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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中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 任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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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中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
《正常人》中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
任
娜
内容提要
爱尔兰小说家萨莉·鲁尼的第二部长篇小说《正常人》延续了处女作《聊
天记录》中对爱尔兰千禧一代年轻人生存境遇的关注,讲述了都柏林青年玛丽安和康
奈尔从高中到大学的爱情故事。小说表层是关于青春残酷性的叙述,底层则是关于后
现代社会自恋主义文化危机的再现和探讨。本文从小说涉及的残酷青春的三个表征即
孤僻、抑郁与爱无能切入,梳理它们与自恋主义之间的关联,剖析时代文化对自恋主
义的影响,进而探究小说家对于质询和抵抗自恋主义文化危机所进行的文学思考。
关键词
萨莉·鲁尼 《正常人》 残酷青春
自恋主义
他者
《正常人》(Normal People, 2018)是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Sally Rooney, 1991— )
继处女作《聊天记录》(Conversations with Friends, 2017)之后出版的第二部长篇小说,
入围2018年布克奖长名单,获得科斯塔年度最佳小说奖。《华盛顿邮报》的书评人认为,
“鲁尼的主要吸引力在于她对年轻一代的爱情的敏锐洞察”①。在被问及如何看待自己
的作品在内容上的相似性时,鲁尼坦言:
“我写的确实主要都是浪漫关系和友谊。在我看
来,这些主题之大,足以让我探索一生。”②
《正常人》延续了鲁尼一贯擅长的“浪漫主义成长小说”(the romance and the
coming-of-age story) ③ 的叙述模式,但与前作相比,《正常人》更专注于展现同
①Lauren Sarazen, “At 28, Sally Rooney Has Been Called the Voice of Her Generation. Believe the Hype”, in The Washington Post, 16 April, 2019, https://www.washingtonpost.com/entertainment/books/at-28-sally-rooney-has-beencalled-the-voice-of-her-generation-believe-the-hype/2019/04/16/7e1de312-6050-11e9-9ff2-abc984dc9eec_story.html
[2022-08-05]
②Alex Clark, “Sally Rooney in Conversation with Alex Clark”, in Dublog, 4 September, 2021, https://blog.dubraybooks.
ie/2021/09/04/sally-rooney-in-conversation-with-alex-clark/ [2022-08-05]
③Francesca Pierini, “‘Sharing the Same Soil:’ Sally Rooney’s Normal People and the Coming-of-Age Romance”,
https://www.openstarts.units.it/bitstream/10077/33293/3/09-Pierini.pdf [2022-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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龄年轻人之间亲密关系的缔结历程。小说讲述了爱尔兰两个年轻人玛丽安和康奈
尔之间的爱恋纠缠,但鲁尼描绘的青春爱情故事,实际上关乎她对后现代社会自
恋主义文化危机的省思。小说如何在恋爱故事当中思考当代自恋主义文化?面对
自恋主义文化危机造成的精神困境,千禧一代年轻人有出路吗?本文将从《正常
人》中的残酷青春书写入手,探讨青春的残酷性与自恋主义之间的关联,剖析时
代文化对自恋主义的形塑作用,进而解析鲁尼对自恋主义文化危机所展开的文学
思考。
一、残酷青春与个体自恋
作为人生的一个阶段,青春年少既是无限美好的花样年华,也是经验匮乏、懵懂
冲动、不成熟的一个时期。鲁尼笔下爱尔兰千禧一代年轻人的青春偏向后者。她所承继
的正是从德国作家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1774)
至美国作家塞林格的《麦田里的守望者》(The Catcher in the Rye, 1951)再到日本作
家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ノルウェイの森,1987)这一条关乎残酷青春书写的
文学脉络。 ①因此,她也常被冠以“色拉布一代的塞林格”(Salinger for the Snapchat
Generation)之称②。不过,鲁尼笔下的残酷青春明显有别于前述几位文坛前辈。《正常
人》中的两位主人公并没有因爱而不得而选择自杀,也未叛逆逃学、游逛街头,更不曾
身陷纠缠不清的“三角关系”。鲁尼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描写了身处后金融危机时代
年轻人的“弱点与怪癖”(frailties and foibles)③,即:孤僻、抑郁与爱无能,而这三者
皆指向弥漫于后现代社会的自恋主义文化。
在《正常人》中,残酷青春的第一层表征关乎玛丽安的孤僻。小说主人公玛丽安
与康奈尔同在爱尔兰西部小镇斯莱戈的一所高中学习,后又一同在都柏林圣三一大学读
书。在康奈尔的印象中,高中时期的玛丽安性格孤傲,甚至“从不掩饰自己对学校同学
① 详见黄昱宁《为什么是90后萨莉·鲁尼接棒了歌德、塞林格和村上春树》,https://wenhui.whb.cn/third/
baidu/202010/14/374795.html [2022-09-04]
②Alex Clark, “Conversations with Sally Rooney: the 27-year-old Novelist Defining a Generation”, in The Guardian, 25
August, 2018, https://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8/aug/25/sally-rooney-interview-normal-people-conversationswith-friends [2022-09-04]
③Cecilia Donohue, “‘Normal People Indeed!’: Anne Tyler, Sally Rooney, and the Narrative of Youthful Quirk”, in
Irish 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10 (2020-21). http://ijas.iaas.ie/issue-10-cecilia-donohue/ [2022-09-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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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中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
的蔑视”①。她独来独往,连午餐时间都是一个人在阅读小说。这样的孤僻乖张自然不
讨人喜欢,康奈尔就曾听闻别人说她“有精神病之类的问题”(《正》:2)。当我们去
追问孤僻缘何产生时,就不得不提到玛丽安的家庭。父亲过世、母亲冷淡、哥哥时常对
她施以暴力,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长大的玛丽安极度缺乏爱与安全感。于是,她将“沉
默作为一种赋能来源(source of empowerment)以帮助自己摆脱虐待”②。换言之,她
选择用孤僻来“武装”自己。孤僻能让她与他人保持距离,不被他人所伤害。除了家庭
因素,自恋也是促使她形成孤僻性格的一大缘由。法国精神分析师布舒(Jean-Charles
Bouchoux)在《超越自恋》(Les pervers narcissiques, 2014)中指出,
“有自恋人格的
人有着‘夸张’的行为,他们自以为高人一等,需要被当作特殊的人而得到别人的欣
赏”③,而为了证明高人一等,彰显出个人的独特性和优越,以孤僻来区分自我和他者
就成为一种策略。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自恋间接地导致了玛丽安的孤僻。
《正常人》描述的残酷青春,还包括康奈尔的抑郁症。中学时期的好朋友罗布自
杀是导致康奈尔抑郁症爆发的直接诱因。在康奈尔的记忆中,罗布性格开朗直爽。因
此,他很难将“事发前几周里一直在酗酒,似乎情绪低落”这一事实与罗布联系起来
(《正》:194-195)。罗布的离去让康奈尔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真正地了解这位朋友,
他“很自责”,恨自己“没能和他多联系联系”(《正》:196)。康奈尔深陷在此种悲
观情绪中痛苦万分,以至于发觉自己在“和人进行简单交流,比如点咖啡或随堂回答问
题时,他的手会有刺痛感。他还有过一两次惊恐发作,表现为过度呼吸、胸痛,周身
犹如针扎。他感觉正在和五官逐渐分离,无法思考或阐释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事物
看起来、听起来都不太一样了,变得更慢、很假、不真实”(《正》:195)。他甚至一
度觉得“自己的未来没有希望,只会变得更糟”(《正》:190)。对朋友的悲悼转换成
对自己的怨怒、对自我的不满,康奈尔的这种精神困境实际上指向了德籍韩裔哲学家韩
炳哲(Byung-Chul Han)所说的“自恋型忧郁症”。在《爱欲之死》(Agonie des Eros,
2012)中,韩炳哲提出:
“忧郁症是一种自恋性的病症,病因往往是带有过度紧张和焦
虑、病态性控制狂色彩的自我中心主义。自恋型忧郁症的主体往往被自己折磨和消耗到
精疲力竭,感到无所适从,被‘他者’的世界遗忘。”④康奈尔的病症尽管还没有发展
①萨莉·鲁尼《正常人》,钟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2页。后文出自同一著作的引文,将随文标出该著
名称首字“《正》”和引文出处页码,不再另注。
②Merve Sarikaya-Şen, “A Relentless Quest for a Paradoxical Normality: Sally Rooney’s Normal People”, in Cankaya
University Journa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 vol. 15, no. 1 (2021), p. 84.
③让-夏尔·布舒 《超越自恋》,梅涛译,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2018年,第195页。
④韩炳哲《爱欲之死》,宋娀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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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自以为被他者彻底遗忘的程度,但无论是官能感受抑或是头脑中的认知,微不足道但
无比膨胀的自我占据着绝对主体地位,它既放大了个人生理上的反应,也放大了心理上
的苦楚。于是,个人就成了一座与现实失联的“孤岛”,始终居于隐身状态的则是与自
我相对立而存在的他者。康奈尔的抑郁症之所以没有发展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恰是因为
他为自己保留了抵达他者的可能性,如寻求心理咨询医师的帮助。正因如此,罗布的自
杀悲剧才没有再次上演。
此外,玛丽安与康奈尔一度陷入的爱无能状态是残酷青春的又一重表象。按照德国
社会观察家纳斯特(Michael Nast)在《爱无能的世代》(Generation Beziehungsunfähig,
2016)一书中的定义,爱无能(beziehungsunfähig)是指一种渴望与他人实现联结却不
知道如何维系联结的心理状态。①在《正常人》中,玛丽安与康奈尔之间的感情之所以
如此曲折,恰是因为爱无能在作祟。然而,小说用以彰显爱无能的却是它的对立面,即
“有能”。在文本层面,
“有能”体现为漫溢全篇的情态动词“can”及其变体“could”
的使用。②二者常与“hear”
“see”
“feel”搭配,用以表达某人能够听到、看到以及感觉
到,但这些能力对于官能感受正常的玛丽安与康奈尔而言,本是不值得特别强调之事。
那么,作者鲁尼为何还要如此频繁地使用这些语词,她所着重暗示的究竟是什么?在
“hear”
“see”
“feel”做实义动词的句子中,句意的重心应该落在紧随其后的宾语身上。
但“can”及“could”的出现,使得主语反而占据了更为重要的语法位置,句意的重点变
成了主语具有的某种能力,因而它所加固的正是主语所代表的主体的自我意识。自恋在
这种情况下也就自然显影。例如,当康奈尔畅想玛丽安的未来时,
“他能清晰地看见玛丽
安,看见她的脸,感觉她过去很多年都在当记者,或许住在黎巴嫩。他看不清自己,也
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正》:167)。又如,当玛丽安与康奈尔就二人之间的某次误
会进行复盘时,
“她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觉得他已经被她逼入死角,她不愿再进一步逼
他了”(《正》:220)。如果省略上述两处引文中的“能”字,故事情节走向并不会发
生任何改动,但人物的心理动机有了微妙的变化。“能”字的存在使得倾听他人的声音
与望向他人的目光被削弱,进而折返回主体自身,凸显出自我意识的在场。表面上看,
玛丽安与康奈尔能够靠近彼此并感知彼此,但实际上在如此亲密的爱恋关系中,个体的
①See also Rieke Wiemann, “Woher Rührt Die Begeisterung Für Diesen Mann?”, in Frankfurter Allgeme-in Zeitung, 23
March, 2016, https://web.archive.org/web/20170622062127/http://www.faz.net/aktuell/gesellschaft/menschen/michaelnast-begeistert-mit-generation-beziehungsunfaehig-14138119.html [2022-09-06]
②在《正常人》中鲁尼分别使用了232次“can”与152次“could”。参见钟娜《萨莉,无法撤销》,https://book.
douban.com/review/10332911/ [2022-09-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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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恋并未退场,两人都无法真正听到与看到他者,这也就导致了主人公的爱无能。
从表层来看,《正常人》书写了当代青年人的孤僻、抑郁以及爱无能,而这些表征
的底层则是自我中心主义和自恋主义。这种个体的、阶段性的与他者连接的危机携带着
独属于当下时代的文化基因,因此,它也是当下社会文化危机的缩影。在这场危机中,
尚处于不稳定状态的年轻人最易受到影响,他们在关注自身的同时忘却了他者,才有了
诸如爱无能等一系列 “病症”的涌现。在此,我们需要进一步追问是什么促成了自恋主
义文化危机这一“时代病”,人们如何才能摆脱这一精神困境。
二、作为“时代病”的自恋
美国文化史学家拉什(Christopher Lasch)在《自恋主义文化》(The Culture of
Narcissism)一书中提出,
“每个时代都有其独特的病态形式,并用夸张的方式表达出其
内在的性格结构”①,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美国盛行的便是自恋主义文化。拉什指出:
“经过20世纪60年代的政治动乱,美国已完全退缩到彻头彻尾的自我关注中去了。因为
没有指望能在任何实质性方面改善生活,人们就使自己相信真正重要的是使自己在心理
上达到自我完善:意识自己的感情,吃有益于健康的食品,学习芭蕾舞或肚皮舞,沉浸
于东方的智慧之中,慢跑,学习‘与人相处’的良方,克服‘对欢乐的恐惧’。”②当
代爱尔兰自恋主义文化同样铭写着这一时代独特的历史印迹。互联网社交媒体的泛滥与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成为当代自恋主义文化暴涨的两大重要因素。
当今世界,脸书(Facebook)和推特(Twitter)等互联网社交平台改变并替代了人
们的沟通习惯。用户通过点赞、评论、转发、收藏等功能分享着见闻与感知。毋庸置
疑,社交媒体极大地拓宽了人们的视野,让世界各地的人们实现了相互联结。但是,它
也存在着潜在的危害。根据韩炳哲在《美的救赎》(Die Errettung des Schönen, 2015)
中的论述,
“数字化世界似乎是一个人们用自己的视网膜就能将其尽收眼底的世界。这
个被人为联网的世界将导致永久的自我镜像的形成……在这样一个自我意淫的视觉空间
里,在这样一个数字化的内在性中,人们不再能感受到任何惊讶,人们只能在自己身上
寻找感兴趣的东西”③。韩炳哲在此揭示出数字化世界与自我的关联,在他看来,数字
化世界催生了全社会的自我中心主义或自恋主义。作为一部当代“校园言情”(campus
①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陈红雯、吕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年,第39页。
②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第2页。
③韩炳哲《美的救赎》,关玉红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3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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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omance)小说,《正常人》中的大多数角色都是“数码原住民”(digital natives)①,也
就是在信息时代出生并成长起来的人。玛丽安在国外参加留学生交流计划项目,康奈尔
通过邮件和即时通讯软件Skype与她保持联络。当他与玛丽安视频聊天时,他发觉“聊
天时视频质量很高,但有时音画不同步,这让他感觉玛丽安是一部影片,一件用来观赏
的事物”(《正》:204)。在聊天软件的视觉空间内,康奈尔成为了主宰者,玛丽安从
一个真实的个体变成“一部影片”甚或一件“事物”、一个虚拟图像,也就是康奈尔随
意设想的产物。当然,如果视角翻转,玛丽安对康奈尔的感知也是如此。在社交媒体的
交流情境当中,自我与他者并不是对话的双方,自我与自我想象中的他者才是对话的双
方。正因如此,韩炳哲才不无激进且悲观地指出,
“这个被人为联网的世界将导致永久的
自我镜像的形成”。
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的爆发同样加剧了自恋主义的扩散。《正常人》的故事时间线
设定在2011年至2015年,这一时期爱尔兰正处于金融危机的余波之中,房地产泡沫破灭
留下的创痛仍在。第四章“六周后(2011年4月)”中,康奈尔带玛丽安去参观学校背
后的“鬼屋”。名曰“鬼屋”,实则是一片废弃的山景住宅区。它们是爱尔兰房市萧条
的一个缩影。金融危机影响下,就业尤为困难。康奈尔就曾多次表达过他对于找工作一
事的担忧与无望。除了金融危机,小说中还提及了其他或大或小的社会危机性事件以及
玛丽安与康奈尔的无望之感。例如,当玛丽安参加抗议加沙战争的游行活动时,她觉得
“自己非常无力,她活在一个滥杀无辜的世界,也将在这里死去,她至多只能帮几个人”
(《正》:216)。又如,学校拟邀一个新纳粹主义者来开讲座,康奈尔感到愤慨,但他
也仅仅是“在好几条呼吁撤回邀请的留言下点了赞”(《正》:74)。从上述例证,我们
可以看到,康奈尔与玛丽安既对未来不抱希冀与愿景,又对身边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苦
难爱莫能助,只是还不至彻底悲观与无望,因为他们最起码拥有改变自身的机会。诚如
拉什所言,当前的风尚变成了“为眼前而活——活着只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前辈或
后代”②。对自我的过度关注与痴迷也就应时而生。
鲁尼笔下的主人公们尽管自恋,但同时对自恋有一定的批判和反思意识,并非自恋
而全然不自知。玛丽安在参加完罗布的葬礼后,经常浏览罗布的Facebook。她发现许多
中学同学在罗布的Facebook主页墙上留言表示很想念他。玛丽安极为不解:
“这些人在干
嘛?……为什么要在一个私人的Facebook主页墙上留言?这些留言除了向天下昭告自己
①Kazunari Miyahara, “Stories and Emails and Response-Times: Poetics of Textual Gift-Exchange in Sally Rooney’s
Normal People”, in Style, vol. 55, no. 2 (2021), p. 174.
②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第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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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了友人,究竟对谁有什么意义?”(《正》:214)玛丽安的此番言论正是对自恋主
义的批驳。在这样一个本应专注缅怀故人的哀悼时刻,这些在社交平台上发表云悼念的
人们悄然间将重点从逝者转移到了自我身上。对于这些人而言,比起悼念本身,让他人
获悉自己正在悼念或正处于极度悲伤的情绪之中显得更为重要。玛丽安的嫌怨也揭示出
这样一个悖论:尽管青年人对自恋主义文化存有一定的警觉和反思之心,但仍免不了受
其影响,成为自恋的人。
三、召唤他者,抵抗自恋
鲁尼书写残酷青春,并非仅仅旨在揭示自恋主义文化症候,她试图深究的是如何应
对的问题。在小说中,鲁尼探寻到的解决方案与他者紧密关联。这也与韩炳哲在《他者
的消失》(Die Austreibung des Anderen, 2016)中提出的摆脱自恋主义控制的解决之道遥
相呼应。韩炳哲认为:
“自恋的主体只是在自己的影子中领悟这个世界,由此导致灾难性
的后果:他者消失了。自我与他者的界线渐渐模糊。自我扩散开来,漫无边界。‘我’
沉溺在自我之中。只有面对他者时才能形成一个稳固的自我。”①可见,青年人要想从
自恋主义的困局中解脱出来,就必须召唤他者。
美国心理学家腾格(Jean M. Twenge)与坎贝尔(W. Keith Campbell)在《自恋时
代》(The Narcissism Epidemic, 2009)一书中提出,
“一种减少自恋引发的消极行为的方
式,是承认自己与他人之间的联系及共性”②,而承认联系及共性的前提是真正地看到
他者,看到具体的他人继而认知他人。在小说扉页的题词中,鲁尼引述了英国小说家乔
治·艾略特的作品《丹尼尔·德龙达》(Daniel Deronda, 1876)中的一段话:
“精神状态
的变化是一个秘密。人们将它恰当地命名为‘皈依’,对我们当中许多人来说,无论天
或地都不会给他们带来任何启示,直到某个个性同他们的相碰,带来一种不同寻常的影
响,并迫使他们接受它。”艾略特所说的“某个个性同他们的相碰”所强调的正是“勇
敢地将自己暴露在他者面前,任性地以自己全部的脆弱性去接近他者” ③。鲁尼也正
是借此来对青年一代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开出一剂良方。在《正常人》中,玛丽安与康
奈尔构成了一对可逆反的自我与他者关系。他们将对方视作参照物从而反身标定自己的
①韩炳哲《他者的消失》,吴琼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第32-33页。
②简·M. 腾格、W. 基斯·坎贝尔《自恋时代》,付金涛译,江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376页。
③Fatemeh Sara Pakdaman, “Normal People: Kudos to Vulnerability, A Tribute to Friendship”, in Rev. Eur. Stud, vol. 12,
no. 4 (2020), p. 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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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置并弥补个人的不足。康奈尔与玛丽安的这段恋情持续多年,尽管一波三折,但在小
说结尾处二人最终还是意识到了彼此的不可替代性。康奈尔的温柔善良让玛丽安体认到
“没人能完全独立于他人”而存在(《正》:249),玛丽安的特立独行则让康奈尔意识
到不必为了做一个被社会接受的正常人而“掩饰让他感到羞耻或困惑的地方”(《正》:
201-202)。换言之,康奈尔帮助玛丽安逐渐走出孤僻的“包围圈”,玛丽安则帮助康
奈尔抵抗着抑郁症的侵袭。可见,经由看到具体的他者,个体的自恋主义在一定程度上
能够得以消减。
其次,恰如韩炳哲所言,
“唯有爱欲有能力将‘我’……从自恋的纠缠中解放出
来”①。这里的爱欲指的是个体与他人之间的爱,它可以给予人勇气、信心与安全感。
在小说中,玛丽安第一次听到康奈尔向她表达真切的爱欲是在高中毕业舞会后。在舞会
上,由于遭受他人骚扰,玛丽安感到十分痛苦。这让她回想起父亲对母亲的家暴以及
自己的一些往事,于是她问康奈尔是否会打女生。康奈尔回答说:
“我永远都不会伤害
你……我爱你。我不是嘴上说说,我真的爱你。”(《正》:40)在接收到爱欲信号的这
一时刻,玛丽安内心深感震颤。叙述者如此解说道:
“即使日后回忆,这个瞬间仍会强
烈得让她难以承受,她正在经历时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过去认为自己不配得到任
何人的爱。但现在她拥有了新的人生,这是它的第一个瞬间,哪怕多年后她仍会觉得:
是的,我的人生,是从那一刻开始的。”(《正》:40)在此,我们可以清楚地体察到爱
欲对玛丽安产生的影响。它让玛丽安确信“一个人真的可以改变另一个人”(《正》:
253)。从康奈尔的角度来看,玛丽安给予的爱欲具有同样的作用。玛丽安也让他意识到
自己的人生实际上拥有着“其他可能性”(《正》:202)。
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②,鲁尼总是将自己的政治意识形态融入到小说创作之中,
这在她目前已出版的三部长篇小说中均有所体现。她曾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尽管“我不
知道如何写马克思主义小说,(但)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我能做的就是试着观察
阶级(作为一个非常广泛的社会结构)如何影响我们的个人和亲密生活”③。在《正常
人》中,鲁尼将自己的政治观点投射在了康奈尔身上。康奈尔对马克思主义抱有极大兴
趣。在高中时,他便开始阅读《共产党宣言》。和母亲一起去投票时,他更是直言“这
①韩炳哲《他者的消失》,第104页。
②Jenny Farrell, “Sally Rooney: In Search of the Marxist Novel”, in People’s World, 6 December, 2021, https://www.
peoplesworld.org/article/sally-rooney-in-search-of-the-marxist-novel/ [2022-09-07]
“Sally Rooney Interview: Writing with Marxism”,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Z1S5bOdJq3U
③Sally Rooney,
[2022-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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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中的自恋主义文化危机
个国家需要一点共产主义”(《正》:42),于是将自己的选票投给了一个共产党员。康
奈尔的马克思主义情结既与他的工人阶级家庭出身相关,也与故事发生时的社会背景相
关。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爆发后,西方社会掀起了一股“马克思热”,《共产党宣言》
与《资本论》等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再度畅销。马克思关于阶级、阶级斗争、共产主义
的论述,增进了西方读者对资本主义运行方式及金融危机的理解,又促使人们再次建构
起关于后资本主义社会的想象,同时也形成了对自恋主义文化的破坏与摧毁。鲁尼曾在
接受访谈时表示她因受英国小说家玛格利特·德拉布尔(Margaret Drabble)的小说《磨
石》(The Millstone, 1965)的启发,故将小说题目定为“正常人”(normal people)。①
德拉布尔说:
“我确信我的发现是普通的发现(common discoveries)。如果不是,那么
它们就不值得被记录下来。”②于鲁尼而言,召唤他者便是这样一种“普通的发现”。
尽管普通,它却足以破除有关自恋主义的迷思与困局。
《正常人》是描写残酷青春的小说,也是对集中体现在青年人身上的社会文化新
症候的敏锐捕捉,是关于当代自恋主义文化危机的表述。“自恋主义在个人‘成长’和
‘觉悟’的伪装下,似乎代表了精神启蒙的最高成就。”③然而,它却让人丧失爱的能
力并催生孤僻、抑郁症等诸多当下盛行的心理问题。自恋主义的泛滥与网络社交媒体的
流行以及金融危机的爆发等时代特征密切相关。鲁尼的可贵之处不仅在于对自恋主义文
化危机这一“时代病”予以关注,更在于她探索了抵抗自恋主义的可能性。《正常人》
书写青春,在再现当下的同时也照见未来,这是它超越一般青春小说的价值所在。这种
对当代文化的及时反思也必将使《正常人》成为当代历史的一份重要记录与注释。
作者简介:任娜,上海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领域为当代英美
小说与叙事学。近期发表的论文有《〈聊天记录〉中数媒时代的爱欲困境》(载《当代外
国文学》2022年第1期)。
责任编辑:萧
莎
“Sally Rooney on Normal People, with Kishani Widyaratna”, https://www.youtube.com/
① Sally Rooney,
watch?v=4jH_0rg46Es [2022-09-09]
②Margaret Drabble, The Millstone, London: Penguin Books, 1968, p. 68.
③克里斯托弗·拉什《自恋主义文化》,第21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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