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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天记录》中数媒时代的爱欲困境 任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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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I:10.16077/j.cnki.issn1001-1757.2022.01.019
《聊天记录》中数媒时代的爱欲困境
博士生论坛
《聊天记录》中数媒时代的爱欲困境
任
娜
内容提要: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的首部小说《聊天记录》主要讲述了都柏林女
大学生弗朗西斯与男演员尼克之间的爱恋纠葛。本文以盖伊·斯坦丁关于不稳定无
产阶级以及韩炳哲关于数字媒体的论述作为切入点,聚焦透明的虚拟世界、阶级壁
垒下的自由幻想以及“失重”的千禧一代,指出在个人情爱得失的表象之下千禧年轻
人所遭遇的在浪漫幻想和现实功利之间的三重爱欲困境。鲁尼希冀年轻一代超越分
析性的思考,投身于社会关系和具体实践当中,这体现了她对于数媒时代青年人生
存境遇问题的深切思考。
关键词:萨莉·鲁尼 《聊天记录》 数媒时代 千禧一代 爱欲困境
作者简介:任娜,上海外国语大学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当代英美小说与叙事学。
Title: The Erotic Dilemma of the Digital Age in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ABSTRACT: Sally Rooney’s debut novel,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is about the
love affair between Francis, a college student in Dublin, and Nick, an actor. This essay,
drawing on Guy Standing’s idea of the precariat and Byung-Chul Han’s discussion on
digital media, attends to the novel’s treatment of a transparent virtual world, the fantasy
of freedom behind class barriers, and “weightless” millennials. This essay points out that
behind the volatile appearance of personal eros, millennials are confronted with an erotic
dilemma that plays romantic fantasy against practical utility. Rooney hopes that younger
generations will go beyond analytical thinking and devote themselves to social relations
and activist practice. This novel reflects her deep concern with the existential conditions
of young people in the digital age.
Keywords: Sally Rooney, 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digital age, millennials, erot·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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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c dilemma
Author: Ren Na <renna1994@163.com> is a Ph.D. candidate at the School of English Studies, Shanghai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 Shanghai, China (200083), specializing in contemporary British and American novels and narratology.
萨莉·鲁尼(Sally Rooney, 1991 —)是爱尔兰新生代作家、编剧。她的处女作《聊天记
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于 2017 年出版,次年她又推出了《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18)。此外,新作《美丽的世界,你在哪里》(Beautiful World, Where Are You)也于 2021 年
9 月问世。除小说创作外,鲁尼还涉足诗歌和散文领域,主要见刊于欧美主流文艺类杂志。评
论家认为她的文字有着“独特的现代腔调”
,语带揶揄并于流畅中散播着“漫不经心的诗意”
(qtd. in Thomas Corr)。《聊天记录》与《正常人》一经出版便颇受好评,前者曾入围弗里奥文
学奖与迪兰·托马斯奖短名单,后者则入围布克奖长名单,并获得爱尔兰文学奖年度长篇小
说。鲁尼也被认为是千禧一代①的代表作家,她就像“会说两种语言的萨满教向导”,为人们翻
译着出自千禧一代的语言(qtd. in Delistraty)。
《聊天记录》讲述了发生于四人之间的一段情感纠葛,分别是女大学生弗朗西斯、她的前
女友博比以及她们新近认识的女作家梅丽莎与她的演员丈夫尼克,其中又以主人公弗朗西斯
与尼克的爱情故事为主线。尽管身披言情小说的外衣,但《聊天记录》却不止于描摹一场热烈
的男欢女爱。鲁尼在小说中大量呈现了数媒时代的社交生活、中产阶级与“不稳定无产阶级”
(precariat)间的交锋,以及年轻一代的思维意识等内容。除从主题上对所处时代做出积极回
应外,
《聊天记录》中大量使用自由间接引语,这一叙事形式亦是对数媒时代沟通方式的一种
复刻和仿效。这部小说如何通过当代爱情故事直指时代症候?本文将从透明的虚拟世界、阶
级壁垒之下的自由幻想和“失重”的千禧一代三方面展开探讨,以此剖析鲁尼笔下数媒时代里
年轻人所遭逢的爱欲困境。
一、透明的虚拟世界:困于情感的幻象中
诚如小说标题“聊天记录”所示,男女主人公的往来始于网络上的沟通交流。早先,弗朗
西斯与尼克之间只是礼貌性的邮件往来。她祝贺尼克演出成功,并感谢他的赠票。尼克则回
复称想去看弗朗西斯的开放麦表演。一来二去,二人逐渐熟络起来。弗朗西斯直言,尼克是
自博比后她遇到的第一个能让她享受聊天的人(38)。她与尼克开始变得无话不谈,但这种熟
识基于透明的互联网机制。尼克身为演员,个人肖像频繁地被曝光在公众的视野之内,因而
他被图像检索到的几率更大。小说中多次提及弗朗西斯借由搜索引擎来探寻尼克的个人信
息。“有时我们聊天时我会谷歌他的名字,看他的照片,提醒自己他长什么样。我阅读网络上
关于他的一切,经常把他在采访中说过的话用邮件发给他,哪怕他阻止过我也还是照发不误”
(39)。相较于现实生活中面对面的交流,基于网络的文字信息并不能提供一个人在现实场景
里的说话语气与脸上的微表情,聊天文字经由解读,既可以实现共鸣,也可能产生误读。弗朗
西斯还搜寻了尼克曾在电影和电视剧中出演过的片段,她发觉“他哭的样子和我想象他在现
实生活中哭的样子一模一样:他恨自己会哭,但恨到极致,于是哭得更厉害”(76)。相较文字
而言,影像信息因同时刺激视觉与听觉感官,而传递出更多面的信息,但多面却未必等同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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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处于表演状态的尼克在扮演他人的过程中究竟保留了几分真实的自我,又有几分虚构,这
是个问题。何况,弗朗西斯还是隔着虚拟的界面去联结另一层虚拟的想象,这二者的堆叠还原
出的虚拟形象与现实生活中的尼克本人能在何种程度上重合,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因而,互联
网这一看似透明的媒介在此却给予了弗朗西斯不明朗的观感,这也意味着后续的电子邮件聊
天亦很难真正实现交流的目的。
事实上,它所抵达的是朝向个人的注目与凝视。《聊天记录》中“镜子”一词在文中出现
高达 23 次,这意味着弗朗西斯习惯于通过镜子观察自我的身体,继而确认自我的形象。她会
对着镜子练习微笑,也会在镜中凝视自己的身体。譬如,
“我看向壁炉上方的镜子,我的脸看
上去糟糕透了,几乎让我震惊。我的脸颊红迹斑斑,像有谁扇了我一耳光,我的嘴唇干裂,几
乎泛白”(124);或“我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在尼克的大衣里我的身体看上去非常纤细苍白,
像一根白色蜡烛”(183)。除却从镜面中获取倒影,弗朗西斯还借由他人的目光反观自身。例
如,她曾坦言:
“当博比谈起我时,我感觉像在镜中第一次看见自己。我也更爱照镜子了。我
开始对自己的脸和身体抱有强烈兴趣,这是前所未有的。我问博比这种问题:我的腿长吗?
短吗?”(7)这种执迷于注目自我的眼光,由实体的镜子延续到了他人的言语,即由具象逐步
走向了抽象。因而,当面对一扇朝向虚拟世界的窗口(即电脑屏幕)时,于弗朗西斯而言,这
无非是更换了另一重意义上的“镜面”。这面虚拟之镜,输送并呈现着来自尼克的电邮信息,
与此同时,却也不断映射出弗朗西斯自己的身影。她用自己的声音默念尼克的信息,用自己的
想象还原尼克的形象。当然,对同样身处比特海的尼克来说,亦未尝不是如此。他向弗朗西斯
倾诉说,
“很显然对我来说很难弄明白你想要什么而且我不太知道你说受到伤害是不是在开玩
笑。在网上和你聊天很累的”(83)。这种经由自恋式的解读而达成的虚假共鸣,始终包围着
弗朗西斯与尼克。
其次,作为媒介存在的社交网络并不具备传递复杂情感的先天特质。在互联网尚未出现
的年代,卡夫卡早已阐述过对此类非面对面沟通方式的鄙夷。他认为:
“写信其实是与鬼魂的
一种交往,并且绝不仅仅是与收信人的鬼魂交往,而是与自己的鬼魂……(人们)可以惦念远
方的人,也可以抓紧身边的人;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超出了人类的能力……在邮政系统出
现后,幽灵们发明了电报、电话和无线电,他们不会饿死,但我们会灭亡”
(230)。依循着卡
夫卡的思路向下延伸,便是数媒时代的沟通方式。风靡于此时的电子邮件与盛行于彼时的书
信如出一辙,在某种程度上而言,前者甚或远还不如后者所携带并传递的情感浓重,因为“数
字化的交际手段比书信更加缺乏身体感。笔迹还算是身体符号。所有数字化的文字长得都
一样。最重要的是,数字媒体磨平了他者的‘相对’。实际上它们夺走了我们思念远者、触摸
邻人的能力。它们用无距离代替了切近和疏远”(韩炳哲 79—80)。对弗朗西斯而言,基于个
人想象而依存的尼克的形象本已不够真实,而借助电邮这种媒介试图去建立长久稳定的情感
关联,则更加深了虚幻与疏离之感。这一结论不仅适用于弗朗西斯,对于另一端的尼克亦复
如是。
因而,身处数媒时代,
“互联网被用来维持、创造和挑战人际关系中的权力动态”
(Darling
8)。它看似给予了人们相互联结与彼此照见的可能性,但也减少了人们在现实中真正了解对
方的机会。简言之,在虚拟世界中,人们易于分析与拆解对方的所思所想,但所得往往并非所
愿。弗朗西斯与尼克始终在对方身上找寻情感慰藉,以期与自我形成某种呼应和对望,但投向
虚拟世界的目光最终还是折返到自身,不可避免地沦为自我欣赏、自我怜悯及自我告慰。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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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托于数字媒体存在的个人爱欲的第一重困境,即:现实世界中缺失的情感需求无法在数字
媒体营造的虚拟幻象中得到全然的填充。
二、阶级壁垒之下的自由幻想:在陷落中沉溺
小说中,弗朗西斯与尼克之间除了具有明显的年龄差(前者 21 岁,后者 32 岁)之外,二人
的经济水平与所属阶层亦悬殊甚远。弗朗西斯在一家文学经济公司实习,但“基本没有工资”
(16),仅能领取一份所谓的“补贴”。弗朗西斯声称自己“永远都不会去找工作”(16),但这
并不意味着她不会遭遇经济上的困窘。小说中提到,弗朗西斯曾因父亲没有准时支付生活费
而身陷窘境。“那会儿是十月中旬。我把房间里能找到的现金凑在一起,再加上我忘记存银行
的生日和圣诞得的礼金。一共是四十三欧”(221)。最后,弗朗西斯还是靠着尼克提供的经济
援助才得以脱离苦海。盖伊·斯坦丁(Guy Standing)曾在《不稳定无产阶级:新的危险阶级》
(The Precariat : The New Dangerous Class,2011)一书中提出了“不稳定无产阶级”的概念②。
他认为,20 世纪 70 年代兴起的新自由主义经济要求“国家应该提高劳动力市场的灵活性,而
这意味着风险和不安全感将被转移给劳工及其家庭承担”(1)。如此一来,便创造了“全球性
的‘不稳定无产阶级’”(1)。这一阶级的人既不属于无产阶级,也不属于中产阶级,因为他们
缺乏“稳定的工作认同感”(9)。如其所述,弗朗西斯便是这一阶层的典型代表,她“从事着艺
术工作,谴责着资本主义的罪恶,却靠继承来的财富生活”(qtd. in Kilroy),而与之形成反差的
则是属于中产阶级的尼克。小说中的故事发生于 2012 年,彼时爱尔兰受到全球金融危机的影
响,经济形势持续走低,失业率骤增。在这种情况下,不稳定无产阶级的存在更为锐化,与中
产阶级间的不平等反差也更为强烈。
尼克与妻子梅丽莎居住的是郊区“半独立式的红砖建筑”(3),他们可以在闲暇时出国度
假。当尼克得知弗朗西斯需要接受经济助学金以支付大学学费时,他甚感惊讶。因为在他固
有的认知范畴里,
“每个人的父母都有钱负担这个”
(229)。以上种种涉及金钱及地位的对立
反差,弗朗西斯都十分敏感地捕捉到了,但她同时又艳羡尼克优渥的中产生活。她着迷于尼
克的住宅,
“一切都无可挑剔,早上地板冰凉。他们在厨房有一台电动的咖啡研磨机,尼克买
来咖啡豆,吃早餐前放一小把在研磨机里……私下里我喜欢他们厨房里的一切贵重器具,就
像我喜欢尼克徐徐地把咖啡压出来,液体表面形成一层薄薄的深色泡沫”(68)。她甚至会将
自己的羽绒被套与尼克家的相比较,她发觉自己家的“很硬,布料粗糙,和尼克家里那种埃及
棉的材质完全不一样”
(230)。诸如此类的对比,意味着横亘在中产阶级与不稳定无产阶级
之间的壁垒让人无法视若无睹。但是,这并非否定了这两种人群相互联结的可能性。对于鲁
尼而言,她想借此“观察阶级作为一个非常广泛的社会结构如何影响我们的私人和亲密生活”
(Rooney,“Sally Rooney Interview”),而这样的人物身份设定一直是鲁尼的兴趣所在。在《正
常人》中,鲁尼重复了《聊天记录》中的人物设置,小说主人公玛丽安与康奈尔分别来自中产
阶级与无产阶级。在鲁尼的笔下,阶级不平等并不是阻碍爱情发生的因素,但它的确又形成
了某种真实的困境。鲁尼曾在一次访谈中指出,这种困境“可以归结为阶级身份和物质利益
之间的冲突。单纯从身份的角度来看,你可以说弗朗西斯非常有特权,因为她能或多或少地与
特权阶层的人交往,并将自己伪装成那个阶层的一员。她穿着时髦,妙语连珠,所以她有属于
这些上流社会的身份标志。但回归到现实生活中,她并没有什么特权”(qtd. in Nolan)。简言
之,来自不稳定无产阶级的年轻人经由对比看到了阶层之间的差距,见识到了金钱、名声与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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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的作用,继而陷入一种对自我境况的反思之中。
在《聊天记录》中,与这种天然的困境形成对冲与弥合的,是上文提及的互联网。它使不同
的人群有了相互看见且能彼此交流的可能性。现实世界中的身份差异在虚拟世界里被最大限
度地抹平,人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貌似平等的对话关系。在此基础上,年轻人于是期望获得更多
的自由与独立。但是,这样的自由与独立并不能真正地“落地生根”
。这种幻想的虚假性体现在
弗朗西斯的知行不一之上。她一边声称自己“害怕被人发现我是个有点穷的穷人,一个共产主
义者”
(87)
,一边在手头拮据时仍旧需要向尼克寻求帮助。在小说结尾,作者暗示弗朗西斯最
终还是选择与尼克在一起。弗朗西斯在浪漫爱情中的沉溺,不仅昭示着她的妥协与退让,也意
味着不稳定无产阶级希求自由与独立的梦想遭到了破灭。如巴里·皮尔斯(Barry Pierce)所说,
“弗朗西斯的共产主义观点往往只是观点,在整部小说中她从来没有真正参与任何与之相关的
行动”
。举例而言,弗朗西斯此前曾在与博比的对话中谈及她对爱情的认知,她表示“资本主义
为了利益生产‘爱’
。爱是话语实践,免费劳动力才是实际效应”
(166)
。这表明在自我意识层
面,弗朗西斯已然觉醒,她认识到了爱的复杂性,知晓资本主义通过兜售贩卖有关浪漫爱情的定
义而获益的基本逻辑。但是,她最终选择继续投入到与已婚的尼克的所谓爱情之中。不消说,
这是对自我意识的无情背叛,那些关于自由与独立的渴望,终究成为一种坍塌的幻想。
因而,数媒时代的第二重爱欲困境,便体现在互联网会轻易将真实的阶级壁垒隐没在虚拟
世界之中,促使青年人产生对于自由与独立的不切实际的渴望。弗朗西斯对婚外情的再度沉溺
反衬出资本主义体系的顽固性。亚历山德拉·施瓦茨(Alexandra Schwartz)曾指出,
“资本主义
之于鲁尼笔下的年轻女性,就像天主教之于乔伊斯笔下的年轻男性一样,是一种需要与之斗争的
腐朽的民族信仰。然而,在资本主义已经深深扎根于人类社会的情况下,如何抵制资本主义仍是
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因此,对鲁尼而言,以开放式的结局结束故事,意味着青年人对资本主义
的抵抗仍是一项需要持续进行的任务。这种持续性呼应了小说题记中美国诗人弗兰克·奥哈拉
(Frank O’Hara)的诗句:
“在危机时,我们都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决定,我们究竟爱谁”
。
三、
“失重”的千禧一代:不止于分析
小说结尾处,弗朗西斯在与尼克的通话过程中感慨道:
“我闭上双眼。物和人在我周围转
动,在模糊复杂的体系里占据不同位置,加入我现在不知道并永远都不会知道的系统。一个
由事物与概念组成的复杂网路。要明白生活你需要先经历它。你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
(295)
。此番彻悟实际上直指爱欲困境的核心,即产生困境的根源还是在人本身。无论是作为
信息传输介质的互联网,抑或是不容忽视的阶级差异,它们势必会造成影响,但却不是问题的
关键。弗朗西斯在自我剖析中提及“不能总是做一个分析的人”
,这指向的是年轻一代在互联
网的海量知识资源的支持下,试图分析并理解一切的一种思维模式。评论家詹妮弗·威尔逊
(Jennifer Wilson)曾指出,
“在鲁尼的作品中,工人阶级的人物通过展示他们强大的解释力而
在社会中崛起”。威尔逊所言的“解释力”与“做一个分析的人”颇为契合。网络给予年轻人
丰富的讯息,经由方寸大小的各种屏幕,同步着世界的进展,让年轻人获得一种掌握了事物全
局运行规律的错觉。
例如,在弗朗西斯看来,她“对财富的漠不关心在意识形态上来说是健康有益的”(21),
因为没有理由需要挣超过全球人均收入的钱。这种将渺小的个人与宏大抽象的世界联系起来
的思维习惯,还体现在她日常关注的诸多全球性议题之上。她曾就资本主义、难民问题、叙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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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战争以及“美国刑事司法系统蔓延的种族歧视问题”等话题与朋友们展开探讨(222)。此
处,问题的关键并不是不能讨论这些宏大问题,而是需要质疑那些全然经由互联网得来的信息
和认知观念在何种程度上能够抵达问题的本质,或者说,当这些认知回归于现实生活时,是否
具有实践的可能性。以弗朗西斯的财富观为例,一方面她对财富保持冷漠态度,而另一方面则
是出于经济上的拮据屡次向人求援。可以说,弗朗西斯在认知与实践上有着巨大偏差。她关
注世界时局,对宏大议题时刻有着貌似清醒的判断,但却仅限于纸上谈兵,未能知行合一。当
理念上的原则遭遇现实生活的“一地鸡毛”时,便促生了个人与世界的某种错位。她既没能真
正抵达远方,为她所关心的世界局势做出实际贡献,又无暇应对近旁现实生活里的一切。
弗朗西斯所需要面对的琐碎日常,与她言必称世界局势以及人类宏大命运的姿态形成鲜
明对照。她的交际圈非常狭小,最好的朋友是博比,其次则是认识不久的尼克。她与父母很少
联系。由于没有稳定的工作,弗朗西斯也缺乏与他人社交的机会。因而,可以说在现实生活的
琐碎与精神世界的宏大之间,弗朗西斯未能找到二者的衔接点。正因如此,她便产生了一种
精神上“悬浮”或“失重”的状态。她漂浮在由符号化的“事物与概念组成的复杂网路”之上
(295),因而产生了自以为理解世间万物的错觉。而事实上,在抽象化的感悟与具象化的实体
间,仍有巨大的裂缝需要弥合。小说中,弗朗西斯在教堂顿悟了这一切:
我不再去想庞大的观念,而是努力专注于小事,我能想到的最小的事。曾有人做出了我此
刻坐着的长椅,我心想。曾有人打磨木头,给它上清漆。曾有人把它搬进教堂。曾有人给
地板铺砖,有人安装窗户。每一块砖都是人的手垒好的,每一扇门上安装的铰链,每一条
外面的路,每一盏路灯的灯泡,都需要人的劳作。(268—69)
相较于此前她动辄谈及的宏大话题,这些感悟有了具体可感的所指。它意味着年轻一代所设
想的独立并非是绝缘于他人及社会;相反,要将自身融入社会,意识到人不可能全然独立,而
是凭借彼此的劳动促成对方的生存。易言之,物的包围之外其实是人的包围。这也是鲁尼为
年轻的千禧一代提供的对抗精神“失重”的解决路径,即:放弃不切实际的遐想,回归到由人
群组织而成的社会系统之中,与他人建立一定的关系,继而经由劳动实现自身的价值。
综上可知,数媒时代的第三重爱欲困境,体现在年轻一代的思维模式止于分析,而未能诉
诸实际之上。尽管抽象且宏大的概念遭到解构,但具象又琐碎的生活却保持了真实的现状。
这二者间形成的矛盾张力,便是年轻一代精神“失重”状态的由来。在此,互联网助推了年轻
人对于宏大事物的掌控感,但爱欲困境又不能靠他们所擅长的分析能力解决。面对如此矛盾,
鲁尼给出的解决方案是回归到对具体的人与物的观察上来,将个人对世界的理解建立在真实
可感的共情与行动之上。恰如小说标题“聊天记录”所暗示的,年轻一代不应再沉湎于一个又
一个的聊天之中,而是应践行到行动当中。
结
语
《聊天记录》所讲述的青年人的情感故事不仅描绘个体的爱欲得失,更雕刻着数媒时代的
历史图谱。在这个数字媒体统御一切、网络文化席卷全球的时代,沟通交流中的距离阻隔被消
弭,同时它所营造的虚拟性平等遮蔽了仍真实存在于现实世界的功利差异。经由爱情这个看似
轻松平凡的切口,鲁尼体认到两性爱情与时代命运的同步性,书写出数媒时代青年人在浪漫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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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与现实功利间的挣扎与彷徨。
《聊天记录》一方面表现了数媒时代千禧青年人在面临个人爱
欲选择时的内在困境及现实出路,另一方面也展现了鲁尼对时代命脉的准确把握及深度书写。
注解【Notes】
① 千禧一代(Millennials),又称Y世代(Generation Y),源于美国文化中对一个特定世代命名的方式,一般指
1980 年代以及 1990 年代出生的人。
②“Precariat”一词的中文翻译尚未统一,可译为“流众”、
“飘零族”
、
“零散工”、
“不稳定劳动”和“不稳定普罗
阶级”等。本文采用刘维人的译法“不稳定无产阶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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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但汉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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