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目录 故画远山长:李清照 万古四月天:林徽因 一万种痴心:陆小曼 转身是天涯:萧红 临水照花人:石评梅 千秋无绝色:庐隐 松下问童子:柳如是 直待醉时休:吕碧城 报于桃花开:吴藻、沈祖棻 冰心在玉壶:朱淑真、沈宜修 绝世而独立:武则天 南方有佳人:庄姜 难得有情郎:薛涛、鱼玄机、花蕊夫人 天为谁家春:顾太清 莺初不解语:卓文君、班昭、谢道韫、上官婉儿 目录 序 词集 点绛唇 如梦令 浣溪沙·春闺即事 忆王孙 鹧鸪天·桂 浣溪沙 浣溪沙 渔家傲 玉楼春 减字木兰花 浣溪沙·闺情 如梦令 瑞鹧鸪·双银杏 怨王孙 一剪梅 玉楼春·红梅 庆清朝 行香子·七夕 小重山 多丽·咏白菊 青玉案 忆秦娥 新荷叶 凤凰台上忆吹箫 浣溪沙 木兰花令 点绛唇 蝶恋花 蝶恋花·昌乐馆寄姊妹 念奴娇 长寿乐·南昌生日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 殢人娇·后庭梅花开有感 河传·梅影 添字丑奴儿·芭蕉 七娘子 鹧鸪天 青玉案·用黄山谷韵 诉衷情·枕畔闻残梅喷香 菩萨蛮 临江仙 临江仙 满庭芳·残梅 山花子 浪淘沙 孤雁儿 清平乐 怨王孙 春光好 忆少年 渔家傲 南歌子 菩萨蛮 好事近 武陵春 转调满庭芳 永遇乐·元宵 山花子 声声慢 生查子 浣溪沙 丑奴儿·夏意 鹧鸪天 浪淘沙 诗选 春残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其一 其二 分得“知”字 感怀 晓梦 乌江 咏史 偶成 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并序 其一 其二 夜发严滩 题八咏楼 贵妃阁春帖子 文选·词论 祭赵湖州文 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 《金石录》后序 《打马图经》序 打马赋 贺人孪生启 佚句(四则) 附录:李清照小传 序 李清照是宋代著名的女词人,工诗善文,更擅长词。李清照词,人 称“易安词”、“漱玉词”,以其号与集而得名。她的《漱玉词》男性亦为 之惊叹。本书收录了她大量完整的诗词作品,可供读者完全了解她的诗 词风格。所作词,前期多写其悠闲生活,后期多悲叹身世,情调感伤。 形式上善用白描手法,自辟途径,语言清丽。 李清照,号易安居士,汉族,齐州济南人。宋代女词人,婉约词派 代表,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 李清照出生于书香门第,早期生活优裕,其父李格非藏书甚富,她 小时候就在良好的家庭环境中打下文学基础。出嫁后与夫赵明诚共同致 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金兵入据中原时,流寓南方,境遇孤苦。她 不但有高深的文学修养,而且有大胆的创造精神。 她的词虽多是描写寂寞的生活,抒发忧郁的感情,但从中往往可以 看到她对大自然的热爱,也坦率地表露出她对美好爱情生活的追求。 词集 点绛唇 蹴罢秋千,①起来慵整纤纤手。②露浓花瘦,③薄汗沾衣透。见客 入来,袜划金钗溜,④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⑤ 【注释】 ①蹴(cù):踩,踏。此指荡(秋千)。 ②慵整:懒洋洋地收拾。五代鹿虔扆《思越人》:“玉纤慵整云 散。”纤纤手:形容女子柔美的双手。《古诗十九首》:“纤纤出素 手。” ③花瘦:形容花枝上花瓣已凋零。秦观《如梦令》:“无奈玉销花 瘦。” ④袜划(chàn):即划袜。未穿鞋,只着袜子行走。李煜《菩萨 蛮》:“划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金钗溜:指头戴的金钗滑落。金 钗,妇女的一种金首饰。李煜《浣溪沙》:“佳人舞点金钗溜。” ⑤青梅:刚长成的梅子。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 青梅。”“青梅”与“竹马”有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之意。 【品评】 此词为词人早年之作。词作尚较稚嫩,且不无模仿前人之句,如下 阕就被清贺裳批评为“直用(韩僵)‘见客人来和笑走,手搓梅子映中门’二 语演之耳,语虽工,终智在人后”(《皱水轩词筌》)。但词作表现春情萌 动少女的心理与情态却惟妙惟肖,大胆真率,生动有趣。 上片貌似写少女嬉戏场景,实是含蓄地抒发暮春时节少女思春、惜 春情怀。因为思春,心情不爽,故借荡秋千以排遣,但“蹴罢”仍 觉“慵”懒无聊,甚至产生好“花”不再开、时不我待的一丝焦虑。此为铺 垫,下片乃拓出柳暗花明之新境。“见客人来”,顿时搅乱了少女的心 绪,此“客”当与其终身幸福有关,是她所思的人。其惊喜、羞怯、渴 望、等待的复杂情感,如波澜泛起,全在“袜划”、“钗溜”、“羞走”、“回 首”嗅梅的系列细节中,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可谓“曲尽情惊”(明钱允 治《续选草堂诗馀》卷上),生动如画。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①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② 争渡,③争渡,惊起一行鸥鹭。④ 【注释】 ①溪亭:泛指临溪亭台。一说为山东济南城西之泉名与地名,濒临 西湖。 ②藕花:荷花。唐孟郊《送吴翱习之》:“新秋折藕花,应对吴桥 语。” ③争渡:勉力渡水。北周庾信《春赋》:“拥河桥而争渡。”一说 为“怎渡”之意。 ④鸥鹭:鸥与鹭,皆水鸟名。 【品评】 此词作年人们说法不一,但所写为少女时代的一次野游当不会有异 议。 开篇“常记”二字道出此词所写野游乃是一种回忆;而词人之所 以“常记”不忘,实是因为此次野游富有戏剧性,很刺激,很有趣。词人 写自己与女伴出游,于溪亭畅饮,直至“沉醉”得不认回家的路,极写出 青春少女无拘无束、任性自由的天性。正因为少女们都“沉醉”了,才发 生荡舟回家竟“误人藕花深处”的戏剧性一幕。开始时她们当会为鲜艳的 荷花、湖中的鸥鹭而赞叹,但当她们兴尽欲归,发现找不到出路时,酒 就全醒了,心也着急了,于是拼命荡舟,四处乱闯。本来正在悠闲浮游 的鸥鹭,被不速之客的“回舟”惊扰,呜叫着腾飞起来,顿时出现一天鸥 鹭的奇观。这是少女们所未料到的,对此她们一定惊呆了,甚至为之欢 呼雀跃起来,又忘了迷路的焦虑。 短短33字的小令,以白描的笔法、浅白的文字,既写出夏日傍晚美 丽奇妙的湖景,又表现出少女快乐的生活、天真的情趣,确是一首绝妙 好词。 浣溪沙·春闺即事 淡荡春光寒食天,①玉炉沉水袅残烟。②梦回山枕隐花钿。③海燕 未来人斗草,④江梅已过柳生绵。⑤黄昏疏雨湿秋千。 【注释】 ①淡荡:形容和煦。唐陈子昂《修竹篇》:“春风正淡荡,白露已 清泠。”寒食:节令名。在清明前一天或两天。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 记》:“去冬节一百五日,即有疾风甚雨,谓之寒食,禁火三日,造 饧、大麦粥。” ②玉炉:熏炉的美称。唐胡杲《七老会》:“白头仍爱玉炉熏。”沉 水:香料名。唐罗隐《香》:“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烟暖玉楼 春。”袅:形容香料烟气缭绕上升。 ③梦回:梦醒。南唐李璨《摊破浣溪沙》:“细雨梦回鸡塞远,小 楼吹彻玉笙寒。”山枕:中间凹进、两端突起的一种枕头。唐温庭筠 《更漏子》:“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残。”花钿(diàn):用珠宝金 翠等制成的首饰。唐自居易《长恨歌》:“花钿委地无人收。” ④海燕:即燕子。古人以为燕子春天从海上飞来,故称。斗草:梁 宗懔《荆楚岁时记》:“五月五日,四民并踏百草,又以斗百草之 戏。”是妇女一种用野草赌输赢的游戏。 ⑤江梅:梅的泛称。绵:柳絮。 【品评】 此词当为早年之作,或者后来回忆早年“春闺”生活,不类写渡江后 的“即事”。全词基本上是写景,但字里行间分明伫立着一个怀春少女的 形象。 词首句点出时令正是“寒食天”,暮春之“淡荡春光”,渲染出春日的 明丽、春光的和煦。阳春三月的美景显示着生命的勃发,这构成“春女 思”的背景。次句由自然界深入到深闺,玉炉烟气袅袅,芳香怡人,构 成温馨幽寂的环境,与词中女主人公的身份正相宜。然后写她从春睡中 醒来,一边回昧梦境,一边倚于山枕遐思,形象非常美丽。上片层层渲 染,皆在推出一个情思萌发的青春少女的形象。下片写少女醒来嘹望室 外所见,至此才借景透露其内心春思的淡淡忧愁。过片两句对仗工整, 写出少女失落、寂寞的心境。海燕还没有飞来,女伴们则正忙于“斗 草”游戏,使自己显得分外孤寂;江梅已经凋零,柳絮已经飘飞,春光 渐渐消失,而少女的青春年华亦在慢慢流逝。她一定想到了梦中的憧 憬,而那是虚幻的,现实却是至今独守空闺,心中闺怨乃油然而生。歇 拍是进一步写法,排遣忧愁的“秋千”,已被疏雨打湿,意味少女的忧愁 已无法消除,真是无可奈何,抑郁之至! 此词由于基本是写景,主观春思几乎不加显露,用词亦讲 究,“袅”、“隐”、“湿”字皆生动而典雅。故可称是婉约词的典型之作。 忆王孙 湖上风来波浩渺。①秋已暮、红稀香少。②水光山色与人亲,③说 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蓣花汀草。④眠沙鸥鹭不回 头,似也恨、人归早。 【注释】 ①浩渺:水面辽阔。唐许浑《郑秀才东归凭达家书》:“秋泛楚江 吟浩渺。” ②红稀:当指荷花稀少。 ③水光山色:据徐培均笺注,水指山东章丘绣江,山指章丘东之长 白山。首句之“湖”,当为绣江水面。金元好问词有“长白山前绣江水, 展放荷花三十里”(《泛舟大明湖》)之句,则可见绣江水面宽阔似湖。与 人亲:《世说新语·言语》:“会心处不必在远,翳然林水,便自有濠濮 问想也,觉鸟兽禽鱼自来亲人。”此将山水拟人化。 ④汀(tīng):水边平地。 【品评】 此词收入《李清照笺注·补遗》,为年少之作。徐培均认为是咏故 乡绣江之景。词中所写貌似湖景,实为绣江之景。 上片以疏朗大笔写“湖”暮春全景,烟波浩渺,“红稀香少”,但词人 并无伤秋之悲,而是感到山水皆“与人亲”而心旷神怡,只觉“湖”景之壮 美。这与词人当时年轻,心境单纯、乐观相关。下片则以细致工笔写湖 中小景,是几个“特写镜头”:荷叶虽枯败,但莲子结实,蘋花汀草,十 分清新,鸥鹭飞翔,富有情致。 全词之深秋“湖”景充满了生命的活力,这亦与词人正处青春的生命 期相吻合。词还妙在收束时把鸥鹭拟人化,为“人归早”而遗憾,旨在反 衬“湖”景之值得留恋也。此词与词人后来大量悲秋伤怀之作意趣迥然, 别具一格。 鹧鸪天·桂 暗淡轻黄体性柔,①情疏迹远只香留。②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 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画阑开处冠中秋。③骚人可煞无情思,④ 何事当年不见收?⑤ 【注释】 ①体性柔:指桂花本性柔和。 ②情疏:性情疏淡。迹远:远离人迹。 ③画阑:即画栏,有雕饰的栏杆。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画 栏桂树悬秋香。”冠中秋:为中秋时节诸花之冠,亦即“花中第一流”之 意。 ④骚人:指创作了《离骚》的诗人屈原。可煞:可是,疑问词。 ⑤“何事”句:意谓《离骚》为何不提及桂花,小觑桂花。此与宋陈 与义《清平乐·咏桂》“楚人未识孤妍,《离骚》遗恨千年”同义。按: 《离骚》实有“离申椒与菌桂兮”、“矫菌桂以纫蕙兮”之句,“菌桂”乃桂 花之一种。此处作者失察。 【品评】 此词属咏物词。清沈祥龙《论词随笔》云:“咏物之作,在借物以 寓性情。凡身世之感、君国之忧,隐然蕴于其内,斯寄托遥深,非沾沾 焉咏一物矣。” 此词上片咏桂花,即描绘其“暗淡轻黄”之体貌,更凸显其疏淡清远 之性情,以赞美其“花中第一流”的品位。下片则以梅、菊 之“妒”与“羞”。反衬桂花“冠中秋”的风采,并因骚人“当年不见情”而为 之抱不平,进一步夸饰桂花在词人心目中乃众花魁首的地位。其实作者 歌咏的不只是桂花,更是寄托其对宛如桂花的稚淡高洁人格的向往之 情。 浣溪沙 莫许杯深琥珀浓,①未成沉醉意先融。②疏钟已应晚来风。瑞脑香 消魂梦断,③辟寒金小髻鬟松。④醒时空对烛花红。⑤ 【注释】 ①莫许:有学者认为当为“莫诉”,因形近而误。诉,辞酒不饮。唐 韦庄《菩萨蛮》有“莫诉金杯满”句。琥珀:喻酒色红褐如同琥珀。唐李 白《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②意先融:指心中苦闷已先消融。 ③瑞脑:一名龙脑,今称冰片,一种香料。魂梦断:梦醒。 ④辟寒金:指饰金头饰簪梳类。晋王嘉《拾遗记》:“昆明国贡嗽 金鸟,形如雀而色黄,羽毛柔密,常吐金屑如粟,铸之可以为器。此鸟 畏霜雪,乃起小屋处之,名日辟寒台。宫人争以鸟吐之金用饰钗珮,谓 之辟寒金。” ⑤“醒时”句:本李煜《玉楼春》:“归时休放烛花红。” 【品评】 此词作于词人未婚时,抒写深闺少女青春期的寂寞情怀,反映出词 人对爱情的憧憬,真切而含蓄。 上片开篇即点出琥珀色的美酒。此乃全词之中心意象,与词人的心 境密切相关。酒乃浇愁之物,而且似也十分有效,果然词人尚未沉醉愁 已先消,那晚风送来的钟声似乎也变得动听了。可惜词人的愁绪只是暂 时被抑制而已,当“瑞脑香消”,梦断酒醒之后,现实依然如故,美酒并 未“融意”,孤单慵懒的少女,面对的是一朵寂寞烛花。酒醒后的苦闷更 甚于未醉之时。 词采用先扬后抑的笔法,从而达到表现苦闷倍增的艺术效果。 浣溪沙 小院闲窗春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①倚楼无语理瑶琴。②远岫出 云催薄暮,③细风吹雨弄轻阴。④梨花欲谢恐难禁。⑤ 【注释】 ①重(chóng)帘:多层的帘幕。唐温庭筠《菩萨蛮》:“重帘悄悄无 人语。”沉沉:形容光影浓重。 ②理:指弹奏。瑶琴:琴的美称。南朝鲍照《拟古》:“明镜尘匣 中,瑶琴生网罗。” ③远岫(xiù)出云:语本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 岫。”岫,山峦。薄暮:黄昏。屈原《天问》:“薄暮雷电,归何忧?” ④轻阴:天色略阴。 ⑤禁:阻止。 【品评】 此词或作于待嫁汴京之时,反映的是惜春、伤春的心绪,其中则蕴 藉少女对青春的留恋,对爱情的担忧。春天是爱情萌发的季节,“春女 思”也。但词人却仍待字闺中,心中不能不郁勃着深深的寂寞无奈,淡 淡的忧愁。 上片写窗外小院“春色深”,窗内帘影沉,构成寂寞压抑的气氛。虽 未写人,但写出词人的感觉,一位少女连“重帘”都懒得卷起,而在帘影 下枯坐发呆,实在是百无聊赖。她又起身登上闺楼,姑且弹奏一曲瑶 琴,弹罢或许可暂时得以解闷释怀。但下片写她抬头展望时,看到的是 薄暮中远山飘出的乌云,天空忽而转阴,细风吹来雨丝;更看到风雨中 的梨花在抖动,在飘零,词人的心情顿时又沉重起来。她一定是产生了 联想:自己的青春不就是雨中梨花吗?花无百日红,自己还有几多青春 呢?未来的命运如何呢?淡语中自有怨情。正如清陈廷焯所评:“中有 怨情,意味自永。”(《词则·别调集》卷二)“怨”确实是这首小令的词 旨。 渔家傲 雪里已知春信至,①寒梅点缀琼枝腻。②香脸半开娇旖旎。③当庭 际,玉人浴出新妆洗。④造化可能偏有意,⑤故教明月玲珑地。⑥共赏 金樽沉绿蚁。⑦莫辞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注释】 ①春信:春天到来的信息。唐郑谷《梅》:“江国正寒春信稳,岭 头枝上雪飘飘。” ②琼枝:形容负雪蜡梅枝如美玉。屈原《离骚》:“折琼枝以继 佩。”腻:蜡梅枝色泽滑润。 ③香脸:喻梅花。娇旖旎:娇艳美好。五代魏承班《玉楼 春》:“艳色韶颜娇旖旎。” ④玉人浴出:用白居易《长恨歌》杨贵妃“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 水滑洗凝脂”典,比喻梅花娇媚之态。 ⑤造化:指大自然。唐杜甫《望岳》:“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 晓。” ⑥玲珑:晶莹明亮。唐李白《玉阶怨》:“却下水晶帘,玲珑望秋 月。” ⑦金樽:金制酒杯。绿蚁:酒上的细泡沫,指代酒。唐自居易《问 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品评】 此词收人《李清照集笺注·补遗》,为早期咏蜡梅之作。词并非泛 泛地描写蜡梅,而是专写早春蜡梅,故敏锐地捕捉住其个性特点。此蜡 梅于“雪飘飘”之时即绽放,不是唐齐己《早梅》诗所谓的“一枝开”,而 是花朵“香脸半开”,更形象地写出这位春天使者报春之“早”,敢为天下 先之精神的可贵。 词人不仅凸显蜡梅的内美,还刻画其娇艳的风姿。她枝条滑润,花 朵旖旎,宛如光彩照人的出浴美人;特别是在玲珑明月的映照下,更是 妍丽绰约,如同仙女。当词人于月下边品酒、边观赏“玉人”之时,怎能 不发出“此花不与群花比”的由衷赞叹! 早梅的丰姿与品格,显然是词人心目中所向往的淑女的象征。全词 采用拟人手法来写蜡梅的形象,正透露了这一信息。 玉楼春 腊前先报东君信,①清似龙涎香得润。②黄轻不肯整齐开,③比着 江梅仍更韵。④纤枝瘦绿天生嫩,可惜轻寒摧挫损。⑤刘郎只解误桃 花,⑥惆怅今年春又尽。 【注释】 ①腊:腊月,农历十二月。东君信:春天的信息。东君,春神。 ②龙涎:香料名。清吴震方《岭南杂记》:“龙涎于香品中最贵 重,出大食国西海之中。”是抹香鲸的分泌物。 ③黄轻:指代淡黄色蜡梅。宋晁补之《谢王立之送蜡梅五 首》:“且看轻黄傲雪枝。” ④仍更韵:更有韵致、气度。宋陈与义《同家弟赋蜡梅诗得四 绝》:“韵胜谁能舍,色在那得亲。” ⑤摧挫:损害。损:副词,极。指损害程度大。 ⑥“刘郎”句:唐刘禹锡元和十年(815)在长安玄都观咏桃花,后被贬 出京,十四年后被召还再游玄都观,桃花已无存。其《再游玄都观》 有“前度刘郎今又来”句。误,迷惑。 【品评】 此词收入《李清照集笺注·补遗》,当作于出嫁前,时在汴京,与 前词《渔家傲》同时。 此词亦咏蜡梅。蜡梅冬季开,故先点出“腊前先报东君信”的特点。 全词于蜡梅外在形态上笔墨较多,如以“龙涎”比喻其清香之味,又写 其“黄轻”之花朵,以及“瘦绿”的“纤枝”,可谓面面俱到。但亦不忘赞其 韵致、气度胜于“江梅”。可见蜡梅之姿态与韵致皆为词人所欣赏。正因 为极喜蜡梅,故惋惜其被“轻寒摧挫”,又埋怨“刘郎”只知“解误桃花”, 而不懂欣赏蜡梅,更遗憾蜡梅受损,“今年春又尽”。蜡梅凋损并不意味 春尽,此乃夸饰之词,极力表达词人爱春、惜春之情;而词中显然有词 人对自己青春年华流逝的惋惜,并寄托于蜡梅身上。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①泪染轻匀,②犹带彤霞晓露痕。③ 怕郎猜道,④奴面不如花面好。⑤云鬓斜簪,⑥都要教郎比并看。 【注释】 ①一枝春:指梅花。南朝陆凯《赠范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 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②泪染:指花上露珠。 ③彤霞:红霞。唐曹唐《小游仙》:“红草青林日半斜,闲随小凤 出彤霞。” ④郎:郎君,夫婿。 ⑤奴:古代女子的谦称。 ⑥斜簪(zān):斜插上一朵梅花。簪,原指首饰,此作动词“插”用。 ⑦徒:只。比并:相比。敦煌词《苏幕遮》:“莫把潘安,才貌比并 看。” 【品评】 此词作于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词人与赵明诚新婚大喜之后。 词的构思是借花写人,以花衬人,以表现新婚少妇艳比梅花的美貌,以 及取悦、爱悦郎君的娇憨风情,从而营造出新婚燕尔、伉俪情深的幸福 氛围。 上片借助“泪”与“彤霞”的妙喻,极力渲染含苞待放的梅花之娇嫩与 红艳,此乃一种铺垫。下片则推出词的主角——欲与梅花“比并看”的女 主人公。先写其心理活动,担心夫君欣赏“花面”而不喜“奴面”,这一醋 意或妒意反映出女主人公对丈夫的挚爱。后写动作细节,在云鬓上斜 插“一枝春”,但不是为了“人面梅花相映红”,而是“教郎”看看到底谁更 美丽。这一撒娇的动作与心理,活脱脱刻画出新娘子天真可爱与幸福自 信的自我形象。 此词曾被赵万里讥为“词意浅显”、不类李清照他作。“词意浅显”说 明此词有民歌风味,词本来就是从民间来的,不足为奇;而且“浅显”本 为词之一体,并非每首词都须有微言奥意。若以此而否定此词为李清照 之作,实乃大谬。 浣溪沙·闺情 绣面芙蓉一笑开,①斜飞宝鸭衬香腮。②眼波才动被人猜。③一面 风情深有韵,④半笺娇恨寄幽怀。⑤月移花影约重来。⑥ 【注释】 ①绣面芙蓉:刺绣的荷花。此喻女子俏丽的面容。 ②斜飞宝鸭:指香炉升起的袅袅香烟。宝鸭,鸭形香炉。唐孙鲂 《夜坐》:“坐久烟销宝鸭香。”香腮:指女子芳香秀美的面颊。唐温庭 筠《菩萨蛮》:“鬓云欲度香腮雪。” ③眼波才动:形容目光流动如水波,脉脉传情,恰如《西厢记》所 云“临别那秋波一转”。唐韩僵《偶见背面是夕兼梦》:“眼波向我无端 艳,心火因君动地燃。” ④一面:满脸。风情:男女相爱之情。南唐李煜《柳枝词》:“风 情渐老见春羞,到处芳魂感旧游。”此指女子因爱而表现的娇媚之态。 韵:标致。宋周辉《清波杂志》卷六:“盖时以妇人有标致者日韵。” ⑤笺:信纸。此指书信。幽怀:深藏内心的情思。唐皇甫枚《三水 小牍·步飞烟》:“兼题短叶,用寄幽怀。” ⑥“月移”句:用唐元稹《莺莺传》诗“待月西厢下,迎风半户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之意。月移花影,指男女幽会之夜,正皓月 东升,花影摇曳。 【品评】 此词作于词人新婚之后。词写热恋中的青春女子,对爱情热切的渴 望,特别是突出其主动与执着,大胆而真率。 上片不仅写女子的美丽,面如“芙蓉”,“香腮”似雪;而且表现其天 性活泼,笑口常开,是“阳光美女”。更令人惊叹的是这位女子,竟然以 其摄人神魄的“眼波”,主动向意中人传情放电,期待着一次令她心跳的 幽会,至于幽会情景,词留出艺术空白,由读者去想像。故下片乃跳脱 至“风情”女子幽会之后的心境。幽会不仅给女子带来了甜蜜的回忆,而 且激发了不能朝夕厮守的怨恨,以及与意中人再次幽会的期盼,于是乃 有借“半笺”抒写衷情,重约意中人幽会的举动。此词由于写得大胆开 放,清末大词人王鹏运认为是他人伪托,以污易安。王氏实不了解李清 照乃一风流蕴藉之人也。 全词语言自然本色,毫不雕琢,但并不平淡乏味,“眼波才动被人 猜”的白描之笔,颇获众词论家赞誉,“传神阿堵,已无剩美”(清沈谦 《填词杂说》)之评,可谓深中肯綮。 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①浓睡不消残酒。②试问卷帘人,③却道海棠依 旧。④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注释】 ①雨疏风骤:雨点稀少而风势猛烈。 ②残酒:残留的醉意。 ③卷帘人:天亮时卷起窗帘的丫环。 ④海棠:春季开花,暮春开始凋落。花蕾呈深红色,开后呈淡红 色。⑤绿肥红瘦:绿叶繁茂而红花稀疏。 【品评】 此词作于新婚后的宋崇宁元年(1102)。这首脍炙人口的小令,虽然 化用了唐韩僵《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 卷帘看”词意,但意境已是新创。韩诗写得闲适平淡,近乎“无我之 境”;而此词则感情与环境冲突,主观色彩鲜明,实为“有我之境”。 词开篇首句写“昨夜雨疏风骤”,为下文“绿肥红瘦”埋下伏笔,亦借 以烘托心境的失衡;次句写“浓睡”仍不能消除“残酒”,则意味主人公昨 晚曾借酒浇愁。此愁何来,并未明言,但造成悬念。接下以女主人公 与“卷帘人”对话的形式展开词意。丫环漫不经心地回答“海棠依旧”,引 出女主人的强烈的反驳。“知否?知否?”叠语甚妙,不满情态宛然可 见。而终篇“绿肥红瘦”的断语,不仅形象地勾勒出暮春时的自然景象, 而且又流露出浓郁的惜春之情。词不仅惜春,亦有女主人公‘自惜之 意。盖词人虽是新婚,但亦由海棠之“瘦”而想到自己红颜易老,何况夫 婿又身在太学,自己独守空房,难免有虚度光阴之忧。 明李攀龙称云:“语新意隽,更有丰情”(《草堂诗馀集》卷二),良 有以也。而有人称其“一片伤心,缠绵凄咽”(陈廷焯《词则·别调》卷 二),更是直捣黄龙之评。 瑞鹧鸪·双银杏 风韵雍容未甚都,①樽前甘橘可为奴。②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 肌未肯枯。③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④居士擘开真有意, ⑤要吟风味两家新。⑥ 【注释】 ①“风韵”句:用《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 闲雅甚都”典。风韵,指风度、韵致。雍容,形容温良优雅。都,美 丽。《诗·郑风·有女同车》:“洵美且都。” ②甘橘可为奴:用《三国志·吴志·孙休传》注引《襄阳记》典:李 衡欲治家,其妻不听,乃密派人种甘橘千株。临死对儿子说:“汝母恶 吾治家,故穷如是。然吾州里有千头木奴,不责汝衣食,岁上一匹绢. 亦可足用耳。”儿子告诉其母,母曰:“此当是种甘橘也……”后橘长 成,“岁得绢数千匹,家道殷足”。唐李商隐《陆发荆南始至洛 商》:“青辞木奴橘,紫见地仙芝。” ③玉骨冰肌:比喻女子身段苗条,肌肤洁白润滑。宋杨无咎《柳梢 青》以“玉骨冰肌”喻梅花。 ④“醉后”句:明皇,指唐明皇,即唐玄宗。太真,指杨贵妃,字太 真。据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卷下:“明皇与贵妃幸华清宫,因 宿酒初醒,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上亲折一枝,与妃子递嗅其艳。”此 句喻银杏“并蒂连枝”,两相依倚。 ⑤居士:信奉佛教但未落发出家者。李清照自号易安居士,此自 指。擘(bò)开真有意:语本宋苏轼《席上代人赠别》“莲人擘开须见 忆”。擘开,指剖开银杏。忆,谐“意”音,剖开银杏分食,当有吉利之 意。 ⑥新:当谐音“心”。 【品评】 此词当为与赵明诚新婚后之作。词借咏双银杏,反映人生理想,表 现伉俪之爱。 上片赞颂银杏。先活用司马相如之典赞银杏风韵温雅,好不艳丽。 此称银杏品格超俗。又用甘橘奴之典,然后借助比喻写银杏冰肌玉骨, 外形清丽。这其中寄托着词人的人生追求。下片则赞“双银杏”之相依为 命。先以“并蒂连枝”喻之犹嫌不足,更借唐明皇与杨贵妃之故事相比。 最后咏银杏果,以谐音手法,表现“双银杏”之情真意深,两心相依。其 中无疑寓有其夫妻恩爱之意。 此词表现手法甚丰富,运用拟人、用事、比喻、谐音等修辞格皆纯 熟自如,恰到好处。此词有人疑为是两首绝句,亦有人认为此调本是七 言律诗,因唐人歌之,而成为词调,可供参考。但此词为李清照之作已 被很多人认可。 怨王孙 帝里春晚,①重门深院。②草绿阶前,暮天雁断。③楼上远信谁 传?恨绵绵。④多情自是多沾惹,⑤难拼舍。⑥又是寒食也。⑦秋千巷 陌人静,⑧皎月初斜,浸梨花。⑨ 【注释】 ①帝里:京城。杜甫《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三十韵》:“无 钱居帝里,尽室在边疆。”此指北宋都城汴京(今河南开封)。 ②重(chóng)门:多层设门。汉张衡《西京赋》:“重门袭固,奸宄 是防。” ③暮天:傍晚时的天空。王昌龄《三路府客亭寄崔凤童》:“山钟 摇暮天。”雁断:反用《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典,意无书信传来。 ④恨绵绵:遗憾悠长。唐白居易《长恨歌》:“此恨绵绵无绝期。” ⑤沾惹:招惹。宋柳永《斗百草》:“刚被风流沾惹,与合垂杨双 髻。” ⑥拼舍:抛弃。宋周邦彦《凤来朝》:“待起难拼舍。” ⑦寒食:节令名。一般以清明节前一日或两日为寒食节。 ⑧巷陌:街巷。唐刘禹锡《题王郎中宣义里新居》:“门前巷陌三 条近,墙内池亭万境闲。” ⑨浸梨花:形容月光映照梨花。宋谢逸《南歌子》:“帘外一眉新 月,浸梨花。” 【品评】 此词作于婚后二年即宋崇宁二年(1103),时词人在汴京,独自居 家。夫婿赵明诚寄居太学斋舍,半月才得回家一天,聚少离多。当寒食 节来临,词人仍是形影相吊,不禁倍增思夫之情,乃有此作。 此词词眼乃是一个“恨”字,此“恨”并非仇恨,而是一种遗憾,一种 幽怨。而“恨”之根源乃在于“多情”,在于词人对丈夫的怀念思恋。上片 写傍晚时分词人自闭于“重门深院”内,只见阶前草绿;而登楼则望 尽“暮天雁断”,夫婿归来的音讯全无。如此孤寂无聊,而引出“恨绵 绵”一语,实乃水到渠成。“绵绵”极写此“恨”之深长,是长时寂寞的形 象表现。下片自责“多情”难抛舍,乃是“恨”极之反语。此时为寒食节之 夜,四周一片寂静,人们都已回家团圆相聚,惟有天上初斜的皎月陪伴 着自己,则更觉孤寂难耐,“恨绵绵”矣! 此词写景真切,写情至深。词上片先写景,后抒情,情是景中情; 下片则先抒情,后写景,景是情中景:情景结合得巧妙。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①轻解罗裳,②独上兰舟。③云中谁寄锦书来? ④雁字回时,⑤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⑥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⑦ 【注释】 ①红藕:此指红色荷花。五代顾复《醉公子》:“红藕香侵槛。”玉 簟(diàn):竹席的美称。此处指船舱里铺的竹席。 ②轻解:俞平伯《唐宋词选释》云:“此处有轻挽、轻提义。”罗 裳:锦罗制的裙子。 ③兰舟:船的美称。梁任昉《述异记》卷下:“木兰川在浔阳江 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 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 ④锦书:据《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善属文,窦滔“苻坚时为 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 以读之,词甚悽惋,凡八百四十字”。后称夫妻、情侣间书信为“锦 书”或“锦字书”。唐李白《久别离》:“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 ⑤雁字:大雁飞行排成“一”或“人”的队形。此处与《汉书·苏武传》 雁足传书典有关。宋晏几道《蝶恋花》:“雁字来时,恰向层楼见。” ⑥“花自”句:化用唐崔涂《春夕》“水流花谢两无情”句。 ⑦“此情”三句:化用宋范仲淹《御街行·秋日怀旧》“都来此事,眉 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句。 【品评】 此词与《怨王孙》写于同一年,词旨仍是表现思夫之情。词中“锦 书”、“雁字”、“相思”、“闲愁”等皆透露了个中消息。 但此词与《怨王孙》词境颇不相同。从季节看,后者是写暮春,此 词是写初秋。从环境看,后者是“重门深院”内,此词是流水兰舟上。从 结构看,后者是写景一抒情一写景,此词则是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从 情感内容看,后者是幽恨,此词则是“闲愁”,是“此情无计可消除”的无 奈。从情感色彩看,后者比较强烈直白,此词则比较低回宛转。但异曲 同工,皆抒尽离别之情,孤“独”寂寞之意。 此词语言精致,如“起七字秀绝”(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 写出凄清之意;歇拍三句虽语出范仲淹词,但更加工妙,道尽“相思”之 情的执着与“难拼舍”。 玉楼春·红梅 红酥肯放琼瑶碎,①探着南枝开遍未?②不知酝藉几多香,③但见 包藏无限意。④道人憔悴春窗底,⑤闷损阑干愁不倚。⑥要来小酌便来 休,⑦未必明朝风不起。⑧ 【注释】 ①红酥:红润柔腻。此形容红梅色泽与质地。琼瑶:美玉。《诗· 卫风·木瓜》:“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此喻梅花。碎:形容梅花 开放。 ②南枝:向阳的梅枝。南枝梅花先开。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 上:“南枝向暖北枝寒。” ③酝藉:包含。 ④包藏:包涵。 ⑤道:知。杜甫《严中丞枉驾见过》:“何人道有少微星?”春窗 底:春窗里。 ⑥闷损:极度烦闷。损,表示程度深。李商隐《杂纂》:“闷损人 请贵不来;恶客不请自来;被醉人缠住不放。”阑干:栏杆。 ⑦要:通“邀”。 ⑧“未必”句:意谓担心明朝起大风吹落红梅。 【品评】 陈祖美断此词作于宋崇宁三年(1104),词旨是借梅花“寄寓词人因党 争株连,朝不保夕的身世之叹”。可备一说。其实从此词意境看,基本 还是借咏梅而伤春相思之作。 上片所刻画的梅不是《渔家傲》所写“雪里”初绽的“寒梅”,“香脸 半开”,十分凄清;而是几乎绽遍南枝而盛开的梅花,艳如红酥,洁如 美玉,芳香馥郁,极具情意。此梅宛如丰姿绰约的成熟女子,魅力四 射,恰似女词人。下片乃写梅花观察词人,与词人沟通。此构思颇别 致。因为梅花已被拟人化,是有“无限意”的朋友,因此它可以反过来与 女词人交流。当梅花看到春窗里的女词人面容憔悴,心绪忧愁,乃邀请 其来小酌,观赏自己;若再不来,明朝一旦风雨袭来,则自己将零落成 尘矣。歇拍固然是说花无百日红,但亦暗寓女子青春易逝之理,尽管词 人正当年。此时她独守闺房,心情郁闷,“人憔悴”是必然的结果。 清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卷十八云“咏物诗最难工,而梅尤不易”, 并赞此词末两句“得此花之神”。其实亦得女词人之精神。 庆清朝 禁幄低张,①雕栏巧护,②就中独占残春。容华淡伫,③绰约俱见 天真。④待得群花过后,一番风露晓妆新。⑤妖娆艳态,⑥妒风笑月, ⑦长殢东君。⑧东城边,⑨南陌上,⑩正日烘池馆,竞走香轮。绮筵散 日,谁人可继芳尘?更好明光宫里,几枝先向日边匀。金樽倒,拼了画 烛,不管黄昏。 【注释】 ①禁幄(wò):帝王园林中张设的帷帐。 ②雕栏:华美的栏杆。南唐李煜《虞美人》:“雕栏玉砌应犹在, 只是朱颜改。” ③淡伫:淡雅。宋柳永《木兰花》:“天然淡伫好精神,洗尽严妆 方见媚。”此指白芍药花色泽素淡的品种“素妆残”。 ④绰约:美好貌。《庄子·逍遥游》:“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 子。”天真:自然纯真。南唐冯延巳《忆江南》其一:“粉消妆薄见天 真。” ⑤晓妆新:芍药花的品种名。宋王观《扬州芍药圃》:“晓妆新, 白缬子也。如小旋心状,顶上四向,叶端点小,殷红色。每一朵上,或 三点,或四点,或五点,象衣中之点缬也。” ⑥妖娆艳态:指《扬州芍药圃》中的积娇红、醉娇红等品种妩媚多 姿的神态。 ⑦妒风笑月:指《扬州芍药圃》中的妒娇红、怨春红、合欢等品 种。 ⑧长殢(tì):纠缠不清。柳永《促拍满路花》:“最是娇痴处,尤殢 檀郎,未教拆了秋千。”东君:司春之神。唐王初《立春后作》:“东君 珂佩响珊珊,青驭多时下九关。” ⑨东城边:指汴京东郊。 ⑩南陌上:指汴京南郊的路上。香轮:车的美称。唐郑谷《曲江春 草》:“香轮莫辗青青破,留与愁人一醉眠。”绮筵:华美丰盛的筵席。 唐陈子昂《春夜别友人》之一:“金樽对绮筵。”明光宫:汉代宫殿名。 三国曹魏佚名《三辅黄图》卷三:“明光宫,武帝太初四年秋起,在长 乐宫后,南与长乐宫相连属。”此借指汴京的宫殿。几枝:指芍药。据 宋乐史《杨太真外传》上:唐开元中,禁中将木芍药移植于沉香亭前。 花开时玄宗召李白制《清平乐》三章,有“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 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之句。日边:帝王左右。唐李白《行路 难》其一:“忽复乘舟到日边。”金樽:酒器的美称。唐陈子昂《春夜别 友人》之一:“金樽对绮筵。”画烛:有画饰的蜡烛,蜡烛的美称。唐李 峤《烛》:“龙盘画烛新。” 【品评】 此词乃宋崇宁年间作于汴京(今河南开封)。词写春末夏初京城的自 然风物与郊游景象。词的中心意象还是芍药花。 上片直接正面写花。但通篇未见“芍药”二字,这是此词的别致处。 之所以判定所写的花为芍药,一是点出此花“独占残春”的季节特征。宋 陶谷《清异录》云:“唐末文人以芍药为婪尾春者,盖婪尾酒为最后之 杯,芍药殿春,故名。”“独占残春”即“殿春”也,“长殢东君”亦是此意。 二是多处语句化用芍药花的品种名,只是如盐着水,令人不觉,并写出 芍药花的妖娆风姿。下片乃跳出禁苑,转写汴京郊外游人如织,绮宴飞 觞、夜以继日的盛景,似与上片缺乏逻辑上的联系,其实其中仍不无芍 药花的影子,“香轮”、“芳尘”自可令人联想到陌上芍药的身影,而唐玄 宗喜爱芍药、命李白为芍药赋诗之典故的穿插,无异又为芍药花增添了 光彩与雅致。不过此词毕竟算不上李清照的佳作,其上下片的关联总使 人感觉不是很自然,亦欠紧密。 行香子·七夕 草际鸣蛩,①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②关锁千 重。纵浮槎来,③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④经年才见,⑤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⑥莫是 离中?⑦甚霎儿晴,⑧霎儿雨,霎儿风。 【注释】 ①蛩(qióng):蟋蟀。 ②云阶月地:以云为阶,以月为地。此指代天宫。语出杜牧《七 夕》:“云阶月地一相过,未抵经年别恨多。” ③浮槎(chá):传说中来往于海上与天河之间的木筏。晋张华《博物 志》卷三:“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 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粮,乘槎而去……奄至 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 饮之。牵牛人乃惊问:‘何由此至?’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 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 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月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此人到天河 时也。”此词乃反用“浮槎”之典。 ④星桥鹊驾:传说农历七夕,有喜鹊在银河上架桥,牛郎织女过银 河相会。此桥曰“星桥”。唐李商隐《七夕》:“星桥横过鹊飞回。”驾, 通“架”,架设。 ⑤经年:经过一年。唐杜牧《七夕》:“未抵经年别恨多。” ⑥牵牛织女:星座名。神话中为夫妇。《文选》曹植《九咏》 注:“牵牛为夫,织女为妇。织女、牵牛之星,各处一旁,七月七日得 一会同矣。” ⑦莫是:莫非是。离中:处于离别状态。 ⑧甚:正。霎(shà)儿:一会儿。 【品评】 七夕是传说中牛郎织女相逢之日,是夫妻团圆的大喜日子,所 谓“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秦观《鹊桥仙》)。但此词却直 写七夕的本质——“离情别恨”,这与词人的心境密切相关。 上片开篇写草丛蟋蟀低鸣,梧桐落叶惊飞,不仅是写秋日的景象, 更意在渲染秋气的悲凉,此乃人间、天上“愁浓”的象征意象。但“人 间”之愁只是一笔带过,全词表现的是“天上愁浓”,是天宫里发生的悲 剧故事:妻子处于“关锁千重”的困境中,不得见郎君;郎君即使浮槎来 去,亦寻觅不见娇妻的丽影,这就是“天上愁浓”的具体演绎。下片乃回 到“七夕”,想像此日“牵牛织女”历经一年分别,当可借“星桥鹊驾”相 逢,但词人却不去想像其相逢之喜悦,而是猜想其心中会充溢着无穷 的“离情别恨”。不仅如此,当七夕夜阴晴变化、忽然风雨袭来时,词人 甚至怀疑牵牛织女此夕能否相逢,他们可能仍“是离中”。至此已将牵 牛、织女的“离情别恨”写到了极致。 词人之所以如此立意,因为写“天上浓愁”是假,抒“人间”“浓愁”是 真。现实生活中,词人的“牵牛”常年在外,就是七夕之夜仍在“离中”, 其“离情别恨”亦是“难穷”。词乃借神话之酒杯,浇自己离情之块垒。 小重山 春到长门春草青,①江梅些子破,②未开匀。碧云笼碾玉成尘。③ 留晓梦,④惊破一瓯春。⑤花影压重门。疏帘铺淡月,好黄昏。两年三 度负东君,⑥归来也,着意过今春。⑦ 【注释】 ①“春到”句:用五代薛昭蕴《小重山》成句:“春到长门春草青, 玉阶华露滴,月胧明。”长门,西汉长安宫殿名。司马相如《长门 赋》:“孝武皇帝陈皇后,时得幸,颇妒。别在长门宫,愁闷悲思。闻 蜀郡成都司马相如天下工为文,奉黄金百斤为相如、文君取酒,因于解 悲愁之辞。而相如为文,以悟主上,陈皇后复得亲幸。”可见长门是陈 皇后幽居之处,后被指代为冷宫。 ②江梅:野生梅树。些子破:梅花初绽,开了一些。 ③碧云笼:装茶之器,用箬叶制成,茶色青如碧云,故称。碾玉成 尘:比喻将团茶碾碎,以便入汤煮。 ④晓梦:他本又作“晚梦”。 ⑤一瓯春:他本又作“一瓯云”。春,指茶叶。瓯,指茶水容器。唐 郑谷《宜春再访芳公言公幽斋写怀叙事因赋长言》:“顾渚一瓯春有 味。” ⑥两年三度:指时间是两整年,但却经遇三次春天。东君:指春天 之神。南唐成文干《柳枝词》:“东君爱惜与先春。” ⑦着意:注重,在意。苏轼《中秋月》:“天公自着意,此会那可 轻。” 【品评】 此词作年说法不一,各有短长,相比而言,邓红梅《李清照新传》 断为宋崇宁五年(1106)较为可取。作者之父李格非为元祐党人,与亲家 新党的赵挺之属政敌。崇宁二年(1103)李格非被贬至广东韶州象郡,作 者向赵挺之求援未成,其与赵家关系深受影响,而夫婿赵明诚又时时游 宦在外。作者于京师生活已无所依靠,大概于次年离开汴京赵家回原籍 山东章丘暂居。待“二年”后即崇宁五年政治形势变化,宋徽宗大赦元祐 占党人,李格非得以重回京师。作者亦从故乡“归来也”,从而油然而生 重获新生的喜悦,于是写下此词。有以上背景,此词就不可只视为单纯 的思夫闺怨之词。 上阕以“春”开篇,此“春”既是自然之“春”,亦是人命运之“春”,下 阕收篇之“春”亦同义。全词以“春”始,又以“春”终,构思巧妙。而陈皇 后幽居“长门宫”之典的运用,亦有“美人香草”的政治寄托,不仅是指词 人自己的生活遭际而已。但此“春”是乍暖还寒的早春,梅花尚“未开 匀”,词人内心还有“晓梦”惊破的馀悸。不过毕竟春已降临,人已团 圆,可以弥补“负东君”之憾,也可以“着意”享受“今春”的新生活了。词 人对幸福安宁生活的向往溢于字里行间,词旨含蓄蕴藉,委婉曲折。词 中连用三个“春”字,而不觉其繁复。 多丽·咏白菊 小楼寒,夜长帘幕低垂。恨萧萧、①无情风雨,夜来揉损琼肌。② 也不似、贵妃醉脸,③也不似、孙寿愁眉。④韩令偷香,⑤徐娘傅粉, ⑥莫将比拟未新奇。⑦细看取,屈平陶令,⑧风韵正相宜。⑨微风起, 清芬酝藉,⑩不减酴醿。渐秋阑、雪清玉瘦,向人无限依依。似愁凝、 汉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教憔悴度芳 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东篱。 【注释】 ①萧萧:形容风雨声。《诗·郑风·风雨》:“风雨萧萧,鸡鸣胶 胶。” ②琼肌:美玉般的肌肤,多用以形容女子皮肤美。宋晏殊《玉楼 春》:“红条约束琼肌稳,拍碎香檀催急衮。”此比喻白菊花瓣。 ③贵妃醉脸:唐杨贵妃酒后脸色红润。唐李浚《松窗杂录》、宋乐 史《太真外传》等皆有杨贵妃饮酒的记载。此用以比喻一种红艳富贵之 菊,与白菊相比。 ④孙寿愁眉:《后汉书·梁冀传》载:东汉梁冀“妻孙寿,色美而善 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笑,以为媚惑”。李贤 注引《风俗通》:“愁眉者,细为曲折。”此形容一种妖态媚人的菊花, 与白菊相对比。 ⑤韩令偷香:《世说新语·惑溺》:“韩寿美姿容,贾充辟以为掾。 每聚会,贾女于青琐中看,见寿,悦之,恒怀存想,发于吟咏……寿闻 之心动,遂请婢潜修音问,及期往宿。寿捷绝人,逾墙而人,家中莫 知。自是充觉女盛自拂拭,悦畅有异于常。后会诸吏,闻寿有奇香之 气,是外国所贡,一着人则历月不歇。充计武帝惟赐己及陈骞,馀家无 此香,疑寿与女通……充乃取女左右婢问,即以状对。充秘之,以女妻 寿。”据此“韩令”应为“韩寿”或韩掾。不知是作者误记还是为避与“孙 寿”重复“寿”字而改易。此典意在形容白菊芳香之气。 ⑥徐娘傅粉:《南史·梁元帝徐妃传》:徐妃“讳昭佩,东海郯人 也……帝左右暨季江有姿容,又与淫通。季江每叹曰:‘柏直狗虽老, 犹能猎;萧溧阳马虽老,犹骏;徐娘虽老,犹尚多情”’。但徐娘并 无“傅粉”事。傅粉事乃三国魏人何晏(平叔),据《世说新语·容 止》:“何平叔美姿仪,而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 饼,既啖,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此处当作者误记或改 易。此用以形容白菊皎洁。 ⑦莫将比拟:不拿来对比。 ⑧屈平陶令:屈平即战国楚诗人屈原,名平。其《离骚》有“夕餐 秋菊之落英”句。陶令即东晋诗人陶渊明,曾任江西彭泽县令,其《饮 酒》其五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句。 ⑨风韵:风度韵致。唐丘丹《经湛长史草堂》:“烟霞虽异世,风 韵如在瞩。”相宜:指白菊与屈平、陶令风韵相适。 ⑩清芬:清香。宋韩琦《夜合诗》:“清芬逾众芳。”醖藉:酝酿。 酴醾(tú mí):一作“荼”,植物名。初夏开花,色似酴醵酒,故名。秋 阑:秋尽。雪清玉瘦:形容白菊洁白如雪,清瘦似玉。依依:依恋不舍 的样子。《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汉皋解 佩:《太平御览》卷八百零三引《列仙传》:“郑交甫将往楚,道之汉 皋台下,见二女佩两珠,大如荆鸡卵。交甫与之言,曰:‘欲子之 佩。’二女解与之。既行反顾,二女不见,佩亦失矣。”汉皋,山名,在 湖北襄阳西北。佩,系在衣带上的玉饰。纨扇题诗:汉成帝妃班婕好, 本受成帝宠,后因赵飞燕得宠而退居东宫,心有怨意,乃作《怨歌 行》:“新裂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 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风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 绝。”朗月清风:《世说新语·言语》:“清风朗月,辄思玄度。”泽畔东 篱:“泽畔”指屈平,《楚辞·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 畔,颜色憔悴。”“东篱”指陶令,“采菊东篱下”。 【品评】 关于此词作年尚难确定,徐培均认为作于宋大观元年(1107)秋,词 有政治寄托。是年正月,被罢相的蔡京官复原位,三月赵挺之被罢尚书 右仆射,五天后即去世。其子赵明诚等一度被蔡京投入狱中,直到七月 才被释放。词人与赵明诚屏居青州乡里,于是有此作。此词乃咏白菊, 如果确是作于大观元年,结合当时政治形势,则说有寓意亦不无道理。 上片写的菊不是风和日丽中盛开的娇艳之花,而是被“无情风雨, 夜来揉损琼肌”的残花(这可使人联想到政治风雨对赵挺之一家的打击)。 此白菊不追求“贵妃醉脸”似的红艳,不学孙寿愁眉妆的妖态,也不愿 与“韩令”的异香及“徐娘”傅粉般的皎洁相比拟。但它可与屈平、陶令脱 俗的人格、非凡的风韵媲美。即使遭风雨袭击,它仍保留其清芬与色 泽。这或许可以联想到赵明诚等不与蔡京等权贵同流合污的品格。下片 写对白菊于“渐秋阑”之时,虽然仍“雪清玉瘦”,但已处“憔悴度芳姿”的 凋零境地。对此词人充满痛惜之意,并用“汉皋解佩”、“纨扇题诗”两个 典故,形容其被遗弃的命运,从而产生“留得几多时”的留恋不舍之情。 但歇拍词人又试图从悲苦的情绪中跳出来,以“人情好,何须更忆,泽 畔东篱”自我安慰。当然,“何须更忆”只是一种自欺欺人,词人怎么会 忘记高雅清丽的白菊呢? 此词属长调,颇具词人其《词论》所主张的主“情致”、重“铺叙”、 尚“故实”之特点。词人对白菊的“爱惜”之情贯穿全词,铺叙亦曲折有 致,特别是全词用典甚多,堪称累累如贯珠,有其所赞赏的“高贵态”。 但“镂金错绣而无痕迹”,并不嫌堆垛,“赖有清气流行耳”(况周颐《珠花 簃词话》)。此“清气”就是词人对白菊所具有的“情致”。 青玉案 一年春事都来几,①早过了,三之二。②绿暗红嫣浑可事。③绿杨 庭院,暖风帘幕,有个人憔悴。④买花载酒长安市,⑤争似家山见桃 李?⑥不枉东风吹客泪。⑦相思难表,梦魂无据,⑧唯有归来是。⑨ 【注释】 ①春事:此指花事。宋陈师道《春怀示邻里》:“屡失南邻春事 约,只今容有未开花。” ②三之二:春季的三分之二。此指时已近暮春。 ③嫣:同“蔫”。花色不鲜艳。浑可事:简直是小事。宋薛嵎《买山 范湾自营藏地》:“十万买山浑可事,放教身世骨犹香。” ④个人:这人,那人。宋周邦彦《瑞龙吟》:“因记个人痴小,乍 窥门户。”此作者自称。 ⑤长安:汉唐国都。此指代宋都汴京。 ⑥争:怎。唐韩偓《哭花》:“若是有情争不哭。” ⑦枉:白费。李白《清平乐》:“云雨巫山枉断肠。” ⑧无据:无所凭依。宋谢懋《蓦山溪》:“飞云无据,化作冥蒙 语。” ⑨归来:指回归乡里。李清照归家为故宅取名“归来堂”,自号“易 安居士”。 【品评】 此词约作于宋大观二年(1108)词人与夫婿赵明诚屏居青州乡里后。 大观元年正月,曾被罢相的蔡京官复原职,作为蔡的政敌,赵明诚父赵 挺之于三月即被罢官,五天后即去世。不久赵明诚三兄弟等亲属亦被投 入狱中,七月才被释放出来。遭此打击,赵氏夫妇不能不疏离政坛,乃 有归乡之举。词写暮春“绿肥红瘦”时节的景象与情境,与其当时的遭遇 自有因果关系。 上片写花事“绿暗红嫣”之景,含有政治寄托,又衬托了“人比黄花 瘦”的“憔悴”词人。此“憔悴”包含身与心。“个人”为何“憔悴”?下片即形 象地回答了这个疑问。“买花”句是回想以前赵挺之当权时在京城奢侈的 生活。但是政坛风云多变,朝不保夕,很快就有“东风吹泪”、令人痛心 的劫难发生。但唯有经历劫难以后,才能真正认识到“家山见桃李”的隐 居生活的安逸,故“东风吹客泪”“不枉”,劫难使人头脑清醒。大难之 后,则倍增思乡之情,亦更觉在京城无所凭依。于是唯有“归来”才是最 好的选择。 全词采用象征手法,以“春事”喻“政事”,以长安“花”与家山“桃 李”花相对照,意指两种生活状态,词旨甚含蓄蕴藉。惟歇拍直言:“唯 有归来是”,则实在是情不自禁,含有欣慰之意。 忆秦娥 临高阁,①乱山平野烟光薄。②烟光薄,栖鸦归后,③暮天闻角。 ④断香残酒情怀恶,⑤西风催衬梧桐落。⑥梧桐落,又还秋色,⑦又还 寂寞。 【注释】 ①临高阁:重阳节有登高避邪气的习俗。 ②烟光薄:傍晚的暮霭淡薄。唐元稹《饮致用神麦曲酒三十 韵》:“雪映烟光薄,霜涵霁色冷。” ③栖鸦:归巢栖息的乌鸦。苏轼《祈雪雾猪泉出城马上作赠舒尧 文》:“朝随白云去,暮与栖鸦还。” ④暮天闻角:黄昏时听到天空传来画角声。其声高亢哀厉,军队于 拂晓、黄昏时吹奏画角报时。 ⑤断香残酒:炉里是烧尽的香灰,酒杯里残留着酒水。情怀恶:心 情恶劣。 ⑥催衬:通“催趁”,催赶,催促。 ⑦还:恢复,还复。 【品评】 此作或云作于建炎元年(1127)南渡之后,或云作于建炎三年秋赵明 诚病卒后,徐培均本认为实作于大观二年(1108)秋赵明诚出游时,为登 高怀远之作。可从。 全词表现的是思妇“寂寞”“情怀”,一“恶”字足见词人心绪之坏。“悲 哉,秋之为气也”,敏感的词人本来就有悲秋情结,何况又是黄昏时 分,又是孑立,形影相吊,更觉“情怀恶”矣。此词境界是典型的“有我 之境”。词人主观上本有悲凉之意,因此上片写重阳登高所见景物亦涂 上悲凉色彩。如视觉意象,荒凉的“乱山”,惨淡的“烟光”,聒噪的“栖 鸦”;如听觉意象,凄厉的画角声,都蕴藉着词人的主观情绪,是其恶 劣心情的外化。词人为此燃香遣闷,借酒浇愁,可能有一时缓解,但最 后仍无法根除恶劣“情怀”。因为她又看到窗外西风劲吹,桐叶飘零。此 景或许加深了词人生命短暂的感悟,加强了夫婿早日归来的期盼,所以 香、酒之物仍是无效的。其眼中仍是“秋色”萧瑟,心中还是“寂寞”难 耐。 此词以景衬情,以情染景,情景相融,自然浑一。 新荷叶 薄露初零,①长宵共、永昼分停。②绕水楼台,③高耸万丈蓬瀛。 ④芝兰为寿,⑤相辉映、簪笏盈庭。⑥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⑦鹤 瘦松青,精神与、秋月争明。⑧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⑨东山高 蹈,虽卿相、不足为荣。⑩安石须起,要苏天下苍生。 【注释】 ①薄露初零:稀薄的露水初降。零,降落。《诗·鄘风·定访 中》:“灵雨既零。”此指时值秋分。 ②长宵共、永昼分停:据汉董仲舒《春秋繁露》卷十二《阴阳出入 上下》:“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分停,指平分。 ③楼台:指词所咏晁补之晚年隐居地缗城(今山东金乡)东皋所建之 遐观楼等楼台。 ④蓬瀛:本指海上仙山,此喻晁补之“归去来园”美如仙境。 ⑤芝兰:《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安)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 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谢玄)曰:‘譬如芝兰玉 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故后以“芝兰玉树”喻佳子弟。此指晁补之二 子公为、公汝。 ⑥簪笏(zān hù):古代官员上朝,簪笔执笏,因而“簪笏”喻官宦。梁 简文帝萧纲《马宝颂序》:“羽林中权,分阶列校,簪笏成行,貉缨在 席。”簪笔,笔插在帽子上;笏,手版,皆以备书写上奏用。 ⑦娉(pīng)婷:姿态美妙。汉辛延年《羽林郎》:“不意金吾子,娉 婷过我庐。”此处指侍女。 ⑧秋月争鸣:晋顾恺之《神情诗》:“秋月扬明晖,冬岭秀孤 松。”喻人之风神清朗。此指寿主晁补之。 ⑨日下:京都,此指汴京。 ⑩“东山”、“虽卿相”两句:用东晋谢安典。《世说新语·排 调》:“卿屡为朝旨,高卧东山。”东山,在今浙江上虞西南。高蹈,指 隐居。三国魏钟会《檄蜀文》:“邈然高蹈,投迹微子之踪。”“安 石”、“要苏”两句:《世说新语·排调》:“诸人每相与言,安石不肯出, 将如苍生何?”安石,谢安字。谢安为东晋政治家,官至侍中宰相,后 辞官隐居。苍生,百姓。词人以谢安喻晁补之。 【品评】 此词作于宋大观二年(1108),为上晁补之56岁生日的寿词。晁补之 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官著作佐郎时遭贬谪,后复起,官至礼部郎中等 职。晁才学不俗,亦属元祜党人,与李清照父李格非交往较深,词人对 晁自然不陌生。晁补之对李清照也有所知,于其“善属文,于诗尤工”之 才情,“多对士大夫称之”(宋朱弁《风月堂诗话》)。因此李清照借为晁 补之贺寿之时,对晁“德行文章”予以赞扬,并表白自己的愿望,亦是顺 理成章之事。 上片描写祝寿之日的场景,喜庆而典雅,写喜庆分三个层次。开篇 先点出诞辰日时届秋分。再描写祝寿地点高雅超尘,如世外桃源,暗合 寿主“高蹈”身份。后写祝寿人员,有玉树芝兰的佳子弟,有官场的知 交,还有娉婷的侍女,可谓济济一堂。此实际上是间接称颂寿主的地位 声望非同一般。下片则直接赞扬寿主。一是赞其外貌“鹤瘦松青”,仙风 道骨,亦与其当时隐居身份相关;二是赞其“精神”英爽不群;三是赞美 其“德行文章”出众,美名令誉,素驰京城。而以上赞扬只是铺垫,旨在 推出最后几句,即把晁与东晋谢安相比,这十分贴切。先是称其“东山 高蹈”,虽卿相不值一顾,似予肯定。但此乃虚晃一枪,重要的是后两 句。当时政治局势已有改变,元祐党人被大赦而渐次复起。因此为挽 救“苍生”计,晁补之亦应似谢安“东山再起”。 这样写则此词不再是一篇应景寿词,而是具有深意的作品了。其中 也反映了女词人的济世之心,甚是可贵。 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①被翻红浪,②起来慵自梳头。③任宝奁尘满,④日上 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⑤,非干病酒,⑥不 是悲秋。休休。⑦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⑧也则难留。念武陵人 远,⑨烟锁秦楼。⑩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 又添,一段新愁。 【注释】 ①香冷:香料燃尽已成冷灰。金猊(ní):狮形金属制的香炉。猊, 狮子。据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二:“金猊,其形似狮,性好火烟,故 立于香炉盖上。”宋谢逸《燕归梁》:“香尽冷金猊。” ②被翻红浪:形容床上红锦被未叠而乱摊状,如波浪起伏。 ③慵:懒洋洋。 ④宝奁:妇女用的化妆镜盒之美称。宋贺铸《忆仙姿》:“销黯, 销黯,门共宝奁长掩。” ⑤新来:近来。宋柳永《临江仙》:“觉新来,憔悴旧日风标。” ⑥非干:与……无关。病酒:喝多酒而致病。南唐冯延巳《鹊踏 枝》:“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里朱颜瘦。”此词“新来瘦,非干病 酒”似从冯词化出。 ⑦休休:罢了,罢了。 ⑧《阳关》:古代送别曲名。阳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南。王维《渭 城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渭城曲》后被翻人乐 曲传唱,反覆歌之,义称《阳关三叠》。 ⑨武陵人:兼用晋陶渊明《桃花源记》记武陵人人桃源及南朝刘义 庆《幽明录》记刘晨、阮肇误入天台后亦被人称为武陵遇仙女之典,此 借“武陵人”喻出游的夫婿赵明诚。 ⑩秦楼:即凤台,凤凰台。用《列仙传》典:秦穆公女儿弄玉与善 吹箫的萧史相爱。萧史教弄玉吹箫作风鸣,引来凤凰,秦穆公为之筑凤 台。李白《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此处以“秦楼”典喻 词人与赵明诚的夫妻之情,亦与调名相应。楼前流水:喻思念之情。三 国徐于《室思》:“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凝眸:注视。眸,眼 睛。唐李商隐《闻歌》:“剑笑凝眸意欲歌。” 【品评】 此词有作于宋大观三年(1109)秋与宣和三年(1121)秋之说,兹从前 者。大观三年,词人夫婿赵明诚不听词人挽留,为搜集金石碑刻,远离 青州,执意出游长清(今属山东),为此词人郁结了沉重的离情别恨乃以 此词宣泄。 上片先以具体生活细节,形象地表现词人起床后极其慵懒无聊之情 状:已是“日上帘钩”之时,但却不燃香,不叠被,不梳头,不化妆。其 原因乃是“闲愁暗恨”,但何愁何恨并未点破,只是渲染此愁此恨与“病 酒”、“悲秋”无关。“闲愁暗恨”他本又作“离怀别苦”,直接点出“离别”二 字,实不如“闲愁暗恨”含蓄蕴藉。词人心中埋藏着许多愁苦却似乎懒得 去“说”,因为说也没用,可见“愁恨”之沉重。但“欲说还休”只是暂时 的,下片还是忍不住而“说”了,因为只有说才能宣泄愁绪。过片以“休 休”二字起头,写出词人之“欲说”的决绝。当然其“说”亦并不直白,先 是运用了《阳关三叠》、武陵人与秦楼的典故,其意旨皆与“离怀别 苦”相关:《阳关三叠》乃送别之曲,武陵人乃远游者的象征,这是典 故的正用;“秦楼”本是萧史、弄玉伉俪情深的幸福居所,但如今因“萧 史”独去而弥漫着悲凉云雾,何况云雾又遮住了远望夫君的视线,此乃 典故反用。典故正反结合,相辅相成。词人用典后犹觉不足,又借景抒 情,乃是“深一层写法”(夏承焘语),非写人看景,而写景看人,楼前绿 水不只寄托着词人的思君之情,它更是词人的知己,理解“凝眸”人的苦 心,并知道词人不断在增添“新愁”。“新愁”与“新来瘦”呼应,巧妙而自 然。 此词宛转曲折,缠绵悱恻,构思别致,馀韵隽永。 浣溪沙 髻子伤春慵更梳,①晚风庭院落梅初。②淡云来往月疏疏。③玉鸭 熏炉闲瑞脑,④朱樱斗帐掩流苏。⑤遗犀还解辟寒无?⑥ 【注释】 ①髻子:妇女的发式。慵:懒。 ②落梅初:梅花刚落,指暮春时节。 ③疏疏:形容月光朦胧。 ④玉鸭熏炉:形似鸭子的熏炉。闲瑞脑:香料瑞脑未燃烧。 ⑤朱樱斗帐:红樱桃色的覆斗小帐。唐温庭筠《偶游》:“红珠斗 帐樱桃熟。”流苏:帐沿的装饰品排穗。 ⑥“遗犀”句:五代王仁裕《开元天宝遗事》上:“开元二年冬至, 交趾国进犀一株,色黄如金。使者请以金盘置于殿中,温温然有暖气袭 人。上问其故,使者对曰:‘此辟寒犀也。顷自隋文帝时,本国曾进一 株,直至今日。’上甚悦,厚赐之。”遗犀,指古代遗留下的犀牛角。辟 寒,驱寒。无,副词,用于疑问句末,相当于“否”。唐白居易《问刘十 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品评】 此词当作于屏居青州、夫婿赵明诚外出搜求碑刻时,词人独自在 家,“伤春”怀远,乃有此作。 小词除开篇一句点出“伤春”之意,馀皆描摹自然景物与室内物品, 在平淡叙述中散发出淡淡的“伤春”之意。词开篇先推出词的主人公,是 一慵懒得连发髻都不梳的感伤的女性形象,以下皆写其所见所感。上片 主要写室外之晚景,庭院里梅花在风中飘零,夜空中淡云遮月、一片朦 胧,写凄清之景,寓寂寞之情。下片写室内之景,熏炉闲置,瑞脑无 芳,只有斗帐流苏低垂,犀角亦不能驱寒。词人夜不能寐,面对室内物 品寂寞无语的孤苦情状隐然可见。 清谭献《复堂词话》称“易安居士独此篇有唐调”。所谓“唐调”指此 词有唐诗含蓄蕴藉的意境,以“羚羊挂角,无迹可寻”的意象取胜,“尚 意兴而理在其中”(宋严羽《沧浪诗话》),耐人寻味,馀韵悠长。 木兰花令 沉水香消人悄悄,①楼上朝来寒料峭。②春生南浦水微波,③雪满 东山风未扫。金樽莫诉连壶倒,④卷起重帘留晚照。⑤为君欲去更凭 栏,人意不如山色好。 【注释】 ①沉水:沉香,香料名。唐罗隐《香》:“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 烟暖玉楼春。” ②料峭:形容微寒。唐陆龟蒙《京口》:“东风料峭客帆远,落叶 夕阳天际明。” ③南浦:南面的水边。常用于地名,指送别之地。屈原《九歌·河 伯》:“送美人兮南浦。” ④金樽莫诉:莫辞金杯。劝酒之辞。唐韦庄《菩萨蛮》:“须愁春 漏短,莫诉金杯满。”金樽,金杯。诉,通“辞”。 ⑤重(chóng)帘:多层帘幕。唐温庭筠《菩萨蛮》:“重帘悄悄无人 语。”留晚照:留住夕阳。宋宋祁《玉楼春·春景》:“且向花间留晚 照。” 【品评】 此词约作于宋政和六年(1116)春,词人屏居青州,时赵明诚出游不 久。 上片极力渲染寒意,既是天气的“料峭”之寒,亦是心中的孤清之 寒。一夜独眠醒来,“沉水香消”衬出“人悄悄”,即悄无声息而分外清寂 也;又觉清晨春寒格外“料峭”,更是孤清。词人为何有此感觉,开篇并 未道出。下两句巧用“南浦”之典,暗示出“送君南浦,伤如之何”(江淹 《别赋》)之意,盖因郎君远去,独守空闺也。而“东山”句当是回想此 前夫君出行的途经之地,至今白雪未消,寒气砭人,可见其此去路途之 艰辛。正因为感到寒意袭人,于是畅饮美酒,挽留“晚照”,为的是获得 些许暖意。或许是饮酒暖了身,乃激起了词人“为君”凭栏的兴趣,想凭 栏远眺,遥望夫君也。凭栏时看到晚霞满天,山色耀眼,真是“水光山 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李清照《怨王孙》)。但是由于望不见夫 君,所以“人意不如山色好”,词人心情兴趣顿时低落万丈,词仍以惆怅 收束。 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①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②倚遍阑 干,③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④ 【注释】 ①“柔肠”句:语本宋晏殊《木兰花》:“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 成千万缕。” ②催花雨:清明时节细雨。宋王庭珪《桃源忆故人》:“催花一霎 清明雨,留得春风且住。” ③阑干:栏杆。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引色苦愁 人。” ④望断归来路:语本唐韦庄《木兰花》:“独上小楼春欲暮,望断 玉关芳草路。” 【品评】 此词当作于宋政和六年(1116),词人屏居青州、赵明诚出游时。此 词于《古今女史》中题作《闺怨》,道出了此词主旨。与前首《浣溪 沙》相比,此词的表现略显主观化,情绪的流露亦较明显。 词开篇就是浓彩重墨的一笔,不仅直言独处“深闺”的“寂寞”,更夸 饰其内心饱含“千缕”之“愁”,可谓浓重之至。词人何以有如此之“愁”? 上片写第一层答案是“惜春”,因为看见雨落春花、春天即逝而愁,其中 自含有对自身年华逝去的惋惜。下片则写其之所以“愁”的第二层答案。 过片之“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是对“寂寞”的形象化演绎。“无情 绪”之“无”甚妙,此乃反语也。不是她“无情绪”,而是极言其“情绪”之 多,“欲说还休”,难以表达。而“无情绪”或“愁”乃是与不知在“何 处”的“人”相关,此“人”即夫婿赵明诚也,这是关键人物。为寻觅 此“人”,词人望尽“连天芳草”,只把秋水望穿,亦未见此“人”“归来”的 身影!这才是“愁”之真正所在,而“惜春”实与望归有内在联系:自己容 颜渐老,而良人远游,怎能不一寸柔肠生千缕愁思呢!词写“春怨”由浅 入深,层层推进,馀韵悠然。 蝶恋花 暖雨晴风初破冻。柳眼梅腮,①已觉春心动。②酒意诗情谁与共? 泪融残粉花钿重。③乍试夹衫金缕缝。④山枕斜欹,⑤枕损钗头凤。⑥ 独抱浓愁无好梦,夜阑犹剪灯花弄。⑦ 【注释】 ①柳眼:柳叶初生时其形似眼睛。唐元稹《生春》:“何处生春 早,春生柳眼中。”梅腮:含苞欲放的梅花似美人的脸颊。 ②春心:语本唐李商隐《无题》:“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 寸灰。”此兼指自然的春意与词人的春情。 ③花钿:妇女的一种金制花形首饰。唐自居易《长恨歌》:“花钿 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 ④夹衫:有面有里的夹衣。唐李贺《酬答》:“金鱼公子夹衫长, 密装腰鞓割玉方。” ⑤山枕:两头高中间凹的枕头。唐温庭筠《菩萨蛮》:“山枕隐裱 妆,绿檀金凤凰。”斜欹(qī):斜靠。 ⑥钗头凤:钗头似凤凰的凤钗。 ⑦夜阑:夜尽。唐杜甫《羌村》:“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品评】 此词约作于宋宣和三年(1121)初春,时赵明诚正出游在外。 上片先写初春之景,暖雨晴风,冰雪消融,更有柳枝吐芽,梅苞待 放,大自然春意降临,亦使得词人春情萌动。如此情景本应激发词人的 喜悦之情,未料接下两句词人感情忽生跌宕。当词人欲饮酒赋诗、欣赏 美景、歌咏“春心”时,忽想到自己是形影相吊,无人“与共”,顿时兴致 阑珊,情绪陡降,竟至满脸泪水,融化了妆粉,连头上花钿也分外沉重 起来。“谁与共”三字已透露出怀人之意,而“泪融残粉”则是怀人情感的 具象,也许是为了摆脱这种心境,过片“乍试夹衫金缕缝”,又生跌 宕。“女为悦己者容”,一旦意识到试丽服而无人欣赏时,又兴味索然, 慵懒地睡到床上,任恶梦不断。梦回之后,山枕损坏了钗头凤,她胸中 充溢着“浓愁”,又不得不起来,寂寞地剪弄灯花,打发时光,等待天明。 此词上下片皆采用先扬后抑的手法,起伏多变,真实地刻画出词人 于“春心动”时节的复杂感情。上片写外景,借自然景色寄托怀人之意; 下片写内景,以动作细节表现“浓愁”之情。读罢全词,似见一个“春 怨”少妇的形象跃然于纸上。 蝶恋花·昌乐馆寄姊妹① 泪湿罗衣脂粉满。②四叠《阳关》,③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长水又 断,萧萧微雨闻孤馆。④惜别伤离方寸乱,⑤忘了临行,酒盏深和浅。 好把音书凭过雁,⑥东莱不似蓬莱远。⑦ 【注释】 ①昌乐馆:昌乐驿馆。昌乐,县名,今属山东。 ②罗衣:丝织品制的衣服。汉边让《章华赋》:“罗衣飘飖,组绮 缤纷。” ③四叠《阳关》:《阳关》,古代送别曲名,又称《阳关三叠》。 此处言“四叠”,苏轼《题跋·记阳关第四声》:“旧传《阳关三叠》,然 今歌者,每句再叠而已,通一声言之,又是四叠,皆非是……”此“四 叠”正是本“每句再叠”之说。 ④萧萧:形容细雨声。宋王安石《试院中五绝句》:“萧萧疏雨吹 檐角,噎噎暝蛩啼草根。”孤馆:孤寂的客舍。唐许浑《瓜州留别李 诩》:“孤馆宿时风带雨,远帆归处水连云。” ⑤方寸乱:心绪烦乱。方寸,指人心。《三国志·诸葛亮传》:“亮 与徐庶并从,为曹公所追破,获庶母。庶辞先主而指其心曰:‘本欲与 将军共图王霸之业者,以此方寸之地也。今已失老母,方寸乱矣,请从 此别。’” ⑥音书凭过雁:用《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典。音书,指书信。 ⑦东莱:莱州,今属山东。时词人夫婿赵明诚知莱州。蓬莱:传说 中海上仙山名。 【品评】 此词“殆为宣和三年(1121)辛丑八月问李清照由青州至莱州途中宿昌 乐馆寄姊妹所作。按地理图,由青至莱,须经昌乐”(王仲闻语)。读惯了 清照大量怀念夫君赵明诚之作,再读此首写与“姊妹”“惜别伤离”之情, 颇有别开生面的感觉。 词人夜居昌乐馆,寂寞难耐,不禁回忆起与姊妹“惜别”的情景。上 片头三句写双方分手时“泪湿罗衣”的视觉意象,《阳关》“唱到千千 遍”之听觉意象,极尽“黯然销魂,唯别而已”(江淹《别赋》)的缠绵悱恻 之致,再想到此行山长水断,天各一方,听到室外潇潇秋雨,更觉情何 以堪!于是下片开头乃直抒此夜“惜别伤离方寸乱”的情怀,为形容 其“方寸乱”,又以临行之际,不顾“酒盏深和浅”映衬。但既已远别,不 能重聚,则只有以东莱不远,可托鸿雁传书,来自我安慰了。 此词主要采用今与昔之时空对照手法,以昔日的“惜别”衬托今夜 的“伤离”,则更显“方寸”“乱”矣!而且上下片重复运用,产生复沓回环 之感,尽情地抒发了思念之情。 念奴娇 萧条庭院,①又斜风细雨,②重门须闭。③宠柳娇花寒食近,④种 种恼人天气。⑤险韵诗成,⑥扶头酒醒,⑦别是闲滋味。⑧征鸿过尽, ⑨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⑩被冷香消 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 敛,更看今日晴未。 【注释】 ①萧条:冷落寂寞。楚屈原《远游》:“山萧条而无兽兮,野寂寞 其无人。” ②斜风细雨:唐张志和《渔歌子》:“斜风细雨不须归。” ③重(chóng)门:多层门。汉张衡《西京赋》:“重门袭固,奸宄是 防。” ④宠柳娇花:春日惹人喜爱的婀娜柳丝、娇艳鲜花。寒食:节令 名。在清明前一日或两日。 ⑤恼人:令人烦恼。唐罗隐《春日叶秀才曲江》:“春色恼人遮不 得,别愁如疟避还来。” ⑥险韵:作诗采用韵部字少而冷僻之韵。宋王禹傅《谪居感 事》:“分题宣险韵,翻势得仙棋。” ⑦扶头酒:使人饮后易醉的烈酒。唐杜牧《醉题五绝》:“醉头扶 不起,三丈日还高。” ⑧闲滋味:闲愁滋味。 ⑨征鸿:高飞的大雁。南朝江淹《赤亭渚》:“云边有征鸿。”此处 用《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典,指可以传递书信之雁。 ⑩阑干:栏杆。欧阳修《少年游》:“阑干十二独凭春,行色苦愁 人。”慵:懒。香消:香炉里香料燃尽。“清露”、“新桐”两句:语本 《世说新语·赏誉》:“王恭始与王建武(王忱)甚有情,后遇袁悦之间, 遂致疑隙,然每至兴会,故有相思时。恭尝行散至京口射堂:于时清露 晨流,新桐初引。恭目之曰:‘王大(王忱)故自濯濯。’”初引,枝叶初 生。烟敛:烟雾消散。 【品评】 此词作年说法不一,兹采纳邓红梅《李清照新传》宋宣和三年 (1121)说。宣和二年初秋赵明诚出任莱州太守,年底回青州探亲,过了 春节回莱州任上,并未让李清照同行,而携此前于汴京别娶的如夫人离 去。词人精神上遭到重创,从此“心事”重重,乃于“寒食近”时填此词。 寒食、“清明时节雨纷纷”,天气阴雨少晴,词以这种“恼人天气”为 背景,正与“愁人”的心绪相契合。上片采用铺叙的手法,描写自己“春 寒”时节的“心情”。开篇三句勾勒自己所处空间,先声夺人,营造出一 种沉闷压抑的氛围,而把自己闭锁于“重门”之内,已含蓄地衬托出心境 之郁闷阴冷。接下两句点出所处时间,近“寒食”,此有“宠柳娇花”为 证,但“宠柳娇花”正处于“恼人天气”中,并未引发词人喜爱之意。“恼 人天气”上承“斜风细雨”,而一个“恼”字亦点破其心情不佳。正因为心 情烦恼,才有作险韵诗、饮扶头酒之举,但诗成酒醒仍是闲愁滋味,其 根源乃在于自己的“万千心事”无法向远方的夫君倾诉,结句道出了词人 觉天气“恼人”的奥秘。下片开头承“恼人天气”意,反复渲染春寒造成的 阴冷、寂寞的气氛,并因“春寒”,而觉“被冷香消”,夜不能寐,逼 得“愁人”早早起床。此“愁”显然是照应“心事难寄”。未料词至此忽生跌 宕,起身后竟发觉“日高烟敛”,天气放晴,而且清露晶莹,桐叶初生, 正是“游春”的大好时光,词人心情似乎高扬起来。但是词人心中阴霾仍 在,并未放晴,“更看今日晴未”,歇拍终以低抑收束。其心情耐人咀 嚼。 此词上片写“心事”,下片写“新梦”,何事何梦,皆未点破,但“新 梦”必与“心事”相关,人们自可意会也。词之语言熔典雅、新丽与浅白 于一炉,摇曳多姿,充分地表达了内心的愁苦。如“宠柳娇花”,被人评 为“新丽之甚”(明《古今词统》卷十三徐士俊评),雕绘而不失自然;“清 露晨流,新桐初引”用《世说新语》成句,典雅而浑成;而“不许愁人不 起”等则“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彭通孙《金粟词话》):堪称词意并 工,闺情绝调。 长寿乐·南昌生日① 微寒应候,②望日边、六叶阶蓂初秀。③爱景欲挂扶桑,④漏残银 箭,⑤杓回瑶斗。⑥庆高闳此际,⑦掌上一颗明珠剖。⑧有令容淑质, ⑨归逢佳偶。⑩到如今,昼锦满堂贵胄。荣耀,文步紫禁,一一金章绿 绶。更值棠棣连阴,虎符熊轼,夹河分守。况青云咫尺,朝暮重入承明 后。看彩衣争献,兰羞玉酎。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 【注释】 ①南昌:指寿星。徐培均认为是南昌夫人,宋官僚韩肖胄母文氏, 名相文彦博孙女。邓红梅考证为南昌郡夫人,是赵明诚母郭氏,为提刑 郭檗之女。兹从后者。 ②应候:顺应时令节候。晋陆云《寒蟑赋》:“应候守节,则其信 也。” ③日边:喻帝王身边。唐李白《行路难》:“忽复乘舟梦日边。”六 叶阶蓂(míng):即萁荚,瑞草名,夹阶而生。《竹书纪年》卷上:“…… 草荚阶而生,月朔始生一荚,月半而生十五荚,十六日以后日落一荚, 及晦而尽,月下则一荚焦而不落,故名荬荚。”唐赵彦昭《奉和人 日……》:“庭树干花发,阶萁七日新。”六叶阶蓂,指初六日,为南昌 郡夫人生日。 ④“爱景”句:指出生时刻在冬日清晨。爱景,指和煦的阳光。扶 桑,传说中的神树。《淮南子·天文训》:“日出于旸谷,浴于咸池,拂 于扶桑,是谓晨明。” ⑤漏残银箭:指更漏将残,天欲大亮。漏,漏壶,古代计时器,内 置刻画时辰标志的银箭。此亦指南昌郡夫人诞生于清晨。 ⑥杓(biāo)回瑶斗:即瑶斗回杓。杓回,指北斗七星之斗柄杓北 指。瑶斗,北斗七星之美称。《鹖冠子·环流》:“斗柄北指,天下皆 冬。”此句指时在冬季。 ⑦高闳:高门,指贵族门第。 ⑧“掌上”句:喻南昌郡夫人出生时,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 ⑨令容淑质:美丽的容颜,贤淑的气质。 ⑩归:女子出嫁。佳偶:好的配偶。指南昌郡夫人的丈夫赵挺之, 官至尚书右仆射。昼锦:昼锦堂。原指韩肖胄曾祖韩琦任相州太守时所 建堂名。此借指南昌郡夫人祝寿之所。贵胄:贵族后裔。文步紫禁:邓 红梅认为是指赵思存、傅察、李擢一儿两婿,皆因有文才而于朝廷做天 子近臣。紫禁,皇宫。金章绿绶:佩绿色绶带与金印。邓红梅认为:金 章为宋代太守的礼佩。赵明诚任莱州太守,兄赵存诚任潍州太守。绿 绶,进士及第的代称。此指赵府兄弟与女婿五人皆为进士。棠棣(di)连 阴:喻赵思诚、赵明诚兄弟友爱。虎符熊轼:喻武官与文臣。虎符,调 兵信物,喻兵权。熊轼,状如熊形的车前横木,为公卿大官乘车时所 仗,后喻公卿大官。夹河分守:《汉书·杜同传》:“及久任事,历三 公,而两子夹河为郡守。”河,指黄河。此指赵存诚与赵明诚皆为掌管 行政军事的州郡太守。青云咫(zhǐ)尺:距青云仅咫尺之遥,喻高升很 快。咫尺,形容距离近。咫,八寸。尺,十寸。此指儿子、女婿有上升 之势。承明:承明庐,在汉承明殿旁,为侍臣值班居所或作著作之所。 彩衣争献:用《列女传》老莱子行年七十,婴儿自娱,着五色彩衣,戏 于亲侧。此指儿婿孝敬母亲。兰羞玉酎(zhòu):佳肴美酒。松椿比寿: 寿高可比松椿。椿,香椿树。《诗·小雅·天保》:“如南山之寿,不骞不 崩;如松柏之茂,无不尔或承。”《庄子·逍遥游》:“上古有大椿者, 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 【品评】 邓红梅考证此词作于宋宣和四年(1122)正月初六,是李清照向婆婆 南昌郡夫人郭氏贺寿之作。贺寿词李清照还有《新荷叶》。《新荷叶》 不仅贺寿,且寄寓请寿主晁补之东山再起、“苏天下苍生”之旨,立意高 远。此词则为较单一的祝寿词。 词详细描述寿主的人生历程,赞颂其子息皆有出息,晚年幸福。从 寿主的诞生即备受宠爱,至出嫁“逢佳偶”,再到如今子孙满堂,学而优 则仕,特别是突出寿主儿子与女婿的出人头地,可谓享尽清福,最后以 祝寿星寿比“松椿”结束。此词基本是应酬之言。为显寿词典雅庄重,频 繁用典,可见词人颇为用心,腹笥甚丰。清况周颐《蕙风词话》称“寿 词难得佳句,尤易入俗”,此词亦属“人俗”之作,是清照词中罕见的笔 调,聊备一格。 蝶恋花·上巳召亲族① 永夜恹恹欢意少,②空梦当时,③认取长安道。④为报今年春色 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⑤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⑥ 醉莫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⑦ 【注释】 ①上巳(sì):节令名。汉前为农历三月上旬巳日,魏晋后改为农历 三月三日。《后汉书·礼仪志上》:“是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 日洗濯祓除,去宿垢疢。”亲族:据徐培均考证,有词人之弟李迒、夫 婿赵明诚兄思诚、存诚、妹及妹夫李擢、中表谢克家及其子谢伋等。 ②永夜:长夜。《列子·杨朱》:“纵欲于永夜。”恹(yān)恹:形容 病态,精神萎靡不振。唐韩偓《春尽日》:“年年三月病恹恹。” ③当时:指宋南渡前崇宁间作者在汴京时。“当时”他本作“长安”, 但与下旬“长安道”重复,故不取。 ④长安:今陕西西安。原为汉、唐首都,后遂以长安指代京都。北 宋指汴京。 ⑤草草:草率简单。王安石《示长安君》:“草草杯盘供笑语,昏 昏灯火话平生。” ⑥恰称:恰好适合。 ⑦“醉莫”、“可怜”两句:指宋人簪花习俗。苏轼《吉祥寺赏牡 丹》:“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 【品评】 靖康元年(1126)北宋灭亡,靖康二年即建炎元年(1127)十二月,金 兵战火已烧到青州(治所在今山东益都)。因夫婿赵明诚远在江宁(今江苏 南京),于是作者乃仓皇南下寻夫。此词即为南宋建炎二年(1128)正月, 至江宁不久所作。 此词乃属王夫之《姜斋诗话》所谓“以乐景写哀”,“一倍增其哀”之 作。景与情相反相成,由于哀与乐的相互反衬,哀因乐景而益哀。景 是“春色好”的上巳之夜,有“花光月影”相照,令人神怡,宴席上“酒美 梅酸”可口,使人沉醉。但弥漫于长夜中的实是“恹恹”寡欢的悲凉之 雾,是一种怀念“当时”旧都的故国之思。“春色好”掩盖不住“长安道”已 成“空梦”的无情现实,反而增添了忧国之情,此乃本词的要害,开篇 的“欢意少”、收束的“人将老”,皆绾系于斯。“欢意少”之哀经过“春色 好”之乐的映衬,复归于“人将老”之哀。词的结构起伏跌宕,颇具匠 心。 殢人娇①·后庭梅花开有感 玉瘦香浓,②檀深雪散。③今年恨、探梅又晚。④江楼楚馆,⑤云 闲水远。清昼永、凭栏翠帘低卷。坐上客来,樽中酒满。⑥歌声共、水 流云断。⑦南枝可插,⑧更须频剪。莫直待、西楼数声羌管。⑨ 【注释】 ①殢:音tì(替)。 ②玉瘦:喻梅枝遒劲之美。宋陈亮《梅花》:“疏影横玉瘦,小萼 点珠光。” ③檀深:指腊梅檀香梅茂盛。檀,檀香梅,见宋范成大《范村梅 谱》。深,茂盛。杜甫《春望》:“城春草木深。” ④探梅:寻访、观赏梅花。宋陆游《初冬夜宴》:“探梅又续去年 狂。” ⑤楚馆:楚地馆驿。宋赵抃《和戴天使重阳前一夕宿长沙 驿》:“楚馆夜衾凉,离人念故乡。” ⑥“坐上”、“樽中”两句:化用《后汉书·孔融传》“坐上客恒满,樽 中酒不空”意。 ⑦云断:化用《列子·汤问》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典。 ⑧南枝:借指梅花。宋苏轼《次韵苏伯固游蜀冈……》:“愿及南 枝谢,早随北雁翩。”又梅花向阳枝条为南枝,花先开。 ⑨“西楼”句:暗指金兵南下。羌管,一称羌笛,笛曲有《梅花 落》。 【品评】 北宋灭亡,建炎二年(1128)正月,词人南渡抵江宁(今江苏南京), 时赵明诚知江宁府。此词作于抵江宁不久,背景是金兵将南下,形势开 始紧张。词人见后院梅花开,由咏梅花而与政治时局挂钩,并非泛泛咏 梅。 上片写独自一人“探梅”。开篇先点出了梅花意象,“玉瘦香浓”写出 梅花芳香,于雪景下更显得皎洁清幽,隐含怜爱之情;花枝条遒 劲,“今年恨探梅又晚”,则明显流露爱惜之意。接下三句是写探梅:地 点是江楼楚馆内,环境是“云闲水远”,人物是白昼伫立于楼上卷帘凭栏 观赏的词人。下片则写宴请众宾客“探梅”,席间不仅畅饮,而且高歌, 大有“声振林木,响遏行云”之概,众人似乎心情颇为激动,面对梅花更 表达出“南枝可插,更须频剪”的惜梅之情。词之所以一再写对眼前梅花 的珍惜,是因为词人心怀隐忧,即“有感”于像这样赏花的日子将不多 了。因为西楼处即将传来“数声羌管”,金兵入侵的日子不远矣。歇拍乃 画龙点睛之笔,使此词格调陡然提升,成为一首含有忧患意识的佳作。 当然,意旨的表现仍属于婉约含蓄一格。 河传·梅影 香苞素质,①天赋与、倾城标格。②应是晓来,暗传东君消息。③ 把孤芳,④回暖律。⑤寿阳粉面增妆饰。⑥说与高楼,休更吹羌笛。⑦ 花下醉赏,留取时倚栏干,⑧斗清香,添酒力。 【注释】 ①香苞:指包着花朵的叶片。素质:白皙的容色。此指白梅花。 ②倾城:绝色美女。《汉书·外戚传》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绝 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 得。”此喻梅花。标格:气度、格调。唐杨进之《赠项斯》:“几度见诗 诗更好,及观标格过于诗。” ③东君:春神,唐成彦雄《柳枝词》:“东君爱惜与先春,草泽无 人处也新。” ④孤芳:独秀的花。唐韩愈《孟生诗》:“异质忌处群,孤芳难寄 林。” ⑤暖律:古代以时令合乐律,温暖的节候称“暖律”。唐罗隐《岁除 夜》:“厌寒思暖律,畏老惜残更。” ⑥“寿阳”句:唐《初学记》:“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日卧于含章殿 檐下,梅花落额上,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 妆。”又见唐韩鄂《岁华纪丽》。粉面,傅粉脸。增妆饰,增添装饰。 ⑦羌笛:一称羌管,原出羌族。笛曲有《梅花落》,声情哀怨。此 羌笛即指《梅花落》,而与梅挂钩;同时暗示金兵将南下。 ⑧栏干:栏杆。 【品评】 此词收入《李清照集笺注·补遗》,徐培均认为似宋建炎二年(1128) 春作于江宁(今南京)。 此词咏梅除标题“梅影”外,全词未见一个“梅”字,而且除了首句, 亦几乎未写梅的形态。上片基本是写梅的“标格”即内在气质,写她是带 来温暖的报春使者。词人所欣赏的亦正是梅的“标格”,所以下片即写对 梅的珍爱与迷醉,她给女子增添装饰之美,令人醉赏,令人留恋。这仍 是间接表现梅的“标格”。其中“休更吹羌笛”一句,表现出对金兵南下, 将践踏梅花的担忧。但“休更吹”三字表示词人欲竭力暂时忘掉此事,宁 愿且闻梅之“清香”,沉醉于美酒之中,可见词人对梅痴迷已极。此词文 字朴素,风格疏淡。 添字丑奴儿·芭蕉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①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馀 情。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②点滴霖霪,愁损北人,③不惯起来 听。 【注释】 ①阴(yìn):覆荫。中庭:庭院。南朝宋鲍照《梅花落》:“中庭杂 树多,偏为梅咨嗟。” ②霖霪(yín):久雨。鲍照《山行见孤桐》:“雾雨夏霖霪。”此指滴 滴答答不停的雨声。 ③北人:指南宋北方中原南渡者。 【品评】 此词与前词《殢人娇》作于同年,时当暮春。此词借咏雨中芭蕉, 寄托乡国之思,抒发“伤心”之情。 由于时北宋灭亡,家乡沦丧,词人胸中早已积满“伤心”之意,因夜 闻江南梅雨敲打芭蕉声,难以入梦,从而翻腾起内心的忧愤。上片写白 天所见窗前芭蕉树,绿阴遮地,枝叶舒卷,陪伴着词人,似乎颇具情 意,给远离故土的词人带来暂时的安慰。但下片词情则发生变化。三更 时睡梦中被雨打芭蕉声惊醒,那一点一滴是那么清晰,又那么扰人,作 为北方人是听“不惯”的。词人本已忧愁“伤心”,就更增添了“凄清”之 感,难以再于“枕上”听,而被逼得“起来听”,或者说“起来”逃避这损人 的雨声。但“起来”又有何益?词人的举动不过是愁闷难忍的表现罢了。 词上片明写芭蕉,写其形,写其正面意义;下片暗写芭蕉,写其声,写 其负面意义。而芭蕉的正负意义皆是词人心情好恶的外化而已。“阴满 中庭”与“点滴霖霪”句采用重复的修辞手法,起到了强调词人欣赏与厌 恶感情的作用。 七娘子 清香浮动到黄昏。①向水边,疏影梅开尽。②溪畔清蕊,有如浅 杏。③一枝喜得东君信。④风吹只怕霜侵损。更欲折来,插在多情鬓。 寿阳妆面,⑤雪肌玉莹,岭头别后微添粉。⑥ 【注释】 ①“清香”句:语本宋林逋《山园小梅》“暗香浮动月黄昏”句。 ②疏影: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 ③有如浅杏:指梅花清香如杏花。宋王安石《西江月·红梅》:“北 人浑作杏花疑,惟有青枝不似。” ④东君信:春天的信息。东君,春神。 ⑤寿阳妆面:即前词《河传》“寿阳粉面”,指“梅花妆”。 ⑥岭头:山顶。诗词中常与梅相关。唐李益《扬州送客》:“闻道 望乡闻不得,梅花暗落岭头云。”宋晏殊《生查子》:“谁寄岭头梅,来 报江南信。” 【品评】 此词收入《李清照集笺注·补遗》,约作于词人南渡后的宋建炎二 年(1128)。此词咏梅,抒发的是与赵明诚团聚后的一种轻松愉快的心 情。 词人本来就喜梅,加上心情较好,所以梅在笔下更显得惹人怜爱。 上片化用林逋《山园小梅》成句,突出梅之“清香”,“有如浅杏”,传来 春的信息,以及“喜得一枝”的心情。下片写对梅的珍爱与喜爱。写心理 上是“只怕霜侵损”,写行为是欲“插在”发鬓,写想像是装饰出“梅花 妆”,映衬得玉莹雪肌又添艳丽。“喜”字是此词的主旨。这与清照大多 咏梅词或寄托人格理想、或寄托忧国思乡之情的“功利”之作相比,是纯 审美的咏梅之作,并不多见。 鹧鸪天 寒日萧萧上琐窗,①梧桐应恨.夜来霜。酒阑更喜团茶苦,②梦断 偏宜瑞脑香。③秋已尽,日犹长,仲宣怀远更凄凉。④不如随分樽前 醉,⑤莫负东篱菊蕊黄。⑥ 【注释】 ①萧萧:形容凄清寒冷。晋陶渊明《祭程氏妹文》:“黯黯高云, 萧萧冬月。”琐窗:窗棂上刻有连琐花纹的窗子。南朝宋鲍照《玩月城 四门廨中》:“蛾眉蔽珠珑,玉钩隔琐窗。” ②酒阑:酒将喝尽。唐杜甫《魏将军歌》:“酒阑插剑肝胆露。”团 茶:宋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茶之品,莫贵于龙凤,谓之团茶,凡 八饼重一斤。”是一种茶饼。 ③瑞脑:香料名。 ④仲宣怀远:三国魏山阳人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今山东邹县 西南)人。曾避难荆州,依附刘表,未被重用。登江陵城楼,因怀念故 乡而作《登楼赋》。 ⑤随分:随意。唐王绩《独坐》:“百年随分了,未羡陟方 壶。”樽:酒杯。 ⑥东篱菊蕊:用晋陶渊明《饮酒》“采菊东篱下”之意。 【品评】 此词作于宋建炎二年(1128)暮秋,词人时在江宁(今南京)。秋末冬 初,气候的萧条肃杀,增添了词人心中的凄凉悲苦之感。虽然词人已与 夫婿赵明诚团聚,但是因金兵侵占青州而背井离乡,北方国土沦丧,词 人的“闺怨”已为家国之思所取代。 上片叙述清晨醒来所见,琐窗上阳光惨淡凄冷,梧桐树披上严霜, 外界之“寒”乃内心之冷的显现。为驱寒遣闷,词人饮罢酒再品茗,还燃 起瑞脑香料,以打发时光。但是因为心里凄苦,词人竟产生“秋已尽, 日犹长”的时间错觉。之所以如此,因为词人正似当年王粲一样心绪“凄 凉”。“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 之可任?”(王粲《登楼赋》)词人身在异乡,尽管生活还过得去,但“信 美而非吾土”,她深切怀念已被金兵占领的故土,有此“忧思”怎能不度 日如年而觉“日犹长”呢?“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曹操《短歌行》),词 人只能再借“樽前醉”解忧,并去“东篱”赏菊花销愁了,至于能否真正地 解忧销愁,自是不言而喻。词上下片皆采用先写忧、再写解忧之行为的 方法;一再反复,可见忧之难解。上片移情于景,含蓄蕴藉;下片巧用 典故,自然妥帖。 青玉案·用黄山谷韵① 征鞍不见邯郸路,②莫便匆匆归去。秋风萧条何以度?明窗小酌, 暗灯清话,③最好留连处。相逢各自伤迟暮,④犹把新词诵奇句。盐絮 家风人所许。⑤如今憔悴,但馀双泪,一似黄梅雨。⑥ 【注释】 ①黄山谷:北宋诗人黄庭坚,字山谷。此词用黄庭坚《青玉案·至 宜州次韵上酬七兄》词之韵。 ②征鞍:征行者所乘的马。唐杜审言《经行岚州》:“自惊牵远 役,艰险促征鞍。”邯郸:地名。今属河北。当时已为金兵攻陷。 ③清话:高雅的谈话。晋陶渊明《与殷晋安别》:“信宿酬清话, 益复知为亲。” ④迟暮:喻人生晚年。屈原《离骚》:“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 之迟暮。” ⑤盐絮家风:指家庭有文化传统。《世说新语·言语》:“谢太傅寒 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 似?’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 大笑乐。”此李清照自称其家庭有文化传统。 ⑥黄梅雨:江南每当夏初梅子黄熟时多绵绵细雨,俗称黄梅雨。宋 贺铸《横塘路》:“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 雨。” 【品评】 此词约作于建炎二年(1128)秋,时在江宁(今南京)。有品评者认为 是与其弟李迒告别之作,可从。词中流露出真挚的手足之情与伤别之 意。 上片记事,写送别情景。头两句写弟征鞍于“秋风萧条”中“匆匆归 去”,所去处是已落人金兵之手的北方邯郸,则不只是伤别,更含担 心。“莫便”二字饱含挽留之情,有“马儿啊,你慢些走”之意。“秋风”句 则担忧更加明显,结构上有过渡之功,引出弟此去该找个好的歇脚处的 想像:弟能在明窗下“小酌”,与旅客在灯下清话,不会受苦遭罪。作为 姐姐,词人为弟弟设想得十分细致。下片则主要抒写离别情。先是回忆 此前与弟弟短暂的“相逢”小聚,为各自的“迟暮”而伤怀,此为感情一 抑;但在一起饮酒唱和,各显才情,显示姐弟秉承了李氏书香门第的家 风,又深感自豪,此为感情一扬;但毕竟姐弟分手,人更“憔悴”,满脸 思念的“双泪”,“一似黄梅雨”,则终以感情之压抑收束。 上片先写今日为弟送别,再想像弟来日行程;下片先回忆昔日“相 逢”,再写今日伤离。词时空交错,感情扬抑。篇幅不大,而容量不 小。 诉衷情·枕畔闻残梅喷香 夜来沉醉卸妆迟,①梅蕊插残枝。②酒醒熏破春睡,梦断不成归。 ③人悄悄,④月依依,⑤翠帘垂。更挪残蕊,⑥更捻馀香,⑦更得些 时。⑧ 【注释】 ①夜来:指昨夜。宋贺铸《浣溪沙》:“东风寒似夜来些。” ②“梅蕊”句:指插残枝梅蕊。 ③熏破:指睡中被梅香熏醒。梦断:梦醒。唐李白《忆秦 娥》:“秦娥梦断秦楼月。” ④悄悄:形容忧虑的样子。《诗·邶风·柏舟》:“忧心悄悄。” ⑤依依:形容不舍的样子。《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举手长劳 劳,二情同依依。” ⑥挪(nuo):揉搓。唐无名氏《菩萨蛮》:“破挪花打人。” ⑦捻(niǎn):用手捏。 ⑧得(děi):需要。些时:片刻时间。宋毛滂《蝶恋花》:“清风停 待些时过。” 【品评】 此词当作于宋建炎二年或三年(1128或1129)南渡至江宁或建康(建炎 三年,江宁府改名建康府)时。词借写“枕畔闻残梅喷香”而抒发思乡之 情。词的中心意象是“残梅”,“梅”而“残”不仅是表示时序,更是词人有 意“异化”之,使之不完美,以更适合体现内心幽怨之情。清照词常写酒 醉,表现销愁之意。此词亦然。 上片即写酒醉并点出“残梅”,以渲染自己的愁绪。“沉醉”与“梅”都 与词人的心境有关,是词人睡前排遣愁绪之物,盖醉可以“解忧”,梅可 以解闷也。但醉会醒,连梅也会“熏破春睡”,使“梦断不成归”。至此道 出愁闷的缘由:不能重“归”已在金兵之手的故乡也。下片则描述“梦 断”后的情状。“梦断”时还是深夜,“月依依”、“翠帘垂”皆为夜深景象。 由于“不成归”,词人倍觉“忧心悄悄”,百无聊赖,愁绪无处宣泄,于是 想到了枕畔“残梅”,可见“残梅”这个道具并非虚设。词人“挪残蕊”、“捻 馀香”正是深夜排愁遣闷的唯一方法,且其动作要持续“些时”,显示其 心情愁闷之浓重。于是“梅”更残,而词人归乡之“梦”亦更碎矣!清照词 屡用叠字,此词末连用三个“更”字,如同“天籁,肆口而成,非作意为 之也”(况周颐《漱玉词笺》引玉梅词隐语),乃其当时心绪所必然产生的 动作。 菩萨蛮 归鸿声断残云碧,①背窗雪落炉烟直。②烛底凤钗明,③钗头人胜 轻。④角声催晓漏,⑤曙色回牛斗。⑥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⑦ 【注释】 ①归鸿:春日由南方飞回北方的大雁。三国魏嵇康《赠秀才人 军》:“目送归鸿,手挥五弦。” ②背窗:指烛光暗淡处。唐温庭筠《菩萨蛮》:“相忆梦难成,背 窗灯半明。”炉烟直:指香炉烟气上升。 ③凤钗:指头饰钗形如凤凰。唐李洞《赠人内供奉僧》:“不觉宫 人拔凤钗。” ④人胜:人形的饰物。南朝梁宗懔《荆楚岁时记》:“正月七日为 人日,以七种菜为羹,剪彩为人,或镂金箔为人,以贴屏风,亦戴之头 鬓。” ⑤角声:军队号角声。晓漏:拂晓时铜壶滴漏的声音。唐杜审言 《秋夜宴郑明府宅》:“风清晓漏闻。”漏,古代计时器,以滴水计时。 ⑥回牛斗:旋转牛宿、斗宿。 ⑦西风:秋风。唐李白《长干行》:“八月西风起,想君发扬子。” 【品评】 此词当作于建炎三年(1129)正月初七“人日”,时词人在建康(今南 京)。此词并非思夫的闺怨之作,联系写作背景,可以断定抒发的是乡 国之思。 词写“人日”之所闻所见所感,蕴藉着思归之情,亦含有时局之忧。 上片写闻窗外碧云中“归鸿声断”,雁归而人不归,暗寓词人“望乡”之 情;写见窗内灯光暗淡处香炉烟气直升,营造出清寂无聊的气氛。在作 了以上铺垫后,才推出“烛底”明亮的“凤钗”,轻巧的“钗头人胜”,宛如 电影的特写镜头,点出此日为“人日”,可惜并无节日的气氛。下片则写 次日清晨之所闻所见所感。写闻军营号角声报晓,暗示出备战事态;写 见斗转参横,曙色初现,引出欲“看花”之意;虽已有春意,但觉“看花 难”一一西风带来“旧寒”,则隐含时局之危急。至此词人的思归之情已 升为亡国之忧矣。 临江仙 欧阳公作《蝶恋花》,①有“庭院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 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其声即旧《临江仙》也。 庭院深深深几许?②云窗雾阁常扃。③柳梢梅萼渐分明。④春归秣 陵树,⑤人老建康城。⑥感月吟风多少事,⑦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 更凋零。试灯无意思,⑧踏雪没心情。⑨ 【注释】 ①欧阳公:北宋初期著名文学家欧阳修,作《蝶恋花》,首句 为:“庭院深深深几许?”但此《蝶恋花》据学者考证实为南唐冯延巳 作。 ②几许:多少。《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河汉清且浅,相去 复几许?” ③云窗雾阁:语本唐韩愈《华山女》:“云窗雾阁事恍惚,重重金 幔深金屏。”扃(ji6ng):关闭,上闩。 ④分明:清晰地显现。 ⑤秣陵:地名。今江苏南京。 ⑥建康:地名。今江苏南京。 ⑦感月吟风:指吟诗作赋。 ⑧试灯:元宵节前张灯预赏称试灯。 ⑨踏雪:指踏雪觅诗。周辉《清波杂志》卷八:“顷见易安族人, 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觅以寻诗,得 句必邀其夫赓和。” 【品评】 此词当作于宋建炎三年(1129)初春,时与赵明诚在建康(今南京), 词人年已46岁。因此她不仅怀乡国之思,亦有忧生之嗟,或者说前者更 促发了后者,使词人发出人生无望之悲叹。 上片借欧阳修所作“庭院深深深几许”句开篇,恰到好处。此句既是 写庭院之深寂,亦是写词人内心凄苦之深重,而写自己闭锁于“云窗雾 阁”里,更为其凄苦涂抹上浓重的寂寞色彩。虽然此时词人望到了室外 柳色生新、梅花含苞之春景,但并无愉悦之情。原因在于词人由时序的 变化,联想到自身在衰老。于是词人笔下新生的柳芽花苞只是“人老”的 反衬意象。下片在上片写人生理衰老的基础上,进一步揭示“老”之可悲 的实质在于“老去无成”。生理老固然可怜,而事业“无成”则更可叹! 此“无成”不只是指往昔之吟风弄月、写诗作赋并无大成就,更是指如今 人老而不能回乡,北方沦陷而收复无望,从而产生的绝望感。接下则形 容今日之“老”去无成的容貌与心境。“憔悴”、“凋零”,写衰老、外貌之 可怜,与“柳梢梅萼”的新嫩形成对照。而最后写“试灯”而觉“无意 思”、“踏雪”而“没心情”,对当年认为美好的事情皆已兴味阑珊,则极 显“老去无成”、心灰意冷的颓废感与绝望感。 临江仙 庭院深深深几许?①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 好,应是发南枝。②玉瘦檀轻无限恨,③南楼羌管休吹。④浓香吹尽有 谁知?暖风迟日也,⑤别到杏花肥。⑥ 【注释】 ①“庭院”句:与前阕一样本自题为欧阳修(实冯延巳)的《蝶恋 花》。几许,多少。《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河汉清且浅,相去 复几许。” ②南枝:指梅花向阳的枝条。 ③玉瘦檀轻:形容梅花清瘦,有凋谢之态,花朵呈浅红色。檀,浅 红色。 ④羌管:羌笛。意与《殢人娇》“羌管”同,笛曲有《梅花落》,兼 喻金兵南下。 ⑤暖风迟日:五代孙光宪《浣溪沙》:“暖风迟日洗头天。”迟日, 日行迟缓,指春天白昼时间延长。《诗·豳风·七月》:“春日迟迟。” ⑥别:另外。 【品评】 此词与前词系同一组作品,约作于同年二月,为咏梅词。 与前词相同,词开篇引用他人成句“庭院深深深几许”,仍“深”字三 叠,但与前词意思不尽相同,此处有幽深凄冷之意,盖因“春迟”所致。 在营构出凄冷的时空环境后乃引出梅花。此梅一出场就已是形容憔悴、 芳姿破损的梅花。这个意象显然是被词人“异化”的梅花。因为按季节二 月梅花不当如此衰败,此乃词人移情于花的结果。词人寄期望于梦中, 看到她理想中“发南枝”的盛开梅花。如此则梅花有某种象征意义,它寄 托着词人的理想。“清梦”中是否见到“南枝”不得而知。但词人梦醒见到 的仍是消瘦色淡的、充满“恨”意的“浓香吹尽”的梅花。这令词人心中亦 不能不涌起“无限恨”,而那南楼传来的羌笛悲咽的《梅花落》曲,使词 人更不堪忍受,以至发出“休吹”的愤恨之言。其中当寓有更深的内涵。 然而随着风暖日长,梅花凋谢,而“杏花”却“肥了”,“杏花”似作为“梅 花”的对立物出现,是词人所不喜欢的,耐人寻昧。 此词既是写梅又是写人,如“憔悴损芳姿”,几乎分不清是梅还是 人;“无限恨”,也既是指梅又是指人:人与梅融为一体。此词梅花具有 一定象征意义,寄托着词人的美好愿望,当然表现甚为含蓄。 满庭芳·残梅 小阁藏春,①闲窗锁昼,②画堂无限深幽。③篆香烧尽,④日影下 帘钩。⑤手种江梅渐好,⑥又何必临水登楼。⑦无人到,寂寥浑似,⑧ 何逊在扬州。⑨从来知韵胜,⑩难堪雨藉,不耐风揉。更谁家横笛,吹 动浓愁。莫恨香消雪减,须信道、扫迹情留。难言处,良宵淡月,疏影 尚风流。 【注释】 ①藏春:指充满春意。 ②闲窗:指闺阁空寂的窗户。锁昼:形容白天时光流动缓慢,仿佛 被锁住。 ③画堂:华丽的堂舍。唐崔颢《王家少妇》:“十五嫁王昌,盈盈 入画堂。” ④篆(zhuàn)香:一种刻有划分时间标记的盘香。宋洪刍《香 谱》:“近世尚奇者作香,篆其文,准十二辰,分一百刻,凡燃一昼夜 而已。” ⑤日影下帘钩:谓时已黄昏。 ⑥江梅:梅的泛称。 ⑦临水: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临清流而赋诗”意。登楼:用三 国王粲依刘表不被重用,思乡登楼作赋的典故。 ⑧浑似:完全相像。宋孙光宪《更漏子》:“浑似一团烟月。” ⑨何逊在扬州:语本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宁 寄》:“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扬州治所在建业(今南 京)。据《梁书》何逊本传,南朝梁武帝之弟萧伟以建安郡王任扬州刺 史,何逊任曹行参军,兼记室。因廨舍有梅花,作《咏早梅》诗。 ⑩韵胜:指梅花以风神韵致胜过其他花卉。宋范成本《梅谱·后 序》:“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难堪雨 藉:难以忍受雨的敲打侵袭。藉:践踏,此指侵凌。不耐风揉:受不住 风的揉搓、侵害。横笛:指笛曲《梅花落》。曲与落梅有关。须信道: 须知道。宋晏殊《渔家傲》:“须信道,人间万事何时了。”扫迹:扫尽 痕迹。南朝孔稚圭《北山移文》:“乍抵枝而扫迹。”情留:指对梅的感 情不会消失。疏影:梅花稀疏的枝条。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 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品评】 此词约作于南渡后的宋建炎三年(1129),时在建康(今南京)。此词 属专咏“残梅”的咏物词,与前词《诉衷情》把“残梅”作为词人情感的衬 托不同。此词之“残梅”实际是作者的化身,是其人格的象征。 上片采用由人及梅的写法,已暗示出词人与残梅的精神契合。前五 句明写景,暗写人,写闺阁幽深环境中寂寞无聊的人,即词人自 己。“藏”、“锁”、“深幽”写出心境的郁塞;从“锁昼”到“日影下”,显示 闭锁深闺时间之长。正因为如此,词人终不堪寂寞,而下楼步至庭院观 赏“手种江梅”,且顿生欣喜之情,为突出对“江梅渐好”之赞赏与留恋, 甚至认为不必“临水登楼”,暂时忘了“仲宣怀远”(《鹧鸪天》)。当然, 这只是一种夸张的反衬而已。可惜欣喜只是刹那间,词人马上发现“江 梅”与自己一样处于“寂寞”处境中,而且如“何逊在扬州”《咏早梅》所 预言的“早飘落”,已是残梅矣。于是下片自然转向对残梅的慨叹。词人 首先同情梅虽以“韵胜”,超出群花,但她亦是娇弱的花,毕竟不是苍松 翠柏,经受不住风吹雨打,更听不得《梅花落》之类的笛曲。花是女性 化的,这不能不令人联想到女词人。其次惋惜残梅凋零、“香消雪减”, 最终将被“扫迹”一空,这不能不使人想到词人自称的“如今老去无 成”(《临江仙》)。最后歇拍又安慰“残梅”:“疏影尚风流。”梅终究是韵 胜格高之花,即使凋残,其风流高雅的气质是不会改变的,明显有词人 自我慰藉的意思。 此词是词人在北宋沦亡、背井离乡的背景下,心境老化、悲观颓丧 的形象表现。 山花子 病起萧萧两鬓华,①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煮熟水,②莫分 茶。③枕上诗词闲处好,④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⑤木樨 花。⑥ 【注释】 ①萧萧两鬓华:语本苏轼《南歌子》:“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 华。”萧萧,形容头发稀疏。华,花白。 ②豆蔻:植物名。秋季结实,可入药,主治疟疾。煮熟水:用开水 煮。明陈元靓《事林广记》:“白豆蔻壳拣净,投入沸汤瓶中,密封片 时,用之极妙。” ③分茶:煎茶之法。宋杨万里《澹庵坐上观显上人分茶》诗:“分 茶何似煎茶好,煎茶不似化茶巧。蒸水老禅弄泉手,隆兴元春新王瓜。 二者相遭兔瓯面,怪怪奇奇真善幻。纷如擘絮行太空,影落寒江能万 变。银瓶首下仍尻高,注汤作字势嫖姚。不须更师屋漏法,只问此瓶当 响答。”是指用开水冲茶,可见茶于水中呈现出的各种形态,令人观 赏。 ④闲处:僻静的处所。唐元稹《除夜》:“闲处低声哭,空堂背月 眠。” ⑤蕴藉:以木樨花喻人,称其宽厚而有涵养。旧题宋尤袤《全唐诗 话·裴休》:“为人蕴藉,进止雍闲。” ⑥木樨(xī)花:即木犀花,桂花。 【品评】 据李清照《(金石录>后序》,宋建炎三年(1129)秋,词人夫婿赵明 诚因疟疾卒于建康(今南京),词人亦因此而大病一场。此词即作于“病 起”之后。 词首句塑造了词人“病起”憔悴衰老的自我形象:头发稀疏,两鬓花 白。这显然是词人新寡之痛苦的具象。次句“卧”字承上句“病”字,写出 身体之虚弱;“看残月”而非圆月,又进一步渲染了丧偶之悲。接下两句 写因为病尚未完全痊愈,因此还要煮豆蔻茶治病,而无兴趣与精神去享 受“分茶”之乐了,亦可见现状之凄苦。上片是记事,下片则基本是议 论,表白自己竭力减轻悲痛的方法:一是于僻静卧室,枕上作新词,以 宣泄情绪;二是观赏门前秋雨绵绵之景,平抚心境;三是把那株桂花树 拟人化当成伴侣,向其倾诉心声。 当然,词人的悲痛短时间是无法消除的,只有时间才是医治痛苦的 医师。词人心情虽然“杞妇之悲深”(《祭赵湖州文》),但此词却写得很 平淡,因为最痛苦的阶段已过去,开始平静地对待命运了。 浪淘沙 帘外五更风,①吹梦无踪。画楼重上与谁同?②记得玉钗斜拨火, ③宝篆成空。④回首紫金峰,⑤雨润烟浓,一江春浪醉醒中。⑥留得罗 襟前日泪,弹与征鸿。⑦ 【注释】 ①五更风:指天快亮时的寒风。唐李商隐《代应二首》其一:“沟 水东流西复东,九秋霜月五更风。” ②画楼:华丽的楼房。唐李峤《晚秋喜雨》:“聚霭笼仙阁,连霏 绕画楼。” ③拨火:即翻拨熏香。 ④宝篆:熏香的美称,即篆香,香上刻有划分时间的标记。宋黄庭 坚《画堂春》:“宝篆烟消龙凤,画屏云锁潇湘。” ⑤紫金峰:即紫金山,又名钟山,在今南京市。 ⑥一江春浪:化用南唐李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 江春水向东流”之意。 ⑦征鸿:指高飞的大雁。南朝梁江淹《赤亭渚》:“远心何所赖, 云边有征鸿。”有《汉书·苏武传》雁足传书之意。 【品评】 宋建炎三年(1129)八月赵明诚病逝,不久风闻金兵即南下,清照乃 于十一月离开建康南下,途中作此悼念亡夫之词。 上片采用以昔衬今的手法,抒发怀念亡夫之情。前三句写今日新寡 之悲:五更梦回,寒风把夫妻团聚的美梦吹得无踪影,待重上画楼时更 真切地感受到无人相伴之哀。由今天之孤单,不能不追忆昔日夫妻团 聚、琴瑟和谐的幸福生活。“玉钗斜拨火,宝篆成空”,写出夫妻深夜读 书、相互唱和的情景,这是词人刻骨铭“记”的。下片则写清晨离开江宁 (今南京)时的感受。建康是夫妻最后团聚的地方。那里一山一水都见证 了夫妻生活的苦与乐。“回首紫金峰”即是回望第二故乡江宁,流露出依 依不舍之情。由于是清晨出发,所以见烟雨迷蒙,春浪似醉似醒,它们 都寄托着词人的怅惆与忧愁。与建康离别是迫于国势危亡,又是与亡夫 离别,怎能不泪如泉涌?热泪打湿了罗襟,正好天上飞过征鸿,那就托 它们把自己饱含哀思的热泪捎带走吧,送给那冥冥之中的夫君! 词写得极其哀婉,清陈廷焯所谓“凄艳不忍卒读,其为德夫(赵明诚) 作乎”(《白雨斋词话》卷二)。其中含有多少血泪! 孤雁儿 世人作梅词,下笔便俗。予试作一篇,乃知前言不妄耳。 藤床纸帐朝眠起。①说不尽,无佳思。沉香烟断玉炉寒,②伴我情 怀如水。笛声三弄,③梅心惊破,④多少春情意。小风细雨萧萧地,⑤ 又催下千行泪。吹箫人去玉楼空,⑥肠断与谁同倚?一枝折得,人间天 上,没个人堪寄。⑦ 【注释】 ①藤床:用藤竹编制的床,甚轻便,床头置椅圈可靠背,撑脚可调 节高低。宋无名氏《春光好》:“小藤床,随意横。”纸帐:用藤皮茧纸 缝制的帐子。宋苏轼《自金山放船至焦山》:“困眠得就纸帐暖,饱食 未厌山蔬甘。” ②沉香:香料名。唐罗隐《香》:“沉水良材食柏珍,博山烟暖玉 楼春。”玉炉:熏炉的美称。唐胡杲《七老会》:“白头仍爱玉炉熏。” ③笛声三弄:指笛曲《梅花三弄》。 ④梅心惊破:用李白《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诗意:“黄鹤 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此夸饰惊破梅花是指纸帐上的画梅。 宋朱敦儒《鹧鸪天》有“纸帐梅花醉梦间”之句。 ⑤萧萧:形容凄清、寒冷。唐韩愈《谢自然》:“白日变幽晦,萧 萧风景寒。” ⑥吹箫人去:用《列仙传》萧史与秦穆公之女弄玉相爱为妻之典。 萧史善吹箫,并教弄玉吹箫作凤鸣,引来凤凰。后两人随风飞去。此单 指萧史人去,喻赵明诚病故。 ⑦“一枝”等三句: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 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哗,并赠花诗曰:‘折梅逢驿使,寄与 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梅。’”此处反用寄梅花之意,谓夫亡无 处可寄。 【品评】 此词作于赵明诚卒后,借咏梅而悼念夫婿,即借咏梅花的意象,以 衬托其“肠断”之悲。 词上下片皆先写“情怀”再辅以梅的意象,以进一步渲染其“情怀”之 悲凉。上片写晨起觉室内环境凄冷,心绪“无佳”,悼夫之情如水不断; 然后辅以笛曲《梅花三弄》与纸帐“梅心”被“惊破”的意象,其凄怨与残 破,皆使词人的情思更“无佳”矣!至此,虽然身在春天,却感受不 到“春情意”,亦就不难理解。下片写室外环境凄冷,细雨萧萧,一如词 人的心境,想到人去楼空,无人同倚栏,怎能不“肠断”而“下千行泪”? 收束又辅以寄梅花之典故,以梅花已无人可寄,再写丧夫孤单的悲哀。 名为“梅词”,实无一句写自然界真实的梅花,与一般因赏梅而咏梅之作 迥然相异,别具匠心,可称不“俗”。 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①挪尽梅花无好意,②赢得满衣清泪。③ 今年海角天涯,④萧萧两鬓生华。⑤看取晚来风势,⑥故应难看梅花。 ⑦ 【注释】 ①常插梅花醉:宋朱敦儒《鹧鸪天》有“且插梅花醉洛阳”句,李清 照与朱敦儒有交往,当受此句影响。 ②挪:搓揉。无好意:无好心情。 ③赢得:获得。唐杜牧《遣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 幸名。” ④海角天涯:指偏远之地。宋晏殊《踏莎行》:“无穷无尽是离 愁,天涯海角寻思遍。” ⑤“萧萧”句:语本苏轼《南歌子》“萧萧两鬓华”句。萧萧,形容头 发短而稀。 ⑥看取:试看。取,语助词,无意义。风势:喻金兵南下。 ⑦看:观赏。 【品评】 此词作于宋建炎三年(1129)冬,所咏当为蜡梅。赏梅饮酒是词人多 年的生活方式,也是与夫婿赵明诚当年琴瑟和谐的幸福生活的美好回 忆。但今非昔比,生活的苦难已使词人失去赏梅的雅兴。如今她只 有“挪尽梅花”的下意识动作而已。而且边揉搓花瓣,边流清泪,洒满衣 襟。原因是“无好意”。心情为何如此不佳?当然与思念亡夫有关,但此 词主旨不在于此。下片才道出“无好意”的真正原因:一是“今年海角天 涯”,为躲避南下金兵而追随南逃浙江的宋高宗受尽颠沛流离之苦,身 心疲惫;二是两鬓萧萧,生命流逝,步入老境;三是“晚来风势”急,国 家危亡迫在眉睫。无论是个人遭际,还是国家命运,都足以令词人“满 衣清泪”,她哪还有兴致观赏梅花呢?词以“故应难看梅”作结,给出了 明确的答案。 此词写词人对待梅花态度的今昔对照,反映出个人命运与国家形势 的变化,小中见大,词境深广,词旨深刻。 怨王孙 梦断漏悄,①愁浓酒恼。宝枕生寒,翠屏向晓。②门外谁扫残红? 夜来风。③玉箫声断人何处?④春又去,忍把归期负?此情此恨,此际 拟托行云,⑤问东君。⑥ 【注释】 ①梦断:梦醒。李白《忆秦娥》:“秦娥梦断秦楼月。”漏悄:漏声 寂静。漏,古代计时器。 ②翠屏:翠绿的屏风。南朝梁江淹《丽色赋》:“紫帷铪匝,翠屏 环合。” ③夜来:昨夜。宋贺铸《浣溪沙》:“东风寒似夜来风。” ④玉箫声断:用《列仙传》萧史、弄玉吹箫,引来凤凰,后皆随凤 凰飞去的典故。声断,指吹箫人离去,喻夫婿赵明诚去世多年。 ⑤拟:准备。 ⑥东君:春神。唐成彦雄《柳枝词》:“东君爱惜与先春,草泽无 人处也新。” 【品评】 此词当作于宋建炎三年(1129)赵明诚逝世后的某年暮春,乃悼念亡 夫之作。词选择夜半“梦断”这一富有意蕴的时刻,抒写悼念亡夫之哀, 格外感人肺腑。 上片点明词旨是“愁浓”,“愁浓”是因为孤独无助。“酒恼”指借酒浇 愁而不能也,反更添烦恼,更加“愁浓”。“宝枕”两句写出天渐亮,可见 词人半夜无眠直到拂晓,益显“愁浓”不可消。“门外扫残红”一句尤 妙,“形容暮春,语意俱到”(明董其昌《便读草堂诗馀》卷三),又显示 出意境之空寂。上片基本写景,下片乃抒怀,主旨是“恨”,此“恨”乃悲 哀之极致。一“恨”夫婿仙逝,已不知在何处;二恨春又归去,不肯留 驻。词人“此情此恨”无处宣泄,愁闷已极,乃生出“拟托行云,问东 君”之奇想,但“问东君”何事未明言,使“无限情恨,犹有意味”(明李攀 龙《草堂诗馀隽》卷二眉批)。 春光好 看看腊尽春回。①信息到、江南早梅。②昨夜前村深雪里,一朵先 开。③盈盈玉蕊如裁。④更风清、细香暗来。⑤空使行人肠欲断,⑥驻 马徘徊。 【注释】 ①腊尽:指腊月已尽。腊,农历十二月。 ②江南早梅:于冬春之交开花的梅。宋范成大《范村梅谱》:“早 梅花胜直脚梅,吴中春晚,二月始烂漫,独此品于冬至前已开,故 得‘早’名。” ③“昨夜”、“一朵”两句:化用唐齐己《早梅》“前村深雪里,昨夜 一枝开”意。 ④盈盈:形容美好。《古诗十九首·盈盈楼上女》:“盈盈楼上女, 皎皎当窗牖。” ⑤细香暗来:语本王安石《梅花》“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句 意。 ⑥行人:出行在外的人。《诗·齐风·载驱》:“汶水滔滔,行人儦 儦。” 【品评】 此词收入《李清照集笺注·补遗》,徐培均认为似作于宋建炎四年 (1130)追随宋高宗辗转浙东之际。 词借咏辗转途中所见早梅,抒发当时悲怀。词先采用叙述的笔法点 出“早梅”,并借齐己成句略作描写。然后从视觉与嗅觉两个角度简略写 早梅之花蕊与暗香。词似乎写得有些敷衍,并未作精雕细刻。这是可以 理解的:一是当时行色匆匆,无暇斟酌字句;二是心情不佳,早梅虽然 带来春天“信息”,但想到新春并未改变形势之危急,自己又在旅途上饱 尝艰辛,在驻马观赏了几眼早梅后,落得的还是肝肠欲断的心情。词虽 草草写来,十分平淡,但其内心深处蕴含的悲哀,不难想见。 忆少年 疏疏整整,斜斜淡淡,盈盈脉脉。①徒怜暗香句,②笑梨花颜色。 羁马萧萧行又急。③空回首,水寒沙白。天涯倦牢落,④忍一声羌笛。 ⑤ 【注释】 ①“疏疏”、“斜斜”、“盈盈”三句:形容梅的不同形态与情致。疏 疏,语本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斜斜,语本上句与苏轼 《和秦太虚梅花》“竹外一枝斜更好”。盈盈脉脉,语本《古诗十九 首》:“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②暗香:语本林逋《山园小梅》“暗香浮动月黄昏”。 ③羁马:上了马嚼子的马。晋陶渊明《归园田居》:“羁马念旧 林,池鱼思故渊。”萧萧:形容马嘶鸣声。《诗·小雅·车攻》:“萧萧马 鸣,悠悠旌旌。” ④牢落:心情孤寂无托。晋陆机《文赋》:“心牢落而无偶。” ⑤羌笛:指羌笛吹奏的笛曲《梅花落》。当喻金兵南下。 【品评】 此词收人《李清照集笺注·补遗》,徐培均认为作于宋建炎四年 (1130)追随宋高宗辗转浙东之际。 词仍是咏梅,但与《河传·暗香》相比,则全无一“梅”字,仅巧 用“暗香”一典而把梅点出。词开篇巧用十二叠字,可与《声声慢》开 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十四叠字媲美。此十二叠字不 仅写出梅外在形态,亦写出梅的情致,再以“梨花颜色”反衬,则赞赏之 意明矣。但词旨并不在赞梅,因为梅花只是在羁马急行的途中一闪而 过,待词人留恋地“回首”时,梅已不见踪影,但见“水寒沙白”而已。于 是词人孤寂惆怅之情益加沉重,更何况“一声羌笛”不堪忍受。则此梅的 出现带给词人的美感是极短暂的,而引发的“牢落”却是长久的。可见上 片写梅之美,实成为下片抒“牢落”之重的衬托。 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①星河欲转千帆舞。②仿佛梦魂归帝所,③闻天 语,④殷勤问我归何处。⑤我报路长嗟日暮,⑥学诗漫有惊人句。⑦九 万里风鹏正举。⑧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⑨ 【注释】 ①云涛:海涛。唐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日夕望三山,云涛 空浩浩。” ②星河:银河。杜甫《阁夜》:“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 摇。”欲转:指银河位置移动。 ③帝所:天帝的居所,亦指天子居处。此指宋高宗行在。 ④闻天语:听到天帝的话语。语本唐李白《飞龙引》:“造天关, 闻天语,屯云河车载玉女。” ⑤殷勤:关注、关心。 ⑥“我报”句:化用屈原《离骚》“路漫漫其修远兮”与“日忽忽其将 暮”句意。 ⑦漫有:空有。惊人句:杜甫《江上随水如海势聊短述》:“为人 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⑧“九万里”句:化用庄子《逍遥游》典:“有鸟焉,其名为鹏,背 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 ⑨蓬舟:形如飞蓬之舟。三山:渤海三神山。《史记·封禅 书》:“自威、宣、燕昭,使人人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此三神山 者,其传在渤海中。” 【品评】 此词作于宋建炎四年(1130)春,时词人为追随宋高宗御舟,雇船人 海,曾至行在章安(今属浙江台州)。 此词格调豪放,毫无钗粉气,“绝似苏、辛派”(梁令娴《艺蘅馆词 选》乙卷)。词人因身处大海,又有追随皇帝的愿望,是此词大胆想像 的条件,而构思出开篇恢宏的神话意境则赖于其非凡的才情。上片写晓 雾弥漫,海涛与天空相接,故才能游进银河,见星斗似千帆飞舞。自己 仿佛灵魂脱窍,进人天宫,听到天帝殷勤的询问,欲“归何处”。这反映 出词人对皇帝抱有期望。归何处?下片即是词人的回答,情感上是先抑 后扬。先是感叹自己求索之路漫长而年已迟暮,空有惊人才情而无所施 用,似乎这是词人对自己大半生的总结,未免有些沉重。但词人并不甘 心年老无成,特别是在天帝面前,更加振作了精神,欲有所作为,于是 发出豪言壮语:欲学抟扶摇而上万里的大鹏,乘着长风,飞向海上仙 山,这表明词人并未放弃自己的理想。虽然这是一种虚幻的设想,但显 示了词人性格中自信倔强的一面。当然这种自信是短暂的。 清沈曾植《菌阁琐谈》赞李清照词“飞想者赏其神骏”,此词正是宛 如“神骏”腾飞之作,开拓出别开生面的意境,充满浪漫进取的精神。 南歌子 天上星河转,①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②起解罗衣,③聊 问夜何其。④翠贴莲蓬小,⑤金销藕叶稀。⑥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 怀不似旧家时。⑦ 【注释】 ①星河:即银河。南朝齐张融《海赋》:“浪动而星河如覆。” ②枕簟(diàn):枕席。唐韩愈《新亭》:“水文浮枕簟,瓦影荫龟 鱼。”滋:增多。 ③解:此指披。同《一剪梅》“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之“解”。 ④夜何其:夜有多深。其,语助词,表疑问。《诗·小雅·庭 燎》:“夜如何其?夜未央。” ⑤翠贴:指粘贴在衣服上的绿色图案(莲蓬)。 ⑥金销:指衣服上的金线、金箔等饰物褪色。 ⑦旧家:从前。宋周邦彦《瑞龙吟》:“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 故。” 【品评】 此词或云作于宋大观元年(1107)词人24岁屏居青州时,但从结尾三 个“旧”字,以及词意来看,疑作于后期孤身生活时。 词上片开篇两句,写星河倒转,帘幕低垂,勾勒出夜深之景,暗示 是人们酣睡之时。但词人却凉泪湿枕,夜不能寐,乃至起床披衣,探问 夜深几许。这一跌宕表现出词人心境的苦闷与悲伤,似乎有一种悲秋情 怀。而“起解罗衣”,乃引出此词的中心意象。下片即在“罗衣”上做文 章,并点出词人之所以半夜“泪痕滋”的原因。过拍“翠贴莲蓬小,金销 藕叶稀”之“小”、“销”、“稀”三字凸显“罗衣”外形的变化,其中含有岁月 不居、历尽忧患之意,亦不无新衣变旧衣的惋惜之情。此衣或许是新婚 时所制,曾记载了词人青春年华的幸福与回忆。今日虽然变旧,但毕竟 还是“旧时衣”,甚至天气亦似旧时,而惟自己的情怀已“不似旧家时”, 历经沧桑,饱尝山河沦丧、夫婿逝世之痛,词人再也不会有往日幸福的 岁月与“情怀”了。这就是词人“泪痕滋”的根源所在。 此词虽然情感悲凉,但表现得比较冲淡。这当与词人年事较高、心 境较平和有关。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①夹衫乍着心情好。②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 残。③故乡何处是?④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⑤香消酒未消。⑥ 【注释】 ①日薄:形容早春阳光和煦。唐韩愈《晚寄张十八助教周郎博 士》:“日薄风景旷。” ②乍着:初穿。 ③梅花:指女子鬓发上插的梅花。 ④故乡:指今山东济南、章丘等地,时已沦入金人之手。 ⑤沉水:香料名。 ⑥香消:指香料燃尽。 【品评】 此词约作于宋绍兴二年(1132)赴杭州之后,时赵明诚去世多年,词 人心境已比较平静,生活也还算安定。但不能回归被金人占领的故乡仍 是一大心病,乡愁时时会涌上心头。 当江南早春来临,暖风柔和,阳光和煦,又能换上轻巧的春衫,词 人心情感到愉悦,竞直言“心情好”。但写晨起又觉天气微寒,见鬓上梅 花也凋残了,心绪则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心情”已不那么“好”了。这种 变化,当是词人想到了故乡,那里还是春寒料峭,更处于金兵蹂躏下, 于是油然发出“故乡何处是”之问。离开故乡久了,似乎已找不到故乡 了。但故乡是不能“忘”的,“忘”只有大醉时。于是为了“忘”掉故乡,词 人真的喝醉了,甚至醉到“香消酒未消”,可见词人醉得不浅,亦可见乡 愁极重。至此可知,上片写“心情好”只是为反衬下片之乡愁,但词全篇 不见“愁”字,十分含蓄蕴藉。 俞平伯评此词“上片措语轻淡,意思和平”,下片“意极沉痛,笔致 却不觉其重,与前片轻灵的风格一致”(《唐宋词选释》中卷),道出了此 词风格。 好事近 风定落花深,①帘外拥红堆雪。②长记海棠开后,正伤春时节。③ 酒阑歌罢玉樽空,④青缸暗明灭。⑤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⑥ 【注释】 ①风定:风止息。 ②拥红堆雪:指飘落的红、白花瓣堆积在一起。 ③“长记”、“正伤春”两句:指早年曾作《如梦令》:“试问卷帘 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④酒阑歌罢:语本五代毛文锡《恋情深》“酒阑歌罢两沉沉”。酒 阑,酒喝完。玉樽:酒杯的美称。 ⑤青缸:青灯。缸,灯盏。 ⑥啼鴂(jué):亦作鹈鴂,鸟名,当指杜鹃。屈原《离骚》:“恐鹈 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杜鹃鸣时,春天即尽,其叫声似“不 如归去”。 【品评】 此词作于赵明诚去世之后,时或在杭州。词人因见落花而“伤春”, 但其思想内涵与早年感怀,已大不相同。 词人经历过亡国与丧夫之痛,已步入暮年,心中郁积着沉重的“幽 怨”,包含对人生的绝望,而且是无法消除的、不堪忍受的,尽管其表 达似乎很平淡,但灵魂深处的痛苦还是隐约可见的。词开篇即写出“落 花”意象,“拥红堆雪”虽也写出其红白相映的灿烂一面,但主要是写落 花之“深”,表现繁花凋零。“绿肥红瘦”的凄美,意味着美丽春天的结 束,亦象征着词人青春的凋零。词人之所以“伤春”,既是伤自然之春, 更是伤生命之春。特别是以其饱经沧桑的嫠妇身份看“落花”,其“伤 心”就格外深刻。这种“伤春”之感或许可以借饮酒听歌作一时的排遣, 但“酒阑歌罢”之后,一切故我,满腹的“幽怨”亦依然郁结,“魂梦”不 堪。特别是在听到杜鹃一声“不如归去”的啼鸣,宣告了春的彻底归去, 词人亦预感到生命的结局,其“幽怨”亦就无以复加了。 全词委婉平淡,感情内敛,这既是婉约词的特点,也与词人迟暮之 年的心理活动趋于平和相关。 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①日晚倦梳头。②物是人非事事体,③欲语泪先 流。闻说双溪春尚好,④也拟泛轻舟。⑤只恐双溪舴艋舟,⑥载不动, 许多愁。⑦ 【注释】 ①风住尘香:风吹走了尘土中落花的香味。 ②日晚:傍晚。唐李白《天马歌》:“倒行逆施畏日晚。” ③物是人非:语本三国魏曹丕《与朝歌令吴质书》:“节同时异, 物是人非,我劳如何!”指客观景物依然如旧,而人事已发生变化。 休:罢休。 ④双溪:水名,在浙江金华,由东港、南港两条溪水汇于城南,故 名。 ⑤拟:准备。泛轻舟:乘小船游玩。 ⑥舴艋舟:形似蚱蜢的小船,唐张志和《渔父词》:“舴艋为舟力 几多,江头雨雪半相和。” ⑦“载不动”句:此句承继宋郑文宝《柳枝词》“载将离恨过江南”、 苏轼《虞美人》“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的写法。 【品评】 此词宋绍兴五年(1135)春作于浙江金华。时词人已年过半百,见百 花零落、春光“已尽”,触景生情,不禁伤感,显得慵懒寂寞。残春之景 更引发词人对此生变故的感慨。“物是人非”,不仅指国家的沧桑之变, 亦包括个人生活的种种变故。“欲语泪先流”的细节极写其“愁如海”(明陆 云龙《词菁》卷一)的心境,为歇拍的“载不动”埋下伏笔。因为“愁”词人 乃有郊游散心解闷之想,欲去双溪泛舟。可是这个念头,却转瞬又打 消,因为词人很快意识到出游亦无济于事,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即愁太深重了,是无法消除的,从而与“泪先流”相呼应。写“愁”可以 载,把抽象的情思具象化,化无形为有形,“愁”有了重量,甚为新颖, 可以使人真切形象地感受到词人凄苦的心境。 转调满庭芳 芳草池塘,①绿阴庭院,晚晴寒透窗纱。玉钩金锁,②管是客来 吵。③寂寞樽前席上,④惟愁海角天涯。⑤能留否?酴醿落尽,⑥犹赖 有梨花。当年、曾胜赏,⑦生香薰袖,⑧活火分茶。⑨极目犹龙骄马, 流水轻车。⑩不怕风狂雨骤,恰才称,煮酒笺花。如今也,不成怀抱, 得似旧时那? 【注释】 ①芳草池塘:化用南朝宋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句。 ②玉钩:帘钩的美称。南唐李璟《摊破浣溪沙》:“手卷真珠上玉 钩。”金锁:铜锁。五代鹿虔扆《临江仙》:“金锁重门荒院静。” ③管是:准是。唦(shā):语助词,了,也。 ④樽:酒杯。 ⑤“惟愁”句:意谓担忧金人南侵,百姓又将逃离四方。 ⑥酴醿(túmí):花名,一作荼蘑,晚春开。宋王琪《暮春游小 园》:“开到酴醵花事了,丝丝天棘出莓墙。” ⑦当年:指在南渡前在汴京时。胜赏:出游赏景。 ⑧生香:上等麝香。明李时珍《本草纲目》:“麝香有三等:第一 生香,名遗香,乃麝自剔出者。”薰袖:三国繁钦《定情》称“香囊悬时 后”,即指薰袖。 ⑨活火:烈火。唐赵璘《因话录》卷二:“(李约)天性惟嗜茶,能自 煎,谓人曰:‘茶须缓火炙,活火煎。’活火谓炭火之焰者也。”分茶:指 开水冲茶,杯中出现的变幻物象。 ⑩“极目”、“流水”两句:化用南唐李煜《望江南》“车如流水马如 龙”句意。笺花:在纸笺上写诗咏花。那:当为方言,何。 【品评】 此词约为宋绍兴七年(1137)定居杭州时所作。词描写春夏之交景 色,表现晚年孤寂生活,引发了对当年汴京安居乐业日子的回忆。 词人以今昔对比,倍觉今日之凄凉。上片写“芳草”、“绿阴”,点出 春末夏初的典型景物,而“晚晴寒透”之“寒”字当是词人的心理错觉,是 心绪清冷孤寂的反映。词人之所以有此感觉,是因为所居处“玉钩金 锁”,如同牢笼,即使有客来,仍觉席上“寂寞”。其远离故乡如同在“海 角天涯”而愁苦难熬。“能留否”之问,回答是只能留,因为北方还在金 人铁蹄下。而杭州虽然酴醵花落,但还有梨花聊以慰藉。由眼下之“愁 海角天涯”,词人自然怀念起“当年”南渡前在汴京无忧无虑的日子,忆 甜而思苦。那时曾出游观赏,肘后悬香囊,甚是潇洒;又活火烹茶,亦 极悠闲;更见车水马龙,享尽繁华;即使遇到风雨,还可煮酒吟花,风 雅之至。当年的赏心乐事,终生难忘,可惜“流水落花春去也”,如今的 日子已不值一提。词人失落之感洋溢字里行间。歇拍“得似旧时那”的询 问,充满怀旧与无奈,令人沉思。 永遇乐·元宵 落日熔金,①暮云合璧,②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③春 意知几许。④元宵佳节,融和天气,⑤次第岂无风雨。⑥来相召、香车 宝马,⑦谢他酒朋诗侣。⑧ 中州盛日,⑨闺门多暇,⑩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 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 下,听人笑语。 【注释】 ①熔金:形容落日赤黄光辉如同黄金熔化。宋廖世美《好事 近》:“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碧。” ②合璧:形容暮云似圆形的碧玉。璧,中间有孔的美玉。 ③吹梅笛怨:指笛曲《梅花落》其声情幽怨。 ④几许:多少。《古诗十九首·迢迢牵牛星》:“河汉清且浅,相去 复几许?” ⑤融和:温暖和煦。唐张登《山雪戏题绝句》:“融合长养无时 歇。” ⑥次第:转眼,接着。 ⑦香车宝马:华丽的车马。唐王维《同比部杨员外十五夜游有怀静 者季》:“香车宝马共喧阗。” ⑧酒朋诗侣:饮酒作诗的朋友。 ⑨中州盛日:指在汴京的繁盛之日。中州,指河南一带,此指代汴 京。 ⑩闺门:指代闺中女子。偏重:特别重视。三五:即正月十五元宵 节。铺翠冠儿:装饰着翡翠等珠宝的帽子。宋吴自牧《梦粱录》卷一 《元宵》:“(杭州)官巷口、苏家巷二十四家傀儡,衣装鲜丽,细旦 戴……珠翠冠儿,腰肢纤袅,宛如妇人。”捻金雪柳:用金线捻丝制成 的头饰雪柳。簇带:即簇戴,指妇女头上装饰许多饰品。宋周密《武林 旧事》卷三:“妇人簇戴,多至七插。”济楚:整洁、漂亮。宋周邦彦 《红窗迥》:“有个人人,生得济楚。”风鬟霜鬓:形容人年老头发松 乱,双鬓花白。怕见:懒得。 【品评】 此词约宋绍兴九年(1139)作于杭州。此年正月初五宋、金议和,形 势缓和,于是有欢庆元宵佳节的活动。宋张端义称李清照“南渡以来, 常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贵耳集》卷上),观此词属 老年怀旧之作。但怀旧旨在伤今,又与一般人的怀旧不同。 上片写今日元宵节的情景,采用的是先扬后抑的手法,写出词人于 元宵佳节时的独特感受。开篇先写元宵节傍晚时分“落日熔金,暮云合 璧”的美景,乃入夜赏灯的绝佳背景;但一句“人在何处”,顿生“身在异 乡为异客”之愁。次写“染柳烟浓”似乎春意盎然,但又添加“吹梅笛 怨”,暗示“春意”不多之憾。再次写“融和天气”,似乎心情舒畅,但又 生杞人之忧:“次第岂无风雨?”最后写“来相召、香车宝马”,似乎很热 闹,但却被词人一一谢绝,又觉孤单、清冷。可见,今日元宵佳节所有 赏心悦目之事都与词人心情格格不入。因为词人心中向往、怀念的是北 宋灭亡之前在汴京过的元宵佳节,那时正当国家盛日,又多闺中知己, 大家精心打扮,争奇斗艳,尽享元宵之乐,真是何等快乐!而面对现 实,不仅元宵已无复当年盛况,自己更是首如飞蓬的老妇,哪还有兴趣 夜间去观灯呢?结尾以俚词白话写自己只能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聊 以慰藉,分明是一个孤独悲哀的嫠妇形象。 此词总体上以“中州盛日”之元宵与今日冷落的元宵相对照;并以今 日元宵之景与自己的心情相对照,突出国难给自己精神造成的巨大创 伤,以及对故乡的怀念之情,感人至深,难怪宋词人刘辰翁读后“为之 泣下”(《须溪词》卷二《永遇乐》小序)。文字上则亦雅亦俗,亦浓亦 淡,精巧与朴素相融,达炉火纯青的境界。此词是李清照晚年的重要作 品,反映了其词境之超迈非凡。 山花子 揉破黄金万点明,①剪成碧玉叶层层。②风度精神如彦辅,③太鲜 明。④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⑤熏透愁人千里梦,⑥却无 情。 【注释】 ①黄金:比喻金黄色桂花。 ②碧玉:唐贺知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 绦。”此喻桂树绿叶。 ③彦辅:晋人乐广,字彦辅。《晋书》本传称其“神姿朗彻,当为 名士”。比喻桂花风度不俗。 ④鲜明:据《世说新语·品藻》:“刘令言始人洛,见诸士而叹 曰:‘王夷甫太解明。’(引者按:《晋书·刘隗传》“解明”作“鲜明”)乐彦 辅我所敬……”“鲜明”本指王夷甫而非乐彦辅。此处或借用,或误记。 ⑤丁香千结:指丁香花蕊甚多。五代毛文锡《更漏子》:“庭下丁 香千结。”苦粗生:苦于粗糙。生,语助词。 ⑥愁人:词人自称。 【品评】 此词约作于南渡后定居杭州时,在宋绍兴年间。词借咏金桂表思乡 之情。 金桂开于秋季,花色金黄。词先从形态与“精神”两个方面写金桂: 花如“黄金万点”,叶如“碧玉”层层,均显华贵之态;更有“风度精神”朗 彻不俗,极其出色。词人于金桂可谓不吝赞美之词。然后则以金桂 和“梅蕊”与“丁香”作比,褒此而贬彼。向来为清照所欣赏的梅花被贬 为“俗甚”,丁香更是粗糙不堪,皆不可与金桂相媲美。出人意料的是歇 拍却以“无情”否定了金桂,造成巨大跌宕,似匪夷所思。实际是金桂花 香太浓烈,熏醒了梦中词人,打扰了词人千里思乡美梦也。此词写对金 桂的赞誉之词以及与梅花、丁香作比较,都十分夸张,目的在于凸显思 乡之情。 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①乍暖还寒时候,②最难将 息。③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④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 时相识。⑤满地黄花堆积,⑥憔悴损,⑦如今有谁堪摘?⑧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⑨梧桐更兼细雨,⑩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 个愁字了得! 【注释】 ①凄凄:形容悲伤凄凉。南朝宋谢灵运《道路忆山中》:“凄凄 《明月》吹,恻恻《广陵散》。”惨惨:忧闷,忧愁。《诗·小雅·正 月》:“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戚戚:形容忧惧。《论语·述 而》:“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②乍暖还寒:形容秋天气候多变,忽暖忽寒。乍,忽然。 ③将息:指休养,保重身体。 ④敌:抵挡。 ⑤旧时相识:旧时朋友。把北来大雁当作过去的朋友,有思乡之 意。 ⑥黄花:指菊花。《礼记·月令》:“鞠(菊)有黄华(花)。” ⑦损:副词,极,表示憔悴程度之深。 ⑧堪摘:能承受被采摘。 ⑨怎生:如何,怎么。宋柳永《甘州令》:“好时节,怎生轻 舍?”生,语助词。得:到。 ⑩“梧桐”句:化用唐自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句意。次 第:情形光景。唐刘禹锡《寄杨八寿州》:“次第应须旧谏臣。”了得: 了结,概括得了。 【品评】 此词作于李清照暮年,约宋绍兴十六年(1146)以后。此词:勾清照 杰作,有“千古绝调”(清孙原湘评张寿林辑本《漱玉词·声声慢》 语)、“绝世奇文”(清陆以湉《冷庐杂识》卷五)之誉。 此词属悲秋之作,其中郁积着词人南渡以来深重的人生痛苦。虽然 词人并未点明其痛苦之所在,但通过“凄凄惨惨戚戚”、“伤心”、“愁”等 感情色彩鲜明的词语,毫不隐讳地宣泄出心中的苦闷,可谓既含蓄又直 白。开篇连用十四叠字,堪称千古创格,有“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韵之 美,而且淋漓尽致地表达出词人晚年挣扎、清冷、孤寂的生活状态,以 及悲伤、苦闷、忧惧的内心世界。词人把这种心境置于“乍暖还寒”的深 秋时节,尤显无比凄苦。而写“淡酒”不能御风,雁过使人“伤心”,亦渲 染出悲秋之意。下片又选取典型的秋天风物,进一步抒写“愁”意。“黄 花”本是秋天最美的花,但此时已凋残不堪,其“憔悴损”的形象显然亦 是晚年词人的写照。“秋雨梧桐”本是秋天意象,而缀以叠字“点点滴 滴”,则涂抹上更悲凉的色彩。词人处于如此秋意萧瑟的自然环境中, 又孤独地“守着窗儿”等待天黑,其心境当如打翻了五味瓶。歇拍以“怎 一个愁字了得”收束,“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清彭孙通《金粟词 话》),内涵极丰,意味无穷,可谓字字是泪,蕴藉着难以言传的痛 苦、悲凉。 明杨慎《词品》卷二评:“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 冠,当于秦七(观)、黄九(庭坚)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并以“《声声 慢》一词,最为婉妙”为证,此词在清照词中可称压卷之作。 生查子 年年玉镜台,①梅蕊宫妆困。②今岁不归来,怕见江南信。③酒从 别后疏,泪向愁中尽。遥想楚云深,④人远天涯近。⑤ 【注释】 ①玉镜台:典出《世说新语·假谲》,比喻妆镜。 ②梅蕊宫妆困:指梅花妆。唐韩鄂《岁华纪丽》卷一《人 日》:“(南朝宋)武帝女寿阳公主,日卧于含章檐下,梅花落公主额上, 成五出之花,拂之不去。皇后留之,自后有梅花妆是也。” ③江南信:南朝宋盛弘之《荆州记》记陆凯寄梅花给范晔,并赠诗 曰:“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枝春。”此处即指 梅花。 ④楚云:江南之云。唐韩翃《送客之鄂州》:“江口千家带楚云。” ⑤天涯近:即“近天涯”,极言离人之远。 【品评】 此词作者有李清照与朱敦儒两说,为存疑之作。词写思念夫君之 情。上片写夫君因“怕见江南信”触动离愁而“今岁不归来”,十分新颖别 致。下片“酒从”句写出“飘零疏酒盏”(宋秦观《千秋岁》),为暗写离 愁;“泪向”句则明写离愁。词人因思夫君而愁,又因愁而“遥想”夫 君,“人远天涯近”则道出夫君“今岁不归来”的真正原因,并非“怕见江 南信”也。词虽短小,但构思新巧,颇具情致。 浣溪沙 楼上晴天碧四垂,①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楼。新笋看成 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② 【注释】 ①“楼上”句:化用唐韩僵《有忆》“泪眼倚楼天四垂”意。 ②“忍听”句:化用唐李中《钟陵寄从弟》“忍听黄昏杜鹃啼”意。林 表,林外。杜鹃,啼声似“不如归去”。 【品评】 此词作者有周美成、李清照两说,为存疑之作。词写女子思夫之 情。上片写女子登楼远眺,芳草远接天涯,而夫君不归,只能“劝君莫 上最高楼”,寄托牵挂、担忧之意。下片写暮春自然景物,新笋长成竹 子,落花已嵌入燕巢,更有杜鹃正在啼鸣“不如归去”,皆意味春天已告 结束。而夫君仍远在“天涯”不归,失落哀怨之情尽在不言中。 丑奴儿·夏意 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①理罢笙簧,②却对菱花淡淡妆。③ 绛绡缕薄冰肌莹,④雪腻酥香。⑤笑语檀郎,⑥今夜纱厨枕簟凉。⑦ 【注释】 ①炎光:暑气。宋柳永《二郎神》:“炎光谢,过暮雨,洗尽炎 光。” ②理:奏。唐卓英英《理笙》:“频倚银屏理凤笙。”笙簧:笙中的 簧片,指代笙。 ③菱花:指背有菱花的镜子。唐李白《代美人愁镜》:“玉筋并堕 菱花前。” ④绛绡:深红色的绸子。晋郭璞《游仙诗》:“振发唏翠霞,解褐 被绛绡。”冰肌莹:形容女子肌肤洁白有光泽。宋朱淑真《暑月独 眠》:“冰肌生汗白莲香。” ⑤雪腻酥香:形容肌肤细腻如白雪,芳香如酥油。 ⑥檀郎:对夫婿或所爱的人的昵称。唐李贺《牡丹种曲》:“檀郎 谢女眠何处?” ⑦纱厨:纱帐。枕簟(diàn):枕席。唐韩愈《新亭》:“水文浮枕 簟,瓦影荫龟鱼。” 【品评】 此词作者有康与之、李清照两说,为存疑之作。词写夏日雨后女子 生活小景,并表达伉俪恩爱的生活情趣。上片写夏日雨后难得清凉,女 子面对明镜梳妆,可见“女为悦己者容”。女子经过打扮,身着薄绸衫, 肌如冰雪,分外迷人。她不仅美丽,而且调皮大胆。“笑语檀郎”写其欣 喜之意,为的是“今夜纱厨枕簟凉”。此言意思暧昧,当是今夜幽会之约 也。故有人评“此阕词意肤浅,不类易安之笔”,还有人认为风格与工闺 词的康与之较近。 鹧鸪天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 梦魂。无一语,对芳樽,①安排肠断到黄昏。②甫能炙得灯儿了,③雨 打梨花深闭门。④ 【注释】 ①芳樽:精致的酒器,此指代美酒。唐李颀《夏宴张兵曹东 堂》:“坐对芳樽不知热。” ②安排肠断:指心思烦杂,伤心欲绝。宋辛弃疾《杏花天》:“甫 能得见茶瓯面,却早安排肠断。” ③甫能:方才。炙(zhì):烧。灯儿了(liǎo):灯火燃尽。 ④“雨打”句:宋吴聿《观林诗话》:“半山酷爱唐乐府‘雨打梨花深 闭门’之句。”按《全唐诗》并无此句。未详具体出处。 【品评】 此词作者有秦观、李清照两说,为存疑之作。词写闺怨,委婉曲 折,景中有情,情中有景。上片前两句,移情于鸟。本是女主人公 流“泪”,但其所见流莺啼鸣,亦觉“新痕间旧痕”,可谓“一字一血”(明李 攀龙《草堂诗馀隽》卷一),写出女主人公的悲哀。后两句“鱼鸟无消 息”,写对夫君之牵挂,而写“梦魂”飞越“千里关山”,更可见对夫君的 无限情意。此景中情也。下片写女主人公“无一语”之沉默,写出愁苦郁 闷之状;“安排肠断到黄昏”,隐见女词人枯坐伤心的身影:皆情中景 也。结句“雨打梨花深闭门”,是一幅绝妙好图,品味其景中情,意味无 穷,可谓“怎一个愁字了得”! 浪淘沙 素约小腰身,①不奈伤春。②疏梅影下晚妆新。③袅袅婷婷何样 似?④一缕轻云。歌巧动朱唇,字字娇嗔。⑤桃花深径一通津。⑥怅望 瑶台清夜月,⑦还照归轮。⑧ 【注释】 ①素约:即约素,形容女子身腰圆细,如同紧束的白绢。三国魏曹 植《洛神赋》:“肩若削成,腰如约素。”素,白绢。 ②奈:通“耐”,禁得起,受得住。 ③疏梅影:宋林逋《山园小梅》:“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 黄昏。” ④袅袅婷婷:形容女子轻盈美好。唐杜牧《赠别二首》:“娉娉袅 袅十三馀,豆蔻梢头二月初。”宋陈师道《黄梅》:“冉冉梢头缘,婷婷 花下人。” ⑤娇嗔(chēn):假装生气,撒娇。五代无名氏《菩萨蛮》:“一面发 娇嗔,碎挪花打人。” ⑥“桃花”句:据南朝梁吴均《续齐谐记》:汉代永平年,剡县人刘 晨、阮肇入天台山采药,上山食桃,下山饮涧水,见水中流出一杯,内 有胡麻饭屑,乃渡水翻山寻找人家,路遇两仙女,与之成婚。住半年, 求归心切,乃从洞口出。自入山至归,已历七代子孙。津,渡口。 ⑦瑶台:神仙居所。晋王嘉《拾遗记》:昆仑山“傍有瑶台十二, 各广千步,皆五色玉为台基”。 ⑧归轮:指夫君回家的马车。 【品评】 此词作者有赵子发、李清照两说,为存疑之作。此词写“伤春”思 妇,但并不在其思夫之情上多费笔墨,而是以描写思妇的美丽形象为 主。无论是上片的“素约小腰”、新颖“晚妆”、“袅袅婷婷”似“轻云”,还 是下片的“朱唇”、“娇嗔”,都意在勾画一位妙色女子的姿色、风韵。正 如明沈际飞所谓“描就一个娇娃”(《草堂诗馀》正集)。惟有结尾才写 其“怅望瑶台”,期盼夜月“还照归轮”,透露出思夫之情。但如此美 艳“娇娃”却独守空闺,可见作者怜香惜玉之意。 诗选 春残 春残何事苦思乡? 病里梳头恨发长。 梁燕语多终日在,①蔷薇风细一帘香。② 【注释】 ①“春残”句:语本宋欧阳修《蝶恋花》:“梁燕语多惊晓睡,银屏 一半堆香被。”梁燕,屋梁上的春燕。 ②“蔷薇”句:语本唐高骈《山亭夏日》:“水精帘动微风起,满架 蔷薇一院香。” 【品评】 此诗作年说法不一,或云作于少年时代居汴京时,或云作于南渡夫 婿赵明诚亡故后。从此诗的感情与文字风格看不类晚年之作,似作于与 赵明诚婚后居汴京时。当时赵明诚常年忙于公务,很少回家团聚,词人 孤守空闺,身体又不佳,一旦见春燕双双归巢,乃有感而赋此绝句。 首句点明时际暮春,春事即尽,从而生伤春之意,又进而引发“思 乡”之情。但“何事苦思乡”之问,却是“盘马弯弓故不发”,造成小小悬 念。次句写自己此时的情状:一是“病”,且“发长”,这是生理状态;二 是“恨”,意谓遗憾,此乃心理状态。但“恨发长”显然是托词,她另有 所“恨”。次句旨在渲染“苦思”的意味。第三句实为对“何事”的回答,也 是暗示“恨”之所在。词人见梁上飞来一双归燕,筑巢安居,终日呢喃私 语,形影不分,如同恩爱伉俪,这无疑刺激了词人孤凄的心,因为双燕 反衬出自己形影相吊、孤苦伶仃的凄凉。于是词人要“恨”,恨自己病且 孤,引起“思乡”,当然更思念夫君,只是不愿说出这层意思而已。尾句 写风送一帘蔷薇香,则回应“春残”,暗示春花即将凋零,可惜自己无心 独自一人外出观赏,借伤春再抒写闺怨。 此诗委婉含蓄,始终未点明对夫婿的不满。有人评李清照诗, 因“甚工词,都是词语也”(清陆昶《历朝名媛诗词》卷七),正是指出此 类诗具有婉约词的韵味。 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①·其一 五十年功如电扫,②华清宫柳咸阳草。③ 五坊供奉斗鸡儿,④酒肉堆中不知老。⑤ 胡兵忽自天上来,⑥逆胡亦是奸雄才。⑦ 勤政楼前走胡马,⑧珠翠踏尽香尘埃。⑨ 何为出战辄披靡?⑩传置荔枝多马死。 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 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仪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 夏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注释】 ①唐肃宗上元二年(761),元结作赞颂唐肃宗平定安史之乱的《大唐 中兴颂》,大历六年(771)此颂刻于湖南祁阳县浯溪石崖上,俗称《浯溪 中兴颂碑》或《摩崖碑》,文曰:“天宝十四载,安禄山陷洛阳。明 年,陷长安。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明年,皇帝移军凤翔。其 年,复两京,上皇还京师。于戏!前代帝王有盛德大业者,必见于歌 颂。若今歌颂大业,刻之金石,非老于文学,其谁宜为?颂曰:噫嘻前 朝,孽臣奸骄,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生失宁。大驾南 巡,百僚窜身,奉贼称臣。天将昌唐,繁晓我皇,匹马北方。独立一 呼,千麾万,我卒前驱。我师其东,储皇抚戎,荡攘群凶。复服指期, 曾不逾时,有国无之。事有至难,宗庙再安,二圣重欢。地辟天开,蠲 除袄灾,瑞庆大来。凶徒逆俦,涵濡天休,死生堪羞。功劳位尊,忠烈 名存,泽流子孙。盛德之兴,山高日升,万福是膺。能令大君,声容法 法,不在斯文。湘江东西,中直浯溪,石崖天齐。可磨可镌,刊此颂 焉,千千万年!”后传宋“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字文潜),与黄庭坚见 此碑而发扬之,作《读中兴颂碑》或曰《浯溪中兴颂》,诗曰:“玉环 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 戈铁马从西来,郭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偃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 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斗文,太师笔下蛟龙 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磨苍崖。谁持此碑人我室?使我一见昏 眸开。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 时有游人打碑卖。”但此诗作者是何许人,多有争议,今人徐培均最后 考定为秦观所作。李清照当时不知作者是秦观,故仍称“和张文潜”。 ②五十年功:指唐玄宗在位约五十年。唐玄宗先天元年(712)登基, 天宝十五载(756)退位,实在位45年,“五十年”乃概数。唐人已习惯此用 法,如唐李德裕《次柳氏旧闻》:“时天下无事,号太平者垂五十 年。”《类说》卷二十七引《逸史》:“明皇潜龙时,见僧万迥曰:‘五 十年天子,愿自爱。’五十年以后,果有禄山之祸。”如电扫:形容唐玄 宗功业短暂,如闪电瞬间消逝。 ③华清宫:唐宫殿名,旧址在今陕西临潼骊山山麓。《唐会要》卷 三十:“开元十一年,十月五日,置温泉宫于骊山。至天宝六载十月三 日,改温泉宫为华清宫。”此处有温泉华清池,为唐玄宗与杨贵妃寻欢 作乐之地。咸阳草:语出唐刘沧《咸阳怀古》:“渭水故都秦二世,咸 阳秋草汉诸陵。”咸阳,秦始皇建都处,在今陕西西安西北。 ④五坊供奉:管理五坊的官员。五坊为皇帝出游狩猎而设置的机 构。据《新唐书·百官志·殿中省》:“闲厩使押五坊,以供时狩。一日雕 坊,二日鹘坊,三日鹞坊,四日鹰坊,五日狗坊。”供奉,官职名,在 皇帝身边供职的官员。斗鸡儿:饲养斗鸡的儿童。唐玄宗喜斗鸡之戏。 唐陈鸿《东城父老传》:“玄宗在藩邸时,乐民间清明节斗鸡戏,及即 位,治鸡坊于两宫间,索长安雄鸡金毫、铁距、高冠、昂尾千数养于 坊,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使驯扰教饲之。” ⑤酒肉堆:比喻糜烂奢侈的生活,同“酒池肉林”。 ⑥“胡兵”句:指安禄山叛乱。安禄山初名轧荦山,因其母嫁突厥人 安延偃,而改姓安,名禄山。唐天宝十四载(755)冬,在范阳起兵,先后 破洛阳、长安,称“雄武皇帝”,国号“燕”。胡兵,指参加叛乱的少数民 族士兵。忽白天上来,形容来势突然而凶猛。 ⑦逆胡:指叛唐者安禄山、史思明等胡人。奸雄:指奸诈而足以欺 世的野心家。《三国志·魏志·武帝纪》裴松之注:“太祖(曹操)问许子将 (攸):‘我何如人?’子将不答。固问之,子将曰:‘子治世之能臣,乱世 之奸雄。’’’此处以曹操喻安禄山等。 ⑧勤政楼:即“勤政务本之楼”,为唐玄宗设酺赐之所。故址在今陕 西西安兴庆公园。《唐会要》卷三十:“开元三年七月二十九日,以兴 庆里旧邸为兴庆宫。后于西南置楼,西面题曰‘花萼相辉之楼’,南面题 曰‘勤政务本之楼’。”胡马:指叛军兵马。 ⑨“珠翠”句:指唐宫珍珠翡翠等宝物尽被叛军践踏于尘埃。 ⑩“何为”句:意谓唐军为何一出战就溃败不堪。辄,就,总是。披 靡,喻军队溃败。《史记·项羽本纪》:“于是项王大呼驰下,汉军皆披 靡,遂斩汉一将。”“传置”句:指驿站为杨贵妃从岭南急送荔枝,途中 马匹多倒毙。《新唐书·杨贵妃传》:“妃嗜荔支,必欲生致之,乃置骑 传送千里,味未变,已至京师。”又,杜甫《病橘》:“忆昔南海使,奔 腾献荔支。百马死山谷,到今耆旧悲。”传(zhuān)置,驿站转运。“尧 功”句:此以古代圣君尧舜之如天功德喻唐肃宗。“安用”句:意谓何必 用区区文字记载唐肃宗的功德。“著碑”句:指唐代撰碑文铭记唐肃宗功 德之举实在浅陋俗气。磨山崖:指在山崖上刻《摩崖碑》。子仪:唐代 名将郭子仪,官至朔方节度使,是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封汾阳郡王。 不自猜:指二将不相互猜忌。天心悔祸:《左传·隐公十一年》:“天祸 许国,鬼神实不逞于许君,而假乎于我寡人……若寡人得没于地,天其 以礼悔祸于许,无宁兹许公复奉其社稷。”此指平定安史之乱是天意要 改祸为福,亦含唐玄宗因失政而悔恨误用李林甫、杨国忠、安禄山之 意。人心开:指百姓开心。夏商有鉴:夏、商两朝留下历史的借鉴、教 训。《诗·大雅·荡》:“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殷,即商。鉴,镜 子。简策:原指竹简编成书册,此指史册。汗青:竹简用火烧烤,烤出 水分如出汗,烤干后便于书写并长久保存。“当时”、“虽生”两句:郑处 诲《明皇杂录》卷上载:“姚崇与张说同为宰辅,颇疑阻,屡以其相 侵,张衔之颇切。姚既病,诫诸子曰:‘张丞相与我不叶,衅隙甚深。 然其人少怀奢侈,尤好服玩。吾身殁之后,以吾尝同寮,当来吊。汝其 盛陈吾平生服玩、宝带、重器,罗列于帐前。若不顾,汝速计家事,举 族无类矣。目此,吾属无所虞,便当录其玩用,致于张公,仍以神道碑 为请。既获其文,登时便写进,仍先砻石以待之,便令镌刻。张丞相见 事迟于我,数日之后当悔。若却征碑文,以刊削为辞,当引使视其镌 刻,仍告以闻上。’讫姚既殁,张果至,目其玩服三四,姚氏诸孤悉如 教诫。不数日,文成,叙述该详,时为极笔。其略曰:‘八柱成天,高 明之位列;四时成岁,亭毒之功存。’后数日,张果使人取文本,以为 词未周密,欲重为删改。姚氏诸子乃引使者示其碑,乃告以奏御。使者 复命,悔恨拊膺,曰:‘死姚崇犹能算生张说,吾今方知才之不及也远 矣。’”张说,字道济,一字说之,洛阳人。唐玄宗时任宰相。姚崇,又 名元之,陕州(治所今河南陕县)人。唐玄宗时任宰相。张、姚两人不 合。多机,多机谋。卖,出卖,陷害。 【品评】 诗作于宋元符三年(1100),是李清照早年之作,十馀岁的年轻女子 能写出这样诗笔雄俊的七古诗,十分难得。明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评“二诗奇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甚是推崇。二诗 乃和张文潜(实为秦观)的《浯溪中兴颂》,属咏史诗。 张(秦)之作主要是记述平定安史之乱的过程,又歌颂郭子仪等人的 功绩,最后抒发“百年历史废兴”之感叹,立意一般。而李清照则站在史 评家的高度,以批判的眼光,深究唐代安史之乱的原因,以达到“夏商 有鉴当深戒”之“借古讽今”(黄墨谷语)的目的。这就与一般咏史区别开 来,而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诗其一前十句基本是纪事,罗列统治者骄 奢淫逸的生活现象,说明玄宗无心富国强兵,使士兵无斗志,给安禄 山、史思明叛乱创造了机会,从而揭示了安史之乱发生的原因;又描写 了安史之乱给社稷苍生带来的灾难。诗人愤懑之情暗寓其中。后十句主 要是议论,从议唐元结等“著碑名德”议论到玄宗朝张、姚二相的争斗。 诗人认为著碑歌功颂德是浅陋之举,毫无意义;而总结平定安史之乱成 功的原因,如郭、李二将精诚合作,“天心悔祸”才是重要的。还进一步 强调唐玄宗时张、姚二宰相的勾心斗角乃有害社稷的前车之鉴,要引以 为戒。此为诗人的独特见解。张、姚之斗当使人联想到宋朝廷中派别的 争斗,这是让诗人感到担忧的。诗人的见识无疑很深刻。 其二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①《中兴碑》上今生草。② 不知负国有奸雄,③但说成功尊国老。④ 谁令妃子天上来,⑤虢秦韩国皆天才。⑥ 花桑羯鼓玉方响,⑦春风不敢生尘埃。⑧ 姓名谁复知安史?⑨健儿猛将安眠死。⑩ 去天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 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丑深如崖。 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开? 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 呜呼!奴婢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 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 【注释】 ①“惊人”句:指天宝年间唐代因“安史之乱”由治而乱、由盛而衰。 天宝,唐玄宗年号(742—756)。 ②《中兴碑》:即《摩崖碑》。 ③负国有奸雄:指唐朝权奸李林甫、杨国忠等。《旧唐书·玄宗 纪》:“献可替否,靡闻姚(崇)、宋(璟)之言;妒贤害功,但有甫、忠之 奏。豪华因兹而睥睨,明哲于是乎卷怀,故禄山之徒,得行其伪。” ④国老:原指退休的卿大夫。《礼·王制》:“有虞氏养国老于上 庠,养庶老于下庠。”此指平定“安史之乱”的功臣郭子仪、李光弼。 ⑤妃子:指杨贵妃。天上来:形容美如仙人。 ⑥虢(guó)秦韩国:指杨贵妃的三个姐姐。《新唐书·杨贵妃 传》:“(杨贵妃)有姊三人,皆有才貌,玄宗并封国夫人之号。大姨封韩 国,三姨封虢国,八姨封秦国,并承恩泽,出入宫掖,势倾天下。”天 才:指天生的美貌、资质。 ⑦花桑羯(jié)鼓:木制鼓。唐南卓《羯鼓录》:“羯鼓出外夷,以戎 羯之鼓,故曰羯鼓。”原注:“山桑木为之。”“花桑”当即“山桑”,桑树的 一种。方响:乐器名。宋乐史《杨太真外传》卷上:“时新谷初进女伶 谢阿蛮,善舞。上(唐玄宗)与妃子钟念,因而受焉,就按于清元小殿: 宁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瑟琶,马仙期方响,李龟年篥,张野孤箜篌, 贺怀智拍板。自旦至午,欢洽异常。” ⑧“春风”句:形容乐声美妙清润,连春风也不敢刮过以免吹动尘 埃。唐南卓《羯鼓录》:“(唐玄宗)又制《秋风高》。每至秋空迥彻,纤 翳不起,即奏之。必远风徐来,庭叶随下。” ⑨安史:指叛将安禄山与史思明。 ⑩安眠死:在安然熟睡中死去。此讽刺将士不是战死沙场,而是在 安逸生活中死去。“去天”、“峰头”两句:去天尺五,语本汉《辛氏三秦 记》:“城南韦、杜,去天尺五。”原指韦、杜两大家族,离皇帝接近。 此指抱瓮峰甚高,离天甚近。抱瓮峰,当为“瓮肚峰”。唐郑綮《开天传 信记》:“华岳云台观中方之上,有山崛起半瓮之状,名曰瓮肚峰。上 (唐玄宗)赏望,嘉其高迥,欲于峰腹大凿‘开元’二字,填以白石,令百 馀里望见。谏官上言,乃止。”时移势去:形势变化。指唐由盛而 衰。“奸人”句:指权臣李林甫心地丑恶、阴险。新旧《唐书·李林甫 传》:“性阴密,忍诛杀,不见喜怒。面柔令,初若可亲,既崖穽深 阻,卒不可得也。”深如崖,即“崖穿深阻”,形容心地阴毒奸险,如深 险的崖穽。“西蜀”句:指唐玄宗因“安史之乱”逃到四川,平乱后仍能返 回长安。旧题唐李溶《松窗杂录》:“玄宗幸东都……谓一行曰:‘五甲 子得终无恙乎?’一行进曰:‘陛下行幸万里,圣祚无疆。’及西行,初至 成都,前望大桥。上举鞭问左右曰:‘是桥何名?’节度使崔圆跃马而进 曰:‘万里桥。’上因追叹曰:‘一行之言,今果符之,吾无忧矣。’”反, 同“返”。“南内”句:指唐玄宗从西蜀返回长安后,初被唐肃宗之宦官李 辅国幽禁于其旧邸南内兴庆宫,不久又迁往西内甘露殿,不能再回南内 了。可怜:可惜。唐卢纶《早春归盏厔别业却寄耿拾遗》:“可怜无益 费精神,有似黄金掷虚牝。”孝德如天大:此讽刺唐肃宗对其父唐玄宗 的作为悖于“孝德”。将军:指唐玄宗宠信的宦官高力士,唐开元初为右 监门卫将军,天宝七年(748)官至骠骑大将军,故称“将军”。《新唐书· 高力士传》:“帝或不名,而称将军。”称好在:唐柳理《常侍言旨》 载:“玄宗为太上皇时,在兴善宫(引者按:应是兴庆宫),属久雨初晴, 幸勤政楼。楼下市人及往来者愈喜,曰:‘今日得再见我太平天子。’传 呼万岁,声动天地。时肃宗不豫,李辅国诬奏云:‘此皆九仙媛、高力 士、陈元礼之异谋也。’下矫诏,迁太上皇于西内。给其扈从部伍,不 过老弱二三十人。及中道,攒刃辉日,辅国统之。太上皇惊,欲坠马数 四,左右扶持得免。高力士跃马前进,厉声曰:‘五十年太平天子,李 辅国旧为家臣,不宜无礼!’李辅国下马失辔。又宣太上皇诰曰:‘将士 各得好在否?’于是辅国令兵士咸韬刀鞘中,高声曰:‘太上皇万福!’一 时拜舞。力士又曰:‘李辅国拢马。’辅国遂拢马着靴行,与将士等护侍 太上皇平安到西内。辅国领众既退,太上皇泣,持力士手曰:‘微将 军,阿瞒已为兵死鬼矣。”’好在,好吗,用于问候。辅国用事:宦官李 辅国专权。《资治通鉴》卷二百三十三“肃宗宝应元年”:“李辅国悖功 益横,明谓上(玄宗)曰:‘大家但居禁中,外事听老奴处分。’上内不能 平,以其方握禁兵,外尊礼之。”张后尊:唐肃宗皇后张良娣与李辅国 勾结,嚣张跋扈。《旧唐书·肃宗张皇后传》:“皇后宠遇专房,与中宫 李辅国擅权禁中,干预政事。帝颇不悦,无如之何。”“春荠”句:唐郭 湜《高力士外传》记:高力士于上元元年(760)九月被除名,流放巫 州,“于园中见荠菜,土人不解吃,便赋诗曰:‘两京秤斤买,五溪无人 采。夷夏虽有殊,气味应不改。’使拾之为羹,甚美。” 【品评】 诗其二较其一题旨更明确,主要是抨击唐玄宗与杨家兄妹的腐败误 国,并嘲讽唐肃宗与其父实为一丘之貉。 诗开篇两句写历史“废兴”的沧桑感,从而引起对历史兴亡的回顾与 批判。接着集中笔墨用十句诗揭露唐玄宗的误国罪状:一是重用“负 国”之“奸雄”;二是大封杨家姐妹使其权倾天下;三是生活奢侈,荒淫 失政;四是不能居安思危,贪图虚荣。这实际皆是“安史之乱”的祸根。 然后又把批判锋芒转向唐肃宗:一是政治上与其父一样,同样重用“奸 人”;二是伦理上逼迫其父唐玄宗,有悖“孝德”。最后则以高玄宗宠信 高力士作衬托,再次直刺唐肃宗宠信李辅国与张皇后专权,使唐朝又将 走向衰亡。此中不无影射现实之意。 与其一相比,此诗批评更大胆,锋芒更犀利,嘲讽更辛辣。在艺术 表现上,此诗与其一都多议论。这固然是咏史之作需要评判,但亦与宋 人好“以议论为诗”(严羽《沧浪诗话·诗辨》)的风气有关。 分得“知”字① 学语三十年,②缄口不求知。③ 谁遣好奇士,④相逢说项斯?⑤ 【注释】 ①分得“知”字:古人相聚作诗,往往选定几个字为韵脚,每人拈一 字。作者拈得“知”字,即以其为韵脚作此诗。 ②学语:学说话。晋陶渊明《和郭主簿》:“弱子戏我侧,学语未 成音。”此处实指学作诗。 ③缄口:闭口不言。汉蔡邕《铭论》:“周庙金人,缄口以慎。”求 知:指求得别人知晓,即求闻达。 ④遣:教。好奇士:喜欢新奇诗作的人。 ⑤“相逢”句:项斯,唐代浙江台州人,喜作诗,初未知名,后受杨 敬之赏识而到处推荐。唐李绰《尚书故实》:“杨祭酒(敬之)爱才公心, 尝知江表之士项斯,赠诗曰:‘处处见诗诗总好,及观标格过于诗。平 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由此名振,遂登高科也。”此以项斯 自喻被诗友推崇。 【品评】 此诗为作者屏居青州乡里时一次聚会上的即席创作。分韵作诗需要 敏捷的才思与熟练的技巧,颇能考验一个人的才华,有一定难度,所以 难得佳作。而此诗虽短短四句二十言,亦无深言大义,但自抒性灵,坦 露性情,真实有趣,还是可圈可点之作。 首句回忆学诗历史达三十年之久,当是实录。从中可见诗人对写诗 的痴迷与执着,可谓清照本色是诗人。次句表白写诗的目的,在于抒写 性情,自娱自乐,并不在乎博得名声,又可见目的十分单纯,写诗只是 其一种生活方式而已。但“无心插柳柳成阴”,后两句却产生小小跌宕: 令作者意外的是由于诗才逐渐成熟,不能不引起诗友们的瞩目,竟被诗 友们到处推崇,自己宛若变成了诗与标格皆好的女“项斯”。“谁遣”所引 发的询问句式,突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惊喜之感。作者既然钟爱写诗, 对“好奇士”的赞赏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这是真性情的流露,毫不做作 伪饰。 此诗基本采用口语,但又巧用典故,故不乏典雅之致。 感怀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至莱,①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 上有《礼韵》,②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③偶得“子”字,因 以为韵,作《感怀》诗。 寒窗败几无书史,④公路可怜合至此。⑤ 青州从事孔方君,⑥终日纷纷喜生事。⑦ 作诗谢绝聊闭门,⑧燕寝凝香有佳思。⑨ 静中我乃得至交,⑩乌有先生子虚子。 【注释】 ①宣和辛丑:指宋徽宗宣和三年(1121)。莱:莱州,今属山东。 ②几:桌几。《礼韵》:即《礼部韵略》。宋人丁度所撰,由官方 颁布,作为士子考试时作诗用韵的教材。 ③“约以”句:指以随手翻开《礼韵》所见到的某一韵字作诗。 ④寒窗败几:此指赵明诚莱州官署陈设简陋不堪,窗户透风,桌几 残破。书史:指经史一类典籍。南朝梁江淹《杂体诗·效颜延之<侍宴 >》:“揆日粲书史,相都丽闻见。” ⑤公路:三国袁术,字公路。《三国志·袁术传》裴松之注引《吴 书》:“(袁)术既为雷薄等所拒,留住三日,士众绝粮,乃还至江亭,去 寿春八十里,问厨下,尚有麦屑三十斛。时盛暑,欲得蜜浆又无蜜。坐 棂床上,叹息良久,乃大咤曰:‘袁术至于此乎!’”此以袁术比喻赵明诚 初上莱州任时的窘困状态。 ⑥青州从事:指酒。《世说新语·术解》:“梅公有主簿,善别酒, 有酒辄令先尝:好者谓青州从事,恶者谓平原督邮。”从事,官职名, 州郡长官自辟僚属,多称“从事”。孔方君:即孔方兄,指铜钱内方外 圆。《晋书·鲁褒传》载《钱神论》:“亲之如兄,字曰孔方。” ⑦生事:惹是生非,制造事端。《逸周书·周祝》:“故忌而不得是 生事,故欲而不得是生诈。” ⑧谢绝:指不与他人来往。聊:姑且。 ⑨燕寝凝香:语本唐韦应物《郡斋雨与中与诸文士燕集》:“兵卫 森画戟,燕寝凝清香。”燕寝,原指帝王正寝之外的寝宫,后指郡斋。 此指赵明诚莱州公馆。凝香:指寝处有香料气息。有佳思:有好的构 思。宋邓椿《画继·侯王贵戚》:“少即敏慧,仪矩端庄,作芦雁,有佳 思。” ⑩静中:指寂寞之中。得至交:得到好友。此指下句乌有先生与子 虚子。“乌有”句:乌有先生与子虚子皆虚构人物。《史记·司马相如列 传》:“(汉武帝)读司马相如《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于此人 同时哉!’‘…一相如以‘子虚’,虚言也,为楚称。‘乌有先生者,乌有此 事也,为齐难……”’ 【品评】 此诗约作于宋宣和三年(1121),时李清照离开屏居十年的青州故 里,初至赵明诚莱州任上。小序值得注意:因作者处于“独坐一室,平 生所见,皆不在目前”的寂寞无聊境况,才信手拈得韵书中“子”字韵而 作此诗。这样的生存与心理状态,决定了诗的基调不会是欢快高昂的, 只能是压抑低沉的。 诗上半篇即描述使诗人产生寂寞不快心理的现象。首联写的是莱州 署上的生活简陋而窘困,“寒窗败几”写物质匮乏,“无书史”写精神贫 困,甚至以赵明诚之窘境与袁术当年相比。此反映了诗人的极度不满与 不快。颔联又深入点出今天的现状乃缘于对美酒与金钱的物质追求,是 它们惹出纷纷杂事俗务。看来赵明诚的出仕并不是诗人的理想,特别是 他整天忙于公务,撇下自己,让自己空无所有,更是郁闷的根源。但既 然事已如此,无法脱离现实,则只有自己苦中作乐,竭力想办法摆脱纷 纷杂事与苦闷了。下半篇就是写自己的遣闷之法:作诗谢客,闭门构 思,在精神世界中遨游,求得“至交”,与“乌有先生子虚子”这些想像中 的人物沟通交流。诗既写了诗人孤寂生活的苦闷,也反映了作者追求精 神自由的高雅情致。这是作为官宦之妻的一种心理状态,有一定的典型 意义。 该诗的特点是典故频繁,这亦证明了诗人对“书史”的热爱,对精神 生活的向往。 晓梦① 晓梦随疏钟,②飘然蹑云霞。③ 因缘安期生,④邂逅萼绿华。⑤ 秋风正无赖,⑥吹尽玉井花。⑦ 共看藕如船,⑧同食枣如瓜。⑨ 翩翩座上客,⑩意妙语亦佳。 嘲辞斗诡辩,活水分新茶。 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 人生能如此,何必归故家? 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 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注释】 ①晓梦:拂晓时做的梦,短暂而迷离。唐李商隐《咏史》:“三百 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 ②疏钟:稀疏的钟声。李白《夕霁杜陵登楼寄韦繇》:“思君达永 夜,长乐闻疏钟。” ③蹑(niè):踩,踏。 ④因缘:缘分。唐韩愈《答李秀才书》:“时吾子在吴中,其后愈 出在外,无因缘相见。”此指有缘分遇见安期生。安期生:先秦时方 士。《列仙传》:“安期先生者,琅琊阜乡人也。卖药于东海边,时人 皆言千岁翁。秦始皇东游,请见,与语三日三夜,赐金璧,度数千万。 出于阜乡亭,皆置去,留书,以赤玉舄一双为报。曰:‘后数年,求我 于蓬莱山。’始皇即迁徐福、卢生等数百人人海。未至蓬莱山,辄逢风 浪而还。立祠阜乡亭海边十数处云。” ⑤邂逅:不期而遇。《诗·郑风·野有蔓草》:“邂逅相遇,适我愿 兮。”萼绿华:传说中的仙女。南朝梁陶弘景《真诰》卷一:“萼绿华 者,自云是南山人,不知何山也。女子,年可二十上下,青衣,颜色绝 整。以升平三年十一月十日夜降羊权。自此往来,一月之中,辄六来过 耳。云:本姓罗。赠权诗一篇,并致火浣布各一方,金石条脱各一枚。 条脱似指环而大,异常精好。神女语权:‘君慎勿泄我,泄我则彼此获 罪。’访问此人,云是九嶷山中得道女罗郎也。宿命时曾为师母毒杀乳 妇,玄州以先罪未减,故今谪降于臭浊,以尝其过。与权尸解药。今在 湘东山,此女已九百岁矣。” ⑥无赖:无奈。秦观《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晓明无赖似 穷秋。” ⑦玉井花:语本唐韩愈《古意》:“太华峰顶玉井莲,开花十丈藕 如船。”玉井,井的美称。 ⑧藕如船:语本唐韩愈《古意》,见上。 ⑨枣如瓜:《史记·封禅书》:李少君曰:“君尝游海上,见安期 生。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 ⑩翩翩:形容风度优美。《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平原君,翩 翩浊世之佳公子也。”嘲辞:谐辞,戏谑之辞。分新茶:用开水冲新 茶,观杯中茶叶物象变幻。帝:指天帝。莫可涯:没有边际,无穷。故 家:旧居,原来住处。此指人间。敛衣:整理衣襟。喧哗:指人间纷乱 嘈杂。咨嗟:叹息。汉焦赣《易林·离之升》:“车伤牛罢,日暮咨 嗟。” 【品评】 此诗作于宋宣和三年(1121),初至赵明诚莱州府上,与前诗《感 怀》相同。前诗写诗人因为对现实生活不满,曾欲与“乌有先生子虚 子”成为“至交”。此诗构思则沿前诗而来,真的展开浪漫想像,与虚构 的神话传说中人物交往,亦确实令诗人感到无穷之乐,暂时忘却了世俗 的“喧哗”。 诗开篇即点题,写作者借着“晓梦”、伴着晨钟,“飘然蹑云霞”,境 界十分优美,预示着将有更浪漫、更神奇的意境出现。首先是巧遇仙人 安期生、仙女萼绿华,这是人们都熟悉的仙人,可作为仙界人物的代 表。再写仙境环境与生活,时届秋季,虽然莲花已凋落,但有“藕如 船”、“枣如花”,呈现出仙境迥异人间的奇特景象。最后写众仙客宴 饮,他们谈吐不俗,口齿伶俐,才思敏捷,情趣高雅。众仙虽然不似自 己的夫婿那样“助帝功”,但其享受的快乐是奔走仕途者所不可比拟的。 目睹仙境快乐无涯的生活,诗人不能不由衷地感慨:“人生能如此,何 必归故家?”无比艳羡之情直言道出,毫不含蓄。可惜“晓梦”毕竟是虚 幻的,当诗人天亮梦醒,回到现实生活中,起来端坐时,听到的仍是令 人厌恶的世俗嘈杂之声。梦境或者说仙境已“不可见”,只能边回味边感 叹而已,失落怅惘之意油然而生。 从体裁上看这是一首小型叙事诗,在李清照创作中难得一见。诗描 写仙境生活颇注重生活细节,因此具有浓郁的人世生活气息。诗中虽用 不少典故,但无填砌痕,又自然妥贴,不懂典故亦可理解,所以并不减 弱其生活气息。此诗写仙境实际就是写梦境,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仙 境中的一切都是诗人所向往的。但诗人又并不说明,这就使梦境更具神 奇色彩,亦更令人向往。 乌江① 生当作人杰,②死亦为鬼雄。③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④ 【注释】 ①此诗一题作《夏日绝句》。乌江:在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是项 羽兵败自刎之处。 ②人杰:杰出人物。《汉书·高帝纪》:“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 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 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者皆人杰,吾能用 之,此所以取天下者也。” ③鬼雄:鬼魂中的强悍者。屈原《九歌·国殇》:“身既死兮神以 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④“至今”、“不肯”两句:《史记·项羽本纪》:项羽与刘邦战,大败 于垓下,“项王乃欲东渡乌江。乌江亭长舣船待,谓项王曰:‘江东虽 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 军至,无以渡。’项王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与江东子弟八 千人渡江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 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一乃自刎而死。”项羽,名籍,字羽,下 相(今江苏宿迁西南)人,秦末农民起义领袖,在巨鹿之战中摧毁秦军主 力。秦亡后自立为西楚霸王,并大封诸侯。在楚汉战争中为刘邦所败, 最后从垓下(今安徽灵璧南)突围到乌江,自杀。江东,长江在芜湖、南 京段作西南南、东北北流向。自此段以下的长江南岸地区称江东。 【品评】 宋建炎三年(1129)春三月,李清照随被罢官的赵明诚离开建康(今南 京)赴江西赣州卜居,途经乌江拜谒了霸王祠而有此作。此诗为咏史 诗。清袁枚称好的咏史诗是“借古人往事,抒自己之怀抱”(《随园诗 话》卷十四),此诗即是。诗借歌咏秦末西楚霸王项羽,暗讽南宋小朝 廷。 诗前两句分别从“生”与“死”两个角度,评价项羽“作人杰”、“为鬼 雄”之一生,相当概括,又极其精练。“人杰”、“鬼雄”两词对仗工整, 凝聚着诗人对项羽的高度敬仰之情。称项羽为“人杰”,因其“力拔山兮 气盖世”,威武雄壮,力敌万人;称其为“鬼雄”,因其视死如归,慷慨 悲壮:项羽实不愧诗人之誉。诗后两句对项羽宁死“不肯过江东”的做法 含蓄地予以肯定,与一般男性诗人对项羽的否定,如“包羞忍辱是男 儿”(唐杜牧《题乌江亭》),迥然相异,可谓别具只眼,巾帼不让须眉。 而清照之所以肯定项羽“不肯过江东”,旨在反衬南宋小朝廷之丧权辱国 南渡而逃也,以表示对统治者的不满。这亦是本诗的主旨。 咏史 两汉本继绍,①新室如赘疣。② 所以嵇中散,③至死薄殷周。④ 【注释】 ①两汉:指西汉与东汉。继绍:继承。唐白居易《为崔相陈情 书》:“德宗皇帝念臣亡伯位高无后,以犹子之义,命臣继绍,仍赐臣 名。”此谓东汉是对西汉的继承,暗喻南宋乃继承北宋之正统。 ②新室:指王莽新朝。《汉书·律历志下》:“王莽居摄,盗袭帝 位,窃号曰新室。”王莽定国号为“新”,“新室”即新朝。赘疣:肉瘤, 多馀无用之物。《庄子·大宗师》:“彼以生为附赘悬疣。”此明 指“新”朝,暗指当时被金人扶植的张邦昌伪楚、刘豫伪齐政权。 ③嵇中散:嵇康,字叔夜。仕三国魏为中散大夫,故称嵇中散。晋 司马氏执政,嵇康“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与巨源绝交书》)。 ④薄殷周:嵇康“非汤、武”,表面是不满商汤伐夏桀、周武王伐殷 周,实是不满司马氏取代曹魏。而清照则借此典讥刺当时的张邦昌伪 楚、刘豫伪齐政权。 【品评】 此诗当作于宋建炎四年(1130)九月,据《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 十七,是年九月戊申载:“是曰,刘豫僭位于北京(今河北大名东北)。 初,军民闻刘豫至,杀金人,闭门以拒豫。豫击而降之,遂即皇帝位, 国号‘大齐’。”李清照闻信乃愤而作此诗。 此诗虽小,但“寸铁杀人”,是一首犀利的政治诗。诗借古讽今,用 典精当。前两句以两汉喻两宋,以篡权王莽之“新室”,喻刘豫之伪齐, 亦包括其前张邦昌之伪楚,可谓恰如其分。后两句则以“至死薄殷周”之 嵇康,喻反对刘豫卖国求荣之爱国人士,亦毫不牵强。而作者的贬与褒 尽在不言中,可谓含蓄深厚。 此诗四句全是议论,但饱含爱憎之情,故“是佳境,出宋人表”(明 王世贞《艺苑卮言》卷四)。以清照一女子能写出如此等语,实在是胆 识不凡,故明田艺蘅称“非妇人所能道者”(《诗女史》卷十一),亦充满 钦佩之意。 偶成① 十五年前花月底,②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往时?③ 【注释】 ①偶成:偶然灵感袭来而成此诗。 ②十五年前:此诗作于宋绍兴二年(1132)春,十五年前为宋政和七 年(1117)前后,时李清照与赵明诚正屏居青州。三年前赵明诚病故。 ③“今看”、“安得”两句:有唐刘希夷《代裴白头翁》“年年岁岁花 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之感慨。浑,完全,简直。 【品评】 诗人一生中最觉幸福、最值得怀念的是与赵明诚屏居青州十年的日 子。那时他们琴瑟和谐,伉俪情深,又远离官场,生活安定,可尽情满 足精神需求。但是自南渡特别是夫婿病逝之后,美好的生活已成为历 史,诗人心境发生了巨变。而当春季再次来临,花好月圆一如“往时”之 时,又勾起了诗人美好的回忆,并加重了今日身孤影单的感伤,于是有 此偶成之诗,其中明显有悼亡之意。 诗前两句乃触景生情,追忆十五年前与赵明诚“屏居乡里十年,仰 取俯拾,衣食有馀”,“共同校勘,整集签题”(《<金石录>后序》)、观花 赋诗的甜蜜生活,以及夫妻“相从”、形影不离的恩爱之情,充满了幸福 感与满足感。但后两句一转折又回到今日,虽然花亦艳,月仍圆,与当 年十分“相似”,可“情怀”却已不“似往时”。因为如今物是人非、夫婿已 作古,独留一个未亡人。对此诗人以“安得”之反诘,强调旧梦不可重 圆,历史不可重复,悲凉亦不可消除也。其无可奈何之意不难体会。 此诗采用今昔对照的手法,达到了以乐衬悲的效果。 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并序① 绍兴癸丑五月,②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使虏,③通两宫也。④ 有易安室者,⑤父、祖皆出韩公门下。⑥今家世沦替,⑦子姓寒微,⑧ 不敢望公之车尘。⑨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⑩见此大号令,不能忘 言,作古、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以待采诗者云。 其一 三年夏六月,天子视朝久。 凝旒望南云,垂衣思北狩。 如闻帝若曰:“岳牧与群后。 贤宁无半千,运已遇阳九。 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 岂无纯孝臣,识此霜露悲? 何必羹舍肉,便可车载脂。" 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泥。 谁可当将命,币厚辞益卑? 四岳佥曰俞,臣下帝所知。 中朝第一人,春官有昌黎。 身为百夫特,行足万人师。 嘉祐与建中,为政有皋、夔。 匈奴畏王商,吐蕃尊子仪。 夷狄已破胆,将命公所宜。 公拜手稽首,受命白玉墀。 曰臣敢辞难,此亦何等时! 家人安足谋,妻子不必辞。 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 径持紫金诏,直入黄龙城。 单于定稽颡,侍子当来迎。 仁君方恃信,狂生休请缨。 或取犬马血,与结天日盟。 胡公清德人所难,谋同德协必志安。 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 皇天久阴后土湿,雨势未回风势急。 车声辚辚马萧萧,壮士懦夫俱感泣。 闾阎嫠妇亦何知,沥血投书干记室。 夷虏从来性虎狼,不虞预备庸何伤。 衷甲昔时闻楚幕,乘城前日记平凉。 葵丘、践土非荒城,勿轻谈士弃儒生。 露布词成马犹倚,崤函关出鸡未鸣。 巧匠何曾弃樗栎?刍荛之言或有益。 不乞隋珠与和璧,只乞乡关新消息。 灵光虽在应萧萧,草中翁仲今何若? 遗氓岂尚种桑麻,残虏如闻保城郭。 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 当年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 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 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 【注释】 ①枢密韩公:韩肖胄,字似夫,北宋名臣韩琦曾孙。时任工部侍 郎、同签书枢密院事。胡公:胡松年,时试工部尚书。韩、胡二人时奉 命出使金国。《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六十五,绍兴三年五月:“丁 卯,尚书吏部员外侍郎韩肖胄为端明殿学十、同答书枢密院事。充大金 军前奉表通问史;给事中胡松年试工部尚书,充副使。” ②绍兴癸丑:宋高宗绍兴三年(1133)。 ③使虏:即出使金国。虏,此指金国。 ④通两宫:打探徽宗、钦宗两帝的消息。时两帝已被金国掳至五国 城(今黑龙江伊兰一带)。 ⑤易安室者:李清照自称。清照自号“易安居士”,取自晋陶渊明 《归去来兮辞》“审容膝之易安”句。 ⑥“父、祖”句:称自己的父、祖都出韩琦门下。黄盛璋《赵明诚李 清照夫妇年谱》:“大夫及李格非,俱出韩琦门下,有声于齐鲁。赵彦 衡《云麓漫钞》卷十四载清照《上韩公枢密诗序》云:‘有易安室者, 父、祖皆出韩公门下。’此韩公当指韩琦。”韩琦,韩肖胄曾祖,历任宋 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宰相。清照祖曾游于韩琦之门,父格非入仕亦曾 得韩公引荐。 ⑦沦替:衰落。 ⑧子姓寒微:子孙辈贫寒微贱。 ⑨“不敢”句:谓因地位悬殊,对韩肖胄望尘莫及。此为谦词。《庄 子·田子方》:“夫子奔逸绝尘,而(颜)回瞠若乎其后矣。”公,指韩肖 胄,而非韩琦。 ⑩神明:精神。《庄子·齐物论》:“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 也。”大号令:指宋高宗颁发的韩、胡二公出使金国的诏令。区区:谦 辞,微薄。采诗者:指官方采集诗歌送达朝廷的人,目的在于了解民 情。《汉书·艺文志》:“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 考正也。”三年:即宋绍兴三年(1133)。六月:五月高宗颁诏,六月韩、 胡入辞启程。“天子”句:指宋高宗于建炎元年(1127)登基,当朝已有七 年之久了。凝旒(liú):天子的冕旒静止不动,形容皇帝庄重严肃。此指 代高宗。旒,古代帝王冠冕前所悬垂的玉串,人端坐不动,则旒亦凝止 不动。望南云:喻思亲。晋陆机《思亲赋》:“指南云以寄钦,望归风 而效诚。”此指思念徽宗、钦宗二帝。垂衣:指皇帝无为而治。《易·系 辞》:“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此指代宋高宗。 北狩:被俘的婉称,指被金国掳去的徽、钦二帝。帝:指宋高宗。若: 如此。岳牧:传尧、舜时有四岳、十二州牧,分别管理政务和各诸侯。 《尚书·周官》:“曰唐、虞稽古,建官惟百,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 侯国。”此指百官。群后:诸侯。《尚书·舜典》:“班瑞于群后。”此指 群臣。贤宁无半千:群臣中难道没有员半千这样的贤者吗?宁,岂,难 道。半千,员馀庆,后改员半千。《新唐书·员半千传》:“半年始名馀 庆……长与何彦光同事王义方,以迈秀见赏。义方常曰:‘五百载一贤 者生,子宜当之。’因改今名,凡举八科,皆中。”阳九:厄运。《汉书· 律历志上》:“《易·九戹》曰:初人元百六阳九。”术数家认为4617岁 为一元。初人元106岁,内有旱灾九年,谓“阳九”。此当指靖康之 难。“勿勒”句:借二帝之口道出高宗旨意,不要北伐金国。燕然铭,据 《后汉书·窦宪传》:“窦宪、耿秉与北单于战于稽落山,大破之…… 宪、秉遂登燕然山,出塞三千馀里,刻石勒功,纪汉威德,令班固作 铭。”燕然,燕然山,即今蒙古杭爱山。“勿种”句:亦是借二帝之口道 出高宗旨意,不要北伐而主和。金城柳,据《世说新语·言语》:“桓公 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 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金城,今甘肃皋兰西南。纯孝臣: 语本《左传·隐公元年》:“颍考叔,纯孝也,爱其母,施其庄公。”此 指宋高宗。霜露悲:指悲苦凄怆之情。《礼记·祭义》:“霜露既降,君 子履之,必有凄怆之心,非其寒之谓也。”“何必”句:意谓勿以亲属为 念。羹舍肉,用颍考叔不吃肉以启发郑庄公对其母的孝心。《左传·隐 公元年》:“颍考叔为颍谷封人,闻之,有献于公,公赐之食,食舍 肉。公问之,对曰:‘小人有母,皆尝小人之食矣,未尝君之羹,请以 遗之。’公曰:‘尔有母遗,紧我独无!’颍考叔曰:‘敢问何谓也?’公语 之故,且告之悔。对曰:‘君何患焉?若阙地及泉,隧而相见,其谁曰 不然?’公从之。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 隧之外,其乐也泄泄。’遂为母子如初。”“便可”句:谓早日派使节出使 金国。车载脂,用油脂涂抹车轴使车行快捷。“土地”句:指高宗旨意为 与金求和,不惜土地。“玉帛”句:指高宗旨意求和,不在乎金玉绸帛。 当:承担。将命:语本《礼记·少仪》:“某国愿闻名于将命 者。”《疏》曰:“将命,谓传辞出入,通客主之言语者也。”即传递主 客间话语者。“币厚”句:谓送给金人钱财甚厚,但使臣在金人面前的言 辞却更显卑谦。四岳:语本《尚书·尧典》:“帝曰咨,四岳。”孔 《传》:“四岳,即上羲和之四子,分掌四岳之诸侯。”此指群臣。佥 曰:都说。《尚书·舜典》:“佥曰:伯禹作司空。”俞:表示允许、答 应的语气词。《尚书·尧典》:“帝曰:俞,予闻,如何?”“中朝”句:唐 韦绚《刘宾客嘉话录》:“卢新州(杞)为相,令李揆入蕃……揆即至蕃, 蕃长问:‘唐家第一人李揆,公是否?’揆曰:‘非也。他那个李揆争肯到 此?’恐其拘留,以此诬之也。揆门户第一、文学第一、官职第一。”此 以李揆比喻使臣韩肖胄。“春官”句:谓礼部有韩愈。春官,原周代官 职,唐代改称礼部。昌黎,唐韩愈郡望昌黎(今北京通州东),世称昌黎 先生。此指代韩肖胄。百夫特:众人中的杰出人物。《诗·秦风·黄 鸟》:“维此奄息,百夫之特。”此指韩肖胄。“行足”句:意谓韩肖胄的 行为足为万人师表。嘉祐:宋仁宗年号(1056—1063)。时韩肖胄曾祖韩 琦任宰相。建中:建中靖国(1101),宋徽宗年号,时韩肖胄祖父韩忠彦 任宰相。皋、夔:皋陶与夔,分别为舜时狱官与乐官,皆贤臣,此喻韩 琦与韩忠彦。匈奴:少数民族,此指金人。王商:汉蠡吾(今河北蠡县) 人,字子威,汉成帝时任宰相。《汉书·王商传》:“长八尺有馀,身体 鸿大,容貌甚过绝人。河平四年,单于来朝,引见白虎殿。丞相商坐未 央殿中,单于前,拜谒商。商起,离席与言。单于仰视商貌,大畏之, 迁延却退。天子闻而叹曰:‘此真汉相矣!’”王商,指代韩琦与韩忠 彦。“吐蕃”句:当为“回纥尊子仪”。《旧唐书·郭子仪传》:永泰元年 (765)八月,党项族首领仆固怀恩诱吐蕃、回纥等三十馀万南下,京师震 怒,天子下诏亲征,并命子仪屯于泾阳。子仪以数十骑徐出,免胄而劳 之,“回纥皆舍兵下马齐拜曰:‘果吾父也!"’此子仪指代韩琦与韩忠 彦。夷狄:此指金人。稽首:跪拜礼节。指韩肖胄跪别宋高宗辞行。白 玉墀(chí):白玉台阶。指韩肖胄辞行处的宫殿。何等时:什么时候,指 非同寻常之时。“家人”句:谓哪里还会考虑家人。《建炎以来系年要 录》卷六十六:“肖胄母安郡太夫人文氏闻肖胄当行,为言:‘韩氏世为 社稷臣,汝当受命即行,勿以老母为念。’”妻子:妻与儿女。辞:告 别。“愿奉”句:谓愿意秉承天地之气。“愿奉”句:谓愿意秉承赵宋祖宗 的神威。紫金诏:用紫泥所封的诏书。唐李白《玉壶吟》:“凤凰初下 紫金诏,谒帝称觞登御宴。”此指宋高宗颁布的出使金国的诏书。黄龙 城:金国国都名,今吉林农安。《宋史·岳飞传》:“直捣黄龙府,与诸 君痛饮耳。”单于:少数民族首领。此指金国皇帝。稽颡(sǎng):一种屈 膝下跪以头叩地的礼节。颡,前额。侍子:指金国派到南宋入侍皇帝的 太子,类似人质。仁君:指宋高宗。恃信:讲究信用。此指遵守与金国 和议的信诺。“狂生”句:谓主战的狂生不要请求向金国开战。请缨,要 求参军杀敌。《汉书·终军传》:“南越与汉和亲,乃遣(终)军使南越, 说其王,欲令入朝,比内诸侯。(终)军请愿受长缨,必羁南越王而致之 阙下。”犬马血:古人盟誓所用的犬马之血。《史记·平原君列 传》:“毛遂谓楚王之左右曰:取鸡狗马之血来。”此指为与金盟誓作准 备。“与结”句:指与金指天立盟议和。“胡公”句:谓胡松年德望甚高, 人所难及。《宋史·胡松年本传》:“方秦桧秉政,天下识与不识,率以 疑忌置之死地,故士大夫无不曲意阿附为自安计。松年独鄙之,至死不 通一书,世以此高之。”谋同德协:指考虑问题一致,同心同德。“脱 衣”句:用《史记·淮阴侯列传》典:“汉王受我上将军印,予我数万 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夫人深亲信 我,我倍(背)之不祥,虽死不易。幸为信谢项王。”此指代胡公深受国 恩,当效忠宋朝。脱衣,即解衣。汉恩,代宋恩。“离歌”句:谓胡公使 金不会像荆轲那样悲壮。反用《战国策·燕三》典:战国时燕太子丹使 荆轲人秦刺秦王,太子丹与宾客皆白衣冠送之,至易水饯别,高渐离击 筑,荆轲和而歌之:“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皇 天”、“雨势”两句:以天阴地湿、雨回风急的自然现象比喻韩、胡出使 地政治形势险恶。“皇天”句,本楚宋玉《九辩》:“皇天淫溢而秋霖 兮,后土何时而得干?”皇天,对天及天神的尊称。后土,对大地的尊 称。“车声”句:语本杜甫《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 在腰。”辚辚,形容车行声。萧萧,形容马鸣声。此句形容使金车队出 发时情景。闾阎嫠(lí)妇:民间的寡妇。此李清照自称。沥血投书:写 血书投送。唐韩愈《归彭城》:“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此形容一 腔忠诚,投书给记室。干:请求,此有干扰意。记室:官名。掌书记, 相当于今日秘书。不虞预备:预备不虞,指提高警惕,防范预料不到的 危险。《左传·桓公十七年》:“疆场之事,慎守其一而备其不虞。”“衷 甲”句:用《左传·襄公二十七年》典:“辛巳,将盟于宋西门之外,楚 人衷甲。”谓楚与晋盟会时,楚人将铠甲穿在衣服里面,准备袭击晋。 衷甲,铠甲隐藏在衣中,衷,通“中”。此指金人可能背叛盟约袭击南 宋。乘城:登城,守城。记平凉:记取平凉之盟的教训。据《资治通 鉴》:唐德宗贞元三年(787)闰四月,唐与吐蕃在平凉设坛会盟,“吐蕃 伏精骑数万于坛西,游骑贯穿唐军,出人无禁。唐骑人虏军,悉为所 擒”。此典谓要警惕金国像吐蕃一样背盟。葵丘:春秋时宋国地名,在 今河南兰考东。《左传·僖公九年》:“秋,齐侯(桓公)盟诸侯于葵 丘。”践土:春秋时郑国地名,在今河南原阳西南,僖公二十七年(前 633)晋文公于此会盟诸侯。此旬葵丘、践土皆喻韩、胡与金人结盟之 处。谈士:有口才善辩驳的文士。谈士与“德生”皆指随同韩、胡使金参 与谈判的文士。露布:不封口的报捷文书、布告。唐封演《封氏闻见 录》卷四:“露布,捷书之别名也。诸军破贼,则以帛书建诸竿上,兵 部谓之露布。盖自汉以来有其名。所以名露布者,谓不封检而宣布,欲 四方速知。”马犹倚:形容文思敏捷,撰文倚马可待。《世说新语·文 学》:“桓宣武(温)北征,袁虎时从,被责免官。会须露布文,唤袁(虎) 倚马前令作。手不辍笔,俄得七纸,殊可观。东亭(王殉)在侧,极叹其 才。”此指希望韩肖胄迅速报捷。“崤函”句:用《史记·孟尝君传》 典:“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变名姓以出关。夜半至函谷关。 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即使人驰传逐之。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 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尽鸣,遂发传,出 之。如食顷,秦追果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崤,崤山,在今河南 洛宁南。函,函谷关,在今河南灵宝南。此句写金使臣出行艰难。“巧 匠”句:自谦不才。巧匠,喻韩肖胄。樗栎(chū lì),无用之材。《庄子· 逍遥游》:“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 曲而不中规矩。立之途,而匠者不顾。”又《庄子·人间世》:“匠石之 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蔽数千牛,絮之百围……散木也。以为 舟则沉,以为棺榔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椭,以为柱则 蠹。是不材之木也。”此喻自己的建议。刍荛(chú ráo)之言:谦词,谓自 己以上的建议是草民之言。刍荛,割草砍柴的人。《诗·大雅·板》:“先 民有言,询于刍荛。”隋珠:传世宝珠。《淮南子·览冥训》:“譬如隋 侯之珠,和氏之璧,得之者富,失之者贫。”注曰:“隋侯,汉东之国, 姬姓诸侯也。隋侯见大蛇伤断,以药敷之。后蛇于江中衔大珠以报之, 因曰‘隋侯之珠’,盖月明珠也。”和璧:和氏璧。春秋时楚国人卞和所献 之美玉。事见《韩非子·和氏》:楚人和氏得玉璞楚山中,初献厉王, 被认为是石,和氏遭砍左足;再献武王,又被认为是石,和氏遭砍右 足。直至文王即位,才“理其璞而得宝焉”,遂命曰“和氏之璧”。此句指 不乞求金国的珍珠财宝。灵光:殿名。汉景帝之子鲁恭王所建,故址在 今山东曲阜东。此指代北宋旧殿。萧萧:形容萧条冷落。翁仲:传说为 秦时的巨人。《淮南子·汜论》:“秦皇帝二十六年,初兼天下,有长人 见于临洮,其高五丈,足迹六尺。仿写其形,铸金人以象之,翁仲君何 是也。”后指宫门铜像或墓道石像。此指墓道石像。遗氓:遗民。指生 活在北方的宋朝百姓。残虏:指金兵。如:好像。嫠家:寡妇之家。此 李清照自指。齐鲁:今山东,指李清照故乡。位下名高:地位低而名声 高。人比数:谓父、祖可与地位高者同列。“当年”、“犹记”两句:描写 当年清照父、祖讲学盛况。稷下,战国时齐之都城,今在山东临淄。 《史记·田敬仲完世家》:“……是以齐稷下学士复盛,且数百千 人。”挥汗成雨,形容人多。《史记·苏秦传》:“I临淄之途,车毂击, 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家殷人足,志高气扬。”流 人:逃难在外的流民。东山:山名,在今山东曲阜东。《孟子·尽心 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朱熹《集注》:“东 山,盖鲁城东之高山。”此指故里。一抔(póu)土:一捧土。抔,用手 捧。此指祖坟。 【品评】 从诗序可知,宋绍兴三年(1133)诗人因见到宋高宗派遣韩公与胡公 充大金军前正、副奉表通问使之诏书,感觉到此乃国家大事;而自 己“父、祖又皆出韩公门下”,似有点“特殊关系”。这才促使诗人作古、 律诗各一章,“以寄区区之意”。用同一题写古、律体二首诗,这并不多 见,可见作者对韩、胡二公出使金国之事的高度重视,以及欲寄之意十 分丰富。 此诗为古体,又兼有五古与七古两种体裁,似亦不多见。全诗长达 80句,从内容上划分,可分为三部分:从“三年夏六月”至“币厚辞益 卑”计18句为第一部分;从“四岳佥曰俞”至“壮士懦夫俱感泣”计36句为 第二部分;从“闾阎嫠妇亦何知”至结尾“去洒东山一抔土”计26句为第三 部分。 第一部分先交代韩、胡二公出使金国的原因与政治背景。这部分 从“天子”宋高宗“纯孝臣”的角度写其派人至金国议和。由于徽、钦二帝 被掳金国已有六年之久,“运已遇阳九”,深感“霜露悲”,故借二“帝”的 口吻代高宗道出派使赴金只是尽孝;而“勿勒燕然铭,勿种金城柳”,说 明意不在北伐抗金。这是诗人巧妙之处,以避免“犯上”之罪。为实现此 假“纯孝”真“求和”之行,又写高宗不惜代价:“土地非所惜,玉帛如尘 泥”,表面是颂高宗不愧为“孝子贤孙”,其实是揭露其骨子里惧怕金国 的虚弱本质,只能以土地钱财讨好金国。诗人讽刺之意,如绵里藏针。 然而出使金国并非易事,有巨大危险,使者既要有勇气,又要会巧于周 旋,所以“谁可当将命”成为替宋高宗“尽孝”的首要问题。 由此第二部分自然推出本诗的主人公,即可承担出使重任的韩公及 胡公。诗五古部分赞颂韩公的勇气与品德,主要借用历史上抗击异族侵 略的名臣猛将王商、郭子仪来比附韩公,其勇气足以使金人“破胆”;并 从与家人关系角度赞誉韩公之公而忘私的高尚品德。然后又想像韩公此 去必能震慑单于完成此行使命的情景,表明诗人相信韩公堪当重任。此 外,又以七古诗句简略赞扬胡公之清德,定能与韩公同心同德。最后又 描写二公出使的情景,十分悲壮。诗人对南宋天子的软弱无能与韩、胡 二公的忠诚、勇敢是分得很清楚的,甚至二者亦有对比的意思。 第三部分抒发诗人的爱国感情。这是写此诗的主旨。其中包括了对 国家的一腔热血,满腹忠诚,对金人虎狼本性的清醒认识与高度警惕; 亦包括对韩、胡二公此行安危的担忧,对其完成使命的期盼。又因二公 出使的是北方,所以还包括对“乡关”的关切与牵挂。最后则回归到自己 家族,以当年的荣耀,反衬“南渡”之后的可悲境遇;特别是尾句“欲将 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充满乡国之思的深情与山河破碎的悲 凉。 此诗熔叙事、议论、抒情于一炉,既驱遣大量历史典故,以古喻 今;又采用白描手法,借助想像刻画人物场景;还有直抒胸臆,宣泄激 情。无论思想还是艺术都堪称李清照诗歌的压卷之作。近代陈衍评 曰:“雄浑悲壮,虽起杜、韩为之,无以过也。古今妇女,文姬外无第 三人。然文姬所遇,悲愤哀痛,千古无两,私情公谊,又自不同 矣。”(《宋诗精华录》卷四)评价十分中肯,不仅此诗风格之雄浑、感情 之悲壮,杜、韩无以过之;即使同为妇人的蔡文姬与之相比,又有“私 情”与“公谊”之别,李清照此诗不是抒写个人恩怨,而是表达爱国之 心,故其格调、境界自然胜出蔡文姬一筹。 其二 想见皇华过二京,①壶浆夹道万人迎。② 连昌宫里桃应在,③华萼楼前鹊定惊。④ 但说帝心怜赤子,⑤须知天意念苍生。⑥ 圣君大信明如日,⑦长乱何须在屡盟?⑧ 【注释】 ①皇华:光华极强,颂使节之辞。《诗·小雅·皇皇者华》小序:“皇 皇者华,君遣使臣也。送之以礼乐,言远而有光华也。”此颂韩肖胄、 胡松年。过二京:指出使途经原北宋之南京(今河南商丘)与东京(今河南 开封)。 ②“壶浆”句:指北方百姓手持酒浆食品欢迎南宋使者。壶浆,代箪 食壶浆。《孟子·梁惠王下》:“以万乘之国,伐万乘之国,箪食壶浆, 以迎王师。” ③“连昌”句:唐元稹《连昌宫词》:“连昌宫中满宫竹,岁久无人 森似柬。又有墙头千叶桃,风动落花红簌簌。”连昌宫,唐高宗置,故 址在今河南宜阳。此指北宋宫殿。 ④华萼楼:唐玄宗建,位兴庆宫西,题“花萼相辉之楼”。旧址在今 陕西西安兴庆公园。此指北宋宫苑之楼。鹊定惊:鹊惊起。唐钱起《裴 迪南门对月》:“鹊惊随月散,萤远人烟流。”此指韩、胡使臣途经北宋 旧宫,喜鹊亦惊起欢迎。 ⑤帝心:皇帝之心。赤子:原指婴儿。《尚书·康诰》:“若保赤 子,惟民其康义。”后引申为百姓。 ⑥苍生:指百姓。《尚书·益稷》:“光天之下,至于海隅苍生,万 邦黎献。” ⑦圣君:指宋高宗。 ⑧“长乱”句:反用《诗·小雅·巧言》典:“君子屡盟,乱是用 长。”朱熹《集传》:“言君子不能已乱,而屡盟以相要,则乱是用长 矣。”长乱,滋长动乱。屡盟,多次与金国订立盟约。 【品评】 此诗为七律。前半首充分发挥想像力,诗中的情景仿佛是诗人亦出 使北方,亲眼目睹一样,甚是真切。开篇“想见”二字点明以下所写皆是 诗人“精骛八极,心游万仞”(陆机《文赋》)的结晶。 首联想像南宋使节途经中原“二京”,受到北方遗民夹道欢迎的感人 场景,这一想像反映了北方遗民不忘故国、渴望光复的强烈愿望。颔联 则想像北宋萧条的宫殿中乌鹊飞起的景象,似亦在欢迎南宋使节。但北 方人民欢迎使节是误以为光复有望,是高宗将北伐,救他们于水火之 中。诗下半篇从“想见”转向议论,即对韩、胡二公出使议和之事进行评 说。李清照对韩、胡二公使金议和之事似乎是矛盾的:由于韩、胡二公 人品出众,又冒险赴金,所以是值得敬佩、赞赏的;但对于高宗议和的 策略又是不首肯的,是讥讽的。所以在诗中往往是反话正说,委婉含 蓄。此诗的议论即是如此。颈联认为与金议和是皇帝怜爱百姓,亦是上 天顾念苍生;尾联亦认为圣君信守承诺,坚持与金结盟,不一定会滋长 祸乱,但这皆是表面文章。通过上半篇突出描写北方遗民对光复神州之 渴望,就意味着议和是不能实现百姓愿望的,而应该北伐抗金。但这一 点诗人不能明言,只能采取明颂暗讽的手法,由人们自己去品味了。 夜发严滩① 巨舰只缘因利往,扁舟亦是为名来。② 往来有愧先生德,③特地通宵过钓台。④ 【注释】 ①此诗一名《钓台》。严滩:又名严陵滩。在今浙江桐庐富春江 畔。传西汉末年严光(子陵)与刘秀同学。后刘秀称帝,请严光出来做 官,严婉拒而隐居于富春江。其隐居处称“严滩”。 ②“巨舰”、“扁舟”两句:明郎瑛《七修类稿》卷三十:“汉严子陵 钓台,在富春江之涯。有过台而咏者,曰:‘君为利名隐,我为利名 来。羞见先生面,黄昏过钓台。’”又,清梁绍壬《两般秋雨庵随 笔》“《钓台》诗”条,载有宋范仲淹《钓台》诗,与上引诗相同, 惟“君”改为“子”,意思无异,所以“过台而咏者”当为范仲淹。 ③先生德:指严子陵高尚品德。范仲淹守桐庐时,为严建严先生祠 堂,并作《严先生祠堂记》,云:“先生之德,山高水长。” ④通宵:连夜,与“黄昏”同义,皆“羞见先生面”也。钓台:严滩岸 畔富春山上有东西两钓鱼台。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七:“钓台,在桐 庐东南二十九里,东西二台,各高数百尺。” 【品评】 宋绍兴四年(1134)十月,诗人因“闻淮上警报”(李清照《<打马图经> 序》),而自杭州水路赴金华,途经富春江严滩,有感而作此诗。 严滩是东汉严光隐居之地,其所在地桐庐又是宋贤臣范仲淹出仕之 处。此诗不仅有感于严光之德,亦有感于范仲淹对严光之态度,可谓一 石双鸟,构思巧妙。前两句借用范仲淹《钓台》诗之当年所感,写出当 今世俗追名逐利的现实,无论是高官大吏,还是普通百姓,追逐名利已 成风气。国难当头,人们还为名利奔走,不顾社稷兴亡,此为诗人所鄙 视而深感痛心的。于是诗人不能不想到斩断名缰利锁、德行如“山高水 长”的严光。严光之德是如此之高,相比之下连自己也似“羞见先生 面”,而“通宵过钓台”了。在清照心目中,严光是当今名利之徒的对立 面,是淡泊名利的典范,是自己无比钦慕的隐逸之士。淡泊名利诚然远 高于追逐名利,但是在民族危亡之时,隐逸并非救国良策,“先生之 德”实不足为训。此次清照“难得糊涂”了一次。当然其批评“因利 往”、“为名来”还是有现实意义的。 此诗基本上采用“以故为新”之法,化用范仲淹《钓台》诗意,而赋 予了新的内涵。 题八咏楼① 千古风流八咏楼,②江山留与后人愁。③ 水通南国三千里,④气压江城十四州。⑤ 【注释】 ①八咏楼:原名元畅楼,南朝齐隆昌元年(494)沈约知婺州时建。因 沈约有《元畅楼八咏》,故元畅楼后被婺州知府冯伉改称为“八咏楼”。 ②风流:风采。 ③“江山”句:时李清照因金兵南侵避难至此,担心金华亦将沦丧, 江山难守,留后人愁也。 ④水:指金华婺江。 ⑤江城:指金华。十四州:《宋史·地理志》七“两浙路”:“府二: 平江、镇江;州十二:杭、越、湖、婺、明、常、温、台、处、衢、 严、秀。”二府加十二州,共十四州(府)。 【品评】 此诗当作于宋绍兴五年(1135),作者时在浙江金华避难。 诗开篇即以“千古风流”为八咏楼“定性”,此为感情之高扬:八咏楼 早建于南齐,距南宋已近七百年,称其为“千古”风流,说明历史悠久; 它因历史名人沈约所作《元畅楼八咏》而得名,又被历代文人吟诵,确 实亦可称“风流”千古。诗人对八咏楼无疑充满了感情。但次句感情却陡 然低抑,大起大落。“留与后人愁”,为何“愁”虽未明言,但联系当时政 治形势,北方沦陷,南方亦危在旦夕,所以“江山”即将易主,当是“后 人愁”的涵义,亦是一目了然的。因为诗上半已定了“愁”的感情基调, 所以后两句尽管“气象宏敞”(明赵世杰《古今女史》诗集卷六):婺江贯 通南国三千里,气压东南十四州,看似威武雄壮;但朝廷软弱, 这“水”,这“城”亦难挡住金兵的铁蹄,江山难守之忧显然可见。诗人的 头脑是十分清醒的。 此诗借咏山水,抒写忧患意识,反映了女诗人心系社稷的博大胸 襟;而风格雄浑,境界开阔,感情深沉,亦绝不亚于须眉之作。 贵妃阁春帖子① 金环半后礼,②钩弋比昭阳。③ 春生百子帐,④喜入万年觞。⑤ 【注释】 ①此诗与另诗《皇帝阁春帖子》原载于《诗女史》卷十一,误排成 一首诗,题作《皇帝阁》。王仲闻本分开,分别题为《皇帝阁春帖子》 与《贵妃阁春帖子》,今从王本。此诗为宋高宗之吴贵妃而作。贵妃: 指吴贵妃,后升为皇后。阁:宫中便殿。春帖子:立春所进帖子词。帖 子词,宋代八节内宴时翰林院侍臣献给宫中的诗,粘贴于阁中门壁上。 《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百四十八,绍兴十三年(1143):“辛丑立春 节,学士院始进帖子词,百官赐春幡胜,自建炎以来久废,至是始复 之。”此乃李清照代人所进帖子。 ②金环:后妃进御或妊娠时所佩标志性饰物。《太平御览》卷一百 三十五引《五经要、义》:“古者后夫人必有女史彤管之法。后妃群妾 以礼御于君所,女史书其曰,授其环,以示进退之法。生子月娠,则以 金环退之。当御者,以银环进之,着于左手;既御,着于右手。左者阳 也,亦当就男,故着左手。右手阴也,既御而复故。此女史之职 也。”半后礼:后,皇后。此指贵妃享受的待遇仅次于皇后。宋乐史 《杨太真外传》:“册太真宫女道士杨氏为贵妃,半后服。” ③“钩弋(yì)”句:钩弋,原为汉宫名。此指代钩弋夫人赵氏,汉武 帝贵妃。据《史记·外戚世家》:“钩弋夫人姓赵氏,河间人也。得幸武 帝,生子一人,昭帝是也。”昭阳,汉宫名。汉武帝时后宫八区中有昭 阳殿,汉成帝宠妃赵飞燕居住。此当指赵飞燕。 ④百子帐:帐子美称。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十三:“唐人婚礼, 多用百子帐,特贵其名与婚宜,而其制度则非有子孙众多之义。”此取 其子孙众多之义。 ⑤万年觞:进酒祝皇帝长寿。《后汉书·班超传》:“陛下举万年之 觞。” 【品评】 徐培均本收李清照于宋绍兴十三年(1143)写的帖子词4首,兹选其中 之《贵妃阁春帖子》,以尝鼎一脔。 应酬之什,罕有佳作。此帖乃李清照“为内夫人者,代进帖子”(俞 正燮《易安居士事辑》),于立春时呈给吴贵妃。首句点明吴贵妃的贵 妃身份,次句以汉代钩弋夫人与赵飞燕喻其正得皇帝宠爱。第三四句祝 吴贵妃多子多孙,并祝皇帝万寿无疆。此诗四句,几乎句句有来历,可 谓多“故实”(《词论》)之作。 文选·词论 乐府、声诗并著,①最盛于唐。开元、天宝间,②有李八郎者,③ 能歌擅天下。④时新及第进士开宴曲江,⑤榜中一名士先召李,⑥使易 服隐名姓,⑦衣冠故敝,⑧精神惨沮,⑨与同之宴所,⑩曰:“表弟愿 与座末。”众皆不顾。既酒行乐作,歌者进,时曹元谦、念奴为冠。歌 罢,众皆咨嗟称赏。名士忽指李曰:“请表弟歌。”众皆哂,或有怒者。 及转喉发声,歌一曲,众皆泣下,罗拜,曰:“此李八郎也。” 自后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已有《菩萨蛮》、《春光 好》、《莎鸡子》、《更漏子》、《浣溪沙》、《梦江南》、《渔父》 等词,不可遍举。五代干戈,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 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 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 逮至本朝,礼乐文武大备,又涵养百馀年,始有柳屯田永者,变旧 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又 有张子野、宋子京兄弟,沈唐、元绛、晁次膺辈继出,虽时时有妙语, 而破碎何足名家?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天人,作为小歌 词,真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 耶?盖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 重。且如近世所谓《声声慢》、《雨中花》、《喜迁莺》,既押平声 韵,又押入声韵;《玉楼春》本押平声韵,又押上、去声韵,又押入 声。本押仄声韵,如押上声则协,如押入声则不可歌矣。王介甫、曾子 固,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不可读也。乃知别是一 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 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 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 瑕,价自减半矣。 【注释】 ①乐府:古代管理音乐的官署。秦及西汉惠帝时均设“乐府令”。汉 武帝时扩大乐府规模,掌管朝会宴飨、道路游行时所用的音乐,兼收集 各地诗歌、乐曲。此处当指音乐。声诗:指被采作歌词人乐演唱的五 言、七言诗。著:著称。 ②开元、天宝:唐玄宗李隆基年号。开元,713—741年;天宝, 742—756年。 ③李八郎:即李衮。唐李肇《国史补》卷下:“李衮善歌,初于江 外而名动京师。崔昭入朝,密载而至。乃邀宾客,请第一部乐及京邑之 名倡,以为盛会。绐言表弟,请登末座。令衮弊衣以出,合坐嗤笑。顷 命酒,昭曰:‘欲请表弟歌。’坐中又笑。又转喉一发,乐人皆大惊, 曰:‘此必李八郎也。’遂罗拜阶下。” ④擅天下:天下最擅长歌唱者。 ⑤曲江:地名,在长安南,旧址在今陕西西安大雁塔南。唐代于此 为新进士举行曲江宴。唐李肇《国史补》卷下:“进士既捷,大宴于曲 江亭中,谓之曲江宴。” ⑥榜中一名士:指中新科进士榜的崔昭。详见注③。 ⑦易服:改换衣服。 ⑧衣冠故敝:特地穿戴破衣帽。 ⑨惨沮:忧伤沮丧。唐元稹《献荥阳公诗五十韵》:“自伤魂惨 沮,何暇思幽玄。” ⑩之:动词到、往。宴所:举行宴会之所,即曲江亭。与:陪同。 座末:末尾的座位。曹元谦:唐代歌者,生平不详。念奴:唐代著名歌 伎。五代王裕仁《开元天宝遗事》卷上:“念奴者,有姿色,善歌唱, 未尝一日离帝左右。每执板当席顾眄,帝谓妃子曰:‘此女妖丽,眼色 媚人。’每转声歌喉,则声出于朝霞之上,虽钟鼓笙竽嘈杂而莫能遏。 宫妓中帝之钟爱者也。”为冠:最杰出者。咨嗟:赞叹。屈原《天 问》:“何亲揆发,定周之命以咨嗟?”哂(shěn):嘲笑。罗拜:环绕下 拜。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壶史》:“其人悉罗拜尘中,曰:不敢,不 敢。”郑、卫之声:春秋时郑国与卫国的乐歌,被认为是淫靡之音。 《礼记·乐记》:“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日炽:日益兴盛。流 靡:指辞采过于华丽。唐刘知几《史通·杂说下》:“词采壮丽,音句流 靡。”日烦:日益增加。“《菩萨蛮》”句:所列皆为词调名。《菩萨 蛮》,原是唐教坊曲,开元、天宝从西南传人,后用为词调。《春光 好》,唐玄宗制曲。《莎鸡子》,词调名,已失传。《更漏子》,词调 名,因晚唐温庭筠此词中多咏更漏而得名。《浣溪沙》,唐教坊曲名, 后用为词调。《梦江南》,词调名,又名《忆江南》。《渔父》,词调 名,唐张志和制。五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史称“五 代”,时在907—960年。干戈:原为两种兵器。《诗·周颂·时迈》:“载 戢干戈,载橐弓矢。”后引申为战争。瓜分豆剖:喻五代十国时军阀割 据,国土分裂,如瓜豆被分开。南朝宋鲍照《芜城赋》:“出入三代, 五代馀载,竟瓜剖而豆分。”斯文:此文。晋王羲之《兰亭集序》:“后 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此指词创作。熄:熄灭。此指衰落。 “江 南”句:指南唐中主李琛、后主李煜与宰相冯延巳等君臣,皆好作词。 文雅:指高雅的词创作。“故有”句:“小楼吹彻玉笙寒”,见李璟《摊破 浣溪沙》。“吹皱一池春水”,见冯延巳《谒金门》。《南唐书·冯延巳 传》:“元宗(李璟)乐府辞云:‘小楼吹彻玉笙寒’,延已有‘风乍起,吹皱 一池春水’之句,皆为精策。元宗尝戏延巳曰:‘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 事?’延巳曰:‘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元宗悦。”亡国之音哀以 思:语本《礼记·乐记》:“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逮至:等到。 本朝:指宋朝。涵养:修养。柳屯田永者:宋词人柳永(987—1055),初 名三变,字景庄,后改名永,字耆卿,行七,人称柳七。祖籍河东(今 山西永济),徙居崇安(今属福建)。仁宗景佑元年(1034)进士,历任睦州 团练推官、余杭令等,官终屯田员外郎,故称“柳屯田”。有《乐章集》 传世。“变旧声”句:谓柳永利用唐宋旧曲改创,翻作新调。旧声,旧的 音乐。新声,新的音乐。《乐章集》:柳永词集。声称:声誉。宋叶梦 得《避暑录话》卷下称:“凡有井水处,即能歌柳词。”可见柳永“声 称”之一斑。虽:即使。协音律:与音律协拍。词语尘下:指文词低 俗。宋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六:“柳三变好为淫冶讴歌之曲,传播 四方。”此指柳词一个方面,柳不乏雅词。张子野:宋词人张先(990— 1078),字子野,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尝 知安陆,故世称张安陆。有《张子野词》。因词中名句,又被称为“张 三影”、“张三中”。宋子京兄弟:北宋宋郊(又名宋庠)、宋祁兄弟,开封 雍丘(今河南杞县)人。宋祁(998—1061)更有名,字子京,与兄宋庠同登 进士。时称“大小宋”。近人赵万里辑有《宋景文公长短句》一卷。宋庠 词今不传。沈唐:宋词人,字公述。生卒年不详。存词4首。元绛:字 厚之(1009—1084),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天圣九年(1031)进士,官至 参政知事。存词2首。晁次膺:宋词人晁瑞礼(1046—1113),字次膺,济 州巨野(今属山东)人。宋熙宁六年(1073)进士。有《闲斋琴趣外编》。 破碎:指词的构思不完整。晏元献:宋词人晏殊(991—1055),字同叔, 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宋真宗景德元年(1004)十四岁时以神童荐, 赐同进士出身。官至宰相兼枢密使,卒谥“元献”,故世称晏元献。存 《珠玉词》。欧阳永叔:宋词人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 翁,晚年号六一居士,庐陵(今江西吉安)人。宋天圣八年(1030)进士, 累迁枢密副使,参知政事。有《六一词》、《醉翁琴趣外编》等词集。 苏子瞻:宋文学家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山(今属 四川)人。宋嘉{;占二年(1057)进士。官至翰林学士、兵部尚书。有 《东坡乐府》三卷。学际天人:指学识兼通自然科学(天)与人文科学 (人)。际,会合。《易·坎》:“樽酒簋贰,刚柔际也。”酌蠡水于大海: 语本汉东方朔《答客难》:“以蠡测海。”此指以小部分精力从事词创 作。蠡,瓢;大海,喻才大。句读(dòu)不葺(qì):句子长短不齐。句 读,断句;葺,修整。平侧(z6è:平仄。古汉语分平、上、去、入四 声。平为平声,上、去、人为仄声。五音:古乐的五个音阶,宫、商、 角、徵、羽。五声:汉语五种声调,指阴平、阳平、上、去、入。南朝 梁沈约《答陆厥问声韵书》:“以累万之繁,配五声之约。”六律:古代 音乐有十二律,阴六阳六,阴为吕,阳为律。六律指黄钟、太簇、姑 洗、蕤宾、夷则、无射。此指代十二律吕。清浊轻重:指清音、浊音与 轻音、重音。“《声声慢》”句:所列皆词调名。《玉楼春》:词调名。 王介甫:宋文学家王安石(1021—1086),字介甫,抚州临川(今江西临 川)人。宋仁宗庆历二年(1042)进士。宋神宗年间主持变法,官至宰相。 晚年居金陵半山园,自号半山老人。宋元丰三年(1080)封荆国公,世称 王荆公。卒谥“文公”,故又称王文公。曾子固:宋诗文家曾巩(1019~ 1083),字子固,南丰(今属江西)人。宋嘉{右二年(1057)进士,官至中书 舍人。仅存词1首。小歌词:即词。绝倒:俯仰大笑。别是一家:指词 有别于诗,是特殊的文体。晏叔原:宋词人晏几道(约1030—1106),字 叔原,号小山。抚州临川(今江西临川)人。晏殊第七子。有《小山 词》。贺方回:宋词人贺铸(1052—1125),字方回,号庄湖遗老。祖籍 山阴(今浙江绍兴),出生于卫州共城(今河南辉县)。以承议郎致仕。有 《东山词》。秦少游:宋词人秦观(1049—1100),字太虚,改字少游, 号淮海居士。高邮(今属江苏)人。宋元丰八年(1085)进士,官至秘书省 正字,兼国史院编修。有《淮海居士长短句》。黄鲁直:宋文学家黄庭 坚(1045—1105),字鲁直,号涪翁,又号山谷。分宁(今江西修水)人。 宋治平四年(1067)进士,历官秘书郎、校书郎等职。存《山谷琴趣外 编》。无铺叙:长调可铺陈叙述,晏几道多小令,少长调,故称。典 重:风格典雅庄重。情致:情趣。故实:典故。丰逸:富厚佚乐,生活 优裕。疵病:毛病。瑕:玉上斑点。喻小疵。 【品评】 此文作于李清照南渡之前,已为学界认同,而徐培均进一步考证作 于宋政和三年(1113),可备一说。这是一篇极其重要的词论,不仅是宋 代词坛第一篇系统而有独立见解的词学论文,而且是中国妇女文学批评 史上首篇文学理论专文。文章虽为词之“论”,但又并非枯燥的高头讲 章,其辅以叙事,巧用比喻,使文章生动可读。 文章第一段以唐代轶事作为开端,通过对善歌者李八郎先隐名易 服,后出奇制胜,富有传奇色彩的描述,点出“乐府、声诗并著”的观 点,强调词之音乐性的重要。为突出李八郎音乐造诣之高,成功地采用 了以当时称冠的“曹元谦、念奴”,以及前倨后恭的众人作陪托的手法。 文章第二段则简略勾勒出词自唐开元、天宝以后的流变史,以 其“郑、卫之声日炽,流靡之变日烦”,乃至五代后“斯文道熄”,来反 衬“本朝”词体之兴盛。于是第三四段自然过渡到对北宋词坛的评价,进 入文章的主体。 其论词标举词“别是一家”之旨,乃借助对北宋词坛十六位名家一一 评骘的方法予以论证,十分大胆,似乎“藐视一切”(裴畅语),实际上有 胆有识。所谓词“别是一家”颇有为“词”正名之意。它主要是针对苏 轼“以诗为词,要非本色”与柳永“浅近卑俗”的词风而发的。词“别是一 家”的内涵大致包括重典雅、“主情致”、“协音律”、“尚故实”、善“铺 叙”、重浑成等诸因素。其中重典雅的思想是词“别是一家”说的重要论 旨。它包括对词体的思想内容与艺术风貌颇高的要求。它实际是倡导词 思想内容的雅正与语言风格的清新奇俊。清沈祥龙《论词随笔》说得 好:“欲俚固非雅,即过于浓艳,亦与雅远。雅者其意正大,其气和 平,其趣渊深也。”五代词颇多“郑、卫之声”,或者刻红剪翠,脂粉气 浓,词彩亦“过于浓艳”,正所谓“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 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欧阳炯《花 间集序》)。故李清照指责其“流靡之变日烦”。直至南唐“李氏君臣”登上 词坛始别开生面,清俊而去俗艳,突破了花间派脂粉香浓之藩篱,故李 清照对他们基本上持肯定态度。但北宋词坛风气与李清照重典雅的思想 反出现一定距离。为此她批评贺方回“少典重”,更不满柳永的“词语尘 下”。所谓“词语尘下”即指语言形式的卑俗,亦包括思想内容之淫靡而 近于“郑、卫之声”,与“典重”、典雅相悖。柳永词在向民间词学习、反 映社会下层妇女的心声等方面自有其功绩,李清照亦肯定其“作新 声”、“协音律”,因此才会有“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避暑录 话》)之佳话。但是柳词又确有庸俗尘下之弊。宋陈振孙批评柳永“词格 固不高”(《直斋书录题解》卷二十一),宋严有翼认为“柳之乐章,人多 称之,然大概非羁旅穷愁之词,则闺门淫媒之语……彼其所以传名者, 直以言多近俗,俗子易悦故也”(《艺苑雌黄》)。诸人之评虽不无偏颇之 处,但指出柳词思想内容于语言风格有卑俗不雅的消极方面毕竟是客观 事实。李清照欲反柳词卑俗之道而行之,因此要揭橥“典重”、典雅之 旨。此旨与词“别是一家”说的其他诸因素亦是相互联系的,它同样 要“主情致”、“协音律”、善铺叙、重浑成等。文章对于“协音律”亦特别 重视,所以不满于苏轼等词“皆句读不葺之诗尔”,且于音律强调得十分 细致,以至有过分之嫌。其本人亦未能做到词应分五音、五声、六律、 轻重、清浊等苛刻要求。不过其词富于情致,亦不乏故实与典雅文词, 倒是与其观点一致。 要之,此论的目的是要保持词婉约的传统风格,固守词特有的疆 域,与诗划清界限,有其合理因素。 祭赵湖州文① 白日正中,叹庞翁之机捷;②坚城自堕,怜杞妇之悲深。③ 【注释】 ①赵湖州:即赵明诚。赵明诚于宋建炎三年(1129)夏五月于池阳(池 州,治所在今安徽贵池)时,被任命为湖州知府。六月十三日赴建康(今 南京),拜见过宋高宗后上任。途中奔波劳累而感疾,八月十八日病卒 (参见《<金石录>后序》)。李清照写此祭文,因为赵明诚已被任命为湖 州知府,故称“赵湖州”。此文当为断句,全文不存。 ②“白日”、“叹庞翁”两句:宋释道原《景德传灯录》卷八记庞蕴居 士:“将入灭,令女灵照出,视日早晚,及午以报。女遽报曰:‘日已中 矣,而有蚀也。’居士出户观次,灵照即登父座,合掌坐亡。居士笑 曰:‘我女锋捷矣。’于是更延七日(亡)。”日正中,喻赵明诚正当壮年。 庞蕴,当喻赵明诚。机捷,同“锋捷”,机智敏捷,佛家语。三国魏刘劭 《人物志·材理》:“质性警彻,权略机捷。”实指“坐亡”,去世。但原指 庞女灵照锋捷,此移至庞翁。 ③“坚城”、“怜杞妇”两句:坚城,坚固的城池。《韩非子·五 蠹》:“万乘之国,莫敢自顿于坚城之下。”此喻赵明诚还是有能力的 人。杞妇,春秋齐大夫杞梁妻。《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莒子亲鼓 之,从而伐之,获杞梁。莒人行成,齐侯归,遇杞梁之妻于郊,使吊 之。”又《古列女传·贞顺》:“齐杞梁殖之妻也。庄襄公袭莒,殖战而 死。庄公归,遇其妻,使使者吊于路。杞梁妻曰:‘令殖有罪,君何辱 命焉。若令殖免于罪,则贱妾有先人之弊庐在,下妾不得与郊吊。’于 是金公乃还车,诣其室,成礼然后去。杞梁之妻无子,内外无五属之 亲,既无所归,乃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哭。内诚动人,道路过者,莫不 为之挥涕。十日而城为之崩。”此故事后演变为孟姜女哭长城。此处杞 妇乃李清照自喻。 【品评】 此文乃《祭赵湖州文》之断句,虽仅两句,却颇有特点。一是采用 骈体文四六对偶方式,此乃祭文常用的句法,可达到南朝梁刘勰所 谓“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文心雕龙·章句》)的艺术效果。故 宋谢伋称李清照为“妇人四六之工者”(《四六谈麈》卷一),表现出李清 照深湛的文字功力。二是两句连用两个典故,多典亦是四六文的特色, 前典喻赵明诚之去世,后典表自己的悲哀,都很恰当。三是抒发了对丈 夫遽然病故,自己措手不及的悲哀之情,令人泫然欲涕,极具感染力。 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① 清照启:素习义方,②粗明《诗》、《礼》。近因疾病,欲至膏 肓,③牛蚁不分,④灰钉已具。⑤尝药虽存弱弟,⑥应门惟有老兵。⑦ 既尔苍皇,⑧因成造次。⑨信彼如簧之舌,⑩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 欺,持官文书来辄信;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饨俯难言,优柔莫 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忍以桑榆之晚节,配 兹驵侩之下才。 身既怀臭之可嫌,惟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往,决欲杀之。遂肆侵 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 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之甘心。外援难求,自陈何害?岂期末事, 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以陈词。岂惟 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 横者十旬,盖非天降;居囹圉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金,利当安 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实自谬愚,分知狱市。此盖伏遇内翰承旨, 揞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原陆贽之 词;淮蔡底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 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清照敢不省过知惭,扪心识愧。责全责 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 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 高鹏尺鹦,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悉,童子皆 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 一瓶一钵;重归畎亩,更须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注释】 ①翰林学士:官名。专掌由皇帝发出的机密文件,参与机要事务, 有“内相”之称。綦(qí)崇礼:字叔厚,一作处厚,高密(今属山东)人,后 徙潍之北海(今属山东)。宋徽宗重和元年(1118)登太学之上舍第。南渡 后宋绍兴二年(1132)二月以吏部侍郎兼权直(学士)院,七月任兵部侍郎 兼权直(学士)院,九月任翰林学士。启:书函。此启是李清照错误改嫁 张汝舟(时为右承奉郎监诸军审计司属吏)后,因惨遭虐待,乃向官府揭 露张汝舟为升职上报材料中舞弊即“妄增举数”之“私罪”,并诉讼要求离 婚。按照宋代《刑统》规定,妻状告丈夫即使丈夫有罪,妻子亦将被判 刑两年。但由于綦崇礼援助,李不仅如愿与张离异,且仅系狱九日即被 释放。 ②义方:做人之道。《左传·隐公三年》:“爱之教之以义方,弗纳 于邪。”后用以指家教。 ③膏肓(huāng):中医称心脏下部为膏,隔膜为肓。《左传·成公十 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 至焉,不可为也。”病情严重不可治,称病人膏肓。 ④牛蚁不分:指病情严重,看不清床头蚂蚁。《世说新语·纰 漏》:“殷仲堪父病虚悸,闻床下蚁动,谓之牛斗。”牛蚁,后引申为病 虚,精神恍惚。宋苏轼《次韵朱光庭<初夏>》:“牛蚁新除病后聪。” ⑤灰钉已具:石灰和铁钉已准备好,用作敛尸封棺。此指病重将 死,准备后事。《梁书·徐勉传·论丧疏》:“故属纩才毕,灰钉已具。” ⑥“尝药”句:《礼记·曲礼下》:“亲有疾,饮药,子先尝之。”此指 比自己年少很多的同父异母弟弟李迒侍奉自己服药时,先尝了再给自己 喝。 ⑦应门:照应门户。晋李密《陈情表》:“内无应门五尺之童。”老 兵:老仆。 ⑧苍皇:仓促。唐杜甫《破船》:“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 ⑨造次:轻率,随便。唐韩愈《学诸进士作精卫衔石填海》:“人 皆讥造次,我独赏专精。”此当指改嫁张汝舟之事太轻率。 ⑩如簧之舌:《诗·小雅·巧言》:“巧言如簧,颜之厚矣。”簧,乐 器里的薄片,振动时乐器发出动听的声音。此喻张汝舟之簧舌。似锦之 言:《诗·小雅·巷伯》:“萋兮斐兮,成是贝锦。彼谮人者,亦已太 甚!”锦,贝锦,指像贝的文采一样美丽的织锦。原指诬陷他人的谗 言。此指张汝舟巧言迷惑李清照。持官文书来:指张汝舟持授官文书来 骗婚。官文书,类似委任状。用唐韩愈《试大理评事王君墓志铭》所记 侯氏女故事:“(王适)妻上谷侯氏,处士高女……处士将嫁其女,惩 曰:‘吾以龃龉穷,一女怜之,必以嫁官人,不以与凡子。’君曰:‘吾求 妇氏久矣,唯此翁可人意,且闻其女贤,不可以失。’即谩谓媒妪:‘吾 明经及第,且选,即官人。侯翁女幸嫁,若能令翁许我,请进百金为 谢。’妪诺许,白翁。翁曰:‘诚官人耶,取文书来。’君计穷吐实。妪 曰:‘无苦。翁大人,不疑人欺。我得一卷书。粗若告身者,我袖以 往,翁见,未必取视,幸而听,我行其谋。’翁望见文书衔袖,果信不 疑,曰:‘足矣!’以女与王氏。”玉镜架:即玉镜台。用《世说新语·假 谲》故事:“晋公(峤)丧妇。从姑刘氏家值乱离散,唯有一女,甚是姿 慧。姑以属公觅婚,公密有自婚意,答云:‘佳婿难得,但如峤比,云 何?’姑云:‘丧败之馀,气粗存活,便是慰吾馀年,何敢希汝比。’却后 少日,公报姑云:‘已觅得婚处,门第粗可,婿身名宦,尽不减峤。’因 下玉镜台一枚,姑大喜。既婚,交礼,女以手披纱扇,抚掌大笑 曰:‘我固疑是老奴,果如所卜。’玉镜台,是公为刘越石长史,北征刘 聪所得。”此指代张汝舟所下聘礼。(mǐn)俯:须臾,片刻。南朝宋颜延 之《秋胡诗》:“孰知寒暑积,俑俯见荣枯。”优柔:犹豫,不果断。 《新唐书·褚遂良传》:“昔汉武帝行岱礼,优柔者数年。”同归:原意 为同返回。《诗·豳风·七月》:“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此指勉强 出嫁。视听才分:看到听到的才开始分明、清楚。桑榆:《太平御览》 卷三引《淮南子》:“日西垂,影在树端,谓之桑榆。”指日暮。此引申 为晚年。三国魏曹植《赠白马王彪》:“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 追。”兹:此。驵侩(zāngkuài):做牲畜买卖的中介人。《新唐书·王君廓 传》:“少孤贫,为驵侩,无行,善盗。”此喻张汝舟。下才:低劣之 才。《刘子·说符》:“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马,不可告以天下之 马也。”怀臭:大臭,如狐臭类。《吕氏春秋·遇合》:“人有大臭者, 其亲戚、兄弟、妻妾、知识,无能与居者。”此喻自己错嫁而身染臭 气。“彼素”、“决欲”两句:《左传·哀公十七年》:“(卫庄公)入于戎州 已氏。初,公自城上见已氏之妻发美,使髡之,以为吕姜髢。既入焉, 而示之璧,曰:‘活我,吾与女(汝)璧。’已氏曰:‘杀女(汝),璧其焉 往?’遂杀之而取其璧。”璧,美玉。此以已氏喻张汝舟,张欲强夺李清 照保存之金石宝器。刘伶之肋:刘伶,字伯伦,西晋沛国(今安徽宿县) 人,竹林七贤之一。用《世说新语·文学》典:“刘伶著《酒德颂》,意 气所寄。”注引《竹林七贤论》:“伶处天地间,悠悠荡荡,无所用心。 尝与俗士相语,其人攘袂而起,欲必筑之。伶和其色曰:‘鸡肋岂足以 当尊拳!’其人不觉废然而返。”肋,鸡肋,此自喻身体瘦弱。石勒之 拳:石勒,字世龙,羯族,上党武乡(今山西榆社北)人。十六国后赵国 主。《晋书·石勒载记》:“初,(石)勒与李阳邻居,岁常争麻池,迭相 殴击。至是,谓父老曰:‘李阳,壮士也,何以不来?沤麻是布衣之 恨。孤方崇信天下,宁仇匹夫乎!’乃使召阳,既至,日与欢谑,引(李) 阳臂笑曰:‘孤往日厌卿老拳,卿亦饱孤毒手。"’按此“老拳”是指李阳, 非石勒也。其意是指作者遭受张汝舟老拳“殴击”。局天扣地:化用《诗 ·小雅·正月》“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意。局天, 被天压得弯曲。扣地,以脚顿地。此指自己被张汝舟束缚而愤恨不已。 谈娘:踏摇娘。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隋末,有河间人齄鼻酗 酒,自号郎中,每醉必殴其妻。妻美而善歌,每为悲怨之声,辄摇顿其 身。好事者乃为假面以写其状,呼为踏摇娘,今谓之谈娘。”此李清照 自喻。升堂入室:用《论语·先进》“由也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字面意 思。李赤:唐柳宗元《李赤传》:“李赤,江湖浪人也,尝曰:‘吾善为 歌诗,诗类李白。’故自号李赤。”其人狂易,曾欲娶友人妻,又用丝巾 勒友人妻咽喉使舌尽出。后人厕而死。此喻张汝舟疯狂凶狠。甘心:快 意。“岂期”、“乃得”两句:意谓未料到自己状告张汝舟之小事,被皇帝 知晓。宸(chén)衷:帝王的心意。《魏书·王椿传》:“宸衷恳切,备在 丝纶,祗承兢感,心焉靡厝。”付之廷尉:指将李清照交付大理寺审 理。廷尉,九卿之一,掌刑狱事,又称大理寺卿。被桎梏(gù):戴上脚 镣手铐。桎,镣;梏,铐。置对:对问,答辩。凶丑:凶恶不善之人。 《陈书·孔奂传》:“岂可取媚凶丑,以求全乎?”此指张汝舟。“岂 惟”句:《史记·贾谊列传》:“天子议以贾生任公卿之位,绛、灌、东 阳侯、冯敬之属尽害之。”又,《史记·淮阴侯传》:“(韩信)居常鞅鞅, 羞与绛、灌并列。”此处把“韩信”事误用“贾生”上。贾生,西汉贾谊。 此李清照喻羞与张汝舟同堂受审。“何啻(chì)”句:指《史记》有《老子 韩非子列传》,后人认为老子属道家,韩非为法家,两人不应该放同一 传记内。此亦比喻自己与张汝舟非同类人。何啻,何止。友,原指两只 兽在一起。《诗·小雅·吉日》:“儦儦俟俟,或群或友。”此喻与张汝舟 同关在一个监狱。凶横者:指张汝舟。十旬:百日。囹圉(líng yǔ):牢 狱。抵雀捐金。以金子投掷雀鸟。此化用《庄子·寓言》“以随侯之珠, 弹千仞之雀,世必笑之”典,喻损失甚大。将头碎璧:《史记·廉颇蔺相 如列传》:“秦王坐章台见相如,相如奉璧奏秦王……王授璧,相如因 持璧却立,倚柱,怒发上冲冠,谓秦王曰:‘……臣观大王无意偿赵城 邑,故臣复取璧。大王必欲急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此谓李清 照不惜一切与张汝舟斗争到底。分知:清楚地知道。狱市:狱讼。《史 记·曹相国世家》:“惠帝二年,萧何卒……使者果召参。参去,属其后 相曰:‘以齐狱市为寄,慎勿扰也。’后相曰:‘治无大于此乎?’参 曰:‘不然。夫狱市者,所以并容也,今君扰之,奸人安所容也?吾是 以先之。’”宋朱翌《猗觉寮杂记》卷下:“狱如教唆词讼,资给盗贱, 市如用私斗秤欺谩变易之类,皆奸人图利之所,若穷治则事必枝蔓,此 等无所容必为乱,非省事之术也。”可见狱讼黑暗的一面。伏:敬词。 内翰承旨:官职名。此指綦崇礼。捂绅望族:指綦崇礼出身名门望族。 《史记·封禅书》:“其语不经见,捂绅者不道。”捂绅,士大夫。冠 盖:礼帽与车篷。此指代官僚。汉班固《西都赋》:“冠盖如云,七相 五公。”清流:喻德行高洁的士大夫。日下无双:京城无第二人可比。 《南史·伏梃传》:“(伏梃)博学有才思,为五言诗,善效谢康乐体。父 友乐安、任昉深相叹异,尝曰:‘此子日下无双。’”此赞綦崇礼德行高 尚,才情杰出。“奉天”、“本原”两句:据《旧唐书·德宗纪》:唐建中四 年(783)十月,方镇泾原(治所在泾州,今甘肃泾州北)兵变,唐德宗避难 奉天(今陕西乾县),翌年(兴元元年,784)平乱后返回长安(今陕西西 安)。陆贽,据《新唐书·陆贽传》:“陆贽,字敬舆,苏州嘉兴人。十八 第进士,中博学宏辞……帝(德宗)在东宫,已闻其名矣,召为翰林学 士……从狩奉天,机务填总,远近调发,奏报下,书诏日数百,贽初若 不经思,速成,皆周尽事情,衍绎孰复,人人可晓……由是帝亲倚,至 解衣衣之,同类莫敢望。虽外有宰相主大议,而贽常居中参裁可否,时 号‘内相’。”此以陆贽喻善于写草诏的綦崇礼,据宋楼钥《攻愧集·北海 先生文集序》称,南渡之行綦崇礼“在帝(宋高宗)侧,实代王言。诏旨所 至,读者感动,诸将奔走承名,如陆宣公(贽)之在奉天也”。“淮 蔡”、“实以”两句:此两句用典有误。唐平淮蔡之吴元济,在元和年 间,与会昌相去二十馀年。王仲闻曰:“淮蔡”疑当作“泽潞”。《旧唐书· 李德裕传》:“自开成五年春,回纥至天德,至会昌四年八月平泽潞, 首尾五年。其筹度机宜,选用将帅,军中书诏,奏请云合,起草指踪, 皆独决于德裕,诸相无预焉。”此以李德裕喻綦崇礼善拟文书。解骖: 解脱骖马赠人。喻以财物救人困急。《史记·管晏列传》:“越石父贤, 在累绁中。晏之出,遭之途,解左骖赎之。”“未解骖”,是说綦崇礼没 有以财物赎救自己。如真出己:《左传·成公三年》:“苟营之在楚也, 郑贾人有将置诸褚(锦衣)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 晋,荀蕾善视之,如实出己。”此谓实际是綦崇礼帮助自己出狱。丹 书:用朱笔书写的罪人名册。《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裴豹,隶也, 著于丹书。”注:“盖犯罪没为官奴,以丹书其罪。”“得免丹书”,即得 免罚,无罪也。责全责智:指要求自己对人尽量周全,对己明于自处。 中朝:内朝。《汉书·刘辅传》颜师古注引孟康曰:“中朝,内朝也。大 司马、左右前后将军、侍中、常侍、散骑诸吏为中朝。”南山之竹:形 容竹简极多。《汉书·公孙贺传》:“南山之竹不足受我辞,斜谷之木不 足为我械。”多口:多言。《孟子·尽心下》:“无伤也,士憎兹多 口。”无根之谤:无根据的诽谤。无根,没有依据。宋苏轼《李氏山房 藏书记》:“后生科举之士,皆束书不观,游谈无根。”“高鹏”、“本 异”两句:《庄子·逍遥游》:“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 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 南溟也。斥鷃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 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尺鷃即“斥鹦”。指大鹏 与鹦鸟一升一沉,本自相异,喻自己与张汝舟品性“本异”。“火 鼠”、“难同”两句:火鼠,传说中的异鼠,其毛可织火浣布。《太平御 览》卷八百二十引晋张勃《吴录》:“日南比景县有火鼠,取毛为布, 烧之而精,名火浣布。”冰蚕,古代传说的一种蚕。晋王嘉《拾遗记·员 峤山》:“有冰蚕长七寸,黑色,有角有鳞,以霜雪覆之,然后作茧, 长一尺,其色五彩,织为文锦,入水不濡,以之投火,经宿不燎。”宋 苏轼《喜雨赋》:“冰蚕不知寒,火鼠不知暑。”此以火鼠与冰蚕之迥异 喻自己与张汝舟嗜好难同。达人:通达事理的人。《左传·昭公七 年》:“圣人有明德者,若不当世,其后必有达人。”品题:品评人物之 高下。《后汉书·许劭传》:“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论乡党人物,每 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湔(jiān)洗:洗雪。《资治通 鉴·后晋高祖天福七年》:“中外皆言陛下受彦泽所献马百匹,听其如 是,臣窃为陛下惜此恶名,乞正彦泽罪法,以湔洗圣德。”后綦崇礼于 李清照送给其观赏的唐吴道子《天龙八部图》上所作题跋以“赵淑间”誉 李清照,即是其“赐品题,与加湔洗”之举,因为“淑问”意谓令德美名, 且仍视清照为赵氏夫人。温故知新:《论语·为政》:“子曰:温故而知 新,可以为师矣。”此指吸取教训。一瓶一钵:唐释贯休《陈情献蜀皇 帝》:“一瓶一钵垂垂老,万水千山得得来。”重归畎亩:指归隐田园。 三沐三薰:再三沐浴熏香。“薰”同“熏”。《国语·齐语》:“严公将杀管 仲,齐使者请曰:‘寡君欲亲以为戮。若不生得以戮于群臣,犹未得请 也。请生之。’于是严公使束缚以予齐使。齐使受而退。比至,三衅三 浴之。”唐韩愈《答吕毉山人书》:“方将坐足下三浴而熏之。”此表示 对綦崇礼崇敬之意。忝:谦词,辱。葭莩(jiāfú):《汉书·中山靖王 传》:“今群臣非有葭莩之亲,鸿毛之重,群居党议,朋友相为,使夫 宗室摈却,骨肉冰释。”颜师古注:“葭,芦也。莩者,其中白皮,至薄 者也。葭莩喻薄,鸿毛喻轻,轻薄甚也。”后世指亲戚。李清照夫婿赵 明诚与南宋参知政事谢克家有表兄弟关系,谢克家子谢汲为綦崇礼女 婿,故李与綦有远房亲戚关系。 尘渎:麻烦,打扰。尘,污;渎, 慢。 【品评】 此文作于宋绍兴二年(1132)十月。李清照于此启中真实地反思了于 赵明诚逝世三年后误嫁张汝舟的教训,并表达了对綦崇礼感恩戴德的由 衷之言。 关于李清照于49岁时改嫁张汝舟一事,于宋绍兴年间李清照去世后 不久,即有记载。如宋胡仔云:“易安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苕 溪渔隐丛话前编》卷十六)宋王灼说李因“赵死,再嫁某氏,讼而离 之”(《碧鸡漫志》卷二),不一而足。宋赵彦卫则更于《云麓漫钞》卷十 四抄录清照《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可见李清照晚年改嫁乃是不争的 事实,当然由于封建传统观念作祟,清照改嫁之事又被讥为“传者不无 笑之”(宋胡仔,同上),“晚年颇失节”(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 十一),“晚节流荡无归”(王灼,同上),云云。而明、清文人却多怀疑清 照改嫁的真实性,竭力辩解此事乃无中生有。这固然有爱惜人才的因 素,但也是封建保守观念的另一种反映。如明徐煳认为清照此启“殊谬 妄不可信”,认为李“老矣,清献公(按,当为清宪公)之妇,郡守之妻, 必无更嫁之理”,乃“太诬贤媛也”(《徐氏笔精》卷七),就是颇具代表性 的说法。又如清俞正燮云:“读《云麓漫钞》所载《谢綦崇礼启》文笔 劣下,中杂有佳语,定是窜改本……余素恶易安改嫁张汝舟之说,雅雨 堂刻《<金石录)序》,以情度易安不当有此事。”(《癸巳类稿·易安居士 事辑》)诸如此类的辩解之词甚夥。其出发点自然有好心的一面,但 称“易安改嫁,千古厚诬”(清陆心源《仪顾堂题跋·<癸巳类稿·易安居士 事辑>书后》),只是感情用事,并无翔实的证据。 本启第一段主要是陈述误嫁张汝舟的原因,记叙上当受骗的来龙去 脉,充满“一失足成千古恨”之意。开头以“素习义方,粗明《诗》、 《礼》”自许,含有自我辩白的味道,似乎说此事本不该发生,与自己 素来的品性、学养不符。接下把“失足”原因归结为客观:一是病几入膏 肓,使自己头脑发昏,理智不清;二是受弱弟影响,而弱弟实被张汝舟 欺骗;三则是最重要的,张汝舟此人巧舌如簧,善于伪装,自己一时未 能识破。因此虽然自己亦曾犹豫莫决,但最后还是糊里糊涂与张“同 归”,以致造成“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才”的悲剧。清照婉转述 说,哀哀动人,意在博得对方的同情与理解。而言词中隐然可感清照羞 愧啮心之态,这又反映了一代才女此时强烈的自尊心。 第二段记述自己婚后的悲惨境况,意在表明自己坚决与张汝舟离婚 的原因,并向帮助自己实现离婚愿望的綦崇礼表白感激之情与崇敬之 意。由于张汝舟之娶李清照,意在谋夺其珍宝之物,但婚后发现其企图 落空,于是原形毕露,大打出手,令清照饱尝“老拳”。两人本无感情, 又遭殴击,这就道出清照必欲与其分道扬镳的原因。李清照为达到与张 汝舟离婚的目的,乃采取控告“其妄增举数人”之“私罪”而得以人官的策 略。但文中对此并未明说,甚至没有点出“张汝舟”一个字,此乃囿 于“地告天”即妻告夫亦属犯上的忌讳而有意回避。这是文章的聪明之 处。对于自己与张汝舟同堂受审、共关一狱的遭遇,李清照愤愤不平, 连用两个典故形容自己羞耻之感,可见对张不共戴天之恨。最后由于綦 崇礼的暗中帮助,使皇帝亲自过问此事,下诏将张汝舟罢官除名,流放 到柳州编管,而清照与张的婚姻关系亦被解除,且免除坐牢之灾,綦崇 礼真是鸿恩无量。故此启对綦说了些赞美之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亦是 发自内心的。但清照对自己名誉十分看重,在感激綦“如真出己”之馀, 仍期盼綦崇礼以“智者之言”“止无根之谤”,再为自己说些好话。 第三段是本启的小结性文字。一是再次强调自己与张汝舟水火不 容,意在说明与张离婚的合理性;二是再申请綦为自己“湔洗”耻辱之恳 求;三是表白此后将吸取教训,安度馀生,并铭记綦氏之鸿恩。 此文一个鲜明特点是感情色彩强烈,特别是对张汝舟的不齿与愤 恨,充溢字里行间;对綦崇礼的感激与崇敬亦发自肺腑。语言则文采斐 然,颇多四六对偶句式,对仗工整,言简意赅,叉富音韵铿锵之美。读 完此文,觉一个受尽屈辱而又不失自尊的坚强才女形象栩栩如生。 《金石录》后序①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②取上自三代,③ 下迄五季,④钟、鼎、觑、鬲、盘、匜、樽、敦之款识,⑤丰碑大碣、 显人晦士之事迹,⑥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⑦去取褒 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⑧可谓多矣。呜 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⑨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 《传》癖何殊。⑩名虽不同,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已,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 郎,侯年二十一,在太学作学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 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 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疏衣缲,穷遐方绝域,尽天下 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 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 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三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 人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 易得邪?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 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馀。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 事铅椠。每获一书,即同共校勘,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 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 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 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 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虽处忧患贫穷,而志不 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读,即请 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 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惨栗。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采,首无明 珠翡翠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不别阙、本不讹谬者, 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 最备。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 之上。 至靖康丙午岁,侯守淄川,闻金人犯京师,四顾茫然,盈箱溢箧, 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不为己物矣。建炎丁未春三月,奔太夫人丧南 来,既长物不能尽栽,乃先弃书之重大印本者,又去画之多幅者,又去 古器之无款识者,后又去书之监本者,画之平常者,器之重大者:凡屡 减去,尚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青州故第 尚锁书册什物,用屋十馀间,期明年春再具舟载之。十二月,金人陷青 州,凡所谓十馀屋者,已皆为煨烬矣。 建炎戊申秋九月,侯起复知建康府。己酉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 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被旨知湖州,过阙上殿,遂 驻家池阳,独赴召。六月十三日,始负担,舍舟坐岸上,葛衣岸巾,精 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望舟中告别。余意甚恶,呼曰:“如传闻城中 缓急,奈何?”戟手遥应曰:“从众。必不得已,先弃辎重,次衣被,次 书册卷轴,次古器;独所谓宗器者,可自负抱,与身俱存亡。勿忘 也。”遂驰马去。途中奔驰,冒大暑,感疾,至行在,病痁。七月末, 书报卧病。余惊怛,念侯性素急,奈何!病痁或热,必服寒药,疾可 忧。遂解舟下,一日夜行三百里。比至,果大服茈胡、黄芩药,疟且 痢,病危在膏肓。余悲泣,仓皇不忍问后事。八月十八日,遂不起。取 笔作诗,绝笔而终,殊无分香卖履之意。 葬毕,余无所之。朝廷已分遣六宫,又传江当禁渡。时犹有书二万 卷,金石刻二千卷,器皿、茵褥,可待百客,他长物称是。余又大病, 仅存喘息。事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 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冬十二月,金人陷洪州,遂尽委弃。所谓连舻 渡江之书,又散为云烟矣。独馀少轻小卷轴书帖,写本李、杜、韩、柳 集,《世说》,《盐铁论》,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数 事,南唐写本书数箧,偶病中把玩、搬在卧内者,岿然独存。 上江既不可往,又虏势叵测,有弟迒任敕局删定官,遂往依之。到 台,台守已遁。之剡,出陆,又弃衣被,走黄岩,雇舟入海,奔行朝, 时驻跸章安。从御舟海道之温,又之越。庚戌十二月,放散百官,遂之 衢。绍兴辛亥春三月,复赴越。壬子,又赴杭。先侯疾亟时,有张飞卿 学士,携玉壶过视侯,便携去,其实珉也。不知何人传道,遂妄言 有“颁金”之语;或传亦有密论列者。余大惶怖,不敢言,尽将家中所有 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到越,已移幸四明,不敢留家中,并写本书 寄剡。后官军收叛卒,取去,闻尽入故李将军家。所谓岿然独存者,无 虑十去五六矣。惟有书画、砚墨可五七簏,更不忍置他所,常在卧榻 下,手自开阖。在会稽,卜居土民钟氏舍,忽一夕,穴壁负五簏去。余 悲恸不得活,重立赏收赎。后二日,邻人钟复皓出十八轴求赏,故知其 盗不远矣。万计求之,其馀遂牢不可出。今知尽为吴说运使贱价得之。 所谓岿然独存者,乃十去其七八。所有一二残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 平平书帖,犹爱惜如护头目,何愚也邪! 今日忽阅此书,如见故人。因忆侯在东莱静治堂,装卷初就,芸签 缥带,束十卷作一帙。每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此二千 卷,有题跋者五百二卷耳。今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悲夫!昔萧绎江 陵陷没,不惜国亡而毁裂书画;杨广江都倾覆,不悲身死而复取图书: 岂人性之所著,生死不能忘欤?或者天意以余菲薄,不足以享此尤物 邪?抑亦死者有知,犹斤斤爱惜,不肯留人间邪?何得之艰而失之易 也! 呜呼!余自少陆机作赋之二年,至过蘧瑗知非之两岁,三十四年之 间,忧患得失,何其多也!然有有必有无,有聚必有散,乃理之常;人 亡弓,人得之,又胡足道?所以区区记其终始者,亦欲为后世好古博雅 者之戒云。 绍兴二年玄岁,壮月朔甲寅,易安室题。 【注释】 ①《金石录》:赵明诚著。此书共三十卷。前十卷为所收历代铜器 铭文和碑刻拓本的目录,按照时代先后顺序排列。石刻目下均注明碑刻 年月与撰书人名。后二十卷为辨证,是作者就部分古器物和碑刻铭文所 撰写的题跋,共502篇。题跋反映了赵明诚与李清照对金石铭文的研究 心得。书前有赵明诚序,此文为后序。 ②赵侯德父:赵明诚,字德父,亦作德甫、德夫。侯,原为古代五 等封爵(公、侯、伯、子、男)之一。宋代为对州守的通称。赵明诚曾任 淄州、莱州太守,并为建康、湖州知府,故可称其为“侯”。 ③三代:指夏、商、周三代。 ④五季:指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 ⑤“钟、鼎”句:钟……敦,皆为铜器名。款识,青铜器上所刻的文 字。《汉书·郊祀志》颜师古注:“款,刻也;识,记也。” ⑥大碣(jié):大圆顶石碑。显人:有名声的人。《墨子·所 染》:“举天下之仁义显人,必称此四五者。”晦士:姓名不见于史传的 人。 ⑦是正:订正、校正。三国吴韦昭《<国语解>叙》:“及刘光禄于 汉成世进始更考校,是正疑谬。”讹谬:文字的讹误错谬。南朝梁阮孝 绪《(七录)序》:“昔刘向校书,辄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随竟 奏上,载在本书。” ⑧订史氏之失者:指对宋代刘敞《先秦古器图》、吕大临《考古 图》,及欧阳修《集古录》等之失误皆有所订正。 ⑨“自王涯”、“书画”两句:王涯,字广津,太原(今属山西)人。唐 贞元进士,唐文宗时拜司空,加开府仪同三司,死于“甘露之变”。《旧 唐书》本传:“(王)涯家书数万卷,侔于秘府。前代法书名画,人所保惜 者,以厚货致之;不受货者,即以官爵致之。厚为垣,裒而藏之复壁。 至是,人破其壁取之,或剔取函奁金宝之饰与其玉轴而弃之。”元载, 字公辅,岐山(今属陕西)人。唐武宗时拜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代宗时拜 中书侍郎。《新唐书》本传载,因专权纳贿,代宗赐元载自裁,“及 死,行路无嗟隐者。籍其家,钟乳五百两,诏分赐中书、门下台省官。 胡椒至八百石,他物称是”。 ⑩“长舆”、“钱癖”两句:长舆,和峤之字,西平(今属河南)人。晋 武帝时任中书令,晋惠帝时拜太子太傅,加散骑常侍。《晋书》本传 云:“家产丰富,拟于王者,然性至吝,以是获讥于世。杜预以为峤有 钱癖。”元凯,杜预之字,京兆杜陵(今陕西长安附近)人。官荆州都督、 镇南大将军,守襄阳,以平吴功拜当阳侯。著有《春秋左氏传集解》。 《晋书》本传云:“时王济解相马,又甚爱之,而和峤爱聚敛。预尝称 济有马癖,峤有钱癖。武帝闻之,谓预曰:‘卿有何癖?’对曰:‘臣有 《左传》癖。”’《传》癖,即《左传》癖。建中辛巳:宋徽宗建中靖国 元年(1101)。先君:指父亲李格非。丞相:指赵明诚父赵挺之,字正 夫,密州诸城(今属山东)人。《宋史》本传称:“人为国子司业,历太常 少卿,权吏部侍郎。”吏部侍郎:吏部副长官,掌全国官吏任免、升 降、考核、调动等事。侯:即赵明诚,下同。太学:设于京城的最高学 府。朔望:朔日和望日。农历每月初一和十五。古代每逢朔望行朝谒之 礼。《汉书·萧望之传》:“其赐望之爵关内侯,食邑六百户,给事中, 朝朔望。”谒告:请假。质衣:典当衣服。相国寺:即大相国寺,在今 河南开封。原为北齐大建国寺,唐时重建改名相国寺。宋至道二年(996) 重建,宋太宗题名“大相国寺”。宋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三记载“相 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 画”,“大殿两廊,皆国朝名公笔迹”。市:购买。葛天氏之民:语本陶 渊明《五柳先生传》,谓如自由快乐的上古之民。葛天氏,《吕氏春秋 ·古乐》:“昔葛天氏之民。”高诱注:“葛天氏,古帝名。”《路史·前 纪》卷七:“(葛天氏)其为治也,不言而自信,不化而自行,荡荡乎无能 名之。”饭疏衣綀(shū):饭食粗劣,衣服简朴。《论语·述而》:“饭疏 食,饮水。”《陈书·姚察传》:“吾所衣着,止是麻木蒲綀。”綀,粗布 织物。遐方:远方。汉扬雄《长杨赋》:“是以遐方疏俗,殊邻绝党之 域。”绝域:极远之地。唐赵嘏《昔昔盐·一去无还意》:“良人征绝 域,一去言不还。”日就月将:《诗·周颂·敬之》:“日就月将,学有缉 熙于光明。”意谓每日每月都有成就进步,形容逐渐。丞相居政府:指 赵挺之于宋崇宁元年(1102)八月任尚书左丞。亲旧:据徐培均考,有赵 明诚姨父陈师道、陈师道妹夫张舜民等。馆阁:指藏书、校雠之所。馆 为昭文馆、史馆、集贤院,阁为秘阁。鲁壁:孔安国《古文尚书 序》:“鲁恭王好治宫室,坏孔子旧宅以广其居,于壁中得先人所藏古 文虞、夏、商、周之书,及《传》、《论语》、《孝经》,皆蝌蚪文 字。”汲冢:《晋书·束皙传》:“太康二年,汲郡人不准盗发魏襄王 墓,或云安嫠王冢,得竹书数十车。”浸:渐渐。《易·遁》:“浸而长 也。”孔颖达疏:“浸者,渐进之名。”崇宁:宋徽宗年号(1102—1106)。 徐熙:钟陵(今南京)人,世为江南仕族。宋郭芳虚《图画见闻志》卷 四:“徐熙识度闲放,以高雅自任。善画花木、禽鱼、蝉蝶、蔬果。学 究造化,意出古今。”信宿:连宿两夜。《左传·庄公三年》:“凡师一 宿为舍,再宿为信,过信为次。”计:考虑。无所出:无钱付予。屏 居:指不做官而退隐于乡。《史记·魏其武安侯列传》:“魏其谢病,屏 居蓝田南山之下数月。”十年:据徐培均考实为十三年之久,“十年”是 概数。连守两郡:指宋宣和三年(1121)八月赵明诚守莱州,靖康元年 (1126)守淄州。铅椠(qiàn):《西京杂记》卷三:“扬子云好事,常怀铅 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铅,铅粉笔,用以点校书文 等;椠,用以书写的木版。签题:书籍封面的标题。彝鼎:泛指古代祭 祀用的鼎、尊等礼器。《礼记·祭统》:“对扬以辟之,勤大命,施于烝 彝鼎。”彝,盛酒的樽。一烛:指烧尽一根蜡烛的时间。率:限度。北 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治家》:“朝夕每人肴膳,以十五钱为率。”冠: 超出众人,居于首位。归来堂:李清照青州住所之堂名。名取自陶渊明 《归去来兮辞》。甘心老是乡:《飞燕外传》:“吾老是乡矣,不能效 武皇帝求白云乡也。”是乡,此指金石书画之研究。簿甲乙:指登录等 级或优劣。请钥:拿出钥匙开书橱。上簿:呈递文状。此戏言要读藏书 需办手续。关出卷帙(zhì):即卷帙出关,指书籍通过橱门取出。此乃戏 言。向时:以前。坦夷:坦率平易。憀(Iiáo)栗:凄怆,伤悲。性不 耐:当指不能忍受奢侈。“耐”后疑缺一字。如《南史·张敷传》:“性不 耐杂。”重肉:第二道肉食。重采:第二件绣衣。刓(wán)阙:磨损残 缺。前蜀杜光庭《异录记·许君》:“因得古碑,文字刓阙,不可复 识。”枕席枕藉:此指文物书籍等纵横放在枕席间。靖康丙午岁:指宋 钦宗靖康元年(1126)。淄川:郡名,指淄州。治所在今山东淄博淄川。 金人犯京师:《宋史·钦宗纪》,靖康元年卷正月壬申:“金人犯京 师……是夜,金人攻宣泽门,李纲御之,斩获百馀人,至旦始退。乙 亥,金人攻通津、景阳等门,李纲督战,自卯至酉,斩首数千级,何灌 战死。”京师,北宋首都汴京(今河南开封)。建炎丁未:宋高宗建炎元年 (1127)。奔太夫人丧南来:指赵明诚奔母丧于江宁(今南京)。长物:多 馀的东西。《世说新语·言语》:“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监 本:宋国子监刻本的书。东海:海州,今江苏连云港。建康:今江苏南 京。时称江宁府。建炎三年(1129)改名建康。青州:《宋史·高宗纪》 二,建炎元年(1127)十二月:“丁未,金人犯青州。”青州,治所在今山 东益都。煨烬:灰烬。建炎戊申: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己酉:宋高 宗建炎三年(1129)。芜湖:今属安徽。姑孰:今安徽当涂。卜居:选择 住所。《史记·鲁周公世家》:“周公往营成周、雒邑,卜居焉。”赣 水:今江西赣江。池阳:今安徽贵池。被旨知湖州:指奉诏任湖州知 府。过阙上殿:人京见皇帝。葛衣岸巾:指装扮朴素。葛衣,葛麻衣, 夏衣。岸巾,岸帻。《晋书·谢奕传》:“岸帻啸咏。”古人巾帻覆额, 头巾不覆额日岸巾。缓急:偏义词,实指紧急。《史记·绛侯周勃世 家》:“即有缓急,周亚夫真可任将兵。”戟手:《左传·哀公二十五 年》:“褚师出,公戟其手,曰:‘必断而足。”注:“抵徒手屈肘如戟 形。”指以手撑于腰间,一说伸出食指和中指指人,其形似戟。宗器: 祭器。《左传·襄公二十二年》:“寡君尽其土实,重之以宗器。”行 在:皇帝所在地方。汉蔡邕《独断》卷上:“天子自谓日行在所。”此指 宋高宗赵构所在地建康(今南京)。病痁(shān):患疟疾。痁,疟疾的一 种。惊怛(dá):惊恐。唐裴铡《传奇·裴航》:“航惊怛,植足而不能 去。”茈(chái)胡、黄芩:皆中药名。茈胡,又作柴胡。膏肓(huāng):古 代中医以心尖脂肪为膏,心脏与隔膜之间为肓。《左传·成公十 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 至焉,不可为也。”此指不治的严重疾病。仓皇:仓促。分香卖履:晋 陆机《吊魏武帝文》引曹操《遗令》:“馀香可分与诸夫人。诸舍中无 所为,学作履组卖也。”履组,鞋带。此有临死遗嘱不忘妻妾之意。 之:往。朝廷:指宗高宗。分遣六宫:分遣皇帝后宫。据《宋史·高宗 纪》二,“壬寅,命李邴、滕康权知三省、枢密院事,扈从太后如洪 州,杨惟忠将兵万人以卫”,八月己未,“太后发建康”。茵褥:床垫 子。称是:与此相当、相称。唐袁郊《甘泽谣·红线》:“明日遣使缯帛 三万匹,名马二百匹,他物称是,以献于嵩。”“妹婿”句:据《建炎以 来系年要录》卷二十九: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敌骑至大冶县(今属湖 北),江西安抚制置使、知洪州王子献弃城遁走,“于是中书舍人李公 彦、徽猷阁待制权兵部侍郎李擢皆遁”。妹婿即李擢。兵部侍郎,兵部 次官,掌管选用武官及军械、军令等。洪州:治所在今江西南昌。李、 杜、韩、柳集:唐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集子。《世说》:南朝宋 刘义庆编撰的《世说新语》。《盐铁论》:汉桓宽根据汉昭帝时盐铁会 议文献整理而成,内容涉及当时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个方面。 鼎鼐:古代两种烹饪器具。《战国策·楚策四》:“故昼游乎江湖,夕调 乎鼎鼐。”箧(qiè):小箱子。岿然独存:经过变故后唯一存在的人或 物。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坏, 而灵光岿然独存。”虏势叵(pǒ)测:指金国的侵略态势不可推测。弟迒 (háng):李清照弟李远。敕局删定官:官名。《宋史·百官志》称其“掌 裒集诏旨,纂类成书”。“到台”、“台守”两句:台,台州,治所今浙江 临海。台守已遁,据《宋史·高宗纪》三:建炎四年(1130)正月:“丁 卯,台州守臣晁公为弃城遁。”剡(shàn):剡县,今浙江嵊州。黄岩:县 名,当时属台州府。今属浙江。行朝:即行在。皇帝所在之所。驻跸章 安:指宋高宗驻扎在台州章安镇。驻跸,驻扎。唐李世民《重幸武 功》:“驻跸田唆。”御舟:指皇帝高宗之船。之温:往温州。《宋史· 高宗纪》三:建炎四年(1130)正月,御舟“发章安镇,壬戌,雷雨又作。 甲子,泊温州港口”。温州,今属浙江。之越:往越州。越州,绍兴 府,治所在今浙江绍兴。庚戌:宋建炎四年(1130)。之衢:往衢州。衢 州,今属浙江。绍兴辛亥:宋高宗绍兴元年(1131)。壬子:绍兴二年 (1132)。杭:杭州,今属浙江。疾亟:疾病严重、危险。张飞卿:王仲 闻认为张飞卿为阳翟(今河南禹县)人。徐培均疑为张汝舟。学士:官 名。侍从皇帝,以备顾问,并无实职。珉(mín):似玉的石头。传道: 转述,传说。屈原《天问》:“遂古之初,谁传道之?”颁金:王仲闻认 为“意义不明”。徐培均认为是“高宗欲以黄金向清照求购玉壶等古玩”, 故清照“尽将家中所有铜器等物,欲赴外廷投进”。可从。颁,分赐。论 列:评议。汉司马迁《报任安书》:“论列是非,不亦轻朝廷,羞当世 之士邪?”外廷:国君听政的地方。此指宋高宗行在。四明:明州,今 浙江宁波。故李将军:未详。无虑:大概。簏(lù):用竹、藤等编成的 盛器。会稽:县名,属绍兴府。今浙江绍兴。土民:当地人。穴壁:墙 上打洞。吴说:字傅明,钱塘(今浙江杭州)人,以书法著称,书法自成 一体,曰“游丝书”。运使:吴说任福建路转运判官,故称之为“运使”。 东莱:古地名。此指代莱州。静治堂:赵明诚夫妇在莱州时宅第名, 取“静心治家”之意。芸签:书签。唐李商隐《为贺拔员外上李相公 启》:“登清兰署,辖彼芸签。”缥带:淡青色带子。帙(zhì):线装书的 函套。手泽:手汗,后谓先人手迹。《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 之书,手泽存焉耳。”墓木已拱:谓人死已矣,坟头的树已有一拱之 粗。《左传·僖公三十二年》:“蹇叔哭之曰:‘孟子!吾见师之出,而不 见其人也。’公使谓之曰:‘尔何知?中寿,尔墓之木拱矣。”’拱,合两 手。“昔萧绎”、“不惜”两句:萧绎,梁元帝,都江陵(今属湖北),为周 所杀。《隋书·牛弘传》:“萧绎据有江陵,遣将破平侯景,收文德(殿) 之书,及公私典籍重本七万馀卷,悉送荆州。及周师入郢,绛悉焚 之。”此写萧绎毁书。“杨广”、“不悲”两句:杨广,隋炀帝。隋大业十 四年(618)被宇文化及杀于江都(今江苏扬州)。《太平广记》引《大业拾 遗记》:“武德四年东都平后,观文殿宝厨新书八千许卷,将载还京 师。上官魏梦见炀帝,大叱云:‘何因辄将我书向京师!’于时太府监宋 遵贵监运东都调度,乃于陕州下书著大船上,欲载往京师。于河随风覆 没,一卷无遗。上官魏又梦见帝,喜曰:‘我已得书。’帝平存之日爱惜 书史,虽积如山丘,然一字不许外出。及崩亡之后,神道犹怀爱 吝。”此写杨广虽死犹爱书。菲薄:德才鄙陋。屈原《远游》:“质菲薄 而无因兮,焉托乘而上浮?”尤物:原指绝色美女。此指珍奇之物。 《晋书·江统传》:“高世之主,不尚尤物。”“余自少”句:陆机,字士 衡,吴郡吴(今江苏苏州)人,西晋文学家。赋,指其文学理论名篇《文 赋》。杜甫《醉歌行》云“陆机二十作《文赋》”,清照自称少其“二 年”,则为十八岁。“至过”句:蘧瑗,字伯玉,春秋时卫国人。《淮南 子·原道训》:“蘧伯玉年五十,而有四十九年非。”高诱注:“伯玉,卫 大夫蘧瑗也。今年所行是也,则还顾知去年之所行非也。岁岁悔之,以 至于死,故有四十九年之非。”此李清照谓已五十二岁。人亡弓,人得 之:亡,丢失。《孔子家语》卷二:“楚王出游,亡弓,左右请求之。 王曰:‘止。楚王失弓,楚人得之,又何求之?’孔子闻之,曰:‘惜乎其 不大也!不日人遗人得之而已,何必楚也?’”此为清照于金石失去后之 旷达语。区区:一心一意。宋梅尧臣《金陵有美堂》:“愿公乐此殊未 央,慎勿区区思故乡。”绍兴二年玄岁:绍兴二年(1132)岁在天干壬的别 称。绍兴二年为壬子,据《尔雅·释岁天·岁阳》:“太岁在壬日玄。”壮 月朔:农历八月十五。壮月,《尔雅·释天·月阳》:“八月为壮。”朔: 农历十五。甲寅:指八月甲寅日。古代以天干地支记年、月,亦用以记 日,采用六十甲子一轮换法,两个月六十日为一个干支周期。末尾所署 年月、姓名,今人王瑶《(金石录>后序作年辨正》认为是后人所补(见 《李清照研究论文选》第36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并不可 靠。 【品评】 此文作年虽于文末有“绍兴二年玄黜岁”字样,但被认为是后人所 补,故今有宋绍兴二年(1132)、四年(1134)、五年(1135)作诸说。宋洪迈 认为其作于“绍兴四年,易安年五十二矣”(《容斋四笔》卷五《赵德甫< 金石录>》),比较可信。不管如何,其作于赵明诚亡故之后则是无疑问 的。关于作此文之缘起,宋洪迈说赵明诚著《金石录》,“妻易安李居 士,平生与之同志。赵没后,愍悼旧物之不存,乃作《后序》,极道遭 罹变故本末”(同上),诚然不错,但并不限于此。 此文开门见山,开篇即点题,介绍《金石录》作者、内容、价值, 并对前人视“书画与胡椒无异”及把“《传》癖”等同于“钱癖”的两种态度 予以批评,因其皆为不懂得金石价值的表现。 第二段乃追忆亡夫与自己节衣缩食,尽力搜集历代金石书画的往 事,而所写无力购买徐熙《牡丹图》之事,遗憾之意亦宛然可见:皆反 映出对金石书画的钟情。 第三段回忆夫妻二人屏居乡里十年,共同编撰《金石录》的情景, 描写委曲有致,“往往于琐屑处极意摹写,故文字有精神色态”(清王士 禄《宫闺氏籍艺方考略》引《释袖堂脞语》)。如写“余性偶强记”,与 夫婿指“堆积书史”,猜某事在某书某卷等,“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 后”之琐事,细节生动,情趣盎然,亦寄寓着对亡夫的思念之情。 第四段回忆金人人侵至北宋沦亡而南渡时期,夫妻千辛万苦所收藏 的金石书画多化为灰烬的劫难。其由起初的“且恋恋,且怅怅,知其必 不为己物”之担忧,至宝物“已皆为煨烬矣”之痛惜,写得情真意切,真 令人扼腕叹息! 第五段回忆夫婿六月十三日赴湖州任与自己告别时情景,时赵明诚 尚“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并不忘叮嘱自己情况危急时该如何处理 金石书画,切记宗器“与身俱存亡”,绘声绘色,生动如画。而两个月后 明诚竟因“感疾”而“不起”,更是哀婉动人。文章在不离言“金石”主旨的 情况下,描绘了赵明诚病故的原因与临终情景,弥补了史传的缺失,具 有史料价值,诚如清刘文如所言:“易安此序,言德甫(父)夫妇之事甚 详。《宋史·赵挺之传》传后无明诚之事,若非此序,则德甫(父)一生事 迹、年月,今无可考。”(《<宋刻金石录>跋》) 第六七两段进而写南渡后金石书画丧失殆尽。先是写所带之金石书 画,因金人陷洪州而“散为云烟”,仅存少量轻小卷轴书帖等物;后是写 在追随宋高宗途中,或被官军夺去,或被土民盗走,最后只剩“一二残 零不成部帙书册,三数种平平书帖”而已。所述“备极凄惨,至今读之, 尤觉怦怦”(清符兆纶语)。 金石书画虽已丧失,幸而《金石录》尚“岿然独存”。第八段文笔乃 回归《金石录》此书。清照睹物思人,“手泽如新,而墓木已拱”,不禁 生怆然之悲。而萧绎不惜亡国而毁书画与杨广死而取图书两个典故的运 用,从一反一正说明“人性”与图书、书画的不解之缘。其“得之艰而失 之易”之慨叹,充满对失去的金石书画的眷恋之情。 最后一段乃因金石书画由得而失的遭际引发的哲理性认识:所谓有 无、聚散之变化,乃人间“常理”,且自己“亡弓”,未必他人不“得之”, 亡与得皆不足道也。此议论固然是清照旷达之言,视世间万事终归于一 空,被宋曹安评为“有识如此,丈夫独无所见哉”(《谰言长语》卷下); 但亦未尝不是清照的自我安慰之词。 此文乃李清照之杰作,备受后人赞赏,明郎瑛称李易安“文妇中杰 出者,亦能博古穷奇,文词清婉”,“予观其叙《金石录》,诚然 也”(《七修类稿》卷十七)。更有人妙语解颐:“迄今学士每读《金石录 (后)序》,顿令精神开爽。何物老妪,生此宁馨,大奇大奇!”(明张丑 《清河书画舫》申集引《才妇录》)此文“奇”在不仅将对《金石录》的 评介与对金石书画的劫难之记载紧密联系,更将国家存亡之感与夫妻同 志之情、人生散聚之理融于一体;记事则淋漓曲折,叙致错综:真乃大 家手笔,确可谓“宋以后闺阁之文,此为观止”(清李慈铭《越缦堂读书 记》卷九《艺术》)也! 《打马图经》序① 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②专则精,精即无所不妙。故庖丁之解 牛,③郢人之运斤,④,师旷之听,⑤,离娄之视,⑥大至于尧舜之 仁,⑦桀纣之恶,⑧小至于掷豆起蝇,⑨巾角拂棋,⑩皆臻至理者何? 妙而已。后世之人,不惟学圣人之道不到圣处;虽嬉戏之事,亦不得其 依稀仿佛而遂止者多矣。夫博者,无他,争先术耳,故专者能之。予性 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且平生多寡未尝不进者何? 精而已。 自南渡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 也。今年冬十月朔,闻淮上警报,江浙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 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易安居士 亦自临安溯流,涉严滩之险,抵金华,卜居陈氏第。乍释舟楫而见轩 窗,意颇适然。更长烛明,奈此良夜何?于是博弈之事讲矣。 且长行、叶子、博塞、弹棋,近世无传。若打揭、大小猪窝、族 鬼、胡画、数仓、赌快之类,皆鄙俚不经见。藏酒、摴蒲、双蹙融,近 渐废绝。选仙、加减、插关火,质鲁任命,无所施人智巧。大小象戏, 弈棋,又惟可容二人。独采选、打马,特为闺房雅戏。尝恨采选丛繁, 劳于检阅,故能通者少,难遇勍敌;打马简要,而苦无文采。 按打马世有二种: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 马者,谓之“依经马"。流行既久,各有图经凡例可考;行移赏罚,互有 同异。又宣和间人取二种马,参杂加减,大约交加侥幸,古意尽矣。所 谓“宣和马”者是也。予独爱“依经马”,因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 随事附见,使儿辈图之。不独施之博徒,实足贻诸好事,使千万世后知 命辞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 时绍兴四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易安室序。 【注释】 ①此题原作《打马图经》或《打马图序》。李清照有《打马图经》 一卷,此文为序,应为《(打马图经>序),此从徐培均本标题。打马: 古代博戏名。或谓即“打双陆”,因双陆棋子称“马”。宋陈振孙《直斋书 录解题》:“今之打马,大约与古之摴蒲相似。”宋陆游《乌夜 啼》:“冷落秋千伴侣,阑珊打马心情。”图经:指打马博戏的图解与文 字说明,包括《采色例》、《铺盆例》、《下马例》、《行马例》、 《打马例》、《倒行例》、《入夹例》、《落堑例》、《倒盆例》、 《赏帖例》、《赏掷例》等图经。 ②“慧则”、“通即”两句:语本旧题汉伶玄《赵飞燕外传·自序》引樊 通德云:“慧则通,通则流,流而不得其防,则百物变态,为沟为壑, 无所不往焉。”意谓头脑聪慧即通晓事物奥秘,通晓事物奥秘则无往不 胜。 ③“庖丁”句:庖丁,厨师;解牛,解剖牛。《庄子·养生主》:“庖 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 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 惠君曰:‘嘻,善哉!技盖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 乎技矣。’”此讲庖丁解牛技艺人神。 ④“郢人”句:郢人,郢地(楚国首都,今湖北江陵)人。运斤,用 斧。《庄子·徐无鬼》:“郢人垩墁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斫之。匠石 运斤成风,听而斫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此讲石匠用斧 技艺高超。庖丁、郢人技艺皆后天所成。 ⑤师旷之听:师旷,春秋时晋国乐师,字子野,生下目盲,但听力 极佳,善辨乐声。《孟子·离娄上》:“师旷之聪,不以六律,不能正五 音。” ⑥离娄之视:离娄,又名离朱,视力极佳。《孟子·离娄上》:“离 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赵岐注:“离娄者,古 之明目者,盖以为黄帝时人也。黄帝亡其玄珠,使离朱索之。离朱即离 娄也,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此讲师旷与离娄皆是先天有特 异功能者。 ⑦尧舜之仁:《礼记·大学》:“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此 指尧舜对百姓施仁政。尧,唐尧;舜,虞舜:皆远古部落联盟首领,传 说中的圣明君主。 ⑧桀纣之恶:《孟子·离娄上》:“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 也。”此指桀纣对百姓残暴凶恶。桀,夏朝君主;纣,商朝君主:皆为 暴君。按此例似不当。 ⑨掷豆起蝇:唐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四:“予未亏齿时,尝 闻亲故说:张芬中丞在韦南康皋幕中,有一客于席上以筹碗中绿豆击 蝇,十不失一,一坐惊笑。芬曰:‘无费吾豆。’遂指起蝇,拈其后脚, 略无脱者。又能拳上倒碗,走十间地不落。《朝野佥载》云:‘伪周藤 州录事参军袁思中,平之子,能于刀子锋杪倒筋,挥蝇起,拈其后脚, 百不失一。”’此讲张芬技艺非凡。 ⑩巾角拂棋:《世说新语·巧艺》:“弹棋始自魏,宫内用妆奁戏。 文帝于此戏特妙,用手巾角拂之,无不中。有客云自能,帝使为之。客 着葛巾角,低头拂棋,妙逾于帝。”此讲文帝与某客用巾角移动棋子, 技艺惊人。臻:达到。至理:真理,精深的道理。南朝梁沈约《与陶弘 景书》:“至理深微,暖焉难睹。”圣人之道:《孟子·滕文公下》:“尧 舜既没,圣人之道衰。”圣人,指品德最高尚、智慧最高超者,如尧、 舜。圣:超越凡人,事无不通,光大而化。《孟子·尽心下》:“充实而 有谓之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谓神。”依稀仿佛:相像, 类似。宋田锡《贻宋小著书》:“或依稀于元、白,或仿佛于李、 杜。”博:博戏,一种用棋子玩的游戏。争先术:争先的技艺。唐段成 式《酉阳杂俎前集》卷十二:“一行公本不解弈,因会燕公宅,观王积 薪棋一局,遂与之敌,笑谓燕公曰:‘此但争先术耳,若念贫道四句乘 除语,则人人为国手。’”未尝不进:未尝不获胜。进,博胜。《汉书·陈 遵传》:“祖父遂,字长子,宣帝微时与有故,相随博弈,数负进。及 宣帝即位,用遂,稍迁至太原太守,乃赐遂玺书曰:‘制诏太原太守, 官尊禄厚,可以偿博进矣。’”南渡:指宋高宗赵构于宋靖康二年(1127) 北宋灭亡后,渡长江至建康(今南京)建立南宋,改元建炎。博具:博戏 用具。《汉书·五行志下》:“京师郡国民聚会,里巷阡陌,设张博具, 歌舞祠西王母。”今年:即篇末所言宋绍兴四年(1134)。朔:农历初一。 闻淮上警报:指江淮一带传来金人侵犯警报。据《宋史·高宗纪》四: 绍兴四年九月辛酉“金兵合兵自淮阳分道来犯。壬申,渡淮,楚州守臣 樊叙弃城去。韩世忠自承州退保镇江府”,“冬十月丙子朔,与赵鼎定策 亲征”。此句说闻说金人侵犯江淮。旁午:交错,纷繁。《汉书·霍光 传》:“受玺以来二十七日,使者旁午。”颜师古注:“一纵一横为旁 午,犹言交横也。”易安居士:作者自称。临安:府名。治所在今杭 州。溯流:指于富春江逆水而上。严滩:在浙江桐庐富春江畔,传为东 汉严光(子陵)钓鱼处。河边富春山上有严子陵钓台。金华:府名。治所 在今浙江金华。卜居:选择居所。陈氏第:陈氏府第。适然:舒畅的样 子。更(gēng)长烛明:语本唐杜甫《今夕行》:“今夕何夕岁云徂,更长 烛明不可孤。”更长,即夜长。更,夜间计时单位,一夜分五更,每更 约两小时。“奈此”句:谓如何打发此良夜。奈,处置。良夜,长夜。唐 杜甫《腊日》:“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何,疑问代词, 怎么样。讲:演习。《国语·鲁语上》:“终则讲于会,以正班爵之 义。”韦昭注:“讲,习也。”此有研究编书之意。长行:古博戏名。唐 李肇《国史补》卷下:“今之博战,有长行最盛。其具有局有子,子有 黄黑各十五。掷采之骰有二。其法生于握槊,变于双陆。”唐温庭筠 《南歌子》:“井底点灯深烛伊,共郎长行莫围棋。”叶子:叶子戏。清 赵翼《陔馀丛考》卷三十三《叶子戏》:“纸牌之戏,唐已有之。”博 塞:古代六博等游戏,即掷采下棋之戏。杜甫《今夕行》:“咸阳客舍 一事无,相与博塞为欢娱。”弹棋:汉魏时博戏名。《后汉书·梁统传》 附梁冀:“能挽满、弹棋、格五、六博、蹴鞠、意钱之戏。”注引《艺 经》:“弹棋,两人对局,白黑棋各六枚,先列棋相当,更先弹也。其 局以石为之。”打揭:宋代民间博戏名。宋黄庭坚《鼓笛令·戏咏打 揭》:“酒阑命友闲为戏。打揭儿,非常惬意。各自输赢只赌是,赏罚 采,分明须记。 小五出来无事,却跋翻和九底。若要十一花下死,那 管十三,不如十二。”大小猪窝:博戏名,又名除红。元杨维桢《除红 谱·序》:“猪窝者,朱河所撰也。后世讹其音,不务察其本,始谓之猪 窝者,非也。朱河,字天明,宋大儒朱光庭之裔,南渡时始迁建业,遂 世家焉。河少有才望,落魄不羁,仕至天官冢宰。此书世传河所作,本 名《除红谱》。除红者,以除四红言之也。”族鬼:古代博戏名。具体 不详。宋高承《事物纪原·博弈嬉戏部》有“买鬼”条,云“凡掷投子,必 使鬼物,持其形,应呼而成,随其所欲也”。族鬼殆属此类。胡画:古 代博戏名。具体不详。数仓:古代博戏名。具体不详。赌快:古代博戏 名。《资治通鉴》卷一百三十九《齐纪》五,明帝建武元年正月:“帝 自山陵之后,即与左右微服游走市里,好于世宗崇安陵隧中掷涂(泥)、 赌跳、放鹰走狗杂狡狯。”注:“跳,跃也。赌跳者,以跳跃高出者为 胜。”赌快,疑即“赌跳”。藏酒:古博戏名,疑即藏钩。《采兰杂 志》:“每月下九,置海为妇女之欢,女子以夜为藏钩诸戏,以待月 明,至有忘寝而达曙者。”摴(chū)蒲:古代博戏名。唐李肇《国史补》 卷下:“洛阳令崔师本,又好为古之樗蒲,盛行于晋代。”双蹙(cù)融: 古代博戏名。蹙融,又作“蹙戎”。唐李匡义《资暇集》卷中:“今有弈 局,取一道,人行五棋,谓之‘蹙融’。‘融’宜作‘戎’。此戏生于黄帝蹙 鞠,意在军戎也,殊非圆融之义。庾元规著《座右方》所言蹙戎者,今 之蹙融也,学者固已知之。”选仙:古代博戏名。具体不详。加减:古 代博戏名。具体不详。插关火:古代博戏名。具体不详。质鲁:质朴鲁 钝。任命:听从命运安排。晋挚虞《思游赋》:“信天任命兮,理乃自 得。”大小象戏:古代博戏名。《隋书·经籍志》著录北周武帝撰《象 经》一卷。北周庾信《进<象经>赋》:“臣伏读圣制《象经》,并观象 戏,私心踊跃,不胜抃舞。”弈棋:围棋。《艺文类聚》卷七四《巧艺 部》引《左传》曰:“太叔文子谓宁喜曰:‘视君不如弈棋,其何以免 乎?弈者举棋不定,不胜其耦,而况置君而不定乎?’”采选:唐宋时博 戏名,又称“彩选”、“采选格”。宋徐度《却扫编》卷下:“彩选格起于 唐李邰。本朝踵之者,有赵明远、尹师鲁。元丰宫制行,有宋保国,皆 一时官制为之。至刘贡父独因其法,取西汉官秩升黜,次第为之;又取 本传所以升黜之语注其下。局终,遂可类次其语为一传。博戏中最为雅 驯。”徐培均按:其法乃列大小官位于纸上,另掷骰子,计点数彩色以 定升降。丛繁:繁杂。检阅:查看。勃(qíng)敌:强敌。《左传·僖公二 十二年》:“勃敌之人,隘而不列,天赞我也。”文采:艳丽的色彩。 《墨子·辞过》:“刻镂文采,不知喜也。”宣和:宋徽宗年号(1119— 1125)。度(duó):推测,算计。儿辈:清照无子女,此指清照弟李迒之 子。图:模仿。南朝宋鲍照《尺蠖赋》:“高贤图之以隐沦,智士以之 而藏见。”博徒:赌徒。唐白居易《悲哉行》:“朝从博徒饮,暮有倡楼 期。”好(hào)事:指有某种爱好的人。《后汉书·郭太传》:“后之好 事,或附益增张,故华辞不经。”此指喜欢博戏的人。 【品评】 此文为李清照晚年消遣之作,反映了其创作与流离生活之外的另一 种情趣,予人别开生面之感。李清照擅小词,工诗文,能书画,人所共 知;其实她还好“闺房之雅戏”(《打马赋》)即“喜博”,且甚专精。此序 就是李清照于“打马为戏”深有研究的证明。 文章开篇立意甚高:“慧则通,通即无所不达;专则精,精既无所 不妙。”这里先提出一条人生“至理”:凡事人皆须慧通,而技艺皆应专 精。接着以庖丁解牛、郢人运斤、师旷之聪、离娄之视,乃至尧舜之 仁、掷豆起蝇,作为专精可达“妙”境的有力论据。此段写得“历落警 至”,堪称“妙笔”(清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略》)。此论是“打马”之前 提。因为“打马”博戏亦须慧通、专精才能人妙境。这样“打马之戏”即如 同庖丁解牛一样,亦可“进乎技”而臻“道”,故不可小觑。而李清照颇以 不仅“性喜博”,而且专精之为傲。这表明她完全有资格讲“博弈之事”。 此文虽为论,但第二段却插入南渡流离之记事。此并非无端,而有 其用意。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于颠沛之中 犹不忘博戏,可证明其“性喜博”言之不虚;而写卜居陈氏第,稍得空 闲,良夜无聊,乃讲“博弈之事”,则道出其编写《打马图经》的客观原 因。这一段叙事,文词雅洁清隽,富有诗情画意。 自第三段起乃转入对博戏之研究。首先是对诸种博戏的评判,对大 多数博戏皆持批评态度:或“近世无传”,或“鄙俚不经见”,或“近渐废 绝”,或“无所施人智巧”,或“惟可容二人”,此旨在反衬惟有“采选、打 马,特为闺房雅戏”。然后又于采选、打马二戏之间进行评判:“恨采选 丛繁”,“能通者少,难遇勃敌”,而偏好“打马简要”,尽管其“苦无文 采”,但“简要”则易懂易学,所以要专门研究打马之戏。这段文字反映 了清照对博戏确实有专精的造诣;而排比句式的运用,亦使其评论井然 有序,读来朗朗上口。 最后一段则正式介绍其《打马图经》。打马世有两种,一“关西 马”,一“依经马”,而此书内容是专写“依经马”,并介绍编写体例, 如“取其赏罚互度,每事作数语,随事附见”,结尾特别强调此书的意 义:“使千万世后知命词打马,始自易安居士也。”“打马”之旧法已被其 改造创新,故俨然有“为博家作祖”(明赵世杰等《古今女史》卷三引朱 锡虹评)之意,而其自豪得意之态亦不难想见矣! 此文虽然思想意义不大,但内容新鲜,可称是博彩之戏的宝贵历史 资料;文字则精研、清丽,工雅可读。若仿清秦恩复所称“易安著作甚 少”,《打马图经》“可与《金石录》并传矣”(《打马图跋》之评),则可 称此序亦可与《(金石录>后序)“并传矣”。 打马赋① 予性专博,昼夜每忘食事。南渡金华,②侨居陈氏,讲博弈之事, ③遂作《依经打马赋》曰:④ 岁令云徂,⑤卢或可呼。⑥千金一掷,⑦百万十都。⑧樽俎具陈, ⑨已行揖让之礼;主宾既醉,不有博弈者乎?⑩打马爰兴,樗蒲遂废。 实小道之上流,乃闺房之雅戏。齐驱骥骤,疑穆王万里之行;间列玄 黄,类杨氏五家之队。珊珊佩响,方惊玉镫之敲;落落星罗,忽见连钱 之碎。 若乃吴江枫冷,胡山叶飞,玉门关闭,沙苑草肥。临波不渡,似惜 障泥。或出入用奇,有类昆阳之战;或优游仗义,正如涿鹿之师。或闻 望久高,脱复庾郎之失;或声名素昧,便同癡叔之奇。亦有缓缓而归, 昂昂而出;鸟道惊驰,蚁封安步。崎岖峻坂,未遇王良;蹋促盐车,难 逢造父。且夫丘陵云远,白云在天;心存恋豆,志在着鞭。止蹄黄叶, 何异金钱?用五十六采之间,行九十一路之内。明以赏罚,覈其殿最。 运指麾于方寸之中,决胜负于几微之外。 且好胜者人之常情,游艺者士之末技。说梅止渴,稍疏奔竞之心; 画饼充饥,少谢腾骧之志。将图实效,故临难而不回;欲报厚恩,故知 机而先退。或衔枚缓进,已逾关塞之艰;或贾勇争先,莫悟阱堑之坠。 皆由不知止足,自贻尤悔。当知范我之驰驱,勿忘君子之箴佩。况为之 贤已,事实见于正经;用之以诚,义必合于天德。牝乃叶地类之贞,反 亦记鲁姬之式。鉴髻堕于梁家,溯浒循于岐国。故绕床大叫,五木皆 卢;沥酒一呼,六子尽赤。平生不负,遂成剑阁之师;别墅未输,已破 淮、淝之贼。今日岂无元子,明时不乏安石。又何必陶长沙博局之投, 正当师袁彦道布帽之掷也。 辞曰: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满眼骅骝杂騄弭,时危 安得真致此?木兰横戈好女子!老矣谁能志千里,但愿相将过淮水。 【注释】 ①打马:古代博戏名。 ②南渡金华:指宋高宗绍兴四年(1134)十月,“自临安溯流,涉严滩 之险,抵金华”(《(打马图经>序)》。 ③博弈:六博和围棋。 ④依经打马:即“依经马”。《<打马图经>序》:“打马世有二种: 一种一将十马者,谓之‘关西马’;一种无将二十马者,谓之‘依经马’。” ⑤岁令云徂:一年将尽。语本唐杜甫《今夕行》:“今夕何夕岁云 徂,更长烛明不可孤。”岁令,一年;云,助词;徂,往。 ⑥卢或可呼:此指博戏中彩。《晋书·刘毅传》:“(毅)因挪五木久 之,曰‘老兄试为卿答’,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刘)裕厉声 喝之,即成卢焉。”卢,古时摴蒲戏彩名,掷五子全黑者称“卢”,得彩 十六,为头彩。 ⑦千金一掷:指赌注大。唐张说《三邕湖山寺》:“千金赌一掷。” ⑧百万十都:百万钱、十都筹码。都,计筹单位。此亦言赌注大。 《晋书·何无忌传》:“刘毅家无儋石之储,樗蒲一掷百万。” ⑨樽俎:古代盛酒与盛肉的器皿。《庄子·逍遥游》:“庖子虽不治 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⑩“不有”句:语本《论语·阳货》:“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 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爰(yuán)兴:于是兴起。摴蒲:古 代博戏名。“齐驱”、“疑穆王”两句:《史记·秦本纪》:“造父以善御幸 于周缪(穆)王曰,得骥、温骊、骅骝,騄耳之驷,乐而忘归。”骥与骤, 又名赤骥、騄耳,为八骏之二。万里之行,《逸周书》:“穆王乘八 骏,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一日行万里。”此以八骏喻“打马”之 马(棋子)。“间列”、“类杨氏”两句:玄黄,喻棋子之色。杨氏五家,唐 玄宗朝杨国忠兄妹。《旧唐书·杨贵妃传》:“玄宗每年十月幸华清宫, 国忠姊妹五家扈从,每家为一队,着一色衣,五家合队,照映如百花之 焕发。”此以杨氏兄妹合队喻棋子排列。珊珊:玉佩声。唐杜甫《郑驸 马宅宴洞中》:“自是秦楼压郑谷,时闻杂佩声珊珊。”此喻敲棋子声。 玉镫:马鞍两旁脚镫的美称。唐张祜《少年乐》:“闲敲玉镫游。”落落 星罗:喻棋子分布似天星罗列。唐刘轲《玄奘塔铭》:“至于星罗棋 布,五法三性……各有攸处,曾未暇也。”连钱:形容马的花纹似相连 的铜钱。《南史·梁本纪·简文帝》:“项毛左旋,连钱人背。”此喻棋子 相连的花纹。吴江枫冷:语本唐崔信明断句:“枫落吴江冷。”吴江,又 名吴淞江,出自江苏太湖,东入大海。今苏州河。胡山叶飞:唐乔彝 《渥洼马赋》:“一喷生风,下胡山之乱叶。”胡山,当为胡地之山。玉 门关闭:玉门关在今甘肃敦煌西北。《汉书·李广利传》:“太初元年, 以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期至贰师 城取善马……人少不足以拔宛,愿且罢兵,益发而复往。天子闻之大 怒,使使遮玉门关曰:‘军有敢人,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此 即“玉门关闭”,喻下棋守势。沙苑草肥:沙苑,在今陕西大荔县南一带 适宜放牧之草地。唐宋为屯兵牧马处。唐杜甫《沙苑行》:“苑中牝三 千匹,丰草青青寒不死。”此当喻棋盘适于“马”驰骋。“临波”、“似惜”两 句:《世说新语·术解》:“王武子(济)善解马性,尝乘一马,着连钱障 泥,前有水,终日不肯渡。王云:‘此必是惜障泥。’使人解去,便径 渡。”障泥,马鞍鞯,衬马鞍的垫布。此喻下棋时进攻迟缓。昆阳之 战:汉代刘秀击败王莽之大战。昆阳,汉县名,今河南叶县。《后汉书 ·光武帝纪》:“时(昆阳)城中唯有八九千人,光武乃使成国上公王凤、 廷尉大将军王常留守夜,自与骠骑大将军宗佻、五威将军等十三骑出城 南门,于外收兵。时莽军到城下者且十万,光武几不得出”,后光武“乃 与敢死者三千人,从城西水上攻其中坚,寻,邑阵乱,乘锐崩之,遂杀 王寻。城中亦鼓噪而出,中外合势,震呼动天地,莽兵大溃。”优游: 从容致力于某事。唐杨炯《<王勃集)序》:“经营训导,乃优游于圣 作。”仗义:主持正义。《汉书·贾谊传》:“顾行而忘利,守节而仗 义。”涿鹿之师:涿鹿,山名,在今河北涿鹿县东南。《史记·五帝本 纪》:“蚩尤作乱,不用帝命。于是黄帝乃征师诸侯,与蚩尤战于涿鹿 之野,遂擒杀蚩尤。”闻望:声望。《诗·大雅·卷阿》:“如圭如璋,令 闻令望。”脱复:或许。庾郎之失:《世说新语·雅量》:“庾小征西尝 出未还,妇母阮,是刘万安妻,与女上安陵城楼上。俄顷,翼归,策良 马,盛舆术。阮语女:‘闻庾郎能骑,我何由得见?’妇告翼。翼便为于 道开卤薄,盘马,始两转,坠马堕地,意色自若。”此写技高骑手亦有 失利之时。“或声名”、“便同”两句:用《世说新语·赏誉》玉湛、王济叔 侄故事:“(王湛)答对甚有音辞,出(王)济意外……济虽俊爽,自视缺 然。乃喟然叹曰:‘家有名士三十年而不知。’济去,叔送至门。济从骑 有一马,绝难乘,少能骑者。济聊问:‘叔好骑乘不?’曰:‘亦好 尔。’济又使骑难乘马。叔姿形既妙,回策如萦,名骑无以过之。济益 叹其难测,非无一事……武帝每见济,辄以湛调之,曰:‘卿家痴叔死 未?’济常无以答。既而得叔后,武帝又问如前,济曰:‘臣叔不痴。’称 其实美。帝曰:‘谁比?’济曰:‘山涛以下,魏舒以上。’于是显名。”声 名素昧,即“三十年而不知”;痴叔之奇,即王湛善骑难乘之马。缓缓而 归:宋苏轼《陌上花三首引》:“吴越王妃每岁必归临安。王以书遗妃 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昂昂而出:屈原《卜居》:“宁昂昂若 千里之驹乎?”王逸注“昂昂”曰:“志行高也。”鸟道:山间陡峭的羊肠 小道。北周庾信《秦州天水郡麦积崖佛龛铭》:“鸟道乍穷,羊肠或 断。”蚁封:蚂蚁巢穴上的封土。《世说新语·赏誉》“王汝南”句注引邓 粲《晋记》:“王湛字处冲,太原人……(侄)济性好马,而所乘马骏驶, 意甚爱之。湛曰:‘此虽小驶,然力薄不堪苦。近见督邮马,当胜此, 但养不至耳。’济取督邮马,谷食十数日,与湛试之。湛未尝乘马,卒 然便驰骋,步骤不异于济,而马不相胜。湛曰:‘今直行车路,何以别 马胜不,唯当就蚁封耳。’于是,就蚁封盘马,果倒踣。”此指督邮马可 于蚁封安步。峻坂:陡坡。王良:春秋晋国善于骑马的人。《苟子·王 霸》:“王良、造父,善服驭者也。”有人说王良就是伯乐。踞促:处境 窘迫。盐车:运载盐的车。《战国策·楚策四》:“君亦闻骥乎?夫骥之 齿至矣,服盐车而上太行。蹄申,膝折,尾湛,漉汗汁洒地,白汗交 流,中阪迁延,负辕不能上。”造父:古代善于骑马的人。参见注。“且 夫”、“白云”两句:《穆天子传》:“乙丑,天子觞西王母于瑶池之上。 西王母为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路悠悠,山川间之。将 子无死,尚能复来。’”心存恋豆:即驽马恋栈豆,指留恋禄位,无远大 志向。《三国志·魏·曹爽传》:“桓范出赴(曹)爽,宣王谓蒋济曰:‘智囊 往矣。’济曰:‘范则智矣。驽马恋栈豆,爽必不能用也。”’志在着鞭: 即“先我着鞭”,指先人一步。《世说新语·赏誉》“刘琨称祖车骑”注引 《晋阳秋》:“刘琨与亲旧书曰:‘吾枕戈待旦,志枭逆虏,常恐祖生 (逖)先吾着鞭耳。’”“止蹄”、“何异”两句:据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 集》卷五十引《王直方诗话》云:“少游尝以真字题……一绝于邢敦夫 扇上。山谷见之,乃于肩背作小草题‘黄叶委庭观九州,小虫催女献功 裘。金钱满地无人费,百斛明珠薏苡秋’一绝,皆自所作诗也。少游后 见之,复云:‘逼我太甚。”’此以“止蹄黄叶”喻金钱即赌资甚多,有好胜 争强之意。五十六采:据《打马图经·采色例》,共有五十六采。其中 赏色十一条,罚色二采,杂色四十三采,皆骰子所掷之色。九十一路: 据《打马图谱》,行马(走棋子)有九十一路。覈(hé)其殿最:古代考核 数绩或军功等级。覈,核实。殿,下等;最,上等。汉班固《答宾 戏》:“犹无益于殿最也。”此指考量博弈如何得最大利益。方寸:指 心,脑海。唐刘知几《史通·自叙》:“始知流俗之士,难与之言。凡有 异同,蓄储方寸。”几微:预兆。《汉书·萧望之传》:“愿陛下选明经 术,温故知新,通于几微谋虑之士以为内臣,与参政事。”末技:不足 道的小技。汉班固《幽通赋》:“操末技犹必然兮,矧耽躬于道真。”说 梅止竭:《世说新语·假谲》:“魏武行役,失汲道,军皆渴,乃令 曰:‘前有大梅林子,饶子,甘酸可以解渴。’士卒闻之,口皆出水,乘 此得及前源。”奔竞:奔走以竞争名利。晋干宝《晋纪总论》:“悠悠风 尘,皆奔竞之士;列官千百,无让贤之举。”画饼充饥:徒有虚名,并 无实用。《三国志·魏志·卢毓传》:“选举莫取有名,名如画地作饼,不 可啖也。”宋释惟白《续传灯录·行瑛禅师》:“谈玄说妙,譬如画饼充 饥。”此有空想自慰之意。少谢:稍微去除。腾骧(xiāng):奔腾。汉张 衡《西京赋》:“奋笋业而馀怒,乃奋驰而腾骧。”《文选》薛综 注:“腾,超也;骧,驰也。”知机:同“知几”。谓有预见,看出事物变 化的隐微征兆。《易·系辞下》:“知几其神乎!君子上交不谄,下交不 渎,其知几乎?几者,动之微、吉之先见者也。”衔枚:把枚横衔在口 中,以防喧哗。枚,形如筷子,两端有带子,可系在头颈上。《周礼· 大司马》:“群司马振铎,车徒皆作,遂鼓行,徒衔枚而进。”此 指“马”缓进。“已逾”句:关塞,即边关、边塞。此句指《打马图》有类 似函谷之关,须叠成十马才可过关。贾勇:谓有馀勇可卖,即还有勇气 可发挥。《左传·成公二年》:“齐高固入京师,桀石以投入,擒之,而 乘其车,系桑木焉,以徇齐垒,曰:‘欲勇者,贾余馀勇。’”阱堑:宋王 得臣《麈史》卷下引《摴蒲经》:“凡进关及后一子谓之堑,近关及前 一子谓之坑。落坑堑非贵采不出。凡一马打一马,如遇退六踏马,则一 马可踏三马。故世指不循理者,谓之踏坑堑云。”阱堑,坑堑,沟壑。 此指冒进争先将失利。知止足:知止知足。《老子》第四十四章:“知 足不辱,知止不殆。”自贻尤悔:自取其咎。贻,造成,致使。尤悔, 过失与悔恨。《论语·为政》:“言寡尤,行寡悔,禄在其中矣。”“当 知”句:《孟子·滕文公下》:“昔者赵简子使王良与嬖奚乘,终日而不 获一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贱工也。’或以告王良,良曰:‘请复 之。’强而后可,一朝而获千禽。嬖奚反命曰:‘天下之良工也。’简子 曰:‘我使掌与汝乘。’谓王良,良不可,曰:‘吾为之范我驰驱,终日不 获一;为之诡遇,一朝而获十。’”范,纳入规范,依规矩行事。此句意 谓按规范打马。箴佩:当指规谏,告诫。此句谓打马要有警戒之 心。“况为”、“事实”两句:为之贤已,见《论语·阳货》孔子语,参见本 文注⑩。贤已即“贤乎已”,指打马比“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好。已,停 止,不干事。正经,指《论语》。“用之”、“义必”两句:语本《礼记·中 庸》:“唯天下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下 之化……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诚,诚信,指打马者 的品德。义,理应。天德,天的德性,指宇宙真理。“牝乃”句:牝,牝 马,母马;叶(xié)地类,牝马与地相类。地和牝皆为阴,要与天、牡马 (公马)之阳相合。贞,贞正。语本《易·坤》,“坤,元亨,利牝马之 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 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利牝马之贞”,说阴性坤卦以守顺阳性 乾卦之贞正为利。“君子”句说君子在有所作为时要为后不为先,顺乾而 行。此句是喻打马的技艺活动要遵循阴阳相合之理,才能先迷后 顺。“反亦”句:晋姬,淑姬,鲁女,齐侯舍之母。式,规格。《春秋· 宣公五年》:“秋九月,齐高固来逆淑姬……冬,齐高固及子淑姬 来。”《集解》:“礼:送女留其送马,谦不敢自安。三月庙见,遣使返 马。”此句说打马要先留马而后送马,讲究礼。“鉴髻”句:髻堕,堕马 髻。梁家,梁冀家。《后汉书·梁统传》附梁冀:“诏遂封冀妻孙寿为襄 城君……寿色美而善为妖态,作愁眉,啼妆,堕马髻,折腰步,龋齿, 笑以为媚惑。”此句喻打马落堑,参见本文注。“溯浒”句:浒,水边。 岐国,岐山下之地。岐山在今陕西岐山县境内。语本《诗·大雅·大 明》:“古公直父,来朝走马。率西水浒,至于岐下。”比喻打马转移地 盘。“故绕床”、“五木”两句:《太平御览》卷七百五十四《工艺部》引 《晋书》曰:“刘毅于东府聚摴蒲大掷,一判应至数百万,馀人并黑犊 以还,唯刘裕及毅在后。毅次掷,得雉,大喜,褰衣绕床叫,谓同座 曰:‘非不能卢,不事此耳。’裕恶之,因挪五木久之曰:‘老兄试为卿 答。’既而四子皆黑,其一子转跃未定,裕喝之,即成卢焉。”五木,古 代博具,一具五枚,即后来的骰子。赌博时用五木掷彩打马,掷后以色 彩赌胜负。卢,打马五子全黑者称“卢”,得彩十六,为头彩。“沥 酒”、“六子”两句:沥酒,洒酒于地。唐王建《岁晚自感》:“沥酒愿从 今日后,更逢三十度花开。”六子尽赤,宋郑文宝《南唐近事》:刘信 攻南康,“凯旋之日,师至新林浦,犒赐不至,亦无所存劳。他日谒 见,义祖(徐温)命诸元勋为六博之戏,以纾前意。(刘)信酒酣,掬六骰 于手曰:‘令公疑信欲背者,倾西江之水,终难自涤。不负公,当一掷 遍赤。诚如前言,则众彩而已,信当自拘,不烦刑吏耳。’义祖免释不 暇,投之于盆,六子皆赤。义祖赏其精诚昭感,复待以忠贞焉。”此指 打马掷骰技艺高超。 ⑩剑阁之师:指桓温伐蜀事。剑阁,县名。此指 代蜀地(今四川)。《世说新语·鉴识》:“桓公(温)将伐蜀,在事诸贤,咸 以李势在蜀既久,承藉累叶,且形据上流,三峡未易可克。唯刘尹 曰:‘伊必能克蜀,观其蒲博,不必得则不为。’”此写桓温伐蜀事与其赌 博品性的关系。“别墅”、“已破”两句:《晋书·谢安传》:“(苻)坚后率 众号百万,次于淮、淝。京师震怒,加安征讨大都督。玄入问计,安夷 然无惧色,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命张玄重 请。安遂命驾出山墅,亲朋毕集,方与玄围棋赌别墅。安棋常劣于玄。 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顾谓其甥羊昙曰:‘以墅乞汝。’安 遂游涉,至夜乃还。指授将师,各当其任。玄等既破坚,有驿书至。安 方对客围棋,看书既竟,便摄放床上,了无喜色,棋如故。客问之,徐 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此写谢安胜淝水之战与赌博的关系。“今 日”、“明时”两句:元子,桓温字。桓温,东晋大将,谯国龙元(今安徽 怀远)人。安石,谢安字。谢安,东晋名相,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 此两句是以历史名将名相喻南宋名将名相,可以担当中兴大业。陶长 沙:晋代陶侃,曾为长沙太守,故称。《晋书·陶侃传》:“诸参佐或以 谈戏废事者,乃命取其酒器、蒲博之具,悉投之于江,吏将则加鞭扑, 曰:‘摴蒲者,牧猪奴戏耳!”’因陶侃反对摴蒲,故作者称“何必”。袁彦 道:《晋书·袁瑰传》:“耽字彦道,少有才气,俶傥不羁,为士类所 称。桓温少时游于博徒,资产俱尽,尚有负进……欲求济于耽,而耽在 艰,试以告焉。耽略无难色,遂变服,怀布帽,随温与债主戏。耽素有 艺名,债者闻之而不相识,谓之曰:‘卿当不办作袁彦道也。’遂就局, 十万一掷,直上百万。耽投马绝叫,挥布帽掷地,曰:‘竞识袁彦道 不?’其通脱若此。”此写袁彦道豪赌。辞曰:此为总结性提示。“佛 狸”句:语本《宋书·臧质传》引童谣:“虏马饮长江,佛狸死卯年。”佛 狸,北魏太武帝拓拔焘之子。此指代金人。卯,地干第四位。“贵 贱”句:此指南渡后贵贱皆四处逃难。流徙,迁移。《史记·酷吏列 传》:“山东水旱,贫民流徙。”“满眼”句:骅骝与騄駬皆马名。此指真 马。“时危”句:语本杜甫咏马诗《题壁上韦偃画歌》:“一匹龅草一匹 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时危,指 当时南宋政治形势危急。安得,怎能。木兰:北魏太武帝时女子,女扮 男装,代父从军。《木兰诗》有“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之句。志千 里:曹操《龟虽寿》:“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 已。”相将:相偕,相共。汉王符《潜夫论·救边》:“相将诣阙,谐辞 礼谢。”过淮水:指北渡中兴。此乃清照期盼之词。 【品评】 此赋乃宋绍兴四年(1134)作于金华,与《(打马图经>序》同。为李 清照仅存的一篇赋,被后人誉之为“神品”(清王士禄《宫闺氏籍艺文考 略》引《神释堂脞语》),甚是珍贵。 赋先以小序交待作赋的缘起:一是“性专博”,于博弈极有研究兴 趣;二是侨居金华陈氏第,正在研究“博弈之事”,即编写《打马图 经》,乃趁热打铁而作此赋,成为书的一部分内容。 赋开篇先声夺人,既凸显博者中彩的激情、一掷千金的豪气;又描 写棋局众“马”齐驱、色彩纷呈、敲棋佩响、棋布星罗的场面,十分引人 入胜。而采用以大物喻小棋之修辞手法,显得联想奇妙,气势恢宏,生 动地表现了“打马之戏”为“小道之上流,闺房之雅趣”,可见清照对“打 马之戏”的极度喜爱。 第二段乃描绘“打马之戏”双方交战情景,着重于外在的、技艺的表 现,极尽比喻、用典之能事,且多与马的意象相关。先是用吴江、胡 山、玉门、沙苑之典写打马之“战场”——棋盘,渲染阴冷的气氛,勾勒 攻守的环境。这是写博弈的前奏。“临波”两句写开局时双方谨慎的态 势,不敢轻易渡河。而一旦开战,则千变万化,百相迭出,表现各异: 或奇出奇入,或从容仗义;或打马高手马失前蹄,或无名之辈出奇制 胜;或棋风迟缓,或棋风高昂;或走险棋,如惊驰鸟道;或下慢子,似 安步蚁封。有人骑技不高,行进艰难;有人目光短浅,急于求成;还有 人投注甚多,争强好胜。在五十六条之间、九十一路之内,博者都运筹 于心,绞尽脑汁,以趋利避害,决心胜负。描写生动有致。 第三段进而揭示博者的心态,使内容得以深化。“打马”不仅要技艺 高,而且要心态好。心态乃决定胜负的关键。博者总的心态是“好胜”, 但李清照认为好的心态包括:疏淡追逐名利之心,减弱争强好胜之意; 须有临难不回的意志,知几先退的机敏;打马要稳健,不可冒进。要 之,要懂得知足、知止。此外还要遵守规范,存有戒之心;以诚心合 于“天德”,遵循阴阳相合之理,等等。有这样良好的心态才能“五木皆 卢”、“六子尽赤”,无往不胜。写到此处本已完结,但清照更借题发 挥,拈来桓温伐蜀与谢安破淮、淝之贼的典故,貌似喻“打马之戏”,实 际寄托北伐之志;渴望桓、谢式的名将贤臣东山再起,完成中兴大业。 此段文字写得“意气豪荡,不类帼国人语”(王培苟《乡园忆旧》卷四)。 最后的“辞日”即沿借题发挥之意作结,其渴望北伐中兴之意更加明 显。此时所写的马已由博弈之马转为真马。除“满眼”句明写马外,馀皆 暗写马。如因童谣有“虏马饮长江”句而想到“佛狸(喻金人)死卯年”,表 现出对金国早亡的期盼。“时危”句引自杜甫咏马诗,亦是写马应在时危 时有所作为。“木兰”句乃有效仿木兰“市鞍马”出征之意,亦是因马而产 生的豪情。“老矣”句反用“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典,为年老力衰、不 能奋起而扼腕叹息,只能待北伐胜利后再“过淮水”了。作者的志向与遗 憾都是真情至性,令人感动。 此文是骈赋,全文由四六句对偶式组成,可见清照能“四六”(俞正 燮《易安居士事辑》)的才气。其对有言对与事对、正对与反对,具 有“理圆事密,联璧其章,迭用奇偶,节以杂佩”(《文心雕龙·丽辞》)之 妙,富玲玲如振玉、累累如贯珠之美。另外作者才高学博,腹笥极丰, 故赋中典故络绎,几乎句句用事。刘勰说用典旨在“据事以类义,援古 以证今”(《文心雕龙·事类》),此文属“据事以类义”类,即以大量典故 比喻打马之技艺、说明打马之道理,十分新颖,富有创造性。此赋最难 能可贵之处在于作者虽赋“打马之戏”,但并未忘自己“身际乱离,去国 怀土,天涯迟暮”,而是因“国破家亡感慨多,中兴汗马久蹉跎”,而由 棋盘之“马”引申至真马,由博弈之戏升华至时局之忧,寄托了中兴之 志,所谓“既随事以行文,亦因文以见志”(清李汉章《黄檗山人诗集·题 李易安<打马图>并跋》)。 贺人孪生启① 无午未二时之分,②有伯仲两喈之侣。③既系臂而系足,④实难弟 而难兄。⑤玉刻双璋,⑥锦挑对褓。⑦ 【注释】 ①此启原载署“元伊士珍”之《瑯嬛记》。王仲闻认为是否李清照所 作,尚可疑,但并无论据推翻。徐培均本收录,今从之。孪生:生双胞 胎。启:文体名。此指书函。 ②午未二时之分:原注云:“任之二子孪生,德卿生于午,道卿生 于未。”午,十二时辰之一,指1l时至13时。未,十二时辰之一,指13 时至15时。分,区分。 ③伯仲两喈:《瑯嬛记》原注:“张伯楷(喈)、仲楷(喈)兄弟,形状 无二。” ④系臂、系足:《瑯嬛记》原注:“白汲兄弟,母不能辨,以五彩 绳一系于臂,一系于足。” ⑤难弟、难兄:《世说新语·德行》:“陈元方子长文有英才,与季 方子孝先,各论其父功德,争之不能决,咨于太丘(陈寔)。太丘曰:‘元 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此指二子孪生,难以确定谁为兄谁为弟。 ⑥双璋:一双宝玉。璋,玉器名。《诗·小雅·斯干》:“乃生男子, 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后世以生男日“弄璋”。 ⑦对褓:一对襁褓,即一对背负婴儿的布兜。 【品评】 此文作年不详。这是用骈体写成的短信,题旨是祝贺某家生了双胞 胎。一二两句点出“孪生”之意:一写其几乎同时降生,二写其相貌无 二。三四两句写因为孪生子相貌极像,母亲采用以彩绳一系于臂、一系 于足的方法以便辨别。五六两句则恭贺所生双胞胎皆为“弄璋”之男,这 在重男轻女的封建社会尤其是对方所乐闻的。此启无甚大义,但可见作 者闲文之一斑。李清照一生未育,“贺人孪生”,其羡慕之意自寓其中。 而用笔幽默,亦反映其对孪生子的喜爱之意。启采用对偶句式,十分工 整;选用典故,亦甚为贴切。 佚句(四则) 诗情如夜鹊, 三绕未能安。① 【注释】 ①两句本于三国曹操《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 匝,无枝可依。” 【品评】 这两断句当作于北宋时期,描写创作构思的情感活动。陆机《文 赋》说“诗缘情而绮靡”,诗乃感情的艺术。当灵感袭来之时,诗人感情 活跃,不能自已,各种意象联翩而至,就如同深夜的乌鹊一样,绕枝翻 飞,不肯停下,等待诗人的妥贴安排。只有当诗人构思结束,诗篇完 成,“诗情”才能像夜鹊一样安歇。这两句诗以生动的比喻形象地展示了 诗人创作构思的心理活动,甚是精彩,实乃诗人创作的心得之言。清陈 锡露称:“二句新色照人,却能抉出诗人神髓,而得之女子,尤 奇。”(《黄女乃馀话》卷八) 附录:李清照小传 李清照(公元1084-1151),号易安居士,济南章丘人,宋代杰出 的女词人。 李清照生于书香门第,在家庭的熏陶下,她小小年纪便文采出众。 李清照对诗、词、散文、书法、绘画、音乐,无不通晓,而以词的成就 为最高。 李清照的词委婉、清新,感情真挚。前期的词,主要描写少女、少 妇的生活,多写闺情,流露了她对爱情生活的向往和别离相思的痛苦。 她后期的词,多悲叹身世,有时也流露出对中原的怀念,以表达她的爱 国思想。李清照的文学创作具有鲜明独特的艺术风格,居婉约派之首, 对后世影响较大,在词坛中独树一帜,称为“易安体”。 她曾作《如梦令》,描述她少女时代在济南的欢乐生活:“常记溪 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 起一滩鸥鹭。”宋时,济南城西确有“溪亭”。 李清照十八岁时,在汴京与太学生、丞相赵挺之之子赵明诚结婚。 婚后,夫妻感情笃深,常投诗报词。一年重阳,李清照作了那首著名的 《醉花阴》,寄给在外作官的丈夫:“薄雾浓云愁永昼……东篱把酒黄 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秋闺的寂 寞与闺人的惆怅跃然纸上。据《嫏环记》载,赵明诚接到后,叹赏不 已,又不甘下风,就闭门谢客,废寝忘食三日三夜,写出五十阙词。他 把李清照的这首词也杂入其间,请友人陆德夫品评,陆德夫把玩再三, 说:“只三句绝佳。”赵明诚问是哪三句,陆德夫答:“莫道不销魂,帘 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公元1127年,北方金族攻破汴京,第二年,赵明诚死于建康(南 京)。 李清照独身漂泊江南,在孤苦凄凉中度过了晚年。词人连遭国破、 家亡、夫死之痛,所作词章更为深沉感人。比如那首著名的《声声 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掺戚戚。……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在南渡之初,还写过一首雄浑奔放的《夏日绝句》:“生当 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借项羽的宁死不屈 讽刺徽宗高宗父子的丧权辱国,意思表达得淋漓尽致。 李清照文词绝妙,鬼斧神工,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被尊为婉约宗 主。 目录 序 诗歌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那一晚 笑 深夜里听到乐声 情愿 仍然 激昂 一首桃花 莲灯 中夜钟声 山中一个夏夜 秋天,这秋天 年关 忆 吊玮德 灵感 城楼上 深笑 风筝 别丢掉 雨后天 记忆 静院 无题 题剔空菩提叶 黄昏过泰山 昼梦 八月的忧愁 过杨柳 冥思 空想(外四章) 空想 你来了 “九·一八”闲走 藤花前 红叶里的信念 山中 静坐 十月独行 时间 古城春景 前后 去春 除夕看花 给秋天 人生 展缓 六点钟在下午 昆明即景 一串疯话 小诗(一) 小诗(二) 恶劣的心绪 写给我的大姊 一天 对残枝 对北门街园子 十一月的小村 忧郁 我们的雄鸡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散文 悼志摩 山西通信 窗子以外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蛛丝和梅花 《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究竟怎么一回事 彼此 一片阳光 惟其是脆嫩 设计和幕后困难问题 和平礼物 书信 致沈从文 致胡适 致梁思庄 致朱光潜 致傅斯年 致梁再冰 致梁思成 致金岳霖 序 林徽因是民国著名的才女之一,声名远扬,本书多收录她的散文、 诗歌和书信,文字明亮温暖。她生于1904年,死于1955年,在她短短的 一生中,历经清朝、民国、新中国三朝;在那种动荡不安的年代,她个 人的命运紧紧地和国家、民族的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在三十年代,林 徽因的生活条件相对非常富足,在那样的情况下,她为了钟爱的古建筑 研究事业,自愿陪伴梁思成在当时极为落后的穷乡僻壤进行野外考察。 她不顾自己不太好的身体状况,骑驴坐骡车,住鸡毛小店,甚至在泥泞 路途长距离步行。在那些年久失修的庙宇里,作为唯一的女性的她和同 事们一起爬上爬下,去丈量、测绘和探索中国古建筑做法,而乐此不 疲。 抗战期间,林徽因主动随丈夫一起携全家南渡逃亡,并无任何抱 怨。国难当头,她认为个人吃苦受累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后来在建筑方 面获得了巨大的学术成就,为中国古代建筑研究奠定了坚实的科学基 础。文学上,著有散文、诗歌、小说、剧本、译文和书信等,代表作 《你是人间四月天》、《莲灯》、《九十九度中》等。 诗歌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 轻灵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 星子在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百花的冠冕你戴着, 你是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化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初放芽的绿, 你是,柔嫩喜悦,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在梁间呢喃, ——你是爱,是暖, 是希望,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原载1934年5月《学文》1卷1期 目录 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那一晚 笑 深夜里听到乐声 情愿 仍然 激昂 一首桃花 莲灯 中夜钟声 山中一个夏夜 秋天,这秋天 年关 忆 吊玮德 灵感 城楼上 深笑 风筝 别丢掉 雨后天 记忆 静院 无题 题剔空菩提叶 黄昏过泰山 昼梦 八月的忧愁 过杨柳 冥思 空想(外四章) 空想 你来了 “九·一八”闲走 藤花前 红叶里的信念 山中 静坐 十月独行 时间 古城春景 前后 去春 除夕看花 给秋天 人生 展缓 六点钟在下午 昆明即景 一串疯话 小诗(一) 小诗(二) 恶劣的心绪 写给我的大姊 一天 对残枝 对北门街园子 十一月的小村 忧郁 我们的雄鸡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 谁爱这不息的变幻,她的行径? 催一阵急雨,抹一天云霞,月亮, 星光,日影,在在都是她的花样, 更不容峰峦与江海偷一刻安定。 骄傲的,她奉着那荒唐的使命: 看花放蕊树凋零,娇娃做了娘; 叫河流凝成冰雪,天地变了相; 都市喧哗,再寂成广漠的夜静! 虽说千万年在她掌握中操纵, 她不曾遗忘一丝毫发的卑微。 难怪她笑永恒是人们造的谎, 来抚慰恋爱的消失,死亡的痛。 但谁又能参透这幻化的轮回, 谁又大胆地爱过这伟大的变换? 香山,四月十二日 原载1931年4月《诗刊》第2期 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原载1931年4月《诗刊》第2期 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漩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选自 1931年9月《新月诗选》 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选自 1931年9月《新月诗选》 情愿 我情愿化成一片落叶, 让风吹雨打到处飘零; 或流云一朵,在澄蓝天, 和大地再没有些牵连。 但抱紧那伤心的标志, 去触遇没着落的怅惘; 在黄昏,夜半,蹑着脚走, 全是空虚,再莫有温柔; 忘掉曾有这世界;有你; 哀悼谁又曾有过爱恋; 落花似的落尽,忘了去 这些个泪点里的情绪。 到那天一切都不存留, 比一闪光,一息风更少 痕迹,你也要忘掉了我 曾经在这世界里活过。 选自 1931年9月《新月诗选》 仍然 你舒伸得像一湖水向着晴空里 白云,又像是一流冷涧,澄清 许我循着林岸穷究你的泉源: 我却仍然怀抱着百般的疑心 对你的每一个映影! 你展开像个千瓣的花朵! 鲜妍是你的每一瓣,更有芳沁, 那温存袭人的花气,伴着晚凉: 我说花儿,这正是春的捉弄人, 来偷取人们的痴情! 你又学叶叶的书篇随风吹展, 揭示你的每一个深思;每一角心境, 你的眼睛望着,我不断的在说话: 我却仍然没有回答,一片的沉静 永远守住我的魂灵。 原载1931年4月《诗刑》第2期 激昂 我要借这一时的豪放 和从容,灵魂清醒的 在喝一泉甘甜的鲜露, 来挥动思想的利剑, 舞它那一瞥最敏锐的 锋芒,像皑皑塞野的雪 在月的寒光下闪映, 喷吐冷激的辉艳;——斩, 斩断这时间的缠绵, 和猥琐网布的纠纷, 剖取一个无瑕的透明, 看一次你,纯美, 你的裸露的庄严。 …… 然后踩登 任一座高峰,攀牵着白云 和锦样的霞光,跨一条 长虹,瞰临着澎湃的海, 在一穹匀净的澄蓝里, 书写我的惊讶与欢欣, 献出我最热的一滴眼泪, 我的信仰,至诚,和爱的力量, 永远膜拜, 膜拜在你美的面前! 五月,香山 原载1931年9月《北斗》创刊号 一首桃花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二十年五月,香山 原载1931年10月《诗刊》第3期 莲灯 如果我的心是一朵莲花, 正中擎出一枝点亮的蜡, 荧荧虽则单是那一剪光, 我也要它骄傲的捧出辉煌。 不怕它只是我个人的莲灯, 照不见前后崎岖的人生—— 浮沉它依附着人海的浪涛 明暗自成了它内心的秘奥。 单是那光一闪花一朵—— 像一叶轻舸驶出了江河—— 宛转它飘随命运的波涌 等候那阵阵风向远处推送。 算做一次过客在宇宙里, 认识这玲珑的生从容的死, 这飘忽的途程也就是个—— 也就是个美丽美丽的梦。 二十一年七月半,香山 原载1933年3月《新月》4卷6期 中夜钟声 钟声 敛住又敲散 一街的荒凉 听—— 那圆的一颗颗声响, 直沉下时间 静寂的 咽喉。 像哭泣, 像哀恸, 将这僵黑的 中夜 葬入 那永不见曙星的 空洞—— 轻——重,…… ——重——轻…… 这摇曳的一声声, 又凭谁的主意 把那余剩的忧惶 随着风冷—— 纷纷 掷给还不成梦的 人。 原载1933年3月《新月》4卷6期 山中一个夏夜 山中有一个夏夜,深得 像没有底一样, 黑影,松林密密的; 周围没有点光亮。 对山闪着只一盏灯——两盏 像夜的眼,夜的眼在看! 满山的风全蹑着脚 像是走路一样, 躲过了各处的枝叶 各处的草,不响。 单是流水,不断的在山谷上 石头的心,石头的口在唱。 虫鸣织成那一片静,寂寞 像垂下的帐幔; 仲夏山林在内中睡着, 幽香四下里浮散。 黑影枕着黑影,默默的无声, 夜的静,却有夜的耳在听! 一九三一年(据手稿) 原载1933年6月《新月》4卷7期 秋天,这秋天 这是秋天,秋天, 风还该是温软; 太阳仍笑着那微笑, 闪着金银,夸耀 他实在无多了的 最奢侈的早晚! 这里那里,在这秋天, 斑彩错置到各处 山野,和枝叶中间, 像醉了的蝴蝶,或是 珊瑚珠翠,华贵的失散, 缤纷降落到地面上。 这时候心得像歌曲, 由山泉的水光里闪动, 浮着珠沫,溅开 山石的喉嗓唱。 这时候满腔的热情 全是你的,秋天懂得, 秋天懂得那狂放,—— 秋天爱的是那不经意 不经意的零乱! 但是秋天,这秋天, 他撑着梦一般的喜筵, 不为的是你的欢欣: 他撒开手,一掬璎珞, 一把落花似的幻变, 还为的是那不定的 悲哀,归根儿蒂结住 在这人生的中心! 一阵萧萧的风,起自 昨夜西窗的外沿, 摇着梧桐树哭。—— 起始你怀疑着: 荷叶还没有残败; 小划子停在水流中间; 夏夜的细语,夹着虫鸣, 还信得过仍然偎着 耳朵旁温甜; 但是梧桐叶带来桂花香, 已打到灯盏的光前。 一切都两样了,他闪一闪说, 只要一夜的风,一夜的幻变。 冷雾迷住我的两眼, 在这样的深秋里, 你又同谁争?现实的背面 是不是现实,荒诞的, 果属不可信的虚妄? 疑问抵不住单简的残酷, 再别要悯惜流血的哀惶, 趁一次里,要认清 造物更是摧毁的工匠。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如果你忘不掉,忘不掉 那同听过的鸟啼; 同看过的花好,信仰 该在过往的中间安睡。…… 秋天的骄傲是果实, 不是萌芽,——生命不容你 不献出你积累的馨芳; 交出受过光热的每一层颜色; 点点沥尽你最难堪的酸怆。 这时候, 切不用哭泣;或是呼唤; 更用不着闭上眼祈祷; (向着将来的将来空等盼); 只要低低的,在静里,低下去 已困倦的头来承受,——承受 这叶落了的秋天, 听风扯紧了弦索自歌挽: 这秋,这夜,这惨的变换! 二十二年十一月中旬 原载1933年11月1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7期 年关 哪里来,又向哪里去, 这不断,不断的行人, 奔波杂遝的,这车马? 红的灯光,绿的紫的, 织成了这可怕,还是 可爱的夜?高的楼影 渺茫天上,都象征些 什么现象?这噪聒中 为什么又凝着这沉静; 这热闹里,会是凄凉? 这是年关,年关,有人 由街头走着,估计着, 孤零的影子斜映着, 一年, 又是一年辛苦, 一盘子算珠的艰和难。 日中你敛住气,夜里, 你喘,一条街,一条街, 跟着太阳灯光往返,—— 人和人,好比水在流, 人是水,两旁楼是山! 一年,一年, 连年里,这穿过城市 胸腑的辛苦,成千万, 成千万人流的血汗, 才会造成了像今夜 这神奇可怕的灿烂! 看,街心里横一道影 灯盏上开着血印的花 夜在凉雾和尘沙中 进展,展进,许多口里 在喘着年关,年关…… 二十三年废历除夕 原载1934年2月2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43期 忆 新年等在窗外,一缕香, 枝上刚放出一半朵红。 心在转,你曾说过的 几句话,白鸽似的盘旋。 我不曾忘,也不能忘 那天的天澄清的透蓝, 太阳带点暖,斜照在 每棵树梢头,像凤凰。 是你在笑,仰脸望, 多少勇敢话那天,你我 全说了,——像张风筝 向蓝穹,凭一线力量。 二十二年年岁终 原载1934年6月《学文》1卷2期 吊玮德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到乏了,有点儿 不耐烦, 并不为别的缘故 你就走了, 向着那一条路? 玮德你真是聪明; 早早的让花开过了 那顶鲜妍的几朵, 就选个这样春天的清晨, 挥一挥袖 对着晓天的烟霞 走去,轻轻的,轻轻的 背向着我们。 春风似的不再停住! 春风似的吹过, 你却留下 永远的那么一颗 少年人的信心; 少年的微笑 和悦的 洒落在别人的新枝上。 我们骄傲 你这骄傲 但你,玮德,独不惆怅 我们这一片 懦弱的悲伤? 黯淡是这人间 美丽不常走来 你知道。 歌声如果有,也只在 几个唇边旋转! 一层一层尘埃, 凄怆是各样的安排, 即使狂飙不起,狂飙不起, 这远近苍茫, 雾里狼烟, 谁还看见花开! 你走了, 你也走了, 尽走了,再带着去 那些儿馨芳, 那些个嘹亮, 明天再明天,此后 寂寞的平凡中 都让谁来支持? 一星星理想,难道 从此都空挂到天上? 玮德你真是个诗人 你是这般年轻,好像 天方放晓,钟刚敲响…… 你却说倦了,有点儿 不耐烦忍心, 一条虹桥由中间拆断; 情愿听杜鹃啼唱, 相信有明月长照, 寒光水底能依稀映成 那一半连环 憬憧中 你诗人的希望! 玮德是不是那样 你觉得乏了,人间的怅惘 你不管;莲叶上笑着展开 浮烟似的诗人的脚步。 你只相信天外那一条路? 二十四年五月十日北平 原载1935年6月《文艺月刊》7卷6期 灵感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重叠盘盘的山窝; 清泉潺潺流动转狂放的河; 孤僻林里闲开着鲜妍花, 细香常伴着圆月静天里挂; 且有神仙纷纭的浮出紫烟, 衫裾飘忽映影在山溪前; 给人的理想和理想上 铺香花,叫人心和心合着唱; 直到灵魂舒展成条银河, 长长流在天上一千首歌! 是你,是花,是梦,打这里儿过, 此刻像风,在摇动着我; 告诉日子是这样的不清醒; 当中偏响着想不到的一串铃, 树枝里轻声摇曳;金镶上翠, 低了头的斜阳,又一抹光辉。 难怪阶前人忘掉黄昏,脚下草, 高阁古松,望着天上点骄傲; 留下檀香,木鱼,合掌 在神龛前,在蒲团上, 楼外又楼外,幻想彩霞却缀成 凤凰栏杆,挂起了塔顶上灯! 二十四年十月徽因作于北平 据手稿 城楼上 你说什么? 鸭子,太阳, 城墙下那护城河? ——我? 我在想, ——不是不在听—— 想怎样 从前,…… —— 对了, 也是秋天! 你也曾去过, 你?那小树林? 还记得么; 山窝,红叶像火? 映影 湖心里倒浸, 那静? 天!…… (今天的多蓝,你看!) 白云, 像一缕烟。 谁又啰嗦? 你爱这里城墙, 古墓,长歌, 蔓草里开野花朵。 好,我不再讲 从前的,单想 我们在古城楼上 今天,—— 白鸽, (你准知道是白鸽?) 飞过面前。 二十四年十月 原载1935年11月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9期 深笑 是谁笑得那样甜,那样深, 那样圆转?一串一串明珠 大小闪着光亮,迸出天真! 清泉底浮动,泛流到水面上, 灿烂, 分散! 是谁笑得好花儿开了一朵? 那样轻盈,不惊起谁。 细香无意中,随着风过, 拂在短墙,丝丝在斜阳前 挂着留恋。 是谁笑成这百层塔高耸, 让不知名鸟雀来盘旋?是谁 笑成这万千个风铃的转动, 从每一层琉璃的檐边摇上云天? 原载1936年1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7期 风筝 看,那一点美丽 会闪到天空! 几片颜色, 挟住双翅, 心,缀一串红。 飘摇,它高高的去, 逍遥在太阳边 太空里闪 一小片脸, 但是不,你别错看了 错看了它的力量, 天地间认得方向! 它只是 轻的一片, 一点子美 像是希望,又像是梦; 一长根丝牵住 天穹,渺茫—— 高高推着它舞去, 白云般飞动, 它也猜透了不是自己, 它知道,知道是风! 正月十一日 原载1936年2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9期 别丢掉 别丢掉 这一把过往的热情, 现在流水似的, 轻轻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松林, 叹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着那真! 一样是月明, 一样是隔山灯火, 满天的星, 只使人不见, 梦似的挂起, 你问黑夜要回那一句话——你仍得相信 山谷中留着 有那回音! 二十一年夏 原载1936年3月1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10期 雨后天 我爱这雨后天, 这平原的青草一片! 我的心没底止的跟着风吹, 风吹: 吹远了草香,落叶, 吹远了一缕云,像烟—— 像烟。 二十一年十月一日 原载1936年3月1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10期 记忆 断续的曲子,最美或最温柔的 夜,带着一天的星。 记忆的梗上,谁不有 两三朵娉婷,披着情绪的花 无名的展开 野荷的香馥, 每一瓣静处的月明。 湖上风吹过,额发乱了,或是 水面皱起像鱼鳞的锦。 四面里的辽阔,如同梦 荡漾着中心彷徨的过往 不着痕迹,谁都 认识那图画, 沉在水底记忆的倒影! 二十五年二月 原载1936年3月2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14期 静院 你说这院子深深的—— 美从不是现成的。 这一掬静,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铺张? 月圆了残,叫卖声远了, 隔过老杨柳,一道墙,又转, 初一?凑巧谁又在烧香,…… 离离落落的满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过, 仅是迷惘,像梦,…… 窗槛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点灯火。 这掬静,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绪—— 情绪,好,你指点看 有不有轻风,轻得那样 没有声响,吹着凉?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兽似的背耸着,又像 寂寞在嘶声的喊! 石阶,尽管沉默,你数, 多少层下去,下去, 是不是还得栏杆,斜斜的 双树的影去支撑? 对了,角落里边 还得有人低着头脸。 会忘掉又会记起,——会想, ——那不论——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头粉黄一朵, 记不得谁了,又向谁认错!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说: “今夜,天,……”(也许是秋夜) 又穿过藤萝, 指着一边,小声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着影子; 那样点头,走, 又有人笑,…… 静,真的,你可相信 这平铺的一片—— 不单是月光,星河, 雪和萤虫也远—— 夜,情绪,进展的音乐, 如果慢弹的手指 能轻似蝉翼, 你拆开来看,纷纭, 那玄微的细网 怎样深沉的拢住天地, 又怎样交织成 这细致飘渺的彷徨! 二十五年一月 原载1936年4月1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22期 无题 什么时候再能有 那一片静; 溶溶在春风中立着, 面对着山,面对着小河流? 什么时候还能那样 满掬着希望; 披拂新绿,耳语似的诗思, 登上城楼,更听那一声钟响? 什么时候,又什么时候,心 才真能懂得 这时间的距离;山河的年岁; 昨天的静,钟声 昨天的人 怎样又在今天里划下一道影! 二十五年春四月 原载1936年5月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38期 题剔空菩提叶 认得这透明体, 智慧的叶子掉在人间? 消沉,慈净—— 那一天一闪冷焰, 一叶无声的坠地, 仅证明了智慧寂寞 孤零的终会死在风前! 昨天又昨天,美 还逃不出时间的威严; 相信这里睡眠着最美丽的 骸骨,一丝魂魄月边留念,—— …… 菩提树下清荫则是去年! 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三日 原载1936年5月1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46期 黄昏过泰山 记得那天 心同一条长河, 让黄昏来临, 月一片挂在胸襟。 如同这青黛山, 今天, 心是孤傲的屏障一面; 葱郁, 不忘却晚霞, 苍莽, 却听脚下风起, 来了夜—— 原载1936年7月1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82期 昼梦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寻那开始的情绪 还未曾开花; 柔韧得像一根 乳白色的茎,缠住 纱帐下;银光 有时映亮,去了又来; 盘盘丝络 一半失落在梦外。 花竟开了,开了; 零落的攒集, 从容的舒展, 一朵,那千百瓣! 抖擞那不可言喻的 刹那情绪, 庄严峰顶—— 天上一颗星…… 晕紫,深赤, 天空外旷碧, 是颜色同颜色浮溢,腾飞…… 深沉, 又凝定—— 悄然香馥, 袅娜一片静。 昼梦 垂着纱, 无从追踪的情绪 开了花; 四下里香深, 低覆着禅寂, 间或游丝似的摇移, 悠忽一重影; 悲哀或不悲哀 全是无名, 一闪娉婷。 二十五年暑中北平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06期 八月的忧愁 黄水塘里游着白鸭, 高粱梗油青的刚高过头, 这跳动的心怎样安插, 田里一窄条路,八月里这忧愁? 天是昨夜雨洗过的,山岗 照着太阳又留一片影; 羊跟着放羊的转进村庄, 一大棵树荫下罩着井,又像是心! 从没有人说过八月什么话, 夏天过去了,也不到秋天。 但我望着田垄,土墙上的瓜, 仍不明白生活同梦怎样的连牵。 二十五年夏末 原载1936年9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24期 过杨柳 反复的在敲问心同心, 彩霞片片已烧成灰烬, 街的一头到另一条路, 同是个黄昏扑进尘土。 愁闷压住所有的新鲜, 奇怪街边此刻还看见 混沌中浮出光妍的纷纠, 死色楼前垂一棵杨柳! 二十五年十月一日 原载1936年11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41期 冥思 心此刻同沙漠一样平 思想像孤独的一个阿拉伯人; 仰脸孤独的向天际望 落日远边奇异的霞光, 安静的,又侧个耳朵听 远处一串骆驼的归铃。 在这白色的周遭中, 一切像凝冻的雕形不动; 白袍,腰刀,长长的头巾, 浪似的云天,沙漠上风! 偶有一点子振荡闪过天线, 残霞边一颗星子出现。 二十五年夏末 原载1936年12月1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65期 空想(外四章) 空想 终日的企盼企盼正无着落,—— 太阳穿窗棂影,种种花样。 暮秋梦远,一首诗似的寂寞, 真怕看光影,花般洒在满墙。 日子悄悄的仅按沉吟的节奏, 尽打动简单曲,像钟摇响。 不是光不流动,花瓣子不点缀时候, 是心漏却忍耐,厌烦了这空想! 你来了 你来了,画里楼阁立在山边, 交响曲,由风到风,草青到天! 阳光投多少个方向,谁管?你,我 如同画里人,掉回头,便就不见! 你来了,花开到深深的深红, 绿萍遮住池塘上一层晓梦, 鸟唱着,树梢交织着枝柯,——白云 却是我们,悠忽翻过几重天空! “九·一八”闲走 天上今早盖着两层灰, 地上一堆黄叶在徘徊, 惘惘的是我跟着凉风转, 荒街小巷,蛇鼠般追随! 我问秋天,秋天似也疑问我: 在这尘沙中又挣扎些什么, 黄雾扼住天的喉咙, 处处仅剩情绪的残破? 但我不信热血不仍在沸腾; 思想不仍铺在街上多少层; 甘心让来往车马狠命的轧压, 待从地面开花,另来一种完整。 藤花前 ——独过静心斋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紫藤花开了 轻轻的放着香, 没有人知道。 楼不管,曲廊不做声,蓝天里白云行去, 池子一脉静; 水面散着浮萍, 水底下挂着倒影。 紫藤花开了 没有人知道! 蓝天里白云行去, 小院, 无意中我走到花前。 轻香,风吹过 花心, 风吹过我,—— 望着无语,紫色点。 旅途中 我卷起一个包袱走, 过一个山坡子松, 又走过一个小庙门 在早晨最早的一阵风中。 我心里没有埋怨,人或是神; 天底下的烦恼,连我的 拢总, 像已交给谁去,…… 前面天空。 山中水那样清, 山前桥那么白净,—— 我不知道造物者认不认得 自己图画; 乡下人的笠帽,草鞋, 乡下人的性情。 暑中在山东乡间步行,二十五年夏 原载1936年12月《新诗》第3期 红叶里的信念 年年不是要看西山的红叶, 谁敢看西山红叶?不是 要听异样的鸟鸣,停在 那一个静幽的树枝头, 是脚步不能自已的走—— 走,迈向理想的山坳子 寻觅从未曾寻着的梦: 一茎梦里的花,一种香, 斜阳四处挂着,风吹动, 转过白云,小小一角高楼。 钟声已在脚下,松同松 并立着等候,山野已然 百般渲染豪侈的深秋。 梦在哪里,你的一缕笑, 一句话,在云浪中寻遍, 不知落到哪一处?流水已经 渐渐的清寒,载着落叶 穿过空的石桥,白栏杆, 叫人不忍再看,红叶去年 同踏过的脚迹火一般。 好,抬头,这是高处,心卷起 随着那白云浮过苍茫, 别计算在哪里驻脚,去, 相信千里外还有霞光, 像希望,记得那烟霞颜色, 就不为编织美丽的明天, 为此刻空的歌唱,空的 凄恻,空的缠绵,也该放 多一点勇敢,不怕连牵 斑驳金银般旧积的创伤! 再看红叶每年,山重复的 流血,山林,石头的心胸 从不倚借梦支撑,夜夜 风像利刃削过大土壤, 天亮时沉默焦灼的唇, 忍耐的仍向天蓝,呼唤 瓜果风霜中完成,呈光彩, 自己山头流血,变坟台! 平静,我的脚步,慢点儿去, 别相信谁曾安排下梦来! 一路上枯枝,鸟不曾唱, 小野草香风早不是春天。 停下!停下!风同云,水同 水藻全叫住我,说梦在 背后;蝴蝶秋千理想的 山坳同这当前现实的 石头子路还缺个牵连! 愈是山中奇妍的黄月光 挂出树尖,愈得相信梦, 梦里斜晖一茎花是谎! 但心不信!空虚的骄傲 秋风中旋转,心仍叫喊 理想的爱和美,同白云 角逐;同斜阳笑吻;同树, 同花,同香,乃至同秋虫 石隙中悲鸣,要携手去; 同奔跃嬉游水面的青蛙, 盲目的再去寻盲目日子,—— 要现实的热情另涂图画, 要把满山红叶采作花! 这萧萧瑟瑟不断的呜咽, 掠过耳鬓也还卷着温存, 影子在秋光中摇曳,心再 不信光影外有串疑问! 心仍不信,只因是午后, 那片竹林子阳光穿过 照暖了石头,赤红小山坡, 影子长长两条,你同我 曾经参差那亭子石路前, 浅碧波光老树干旁边! 生命中的谎再不能比这把 颜色更鲜艳!记得那一片 黄金天,珊瑚般玲珑叶子 秋风里挂,即使自己感觉 内心流血,又怎样个说话? 谁能问这美丽的后面 是什么?赌博时,眼闪亮, 从不悔那猛上孤注的力量; 都说任何苦痛去换任何一分, 一毫,一个纤微的理想! 所以脚步此刻仍在迈进, 不能自已,不能停!虽然山中 一万种颜色,一万次的变, 各种寂寞已环抱着孤影: 热的减成微温,温的又冷, 焦黄叶压踏在脚下碎裂, 残酷地散排昨天的细屑, 心却仍不问脚步为甚固执, 那寻不着的梦中路线,—— 仍依恋指不出方向的一边! 西山,我发誓地,指着西山, 别忘记,今天你,我,红叶, 连成这一片血色的伤怆! 知道我的日子仅是匆促的 几天,如果明年你同红叶 再红成火焰,我却不见,…… 深紫,你山头须要多添 一缕抑郁热情的象征, 记下我曾为这山中红叶, 今天流血地存一堆信念! 原载1937年1月《新诗》第4期 山中 紫色山头抱住红叶,将自己影射在山前, 人在小石桥上走过,渺小的追一点子想念。 高峰外云深蓝天里镶白银色的光转, 用不着桥下黄叶,人在泉边,才记起夏天! 也不因一个人孤独的走路,路更蜿蜒, 短白墙房舍像画,仍画在山坳另一面, 只这丹红集叶替代人记忆失落的层翠, 深浅团抱这同一个山头,惆怅如薄层烟。 山中斜长条青影,如今红萝乱在四面, 百万落叶火焰在寻觅山石荆草边, 当时黄月下共坐天真的青年人情话,相信 那三两句长短,星子般仍挂秋风里不变。 一九三六年秋 原载1937年1月29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92期 静坐 冬有冬的来意, 寒冷像花,—— 花有花香,冬有回忆一把。 一条枯枝影,青烟色的瘦细, 在午后的窗前拖过一笔画; 寒里日光淡了,渐斜…… 就是那样地 像待客人说话 我在静沉中默啜着茶。 二十五年冬十一月 原载1937年1月3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93期 十月独行 像个灵魂失落在街边, 我望着十月天上十月的脸。 我向雾里黑影上涂热情 悄悄的看一团流动的月圆。 我也看人流着流着过去,来回 黑影中冲着波浪翻星点 我数桥上栏杆龙样头尾 像坐一条寂寞船,自己拉纤。 我像哭,像自语,我更自己抱歉! 自己焦心,同情,一把心紧似琴弦,—— 我说哑的,哑的琴我知道,一出曲子 未唱,幻望的手指终未来在上面? 原载1937年3月7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07期 时间 人间的季候永远不断在转变 春时你留下多处残红,翩然辞别, 本不想回来时同谁叹息秋天! 现在连秋云黄叶又已失落去 辽远里,剩下灰色的长空一片 透彻的寂寞,你忍听冷风独语? 原载1937年3月1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10期 古城春景 时代把握不住时代自己的烦恼,—— 轻率的不满,就不叫它这时代牢骚—— 偏又流成愤怨,聚一堆黑色的浓烟 喷出烟囱,那矗立的新观念,在古城楼对面! 怪得这嫩灰色一片,带疑问的春天 要泥黄色风沙,顺着白洋灰街沿, 再低着头去寻觅那已失落了的浪漫 到蓝布棉帘子,万字栏杆,仍上老店铺门槛? 寻去,不必有新奇的新发现,旧有保障 即使古老些,需要翡翠色甘蔗做拐杖 来支撑城墙下小果摊,那红鲜的冰糖葫芦① 仍然光耀,串串如同旧珊瑚,还不怕新时代的尘土。 二十六年春,北平 原载1937年4月《新诗》2卷1期 前后 河上不沉默的船 载着人过去了; 桥——三环洞的桥基, 上面再添了足迹; 早晨, 早又到了黄昏, 这赓续 绵长的路…… 不能问谁 想望的终点,—— 没有终点 这前面。 背后, 历史是片累赘! 原载1937年5月16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336期 去春 不过是去年的春天,花香, 红白的相间着一条小曲径, 在今天这苍白的下午,再一次登山 回头看,小山前一片松风 就吹成长长的距离,在自己身旁。 人去时,孔雀绿的园门,白丁香花, 相伴着动人的细致,在此时, 又一次湖水将解的季候,已全变了画。 时间里悬挂,迎面阳光不来, 就是来了也是斜抹一行沉寂记忆,树下。 原载1937年7月《文学杂志》1卷4期 除夕看花 新从嘈杂着异乡口调的花市上买来, 碧桃雪白的长枝,同红血般的山茶花。 着自己小角隅再用精致鲜艳来结采, 不为着锐的伤感,仅是钝的还有剩余下! 明知道房里的静定,像弄错了季节, 气氛中故乡失得更远些,时间倒着悬挂; 过年也不像过年,看出灯笼在燃烧着点点血, 帘垂花下已记不起旧时热情、旧日的话。 如果心头再旋转着熟识旧时的芳菲, 模糊如条小径越过无数道篱笆, 纷纭的花叶枝条,草看弄得人昏迷, 今日的脚步,再不甘重踏上前时的泥沙。 月色已冻住,指着各处山头,河水更零乱, 关心的是马蹄平原上辛苦,无响在刻画, 除夕的花已不是花,仅一句言语梗在这里, 抖战着千万人的忧患,每个心头上牵挂。 原载1939年6月28日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 给秋天 正与生命里一切相同, 我们爱得太是匆匆; 好像只是昨天, 你还在我的窗前! 笑脸向着晴空 你的林叶笑声里染红 你把黄光当金子般散开 稚气,豪侈,你没有悲哀。 你的红叶是亲切的牵绊,那零乱 每早必来缠住我的晨光。 我也吻你,不顾你的背影隔过玻璃窗! 你常淘气的闪过,却不对我忸怩。 可是我爱的多么疯狂, 竟未觉察凄厉的夜晚 已在你背后尾随,—— 等候着把你残忍的摧毁! 一夜呼号的风声 果然没有把我惊醒 等到太晚的那个早晨 啊。天!你已经不见了踪影。 我苛刻的咒诅自己 但现在有谁走过这里 除却严冬铁样长脸 阴霾中,偶然一见。 人生 人生, 你是一支曲子, 我是歌唱的;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展缓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击,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停吧,这奔驰的血液; 它们不必全然废弛的 都去造成眼泪。 不妨多几次辗转,溯回流水, 任凭眼前这一切撩乱, 这所有,去建筑逻辑。 把绝望的结论,稍稍 迟缓,拖延时间,—— 拖延理智的判断,—— 会再给纯情感一种希望! 六点钟在下午 用什么来点缀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点缀在你生命中, 仅有仿佛的灯光, 褪败的夕阳,窗外 一张落叶在旋转! 用什么来陪伴 六点钟在下午? 六点钟在下午 陪伴着你在暮色里闲坐, 等光走了,影子变换, 一支烟,为小雨点 继续着,无所盼望!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昆明即景 一茶铺 这是立体的构画, 描在这里许多样脸 在顺城脚的茶铺里 隐隐起喧腾声一片。 各种的姿势,生活 刻划着不同方面: 茶座上全坐满了,笑的, 皱眉的,有的抽着旱烟。 老的,慈祥的面纹, 年轻的,灵活的眼睛, 都暂要时间茶杯上 停住,不再去扰乱心情! 一天一整串辛苦, 此刻才赚回小把安静, 夜晚回家,还有远路, 白天,谁有工夫闲看云影? 不都为着真的口渴, 四面窗开着,喝茶, 跷起膝盖的是疲乏, 赤着臂膀好同乡邻闲话。 也为了放下扁担同肩背 向运命喘息,倚着墙, 每晚靠这一碗茶的生趣 幽默估量生的短长…… 这是立体的构画, 设色在小生活旁边, 荫凉南瓜棚下茶铺, 热闹照样的又过了一天! 二小楼 张大爹临街的矮楼, 半藏着,半挺着,立在街头, 瓦覆着它,窗开一条缝, 夕阳染红它,如写下古远的梦。 矮檐上长点草,也结过小瓜, 破石子路在楼前,无人种花, 是老坛子,瓦罐,大小的相伴; 尘垢列出许多风趣的零乱。 但张大爹走过,不吟咏它好; 大爹自己(上年纪了)不相信古老。 他拐着杖常到隔壁沽酒, 宁愿过桥,土堤去看新柳!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一串疯话 好比这树丁香,几枝山红杏, 相信我的心里留着有一串话, 绕着许多叶子,青青的沉静, 风露日夜,只盼五月来开开花! 如果你是五月,八月里为我吹开 蓝空上霞彩,那样子来了春天, 忘掉腼腆,我定要转过脸来, 把一串疯话全说在你的面前! 原载1948年2月22日《经世日报·文艺周刊》第58期 小诗(一)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钉。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二) 小蚌壳里有所有的颜色; 整一条虹藏在里面。 绚彩的存在是他的秘密, 外面没有夕阳,也不见雨点。 黑夜天空上只一片渺茫; 整宇宙星斗那里闪亮, 远距离光明如无边海面, 是每小粒晶莹,给了你方向。 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扰,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三十六年十二月病中动手术前 写给我的大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一天 今天十二个钟头, 是我十二个客人, 每一个来了,又走了, 最后夕阳拖着影子也走了! 我没有时间盘问我自己胸怀, 黄昏却蹑着脚,好奇的偷着进来! 我说:朋友,这次我可不对你诉说啊, 每次说了,伤我一点骄傲。 黄昏黯然,无言的走开, 孤单的、沉默的,我投入夜的怀抱! 写于三十一年春,李庄 对残枝 梅花你这些残了后的枝条, 是你无法诉说的哀愁! 今晚这一阵雨点落过以后, 我关上窗子又要同你分手。 但我幻想夜色安慰你伤心, 下弦月照白了你,最是同情, 我睡了,我的诗记下你的温柔, 你不妨安心放芽去做成绿荫。 对北门街园子 别说你寂寞;大树拱立, 草花烂漫,一个园子永远 睡着;没有脚步的走响。 你树梢盘着飞鸟,每早云天 吻你额前,每晚你留下对话 正是西山最好的夕阳。 十一月的小村 我想象我在轻轻的独语: 十一月的小村外是怎样个去处? 是这渺茫江边淡泊的天; 是这映红了的叶子疏疏隔着雾; 是乡愁,是这许多说不出的寂寞; 还是这条独自转折来去的山路? 是村子迷惘了,绕出一丝丝青烟; 是那白沙一片篁竹围着的茅屋? 是枯柴爆裂着灶火的声响, 是童子缩颈落叶林中的歌唱? 是老农随着耕牛,远远过去, 还是那坡边零落在吃草的牛羊? 是什么做成这十一月的心, 十一月的灵魂又是谁的病? 山坳子叫我立住的仅是一面黄土墙; 下午透过云霾那点子太阳! 一棵野藤绊住一角老墙头,斜睨 两根青石架起的大门,倒在路旁 无论我坐着,我又走开, 我都一样心跳;我的心前 虽然烦乱,总像绕着许多云彩, 但寂寂一湾水田,这几处荒坟, 它们永说不清谁是这一切主宰 我折一根柱枝,看下午最长的日影 要等待十一月的回答微风中吹来。 三十三年初冬,李庄 忧郁 忧郁自然不是你的朋友; 但也不是你的敌人,你对他不能冤屈! 他是你强硬的债主,你呢?是 把自己灵魂压给他的赌徒。 你曾那样拿理想赌博,不幸 你输了;放下精神最后保留的田产, 最有价值的衣裳,然后一切你都 赔上,连自己的情绪和信仰,那不是自然? 你的债权人他是,那么,别尽问他脸貌 到底怎样!呀天,你如果一定要看清 今晚这里有盏小灯,灯下你无妨同他 面对面,你是这样的绝望,他是这样无情! 我们的雄鸡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孔雀 自信他们鸡冠已够他 仰着头漫步—— 一个院子他绕上了一遍 仪表风姿 都在群雌的面前! 我们的雄鸡从没有以为 自己是首领 晓色里他只扬起他的呼声 这呼声叫醒了别人 他经济地保留这种叫喊 (保留那规则) 于是便象征了时间! 一九四八年二月十八日 清华 哭三弟恒——三十年空战阵亡 弟弟,我没有适合时代的语言 来哀悼你的死; 它是时代向你的要求, 简单的,你给了。 这冷酷简单的壮烈是时代的诗 这沉默的光荣是你。 假使在这不可免的真实上 多给了悲哀,我想呼喊, 那是——你自己也明了—— 因为你走得太早, 太早了,弟弟,难为你的勇敢, 机械的落伍,你的机会太惨! 三年了,你阵亡在成都上空, 这三年的时间所做成的不同, 如果我向你说来,你别悲伤, 因为多半不是我们老国, 而是他人在时代中辗动, 我们灵魂流血,炸成了窟窿。 我们已有了盟友、物资同军火, 正是你所曾经希望过。 我记得,记得当时我怎样同你 讨论又讨论,点算又点算, 每一天你是那样耐性的等着, 每天却空的过去,慢得像骆驼! 现在驱逐机已非当日你最想望 驾驶的“老鹰式七五”那样—— 那样笨,那样慢,啊,弟弟不要伤心, 你已做到你们所能做的, 别说是谁误了你,是时代无法衡量, 中国还要上前,黑夜在等天亮。 弟弟,我已用这许多不美丽言语 算是诗来追悼你, 要相信我的心多苦,喉咙多哑, 你永不会回来了,我知道, 青年的热血做了科学的代替; 中国的悲怆永沉在我的心底。 啊,你别难过,难过了我给不出安慰。 我曾每日那样想过了几回: 你已给了你所有的,同你去的弟兄 也是一样,献出你们的生命! 已有的年轻一切;将来还有的机会, 可能的壮年工作,老年的智慧; 可能的情爱,家庭,儿女,及那所有 生的权利,喜悦;及生的纷纠! 你们给的真多,都为了谁?你相信 今后中国多少人的幸福要在 你的前头,比自己要紧;那不朽 中国的历史,还需要在世上永久。 你相信,你也做了,最后一切你交出。 我既完全明白,为何我还为着你哭? 只因你是个孩子却没有留什么给自己, 小时我盼着你的幸福,战时你的安全, 今天你没有儿女牵挂需要抚恤同安慰, 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 三十三年,李庄 原载1948年5月《文学杂志》2卷12期 散文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们的好朋友,许多人都爱戴的新诗人,徐志摩突兀 的,不可信的,惨酷的,在飞机上遇险而死去。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 像一根针刺猛触到许多朋友的心上,顿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地昏黑,哀 恸的咽哽锁住每一个人的嗓子。 志摩……死……谁曾将这两个句子联在一处想过!他是那样活泼的 一个人,那样刚刚站在壮年的顶峰上的一个人。朋友们常常惊讶他的活 动,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认真,谁又会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闯出我们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远的静寂,不给我们一 点预告,一点准备,或是一个最后希望的余地。这种几乎近于忍心的决 绝,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现在那不能否认的事实,仍然无 情地挡住我们前面。任凭我们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惨死,多迫切的希冀能 够仍然接触到他原来的音容,事实是不会为体贴我们这悲念而有些须更 改;而他也再不会为不忍我们这伤悼而有些须活动的可能!这难堪的永 远静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残酷处。 我们不迷信的,没有宗教地望着这死的帏幕,更是丝毫没有把握。 张开口我们不会呼吁,闭上眼不会入梦,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边沿,我 们不能预期后会,对这死,我们只是永远发怔,吞咽枯涩的泪,待时间 来剥削这哀恸的尖锐,痂结我们每次悲悼的创伤。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 息的许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适之先生家里么?但是除却拭泪相对,默然 围坐外,谁也没有主意,谁也不知有什么话说,对这死! 谁也没有主意,谁也没有话说!事实不容我们安插任何的希望,情 感不容我们不伤悼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们有超自然的幻想!默 然相对,默然围坐……而志摩则仍是死去没有回头,没有音讯,永远地 不会回头,永远地不会再有音讯。 我们中间没有绝对信命运之说的,但是对着这不测的人生,谁不感 到惊异,对着那许多事实的痕迹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 限。世事尽有定数?世事尽是偶然?对这永远的疑问我们什么时候能有 完全的把握? 在我们前边展开的只是一堆坚质的事实: “是的,他十九晨有电报来给我…… “十九早晨,是的!说下午三点准到南苑,派车接…… “电报是九时从南京飞机场发出的…… “刚是他开始飞行以后所发…… “派车接去了,等到四点半……说飞机没有到…… “没有到……航空公司说济南有雾……很大……”只是一个钟头的差 别;下午三时到南苑,济南有雾!谁相信就是这一个钟头中便可以有这 么不同事实的发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离平的前一晚我仍见到,那时候他还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飞机 改期过三次,他曾说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个茶 会出来,在总布胡同口分手。在这茶会里我们请的是为太平洋会议来的 一个柏雷博士,因为他是志摩生平最爱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儿的姊丈,志 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从柏雷口中得些关于曼殊斐儿早年的影子, 只因限于时间,我们茶后匆匆地便散了。晚上我有约会出去了,回来时 很晚,听差说他又来过,适遇我们夫妇刚走,他自己坐了一会儿,喝了 一壶茶,在桌上写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时飞行,此去存亡不卜……”我怔住了,心中一阵不痛 快,却忙给他一个电话。 “你放心,”他说,“很稳当的,我还要留着生命看更伟大的事迹 呢,哪能便死?……” 话虽是这样说,他却是已经死了整两周了! 凡是志摩的朋友,我相信全懂得,死去他这样一个朋友是怎么一回 事! 现在这事实一天比一天更结实,更固定,更不容否认。志摩是死 了,这个简单惨酷的实际早又添上时间的色彩,一周,两周,一直的增 长下去…… 我不该在这里语无伦次的尽管呻吟我们做朋友的悲哀情绪。归根 说,读者抱着我们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的请柏雷一样,要从我们口里 再听到关于志摩的一些事。这个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们满意,因为 关于他的事,动听的,使青年人知道这里有个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 实在太多,决不是几千字可以表达得完。谁也得承认像他这样的一个人 世间便不轻易有几个的,无论在中国或是外国。 我认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时候他在伦敦经济学院,尚未去康桥。 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认识到影响他迁学的逖更生先生。不用说 他和我父亲最谈得来。虽然他们年岁上差别不算少,一见面之后便互相 引为知己。他到康桥之后由逖更生介绍进了皇家学院,当时和他同学的 有我姊丈温君源宁。一直到最近两月中源宁还常在说他当时的许多笑 话,虽然说是笑话,那也是他对志摩最早的一个惊异的印象。志摩认真 的诗情,绝不含有丝毫矫伪,他那种痴,那种孩子似的天真实能令人惊 讶。源宁说,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读书,外边下了倾盆大雨——惟是英伦 那样的岛国才有的狂雨——忽然他听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门,外边跳进一 个被雨水淋得全湿的客人。不用说他便是志摩,一进门一把扯着源宁向 外跑,说快来我们到桥上去等着。这一来把源宁怔住了,他问志摩等什 么在这大雨里。志摩睁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兴地说“看雨后的虹去”。 源宁不止说他不去,并且劝志摩趁早将湿透的衣服换下,再穿上雨衣出 去,英国的湿气岂是儿戏,志摩不等他说完,一溜烟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问过志摩这故事的真确,他笑着点头承认这全段故 事的真实。我问: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桥上等了多久,并且看到虹了没 有?他说记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诧异地打断他对那虹的描 写,问他:怎么他便知道,准会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说:“完全诗 意的信仰!” “完全诗意的信仰”,我可要在这里哭了!也就是为这“诗意的信 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达到他“想飞”的宿愿!“飞机是很稳当的,”他 说,“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运命!”他真对运命这样完全诗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来也不过是一个新的旅程,我们没有到过的, 不免过分地怀疑,死不定就比这生苦,“我们不能轻易断定那一边没有 阳光与人情的温慰”,但是我前边说过最难堪的是这永远的静寂。我们 生在这没有宗教的时代,对这死实在太没有把握了。这以后许多思念你 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会有一点点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 丽的诗意的信仰! 我个人的悲绪不竟又来扰乱我对他生前许多清晰的回忆,朋友们原 谅。 诗人的志摩用不着我来多说,他那许多诗文便是估价他的天平。我 们新诗的历史才是这样的短,恐怕他的判断人尚在我们儿孙辈的中间。 我要谈的是诗人之外的志摩。人家说志摩的为人只是不经意的浪漫,志 摩的诗全是抒情诗,这断语从不认识他的人听来可以说很公平,从他朋 友们看来实在是对不起他。志摩是个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 里最精华的却是他对人的同情,和蔼,和优容;没有一个人他对他不和 蔼,没有一种人,他不能优容,没有一种的情感,他绝对地不能表同 情。我不说了解,因为不是许多人爱说志摩最不解人情么?我说他的特 点也就在这上头。 我们寻常人就爱说了解;能了解的我们便同情,不了解的我们便很 落漠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们能了解的,我们以为很适当;不表同情 于我们不能了解的,我们也认为很公平。志摩则不然,了解与不了解, 他并没有过分地夸张,他只知道温存,和平,体贴,只要他知道有情感 的存在,无论出自何人,在何等情况之下,他理智上认为适当与否,他 全能表几分同情,他真能体会原谅他人与他自己不相同处。从不会刻薄 地单支出严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谪凡是与他不同的人。他这样的温 和,这样的优容,真能使许多人惭愧,我可以忠实地说,至少他要比我 们多数的人伟大许多;他觉得人类各种的情感动作全有它不同的,价值 放大了的人类的眼光,同情是不该只限于我们划定的范围内。他是对 的,朋友们,归根说,我们能够懂得几个人,了解几桩事,几种情感? 哪一桩事,哪一个人没有多面的看法!为此说来志摩朋友之多,不是个 可怪的事;凡是认得他的人不论深浅对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极自然 的结果。而反过来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过程中却是很少得着同情的。不 止如是,他还曾为他的一点理想的愚诚几次几乎不见容于社会。但是他 却未曾为这个而鄙吝他给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为受了刺激而 转变刻薄暴戾过,谁能不承认他几有超人的宽量。 志摩的最动人的特点,是他那不可信的纯净的天真,对他的理想的 愚诚,对艺术欣赏的认真,体会情感的切实,全是难能可贵到极点。他 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会的大不韪争他的恋爱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车 到乡间去拜哈代,他抛弃博士一类的引诱卷了书包到英国,只为要拜罗 素做老师,他为了一种特异的境遇,一时特异的感动,从此在生命途中 冒险,从此抛弃所有的旧业,只是尝试写几行新诗——这几年新诗尝试 的运命并不太令人踊跃,冷嘲热骂只是家常便饭——他常能走几里路去 采几茎花,费许多周折去看一个朋友说两句话;这些,还有许多,都不 是我们寻常能够轻易了解的神秘。我说神秘,其实竟许是傻,是痴!事 实上他只是比我们认真,虔诚到傻气,到痴!他愉快起来他的快乐的翅 膀可以碰得到天,他忧伤起来,他的悲戚是深得没有底。寻常评价的衡 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轻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纯是艺术的情感的脱 离寻常的原则,所以往常人常听到朋友们说到他总爱带着嗟叹的口吻 说:“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他真的是个怪人么?朋友们,不, 一点都不是,他只是比我们近情,近理,比我们热诚,比我们天真,比 我们对万物都更有信仰,对神,对人,对灵,对自然,对艺术! 朋友们我们失掉的不止是一个朋友,一个诗人,我们丢掉的是个极 难得可爱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么?他的兴趣只限于情感么?更是不对。 志摩的兴趣是极广泛的。就有几件,说起来,不认得他的人便要奇怪。 他早年很爱数学,他始终极喜欢天文,他对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认 得很多,最喜暑夜观星,好几次他坐火车都是带着关于宇宙的科学的 书。他曾经疯过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写过一篇关于 相对论的东西登在《民铎》杂志上。他常向思成说笑:“任公先生的相 对论的知识还是从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来的呢,因为他说他看过许多关 于爱因斯坦的哲学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今夏我在香 山养病,他常来闲谈,有一天谈到他幼年上学的经过和美国克来克大学 两年学经济学的景况,我们不禁对笑了半天,后来他在他的《猛虎集》 的“序”里也说了那么一段。可是奇怪的!他不像许多天才,幼年里上 学,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优等的,听说有一次康乃尔暑 校里一个极严的经济教授还写了信去克来克大学教授那里恭维他的学 生,关于一门很难的功课。我不是为志摩在这里夸张,因为事实上只有 为了这桩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乐乎! 此外他的兴趣对于戏剧绘画都极深浓,戏剧不用说,与诗文是那么 接近,他领略绘画的天才也颇可观,后期印象派的几个画家,他都有极 精密的爱恶,对于文艺复兴时代那几位,他也很熟悉,他最爱鲍提且利 和达文骞。自然他也常承认文人喜画常是间接地受了别人论文的影响, 他的,就受了法兰(Roger Fry)和斐德(Walter Pater)的不少。对于建筑审 美他常常对思成和我道歉说:“太对不起,我的建筑常识全是Ruskins那 一套。”他知道我们是最讨厌Ruskins的。但是为看一个古建的残址,一 块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热心,都更能静心领略。 他喜欢色彩,虽然他自己不会作画,暑假里他曾从杭州给我几封 信,他自己叫它们做“描写的水彩画”,他用英文极细致地写出西(边?) 桑田的颜色,每一分嫩绿,每一色鹅黄,他都仔细地观察到。又有一次 他望着我园里一带断墙半晌不语,过后他告诉我说,他正在默默体会, 想要描写那墙上向晚的艳阳和刚刚入秋的藤萝。 对于音乐,中西的他都爱好,不止爱好,他那种热心便唤醒过北平 一次——也许唯一的一次——对音乐的注意。谁也忘不了那一年,客拉 司拉到北平在“真光”拉一个多钟头的提琴。对旧剧他也得算“在行”,他 最后在北平那几天我们曾接连地同去听好几出戏,回家时我们讨论的热 闹,比任何剧评都诚恳都起劲。 谁相信这样的一个人,这样忠实于“生”的一个人,会这样早地永远 地离开我们另投一个世界,永远地静寂下去,不再透些须声息! 我不敢再往下写,志摩若是有灵听到比他年轻许多的一个小朋友拿 着老声老气的语调谈到他的为人不觉得不快么?这里我又来个极难堪的 回忆,那一年他在这同一个的报纸上写了那篇伤我父亲惨故的文章,这 梦幻似的人生转了几个弯,曾几何时,却轮到我在这风紧夜深里握笔吊 他的惨变。这是什么人生?什么风涛?什么道路?志摩,你这最后的解 脱未始不是幸福,不是聪明,我该当羡慕你才是。 原刊1931年12月7日《北平晨报》 山西通信 ××××: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蓝,白云更流动得使人可以忘记很多的 事,单单在一点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转;更不用说到那山山水水,小 堡垒,村落,反映着夕阳的一角庙,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处使人心慌 心痛。 我是没有出过门的,没有动身之前不容易动,走出来之后却就不知 道如何流落才好。旬日来眼看去的都是图画,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 事。黑夜里在山场里看河南来到山西的匠人,围住一个大红炉子打铁, 火花和铿锵的声响,散到四围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寻到田垄废庙,划 一根“取灯”偷偷照看那瞭望观音的脸,一片平静,几百年来没有动过感 情的,在那一闪光底下,倒像挂上一缕笑意。 我们因为探访古迹走了许多路,在种种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兴废。 在草丛里读碑碣,在砖堆中间偶然碰到菩萨的一只手一个微笑,都是可 以激动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觉来的。乡村的各种浪漫的位置,秀丽天真。 中间人物维持着老老实实的鲜艳颜色,老的扶着拐杖,小的赤着胸背, 沿路上点缀的,尽是他们明亮的眼睛和笑脸。由北平城里来的我们,东 看看,西走走,夕阳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个世界里一样!云块、 天,和我们之间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碍。我乐时就高兴地笑,笑声一直散 到对河对山,说不定哪一个林子,哪一个村落里去!我感觉到一种平 坦,竟许是辽阔,和地面恰恰平行着舒展开来,感觉最边沿的边沿,和 大地的边沿,永远赛着向前伸…… 我不会说,说起来也只是一片疯话,人家不耐烦听。让我描写一些 实际情形,我又不大会。总而言之,远地里,一处田亩有人在工作,上 面青的、黄的,紫的,分行地长着;每一处山坡上,都有人在走路、放 羊,迎着阳光,背着阳光,投射着转动的光影;每一个小城,前面站着 城楼,旁边睡着小庙,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满足 地守着他们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则更有的是热闹,一条街里站满了 人,孩子头上梳着三个小辫子的,四个小辫子的,乃至于五六个小辫子 的,衣服简单到只剩一个红兜肚,上面隐约也总有他嬷嬷挑的两三朵 花! 娘娘庙前面树荫底下,你又能阻止谁来看热闹?教书先生出来了, 军队里兵卒拉着马过来了,几个女人娇羞地手拉着手,也扭着来站在一 边了,小孩子争着挤,看我们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书先生帮我们拓 碑文。说起来这个那个庙,都是年代久远了,什么时候盖的,谁也说不 清了!说话之人来得太多,我们工作实在发生困难了,可是我们大家都 顶高兴的,小孩子一边抱着饭碗吃饭,一边睁着大眼看,一点子也不松 懈。 我们走时总是一村子的人来送的,儿媳妇指着说给老婆婆听,小孩 们跑着还要跟上一段路。开栅镇、小相村、大相村,哪一处不是一样的 热闹,看到北齐天保三年造像碑,我们不小心,漏出一个惊异的叫喊, 他们乡里弯着背的、老点儿的人,就也露出一个得意的微笑,知道他们 村里的宝贝,居然吓着这古怪的来客了。“年代多了吧。”他们骄傲地 问。“多了多了,”我们高兴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 千四百年!”我们便一起骄傲起来。 我们看看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讨论那式样做法 的特异处,塑像神气,手续,天就渐渐黑下来,嘴里觉到渴,肚里觉到 饿,才记起一天的日子圆圆整整地就快结束了。回来躺在床上,绮丽鲜 明的印象仍然挂在眼睛前边,引导着种种适意的梦,同时晚饭上所吃的 菜蔬果子,便给养充实着我们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颗太阳,红红地照 在我们的脸上。 原载于1934年8月2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6期 窗子以外 话从哪里说起?等到你要说话,什么话都是那样渺茫地找不到个源 头。 此刻,就在我眼帘底下坐着是四个乡下人的背影:一个头上包着黯 黑的白布,两个褪色的蓝布,又一个光头。他们支起膝盖,半蹲半坐 的,在溪沿的短墙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简单的东西:一个是白木棒, 一个篮子,那两个在树荫底下我看不清楚。无疑地他们已经走了许多 路,再过一刻,抽完一筒旱烟以后,是还要走许多路的。兰花烟的香味 频频随着微风,袭到我官觉上来,模糊中还有几段山西梆子的声调,虽 然他们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铁纱窗以外。 铁纱窗以外,话可不就在这里了。永远是窗子以外,不是铁纱窗就 是玻璃窗,总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动的颜色、声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 看到,只不过是永远地在你窗子以外罢了。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 区域的起伏的山峦,昨天由窗子外映进你的眼帘,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 活动着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麦黍,都有人流过汗;每一粒黄的什么 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间还有的是周折,是热闹,是紧张!可是你则并 不一定能看见,因为那所有的周折,热闹,紧张,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 演着。 在家里罢,你坐在书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两树马 缨,几棵丁香;榆叶梅横出疯杈的一大枝;海棠因为缺乏阳光,每年只 开个两三朵——叶子上满是虫蚁吃的创痕,还卷着一点焦黄的边;廊子 幽秀地开着扇子式,六边形的格子窗,透过外院的日光,外院的杂音。 什么送煤的来了,偶然你看到一个两个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脸;什么米送 到了,一个人掮着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过屏门;还有自来水、电 灯、电话公司来收账的,胸口斜挂着皮口袋,手里推着一辆自行车;更 有时厨子来个朋友了,满脸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进门房;什么赵 妈的丈夫来拿钱了,那是每月一号一点都不差的,早来了你就听到两个 人唧唧哝哝争吵的声浪。那里不是没有颜色,声音,生的一切活动,只 是他们和你总隔个窗子,——扇子式的,六边形的,纱的,玻璃的! 你气闷了把笔一搁说,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来,穿上不能算太 贵的鞋袜,但这双鞋和袜的价钱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 的工资,一定只有这价钱的一半乃至于更少。你出去雇洋车了,拉车的 嘴里所讨的价钱当然是要比例价高得多,难道你就傻子似地答应下来? 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内 行,你就该说,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好意思争! 车开始辗动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长长的一条胡同,一个个 大门紧紧地关着。就是有开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隐约可以看到里面 有南瓜棚子,底下一个女的,坐在小凳上缝缝做做的;另一个,抓住还 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头来喊那过路卖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钱一 斤,那你是听不见了,车子早已拉得老远,并且你也无需乎知道的。在 你每月费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笔伙食费里,白菜又 是多么小的一个数。难道你知道了门口卖的白菜多少钱一斤,你真把你 哭丧着脸的厨子叫来申斥一顿,告诉他每一斤白菜他多开了你一个“大 子儿”? 车越走越远了,前面正碰着粪车,立刻你拿出手绢来,皱着眉,把 鼻子蒙得紧紧的,心里不知怨谁好。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丽的 稻麦却需要粪来浇!怨乡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脏,发明那么两个篮子, 放在鼻前手车上,推着慢慢走!你怨市里行政人员不认真办事,如此脏 臭不卫生的旧习不能改良,十余年来对这粪车难道真无办法?为着强烈 的臭气隔着你窗子还不够远,因此你想到社会卫生事业如何还办不好。 路渐渐好起来,前面墙高高的是个大衙门。这里你简直不止隔个窗 子,这一带高高的墙是不通风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办事员,办的都是 什么事;多少浓眉大眼的,对着乡下人做买卖的吆喝诈取;多少个又是 脸黄黄的可怜虫,混半碗饭分给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 底是什么把戏?但是如果里面真有两三个人拼了命在那里奋斗,为许多 人争一点便利和公道,你也无从知道! 到了热闹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别包厢里看戏一样,本身不会, 也不必参加那出戏;倚在栏杆上,你在审美的领略,你有的是一片闲 暇。但是如果这里洋车夫问你在哪里下来,你会吃一惊,仓卒不知所 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这出来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动。 偶一抬头,看到街心和对街铺子前面那些人,他们都是急急忙忙 地,在时间金钱的限制下采办他们生活所必需的。两个女人手忙脚乱地 在监督着店里的伙计称秤。二斤四两,二斤四两的什么东西,且不必去 管,反正由那两个女人的认真的神气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 关的货物。并且如果称得少一点时,那两个女人为那点吃亏的分量必定 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称得多时,那伙计又知道这年头那损失在东家方 面真不能算小。于是那两边的争持是热烈的,必需的,大家声音都高一 点;女人脸上呈块红色,头发披下了一缕,又用手抓上去;伙计则维持 着客气,口里嚷着:错不了,错不了! 热烈的,必需的,在车马纷纭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车边冲出来两个 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两脚快跑。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电车 正在拐大弯。那两个原就追着电车,由轨道旁边擦过去,一边追着,一 边向电车上卖票的说话。电车是不容易赶的,你在洋车上真不禁替那街 心里奔走赶车的担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这趟没赶上,他们就可以在街 旁站个半点来钟,那些宁可盼穿秋水不雇洋车的人,也就是因为他们的 生活而必需计较和节省到洋车同电车价钱上那相差的数目。 此刻洋车跑得很快,你心里继续着疑问你出来的目的,到底采办一 些什么必需的货物。眼看着男男女女挤在市场里面,门首出来一个进去 一个,手里都是持着包包裹裹,里边虽然不会全是他们当日所必需的, 但是如果当中夹着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则亦必是他们生活中间闪着亮 光的一个愉快!你不是听见那人说么?里面草帽,一块八毛五,贵倒贵 点,可是“真不赖”!他提一提帽盒向着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 得光整的脑袋,微笑充满了他全个脸。那时那一点迸射着光闪的愉快, 当然的归属于他享受,没有一点疑问,因为天知道,这一年中他多少次 地克己省俭,使他赚来这一次美满的,大胆的奢侈! 那点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发生的喜悦,在你身上却完全失掉作用, 没有闪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费的,和你那窗子以 外的周围生活程度一比较,严格算来,可不都是非常靡费的用途?每奢 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难过一次,所以车子经过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 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怀疑,前后彷徨不着边际。并且看了店里那些 形形色色的货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难道不晓得它们多半是由那一国工 厂里制造出来的!奢侈是不能给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惧烦 恼。每一尺好看点的纱料,每一件新鲜点的工艺品! 你诅咒着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检点行装说,走了,走 了,这沉闷没有生气的生活,实在受不了,我要换个样子过活去。健康 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刹的名胜,又可以知道点内地纯朴的人情风 俗。走了,走了,天气还不算太坏,就是走他一个月六礼拜也是值得 的。 没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远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内的。不错,许 多时髦的学者常常骄傲地带上“考察”的神气,架上科学的眼镜,偶然走 到哪里一个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无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不信, 你检查他们的行李,有谁不带着罐头食品,帆布床,以及别的证明你还 在你窗子以内的种种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们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 些钞票;一到一个地方,你有的是一个提梁的小小世界。不管你的窗子 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则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层玻璃,或是铁 纱!隐隐约约你看到一些颜色,听到一些声音,如果你私下满足了,那 也没有什么,只是千万别高兴起说什么接触了,认识了若干事物人情, 天知道那是罪过!洋鬼子们的一些浅薄,千万学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内的,不是火车的窗子,汽车的窗子,就是客 栈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无形中习惯的窗子,把你搁在里面。 接触和认识实在谈不到,得天独厚的闲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样是旅行, 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机而是一点做买卖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 精神来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计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烧饼和几 颗沙果的钱;遇着同行的战战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诚意,遇着困难 时好互相关照帮忙,到了一个地方你是真带着整个血肉的身体到处碰运 气,紧张的境遇不容你不奋斗,不与其他奋斗的血和肉的接触,直到经 验使得你认识。 前日公共汽车里一列辛苦的脸,那些谈话,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 量。陕西过来做生意的老头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气,是不得已的;由交城 下车的客人执着红粉包纸烟递到汽车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 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挟住一个蓝布包袱,一个钱包,是在用尽她的全 副本领的,果然到了冀村,她错过站头,还亏别个客人替她要求车夫, 将汽车退行两里路,她还不大相信地望着那村站,口里噜苏着这地方和 上次如何两样了。开车的一面发牢骚一面爬到车顶替老太婆拿行李,经 验使得他有一种涵养,行旅中少不了有认不得路的老太太,这个道理全 世界是一样的,伦敦警察之所以特别和蔼,也是从迷路的老太太孩子们 身上得来的。 话说了这许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着,窗外送来溪流的喧响,兰 花烟气味早已消失,四个乡下人这时候当已到了上流“庆和义”磨坊前 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计很好笑的满脸挂着面粉,让你看着磨坊的构 造;坊下的木轮,屋里旋转着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来回看你所 不经见的农具在日影下列着。院中一棵老槐、一丛鲜艳的杂花、一条曲 曲折折引水的沟渠,伙计和气地说闲话。他用着山西口音,告诉你,那 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价钱约略两块多钱。又说这十几年 来,这一带因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关闭了多少家,外国人都把那些磨 坊租去做他们避暑的别墅。惭愧的你说,你就是住在一个磨坊里面,他 脸上堆起微笑,让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着,说认得认得,原来你所租 的磨坊主人,一个外国牧师,待这村子极和气,乡下人和他还都有好感 情。 这真是难得了,并且好感的由来还有实证。就是那一天早上你无意 中出去探古寻胜,这一省山明水秀,古刹寺院,动不动就是宋辽的原 物,走到山上一个小村的关帝庙里,看到一个铁铎,刻着万历年号,原 来是万历赐这村里庆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样流落到卖古董的手里。七 年前让这牧师买去,晚上打着玩,嘹亮的钟声被村人听到,急忙赶来打 听,要凑原价买回,情辞恳切。说起这是他们吕姓的祖传宝物,决不能 让它流落出境,这牧师于是真个把铁铎还了他们,从此便在关帝庙神前 供着。 这样一来你的窗子前面便展开了一张浪漫的图画,打动了你的好 奇,管它是隔一层或两层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听点底细,怎么明庆成 王的后人会姓吕!这下子文章便长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你是不会,也不愿,忘掉的。据 说庆成王是永乐的弟弟,这赵庄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过就是因为 他们记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间诏命他们 改姓,由姓朱改为姓吕,但是他们还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们 不会弄错他们是这一脉子孙。 这样一来你就有点心跳了,昨天你雇来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赵庄 村来的,并且还姓吕!果然那土头土脑圆脸大眼的少年是个皇裔贵族, 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这村子一定穷不了,但事实上则不见得。 田亩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坏。家家户户门口有特种围墙,像个小小 堡垒——当时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门上白铜擦得亮 亮;炕上棉被红红绿绿也颇鲜艳。可是据说关帝庙里已有四年没有唱戏 了,虽然戏台还高巍巍地对着正殿。村子这几年穷了,有一位王孙告诉 你,唱戏太花钱,尤其是上边使钱。这里到底是隔个窗子,你不懂了, 一样年年好收成,为什么这几年村子穷了,只模模糊糊听到什么军队驻 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娱乐,关帝庙里唱唱 戏,得上面使钱?既然隔个窗子听不明白,你就通气点别尽管问了。 隔着一个窗子你还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来吕姓倒水,今天又学洋 鬼子东逛西逛,跑到下面养着鸡羊,上面挂有武魁匾额的人家,让他们 用你不懂得的乡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门口,和那送客 的女人周旋客气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脏水洗衣裳的吕姓 王孙的妈,前晚上还送饼到你家来过! 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简直老老实实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 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会明白 的。 原载1934年9月5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99期 纪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脱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们这次拿什么来纪念你? 前两次的用香花感伤地围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叹息和悲哽,朋友 和朋友无聊地对望着,完成一种纪念的形式,俨然是愚蠢的失败。因为 那时那种近于伤感,而又不够宗教庄严的举动,除却点明了你和我们中 间的距离,生和死的间隔外,实在没有别的成效;几乎完全不能达到任 何真实纪念的意义。 去年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过你的家乡,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独立火 车门外,凝望着那幽暗的站台,默默地回忆许多不相连续的过往残片, 直到生和死间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和火车似的蜿蜒一串疑问在苍茫 间奔驰。我想起你的: 火车禽住轨,在黑夜里奔 过山,过水,过…… 如果那时候我的眼泪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会原谅我 的。你应当相信我不会向悲哀投降,什么时候我都相信倔强的忠于生 的,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说: 就凭那精窄的两道,算是轨, 驮着这份重,梦一般的累坠! 就在那时候我记得火车慢慢地由站台拖出,一程一程地前进,我也 随着酸怆的诗意,那“车的呻吟”,“过荒野,过池塘,……过噤口的村 庄”。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乡。 今年又轮到今天这一个日子!世界仍旧一团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 满着粗筋络往理想的反面猛进,我并不在瞎说,当我写: 信仰只一细炷香, 那点子亮再经不起西风 沙沙的隔着梧桐树吹 朋友,你自己说,如果是你现在坐在我这位子上,迎着这一窗太 阳:眼看着菊花影在墙上描画作态;手臂下倚着两叠今早的报纸;耳朵 里不时隐隐地听着朝阳门外“打靶”的枪弹声;意识的,潜意识的,要明 白这生和死的谜,你又该写成怎样一首诗来,纪念一个死别的朋友? 此时,我却是完全的一个糊涂!习惯上我说,每桩事都像是造物的 意旨,归根都是运命,但我明知道每桩事都有我们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 印着!我也知道每一个日子是多少机缘巧合凑拢来拼成的图案,但我也 疑问其间的摆布谁是主宰。据我看来:死是悲剧的一章,生则更是一场 悲剧的主干!我们这一群剧中的角色自身性格与性格矛盾;理智与情感 两不相容;理想与现实当面冲突,侧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 向前转,昨日和昨日堆垒起来混成一片不可避脱的背景,做成我们周遭 的墙壁或气氲,那么结实又那么缥缈,使我们每一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 个时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无能为! 此刻我几乎找不出一句话来说,因为,真的,我只是个完全的糊 涂;感到生和死一样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却要告诉你,虽然四年了你脱离去我们这共同活动的世界, 本身停掉参加牵引事体变迁的主力,可是谁也不能否认,你仍立在我们 烟涛渺茫的背景里,间接的是一种力量,尤其是在文艺创造的努力和信 仰方面。间接的你任凭自然的音韵,颜色,不时的风轻月白,人的无定 律的一切情感,悠断悠续地仍然在我们中间继续着生,仍然与我们共同 交织着这生的纠纷,继续着生的理想。你并不离我们太远。你的身影永 远挂在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样的飘忽,爱在人家不经意时莅止,带来 勇气的笑声也总是那么嘹亮,还有,还有经过你热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 诗,一首一首仍串着许多人的心旋转。 说到你的诗,朋友,我正要正经的同你再说一些话。你不要不耐 烦。这话迟早我们总要说清的。人说盖棺论定,前者早已成了事实,这 后者在这四年中,说来叫人难受,我还未曾读到一篇中肯或诚实的论 评,虽然对你的赞美和攻讦由你去世后一两周间,就纷纷开始了。但是 他们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纯文艺的天平;有的喜欢你的为人,有的疑问 你私人的道德;有的单单尊崇你诗中所表现的思想哲学,有的仅喜爱那 些软弱的细致的句子,有的每发议论必须牵涉到你的个人生活之合乎规 矩方圆,或断言你是轻薄,或引证你是浮奢豪侈!朋友,我知道你从不 介意过这些,许多人的浅陋老实或刻薄处你早就领略过一堆,你不止未 曾生过气,并且常常表现怜悯同原谅;你的心情永远是那么洁净;头老 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诚挚;臂上老有那么许多不折不挠的 勇气。但是现在的情形与以前却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这里,做你 朋友的,眼看着你被误解,曲解,乃至于谩骂,有时真忍不住替你不 平。 但你可别误会我心眼儿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误解曲 解谩骂,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们谁都需要有人了解我们的时 候,真了解了我们,即使是痛下针砭,骂着了我们的弱处错处,那整个 的我们却因而更增添了意义,一个作家文艺的总成绩更需要一种就文论 文,就艺术论艺术的和平判断。 你在《猛虎集》“序”中说“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你却并 未说明为什么写诗是一桩惨事,现在让我来个注脚好不好?我看一个人 一生为着一个愚诚的倾向,把所感受到的复杂的情绪尝味到的生活,放 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锅炉里烧炼成几句悠扬铿锵的语言(哪怕是几声 小唱),来满足他自己本能的艺术的冲动,这本来是个极寻常的事。哪 一个地方哪一个时代,都不断有这种人。轮着做这种人的多半是为着他 情感来的比寻常人浓富敏锐,而为着这情感而发生的冲动更是非实际的 ——或不全是实际的——追求,而需要那种艺术的满足而已。说起来写 诗的人的动机多么简单可怜,正是如你“序”里所说“我们都是受支配的 善良的生灵”!虽然有些诗人因为他们的成绩特别高厚广阔包括了多数 人,或整个时代的艺术和思想的冲动,从此便在人间披上神秘的光圈, 使“诗人”两字无形中挂着崇高的色彩。这样使一般努力于用韵文表现或 描画人在自然万物相交错时的情绪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见看做夸大狂的 旗帜,需要同时代人的极冷酷的讥讪和不信任来扑灭它,以挽救人类的 尊严和健康。 我承认写诗是惨淡经营,孤立在人中挣扎的勾当,但是因为我知道 太清楚了,你在这上面单纯的信仰和诚恳的尝试,为同业者奋斗,卫护 他们的情感的愚诚,称扬他们艺术的创造,自己从未曾求过虚荣,我觉 得你始终是很逍遥舒畅的。如你自己所说“满头血水”,你“仍不曾低 头”,你自己相信“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 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 简单地说,朋友,你这写诗的动机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写诗的态 度是诚实,勇敢,而倔强的。这在讨论你诗的时候,谁都先得明了的。 至于你诗的技巧问题,艺术上的造诣,在这新诗仍在彷徨歧路的尝 试期间,谁也不能坚决地论断,不过有一桩事我很想提醒现在讨论新诗 的人,新诗之由于无条件无形制宽泛到几乎没有一定的定义时代,转入 这讨论外形内容,以至于音节韵脚章句意象组织等艺术技巧问题的时 期,即是根据着对这方面努力尝试过的那一些诗,你的头两个诗集子就 是供给这些讨论见解最多材料的根据。外国的土话说“马总得放在马车 的前面”,不是?没有一些尝试的成绩放在那里,理论家是不能老在那 里发一堆空头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止在那里倔强地尝试用功,你还会用尽你所有活泼的 热心鼓励别人尝试,鼓励“时代”起来尝试,——这种工作是最犯风头嫌 疑的,也只有你胆子大头皮硬顶得下来!我还记得你要印诗集子时我替 你捏一把汗,老实说还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辈中间难为情过,我也记得 我初听到人家找你办“晨副”时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个脸抓起两把鼓 槌子为文艺吹打开路乃至于扫地,铺鲜花,不顾旧势力的非难,新势力 的怀疑,你干你的事“事在人为,做了再说”那股子劲,以后别处也还很 少见。 现在你走了,这些事渐渐在人的记忆中模糊下来,你的诗和文章也 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压在有极新鲜的封皮的新书后面,谁说起你来, 不是马马糊糊地承认你是过去中一个势力,就是拿能够挑剔看轻你的诗 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许“散文家”没有诗人那么光荣,不值得 注意),朋友,这是没法子的事,我却一点不为此灰心,因为我有我的 信仰。 我认为我们这写诗的动机既如前面所说那么简单愚诚;因在某一 时,或某一刻敏锐地接触到生活上的锋芒,或偶然地触遇到理想峰巅上 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们所习惯的语言中,编缀出一两串近于音乐的 句子来,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实际的真美,读诗者的反应一 定有一大半也和我们这写诗的一样诚实天真,仅想在我们句子中间由音 乐性的愉悦,接触到一些生活的底蕴,渗合着美丽的憧憬;把我们的情 绪给他们的情绪搭起一座浮桥;把我们的灵感,给他们生活添些新鲜; 把我们的痛苦伤心再揉成他们自己忧郁的安慰! 我们的作品会不会再长存下去,就看它们会不会活在那一些我们从 不认识的人,我们作品的读者,散在各时、各处互相不认识的孤单的人 的心里的,这种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们的关心的。你的 诗据我所知道的,它们仍旧在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浓淡参差地 系在那些诗句中,另一端印在许多不相识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过于 看轻这种间接的生存,许多热情的人他们会为着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 的意识的。伤心的仅是那些你最亲热的朋友们和同兴趣的努力者,你不 在他们中间的事实,将要永远是个不能填补的空虚。 你走后大家就提议要为你设立一个“志摩奖金”来继续你鼓励人家努 力诗文的素志,勉强象征你那种对于文艺创造拥护的热心,使不及认得 你的青年人永远对你保存着亲热。如果这事你不觉到太寒伧不够热气, 我希望你原谅你这些朋友们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着给我们勇气来做这 一些蠢诚的事吧。 二十四年十一月十九日北平 原载1935年12月8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56期 蛛丝和梅花 真真的就是那么两根蛛丝,由门框边轻轻地牵到一枝梅花上。就是 那么两根细丝,迎着太阳光发亮……再多了,那还像样么?一个摩登家 庭如何能容蛛网在光天白日里作怪,管它有多美丽,多玄妙,多细致, 够你对着它联想到一切自然,造物的神工和不可思议处;这两根丝本来 就该使人脸红,且在冬天够多特别!可是亮亮的,细细的,倒有点像 银,也有点像玻璃制的细丝,委实不算讨厌,尤其是它们那么潇脱风 雅,偏偏那样有意无意地斜着搭在梅花的枝梢上。 你向着那丝看,冬天的太阳照满了屋内,窗明几净,每朵含苞的, 开透的,半开的梅花在那里挺秀吐香,情绪不禁迷茫缥缈地充溢心胸, 在那刹那的时间中振荡。同蛛丝一样的细弱,和不必需,思想开始抛引 出去:由过去牵到将来,意识的,非意识的,由门框梅花牵出宇宙,浮 云沧波踪迹不定。是人性,艺术,还是哲学,你也无暇计较,你不能制 止你情绪的充溢,思想的驰骋,蛛丝梅花竟然是瞬息可以千里! 好比你是蜘蛛,你的周围也有你自织的蛛网,细致地牵引着天地, 不怕多少次风雨来吹断它,你不会停止了这生命上基本的活动。此 刻……“一枝斜好,幽香不知甚处,”…… 拿梅花来说吧,一串串丹红的结蕊缀在秀劲的傲骨上,最可爱,最 可赏,等半绽将开地错落在老枝上时,你便会心跳!梅花最怕开;开了 便没话说。索性残了,沁香拂散同夜里炉火都能成了一种温存的凄清。 记起了,也就是说到梅花,玉兰。初是有个朋友说起初恋时玉兰刚 开完,天气每天的暖,住在湖旁,每夜跑到湖边林子里走路,又静坐幽 僻石上看隔岸灯火,感到好像仅有如此虔诚地孤对一片泓碧寒星远市, 才能把心里情绪抓紧了,放在最可靠最纯净的一撮思想里,始不至亵渎 了或是惊着那“寤寐思服”的人儿。那是极年轻的男子初恋的情景,—— 对象渺茫高远,反而近求“自我的”郁结深浅——他问起少女的情绪。 就在这里,忽记起梅花。一枝两枝,老枝细枝,横着,虬着,描着 影子,喷着细香;太阳淡淡金色地铺在地板上;四壁琳琅,书架上的书 和书签都像在发出言语;墙上小对联记不得是谁的集句;中条是东坡的 诗。你敛住气,简直不敢喘息,踮起脚,细小的身形嵌在书房中间,看 残照当窗,花影摇曳,你像失落了什么,有点迷惘。又像“怪东风着意 相寻”,有点儿没主意!浪漫,极端的浪漫。“飞花满地谁为扫?”你 问,情绪风似地吹动,卷过,停留在惜花上面。再回头看看,花依旧嫣 然不语。“如此娉婷,谁人解看花意,”你更沉默,几乎热情地感到花的 寂寞,开始怜花,把同情统统诗意地交给了花心! 这不是初恋,是未恋,正自觉“解看花意”的时代。情绪的不同,不 止是男子和女子有分别,东方和西方也甚有差异。情绪即使根本相同, 情绪的象征,情绪所寄托,所栖止的事物却常常不同。水和星子同西方 情绪的联系,早就成了习惯。一颗星子在蓝天里闪,一流冷涧倾泄一片 幽愁的平静,便激起他们诗情的波涌,心里甜蜜的,热情的便唱着由那 些鹅羽的笔锋散下来的“她的眼如同星子在暮天里闪”,或是“明丽如同 单独的那颗星,照着晚来的天”,或“多少次了,在一流碧水旁边,忧愁 倚下她低垂的脸。” 惜花,解花太东方,亲昵自然,含着人性的细致是东方传统的情 绪。 此外年龄还有尺寸,一样是愁,却跃跃似喜,十六岁时的,微风零 乱,不颓废,不空虚,踮着理想的脚充满希望,东方和西方却一样。人 老了脉脉烟雨,愁吟或牢骚多折损诗的活泼。大家如香山,稼轩,东 坡,放翁的白发华发,很少不梗在诗里,至少是令人不快。话说远了, 刚说是惜花,东方老少都免不了这嗜好,这倒不论老的雪鬓曳杖,深闺 里也就攒眉千度。 最叫人惜的花是海棠一类的“春红”,那样娇嫩明艳,开过了残红满 地,太招惹同情和伤感。但在西方即使也有我们同样的花,也还缺乏我 们的廊庑庭院。有了“庭院深深深几许”才有一种庭院里特有的情绪。如 果李易安的“斜风细雨”底下不是“重门须闭”也就不“萧条”得那样深沉可 爱;李后主的“终日谁来”也一样的别有寂寞滋味。看花更须庭院,深深 锁在里面认识,不时还得有轩窗栏杆,给你一点凭藉,虽然也用不着十 二栏杆倚遍,那么慵弱无聊。 当然旧诗里伤愁太多;一首诗竟像一张美的证券,可以照着市价去 兑现!所以庭花,乱红,黄昏,寂寞太滥,诗常失却诚实。西洋诗,恋 爱总站在前头,或是“忘掉”,或是“记起”,月是为爱,花也是为爱,只 使全是真情,也未尝不太腻味。就以两边好的来讲;拿他们的月光同我 们的月色比,似乎是月色滋味深长得多。花更不用说了;我们的花“不 是预备采下缀成花球,或花冠献给恋人的”,却是一树一树绰约的,个 性的,自己立在情人的地位上接受恋歌的。 所以未恋时的对象最自然的是花,不是因为花而起的感慨,——十 六岁时无所谓感慨,——仅是刚说过的自觉解花的情绪,寄托在那清丽 无语的上边,你心折它绝韵孤高,你为花动了感情,实说你同花恋爱, 也未尝不可,——那惊讶狂喜也不减于初恋。还有那凝望,那沉思…… 一根蛛丝!记忆也同一根蛛丝,搭在梅花上就由梅花枝上牵引出 去,虽未织成密网,这诗意的前后,也就是相隔十几年的情绪的联络。 午后的阳光仍然斜照,庭院阒然,离离疏影,房里窗棂和梅花依然 伴和成为图案,两根蛛丝在冬天还可算为奇迹,你望着它看,真有点像 银,也有点像玻璃,偏偏那么斜挂在梅花的枝梢上。 二十五年新年漫记 原载1936年2月2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86期 《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属于创造 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给读者更方便的阅览。 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全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 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 因为这失望竟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 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 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 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也没有 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流览评阅 这本选集时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的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势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著 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 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 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 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的 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 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 作家,就容易不自觉的,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 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 民众,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 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写得特 别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偏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 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 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真 纯,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 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创造文艺的认真却是毫无疑问的。前 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 现已无形地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 也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相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 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 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疑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 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 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一种 遗憾。 至于关于这里短篇技巧的水准,平均的程度,编选人却要不避嫌疑 地提出请读者注意。无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 配上,多数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的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 在新文艺早期中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在已完全敛迹。通 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 常的标准。在各篇中我们相信读者一定还不会不觉察到那些好处的;为 着那些地方就给了编选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离题太远,我们还要具体地讲一点我们对于作者与作 品的见解。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 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 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藉力于迫真 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 实并不是作者必需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 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 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 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 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既浪费 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 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的。 生活的丰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种类多与少,如做过学徒,又拉过洋 车,去过甘肃又走过云南,却在客观的观察力与主观的感觉力同时的锐 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尝味所见、所听、所遇,种种不同的情景;还 得理会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关系与牵连;固定的与偶然的中间所起戏剧 式的变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学。 一个生活丰富者不在客观的见过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观的能激发很 复杂,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够同情于人性的许多方面的人。 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需是能立在任何生活 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 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 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 影响,而能持久普遍的动人。 这些道理,读者比作者当然还要明白点,所以作品的估价永远操在 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与它的公正的评判者 的一个原因。 原载1936年3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02期 究竟怎么一回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 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 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 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 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 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 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 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 的波澜。 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 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 的互相起了一种作用,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 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来表现这内心与外物息息相 关的联系,及其所发生的悟理或境界。 写诗,或又可以说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灵巧的,诚挚的,在传译 给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内心所流动的情感穿过繁复的意象时,被理智所 窥探而由直觉与意识分着记取的符录!一方面似是惨淡经营,——至少 是专诚致意,一方面似是藉力于平时不经意的准备,“下笔有神”的妙手 偶然拈来;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 的感悟。 写诗,或又可说是经过若干潜意识的酝酿,突如其来的,在生活中 意识到那么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凑巧的,灵异的,不能自已的,流 动着一片浓挚或深沉的情感,敛聚着重重繁复演变的情绪,更或凝定入 一种单纯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着你要刻划一种适合的表情。这表 情积极的,像要流泪叹息或歌唱欢呼,舞蹈演述;消极的,又像要幽独 静处,沉思自语。换句话说,这两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热情 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时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来保持悠然自 得的完美和严肃! 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着重于那凑巧的)你的所有直 觉,理智,官感,情感,记性和幻想,独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们不平 常的锐敏,紧张,雄厚,壮阔及深沉。在它们潜意识的流动,——独立 的或交互的融会之间——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闪感悟,和情 趣——或即所谓灵感——或是亲切的对自我得失悲欢;或辽阔的对宇宙 自然;或智慧的对历史人性。这一闪感悟或是混沌朦胧,或是透彻明 晰。像光同时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经尝味,还在尝 味,及幻想尝味的“生”的种种形色质量,且又活跃着其间错综重叠于人 于我的意义。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灵感的脚步——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 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 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 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 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 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但这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 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谜。 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茫焰气质,升处所 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 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性情理遥远的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 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 传心的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想境 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写诗…… 总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在写诗的时候,或者 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写了之后,最好学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讥 的,只承认“天知道”,天下关于写诗的笔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 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荡,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 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荡和惊讶是什么?是 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面那综错交流的情 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 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 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我们根本早得承认诗是不能脱离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诗里情感必 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 烘托情感,表征含义。如果这还需要解释,常识的,我们可以问:在一 个意识的或直觉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时并重的一个时候,要一两 句简约的话来代表一堆重叠交错的外象和内心情绪思想所发生的微妙的 联系,而同时又不失却原来情感的质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 一个比喻或一种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极简单,而同时可以带着字面 事物以外的声音颜色形状,引起它们与其他事物关系的联想。这个办法 可以多方面地来辅助每句话确实的含义,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 的刺激和满足,道理甚为明显。 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 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 的感情,同时内心人性的感触反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现隐奥繁 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诗的泉源,上面已说过,是意识与潜意识的融会交流错综的情感意 象和概念所促成;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语 言。但是这种语言,不能仅是语言,它又须是一种类似动作的表情,这 种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须是一种理解概念的传达。它同时须不断传 译情感,描写现象诠释感悟。它不是形体而须创造形体颜色;它是音 声,却最多仅要留着长短节奏。最要紧的是按着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铿 锵音调,依附着一串单独或相联的字义上边;它须给直觉意识,情感理 智,以整体的快惬。 因为相信诗是这样繁难的一列多方面条件的满足,我们不能不怀疑 到纯净意识的,理智的,或可以说是“技术的”创造——或所谓“工”之绝 无能为。诗之所以发生,就不叫它做灵感的来临,主要的亦在那一闪力 量突如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 集荟萃于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所以诗的创造或完成,主要亦当在那灵 异的,凑巧的,偶然的活动一部分属意识,一部分属直觉,更多一部分 属潜意识的,所谓“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隐晦都不失之 过偏。意象瑰丽迷离,转又朴实平淡,像是纷纷纭纭不知所从来,但飘 忽中若有必然的缘素可寻,理解玄奥繁难,也像是纷纷纭纭莫明所以。 但错杂里又是斑驳分明,情感穿插联系其中,若有若无,给草木气候, 给热情颜色。一首好诗在一个会心的读者前边有时真会是一个奇迹!但 是伤感流丽,铺张的意象,涂饰的情感,用人工连缀起来,疏忽地看 去,也未尝不像是诗。故作玄奥渊博,颠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 诗,也可以赫然惊人一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 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的 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 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 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 意的答案。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06期 彼此 朋友又见面了,点点头笑笑,彼此晓得这一年不比往年,彼此是同 增了许多经验。个别地说,这时间中每一人的经历虽都有特殊的形相, 含着特殊的滋味,需要个别的情绪来分析来描述。 综合地说,这许多经验却是一整片仿佛同式同色,同大小,同分量 的迷惘。你触着那一角,我碰上这一头,归根还是那一片迷惘笼罩着彼 此。七月!——这两字就如同史歌的开头那么有劲——八月,九月带来 了那狂风,后来。后来过了年,——那无法忘记的除夕!——又是那一 月,二月,三月,到了七月,再接再厉的又到了年夜。现在又是一月二 月在开始……谁记得最清楚,这串日子是怎样地延续下来,生活如何地 变?想来彼此都不会记得过分清晰,一切都似乎在迷离中旋转,但谁又 会忘掉那么切肤的重重忧患的网膜? 经过炮火或流浪的洗礼,变换又变换的日月,难道彼此脸上没有一 点记载这经验的痕迹?但是当整一片国土纵横着创痕,大家都是“离散 而相失……去故乡而就远”,自然“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 脸上所刻那几道并不使彼此惊讶,所以还只是笑笑好。口角边常添几道 酸甜的纹路,可以帮助彼此咀嚼生活。何不默认这一点:在迷惘中人最 应该有笑,这种的笑,虽然是敛住神经,敛住肌肉,仅是毅力的后背, 它却是必需的,如同保护色对于许多生物,是必需的一样。 那一晚在××江心,某一来船的甲板上,热臭的人丛中,他记起他那 时的困顿饥渴和狼狈,旋绕他头上的却是那真实倒如同幻象,幻象又成 了真实的狂敌杀人的工具,敏捷而近代型的飞机:美丽得像鱼像鸟…… 这里黯然的一掬笑是必需的,因为同样的另外一个人懂得那原始的骤然 唤起纯筋肉反射作用的恐怖。他也正在想那时他在××车站台上露宿,天 上有月,左右有人,零落如同被风雨摧落后的落叶,瑟索地蜷伏着,他 们心里都在回味那一天他们所初次尝到的敌机的轰炸!谈话就可以这样 无限制的延长,因为现在都这样的记忆,——比这样更辛辣苦楚的—— 在各人心里真是太多了!随便提起一个地名大家所熟悉的都会或商埠, 随着全会涌起怎样的一个最后印象! 再说初入一个陌生城市的一天,——这经验现在又多普遍——尤其 是在夜间,这里就把个别的情形和感触除外,在大家心底曾留下的还不 是一剂彼此都熟识的清凉散?苦里带涩,那滋味侵入脾胃时,小小的冷 噤会轻轻在背脊上爬过,用不着丝毫锐性的感伤!也许他可以说他在那 夜进入某某城内时,看到一列小店门前凄惶的灯,黄黄的发出奇异的晕 光,使他嗓子里如梗着刺,感到一种发紧的触觉。你能所记得的却是某 一号车站后面黯白的煤汽灯射到陌生的街心里,使你心里好像失落了什 么。 那陌生的城市,在地图上指出时,你所经过的同他所经过的也可以 有极大的距离,你同他当时的情形也可以完全的不相同。但是在这里, 个别的异同似乎非常之不相干;相干的仅是你我会彼此点头,彼此会 意,于是也会彼此地笑笑。 七月在芦沟桥与敌人开火以后,纵横中国土地上的脚印密密地衔接 起来,更加增了中国地域广漠的证据。每个人参加过这广漠地面上流转 的大韵律的,对于尘土和血,两件在寻常不多为人所理会的,极寻常的 天然质素,现在每人在他个别的角上,对它们都发生了莫大亲切的认 识。每一寸土,每一滴血,这种话,已是可接触,可把持的十分真实的 事物,不仅是一句话一个“概念”而已。 在前线的前线,兴奋和疲劳已掺拌着尘土和血另成一种生活的形体 魂魄。睡与醒中间,饥与食中间,生和死中间,距离短得几乎不存在! 生活只是一股力,死亡一片沉默的恨,事情简单得无可再简单。尚在生 存着的,继续着是力,死去的也继续着堆积成更大的恨。恨又生力,力 又变恨,惘惘地却勇敢地循环着,其他一切则全是悬在这两者中间悲壮 热烈地穿插。 在后方,事情却没有如此简单,生活仍然缓弛地伸缩着;食宿生死 间距离恰像黄昏长影,长长的,尽向前引伸,像要扑入夜色,同夜溶成 一片模糊。在日夜宽泛的循回里于是穿插反更多了,真是天地无穷,人 生长勤。生之穿插零乱而琐屑,完全无特殊的色泽或轮廓,更不必说英 雄气息壮烈成分。斑斑点点仅像小血锈凝在生活上,在你最不经意中烙 印生活。如果你有志不让生活在小处窳败,逐渐减损,由锐而钝,由张 而弛,你就得更感谢那许多极平常而琐碎的摩擦,无日无夜地透过你的 神经,肌肉或意识。这种时候,叹息是悬起了,因一切虽然细小,却绝 非从前所熟识的感伤。每件经验都有它粗壮的真实,没有叹息的余地。 口边那酸甜的纹路是实际哀乐所刻划而成,是一种坚忍韧性的笑。因为 生活既不是简单的火焰时,它本身是很沉重,需要韧性地支持,需要产 生这韧性支持的力量。 现在后方的问题,是这种力量的源泉在哪里?决不凭着平日均衡的 理智,——那是不够的,天知道!尤其是在这时候,情感就在皮肤底 下“踊跃其若汤”,似乎它所需要的是超理智的冲动!现在后方被缓的生 活,紧的情感,两面摩擦得愁郁无快,居戚戚而不可解,每个人都可以 苦恼而又热情地唱“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或“宁溘死而流 亡兮,不忍为此之常愁!”支持这日子的主力在哪里呢?你我生死,就 不检讨它的意义以自大,也还需要一点结实的凭借才好。 我认得有个人,很寻常地过着国难日子的寻常人,写信给他朋友 说,他的嗓子虽然总是那么干哑,他却要哑着嗓子私下告诉他的朋友: 他感到无论如何在这时候,他为这可爱的老国家带着血活着,或流着血 或不流着血死去,他都觉到荣耀,异于寻常的,他现在对于生与死都必 然感到满足。这话或许可以在许多心弦上叩起回响,我常思索这简单朴 实的情感是从哪里来的。信念?像一道泉流透过意识,我开始明了理智 同热血的冲动以外,还有个纯真的力量的出处。信心产生力量,又可储 蓄力量。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你我可曾觉察到?信仰所给予我们 的力量不也正是那坚忍韧性的倔强?我们都相信,我们只要都为它忠贞 地活着或死去,我们的大国家自会永远地向前迈进,由一个时代到又一 个时代。我们在这生是如此艰难,死是这样容易的时候,彼此仍会微笑 点头的缘故也就在这里吧?现在生活既这样的彼此患难同味,这信心自 是,我们此时最主要的联系,不信你问他为什么仍这样硬朗地活着,他 的回答自然也是你的回答,如果他也问你。 信仰坐在我们中间多少时候了?那理智热情都不能代替的信心! 思索时许多事,在思流的过程中,总是那么晦涩,明了时自己都好 笑所想到的是那么简单明显的事实!此时我拭下额汗,差不多可以意识 到自己口边的纹路,我尊重着那酸甜的笑,因为我明白起来,它是力 量。 话不用再说了,现在一切都是这么彼此,这么共同,个别的情绪这 么不相干。当前的艰苦不是个别的,而是普遍的,充满整一个民族,整 一个时代!我们今天所叫做生活的,过后它便是历史。客观的无疑我们 彼此所熟识的艰苦正在展开一个大时代。所以别忽略了我们现在彼此地 点点头。且最好让我们共同酸甜的笑纹,有力地,坚韧地,横过历史。 原载1939年2月5日《今日评论》1卷6期 一片阳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来。将午未午时候的阳光,澄黄的一 片,由窗棂横浸到室内,晶莹地四处射。我有点发怔,习惯地在沉寂中 惊讶我的周围。我望着太阳那湛明的体质,像要辨别它那交织绚烂的色 泽,追逐它那不着痕迹的流动。看它洁净地映到书桌上时,我感到桌面 上平铺着一种恬静,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情趣上的闲逸;即或所谓“窗 明几净”,那里默守着神秘的期待,漾开诗的气氛。那种静,在静里似 可听到那一处琤琮的泉流,和着仿佛是断续的琴声,低诉着一个幽独者 自误的音调。看到这同一片阳光射到地上时,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动, 暗香吹拂左右,人随着晌午的光霭花气在变幻,那种动,柔谐婉转有如 无声音乐,令人悠然轻快,不自觉地脱落伤愁。至多,在舒扬理智的客 观里使我偶一回头,看看过去幼年记忆步履所留的残迹,有点儿惋惜时 间;微微怪时间不能保存情绪,保存那一切情绪所曾流连的境界。 倚在软椅上不但奢侈,也许更是一种过失,有闲的过失。但东坡的 辩护:“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不是没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 而“静”,则方才情绪所兜的小小圈子便无条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 惜它,自己却实在不能不感到这种亲密的损失的可哀。 就说它是情绪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无不可,不过走走未始不是 更好。归根说,我们活在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万物之 灵的人的活动所产生的种种,所谓人类文化?这人类文化到底又靠一些 什么?我们怀疑或许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机体的感觉,生理心理所 共起的情感,所激发出的一串行为,所聚敛的一点智慧,——那么一点 点人之所以为人的表现。宇宙万物客观的本无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 的山川草木禽兽才开始有了秀丽,有了气质,有了灵犀。反映在人性上 的人自己更不用说。没有人的感觉,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就没有 自然的美,质或神方面更无所谓人的智慧,人的创造,人的一切生活艺 术的表现!这样说来,谁该鄙弃自己感觉上的小小旅行?为壮壮自己胆 子,我们更该相信惟其人类有这类情绪的驰骋,实际的世间才赓续着产 生我们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萃。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圆润口调说:我们既然 无疑的珍惜文化,即尊重盘古到今种种的艺术——无论是抽象的思想的 艺术,或是具体的驾驭天然材料另创的非天然形象,——则对于艺术所 由来的渊源,那点点人的感觉,人的情感智慧(通称人的情绪的),又当 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绪的驰骋,显然不是诗或画或任何其他艺术建造的完成。这 驰骋此刻虽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时间,却并不在空间里占任何一个小小 位置!这个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此刻它仅是一种无踪迹的流动,并无 栖身的形体。它或含有各种或可捉摸的质素,但是好奇地探讨这个质素 而具体要表现它的差事,无论其有无意义,除却本人外,别人是无能为 力的。我此刻为着一片清婉可喜的阳光,分明自己在对内心交流变化的 各种联想发生一种兴趣的注意,换句话说,这好奇与兴趣的注意已是我 此刻生活的活动。一种力量又迫着我来把握住这个活动,而设法表现 它,这不易抑制的冲动,或即所谓艺术冲动也未可知!只记得冷静的杜 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会有“江上被花恼不彻,无处告诉只颠 狂”的情绪上一片紊乱!玲珑煦暖的阳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 不减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绪分划为有闲与实际的两种,而权其 轻重,然后再决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绪上的一片紊乱。 情绪的旅行本偶然的事,今天一开头并为着这片春初晌午的阳光, 现在也还是为着它。房间内有两种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绪紧张如同花 开,趁着感觉的微风,深浅零乱于冷智的枝叶中间。一种是烛光,高高 的台座,长垂的烛泪,熊熊红焰当帘幕四下时各处光影掩映。那种闪烁 明艳,雅有古意,明明是画中景象,却含有更多诗的成分。另一种便是 这初春晌午的阳光,到时候有意无意的大片子洒落满室,那些窗棂栏板 几案笔砚浴在光霭中,一时全成了静物图案;再有红蕊细枝点缀几处, 室内更是轻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触到一种灵性。 这种说法怕有点会发生误会,我并不说这片阳光射入室内,需要笔 砚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衬才能动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内顶寻常的一些供 设,只要一片阳光这样又幽娴又洒脱地落在上面,一切都会带上另一种 动人的气息。 这里要说到我最初认识的一片阳光。那年我六岁,记得是刚刚出了 水珠以后——水珠即寻常水痘,不过我家乡的话叫它做水珠。当时我很 喜欢那美丽的名字,忘却它是一种病,因而也觉到一种神秘的骄傲。只 要人过我窗口问问出“水珠”么?我就感到一种荣耀。那个感觉至今还印 在脑子里。也为这个缘故,我还记得病中奢侈的愉悦心境。虽然同其他 多次的害病一样,那次我仍然是孤独的被囚禁在一间房屋里休养的。那 是我们老宅子里最后的一进房子;白粉墙围着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 间,当中夹着一个开敞的厅堂。我病在东头娘的卧室里。西头是婶婶的 住房。娘同婶永远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们女人们的职务的,于是我 常是这三间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间屋子里病着,那经验是难堪的。时间过得特别慢,尤其是 在日中毫无睡意的时候。起初,我仅集注我的听觉在各种似脚步,又不 似脚步的上面。猜想着,等候着,希望着人来。间或听听隔墙各种琐碎 的声音,由墙基底下传达出来又消敛了去。过一会,我就不耐烦了—— 不记得是怎样的,我就趿着鞋,捱着木床走到房门边。房门向着厅堂斜 斜地开着一扇,我便扶着门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时大概刚是午后两点钟光景,一张刚开过饭的八仙桌,异常寂寞 地立在当中。桌下一片由厅口处射进来的阳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 一个绝对悄寂的周围伴着这一片无声的金色的晶莹,不知为什么,忽使 我六岁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极不平常的振荡。 那里并没有几案花香,美术的布置,只是一张极寻常的八仙桌。如 果我的记忆没有错,那上面在不多时间以前,是刚陈列过咸鱼、酱菜一 类极寻常俭朴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却呆了。或许两只眼睛倒张大一 点,四处地望,似乎在寻觅一个问题的答案。为什么那片阳光美得那样 动人?我记得我爬到房内窗前的桌子上坐着,有意无意地望望窗外,院 里粉墙疏影同室内那片金色和煦绝然不同趣味。顺便我翻开手边娘梳妆 用的旧式镜箱,又上下摇动那小排状抽屉,同那刻成花篮形小铜坠子, 不时听雀跃过枝清脆的鸟语。心里却仍为那片阳光隐着一片模糊的疑 问。 时间经过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这样一泄阳光,一片不可捉 摸,不可思议流动的而又恬静的瑰宝,我才明白我那问题是永远没有答 案的。事实上仅是如此:一张孤独的桌,一角寂寞的厅堂。一只灵巧的 镜箱,或窗外断续的鸟语,和水珠——那美丽小孩子的病名——便凑巧 永远同初春静沉的阳光整整复斜斜地成了我回忆中极自然的联想。 原载1946年11月24日《大公报·文艺副刊》 惟其是脆嫩 活在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头里,我敢喘一口气说,我相信一定有 多数人成天里为观察听闻到的,牵动了神经,从跳动而有血裹着的心底 下累积起各种的情感,直冲出嗓子,逼成了语言到舌头上来。这自然丰 富的累积,有时更会倾溢出少数人的唇舌,再奔进到笔尖上,另具形式 变成在白纸上驰骋的文字。这种文字便全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出产,大家 该千万珍视它! 现在,无论在哪里,假如有一个或多种的机会,我们能把许多这种 自然触发出来的文字,交出给同时代的大众见面,因而或能激动起更多 方面,更复杂的情感,和由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 一大片丰富而且有力的创作的田壤,森林,江山……产生结结实实的我 们这个时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们该不该诚恳的注意到这机会或能造 出的事业,各人将各人的一点点心血献出来尝试? 假使,这里又有了机会联聚起许多人,为要介绍许多方面的文字, 更进而研讨文章的质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历程,或讲究到各种文 章上比较的问题,进而无形的讲究到程度和标准等问题。我又敢相信, 在这种景况下定会发生更严重鼓励写作的主动力。使创作界增加问题, 或许。惟其是增加了问题,才助益到创造界的活泼和健康。文艺绝不是 蓬勃丛生的野草。 我们可否直爽的承认一桩事?创作的鼓动时常要靠着刊物把它的成 绩布散出去吹风,晒太阳,和时代的读者把晤的。被风吹冷了,太阳晒 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读者所欢迎,所冷淡,或误会,或同情,归根应 该都是激动创造力的药剂!至于,一来就高举趾,二来就气馁的作者, 每个时代都免不了有他们起落踪迹。这个与创作界主体的展动只成枝节 问题。哪一个创作兴旺的时代缺得了介绍散布作品的刊物,同那或能同 情,或不了解的读众? 创作品是不能不与时代见面的,虽然作者的名姓,则并不一定。伟 大作品没有和本时代见面,而被他时代发现珍视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 然例外的事。希腊悲剧是在几万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亚的戏更是街头 巷尾的粗人都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时代的欧洲,更不用说,一首诗文出 来人人争买着看,就是中国在印刷艰难的时候,也是什么“传诵一时”; 什么“人手一抄”等…… 创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着这只有时间性的情绪语言而留它在 空间里的,却常是刊物这一类的鼓励和努力所促成。 现走遍人间是能刺激起创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国,这种日子,那一 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头底下不立刻紧急的想说话,乃至于歌泣!如 果创作界仍然有点消沉寂寞的话——努力的少,尝试的稀罕——那或是 有别的缘故而使然。我们问:能鼓励创作界的活跃性的是些什么?刊物 是否可以救济这消沉的?努力过刊物的诞生的人们,一定知道刊物又时 常会因为别的复杂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极脆嫩的孩儿……那么有创作 冲动的笔锋,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联在一起,再来一次合作逼 着创造界又挺出一个新鲜的萌芽!管它将来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 江山,一个萌芽是一个萌芽。脆嫩?惟其是脆嫩,我们大家才更要来爱 护它。 这时代是我们特有的,结果我们单有情感而没有表现这情绪的艺 术,眼看着后代人笑我们是黑暗时代的哑子,没有艺术,没有文章,乃 至于怀疑到我们有没有情感! 回头再看到祖宗传流下那神气的衣钵,怎不觉得惭愧!说世乱,杜 老头子过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轩当日的愤慨当使我们同情!……何必 诉,诉不完。难道现在我们这时代没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剧悲剧般的 人生作题?难道我们现时没有美丽,没有风雅,没有丑陋、恐慌,没有 感慨,没有希望?!难道连经这些天灾战祸,我们都不会描述,身受这 许多刺骨的辱痛,我们都不会愤慨高歌迸出一缕滚沸的血流?! 难道我们真麻木了不成?难道我们这时代的语辞真贫穷得不能达 意?难道我们这时代真没有学问真没有文章?!朋友们努力挺出一根活 的萌芽来,记着这个时代是我们的。 刊于1933年9月2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创刊号 设计和幕后困难问题 自从小剧院公演《软体动物》以来,剧刊上关于排演这剧的文章已 有好几篇,一个没有看到这场公演的人读到这些文章,所得的印象是: (一)赵元任先生的译本大成功;(二)公演的总成绩极好,大受欢迎;(三) 演员表演成绩极优,观众异常满足;(四)设计或是布景不满人望,受了 指摘;(五)设计和幕后有许多困难处,所以布景(根据批评人)“凑合敷 衍”一点,(根据批评人)“处处很将就些”了。 公平说,凡做一椿事没有不遇困难的。我们几乎可以说:事的本身 就是种种困难的综合,而我们所以用以对付,解决这些困难的,便 是“方法”,“技巧”,和“艺术创作”。排演一场戏,和做一切别的事情一 样,定有许多困难的,对待这困难,而完成这个戏的排演,便是演戏者 的目的。排演一个规模极大的营业性质的戏,和排演一个“爱美”“小剧 院公演”的戏,都有它的不同的困难。各有各的困难,所以各有各的对 待方法,技巧和艺术。可是无论规模大小的戏,它们的目标,(有一个 至少)是相同的。这目标,不说是“要观众看了满意”,因为这话说出来 许要惹祸的,多少艺术家是讲究表达他的最高理想,不肯讲迎合观众的 话。所以换过来说,这目标,是要表达他的理想到最高程度为止,尽心 竭力来解决,对待,凡因这演剧所发生的种种困难,到最圆满的程度为 止,然后拿出来贡献给观众评阅鉴赏,这话许不会错的。 观众的评判是对着排演者拿出来的成绩下的,排演中间所经过的困 难苦处,他们是看不见的,也便不原谅的(除非明显的限制阻碍如地点 和剧团之大小贫富)。一方面,凡去看“爱美”剧社或“小剧院”等组织演剧 的人,不该期待极周全奢丽的设计,张罗,不用说的。一方面,演者无 论是多小,经费多窘的,小团体,小剧院,也不该以为幕后有种种困难 苦处,便是充分理由,可以“处处将就”“敷衍”的。并且除非有不得已的 地方,决不要向观众要求原谅或同情。道理是:成绩上既有了失败,要 求原谅和同情定不会有补助于这已有失败点的成绩的。如果演戏演到一 半台上倒下一面布景,假如倒的原因是极意外的不幸,那么自然要向观 众声明的,如果那是某助手那一天起晚了没有买到钉子只用了绳子,而 这绳子又不甚结实的话,这幕后的困难便不成立。 余上沅先生在他《软体动物》的舞台设计一篇文章和陈治策先生幕 后里都重复提到他们最大的苦处“借”的问题。设计人件件东西不够,要 到各处“借”,是件苦痛事情!那是不可否认的,但是谈到“布景艺术是 个‘借’的艺术”这个恐怕不止中国现在如此,或者他们小剧院这次如此, 实在可以说到处都是如此,不过程度有些高下罢了。所谓“道具”虽然有 许多阔绰的剧院经常自制,而租(即花费的借),买,借的时候却要占多 数。试想戏剧是人生的缩影;时代,地点,种族,社会阶级之种种不 同,哪有一个戏剧有偌大宝库里面万物尽有的储起来待用?哪一个戏剧 愿意如此浪费,每次演戏用的特别东西都去购制起来堆着?结果是每次 所用“道具”凡是可以租借的便当然租去。租与借的分别是很少的,在精 力方面,一样是去物色,商量,接洽等麻烦。除却有几个大城有专“租 道具”的地方,恐怕世界上哪一个地方演戏,后台设计布景的人都少不 了要跑腿到硬化或软化了的,我记在耶鲁大学戏院的时候我帮布景,一 幕美国中部一个老式家庭的客厅,有一个“三角架”,我和另一个朋友足 足走了三天足迹遍纽海芬全城,走问每家木器铺的老板,但是每次他都 笑了半天说现在哪里还有地方找这样一件东西!(虽然在中国“三角 架”——英文原名“What—not”——还是一件极通行的东西)耶鲁是个经济 特殊宽裕的剧院,每次演的戏也都是些人生缩影,并不神奇古怪,可是 哪一次布景,我们少了跑腿去东求西借的?戏院主任贝克老头儿,每次 公演完戏登台对观众来了一个绝妙要求;便是要东西,东西中最需要 的?鞋!因为外国鞋的式样最易更改戏的时代,又常常是十年前五十年 前这种不够古代的古装,零碎的服饰道具真难死人了。这个小节妙在如 果全对了,观众里几乎没有人注重到的,可是你一错,那就有了热闹 了!所以我以为小剧院诸位朋友不应该太心焦,以为“借”东西是你们特 有的痛苦。 陈治策先生又讲到另几种苦处,但是归纳起来好像都在东西不齐全 和“乱七八糟”,还有时间似乎欠点从容。戏台设计在戏剧艺术中占极重 要的地位的,导演人之次,权威最大的便是“设计图稿”。排演规矩,为 简朴许多纠纷图样一经审定(导演人和设计人磋商之后),便是绝对标 准。各方面(指配光,服装,道具,着色,构造,各组)在可能范围内要 绝对服从的。那么所有困难设计师得比别人先知道,顺着事势,在经费 舞台以及各种的限制内,设计可以实现的,最圆满布置法,关于形式色 彩等等,尤宜先拟就计划,以备实行布景时按序进行的。陈先生所讲的 幕后细节中,所给我的印象是他们并没有计划,只是将要的东西的部位 定出,临时“杂凑”借来填入,不知道事实是否如此?这印象尤其是陈先 生提到“白布单子”一节。 台上的色彩不管经济状况如何,我认为绝对可以弄到调和有美术价 值的。沙发软到什么地位,我们怕要限于金钱和事势,颜色则轻易得多 了,弄到调和不该是办不到的。我对于“白布单”并不单是因为它像协和 病房,却是因此我对于他们台上的色调发生很大疑心。照例台上不用白 色东西的除非极特别原因故意用它。因为白色过显,会“跳出来打在你 眼上” (说句外国土话),所以台上的白色实际上全是“茶色”,微微的带 点蜜黄色的,有时简直就是放在茶里泡一会儿拿来用。(也许他们已经 如此办了,恕我没有看这戏只能根据剧刊上文章)绘画也是本这原则, 全画忌唐突的白色,尤其是在背景里,并且这白单子是要很接近白太太 的东西,它一定会无形中扰乱观众对于白太太全神贯注的留意,所以不 止在美术上欠调和,并且与表演大有妨碍。 说已经说太多,实在正经问题没有讨论起一点只好留之将来,有机 会和小剧院诸位细细面谈。他们幕后和设计最大困难我认为还是协和礼 堂的戏台太浅不适用,我自己在那里吃过一次大苦,所以非常之表同 情。还有一节便是配光问题,可是这次他们没有提起我又没看到戏,现 在也不必提了。关于戏台一节,以建筑师的眼光看来既盖个礼堂可以容 二三百人的何在乎省掉那几尺的地面和材料,只用一个讲台,我老实的 希望将来一切学校凡修礼堂的不要在这一点上节省起来,而多多的给后 台一点布景的机会,让“爱美”的学生团体或别人租用礼堂演戏的痛痛快 快。 再余上沅先生文章(七月十二日)上提到“台左,有法国式的玻璃窗通 花园像不像玻璃,是不是法国式”他们“不敢担保”,像不像玻璃我不在 场不敢说,据一个到场的朋友说他没有注意到。是不是“法国式”问题, 我却敢作担保,因为建筑上所谓“法国窗”(或译“法国式窗”)是指玻璃框 到地的“门”而言(法国最多),那一天台上的“窗”的确是“门”,可以通 到“花园”的,所以我敢担保它是个“法国窗”。玻璃不玻璃问题,后来陈 治策先生倒提到“糊上玻璃纸开窗时胡拉胡拉响”,“玻璃纸”是什么我不 知道,不过玻璃窗不用玻璃,或铁丝纱而又不响的有很多很经济的法 子,倒可以试用的。 其余的都留到后来和小剧院诸位面谈吧。 又据赵元任夫人说第二次又公演时,布景已较前圆满多多,布景诸 位先生受观众评议后如此虚心,卖力气,精神可佩,我为小剧院兴奋。 原载 1931年8月2日北平《晨报副刊·剧刑》第32期 和平礼物 在北京举行的亚洲及太平洋区域和平会议的繁重而又细致的筹备工 作中,活跃着一个小小部分,那就是在准备着中国人民献给和平代表们 的礼物,作为代表们回国以后的纪念品。 经过艺术工作者们热烈的讨论、设计和选择,决定了四大种类礼 物: 第一类是专为这次会议而设计的特别的纪念物两种:一是华丽而轻 柔的丝质彩印头巾;一是充满节日气氛的刺绣和“平金”的女子坎肩。这 两种礼物都有象征和平的图案;都是以飞翔的和平白鸽为主题;图案富 于东方格调,色彩鲜明,极为别致。 第二类是道地的中国手工艺品,是出产在北京的几种特种手工艺 品,如景泰蓝、镶嵌漆器、“花丝”银饰物、细工绝技的象牙刻字和挑花 手绢等。 还有两类:一是各种精印画册;一是文学创作中的名著。画册包括 年画集、民间剪纸窗花、敦煌古代壁画的复制画册和老画家与新画家的 创作选集等。文学名著包括获得斯大林奖金的三部荣誉作品。 这些礼物中每一件都渗透和充满着中国人民对和平的真挚的愿望。 由巨大丰富的画册,到小巧玲珑的银丝的和平鸽子胸针,到必须用放大 镜照着看的象牙米粒雕刻的毕加索的和平鸽子,和鸽子四周的四国文字 的“和平”字样,无一不是一种和平的呼声。这呼声似乎在说:“和平代 表们珍重,珍重,纪念着你们这次团结争取和平的光荣会议,继续奋斗 吧。不要忘记正在和平建设、拯救亚洲和世界和平的中国人民。看,我 们辛勤劳动的一双双的手是永远愿为和平美好的生活服务的。不论我们 是用笔墨写出的,颜色画出的,刀子刻出的,针线绣出的,或是用各种 工艺材料制造的,它们都说明一个愿望:我们需要和平。代表们,把我 们五亿人民保卫和平的意志传达给亚洲及太平洋各岸的你们祖国里的人 民吧。” 我们选定了北京的手工艺品作为礼品的一部,也是有原因的。中国 工艺的卓越的“工夫”,在世界上古今著名,但这还不是我们选择它的主 要原因。我们选择它是因为解放以后,我们新图案设计的兴起,代表了 我们新社会在艺术方面一股新生的力量。它在工艺方面正是剔除封建糟 粕、恢复民族传统的一支文化生力军。这些似乎平凡的工艺品,每件都 确是既代表我们的艺术传统,又代表我们蓬勃气象的创作。我们有很好 的理由拿它们来送给为和平而奋斗的代表们。 这些礼品中的景泰蓝图案,有出自汉代刻玉纹样,有出自敦煌北魏 藻井和隋唐边饰图案,也有出自宋锦草纹,明清彩磁的。但这些都是经 过融会贯通,要求达到体型和图案的统一性的。在体型方面,我们着重 轮廓线的柔和优美和实用方面相结合,如台灯,如小圆盒都是经过用心 处理的。在色彩方面,我们要对比活泼而设色调和,要取得华贵而安静 的总效果,向敦煌传统看齐的。这些都是一反过去封建没落时期的繁 琐、堆砌、不健康的工艺作风的。所以这些也说明了我们是努力发扬祖 国艺术的幸福人民。我们渴望的就是和平的世界。 在景泰蓝制作期间,工人同志们的生产态度更说明了这问题。当他 们知道了他们所承担的工作跟和平有关时,他们的情绪是那么高涨,他 们以高度的热诚来对待他们手中那一系列繁重的掐丝、点蓝和打磨的工 作。过去“慢工出细活”的思想,完全被“找窍门”的热情所代替。他们不 断地缩短制作过程,又自动地加班和缩短午后的休息时间,提早完成了 任务。在瑞华等五个独立作坊中,由于工人们工作的积极和认真,使珐 琅质地特别匀净,图案的线纹和颜色都非常准确。工人们说:我们的生 活一天比一天美满,我们要保证我们的和平幸福生活,承制和平礼品是 我们最光荣的任务。当和平宾馆的工人们在一层楼一层楼地建筑上去的 时候,这边景泰蓝的工人们也正在一个盒子、一个烟碟上点着珐琅或脚 蹬转轮,目不转睛地打磨着台灯座,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是的,我 们要过和平的日子。这些美丽的纪念品,无论它们是银丝胸针,还是螺 钿漆盒;上面是安静的莲花,还是飞舞的鸽子;它们都是在这种酷爱和 平的情绪下完成的。它们是‘不简单’的;这些中国劳动人民所积累的智 慧的结晶,今天为全世界人民光明的目的——和平而服务了。” 礼品中还应该特别详细介绍的是丝质彩印头巾的图案和刺绣坎肩的 制作过程。 头巾的图案本身,就有重要的历史意义。这个彩色图案是由敦煌千 佛洞内,北魏时代天花上取来应用的。我们对它的内容只加以简单的变 革,将内心主题改为和平鸽子后,它就完全适合于我们这次的特殊用途 了。有意义的是:它上面的花纹就是一千多年前,亚洲几个民族在文化 艺术上和平交流的记录:西周北魏的“忍冬叶”草纹就是古代西域伊兰语 系民族送给我们的——来自中亚细亚的影响。中间的大莲花是我们邻邦 印度民族在艺术图案上宝贵的赠礼。莲瓣花纹今天在我国的雕刻图案中 已极普遍地应用着。我们的亚洲国家的代表们一定都会认出它们的来历 的。这些花样里还有来自更遥远的希腊的,它们是通过波斯(伊朗)和印 度的健驮罗而来到我国的。 这个图案在颜色上比如土黄、石绿、赭红和浅灰蓝等美妙的配合, 也是受过许多外来影响之后,才在中国生根的。以这个图案作为保卫亚 洲和世界和平的纪念物是再巧妙、再适当没有的。三位女青年工作同志 赶完了这个细致的图样之后,兴奋得说不出话来。她们曾愉快地做过许 多临摹工作,但这次向着这样光荣的目的赶任务,使她们感到像做了和 平战士一样的骄傲。 在刺绣坎肩制作过程中,由镶边到配色都是工人和艺术工作者集体 创造的记录。永合成衣铺内,两位女工同志和四位男工同志,都是热情 高涨地用尽一切力量,为和平礼品工作。他们用套裁方法,节省下材 料,增产了八件成品。在二十天的工作中,他们每天都是由早晨七点工 作至夜深十二点。只有一次因为等衣料,工作中断过两小时。参加这次 工作的刺绣业工作者共有十七家独立生产户,原来每日十小时的工作都 增至十四至十六小时,共完成二百十六只鸽子。绣工和金线平金都做得 非常整齐。这一百零八件坎肩因不同绣边,不同颜色的处理,每一件都 不同而又都够得上称为一件优秀的艺术品。三年来我们欢庆节日正要求 有像这一类美丽服装的点缀,青年男女披上金绣彩边的坎肩会特别显出 东方民族的色彩。但更有意思的是世界上许多国家的男女都用绣花坎 肩,如西班牙、匈牙利与罗马尼亚等;此外在我国的西南与西北,男子 们也常穿革制背心,上面也有图案。 和平战士们,请接受这份小小的和平礼品吧,这是中国劳动人民送 给你们的一点小小的纪念品。 原载 1952年10月15日北平《新观察》第11期 书信 致沈从文 1933年11月中旬致沈从文 沈二哥: 初二回来便忙乱成一堆,莫名其所以然。文章写不好,发脾气时还 要返出韵文!十一月的日子我最消化不了,听听风知道枫叶又凋零得不 堪,只想哭。昨天哭出的几行勉强叫它做诗,日后呈正。 萧先生文章(萧乾的短篇小说《蚕》)甚有味。我喜欢,能见到当 感到畅快。你说的是否礼拜五?如果是,下午五时在家里候教,如嫌 晚,星六早上也一样可以的。 关于云冈现状是我正在写的一短篇,哪天再赶个落花流水时当送 上。 思成尚在平汉线边沿吃尘沙,星六晚上可以到家。 此问 俪安 二嫂统此 徽音拜上 1934年2月27日致沈从文 二哥: 世间事有你想不到的那么古怪,你的信来的时候正遇到我双手托着 头在自恨自伤的一片苦楚的情绪中熬着。在廿四个钟头中,我前前后 后,理智的,客观的,把许多纠纷痛苦和挣扎或希望或颓废的细目通通 看过好几遍,一方面展开事实观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绪历史, 别人的性格情绪历史,两人或两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绪和历史,我只 感到一种悲哀,失望,对自己对生活全都失望无兴趣。我觉到像我这样 的人应该死去;减少自己及别人的痛苦!这或是暂时的一种情绪,一会 儿希望会好。 在这样的消极悲伤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虽然同情你 所告诉我你的苦痛(情绪的紧张),在情感上我却很羡慕你那么积极那么 热烈,那么丰富的情绪,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显然萧条颓废消极无 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锐上奔迸! 可是此刻我们有个共同的烦恼,那便是可惜时间和精力,因为情绪 的盘旋而耗废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许找个聪明的人帮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 恼或是“横溢的情感”,设法把它安排妥帖一点,你竟找到我来,我懂得 的,我也常常被同种的纠纷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澜里,盲目 的同危险周旋,累得我既为旁人焦灼,又为自己操心,又同情于自己又 很不愿意宽恕放任自己。 不过我同你有大不同处:凡是在横溢奔放的情感中时,我便觉到抓 住一种生活的意义,即使这横溢奔放的情感所发生的行为上纠纷是快乐 与苦辣对渗的性质,我也不难过不在乎。我认定了生活本身原质是矛盾 的,我只要生活;体验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近于神 话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愿也随着赔偿这天赐的幸福,坑在悲痛,纠纷 失望,无望,寂寞中挨过若干时候,好像等自己的血来在创伤上结痂一 样!一切我都在无声中忍受,默默的等天来布置我,没有一句话说! (我且说说来给你做个参考。) 我所谓极端的、浪漫的或实际的都无关系,反正我的主义是要生 活,没有情感的生活简直是死!生活必须体验丰富的情感,把自己变成 丰富,宽大能优容,能了解,能同情种种“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责 自己,也不苛责旁人,不难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难别人所不能,更不怨 运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种人性混合做成的纠纷,人性又就是 那么一回事,脱不掉生理,心理,环境习惯先天特质的凑合!把道德放 大了讲,别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损害旁人时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 办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办得到,那你那种残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 一点特性也用不着过分的去纠正)。想做的事太多,并且互相冲突时, 拣最想做——想做到顾不得旁的牺牲——的事做,未做时心中发生纠纷 是免不了的,做后最用不着后悔,因为你既会去做,那桩事便一定是不 可免的,别尽着罪过自己。 我方才所说到极端的愉快,灵质的,透明的,美丽的快乐,不知道 你有否同一样感觉。我的确有过,我不忘却我的幸福。我认为最愉快的 事都是一闪亮的,在一段较短的时间内迸出神奇的——如同两个人透彻 的了解:一句话打到你心里,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觉到一万万分满足; 如同相爱:一个时候里,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个人互相以彼此存在为极 端的幸福;如同恋爱,在那时那刻眼所见,耳所听,心所触无所不是美 丽,情感如诗歌自然的流动,如花香那样不知其所以。这些种种便都是 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宝。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那机会,且没有多少人有 那种天赋的敏感和柔情来尝味那经验,所以就有那种机会也无用。如果 有如诗剧神话般的实景,当时当事者本身却没有领会诗的情感又如何 行?即使有了,只是浅俗的赏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么话说?!转过 来说,对悲哀的敏感容量也是生活中可贵处。当时当事,你也许得流出 血泪,过去后那些在你经验中也是不可鄙视的创痂。(此时此刻说说 话,我倒暂时忘记了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时,中间仅仅睡着三 四个钟头,方才在过分的失望中颓废着觉到浪费去时间精力,很使自己 感叹。)在夫妇中间为着相爱纠纷自然痛苦,不过那种痛苦也是夹着极 端丰富的幸福在内的。冷漠不关心的夫妇结合才是真正的悲剧! 如果在“横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无情感”中叫我来拣一个,我毫无 问题要拣上面的一个,不管是为我自己或是为别人。人活着的意义基本 的是在能体验情感。能体验情感还得有智慧有思想来分别了解那情感 ——自己的或别人的!如果再能表现你自己所体验所了解的种种在文字 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学,诗,或是小说,或是社会学论文—— (谁管那些)——使得别人也更得点人生意义,那或许就是所有的意义了 ——不管人文明到什么程度,天文地理科学的通到哪里去,这点人性还 是一样的主要,一样的是人生的关键。 在一些微笑或皱眉印象上称较分量,在无边际人事上驰骋细想正是 一种生活。 算了吧!二哥,别太虐待自己,有空来我这里,咱们再费点时间讨 论讨论它,你还可以告诉我一点实在情形。我在廿四小时中只在想自己 如何消极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个人自己在 去上海火车中也苦得要命,已经给我来了两封电报一封信,这不是“人 性”的悲剧么?那个人便是说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梁二哥? 徽因 你一定得同老金(金岳霖)。谈谈,他真是能了解同时又极客观极 同情极懂得人性,虽然他自己并不一定会提起他的历史。 1935年11月下旬致沈从文 二哥: 怎么了?《大公报》到底被收拾,真叫人生气!有办法否? 昨晚我们这里忽收到两份怪报,名叫“亚洲民报”,篇幅大权,似乎 内中还有文艺副刊,是大规模的组织,且有计划的,看情形似乎要《大 公报》永远关门。气糊涂了我!社论看了叫人毛发能倒竖。我只希望是 我神经过敏。 这日子如何“打发”?我们这国民连骨头都腐了!有消息请告一二。 徽因 1937年10月致沈从文 二哥: 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现在第一件事要告诉你的就是我们又 都在距离相近的一处了。大家当时分手得那么突兀惨淡,现在零零落落 的似乎又聚集起来。一切转变得非常古怪,两月以来我种种的感到糊 涂。事情越看得多点,心越焦,我并不奇怪自己没有青年人抗战中兴奋 的情绪,因为我比许多人明白一点自己并没有抗战,生活离前线太远, 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没有失却它寻常的职能,观察得到一些叫 人心里顶难过的事。心里有时像个药罐子。 自你走后我们北平学社方面发生了许多叫我们操心的事,好容易挨 过了俩仨星期(我都记不清有多久了)才算走脱,最后我是病的,却没有 声张,临走去医院检查了一遍,结果是得着医生严重的警告——但警告 白警告,我的寿命是由天的了。临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点半,次早 六时由家里出发,我只觉得是硬由北总布胡同扯出来上车拉倒。东西全 弃下倒无所谓,最难过的是许多朋友都像是放下忍心的走掉,端太太 (钱端升太太)、公超太太(叶公超太太)住在我家,临别真是说不出 的感到似乎是故意那么狠心的把她们抛下,兆和(沈从文的妻子张兆 和)也是一个使我顶不知怎样才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赶不上去北城一 趟看看她。我恨不得是把所有北平留下的太大孩子挤在一块走出到天津 再说。可是我也知道天津地方更莫名其妙,生活又贵,平津那一节火车 情形那时也是一天一个花样,谁都不保险会出什么样把戏的。 这是过去的话了,现在也无从说起,自从那时以后,我们真走了不 少地方。由卢沟桥事变到现在,我们把中国所有的铁路都走了一段!最 紧张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济南到郑州。带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 津到长沙共计上下舟车十六次。进出旅店十二次,这样走法也就很够经 验的,所为的是回到自己的后方。现在后方已回到了,我们对于战时的 国家仅是个不可救药的累赘而已。同时我们又似乎感到许多我们可用的 力量废放在这里,是因为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组织来尽量的采用。我们初 到时的兴奋,现实已变成习惯的悲感。更其糟的是这几天看到许多过路 的队伍兵丁,由他们吃的穿的到其他一切一切。“惭愧”两字我嫌它们过 于单纯,所以我没有字来告诉你,我心里所感触的味道。 前几天我着急过津浦线上情形,后来我急过“晋北”的情形——那时 还是真正的“晋北”——由大营到繁峙代县,雁门朔县宁武原平崞县忻县 一带路,我们是熟极的,阳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过老朋友交 情,那一带的防御在卢变以后一星期中我们所知道的等于是“鸡蛋”。我 就不信后来赶得及怎样“了不起”的防御工作,老西儿(阎锡山)的军队 更是软懦到万分,见不得风的,怎不叫我跳急到万分!好在现在情形已 又不同了,谢老天爷,但是看战报的热情是罪过的。如果我们再按紧一 点事实的想象:天这样冷……(就不说别的!!)战士们在怎样的一个情 形下活着或死去!三个月以前,我们在那边已穿过棉!所以一天到晚, 我真不知想什么好,后方的热情是罪过,不热情的话不更罪过?二哥, 你想,我们该怎样的活着才有法子安顿这一副还未死透的良心? 我们太平时代(考古)的事业,现时谈不到别的了,在极省俭的法子 下维护它不死,待战后再恢复算最为得体的办法。个人生活已甚苦,但 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当然立刻变成纯净的“糟糠”的典型,租 到两间屋子烹调,课子、洗衣、铺床,每日如在走马灯中过去。中间来 几次空袭警报,生活也就饱满到万分。注:一到就发生住的问题,同时 患腹泻所以在极马虎中租到一个人家楼上的两间屋。就在火车站旁,火 车可以说是从我窗下过去!所以空袭时颇不妙,多暂避于临时大学(熟 人尚多见面,金甫亦“高个子”如故)。文艺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龙亭看虹 那么样,是过去中一种偶然的遭遇,现实只有一堆矛盾的现实抓在手 里。 话又说多了,且乱,正像我的老样子。二哥你现实在做什么,有空 快给我一封信。(在汉口时,我知道你在隔江,就无法来找你一趟)我在 长沙回首雁门,正不知有多少伤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长途车约七 八日,天已寒冷,秋气肃杀,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庆再到成都,一 切以营造学社工作为转移(而其间问题尚多,今天不谈了)。现在因时有 空袭警报,所以一天不能离开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极苦极,一天 的操作也于我的身体有相当威胁。 徽因 在长沙 长沙韭菜园教厂坪134刘宅内梁 1937年11月9至10日致沈从文 二哥: 在黑暗中,在车站铁篷子底分别,很有种清凉味道,尤其是走的人 没有找着车位,车上又没有灯,送的打着雨伞,天上落着很凄楚的雨, 地下一块亮一块黑的反映着泥水洼,满车站的兵 ——开拔的到前线 的,受伤开回到后方的!那晚上很代表我们这一向所过的日子的最黯淡 的底层——这些日子表面上固然还留一点未曾全褪败的颜色。 这十天里长沙的雨更象征着一切霉湿,凄怆,惶惑的生活。那种永 不开缝的阴霾封锁着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继续又继续着檐漏般不痛快 的雨,屋里人冻成更渺小无能的小动物,缩着脖子只在呆想中让时间赶 到头里,拖着自己半蛰伏的灵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后我又重新发热伤风 过一次,这次很规矩的躺在床上发冷,或发热,日子清苦得无法设想, 偏还老那么悬着,叫人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急。如果有天,天又有意旨, 我真想他明白点告诉我一点事,好比说我这种人需要不需要活着,不需 要的话,这种悬着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说一个非常有精神喜欢挣扎 着生存的人,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许多希望着健康的想念在 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没有?死在长沙雨里,死得虽未免太冷点, 望昆明跑,跑后的结果如果是一样,那又怎样?昨天我们夫妇算算到昆 明去,现在要不就走,再去怕更要落雪落雨发生问题,就走的话,除却 旅费,到了那边时身上一共剩下三百来元,万一学社经费不成功,带着 那一点点钱,一家子老老小小流落在那里颇不妥当,最好得等基金方面 一点消息。…… 可是今天居然天晴,并且有大蓝天,大白云,顶美丽的太阳光!我 坐在一张破藤椅上,破藤椅放在小破廊子上,旁边晒着棉被和雨鞋,人 也就轻松一半,该想的事暂时不再想它,想想别的有趣的事:好比差不 多二十年前,我独自坐在一间顶大的书房里看雨,那是英国的不断的 雨。我爸爸到瑞士国联开会去,我能在楼上嗅到顶下层楼下厨房里炸牛 腰子同洋咸肉,到晚上又是在顶大的饭厅里(点着一盏顶暗的灯)独自坐 着(垂着两条不着地的腿同刚刚垂肩的发辫),一个人吃饭一面咬着手指 头哭——闷到实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着生活有点浪漫的发生, 或是有个人叩下门走进来坐在我对面同我谈话,或是同我同坐在楼上炉 边给我讲故事,最要紧的还是有个人要来爱我。我做着所有女孩做的 梦。而实际上却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从不认识一个男朋友,从没有 一个浪漫聪明的人走来同我玩——实际生活上所认识的人从没有一个像 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却还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纷纠。 话说得太远了,方才说天又晴了,我却怎么又转到落雨上去?真 糟!肚子有点饿,嗅不着炸牛腰子同咸肉更是无法再想英国或廿年前的 事,国联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信,说起爸爸的演讲,当时他说的顶热闹,根本 没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边的女儿的日常一点点小小苦痛比那种演讲更 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问题的重要。现在我自己已做了嬷嬷,我不愿意 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经验来换他当时的一篇漂亮话,不 管它有多少风趣!这也许是我比他诚实,也许是我比他缺一点幽默! 好久了,我没有写长信,写这么杂乱无系统的随笔信,今晚上写了 这许多,谁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冷,屋子里谁都睡了,温 度仅仅五十一度,也许这是原因! 明早再写关于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设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关于沅陵我们可以想想,关于大举移民到昆明 的事还是个大悬点挂在空里,看样子如果再没有计划就因无计划而在长 沙留下来过冬,不过关于一切我仍然还须给你更具体的回信一封,此信 今天暂时先拿去付邮而免你惦挂。 昨天张君劢老前辈来此,这人一切仍然极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 真)。天下事原来都是一些极没有意思的,我们理想着一些美妙的完 美,结果只是处处悲观叹息着。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说着大话,自 己支持着极不相干的自己,以至令别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1937年12月9日致沈从文 二哥: 决定了到昆明以便积极的作走的准备。本买二日票,后因思成等周 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买时已经连七号的都卖光了,只好买八号 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里住在官庄的。沿途景物又秀丽又雄壮时 就使我们想到你二哥对这些苍翠的天,排布的深浅山头,碧绿的水和其 间稍稍带点天真的人为的点缀,如何的亲切爱好,感到一种愉快。天气 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心里负着一种悲伤哀愁 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 昨晚有人说或许这带有匪,倒弄得我们心有点慌慌的,但在小旅店 里灯火荧荧如豆,外边微风撼树,不由得不有一种特别情绪,其实我们 很平安的到达很安静的地带。 今天来到沅陵,风景愈来愈妙,有时颇疑心有翠翠(《边城》主人 公))这种的人物在!沅陵城也极好玩,我爱极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 山上,非常别致有雅趣,原来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爱好的。我同 思成带了两个孩子来找他,意外还见到你的三弟,新从前线回来,他伤 已愈,可以拐杖走路。他们待我们太好(个个性情都有点像你处)。我们 真欢喜极了,都又感到太打扰得他们有点过意。虽然,有半天工夫在那 楼上廊子上坐着谈天,可是我真感到有无限亲切。沅陵的风景,沅陵的 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们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记忆,我愿意再回到 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说到打仗你别过于悲观,我们还许要吃苦,可是我们不能不争到一 种翻身的地步。我们这种人太无用了,也许会死,会消灭,可是总有别 的法子,我们中国国家进步了,弄得好一点,争出一种新的局面,不再 是低着头的被压迫着,我们根据事实时有时很难乐观,但是往大处看, 抓紧信心,我相信我们大家根本还是乐观的,你说对不对? 这次分别大家都怀着深忧!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见在何日?只要有 着信心,我们还要再见的呢。 无限亲切的感觉因为我们在你的家乡。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学王赣愚先生转 1938年春致沈从文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开交,情感方面虽然有许多新的积蓄,一时也不能够 去清理(这年头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时候)。昆明的到达既在离开长沙三十 九天之后,其间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纪念的。我们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马灯 的旋转,虽然昆明的白云优闲疏散在蓝天里。现在生活的压迫似乎比从 前更有分量了。我问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机会好点我 有什么样的一两句话说出来,或是什么样事好做,这种问题在这时候 问,似乎更没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个的失败,再用不着自己过 分的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无话可说——现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挂我 的身体。一个机构多方面受过损伤的身体实在用不着惦挂,我看黔滇间 公路上所用的车辆颇感到一点同情,在中国做人同在中国坐车子一样, 都要承受那种的待遇,磨到焦头烂额,照样有人把你拉过来推过去爬着 长长的山坡。你若使懂事,多挣扎一下,也就不见得不会喘着气爬山过 岭,到了你最后的一个时候。 不,我这比喻打得不好,它给你的印象好像是说我整日里在忙着服 务,有许多艰难的工作做,其实,那又不然,虽然思成与我整天宣言我 们愿意服务的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机关效力,到了如今人家还是不找我们 做正经事,现在所忙的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杂务,这种私人相 委的事如果他们肯给一点实际的酬报,我们生活可以稍稍安定,挪点时 候做些其它有价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别的办法付 昆明的高价房租,结果是又接受了教书生涯,一星期来往爬四次山坡走 老远的路,到云大去教六点钟的补习英文。上月净得四十余元法币,而 一方面为一种我们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买来! 到如今我还不大明白我们来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还是 做“社会性的骗子”——因为梁家老太爷的名分,人家常抬举这对愚夫 妇,所以我们是常常有些阔绰的应酬需要我们笑脸的应付——这样说来 好像是牢骚,其实也不尽然,事实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前昨同 航空毕业班的几个学生谈,我几乎要哭起来,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 激同情,一方面我们这租来的房子墙上还挂着那位主席将军的相片,看 一眼,话就多了——现在不讲——天天早上那些热血的人在我们上空练 习速度,驱逐和格斗,底下芸芸众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讲究。思成不能酒 我不能牌,两人都不能烟,在做人方面已经是十分惭愧!现在昆明人才 济济,哪一方面人都有。云南的权贵,香港的服装,南京的风度,大中 华民国的洋钱,把生活描画得十三分对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险的青年,其 他更不用说了。现在我们所认识的穷愁朋友已来了许多,同感者自然甚 多。 陇海全线的激战使我十分兴奋,那一带地方我比较熟习,整个心都 像在那上面滚,有许多人似乎看那些新闻印象里只有一堆内地县名,根 本不发生感应,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随军,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 道! 二哥,我今天心绪不好,写出信来怕全是不好听的话,你原谅我, 我要搁笔了。 这封信暂做一个赔罪的先锋,我当时也知道朋友们一定会记挂,不 知怎么我偏不写信,好像是罚自己似的——一股坏脾气发作! 徽因 致胡适 1927年2月6日致胡适 适之先生: 也许你很诧异这封唐突的来信,但是千万请你原谅,你到美的消息 传到一个精神充军的耳朵里,这不过是个很自然的影响。 我这两年多的渴想北京和最近惨酷的遭遇给我许多烦恼和苦痛。我 想你一定能够原谅我对于你到美的踊跃。我愿意见着你,我愿意听到我 所狂念的北京的声音和消息,你不以为太过吧? 纽约离此很近,我有希望欢迎你到费城来么?如哥伦比亚演讲一定 很忙,不知周末可以走动不? 这二月底第三或第四周末有空否,因为那时彭校新创的教育会有个 演讲,托找中国speaker,胡先生若可以来费,可否答应当那晚的 speaker?本来这会极不要紧的不该劳动大驾,只因因此我们可以聚会晤 谈,所以函问。 若是月底太忙不能来费,请即示知,以便早早通知该会 (Dr.G.H.minnich会长),过些时候我也许可以到纽约来拜访。 很不该这样唐突打扰,但是——原谅。 徽音上 二月六日于费城 1927年2月15日致胡适 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才好! 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 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 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有万千的 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 达到我的感激。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 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 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 at ease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 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 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 是志摩的一句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 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了。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 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问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 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 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 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 志摩我现在真真透澈的明白了,但是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求永 远纪念着。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 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就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 变励的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 从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做人便这样做罢。 idealistic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vanity,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 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功夫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 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生活用了 三年的功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 spoil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 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 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 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友,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 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 便就无理的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 apologize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 还要充军一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二月十五日 1931年11月3日致胡适 适之先生: 新月总店经济状况甚为窘迫,今晚要开董事会,由此也许会有新的 变动。 代定《独立评论》的款项,已去信北平分店先筹付百元。《新月》 第三卷合订本二份和《四十自述》第六章原稿都已先后挂号寄上。 敬祝安好! 徽音 敬上 十一月三日 1931年11月约10日致胡适 适之先生: 志摩走时嘱购绣货赠Bell夫妇,托先生带往燕京大学,现奉上。渠 眷念K.M.(英国作家曼斯菲尔德)之情直转到她姊姊身上,真可以表示 多情厚道的东方色彩。一笑。 大驾刚北返尚未得晤面怅怅。迟日愚夫妇当同来领教。 徽因 1932年1月1日下午致胡适 适之先生: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觉毫无头绪,为他的文件就有了些纠 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 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许多朋友也受了些许 牵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 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 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 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 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 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 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 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渭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簿(有满的一本, 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 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 31 1921起。次本从Dec 2nd(同年)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 摩一九二五年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 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 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 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分类 捡出后,单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 (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 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志摩作传的。[注: 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廿六日开会(讨论悼志摩)的那一晚上 约他去看日记的。] (五)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 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 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 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 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思,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 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您要我看一 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带上历史考据眼光。 interesting only in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 最后我向她要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 有”的可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 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你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问“两本是一对么? 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 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似乎一本是 ——”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 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 口。 后约定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去取。 (七)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信备给 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 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 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 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 理,日间得闲当细捡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 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 [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开论,即是“阅完放入”,“未阅 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未“阅完放入”君处箱 内。可见非志摩支出,乃从箱内取出阅,而“阅完放入”,而有一本(?) 未阅完而未放入。] 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曾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 (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大大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 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太奇怪, 许多东西不见了, missing,旁有思成Lilian Tailor及我三人。) (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 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九)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 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 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 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十二月十四日(星一) half a book with l28 Pages received (dated from Nov.17,1920 ended with sentence “it was badly planned.”) 。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 留了一个note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 (十一)事后知道里边有古(故)事,却也未胡猜,后奚若来说叔华跑 到性仁家说她处有志摩日记(未说清几本)徽音要,她不想给(不愿意给) 的话,又说小曼日记两本她拿去也不想还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气,觉得 叔华这样,实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盘说给公超听了(也说给您听了)。公超看了日记 说,一本正是他那天(离十一月廿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过当 时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册未注意到,她告诉他是两本,而他 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诉您 (适之)“I refuse to be quoted”,底下事不必 再讲了。 二十一年元旦 1932年1月1日晚上致胡适 适之先生: 下午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 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 涂了。 我要不是因为知道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 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 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 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 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的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 人!真令人寒心。 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 了她”。 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 好。 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的说 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 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关于我想着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 心里太Human了,我也不觉得惭愧。 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谈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 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 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 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 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 in a way不悔他有这一段苦痛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 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ulant在我生 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 我也不Proud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 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 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 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 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 是个兴奋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master stroke, 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 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的过 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 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对于我,我难过极了。 这几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着,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的。事 实上太不可能。也许那就是我不够爱他的缘故,也就是我爱我现在的家 在一切之上的确证。志摩也承认过这话。 徽音 二十年正月一日 1932年春致胡适 适之先生: 多天未通音讯,本想过来找您谈谈,把一些零碎待接头的事情一 了。始终办不到。日前,人觉得甚病不大动得了,后来路赶了几日夜, 两三处工程图案,愈弄得人困马乏。 上星期起到现在一连走了几天协和检查身体,消息大不可人,医生 和思成又都皱开眉头!看来我的病倒进展了些,医生还在商量根本收拾 我的办法。 身体情形如此,心绪更不见佳,事情应着手的也复不少,甚想在最 近期间能够一晤谈,将志摩几本日记事总括筹个办法。 此次,您从硖带来一部分日记尚未得见,能否早日让我一读与其他 部分作个整个的Survey? 据我意见看来,此几本日记,英文原文并不算好,年轻得厉害,将 来与他“整传”大有补助处固甚多,单印出来在英文文学上价值并不太多 (至少在我看到那两本中文字比他后来的作品书札差得很远),并且关系 人个个都活着,也极不便,一时只是收储保存问题。 志摩作品中,诗已差不多全印出,散文和信札大概是目前最要紧问 题,不知近来有人办理此事否?“传”不“传”的,我相信志摩的可爱的人 格永远会在人们记忆里发亮的,暂时也没有赶紧(的)必要。至多慢慢搜 集材料为将来的方便而已。 日前,Mr.E.S.Bemett来访说Mrs Richard有信说康桥志摩的旧友们甚 想要他的那两篇关于康桥的文章译成英文寄给他们,以备寄给两个杂志 刊登。The Richards希望就近托我翻译。我翻阅那两篇东西不竟出了许 多惭愧的汗。你知道那两篇东西是他散文中极好的两篇。我又有什么好 英文来翻译它们。一方面我又因为也是爱康河的一个人,对康桥英国晚 春景致有特殊感情的一个人,又似乎很想“努力”尝试(都是先生的好 话),并且康桥那方面几个老朋友我也认识几个,他那文章里所引的 事,我也好像全彻底明白…… 但是,如果先生知道有人能够十分的do his work justice in rendering into really charming English,最好仍请一个人快快的将那东西译出寄给 Richards为妥。 身体一差伤感色彩便又深重。这几天心里万分的难过。怎办? 从文走了没有,还没有机会再见到。 湘玫又北来,还未见着。南京似乎日日有危险的可能,真糟。思忠 在八十八师已开在南京下关前线,国“难”更“难”得迫切,这日子又怎么 过! 先生这两天想也忙,过两天可否见到,请给个电话。 胡太太伤风想已好清。我如果不是因为闹协和这一场,本来还要来 进“研究院”的。现在只待静候协和意旨,不进医院也得上山了。 此问 著安 徽音拜上 思成寄语问候,他更忙得不亦乐乎 1932年6月14日致胡适 适之先生: 上次我上山以前,你到我们家里来,不凑巧我正出去,错过了,没 有晤着,真可惜。你大忙中来我们家,使我疑心到你是有什么特别事情 的,可是猜了半天都猜不出,如果真的有事,那就请你给我个信罢。 那一天我答应了胡太太代找房子,似乎对于香山房子还有一点把 握,这两天打听的结果,多半是失望,请转达。但是这不是说香山绝对 没有可住的地方,租的是说没有了,可借的却似乎还有很多。双清别墅 听说已让□□夫妇暂借了,虽然是短期。 我的姑丈卓君庸的“自青榭”倒也不错,并且他是极欢迎人家借住 的,如果愿意,可以去接洽一下。去年刘子楷太太借住几星期,客人主 人都高兴一场。自青榭在玉泉山对门,虽是平地,却也别饶风趣,有 池;有柳;有荷花鲜藕;有小山坡;有田陌;即是游卧佛寺,碧云寺, 香山,骑驴洋车皆极方便。 谢谢送来独立周刊。听说这刊出世已久,却尚未得一见,前日那一 期还是初次见面。读杨金甫那篇东西颇多感触,志摩已别半载,对他的 文集文稿一类的整理尚未有任何头绪,对他文字严格批评的文章也没有 人认真做过一篇。国难期中大家没有心绪,沪战烈时更谈不到文章自是 大原因,现在过时这么久,集中问题不容易了,奈何! 我今年入山已月余,触景伤怀,对于死友的悲念,几乎成个固定的 咽哽牢结在喉间,生活则仍然照旧辗进,这不自然的缄默像个无形的十 字架,我奇怪我不曾一次颠仆在那重量底下。 有时也想说几句话,但是那些说话似乎为了它们命定的原因,绝不 会诞生在语言上,虽然它们的幻灭是为了忠诚,不是为了虚伪,但是一 样的我感到伤心,不可忍的苦闷。整日在悲思悲感中挣扎,是太没意思 的颓废。先生你有什么通达的哲理赐给我没有? 新月的新组织听说已经正式完成,月刊在那里印,下期预备哪一天 付印,可否示之一二。“独立”容否小文字?有篇书评只怕太长些。(关 于萧翁与爱莲戴莱通讯和戈登克雷写的他母亲的小传作对照的评论,我 认为那两本东西是剧界极重要的document,不能作浪漫通讯看待。) 思成又跑路去,这次又是一个宋初木建——在宝坻县——比蓟州独 乐寺或能更早。这种工作在国内甚少人注意关心,我们单等他的测绘详 图和报告印出来时吓日本鬼子一下痛快:省得他们目中无人以为中国好 欺负。 天气好得很,有空千万上山玩一次,保管你欢喜不觉得白跑。 徽音 六月十四日香山 致梁思庄 一九三六年夏致梁思庄 思庄: 来后还没有给你信,旅中并没有多少时间。每写一封到北平,总以 为大家可以传观,所以便不另写。连得三爷,老金等信,给我们的印象 总是一切如常,大家都好,用不着我操什么心,或是要赶急回去的。但 是出来已两周,我总觉得该回去了,什么怪时候,赶什么怪车都愿意, 只要能省时候。尤其是这几天在建筑方面非常失望,所谒大寺庙不是全 是垃圾,便是已代以清末简陋的不相干房子,还刷着蓝白色的“天下为 公”及其他,变成机关或学校。每去一处都是汗流浃背的跋涉,走路工 作的时候又总是早八至晚六最热的时间里。这三天来可真真累得不亦乐 乎。吃得也不好,天太热也吃不大下。因此种种,我们比上星期的精神 差多了。 上星期劳苦功高之后,必到个好去处,不是山明水秀,就是古代遗 址眩目惊神,令人忘其所以!青州外表甚雄,城跨山边,河绕城下,石 桥横通,气象宽朗,且树木葱郁奇高。晚间到时山风吹过,好像满有希 望,结果是一无所得。临淄更惨,古刹大佛有数处。我们冒热出火车, 换汽车,洋车,好容易走到,仅在大中午我们已经心灰意懒时得见一个 北魏石像!庙则统统毁光! 你现在是否已在北屋暂住下,Boo住那里?你请过客没有?如果要 什么请你千万别客气,随便叫陈妈预备。思马一外套取回来没有?天这 样热,I can’t quite imagine人穿它!她的衣料拿去做了没有?都是挂 念。 匆匆,二嫂,整天被跳蚤咬得慌,坐在三等火车中又不好意思伸手 在身上各处乱抓,结果浑身是包! 致朱光潜 一九三七年约四月致朱光潜 我所见到的人生中戏剧价值都是一些淡香清苦如茶的人生滋味,不 过这些戏剧场合须有水一般的流动性,波光鳞纹在两点钟时间内能把人 的兴趣引到一个 Make-believe 的世界里去,爱憎喜怒一些人物。像梅 真那样一个聪明女孩子,在李家算是一个丫头,她的环境极可怜难处。 在两点钟时间限制下,她的行动,对己对人的种种处置,便是我所要人 注意的。这便是我的戏。 致傅斯年 一九四二年约春夏致傅斯年 孟真先生: 接到要件一束,大吃一惊,开函拜读,则感与惭并,半天作奇异 感!空言不能陈万一,雅不欲循俗进谢,但得书不报,意又未安。踌躇 了许久仍是临书木讷,话不知从何说起! 今日里巷之士穷愁疾病,屯蹶颠沛者甚多。固为抗战生活之一部, 独思成兄弟年来蒙你老兄种种帮忙,营救护理无所不至,一切医药未曾 欠缺,在你方面固然是存天下之义,而无有所私,但在我们方面虽感到 lucky 终增愧悚,深觉抗战中未有贡献,自身先成朋友及社会上的累赘 的可耻。 现在你又以成永兄弟危苦之情上闻介公,丛细之事累及泳霓先生, 为拟长文说明工作之优异,侈誉过实,必使动听,深知老兄苦心,但读 后惭汗满背矣! 尤其是关于我的地方,一言之誉可使我疚心疾首,夙夜愁痛。日念 平白吃了三十多年饭,始终是一张空头支票难得兑现。好容易盼到孩子 稍大,可以全力工作几年,偏偏碰上大战,转入井臼柴米的阵地,五年 大好光阴又失之交臂。近来更胶着于疾病处残之阶段,体衰智困,学问 工作恐已无分,将来终负今日教勉之意,太难为情了。 素来厚惠可以言图报,惟受同情,则感奋之余反而缄默,此情想老 兄伉俪皆能体谅,匆匆这几行,自然书不尽意。 思永已知此事否?思成平日谦谦怕见人,得电必苦不知所措。希望 泳霓先生会将经过略告知之,俾引见访谢时不至于茫然,此问…… 双安。 致梁再冰 1937年7月约中旬致梁再冰 宝宝: 妈妈不知道要怎样告诉你许多的事,现在我分开来一件一件的讲给 你听。 第一,我从六月二十六日离开太原到五台山去,家里给我的信就没 有法子接到,所以我同金伯伯、小弟弟所写的信我就全没有看见(那些 信一直到我到了家,才由太原转来)。 第二,我同爹爹不止接不到信,连报纸在路上也没有法子看见一 张,所以日本同中国闹的事情也就一点不知道! 第三,我们路上坐大车同骑骡子,走得顶慢,工作又忙,所以到了 七月十二日才走到代县,有报,可以打电报的地方,才算知道一点外面 的新闻。那时候,我听说到北平的火车,平汉路同同蒲路已然不通,真 不知道多着急! 第四,好在平绥铁路没有断,我同爹就慌慌张张绕到大同由平绥路 回北平。现在我画张地图你看看,你就可以明白了。 请看第二版、第三版。 注意万里长城、太原、五台山、代县、雁门关、大同、张家口等地 方,及:平汉铁路、、正太铁路、平绥铁路,你就可以明白一切。 第五,(现在你该明白我走的路线了)我要告诉你我在路上就顶记挂 你同小弟,可是没法子接信。等到了代县一听见北平方面有一点战事, 更急得了不得。好在我们由代县到大同比上太原还近,由大同坐平绥路 火车回来也顶方便的(看地图)。可是又有人告诉我们平绥路只通到张家 口,这下子可真急死了我们! 第六,后来居然回到西直门站(不能进前门车站)我真是欢喜得不得 了。清早七点钟就到了家,同家里人同吃早饭,真是再高兴没有了。 第六,现在我要告诉你这一次日本人同我们闹什么。 你知道他们老要我们的“华北”地方,这一次又是为了点小事就大出 兵来打我们!现在两边兵都停住,一边在开会商量“和平解决”,以后还 打不打谁也不知道呢。 第七,反正你在北戴河同大姑、姐姐哥哥们一起也很安稳的,我也 就不叫你回来。我们这里一时也很平定,你也不用记挂。我们希望不打 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来占北平,我们都愿意打仗,那时 候你就跟着大姑姑那边,我们就守在北平,等到打胜了仗再说。我觉得 现在我们做中国人应该要顶勇敢,什么都不怕,什么都顶有决心才好。 第八,你做一个小孩,现在顶要紧的是身体要好,读书要好,别的 不用管。现在既然在海边,就痛痛快快的玩。你知道你妈妈同爹爹都顶 平安的在北平,不怕打仗,更不怕日本。过几天如果事情完全平下来, 我再来北戴河看你,如果还不平定,只好等着。大哥三姑过两天就也来 北戴河,你们那里一定很热闹。 第九,请大姐多帮你忙学游水。游水如果能学会了,这趟海边的避 暑就更有意思了。 第十,要听大姑姑的话。告诉她爹爹妈妈都顶感谢她照应你,把 你“长了磅”。你要的衣服同书就寄来。 妈妈 致梁思成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二日致梁思成 思成:…… 我现在正在由以养病为任务的一桩事上考验自己,要求胜利完成这 个任务。在胃口方面和睡眠方面都已得到非常好的成绩,胃口可以得到 九十分,睡眠八十分,现在最难的是气管,气管影响痰和呼吸又影响心 跳甚为复杂,气管能进步一切进步最有把握,气管一坏,就全功尽废 了。 我的工作现实限制在碑建会设计小组的问题,有时是把几个有限的 人力拉在一起组织一下分配一下工作,技术方面讨论如云纹,如碑的顶 部;有时是讨论应如何集体向上级反映一些具体意见作一两种重要建 议,今天就是刚开了一次会,有阮邱莫吴梁连我六人,前天已开过一 次,拟了一信稿呈郑副主任和薛秘书长的,今天阮将所拟稿带来又修正 了一次今晚抄出大家签名明天可发出(主要要求立即通知施工组停扎钢 筋,美工合组事难定了,尚未开始,所以也趁此时再要求增加技术人员 加强设计实力,反映我们对去掉大台认为对设计有利,可能将塑型改 善,而减掉复杂性质的陈列室和厕所设备等等使碑的思想性明确单纯许 多)。再冰小弟都曾回来,娘也好,一切勿念。信到时可能已过三月廿 一日了。 天安门追悼会的情形已见报我不详写了。 昨李宗津由广西回来还不知道你到莫斯科呢。 徽因 三月十二日写完 一九五三年三月十七日致梁思成 思成: 今天是十六日,此刻黄昏六时,电灯没有来,房很黑又不能看书做 事,勉强写这封信已快看不见了。十二日发一信后仍然忙于碑的事。今 天小吴老莫都到城中开会去,我只能等听他们的传达报告了。讨论内容 为何,几方面情绪如何,决议了什么具体办法,现在也无法知道。昨天 是星期天,老金不到十点钟就来了,刚进门再冰也回来,接着小弟来 了,此外无他人,谈得正好,却又从无线电中传到捷克总统逝世消息。 这种消息来在那样沉痛的斯大林同志的殡仪之后,令人发愣发呆,不能 相信不幸的事可以这样的连着发生。大家心境又黯然了,…… 中饭后老金小弟都走了。再冰留到下午六时,她又不在三月结婚 了,想改到国庆,理由是于中干说他希望在广州举行。那边他们两人的 熟人多,条件好,再冰可以玩一趟。这次他来,时间不够也没有充分心 理准备,六月又太热。我是什么都赞成。反正孩子高兴就好。 我的身体方面吃得那么好,睡得也不错,而不见胖,还是爱气促和 闹清痰打“呼噜出泡声”,血脉不好好循环冷热不正常等等,所以疗养还 要彻底,病状比从前深点,新陈代谢作用太坏,恢复的现象极不显著, 也实在慢,今天我本应该打电话问校医室血沉率和痰化验结果的,今晚 便可以报告,但因害怕结果不完满因而不爱去问! 学习方面可以报告的除了报上主要政治文章和理论文章外,我连着 看了四本书都是小说式传记。都是英雄的真人真事。…… 还要和你谈什么呢?又已经到了晚饭时候,该吃饭了,只好停下 来。(下午一人甚闷时,关肇业来坐一会儿,很好。太闷着看书觉到晕 昏。)(十六日晚写) 十七日续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的健康问题,我想你的工作一定很 重,你又容易疲倦,一边又吃Rimifon不知是否更易累和困,我的心里 总惦着,我希望你停 Rimifon 吧,已经满两个半月了。苏联冷,千万注 意呼吸器官的病。 即雷米封,一种防治肺结核的药。 昨晚老莫回来报告,大约把大台改低是人人同意,至于具体草图什 么时候可以画出并决定,是真真伤脑筋的事,尤其是碑顶仍然意见分 歧。 徽因匆匆写完三月十七午 致金岳霖 1943年11月下旬致金岳霖 老金: 多久多久了,没有用中文写信,有点儿不舒服。 John到底回美国来了,我们愈觉到寂寞,远,闷,更盼战事早点结 束。 一切都好。近来身体也无问题的复原,至少同在昆明时完全一样。 本该到重庆去一次,一半可玩,一半可照X光线等。可惜天已过冷,船 甚不便。 思成赶这一次大稿,弄得苦不可言。可是总算了一桩大事,虽然结 果还不甚满意,它已经是我们好几年来想写的一种书的起头。我得到的 教训是,我做这种事太不行,以后少做为妙,虽然我很爱做。自己过于 不efcient,还是不能帮思成多少忙!可是我学到许多东西,有趣的材 料,它们本身于我也还是有益。 已经是半夜,明早六时思成行。 我随便写几行,托john(费正清)带来,权当晤面而已。 徽寄爱 目录 序 散文 《爱眉小札》序(一) 《爱眉小札》序(二) 《爱眉小札》桂林重排本序 遗文编就答君心 哭摩 《云游》序 中秋夜感 泰戈尔在我家 《志摩日记》序 牡丹与绿叶 诗歌 秋叶 悼志摩挽联 癸酉清明回硖扫墓有感 小说 皇家饭店 日记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七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九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九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日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八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六日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七日 尾注 陆小曼年表 序 本书收录陆小曼生前创作的散文、诗歌、小说、日记,以及悼念徐 志摩的一些信笺,从中反映了陆小曼的写作特色与传奇生平。 陆小曼,江苏常州人,近代女画家。师从刘海粟、陈半丁、贺天健 等名家,晚年被吸收为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曾参加新中国第一次和 第二次全国画展。陆小曼擅长戏剧,曾与徐志摩合作创作五幕话剧《卞 昆冈》。 陆小曼一生最浓墨重彩的部分是她的婚姻。1922年,陆小曼被父母 许配给了军官王庚,但婚后没多久便发觉两人并无共同语言,感情慢慢 出现危机。所以诗人徐志摩的出现,就像一道亮光照耀了陆小曼孤独的 心房,两人迅速堕入爱河,然而陆小曼延续了一贯奢侈而放任的生活, 徐志摩为了满足她的高额花销,不得不四处奔波忙于赚钱,在1931年飞 往北京途中遭遇空难,不幸身亡。诗人的死亡给了陆小曼沉痛的打击, 也彻底改变了她人生的轨迹。 名人推荐 胡适说:陆小曼是一道不可不看的风景。 郁达夫说:陆小曼是一位振动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 斯。 刘海粟说:陆小曼的旧诗清新俏丽,文章蕴藉婉约,绘画颇见宋人 院本的常规,是一代才女,旷世佳人。 徐志摩说:她一双眼睛也在说话,睛光荡起的心泉秘密。 散文 《爱眉小札》序(一) 本文作于1934年。 振宇连跑了几次,逼我抄出志摩的日记。我一天天地懒,其实不是 懒,是怕,真怕极了。两年来所有他的东西我一并锁起,放在看不见的 地方,总也没有勇气敢去拿出来看,几次三番想理出他的信同日记去付 印,可是没有看到几页就看不下去了。因为我老是想等着悲哀也许能随 着日子一天天地融化的,谁知事实同理想简直不能混合的。这一次我发 恨地抄,三千字还抄了三天,病了一天,今天我才知道,等日子是没有 用的。不看,也许脑子的印象可以糊涂一点,自己还可拿种种的假来骗 自己。可是等到看见了他那像活的似的字,一个个跳出来,他的影子也 好像随着字在我眼前来回地转似的,到这时候,再骗也骗不住了,自己 也再止不住自己的伤感了,精神上又受不住,到结果非生病不可。所以 我两年来不但不敢看他的东西,连说话也不敢说到他,每次想到他,自 己急忙想法子丢开,不是看书就是画,成天只是麻木了心过日子,什么 也不想,什么也不管。 这本日记是我们最初认识时候写的,那时我们大家各写一本,换着 看的。在初恋的时候,人的思想、动作,都是不可思议的。他的尤其是 热烈,有许多好的文字,同他平时写的东西完全不同,我本不想发表 的,因为他是单独写给我一个人的,其中大半都是温柔细语,不可公开 的。不过这样流利美艳的东西,一定要大家共同欣赏,才不负它的美。 所以我不敢私心,不敢独受,非得写出来跟大家同看不可,况且从前他 自己也曾说过:“将来等你我大家老了,拿两本都去印出来送给朋友们 看,也好让大家知道我们从前是怎样地相爱。等到头发白了再拿出来 看,一定是很有趣的。”他既然有过意思要发表,我现在更应该遵他的 遗命,先抄出一部分,慢慢地等我理出了全部的再付印成一本书,让爱 好的朋友们都可以留一个纪念。 三月十九日小曼灯下 《爱眉小札》序(二) 本文作于1936年,文中的四十岁,指的是虚岁。 今天是志摩四十岁的纪念日子,虽然什么朋友亲戚都不见一个,但 是我们两个人合写的日记却已送了最后的校样来了。为了纪念这部日记 的出版,我想趁今天写一篇序文;因为把我们两个人呕血写成的日记在 这个日子出版,也许是比一切世俗的仪式要有价值有意义得多。提起这 二部日记,就不由得想起当时摩对我说的几句话,他叫我:“不要轻看 了这两本小小的书,其中哪一字哪一句不是从我们热血里流出来的?将 来我们年纪老了,可以把它放在一起发表,你不要怕羞,这种爱的吐露 是人生不易轻得的!”为了尊重他生前的意见,终于在他去世后五年的 今天,大胆地将它印在白纸上了,要不是他生前说过这种话,为了要消 灭我自己的痛苦,我也许会永远不让它出版的。其实关于这本日记也有 些天意在里边。说也奇怪,这两本日记本来是随时随刻他都带在身边 的,每次出门,都是先把它们放在小提包里带了走,唯有这一次他匆促 间把它们忘掉了。看起来不该消灭的东西是永远不会消灭的,冥冥中也 自有人在支配着。 关于我和他认识的经过,我觉得有在这里简单述说的必要,因为一 则可以帮助读者在这二部日记和十数封通信之中,获得一些故事上的连 续性;二则也可以解除外界对我们俩结合之前和结合之后的种种误会。 在我们初次见面的时候(说来也十年多了),我是早已奉了父母之 命媒妁之言同别人结婚了,虽然当时也痴长了十几岁的年龄,可是性灵 的迷糊竟和稚童一般。婚后一年多才稍懂人事,明白两性的结合不是可 以随便听凭别人安排的,在性情与思想上不能相谋而勉强结合是人世间 最痛苦的一件事。当时因为家庭间不能得着安慰,我就改变了常态,埋 没了自己的意志,葬身在热闹生活中去忘记我内心的痛苦。又因为我娇 慢的天性不允许我吐露真情,于是直着脖子在人面前唱戏似的唱着,绝 对不肯让一个人知道我是一个失意者,是一个不快乐的人。这样的生活 一直到无意间认识了志摩,叫他那双放射神辉的眼睛照彻了我内心的肺 腑,认明了我的隐痛,更用真挚的感情劝我不要再在骗人欺己中偷活, 不要自己毁灭前程,他那种倾心相向的真情,才使我的生活转换了方 向,而同时也就跌入了恋爱了。于是烦恼与痛苦,也跟着一起来。 为了家庭和社会都不谅解我和志摩的爱,经过几度的商酌,便决定 让摩离开我到欧洲去做一个短时间的旅行,希望在这分离的期间,能从 此忘却我——把这一段因缘暂时地告一个段落。这一种办法,当然是不 得已的,所以我们虽然大家分别时讲好不通音信,终于我们都没有实行 (他到欧洲去后寄来的信,一部分收在这部书里),他临去时又要求我 写一本当信写的日记,让他回国后看看我生活和思想的经过情形,我送 了他上车后回到家里,我就遵命地开始写作了。这几个月里的离情是痛 在心头,恨在脑底的。究竟血肉之体敌不过日夜的摧残,所以不久我就 病倒了。在我的日记的最后几天里,我是自认失败了,预备跟着命运去 漂流,随着别人去支配;可是一到他回来,他伟大的人格又把我逃避的 计划全部打破。 于是我们发现“幸福还不是不可能的”。可是那时的环境,还不容许 我们随便地谈话,所以摩就开始写他的“爱眉小札”,每天写好了就当信 般地拿给我看,但是没有几天,为了母亲的关系,我又不得不到南方来 了。在上海的几天我也碰到过摩几次,可惜连一次畅谈的机会都没有。 这时期摩的苦闷是在意料之中的,读者看到《爱眉小札》的末几页,也 要和他同感吧? 我在上海住了不久,我的计划居然在一个很好的机会中完全实现, 我离了婚就到北京来寻摩,但是一时竟找不到他。直到有一天在《晨 报》副刊上看到他发表的《迎上前去》的文章,我才知道他做事的地 方。而这篇文章中的忧郁悲愤,更使我看了迫不及待地去找他,要告诉 他我恢复自由的好消息。那时他才明白了我,我也明白了他,我们不禁 相视而笑了。 以后日子中我们的快乐就别提了,我们从此走入了天国,踏进了乐 园。一年后在北京结婚,一同回到家乡,度了几个月神仙般的生活。过 了不久因为兵灾搬到上海来,在上海受了几月的煎熬我就染上一身病, 后来的几年中就无日不同药炉做伴,连摩也得不着半点的安慰,至今想 来我是最对他不起的。好容易经过各种的医治,我才有了复原的希望, 正预备全家再搬回北平重新造起一座乐园时,他就不幸出了意外地遭 劫,乘着清风飞到云雾里去了。这一下完了他——也完了我。 写到这儿,我不觉要向上天质问为什么我这一生是应该受这样的处 罚的?是我犯了罪么?何以老天只薄我一个人呢?我们既然在那样困苦 中争斗了出来,又为什么半途里转入了这样悲惨的结果呢?生离死别, 幸喜我都尝着了。在日记中我尝过了生离的况味,那时我就疑惑死别不 知更苦不?好!现在算是完备了。甜,酸,苦,辣,我都尝全了,也可 算不枉这一世了。到如今我还有什么可留恋的呢?不死还等什么?这话 是现在常在我心头转的。不过有时我偏不信,我不信一死就能解除一 切,我倒要等着再看老天还有什么更惨的事来加罚在我的身上! 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现在还说什么?还想什么?要是事情转 了方面,我变他,他变了我,那时也许读者能多读得些好的文章,多看 到几首美丽的诗,我相信他的笔一定能写得比他心里所受的更沉痛些。 只可惜现在偏留下了我,虽然手里一样拿着一支笔,它却再也写不出我 回肠里是怎样地惨痛,心坎里是怎样地碎裂。空拿着它落泪,也急不出 半分的话来。只觉得心里隐隐地生痛,手里阵阵地发颤。反正我现在所 受的,只有我自己知道就是了。 最后几句话我要说的,就是要请读者原谅我那一本不成器的日记, 实在是难以同摩放在一起出版的(因为我写的时候是绝对不预备出版 的)。可是因为遵守他的遗志起见,也不能再顾到我的出丑了。好在人 人知道我是不会写文章的,所留下的那几个字,也无非是我一时的感想 而已,想着什么就写什么,大半都是事实,就这一点也许还可以换得一 点原谅,不然我简直要羞死了。 《爱眉小札》桂林重排本序 这次良友公司从上海迁到桂林。最先把志摩的这本遗作出版,是使 我听了很高兴的一件事。 志摩飞去迄今,已是足足的十年,我是预备在逝世十周年的时光, 把他另一部分未发表的日记、书信在上海编集出版,可惜战争把这一个 小小的计划又给打破了。本书一九三六年在上海初版出书时,我的序文 中曾说:把这本两人呕血写成的日记出版,来纪念志摩四十的诞辰;如 今又只能拿这部日记的出版桂林本,来纪念志摩的十周年忌辰了。 八年以前,我本有自己出版《志摩全集》的计划,材料都搜齐了, 目录也编就了(预备共出十部,内诗集三册,散文三册,日记一册,译 作二册),某书馆自告奋勇地说这部全集只有他们能出,也只有他们能 出得好,我当然相信他们的话。如今时间已过去八年,这部全集还如石 沉大海,不知何年何日才能和世人见面,回想起来,真是太对不起志摩 了。 我现在正在重新打起我萎顿的精神,要把这个计划自己来实现,靠 人家是没有用的。等这部全集出版时,我对志摩所欠良心上的债才算清 偿,那么我死了也是瞑目的了。 编者写信来要我在重排本前写点东西,便胡乱地写了这些话,请读 者们原谅! 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五日写于上海 遗文编就答君心 《志摩全集》编排经过我想不到在“百花齐放”的今天,会有一朵已 经死了二十余年的“死花”再度复活,从枯萎中又放出它以往的灿烂光 辉,让人们重见到那朵一直在怀念中的旧花的风姿。这不仅是我意想不 到的,恐怕有许多人也想不到的,所以我拿起笔来写这篇文章的时候, 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心中是甚么味儿,又是欢欣,又是愧恨。我高兴的 是盼望了二十多年的事情,今天居然实现了。我首先要感谢共产党!若 是没有毛主席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恐怕这朵被人们遗忘 的异花,还是埋葬在泥土下呢!这些年来,每天缠绕在我心头的,只是 这件事。几次重病中,我老是希望快点好——我要活,我只是希望未死 前能再看到他的作品出版,可以永远的在世界上流传下去。这是他一生 的心血,他的灵魂,决不能让它永远泯灭!我怀着这个愿望活着,每天 在盼望它的复今天居然达到了我的目的,在极度欢欣与感慰下,没有任 何一个字可以代表我内心的狂欢。可是在欢欣中我还忘不了愧恨,恨我 没有能力使它早一点复活。有好好的尽职,这是我心上永远不能忘记的 遗憾。 照理来说,他已经去世了整整二十六年了,他的书早就该出的了, 怎会一直拖延到今天呢?说来话长。在他遇难后,我一直病倒在床上有 一年多。在这个时间,昏昏沉沉,甚么也没有想到。病好以后,赵家璧 来同我商议出版全集的事,我当然是十分高兴,不过他的著作,除了已 经出版的书籍,还有不少散留在各杂志及刊物上,需要到各方面去收 集。这不是简单的事,幸而家璧帮助我收集,许多时候才算完全编好, 一共是十本。当时我就与商务印书馆订了合同,一大包稿子全部交出。 等到他们编排好,来信问我要不要自己校对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抗 战已经快要开始了。我又是卧病在床,他们接到我的回信后,就派人来 同我接洽,我还是在病床上与他们接洽的罢!我答应病起后立刻就去馆 看排样。可是没有几天,我在床上就听得炮弹在我的房顶上飞来飞 去。“八一三”战争在上海开始了。 我那时倒不怕头上飞过的炮弹,我只是怕志摩的全集会不会因此而 停止出版。那时上海的人们都是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一天天的过去, 我又是在床一病三月多不能起身,我也只能干着急,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直到我病好,中国军队已从上海撤退。再去“商务”问信,他们已经预 备迁走,一切都在纷乱的状态下,也谈不到出版书的问题了。他们只是 答应我,一有安定的地方是会出的。我怀着一颗沉重的心回到家里,前 途一片渺茫,志摩的全集初度投入了厄运,我的心情也从此浸入了忧怨 中。除了与病魔为伴,就是成天在烟云中过着暗灰色的生活。一年年过 去,从此与“商务”失去了联系。 好容易八年的岁月终算度过,胜利来到,我又一度的兴奋,心想这 回一定有希望了。我等到他们迁回时,怀着希望,跑到商务印书馆去询 问,几次的奔跑,好容易寻到一个熟人,才知道他们当时匆匆忙忙撤退 的时候是先到香港,再转重庆。在抗战时候,忙着出版抗战刊物,所以 就没有想到现在虽然迁回,可是以前的稿子,有许多连他们自己人都不 知道在甚么地方。志摩的稿子,可能在香港,也可能在重庆,要查起来 才能知道这一包稿子是还存在。八九年来所盼望的只是得到这样一个回 答,我走出“商务”的门口,连方向都摸不清楚了,自己要走到甚么地方 去都不知道了;我说不出当时的情不知道想甚么好!我怨谁?我恨谁? 我简直没有法子形容我那时的心情,我向谁去诉我心中的怨愤?在绝望 中,我只好再存一线希望——就是希望将来还是能够找到他的原稿,因 为若是全部遗失,我是再没有办法来收集了,因为我家里已经甚么也没 有了。 那时我心里只是怕,怕他的作品从此全部遗失,可是我又有甚么办 法呢?除了多次的催问,那些办事的人又是那样不负责任,你推我,我 推你,有时我简直气得要发疯,恨不得打人。最后我知道朱经农当 了“商务”的经理,我就去找他,他是志摩的老朋友。总算他尽了力,不 久就给我一封信,说现在已经查出来,志摩的稿子并没有遗失,还在香 港,他一定设法在短时期内去找来。这一下我总算稍微得到一点安慰, 事情还是有希望的,不过这时已经是胜利后的第三年了。我三年奔走的 结果,算是得到了一个确定的答复。这时候,除了耐心的等待,只有再 等待,催问也是没有用的。所以我平心静气的坐在家里老等——等—— 等。一月一月的过去还是没有消息,我也不知道为甚么这样的慢,我急 在心里;他们慢,我又能甚么办法? 谁知道等来等去,书的消息没有,解放的消息倒来了。当然上海有 一个时期的混乱,我这时候只有对着苍天苦笑!用不着说了,志摩的稿 子是绝对不会再存在的了,一切都绝望了!我还能去问谁?连问的门都 摸不着了。 一九五o年我又大病一场,在床上整整睡了一年多。在病中,我一 想起志摩生前为新诗创作所费的心血,为了新文艺奋斗的努力,有时一 直写到深夜,绞尽脑汁,要是得到一两句好的新诗,就高兴得像小孩子 一样的立刻拿来我看,娓娓不倦的讲给我听,这种情形一幕幕的在我眼 前飞舞,而现在他的全部精灵蓄积的稿子都不见了,恐怕从此以后,这 世界不会再有他的作品出现了。想到这些,更增加我的病情,我消极到 没法自解,可以说,从此变成了一个傻瓜,甚么思想也没有了。 呆头木脑的一直到一九五四年春天,在一片黑沉沉的云雾里又闪出 了一缕光亮。我忽然接到北京“商务”来的一封信,说志摩全集稿子已经 寻到了,因为不合时代性,所以暂时不能出版,只好同我取消合同,稿 子可以送还我。这意想不到的收获使我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心里不 断的念着:还是共产党好,还是共产党好!我这一份感谢的诚意是衷心 激发出来的。回想在抗战胜利后的四年中,我奔来奔去,费了许多力也 没有得到一个答复,而现在不费一点力,就得到了全部的稿子同版型, 只有共产党领导,事情才能办得这样认真,我知道,只要稿子还在,慢 慢的一定会有出版机会。我相信共产党不会埋没任何一种有代表性的文 艺作品的。一定还有希望的,这一回一定不会让我再失望的,我就再等 待罢! 果然,今天我得到了诗选出版的消息!不但使我狂喜,志摩的灵魂 一定更感快慰,从此他可以安心的长眠于地下了。诗集能出版,慢慢的 散文、小说等,一定也可以一本本的出版了。本来嘛,像他那样的艺术 结晶品是决不会永远被忽视的,只有时间的迟早而已。他的诗,可以 说,很早就有了一种独特的格,每一首诗里都含有活的灵感。他是一直 在大自然里寻找他的理想的,他的本人就是一片天真浑厚,所以他写的 时候也是拿他的理想美景放在诗里,因此他的诗句往往有一种天然韵 味。有人说,他擅写抒情诗,是的,那时他还年轻,从国外回来的时 候,他是一直在寻求他理想的爱情,在失败时就写下了许成功时又凑了 些活泼天真、满纸愉快的新鲜句子,所以显得有不同的情调。 说起来,志摩真是一个不大幸运的青年,自从我认识他之后,我就 没有看到他真正的快乐过多少时候。那时他不满现实,他也是一个爱国 的青年,可是看到周围种种黑暗的情况(在他许多散文中可以看到他当 时的性情),他就一切不问不闻,专心致志在爱情里面,他想在恋爱中 寻找真正的快乐。说起来也怪惨的,他所寻找了许多时候的“理想的快 乐”,也只不过像昙花一现,在短短的一个时期中就消灭了。这是时代 和环境所造成的,我同他遭受了同样的命运。我们的理想快乐生活也只 是在婚后实现了一个很短的时期,其间的因素,他从来不谈,我也从来 不说,只有我们二人互相了解,其余是没有人能明白的。我记得很清 楚,有时他在十分烦闷的情况下,常常同我谈起中外的成名诗人的遭 遇。他认为诗人中间很少寻得出一个圆满快乐的人,有的甚至于一生不 得志。他平生最崇拜英国的雪莱,尤其奇怪的是他一天到晚羡慕他覆舟 的死况。他说:“我希望我将来能得到他那样刹那的解脱,让后世人谈 起就寄与无限的同情与悲悯。”他的这种议论无形中给我一种对飞机的 恐惧心,所以我一直不许他坐飞机,谁知道他终于还是瞒了我愉快的去 坐飞机而丧失了生命。这真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今天的新诗坛又繁荣起来了,不由我又怀念志摩,他若是看到这种 情形,不知道要快活得怎样呢!我相信他如果活到现在,一定又能创造 一个新的风格来配合时代的需要,他一定又能大量的产生新作品。他的 死不能不说是诗坛的大损失,这种遗憾是永远没法弥补的了。想起就痛 心,所以在他死后我就一直没有开心过,新诗我也不看,不看杂志,好 像在他死后有一个时期新诗的光芒也随着他的死减灭了许多似的,也许 是我不留心外面的情形,可是,至少在我心里,新诗好像是随着志摩走 了。一直到最近《诗刊》第一期,我才知道近年来新诗十分繁荣,我细 细的一首一句的拜读,我认识了许多新人,新的创作,新的,我真是太 高兴了,志摩生前就无时无刻不为新诗的发展努力,他每次见到人家拿 了一首新诗给他看,他总是喜气气的鼓励人家,请求人家多写,他恨不 能每个人都跟着他写。他还老在我耳边烦不清楚,叫我写诗,他 说:“你做了个诗人的太太而不会写诗多笑话。”可是我个笨会。为此他 还常生气,说我有意不肯好好的学。那时我若是知道他要早死,我也一 定好好的学习,到今天我也许可以变为一个女诗人了。可是现在太晚后 悔又有甚么用呢? 1957 哭摩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 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 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 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 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漫说是你,就怕 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从前听人说 起“心痛”我老笑他们虚伪,我想人的心怎会觉得痛,这不过说说好听而 已,谁知道我今天才真的尝着这一阵阵心中绞痛似的味儿了。你知道 么?曾记得当初我只要稍有不适即有你声声的在旁慰问,咳,如今我即 使是痛死也再没有你来低声下气的慰问了。摩,你是不是真的忍心永远 的抛弃我了么?你从前不是说你我最后的呼吸也须要连在一起才不负你 我相爱之情么?你为甚么不早些告诉我是要飞去呢?直到如今我还是不 信你真的是飞了,我还是在这儿天天盼着你回来陪我呢,你快点将未了 的事情办一下,来同我一同去到云外去优游去罢,你不要一个人在外逍 遥,忘记了闺中还有我等着呢! 这不是做梦么?生龙活虎似的你倒先我而去,留着一个病恹恹的我 单独与这满是荆棘的前途来奋斗。志摩,这不是太惨了么?我还留恋些 甚么?可是回头看看我那苍苍白发的老娘,我不由一阵阵只是心酸,也 不敢再羡你的清闲爱你的优游了,我再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 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着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 有痛苦像只没有牵挂的梅花鸟。这类的清福怕我还没有缘去享受!我知 道我在尘世间的罪还未满,尚有许多的痛苦与罪孽还等着我去忍受呢。 我现在惟一的希望是你倘能在一个深沉的黑夜里,静静凄凄地放轻了脚 步走到我的枕边给我些无声的私语让我在梦魂中知道你!我的大大是回 家来探望你那忘不了你的爱来了,那时间,我决不张惶!你不要慌,没 人会来惊扰我们的。多少你总得让我再见一见你那可爱的脸我才有勇气 往下过这寂寞的岁月。你来罢,摩!我在等着你呢。 事到如今我一点也不怨,怨谁好?恨谁好?你我五年的相聚只是幻 影,不怪你忍心去,只怪我无福留,我是太薄命了,十年来受尽千般的 精神痛苦,万样的心灵摧残,直将我这颗心打得破碎得不可收拾,今天 才真变了死灰的了,也再不会发出怎样的光彩了。好在人生的刺激与柔 情我也曾尝味,我也曾容忍过了。现在又受到了人生最可怕的死别。不 死也不免是朵憔悴的花瓣再见不着阳光晒也不见甘露漫了。从此我再不 能知道世间有我的笑声了。 经过了许多的波折与艰难才达到了结合的日子,你我那时快乐直忘 记了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忘记了世界上有忧愁二字,快活的日子过得 与飞一般快,谁知道不久我们又走进忧城。病魔不断地来缠着我。它带 着一切的烦恼,许多的痛苦,那时间我身体上受到了不可言语的沉痛, 你精神上也无端的沉入忧闷。我知道你见我病身呻吟,转侧床第,你心 坎里有说不出的怜惜,满肠中有无限的伤感。你曾慰我,我却无从使你 再有安逸的日子。摩,你为我荒废了你的诗意,失却了你的文兴,受着 一般人的笑骂,我也只是在旁默然自恨,再没有法子使你像从前的欢 笑。谁知你不顾一切的还是成天的安慰我,叫我不要因为生些病就看得 前途只是黑暗,有你永远在我身边不要再怕一切无谓的闲论。我就听着 你静心平气的养,只盼着天可怜我们几年的奋斗,给我们一个安逸的将 来。谁知道如今一切都是幻影,我们的梦再也不能实现了,早知有今日 何必当初你用尽心血地将我抚养呢?让我前年病死了,不是痛快得多 么?你常说天无绝人之路,守着好了,哪知天竟绝人如此,哪里还有我 平坦走着的道儿?这不是命么?还说甚么?摩,不是我到今天还在怨 你,你爱我,你不该轻身,我为你坐飞机吵闹不知几次,你还是忘了我 的一切的叮咛,瞒着我独自地飞上天去了。 完了,完了,从此我再也听不到你那叽咕小语了,我心里的悲痛你 知道么?我的破碎的心留着你来补呢,你知道么?唉,你的灵魂也有时 归来见我么?那天晚上我在朦胧中见着你往我身边跑,只是那一霎眼的 就不见了,等我跳着、叫着你,也再不见一些模糊的影子了。咳,你叫 我从此怎样度此孤单的日月呢?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响,苍天如 何给我这样惨酷的刑罚呢!从此我再不信有天道,有人心,我恨这世 界,我恨天,恨地,我一切都恨。我恨他们为甚么抢了我的你去,生生 的将我们两颗碰在一起的心离了开去,从此叫我无处去摸我那一半热血 未干的心。你看,我这一半还是不断地流着鲜红的血,流得满身只成了 个血人。这伤痕除了那一半的心血来补,还有甚么法子不叫她不滴滴的 直流呢?痛死了有谁知道?终有一天流完了血自己就枯萎了。若是有时 候你清风一阵的吹回来见着我成天为你滴血的一颗心,不知道又要如何 的怜惜如何的张惶呢。我知道你又看着两个小猫似眼珠儿乱叫乱叫着。 我希望你叫高声些,让我好听得见,你知道我现在只是一阵阵糊涂,有 时人家大声地叫着我,我还是东张西望不知声音是何处来的呢。大大, 若是我正在接近着梦边,你也不要怕扰了我的梦魂像平常似的不敢惊动 我,你知道我再不会骂你了,就是你扰我不睡,我也不敢再怨了,因为 我只要再能得到你一次的扰,我就可以责问他们因何骗我说你不再回 来,让他们看着我的摩还是丢不了我,乖乖的又回来陪伴着我了,这一 回我可一定紧紧的搂抱你再不能叫你飞出我的怀抱了。天呀!可怜我, 再让你回来一次吧!我没有得罪你,为甚么罚我呢?摩!我这儿叫你 呢,我喉咙里叫得直要冒血了,你难道还没有听见么?直叫到铁树开 花,枯木发声我还是忍心等着,你一天不回来,我一天的叫,等着我哪 天没有了气我才甘心地丢开这惟一的希望。 你这一走不单是碎了我的心,也收了不少朋友伤感的痛泪。这一下 真使人们感觉到人世的可怕,世道的险恶,没有多少日子竟会将一个最 纯白最天真不可多见的人收了去,与人世永诀。在你也许到了天堂,在 那儿还一样过你的欢乐的日子,可是你将我从此就断送了。你以前不是 说要我清风似的常在你的左右么?好,现在倒是你先化着一阵清风飞去 天边了,我盼你有时也吹回来帮着我做些未了的事情,只要你有耐心的 话,最好是等着我将人世的事办完了同着你一同化风飞去,让朋友们永 远只听见我们的风声而不见我们的人影,在黑暗里我们好永远逍遥自在 的飞舞。 我真不明白你我在佛经上是怎样一种因果,既有缘相聚又因何中途 分散,难道说这也有一定的定数么?记得我在北平的时候,那时还没有 认识你,我是成天的过着那忍泪假笑的生活。我对人老含着一片至诚纯 白的心而结果反遭不少人的讥诮,竟可以说没有一个人能明白我,能看 透我的。一个人遭着不可言语的痛苦,当然地不由生出厌世之心,所以 我一天天地只是藏起了我的真实的心而拿一个虚伪的心来对付这混浊的 社会,也不再希望有人来能真真的认识我明白我,甘心愿意从此自相摧 残的快快了此残生,谁知道就在那时候会遇见了你,真如同在黑暗里见 着了一线光明,遂死的人又兑了一口气,生命从此转了一个方向。摩 摩,你的明白我,真算是透彻极了,你好像是成天钻在我的心房里似 的,直到现在还只是你一个人是真还懂得我的。我记得我每遭人辱骂的 时候你老是百般的安慰我,使我不得不对你生出一种不可言喻的感觉。 我老说,有你,我还怕谁骂;你也常说,只要我明白你,你的人是我一 个人的,你又为甚么要去顾虑别人的批评呢?所以我哪怕成天受着病魔 的缠绕也再不敢有所怨恨的了。我只是对你满心的歉意,因为我们理想 中的生活全被我的病魔来打破,连累着你成天也过那愁闷的日子。可是 两年来我从来未见你有一些怨恨,也不见你因此对我稍有冷淡之意。也 难怪文伯要说,你对我的爱是Come and true的了。我只怨我真是无以对 你,这,我只好报之于将来了。 1931年12月 《云游》序 我真是说不出的悔恨为什么我以前老是懒得写东西。志摩不知逼我 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 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昏即是心跳,只好对着他发愣,抬 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我即可以立时的停笔。那时间他也只得笑着 对我说:“好了,好了,太太我真拿你没有办法,去耽着吧!回头又要 头痛了。”走过来掷去了我的笔,扶了我就此耽下了,再也不想接续下 去。我只能默默然的无以相对,他也只得对我干笑,几次的张罗结果终 成泡影。 又谁能料到今天在你去后我才真的认真的算动笔写东西,回忆与追 悔便将我的思潮模糊得无从捉摸。说也惨,这头一次的序竟成最后一 篇,哪得叫我不一阵心酸,难道说这也是上帝早已安排定了的么? 不要说是写序我不知道应该如何落笔,压根儿我就不会写东西,虽 然志摩常说我的看东西的决断比谁都强,可是轮到自己动笔就抓瞎了。 这也怪平时太懒的原故。志摩的东西说也惭愧多半没有读过,这一件事 有时使得他很生气的。也有时偶尔看一两篇,可从来也未曾夸过他半 句,不管我心里是够多么的叹服,多么赞美我的摩。有时他若自读自赞 的我还要骂他臭美呢。说也奇怪要是我不喜欢的东西,只要说一句“这 篇不太好”他就不肯发表。有时我问他你怪不怪我老是这样苛刻的批评 你,他总说:“我非但不怪你还爱你能时常的鞭策,我不要容我半点 的‘臭美’,因为只有你肯说实话,别人老是一味恭维。”话虽如此,可是 有时他也怪我为什么老是好像不希罕他写的东西似的。 其实我也同别人一样的崇拜他,不是等他过后我才夸他,说实话他 写的东西是比一般人来得俏皮。他的诗有几首真是写得像活的一样,有 的字用得别提多美呢!有些神仙似的句子看了真叫人神往,叫人忘却人 间有烟火气。它的体格真是高超,我真服他从什么地方想出来的。诗是 没话说不用我赞,自有公论。散文也是一样流利,有时想学也是学不来 的。但是他缺少写小说的天才,每次他老是不满意,我看了也是觉得少 了点什么似的,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我这一点浅薄的学识便说不出所 以然来。 洵美叫我写摩的《云游》的序,我还不知道他这《云游》是几时写 的呢!云游!可不是,他真的云游去了,这一本怕是他最后的诗集了, 家里零碎的当然还有,可是不知够一本不。这些日因为成天的回忆他, 只得不离手的看他的信同书,愈好当然愈是伤感,可叹奇才遭天妒,从 此我再也见不着他的可爱的诗句了。 当初他写东西的时候,常常喜欢我在书桌边上捣乱,他说有时逗笑 的时间往往有绝妙的诗意不知不觉的驾临的,他的《巴黎的鳞爪》、 《翡冷翠的一夜》、《自剖》都是在我的又小又乱的书桌上出产的。书 房书桌我也不知给他预备过多少次,当然比我的又清又洁,可是他始终 不肯独自静静的去写的,人家写东西,我知道是大半喜欢在人静更深时 动笔的,他可不然,最喜欢在人多的地方,尤其是离不了我,除我不在 他的身旁。我是个极懒散的人,最不知道怎样收拾东西,我书桌上是乱 的连手都几乎放不下的,当然他写完的东西我是不轻意也不会想着给收 拾好,所以他隔夜写的诗常常次晨就不见了,堵着嘴只好怨我几声,现 在想来真是难过,因为诗意偶然得来的是不轻易再来的,我不知毁了他 多少首美的小诗,早知道他要离开我这样的匆促,我赌咒也不那样的大 意的。真可恨,为什么人们不知道将来的一切。 ###随着日子往前走 我写了半天也不知胡诌了些什么,头早已晕了,手也发抖了,心也 痛了,可是没有人来掷我的笔了。四周只是寂静,房中只闻滴嗒的钟 声,再没有志摩的“好了,好了”的声音了。写到此地不由我阵阵的心 酸,人生的变态真叫人难以捉摸,一霎眼,一皱眉,一切都可以大翻 身。我再也想不到我生命道上还有这一幕悲惨的剧。人生太奇怪了。 我现在居然还有同志摩写一篇序的机会,这是我早就答应过他而始 终没有实行的,将来我若出什么书是再也得不着他半个字了,虽然他也 早已答应过我的。看起来还是他比我运气,我从此只成单独的了。 我再也写不下去了,没有人叫我停,我也只得自己停了。我眼前只 是一阵阵的模糊,伤心的血泪充满着我的眼眶,再也分不清白纸与黑 墨。志摩的幽魂不知到底有一些回忆能力不?我若搁笔还不见持笔的 手! 这几近于印刻在心中的字句,是因为终于志摩因着林徽因而在飞机 上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女人的身边,还是因为陆小曼失去了那个挚她笔的 手,无论对于谁,徐先生的逝去都是一个打击,曾经最想去他站过的康 桥走一走,但是想起那首小诗,我竟然没有力气在那个地方驻足了...14 年了吧,那么多年,重新读这个小诗我还是像儿时一样...说不出的感 动...小曼的任性不是像每一个被冲昏了头脑的娇巧女孩,一个只能待她 把桌子弄乱了才能写出东西的大男孩...最终因为心中的一点遗憾,一点 回忆,一点未完成,上了飞机,丢失在飞机上...姑且让我们愿他是驾着 时间云游去了,成了永恒,见证了永恒的爱情...对于感情...你能说清楚 的有几分...姑且我们就读读小诗吧... 实在不是我不写,更不是我不爱写:我心里实在是想写得不得了。 自从你提起了写东西,我两年来死灰色的心灵里又好像闪出了一点儿光 芒,手也不觉有点儿发痒,所以前天很坚决的答应了你两天内一定挤出 一点东西。谁知道昨天勇气十足的爬上写字台,摆出了十二分的架子, 好像一口气就可以写完我心里要写的一切。说也可笑,才起了一个头就 有点儿不自在了:眼睛看在白纸上好像每个字都在那儿跳跃。我还以为 是病后力弱眼花。不管他,还是往下写!再过一忽儿,就大不成样了: 头晕,手抖,足软,心跳,一切的毛病像潮水似的都涌上来了,不要说 再往下写,就是再坐一分钟都办不到。在这个时候,我只得掷笔而起, 立刻爬上了床,先闭了眼静养半刻再说。 虽然眼睛是闭了,可是我的思潮像水波一般的在内心起伏,也不知 道是怨,是恨,是痛,我只觉得一阵阵的酸味往我脑门里冲。 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废物么?我真就从此完了么?本来这三年来病鬼 缠得我求死不能,求生无味;我只能一切都不想,一切都不管,脑子里 永远让他空洞洞的不存一点东西,不要说是思想一点都没有,连过的日 子都不知道是几月几日,每天只是随着日子往前走,饿了就吃,睡够了 就爬起来。灵魂本来是早就麻木的了,这三年来是更成死灰了。可是希 望恢复康健是我每天在那儿祷颂着的。所以我甚么都不做,连画都不敢 动笔。一直到今年的春天,我才觉得有一点儿生气,一切都比以前好得 多。在这个时候正碰到你来要我写点东西,我便很高兴的答应了你。谁 知道一句话才出口不到半月,就又变了腔,说不出的小毛病又时常出 现。真恨人,小毛病还不算,又来了一次大毛病,一直到今天病得我只 剩下了一层皮一把骨头。我身心所受的痛苦不用说,而屡次失信于你的 杂志却更使我说不出的不安。所以我今天睡在床上也只好勉力的给你写 这几个字。人生最难堪的是心里要做而力量做不到的事情,尤其是我平 时的脾气最不喜欢失信。我觉得答应了人家而不做是最难受的。 不过我想现在病是走了,就只人太瘦弱,所以一切没有精力。可是 我想再休养一些时候一定可以复原了。到那时,我一定好好的为你写一 点东西。虽然我写的不成文章,也不能算诗(前晚我还做了一首呢), 可是他至少可以一泄我几年来心里的苦闷。现在虽然是精力不让我写, 一半也由于我懒得动,因为一提笔,至少也要使我脑子里多加一层痛 苦:手写就得脑子动,脑子一动一切的思潮就会起来,于是心灵上就有 了知觉。我想还不如我现在似的老是食而不知其味的过日子好,你说是 不是? 虽然躺着,还有点儿不得劲儿:好,等下次再写。 该文发表于1930年9月15号 [南风]第一卷第五期 中秋夜感 并不是我一提笔就离不开志摩,就是手里的笔也不等我想就先抢着 往下溜了;尤其是在这秋夜!窗外秋风卷着落叶,沙沙的幽声打入我的 耳朵,更使我忘不了月夜的回忆,眼前的寂寥。本来是他带我认识了笔 的神秘,使我感觉到这一支笔的确是人的一个惟一的良伴:它可以发泄 你满腹的忧怨,又可以将不能说的不能告人的话诉给纸笔,吐一口胸中 的积闷。所以古人常说不穷做不出好诗,不怨写不出好文。的确,回味 这两句话,不知有多少深意。我没有遇见摩的时候,我是一点也不知道 走这条路,怨恨的时候只知道拿了一支香烟在满屋子转,再不然就蒙着 被头暗自饮泣。自从他教我写日记,我才知道这支笔可以代表一切,从 此我有了吐气的法子了。可是近来的几年,我反而不敢亲近这支笔,怕 的是又要使神经有灵性,脑子里有感想。岁数一年年的长,人生的一切 也一年年的看得多,可是越看越糊涂。这幻妙的人生真使人难说难看, 所以简直的给它一个不想不看最好。 前天看摩的自剖,真有趣!只有他想得出这样离奇的写法,还可以 将自己剖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也想同样的剖一剖自己,可是苦于无枝无 杆可剖了。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只觉得留着的 不过是有形无实的一个躯壳而已。活着不过是多享受一天天物质上的应 得,多看一点新奇古怪的戏闻。我只觉人生的可怕,简直今天不知道明 天又有什么变化;过一天好像是检(捡)着一天似的,谁又能预料那 (哪)一天是最后的一天呢?生与死的距离是更短在咫只了!只要看志 摩!他不是已经死了快十年了么?在这几年中,我敢说他的影像一天天 在人们的脑中模糊起来了;再过上几年不是完全消灭了么?谁不是一 样?我们溜到人世间也不过是打一转儿,转得好与歹的不同而已,除了 几个留下著作的也许还可以多让人们纪念几年,其余的还不是同镜中的 幻影一样?所以我有时候自己老是呆想:也许志摩没有死。生离与死别 时候的影像在谁都是永远切记在心头的;在那生与死交迫的时候是会有 不同的可怕的样子,使人难拾(舍)难忘的。可是他的死来得太奇特, 太匆忙!那最后的一忽儿会一个人都没有看见;不要说我,怕也有别人 会同样的不相信的。所以我老以为他还是在一个没有人迹的地方等着 呢!也许会有他再出来的一天的。他现在停留的地方虽然我们看不见, 可是我一定想(相)信也是跟我们现在所处的一样,又是一个世界而 已;那一面的样子,虽然常有离奇的说法,异样的想象,只可恨没有人 能前往游历一次,而带一点新奇的事情回来。不过一样事情我可以断 定,志摩虽然说离了躯壳,他的灵魂是永远不会消灭的。我知道他一定 时常在我们身旁打转,看着我们还是在这儿做梦似的混,暗笑我们的痴 呆呢!不然在这样明亮的中秋月下,他不知道又要给我们多少好的诗料 呢! 说到诗,我不发牢骚,实在是不忍(能)不说。自从他走后这几年 来我最注意到而使我失望的就是他所最爱的诗好像一天天的在那儿消灭 了,做诗的人们好像没有他在时那样热闹了。也许是他一走带去了人们 不少的诗意;更可以说提起作诗就免不了使人怀念他的本人,增加无限 离情,就像我似的一提笔就更感到死别的惨痛。不过我也不敢说一定, 或许是我看见得少,尤其是在目前枯槁的海边上,更不容易产出什么新 进的诗人。可是这种感觉不仅属于我个人,有几个朋友也有这同样的论 调。这实在是一件可憾的事情!他若是在也要感觉到痛心的。所以那天 我睡不着的时候,来回的想:走的,我当然没有法子拉回来;可是无论 如何我一定要想法子引起诗人们的诗兴才好;不然志摩的灵魂一定也要 在那儿着急的,只要看他在的时候,每一次见着一首好诗,他是多么高 兴的唱读;有天才的,他是怎样的引导着他们走进诗门;要是有一次发 见(现)一个新的诗人,他一定跳跃得连饭都可以少吃一顿。他一生所 爱的惟有诗,他常叫我做,劝我学。“只要你随便写,其余的都留着我 来改。那(哪)一个初学者不是大胆的涂?谁又能一写就成了绝句?只 要随时随地,见着什么而有所感,就立刻写下来,不就慢慢的会 了?”这几句话是我三天两头儿听见的。虽然他起足了劲儿,可是我始 终没有学过一次,这也使他灰心的。现在我想着他的话,好像见着他那 活跃的样子,而同时又觉得新出品又那样少,所以我也大胆的来诌两 句。说实话,这也不能算是诗,更不成什么格;教我的人,虽然我敢说 离着我不远,可是我听不到他的教导,更不用说与我改削了,只能算一 时所感觉着的随便写了下来就是。我不是要臭美,我只想抛砖引玉:也 许有人见到我的苦心,不想写的也不忍不写两句,以慰多年见不到的老 诗人,至少让他的灵魂也再快乐一次。不然像我那样的诗不要说没有发 表的可能性,简直包花生米都嫌它不够格儿呢! 泰戈尔在我家 谁都想不到今年泰戈尔先生的八十大寿倒由我来提笔庆祝。人事的 变迁幻妙得怕人了。若是今天有了志摩,一定是他第一个高兴。只要看 十年前老人家七十岁的那一年,他在几个月前就坐立不安思量着怎样去 庆祝,怎样才能使老人家满意。他一定要亲自到印度去,但同时环境又 使他不能离开上海,直急得搔头抓耳,连笔都懒得动;一直到去的问题 解决了,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后来他费了几个月的工夫,从欧洲一直转 到印度,见到老人家本人,才算了足心愿。归后他还说:“这次总算称 了我的心,等老人家八十岁的时候,请老人家到上海来才好玩呢!”谁 知一个青年人倒走在老人家的前头去了。 本来我同泰戈尔是很生疏的,他第一次来中国的时候,我还未曾遇 见志摩;虽然志摩同我认识之后,第一次出国的时候,就同我说此去见 着泰戈尔一定要向他介绍我,还叫我送一张照片给他,可是我脑子里一 点感想也没有。一直到志摩见着老人家之后,寄来一封信,说老人家见 了我们的相片之后,就将我的为人、脾气、性情都说了一个清清楚楚, 好像已见着我的人一样。志摩对于这一点钦佩得五体投地,恨不能立刻 叫我去见他老人家。同时老人家还叫志摩告诉我,一二年后,他一定要 亲自来我家,希望能够看见我,叫我早一点预备。自从那时起,我心里 才觉得老人家真是一个奇人,身为文学家而同时又会看相!也许印度人 都会一点幻术吧。 我同志摩结婚后不久,他老人家忽然来了一个电报,说一个月后就 要来上海,并且预备在我家下榻。好!这一下可忙坏了我们,两个人不 知道怎么办才好。房子小,穷书生的家里当然没有富丽堂皇的家具,东 看看也不合意,西看看也不称心,简单的楼上楼下也寻不出一间可以给 他住的屋子。回绝他,又怕伤了他的美意;接受他,又没有地方安排。 一个礼拜过去还是一样都没有预备,只是两个人相对发愁。正在这个时 候,电报又来了,说第二天的下午船就到上海。这一下可真抓了瞎了, 一共三间半屋子,又怕他带的人多,住不下,一时搬家也来不及,结果 只好硬着头皮去接了再说。 一到码头,船已经到了。我们只见码头上站满了人,五颜六色的人 头,在阳光下耀得我眼睛发花!我奇怪得直叫起来:“怎么今天这儿尽 是印度人呀!他们来开会吗?”志摩说:“你真糊涂,这不是来接老人家 的嘛!”我这才明白过来。我心中的钦佩之情到这时候竟有一点儿不舒 服起来,因为我平时最怕看见的是马路上的红发外国人,今天偏要叫我 看见这许多,他们一个个盯着我们两个人直看,看得我躲在志摩的身边 连动也不敢动。那时除了害怕,别的一切都忘怀了,连来做什么的都有 点糊涂。一直到挤进了人群,来到甲板上,我才喘过一口气来,好像大 梦初醒似的,经过船主的招呼,才找到老人家的房间。 志摩高兴得连跑带跳地一直往前走,简直连身后的我都忘了似的, 我也只好悄悄地跟在后面;直到走进一间小房间,我才看见志摩正在同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家握手亲近,我知道那一定就是他一生最崇拜的老 诗人。我留心地上下细看,同时心里觉出一阵奇特的意味,第一感觉, 就是怎么这个印度人生得一点儿也不可怕?不带一点儿凶恶的目光,脸 色也不觉得奇黑,说话的音调更带有一种不可言喻的美,低低的好似出 谷的黄莺,在那儿婉转娇啼,笑眯眯地对着我直看。我那时站在那儿好 像失掉了知觉,连志摩在旁边给我介绍的话都不听见,也不上前,也不 退后,只是直着眼看他,连志摩在家中教好我的话都忘记说,还是老人 家看出我反常的情态,轻轻地握着我的手细声低气地和我说话。 在船里我们就谈了半天,老人家对我格外亲近,他没有一点儿骄人 的气态。我告诉他我家里实在小得不能见人,他反说愈小他愈喜欢,不 然他们同胞有的是高厅大厦请他去住,他反要到我家里去吗?这一下倒 使我不能再存丝毫客气的心,只能遵命陪他回到我们的破屋。他一看很 满意,我们特别为他预备的一间印度式房间他不要,倒要我们让他睡我 们俩的破床。他看上了我们那张有红帐子的床,他说他爱它的异乡风 情。他的起居也同我们一样,什么都很随便,只是早晨起得特别早,五 时一定起身了,害得我也不得安睡。他一住一个星期,倒叫我见识不 少,每次印度同胞请他吃饭,他一定要带我们同去,从未吃过的印度 饭,也算吃过几次了,印度的阔人家里也去过了,真有许多不同的地 方。那段时间真是说不出的愉快,志摩更是乐得忘乎所以,一天到夜跟 着老人家转。虽然他住的时间不长,可是我们三人的感情因此而更加亲 密了。 这个时候志摩才答应他到他七十岁的那年一定亲去祝寿。谁知道志 摩就在去的当年遭难。老人家这时候听到这种霹雳似的噩耗,一定不知 怎样痛惜的吧。本来也难怪,志摩对他老人家特别的敬爱,他对志摩的 亲挚也是异乎寻常,不用说别的,一年到头的信是不断的。只可惜那许 多难以得着的信,都叫我在志摩故后给遗失了,现在想起此事也还痛 惜!因为自得噩耗后,我是一直在迷雾中过日子,一切身外之物连问都 不问,不然今天我倒可以拿出不少的纪念品来,现在所存的,就只有泰 戈尔为我们两人作的一首小诗和一幅名贵的自画像而已。 本文原刊发于1940年8月出版的第157期《良友》画报 《志摩日记》序 飞一般的日子又带走了整整的十个年头儿,志摩也变了五十岁的人 了。若是他还在的话,我敢说十年决老不了他——他还是会一样的孩子 气,一样的天真,就是样子也不会变。可是在我们,这十年中所经历 的,实在是混乱惨酷得使人难以忘怀,一切都变得太两样了,活的受到 苦难损失,却不去说它,连死的都连带着遭到了不幸。《志摩全集》的 出版计划,也因此搁到今天还不见影踪。 十年前当我同家璧一起在收集他的文稿准备编印“全集”时,有一次 我在梦中好像见到他,他便叫我不要太高兴,“全集”决不是像你想象般 容易出版的,不等九年十年决不会实现。我醒后,真不信他的话,我屈 指算来,“全集”一定会在几个月内出书,谁知后来固然受到了意想不到 的打击。一年一年的过去,到今年整整的十年了,他倒五十了,“全 集”还是没有影儿,叫我说甚么?怪谁,怨谁? “全集”既没有出版,惟一的那本《爱眉小札》也因为“良友”的停业 而绝了版,志摩的书在市上简直无法见到,我怕再过几年人们快将他忘 掉了。这次晨光出版公司成立,愿意出版志摩的著作,于是我把已 自“良友”按约收回的《爱眉小札》的版权和纸型交给他们,另外拿了志 摩的两本未发表的日记和朋友们写给他的一本纪念册,一起编成这部 《志摩日记》,虽然内容很琐碎,但是当做纪念志摩五十诞辰而出版这 本集子,也至少能让人们的脑子里再涌起他的一个影子罢!(《爱眉小 札》是纪念他的四十诞辰而版的) 这本日本的排列次序是以时间为先后的。《西湖记》最早,那时恐 怕我还没有认识他;《爱眉小札》是写我们两个人间未结婚前的一段故 事;《眉轩琐语》是他在我们婚后拉笔乱写的,也可以算是杂记,这一 类东西,当时写得很多,可是随写随丢,遗失了不知多少,今天想起, 后悔莫及。其他日记倒还有几本,可惜不在我处,别人不肯拿出来,我 也没有办法,不然倒可以比这几本精彩得多。“一本没有颜色的书”是他 的一本纪念册,是许多朋友写给他和我的许多诗文图书,他一直认为最 宝贵,最欢喜的几页,尤其是泰戈尔来申时住在我家写的那两页,也制 版放在一起凑一个热闹。我的一本原本放在《爱眉小札》后面的日记, 这次还是放在最后,作个附录。 此后,我要把他两次出国时写给我的信,好好整理一下,把英文的 译成中文,编成一部小说式的书信集,大约不久可以出版。其他小说、 散文、诗等等,我也将为他整理编辑,一本一本的给他出版,我觉得我 不能再迟延、再等待了。志摩文字的那种风格、情调和他的诗,我这十 几年来没有看见有人接续下去,尤其是新诗,好像从他走了以后,一直 没有生气似的,以前写的已不常写,后来的也不多见了,我担心着,他 的一路写作从此就完了么? 我决心要把志摩的书印出来,让更多的人记住他,认识他,这 本“日记”的出版是我工作的开始。我的健康今年也是一个转变年,从此 我不是一个半死半活的人,我已经脱离了二十多年来锁着我的铁链,我 不再是个无尽无期的俘虏,以后我可以不必终年陪伴药炉,可以有精力 做一点事情。我预备慢慢的拿志摩的东西出齐了,然后写一本我们两人 的传记。只要我能够完成上述的志愿,那我一切都满意了。 牡丹与绿叶 望眼欲穿的刘大师画展在廿一日可以实现了,这是我们值得欣赏的 一个画展。中国的画家能在同时中西画都画得好,只有刘大师一人了。 他开始是只偏重西画,他的西画不但是中国人所共赏,在欧洲也博得不 少西洋画家的钦佩。我记得当年志摩还写过一篇很长的文章,讲欧洲画 家们怎样认识与赞美刘大师的画呢!后来他回国后又尽心研究中国画, 他私人收集了不少有名的古画,件件都是精品。因为他有天赋的聪明, 所以不久他就深得其中奥秘;画出来的画又古雅又浑厚,气魄逼人,自 有一种说不出(的)伟大的味儿!我是一个后学,我不敢随便批评,乱讲 好坏,好在自有公论。 我只感觉到一点,就是我们大师的为人,实在是在画家之中不可多 得的人才;他不仅是关着门在家里死画,他同时还有外交家与政治家的 才能,他对外能做人所不敢做的,能讲人所不敢讲的。就像在南洋群岛 失守时,日本人等着他的时候,他能用很镇静的态度来对付,用他的口 才来战胜,讲得日本人不敢拿他随便安排。他在静默之中显出强健,绝 不软化,所以后来日本人反而对他尊敬低头。在没有办法之时只好很客 气的拿飞机送他回上海;这种态度是真值得令人钦佩的。 还有他做起事来不怕困难,不惧外来的打击,他要做就非做成不 可,具有伟大的创造性。为艺术他不惜任何牺牲,像美专能有今日的成 就,他不知道费了多少精神与金钱;有时还要忍受外界的非议,可是他 一切都能不顾,不问,始终坚决的用他那一贯的作风来做到底,所以才 有今天的成功。 最近他对国画进步得更惊人,这次他的画展一定有许多意想不到的 好画。同时还有他太太的作品!这是最难得的事情。她虽然是久居在南 洋,受过高深的西学,可是她对中国的国学是一直爱好的;尤其写字, 她每天早晨一定要写几篇字之后,才做别的事情,所以她的字写得很有 功夫,柔丽而古朴,又有男子气魄,真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有时海粟画 了得意的好画再加上太太一篇长题,真是牡丹与绿叶更显得精彩。我是 不敢多讲,不过听得他夫妇有此盛事,所以胡乱的涂几句来预祝他们并 告海上爱好艺术的同志们,不要错过了机会! 诗歌 秋叶 一声声的狂吼从东北里 带来了一阵残酷的秋风, 狮虎似的扫荡得 枝头上半枯残枝 飘落在蔓草上乱打转儿, 浪花似的卷着往前直跑 你看——它们好像已经有了目标! 它们穿过了鲜红的枫林: 看枫叶躲在枝头飘摇, 好像夸耀它们的消遥? 可是不,你看我偏不眼热! 那暂时棲身,片刻的停留; 但等西北风到,它们 不是跟我一样的遭殃, 同样的飘荡?不,不, 我还是去寻我的方向。 它们穿过了乱草与枯枝, 凌乱的砾石也挡不了道儿; 碧水似的秋月放出了 灿烂的光辉,像一盏 琉璃的明灯照着它们, 去寻——寻它们的目标。 那一流绿沉沉的清溪, 在那边等着它们去洗涤 满身粘染着的污泥; 再送到那浪涛的大海里, 永远享受那光明的清辉。 该诗发表于《南风》第一卷第六期 悼志摩挽联 多少前尘成噩梦,五载哀欢,匆匆永诀,天道复奚论,欲死未能因 母老;万千别恨向谁言,一身愁病,渺渺离魂,人间应不久,遗文编就 答君心。 癸酉清明回硖扫墓有感 肠断人琴感未消,此心久已寄云峤。 年来更识荒寒味,写到湖山总寂寥。 1933年清明,海宁硖石作 小说 皇家饭店 婉贞坐在床边上眼看床上睡着发烧的二宝发愣,小脸烧得像红苹果 似的,闭着眼喘气,痰的声音直在喉管里转,好像要吐又吐不出的样 子。这情形分明是睡梦中还在痛苦,婉贞急得手足无措,心里不知道想 些甚么好,因为要想的实在太多了。 婉贞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只是一毕业出校,就同一个同 学叫张立生的结了婚。婚后一年生了一个女孩子,等二宝在腹内的时 候,中日就开了战。立生因为不能丢开她们跟着机关往内地去,所以只 好留在上海。可是从此她们的生活就不安静起来了。二宝出世,他已经 忍辱到伪机关做了一个小职员而维持家庭生活。一家五口人单靠薪水的 收入,当然是非常困难的,于是婉贞也只好亲自操作。一天忙到晚,忙 着两个孩子的吃穿,琐事。立生的母亲帮她烧好两顿饭,所以苦虽苦, 一家子倒也很和顺的过着日子。 今年二宝已经三岁了,可是自从断奶以后,就一直闹病,冬天生了 几个月的寒热症,才好不久又害肺炎。为了这孩子,他们借了许多债。 最近已经是处于绝境了,立生每天看着孩子咳得气喘汗流的,心里比刀 子割着还难受。薪水早支过了头,眼瞧孩子非得打针不可,西医贵得怕 人,针药还不容易买。所以婉贞决定自己再出去做点工作,贴补贴补。 无奈,托人寻事也寻不着。前天她忽然看见报上登着皇家饭店招请女职 员的广告,便很高兴。可是夫妻商量了一夜,立生觉得去做这一类的工 作似乎太失身份。婉贞是坚决要去试一下,求人不如求己,为了生活, 怕甚么亲友的批评!于是她就立刻拿了报去应试。 皇家馆店是一个最贵族化的族馆,附有跳舞厅,去的外宾特别多, 中国人只是些显宦富商而已。舞厅的女子休憩室内需要一位精通英语专 管室内售卖化妆品与饰物的女职员。 婉贞去应试的结果,因为学识很好,经理非常看重她,叫她第二天 就去做事。可是昨天婉贞第一晚去工作之后,实在感到这一类事情是不 适合她的个性的,她所接触的那些女人们都是她平生没有见过的。在短 短的几个钟头以内,她好像走进了另一个世界,等到夜里十二点敲过, 她回到家里,已经精神恍惚,心乱得连话都讲不出来了。立生看到她那 样子,便劝她不要再去了,婉贞也感到夜生活的不便,有些犹豫。可是 今天看见二宝的病仍不见好,西医昨天开的药方,又没有办法去买,孩 子烧得两颊飞红,连气都难透的样子,她实在不忍坐视孩子受罪而不 救。她一个人坐在床前呆想:今晚上如果继续去工作,她就可以向经理 先生先借一点薪水回来,如果不去,那不是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所以 她一边向着孩子看,一边悄悄的下了决心。看看手上的表已经快七点 了,窗外渐渐黑暗,她站起来摸一摸孩子头上的温度,热得连手都放不 上。她心里一阵发酸,几乎连眼泪都流下来,皱一皱眉,摇一摇头,立 起身来就走到梳妆台边,拿起木梳将头发随便梳了两下,回身在衣架上 拿起一件半旧的短大衣往身上一披,走向里房的婆婆说: “妈,你们吃饭别等我,我现在决定去做事了,等我借了薪水回 来,明儿一天亮就去替二宝买药!回头立生您同他说一声吧!” 婉贞没有等到妈的回答就往外跑。走出门口跳上一部黄包车,价钱 也顾不得讲,就叫他赶快拉到大马路皇家馆店。在车上,她心里一阵难 过,眼泪直往外冒!她压抑不住一时的情感!她也说不清心里是如何的 酸,她已经自己不知道有自己,眼前晃的只是二宝的小脸儿,烧得像苹 果似的红,闭着眼,软弱地呼吸,这充分表示着孩子已经有点支持不了 的样子!因此,她不顾一切,找钱去治好二宝的病,她对甚么工作都愿 去做。至于昨晚夫妻间所讲的话,她完全不在心里,现在她只怕去晚 了,经理先生会生气,不要她做事了,所以她催着车夫说: “快一点好不好,我有要紧的事呢!” “您瞧前面不是到了么?您还急甚么!”车夫也有点奇怪,他想这位 太太大约不认识路,或是不认识字,眼前就是“皇家饭店”的霓红灯在那 里灿烂的发着光彩呢! 婉贞跳下车子,三步并作两步的往里跑,现在她想起昨晚临走时, 经理曾特别叫她明天要早来,因为礼拜六是他们生意最好的一天,每次 都是很早就客满的。她想起这话,怕要受经理的责备,急得心跳!果 然,走进二门就看见经理先生已经在那里指手画脚的乱骂人了,看见她 走进来,就迎上前去急急的说: “快点,王小姐!你今天怎么倒比昨天晚呢!客人已经来了不少, 小红她已经问过你两次了,快些上去罢。” 经理的话还没有说完,婉贞已经上了楼梯,等她走进休息室,小红 老远就叫起来了: “王小姐,您可来了,经理正着急哩,叫我们预备好!我们等你把 粉、口红都拿出来,我们才好去摆起来呢,你为甚么这么晚呢?” 婉贞也没有空去回答小红的话,急忙走到玻璃柜前开了玻璃门,拿 出一切应用的东西,交给小红同小兰,叫她们每一个梳妆台前的盒子内 都放一点粉,同时再教导她们等一忽儿客人来的时候应该怎样的接待她 们。 小红与小兰也都是初中毕业的学生,英语也可以说几句,因为打 仗,生活困难,家里没有人,只好弃学出外做事。婉贞虽然只是昨晚才 认识她们,可是非常喜欢她们的天真活泼。尤其是小红,生得又秀丽又 聪明,说一口北京话。昨晚上一见面就追随着婉贞的左右,婉贞答应以 后拿她当妹妹似的教导。所以婉贞今天给了她东西之后,看见她接着高 高兴兴走去的背影,暗暗的低头微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欣慰,连自 己的烦恼都一时忘记了。婉贞将她自己应做的事也略加整理,才安闲的 坐到椅子上,深深的吐了一口气,对屋子的周围看了一眼,几台梳妆台 的玻璃镜子照耀着屋子里淡黄的粉墙上,放出一种雅洁的光彩,显得更 是堂皇富丽。这时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除了内室小红与小兰的互 相嬉笑外,空气显得很闷。于是婉贞又想起来她的病着的二宝了。她现 在脑子里只希望早点有客人来,快点让这长夜过去,她好问经理借了薪 水去买药,别的事情都不在心上了,她想这个时候立生一定已经回家 了,他会当心二宝的。她记得昨夜刚坐在这把椅子上时,她感到兴奋, 她感到新奇,她眼前所见所闻的都是她以前所没有经历过的,所以她像 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一切都感兴趣。她简直有一点开始喜欢她的职 业了,这种庞大美丽的屋子,当然比家里那黑沉沉毫无光线的小屋子舒 服得多,可是后来当她踏上黄包车回家的时候,情绪又不同了,她觉得 这次她所体验的,却是她偶然在小说里看到而认为决不会有的事实,甚 至她连想也想不到的。所以使得她带着一颗惶惑、沉重的心,回到家 里,及至同立生一讲,来回的细细商酌一下,认为这样干下去太危险 了,才决定第二天不再来履行职务了。谁知道今天她又会来坐到这张椅 子上。现在她一想到这些,就使她有些坐立不安! 这时候门外一阵嬉笑的声音,接着四五个女人推开了门,连说带笑 的闯了进来,乱嘈嘈的都往里间走。只有一个瘦长的少妇还没有走进 去,就改了主意,一个人先向外屋的四周看了一眼,向婉贞,静静的看 了一会儿,然后慢步走向梳妆台,在镜子面前一站,看着镜子里自己那 丰满的面庞,同不瘦不胖的身段,做了一个高傲的微笑;再向前一步, 拿起木梳轻轻的将面前几根乱发往上梳了一梳,再左顾右盼的端详一会 儿,低头开了皮包拿出唇膏再加上几分颜色,同时口里悠悠然的轻轻哼 着“起解”的一段快板,好像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似的。这时候里间又走出 来一位穿了紫红色长袍的女人,年纪要比这位少妇大五六岁的样子,一 望而知是一位富于社会经验的女子,没有开口就先笑的神情,曾使得每 个人都对她发生好感。她是那么和蔼可亲,洁白的皮肤更显得娇嫩。她 一见这位少妇在那儿哼皮黄,就立刻带着笑容走到她的身边,很亲热的 站在她背后,将手往她肩上一抱,看着镜子里的脸庞说: “可了不得!已经够美的了,还要添颜色做甚么,你没有见乔奇吃 饭的时候两个眼睛都直了么?连朱先生给他斟酒他都没有看见。你再化 妆他就迷死了!快给我省省罢!” “你看你这一大串,再说不完了。甚么事到了你嘴里,就没有个好 听的。你倒不说你自己洗一个脸要洗一两个钟头,穿一件衣服不知道要 左看右看的看多久!我现在这儿想一件事情!你不要乱闹,我们谈一点 正经好不好?” “你有甚么正经呀!左不是又想学甚么戏,做甚么行头,等甚么时 候好出风头罢咧!”那胖女人说着就站了起来走到镜子面前,拿着画眉 笔开始画自己的眉毛。 “你先放下,等一会儿再画,我跟你商量一件事情。”那瘦的一个拉 了她的手叫她放下。 那胖的见瘦的紧张的样子,好像真有甚么要紧的事,就不由的放下 笔随着她坐到椅子上低声的问: “到底甚么事?” “就是林彩霞——你看她近来对我有点两样,你觉得不?你看这几 次我们去约她的时候,她老是推三推四的不像以前似的跟着就走。还有 玩儿的时候她也是一会儿要走要走的,教戏也不肯好好儿的教了,一段 苏三的快板教了许久了!这种种的事,都是表现勉强得很,绝对不是前 些日子那么热心。” 那胖女人一边儿听着瘦的说话,一边儿脸上收敛了笑容,一声也不 响的沉默了几分钟才抬起头来低声回答说: “对了,你不说我倒也糊里糊涂,你说起来我也感觉到种种的改 变,刚才吃饭时候我听她说甚么一个张太太——见面一共只有三次,就 送她一堂湘绣的椅披,又说甚么李先生最近送她一副点翠的头面。我听 了就觉得不痛快——好像我们送她的都不值得一提似的,你看多气 人!” “可不是?戏子就是这样没有情义,所以我要同你商量一下,等一 会儿她们出来了又不好说。从今以后我们也不要同她太亲热,随便她爱 来不来,你有机会同李太太说一声,叫她也不要太痴了,留着咱们还可 以玩点儿别的呢!别净往水里掷了,你懂不懂?” 她们二人正在商量的时候,里间走出来了三个她们的同伴,一个年 纪大一点的,最端庄,气派很大,好像是个贵族太太之流,虽然年纪四 十出外,可是穿得相当的漂亮,若不是她眼角上已经起了波浪似的皱 纹,远远一看还真看不出来她的岁数呢!还有一个是北方女子的打扮, 硬学上海的时髦,所以叫人一看就可以看出来不是唱大鼓就是唱戏的。 走起路来还带几分台步劲儿呢!还有一位不过三十岁左右,比较沉着, 单看走路就可以表现出她整个儿的个性——是那样的傲慢,幽静。等到 那年纪大的走到化妆镜台边的时候,她还呆呆的在观看着墙上挂的一幅 四洋风景画。 “你看你们这两个孩子!一碰头就说不完,哪儿来的这么多的话儿 呢!背人没有好话,一定又是在叽咕我呢,是不是?”那贵妇人拉着瘦 妇人的手,对着胖女人一半儿寻开心一半儿正经的说。 这时候那两个女人就拉着贵妇人在她耳边不知说些甚么。那位林彩 霞在一出房门的时候,就首先注意到婉贞面前的那个长玻璃柜,因为柜 子里面的小电灯照耀着放在玻璃上的金的银的红的绿的种种颜色,更显 得美丽夺目,她的心神立刻被吸引住了,也顾不得同她们讲话就一个走 过来了。先向婉贞看了半天,像十分惊奇的样子,因为她是初次走进这 样大规模的饭店。在休息室内还出卖一切装饰品,这是她没见过的,她 不知道对婉贞应该采用甚么态度说话,只有瞪着柜子里的东西,欲问又 不敢问。婉贞向她微微一笑说: “要用甚么请随便看罢!” 林彩霞听着婉贞说了话,使她更不知道怎样回答才好,只得回过头 去叫救兵了。 “李太太,您快来,这个皮包多好看呀!还有那个金别针!” 林彩霞一边叫一边用手招呼另外两个女人。李太太倒真听话,立刻 一个人先走过来,很高兴的请婉贞把她要的东西拿出来看。婉贞便把她 们所要看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放在玻璃上,将柜台上的小电灯也开了, 照得一切东西更金碧辉煌。林彩霞看得出了神,恨不得都拿着放到自己 的小皮包里,可是自己估计没有力量买,所以脸上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异 样表情,看着李太太,再回头看看才走过来的两位,满面含着笑容的 说: “李太太!王太太!你们说哪一种好看呀?我简直是看得眼睛都花 了,我从来没有看见别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大约这一定是外国来的 罢!” 这时候那瘦女人走到林彩霞身边,拿着金别针放在脸口上,比来比 去,很狡猾的笑着说: “林老板!你看!带在你身上更显得漂亮了,你要是不买,可错过 好机会了。我看你还是都买了罢,别三心二意了。”说完,她飞了一媚 眼给李太太同那胖女人。 李太太张着两个大眼带着不明白的样子看着她,那一个胖的回给她 一个微笑,冷冷的说: “可不是!这真是像给林老板预备的似的,除了您林老板别人不配 用,别多说费话罢!快开皮包拿钱买!立刻就可以带上。” 可怜的林彩霞,一双手拿着皮包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绝想不到那两 位会变了样子,使她窘得话都说不来了。平常出去买东西的时候,不要 等她开口,只要她表示喜欢,她们就抢着买给她的。绝对不像今天晚上 这种神气。就是李太太也有点不明白了,婉贞看着她们各人脸上的表 情,真比看话剧还有意思。她倒有点同情那个戏子了,觉得她也怪可怜 相的。 这时候李太太,有点不好意思了,走过来扶着林彩霞的肩膀,笑着 说: “林老板,您喜欢哪一种,你买好了,我替你付就是,时候不早 了,快去跳舞罢。跳完了舞你不是还要到我家里去,教我们‘起解’的慢 板么?” 林彩霞听着这话,立刻眼珠子一转,脸上变了,一种满不在乎 的笑,可是笑得极不自在的说: “对了对了,你看我差一点儿忘了,我还要去排戏呢!”她一边说一 边就转身先往外走,也不管柜台上放着的东西,也不招呼其余的人,径 自出去了。这时候李太太可急了,立刻追上去拉她说: “噫,林老板!你不是答应我们今儿晚上跳完舞到我家里去玩个通 宵的么?怎么一会儿又要排戏呢?” 那瘦女人向胖女人瞟了一眼,二人相对着会心一笑,对婉贞说了一 声“对不住”就跟着低声叽叽咕咕的说着话走出去了。婉贞看着她们这种 情形,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想到她们有钱就可以随便乱玩,而她不要说 玩,就是连正经用途也付不出,同是人就这么不平等。 她正胡思乱想,门口已经又闯进来一个披黑皮大衣的女人。一进来 就急急忙忙将大衣拿下交给站在门口的小红,嘴里一直哼着英文的风流 寡妇调儿。走到镜台前时,婉贞借着粉红色的灯光细看了看她,可真 美!婉贞都有点儿不信,世界上会有这样漂亮的女人!长得不瘦不胖不 长不短,穿了一身黑丝绒的西式晚礼服,红腰,长裙,银色皮鞋。衣领 口稍微露出一点雪白的肉,脸上洁净得毫无斑痕,两颗又大又亮的眼睛 表现出她的聪明与活泼。她亭亭玉立的站在镜台面前梳着两肩上披下来 的长发,实在动人!她好像有点酒意,笑眯眯的看着镜子做表情,那样 子好像得意的忘了形!可是从她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她的心相当的乱。 这时候她忽然把正在加唇膏的手立刻停下来,而对着那只结婚戒指发 愣!脸上现出一种为难的样子,大约有一分钟工夫,她才狡猾的微笑着 将戒指取下来,开开皮包轻轻的往里面一掷。当她的皮包还没有合上的 时候,门口又走进来一个女人,年纪很轻,也很漂亮,看到梳妆台前的 女人,立刻吐了一口气,拍着手很快活的说: “你这坏东西!一个人不声不响的就溜了,害得我们好找,还是我 猜着你一定在这儿,果然不错。你在这儿做甚么呀?” “哈噜!玲娜!”那黑衣女郎回过头来很亲热的说: “你知道我多喝了一杯酒,头怪昏的,所以一个人来静一会儿,害 得你们找,真对不起!” “得啦,别瞎说了,甚么酒喝多了,我知道你分明是一个躲到这儿 来用脑筋了!不定又在出甚么坏主意了,我早就明白,小陈只要一出 门,就都是你的世界了!好,等他回来我一定告诉他你不做好事——你 看你同刘先生喝酒时候的那副眼神!向大家一眯一瞟的害得人家连话都 说不出来了,我看着真好笑!” “得了得了,你别净说我了,你自己呢!不是一样吗?以为我不知 道呢!你比我更伟大,老金在家你都有本事一个人溜出来玩,谁不知道 你近来同小汪亲近的不得了,上个礼拜不是他还送你一只皮包么?我同 刘先生才见了两次面,还会有甚么事?你不要瞎说八道的。” 黑衣女郎嘴里讽刺她的女伴,一只手拿着木梳在桌子上轻轻的敲 着,眼睛看着镜子,好像心里在盘算甚么事似的。那一个女人听罢她的 话立刻面色一变,敛去了笑容说: “你也别乱冤枉人,我是叫没有办法。我们也是十几年的好朋友 了,谁也不用瞒谁,我是向来最直爽,心里放不下事的人,有甚么都要 同你商量的,只有你才肯说真话呢!你要知道老金平常薪水少,每月拿 回家来的钱连家里的正经用途都不够,不要说我个人的开支了,所以我 不得不出来借着玩儿寻点外块。现在我身上穿的用的差不多都是朋友们 送的。” “谁说不是呢!你倒要来说我,我的事还不是同你一样,我比你更 苦,你知道我的婚姻是父亲订的,我那时还小,甚么都不懂,这一年多 下来,我才完全明白了,他赚的钱也是同你们老金一样。家里人又多, 更轮不着花。所以我只有想主意另寻出路,我才不拿我的青春来牺牲 呢,不过你千万不要同他多讲,晓得不?” “对了,你比我年轻,实在可以另想出路,我是完了,又有了孩 子,而且是旧式家庭,一点办法都没有,只好过到哪儿算哪儿了。现在 我们别再多谈了,回头那刘先生等急了。这个人倒不坏,你们可以交交 朋友。”说完了,她立刻拉着黑衣女郎,三步两步的跳了出去。 婉贞看着她们的背影发愣,她有点怀疑她还是在看戏呢?还是在做 事?怎么世界上会有这么许多怪人! 她正在迷迷糊糊的想着,忽然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只见一个少 女,像一个十七八岁还没有出学校门似的。急匆匆的,晃晃荡荡的好像 吃醉了酒连路都走不成的样子,连跑带逃的撑着了沙发的背,随势倒在 里面,两只手遮住了自己的脸,两肩耸动着又像是哭,又像是喘。婉贞 吓了一跳,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看了一会儿,问她: “你这位小姐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甚么?” 这时少女慢慢的将两手放下来,露出了一只白得像小白梨似的一张 脸,眼睛半闭着说: “谢谢你的好意,可不可以给我一点水喝,我晕得厉害。” 婉贞立刻走到里屋门口,叫小红快点倒一杯开水来。再走回去斜着 身体坐在沙发边,摸摸少女的手,凉得像冰,再摸一摸她的头上却很 热。这时候小红拿来了水,婉贞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扶起少女的头,那 少女喝了几口水。再倒下去闭着眼,胸口一起一伏,好像心里很难过的 样子,不到几分钟,她忽然很快的坐起来,向小红说: “谢谢你!请你到门外边去看看有没有一个穿晚礼服的男人,手里 还拿了一件披肩?” 少女说完又躺下去,闭着眼,两手紧紧握着,好像很用力在那儿和 痛苦挣扎似的。这时小红笑着走回来带着惊奇的样子说真有这样一个人 在门外来回的走着方步呢! 少女听见这话,立刻坐了起来,低着头用手在自己的头发上乱抓, 足趾打着地板,不知道要怎样才好。婉贞看得又急又疑,真不知她是 病,还是有甚么事? “你觉得好一点了么?还有甚么事可以要我们替你做的么?” “谢谢你们,我已经可以支持了,只让我再静一会儿,就好了。” 婉贞听她这样讲,只好用眼睛授意小红,叫她走开。自己也走回坐 位。她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那少女心里有甚么困难么?像她这样的 难过,简直是受罪不是出来玩儿的!那么又何苦出来呢!婉贞这时候真 感到不安,好像屋子里的空气忽然起了变化,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了。 可是她还忘不了那少女,还是眼睛死盯着她看。 这时候少女坐在沙发里两手托着下腮,低着头看着地板,一只脚尖 在地板上打着忽快忽慢的拍子,很明显的表现出她内心的紊乱。那身子 忽伸忽缩的,好像又想站起来,又不要站起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怎样安 排自己的好!可怜一张小脸儿急得一阵红一阵白的,简直快哭出来的样 子。 一忽儿看看手上的表,皱皱眉,咬咬牙,毅然站了起来,仿佛心 里下了一个决断,三步两步走到镜子面前,随手拾起桌上的木梳,将紊 乱的头发稍微的理一下,再去打开自己的皮包。这时已经觉得头晕得站 不住了,只好一手扶着桌子,闭起眼睛停了一会儿,然后再睁开晃来晃 去的往门外走。婉贞想要赶上前去扶她一下,可是没有等得婉贞走到一 半,她早到了门口,同时正有三五个人抢着进来,所以两下几乎撞个满 怀。婉贞一看见那进来的一群人,吓得立刻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因为她看到其中一个胖胖的王太太,昨天也来过的,并且还同她讲了许 多话,表示很想同她做一个朋友,还很殷勤的约她今天到她家里去吃 饭。当时她虽然含糊的答应了这王太太,后来就忘得干干净净了,现在 一看见她倒想起来了,惟恐她要追问。婉贞真有一点怕她那一张流利快 口,她希望今晚上不要再理她才好,想躲开又没地方躲。 那进来的一群人之间,除了那个胖王太太比较年纪大一点之外,其 余都是很年轻的都打扮得富丽堂皇,都带满了钻石翡翠,珠光宝气的明 显都是阔太太之流。只有一个少女,一望而知是一个才出学校不久的姑 娘,穿的衣服也很朴素,那态度更是显然的与她们不配合,羞答答的跟 在她们后头,好像十分不自然,满面带着惊恐之神,看看左右的那几位 阔太太,想要退出去,又让她们拉着了手不放松,使得她不知道怎样才 好。婉贞这时候看着她们觉得奇怪万分,她想这不定又是甚么玩艺儿 呢! 胖王太太好像是一个总指挥,她一进来就拉了还有一位年纪比较稍 大一点的——快三十出头,可是还打扮像二十左右的女人,穿了一件黑 丝绒满滚着珠子边的衣服,不长不短,不胖不瘦,恰到好处。雪白的皮 肤,两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但笑起来可不显得太大,令人觉得和蔼可 亲。胖王太太拉着她走向镜台,自己坐在中间那张椅子上,叫她坐在椅 背上,笑嘻嘻的看着那三位正走进了里间,她很得意的向着同伴说: “张太太!你看这位李小姐好看不好看?咳!为了陈部长一句话, 害得我忙了一个多礼拜,好不容易,总算今天给我骗了来啦,回头见了 面还不知道满意不满意呢?真不容易伺候!” “好!真漂亮,只要再给她打扮打扮,比我们谁都好看。你办的事 情还会错么?你的交际手腕是有名的,谁不知道你们老爷的事情全是你 一手提携的呢!听说最近还升了一级!这一件事情办完之后,一定会使 部长满意的,你看着罢,下一个月你们老爷又可以升一级了。” 那位张太太在说话的时候就站了起来,面对着胖王太太靠在镜台边 上,手里拿着一支香烟,脸上隐含冷讥,而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眼睛 斜睨着口里吐出来的烟圈儿,好像有点儿看不起同伴的样子。胖王太太 是多聪明的人,看着对方的姿态,眼珠一转就立刻明白了一切,对张太 太翻了个白眼,抬起手来笑眯眯的要打她的嘴,同时娇声的说: “你看你!人家真心真意的同你商量商量正经事情,倒招得你说了 一大串废话!别有口说人没有口说自己,你也不错呀,你看刘局长给你 收拾得多驯服,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只要你一开口要甚么,他就唯命 奉行,今儿晚上他有紧急会议都不去参加,而来陪着你跳舞,这不都是 你的魔力么?还要说人家呢!哼!” 胖太太显然的有点儿不满同伴的话,所以她立刻报复,连刺带骨的 说得张太太脸上飞红,很不是味儿,可是又没有办法认真,因为她们平 常说惯了笑话的,况且刚才又是自己先去伤别人的,现在只好放下了怒 意,很温和的笑着,亲亲热热的拉住了胖王太太伸出来要打她嘴的那只 手,低声柔气的说: “你瞧,我同你说着玩儿的几句笑话,你就性急啦,你不知道我心 里多难过!我也很同情你,我们还不是一样?做太太真不好做,又要管 家的事情,又要陪着老爷在外边张罗,一有机会就得钻,一个应付得不 好,不顺了意,还要说我们笨。坏了他们的事,说不定就许拿你往家里 一放,外边再去寻一个,你说对不对?你看我们不是一天到晚的忙!忙 来忙去还不是为了他们?有时想起来心里真是烦!” 胖王太太这时候坐在那里低着头静听着同伴的话,很受感动!并撩 起了自己的心事,沉默着甚么也说不出来了,可是时间不允许她再往深 里想,里间屋的人已经都走出来了,一位穿淡蓝衣服的女人头一个往外 走,脸上十分为难的样子叫着: “王太太!你快来劝劝吧!我们说了多少好话李小姐也不肯换衣 服,你来罢!要看你的本事了。” 第二个走出来的是那位淡妆的少女,身边陪着一位较年轻的少妇。 那少女脸上一点儿也不擦粉,也不用口红,可是淡扫蛾眉,更显清秀, 头发也不卷,只是稍儿上有一点弯曲。穿了一件淡灰色织绵的衣服,态 度大方而温柔。自从一进门,脸上就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笑,在笑容里隐 含着痛苦,好像心里有十二分的困难不能发挥出来。这时候她慢慢的走 到王太太面前低声的说: “王太太!实在对不起您的好意,我平常最不喜欢穿别人的衣服, 我不知道今天要到跳舞场来,所以我没有换衣服,这样子我是知道不合 适的,所以还是让我回去罢!下次我预备好了再来好不好?况且我又不 会跳,就是坐在那儿也不好看的,叫人家笑话,于您的面子也不好 看!” 少女急着要想寻机会脱身,她实在不愿和她们在一起,可是她又不 得不跟着走。胖王太太是决心不会放她的,无论她怎样说,胖王太太都 有对付的方法。胖王太太立刻向前亲热的拉着她的手说: “不要紧!小李姐。不换也没有关系,就穿这衣服更显得清高,你 当然不能打扮得像我们这样俗气,你是有学问的,应当两样些,反正不 下去跳舞,等将来你学会了跳舞再说好了。不过你的头发有点儿乱!你 过来我给你梳一梳顺,回头别叫外国人笑我们中国人不懂礼貌,连头发 都不理!你说对不?” 胖王太太不等对方拒绝就先拉着往镜台边走,一下就拿李小姐硬压 着坐在镜子面前,拿起梳子,给她梳理。李小姐急得脸都涨红了,十分 不高兴的坐了下来,可是要哭又哭不出,那种样子真叫人看了可怜!婉 贞坐在椅子上看得连气都透不过来了,恨不能过去救她出来,这时候她 已经看明白她们那一群人的鬼计,暗下庆幸自己昨晚没有钻入圈套,因 为昨晚王太太约她今天到她家去吃饭,也不是怀好意的。因此她痛恨她 们!她同情李小姐,她想找一个机会告诉她,可是她怎样下手呢!正在 又急又乱的当儿,她听见李小姐在那里哀声的说: “王太太,您别费心了,我的头发是最不听话,一时三刻的叫它改 样子是不行的,您白费工夫,反而不好看,我看还是让我回去罢!我母 亲不知道我到舞场来,回头回去晚了她要着急的,她还等着我呢!我们 出来的时候您只告诉她去吃饭,她还叫我十点以前一定要回去的,还是 让我走罢!下次说好了再陪你们玩好不好?” “别着急,老太太那面我会去说的,等一会儿,跳完了我一定亲自 送你回去,到伯母面前去告罪,她一定不会怪你的,”王太太在那儿一 面梳一面说,同时耍飞眼给张太太,叫她快点去买一个别针来,她这儿 只要有一个别针一别就好了,张太太立刻明白了王太太的意思,走到婉 贞柜子边上,叫婉贞拿一个头上的别针,再拿一支口红,一个金丝做成 的手提包。一面问多少钱,一面从包里拿出一大卷钞票,一张张的慢慢 数着。 婉贞虽然手里顺着她说的一样样的搬给她,可是心中一阵阵的怒气 压不住的往上直冲,恨不能立刻离开这群魔鬼,她看透了她们的用意, 明白了一切,怪不得昨天那位王太太十分殷勤的同她讲话,一定要请她 今天去她家吃饭,要给她交一个朋友。她昨天还以为她是真心诚意来交 朋友呢,现在她才明白了她们的用意,大约她们也有所利用她的地方。 心里愈想愈气,连张太太同她说话她都一句没听见,心里只想如何能将 她们这一群鬼打死,救出那位天真的小姑娘才好。这时候她只听得面前 站着的张太太拼命的在那儿叫她: “唷!你这位小姐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呀!是不是有点儿不舒服呢? 怎么我同你连说了几遍,你一句也没有听见呀?”张太太软迷迷的笑着 对婉贞看,好像立刻希望得她一个满意答复。 婉贞想要痛痛快快地骂她几句,可是又不知如何说法,只得将自己 的气往下压。在礼貌上她是不得不客客气气的回答她,因为这是她职位 上应当做的事情,可是再叫她低声下气的去敷衍是再也办不到的了。她 的声调已经变得自己都强制不了,又慢又冷的说: “好罢!你拿定了甚么,我来算多少钱好了。” 张太太也莫名其妙的,只好很快的将别针等交给婉贞算好了钱,包 也不包拿了就走。她只感到婉贞有点不对,可是她也不明白是怎么一回 事,心想还是知趣一点少说话罢!婉贞呢,这时候的心一直缠在那位小 姑娘身上,她要知道到底是否被她们强拉着走了,这时候她再往前看, 只看见那位王太太已经很得意的将头发给她梳好了。当然是比原来的样 子好看得多,可是那小姑娘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只是低着头愁眉苦脸 的沉思着,王太太在旁边叽叽咕咕讲了许多赞美的话,她一句也好像没 有听见,想了半天忽然抬起头来满脸带着哀求的样子,又急又恨的说: “王太太!请你不要再白费时间了,你看这时候已经十点多,快十 一点了,我再不回去母亲一定要大怒,您别看我已经是长得很大的人 了,可是我母亲有时候还要小孩子一样的责打我呢!我们的家教是很严 的,又是很顽固的,我父亲在上海的时候,哥哥读到大学还要招打呢! 我女孩子家更不能乱来,这次若不是为了父亲在内地,家用不能寄来, 我母亲决不会让我出去做事情的,事前她已经再三的说过,叫我不要到 外边来交朋友,如果不听她的话,她会立刻不让我在外面工作的。所以 您还是让我回去!您的好意我一定心领,等过几天我同母亲讲好了,再 出来陪您玩,不然连下次都要没有机会出来的。” 胖太太听着她这一段话,心里似有所动,静默了一分钟,深思一 刻,立刻脸上又变了,像下了决心一定不肯放松这个机会,急忙拉着她 的手,像一个慈母骗孩子似的,放低了声调,用最和暖的口气,又带着 哀求的样子说: “得了!我的好小姐,你别再给我为难了,就算你赏我一次面子, 我已经在别人面前说下了大话,别人请不到的我一定请得到,你这么一 来不是叫我难为情么?”说到此地,再将声音放低着好像很郑重似的 ——“况且等一忽儿部长还亲自来跳舞呢!给他知道了你摆这么大架 子,不太好,说不定一生气,就许给你记一个大过,或者来一个撤职, 那多没有意思呀!你陪他坐一忽儿又不损失甚么,他一高兴立刻给你加 薪,升级都不成问题。你想想看,别人想亲近他还没有机会呢,你有这 样好的机会还要推三推四的,简直成了傻子了。”她连说带诱的一大 串,说得那个小姑娘也低了头一声不响的,十分意动。 这时候那张太太也走到了她们面前。并在那儿拿手里的东西给她们 看,王太太立刻就拿别针抢过去往她头上带。一个不要带,一个一定 要,三个人又笑又闹的正在不可开交的时候,门外边忽然又冲进来两个 女人,一个是穿着西式晚礼服的在前面走,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叫骂,后 边一个穿了旗袍的比较年轻一点的满脸带着又急又窘的样子,在后面紧 紧的追着她。这时候一屋子的空气立刻变得紧张,每个人的视线都集中 在她两个人的身上。婉贞本来是已经头晕脑涨,自己觉得连气都快喘不 过来了。恨不能即刻逃出这间恼人的屋子,到一个没有人影的地方去清 静一下。可是这时候给她两人进来后,她也忘记了一切,只有张大两只 眼睛急急的看着她们到底又是闹的甚么把戏?只听得那先进来的女人, 坐在近着婉贞的桌子边上那镜台的椅子上,用木梳打着桌子发出很响的 声音,带着又气又急的声音对着坐在她左边椅子上少女说: “好!多好!这是你介绍给我的朋友,多有礼貌!多讲交情!还是 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呢,做出这种下流不要脸的事!看她还有甚么脸来见 我!真正岂有此理,你叫我还说甚么?”说完了还气得拿木梳拼命用力 气向自己的头上乱梳,看样子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梳自己的头发,简直 气糊涂了。那边上的女人,听完她的话,脸上显得十分不安,也急得连 话都支支吾吾的讲不清楚—— “你先慢点生气,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遭得你生这么大气,我却还不 明白,大家都老朋友了,能原谅就原谅一点罢。” “你倒说的轻松!反正不在你的身上,若是你做了我一定也要气的 发晕。” “到底你是发现了甚么怪事呢?” “你听着,我告诉你!刚才不是在我家里吃完了饭大家预备到这儿 来么?我们大家不是都在客厅里吃香烟穿大衣吗?是我叫亨利上楼去锁 了房门,叫佣人带了小倍倍早点睡,我们今晚上回家晚。等他走了不多 一忽儿,曼丽也跟着上楼去。那时候我一点也不疑心,以为她是上WC 去的,谁知道我们讲了许多时候闲话,他们还不下来。你同小张他们正 说得热闹呢,也没有留心,我是已经奇怪了,所以就不声不响轻轻的走 上楼去。在楼梯上我已经听得两个人轻微的笑声,我就更轻轻的一步步 的走到房门口,轻轻的推一下。还好,没有锁上,他们大约也没有听 见。等我走进一看,好,真美丽的一个镜头,两个人互相抱着很热烈的 接吻呢!你说我应该怎办!你说。”这时候她一连串说完了,还紧逼着 旁边那个女人说,好像是她做错了事情似的,那个女人倒有点儿不知道 说甚么好!也许是事情使她太惊奇,只好轻声的说: “唔!那难怪你生气。”低声的好像说给自己听似的。 “我当时真气得要哭出来了,只好一声不响回头就下楼,他们也立 刻跟了下来。大家都在门口等着上车呢,我只好直气到现在。” “我说呢!我现在才明白,怪不得你在车子里一声也不响,谁也不 理呢!原来是如此。”她虽然是低声冷静的回答她的话,可是她的脸然 也立刻变了腔,眼睛看着鼻子,好像正在想着十分难解决的事情,对面 讲的话也有点爱听不听的样子。 “你看你!怎么不响了?你给我出个主意呀!你看我等一会儿应该 怎样对付她,还是对大家说呢,还是不响?我简直没有了办法了,同你 商量你又阴阳怪气的真不够朋友!” “你也不要太着急,大家都是社会上有地位的人,不要闹得太没 趣,慢慢的再商量办法。反正曼丽也知道给你看破她还不好意思再同你 亲热了,只要你对你自己的老爷稍微警戒警戒,料他以后也不会再做, 闹出来大家没有意思,你说对么?” 这一位听了对方几句很冷静的话以后倒也气消了一半,态度也不像 以前那样紧张了,眼睛看着对方的脸静默了几分钟,慢慢的站了起来, 低声的说: “好罢!我听你的话。不错,闹起来也没有多大好处,只要我以后 认识了她就是。那我就托你等一会儿,她若是进来,你说她几句,叫她 知道知道,就是我不响,问问她自己好意么!我是不预备再同她讲话 了。”说完了就往外边走去,那一个是一只手托着脸,眼睛看着另一只 手里的香烟,满脸不高兴的样子,一声也不响,这时候屋子里的空气非 常之静。婉贞,自从她两个进来之后眼睛一直没有离开她们的身子,心 里逼着一口气,听出了神。这时候才算把气松了,抬眼一看屋子里的人 也都走完了,只有静坐的那一位——她也好像没有觉得屋子里还有第二 个人,婉贞也看着她不知道想甚么好。忽然里屋子的小兰匆匆忙忙的跑 到婉贞面前,好像又有甚么大事发生了似的说: “快点!你的电话,大约是家里来寻你,说是有要紧事情叫你无论 多忙也要去听一听,你快去罢!”她说完了就即刻要来拉婉贞去,婉贞 可给她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身体都麻木了似的,好像是才从一个恶 梦里惊醒,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可是听说是家里,她才想起 一切,想起还有二宝病着呢!这时候来电话不要出了甚么事——她不敢 再想,她怕得连着出冷汗,心里跳得几乎站都站不起来。小兰也不管她 说甚么,只急急的拉着她就往里跑,拿起电话筒她只说了一声哙,就再 也说不下去了,只听得立生的声音在说: “你是婉贞么?你怎么样了,问经理支着薪水没有?二宝现在已经 热得不认识人了,一定要快去买了针药来打才能退热,不然恐怕要来不 及了。你知道么?哙!你为甚么不说话呀!” 婉贞听着立生的急叫声,她已经失去了知觉,她心里一阵阵的痛, 脑子里乱得连她自己都不知应该做甚么好。老实说她自从进来之后,脑 子一直没有时间去想这件事,现在才又想起二宝那只烧得像红苹果的小 脸儿,她又何尝不想立刻能拿到钱呢!可是她…… “哙!哙!你说话呀!到底你甚么时候回来?能不能早一点把药带 回来?你为甚么不开口呀?真急死人了。” “好,我知道了,在半个钟头以内一定回来。”勉强的逼出来这一句 话,说完不等回答就把电话筒挂上了,她自己也飘飘荡荡的站也站不直 了,好像要摔倒似的,吓得小兰立刻上前扶着她走到外间去。婉贞由她 扶着像做梦似的向前走着,可是心里简直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这时候 她需要安静,静静的让她的脑子清一清,可是事实不允许她如此做。等 她还没有走到自己座位面前,已经听得又有一个女人在那里同刚才坐在 镜台边静想的一个在那儿吵架,声音非常之大,一句句的钻进婉贞的耳 朵里,不由她不听。那一个坐着的女人这时候脸色变得很苍白的,瞪着 大眼对立在面前的女人厉声的说: “我告诉你,叫你醒醒不要做梦!亨利老早就是我的人,他没有同 莉莉结婚之前就是爱我的,因为我不能嫁他,他才娶的莉莉。可不能让 你们有任何关系,你快给丢手,不然我决不饶你,你当心点!” 那女人听了这些话,反而抬起了头大声的狂笑——笑得十分的自然 而狡猾,又慢又冷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真可笑!说这种话不怕人笑,亨利不是你的丈夫,你无权管,我 爱谁恨谁是我的自由,谁也管不着。我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劳你多 讲。” 婉贞这时候自己的心里已经乱得没有法子解脱,再听着这些无聊话 更使得她的心要爆炸似的,一口气闷得连气都透不过来,简直像要发疯 了。她看一看自己的周围,灯光辉煌,色彩美丽,当然比自己的家要舒 服得多。可是现在她觉得这个地方十分可怕,坐都快坐不住了,柔媚的 空气压不住她内心的爆火,她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发烧,心里跳得眼 前金星乱转,一个人像要快被逼死。面前那两个人的吵架声,愈来愈往 她耳朵里钻,她不要听——她脑子里再也放不进任何事情了。可是坐在 近边,那声音不知不觉的一个字一个字的钻进来,她恨不能立刻高声的 叫她们走出来,或是骂她们一顿,她简直再也忍不住了,她站了起来对 她们张了口正想骂出来,可是一时又开不出口,急得脸红气喘,坐立不 安。这时候她不能再忍一分钟,非立刻离开此地不成,不然她可能就发 了疯,她自己都控制不了自己了,只感觉到屋子里的空气好像重得快把 她压死了,非走不可。想到走——她就不能等有别的在转变,立刻不顾 一切的一直往门外冲,走过舞池她也好像没有看见,音乐在她身边转, 她也没有听见,只是直着眼睛,好像边儿上没有第二个人,急匆匆只顾 向前走,连自己都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显然的她已经失却了控制力。走 到二门,可巧经理先生站在那儿招应客人。看见她那样子,以为里面出 了甚么意外的事情,他立刻紧张的迎着问她: “喂——婉贞小姐!您为甚么这么急冲冲的,有甚么事情么?” 婉贞根本就没有留心到他,他所讲的话也没有听见,毫无表情的一 直往前走,经理先生在后面紧跟着叫,也是没有用。 她一口气走出了大门,到了外边草地上,四外的霓红灯照得草地上 也暗暗的发出光亮。因为这所房子四外的空地相当大,到了夏天就把空 地改为舞池,所以有的地方种着许多的小树同花木,环境很觉清静。婉 贞一口气跑到左边的一片草地旁边,随便的坐到石椅上,轻轻的舒了一 口气,才觉得自己胸口稍微轻松了一下。晚风吹入她的脑子也使她清醒 了一点,在这个时候她才像大梦初醒似的,开始记起自己现在所处的地 位,她一定要决定一下应当怎么做才对。这时候她好像听得立生在电话 里的声音——那种又急又怨的声调,真使她听得心都要碎了,她明知此 刻二宝是多么需要医药来救他的小命儿,金钱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小 脸儿烧得飞红的小二宝正在她眼前转动,她又何尝不爱这个小儿子呢! 她一阵阵的心酸,恨不能自己立刻死了罢!她一个人站在椅子边上,走 两步,又退两步,想来想去,她是应该尽她母亲的责任的,她决不能让 二宝不治而死的,她还是顾了小的罢,于是她又慢慢的一步步的走回到 大门边,想进去问经理先生预支点薪水,打电话叫立生来拿了去买药, 快点给二宝吃。可是到了大门口,她已经听见里面音乐声——在那儿抑 扬的响着!这时候二宝的小脸忽然消失了,只有刚才那些女人的脸一张 一张的显现在她的眼前,她又回想起在屋子里的一切,她又迷糊起来 了,她走到门口想进去,可是自己的腿再也抬不起来了,她已经感到她 的呼吸不能像在外边那样的舒畅。她又感到气急,这种非兰非香的浓味 儿,她简直是受不了,她回身再往草地上走——她想——想到今儿晚 上,短短的两三个钟头内所见所闻的一切,再起头想一遍,实在是太复 杂,太离奇了。不要说亲自听见,看见,就是在她所看过的小说书里, 也没有看到过这许多事情——难道说这就是现在的社会的真相么?她真 是不明白,如果每晚要叫她这样,叫她如何忍受呢?难道说叫她也同她 们这些人去同流合污么? 昨晚回家她已经通宵不能安睡,她感到这是另外一个世界,她过惯 的是一种有秩序又清静的生活,一切是朴实的简单的,现在忽然叫她重 新去做另外的一种人,哪能不叫她心烦意乱呢?所以经夫妻俩人商量之 后预备放弃这个职业,情愿穷一点,等以后有机会再等别的事情做罢。 今天下午她看了二宝烧得那样厉害,而家里又没有钱去买药,便一时情 感作用,预备牺牲自己,再来试一下,至多为了二宝做一个月,晚上就 可借薪水回来了。可是现在她决定不再容忍这一类的生活,因为就算救 转了二宝的生命,至少她自己的精神是摧残了,也许前途都被毁灭了。 她愈想愈害怕,她怕她自己到时候会管不住自己,改变了本性,况且生 死是命,二宝的病,也许不至于那样严重,就是拿了钱买好了药,医不 好也说不定,就是死了——也是命——否则以后也会再生一个孩子的 ——她一想到此地她的心里好像一块石头落下去,立刻觉得心神一松。 她透了一口气,抬起头来向天上一看,碧蓝色的天空,满布着金黄色的 星,显得夜色特别幽静,四围的空气非常甜美。这时候她心里甚么杂念 都没有,只觉得同这夜色一样清静无边,她心中很快乐——她愿意以后 再也不希望出来做甚么事情。因为不管做甚么每天往外跑,至少衣服要 多做几件,皮鞋要多买几双,也许结算下来,自己的薪水还不够自己用 呢!不要说帮助家用了。 这时候她倒一身轻松了许多,也不愁,也不急,想明白了。她站起 来很快的就一直往大门外边走去,连头也不回顾一下身后满布着霓红灯 的舞场。一直走出大门叫了一辆黄包车,坐在上面,很悠闲的迎着晚风 往家门走去,神情完全和刚来时不一样,她只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天下十 分幸运的人呢! 日记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 一个月之前我就动了写日记的心,因为听得“先生”们讲各国大文豪 写日记的趣事,我心里就决定来写一本玩玩,可是我不记气候,不写每 日身体的动作,我只把我每天的内心感想,不敢向人说的,不能对人讲 的,借着一支笔和几张纸来留一点痕迹。不过想了许久老没有实行,一 直到昨天摩叫我当信一样的写,将我心里所想的,不要遗漏一字的都写 了上去,我才决心如此的做了,等摩回来时再给他当信看,这一下我倒 有了生路了。本来我心里的痛苦同愁闷一向逼闷在心里的,有时候逼的 真难受,说有没有地方去说;这以后好了,我真感谢你,借你的力量我 可以一泄我的冤恨,松一松我的胸襟了。以后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反 正写出来也不碍事,不给别人看就是了。本来人的思想往往是一忽儿就 跑去的,想过就完,现在我可要留住它了,不论什么事想着就写,只要 认定一个真字,以前的一切我都感觉到假,为什么一个人先要以假对人 呢?大约为的是有许多真的话说出来反而要受人的讥笑,招人的批评, 所以吓得一般人都迎着假往前走,结果真纯的思想反让假的给赶走了。 我若再不遇着摩,我自问也要变成那样的,自从我认识了你的真,摩, 我自己羞愧死了,从此我也要走上真的路了。希望你能帮助我,志摩。 昨天摩出国,我本不想去车站送他,可是又不能不去,在人群中又 不能流露出十分难受的样子,还只是笑嘻嘻的谈话,恍惚满不在意似 的。在许多人的目光之下,又不能容我们单独的讲几句话。这时候我又 感觉到假的可恶,为什么要顾虑这许多,为什么不能要说什么就说什么 呢?我几次想离开众人,过去说几句真话,可是说也惭愧,平时的勇气 和决心,不知都往哪里跑了,只会泪汪汪的看着他,连话都说不出口 来。自己急得骂我自己,再不过去说话,车可要开了;那时我却盼望他 能过来带我走出众人眼光之下,说几句最后的话,谁知他也是一样的没 有勇气。一双泪汪汪的眼睛只对着我发怔,我明知道他要安慰我,要我 知道他为什么才弃我远去,他有许多许多真话,真的意思,都让社会的 假给碰回去了,便只好大家用假话来敷衍。那时他还走过来握我的手, 我也只能苦笑着对他说“一路顺风。”我低头不敢向他看,也不敢向别人 看,一直到车开,我还看见他站在车头上向我们送手吻112。我直着眼 看,只见他的人影一点一点糊涂起来,我眼前好像有一层东西隔着,慢 慢的连人影都不见了,心里也说不出是什么味儿,好像一点知觉都没有 了似的,一直等到耳边有人对我说:“不要看了,车走远了。”我才像梦 醒似的回头看见人家都在向这我笑,我才很无味的回头就走。走进车子 才知道我身旁还有一个人坐着。他1冷冷对我说:“为什么你眼睛红了? 哭么?”咳!他明知道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还要假意儿问我,怄 我;我知道他乐了,走了我的知己,他还不乐? 回家走进了屋子,四面都露出一种清冷的静,好像连钟都不走了似 的,一切都无声无嗅了。我坐到书桌上,看见他给我的信,东西,日 记,我拿在手里发怔,也不敢去看,也不想开口,只是呆坐着也不知道 自己要做点什么才好。在这静默空气里我反觉得很有趣起来,我希望永 远不要有人来打断我的静,让我永远这样的静坐下去。 昨天家里在广济寺做佛事,全家都去的,我当然是不能少的了,可 是这几天我心里正在说不出的难过,还要我去应酬那些亲友们,叫我怎 能忍受?没有法子,得一个机会我一个人躲到后边大院里去清静一下。 走进大院看见一片如白画的月光,照得栏杆,花,木,石桌,样样清清 楚楚,静悄悄一个人都没,可爱极了。那一片的静,真使人能忘却了一 切的一切,我那时也不觉得怕了,一个人走过石桥在栏杆上坐着,耳边 一阵阵送过别院的经声,钟声,禅声,那一种音调真凄凉极了。我到那 个时光,几天要流不敢流的眼泪便像潮水般的涌了出来,我哭了半天也 不知道是哭的什么,心里也如同一把乱麻,无从说起。 今天早晨他去天津了。我上了三个钟头的课,先生给我许多功课, 我预备好好地做起来。不过这几天从摩走后,这世界好像又换了一个似 的,我到东也不见他那可爱的笑容,到西也不听见他那柔美的声音,一 天到晚再也没有一个人来安慰我,真觉得做人无味极了;为什么一切事 情都不能遂心适意呢?随处随地都有网包围着似的,使得手脚都伸不 开,真苦极了。想起摩来更觉惆怅,现在不知道已经走到什么地方了, 也许已过哈尔滨了吧。昨晚庙里回来就睡下,闭着眼细细回想在庙后大 院子里得着的那一忽儿清闲,连回味都是甜的。像我现在过的这种日 子,精神上,肉体上,同时的受着说不出的苦,不要说不能得着别人一 点安慰和怜惜,就是单要求人家能明白我,了解我,已是不容易的了! 我足足的忙了一天,早晨做了一篇法文,出去买了画具,饭后陈先 生来教了半天,说我一定能进步的快,倒也有趣。晚饭时三伯母等来请 我去吃饭,ml也来相约,我都回绝她们了,因为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坐 坐,况且我还要给摩写信。在灯下不知不觉的就写了九张纸,还是不能 尽意,薄薄的几张纸能写上多少字呢? 临睡时又看了几张摩的日记,不觉又难受了半天。可叹我自小就是 心高气傲,想享受别的女人不大容易享受得到的一切,而结果现在反成 了一个一切都不如人的人。其实我不羡富贵,也不慕荣华,我只要一个 安乐的家,知心的伴侣,谁知连这一点要求都不能得到,只落得终日里 孤单的,有话都没有人能讲,每天只是强自欢笑的在人群里混。又因为 我不愿意叫人家知道我现在是不快乐,不如意,所以我装着是个快乐的 人,我明知道这种办法是不长久的,等到一旦力尽心疲,要再假装也没 有力气了,人家不是一样会看出来的么?所幸现在已有几个知己朋友们 知道我,明白我,最知我者当然是摩!他知道我,他简直能真正的了解 我,我也明白他,我也认识他是一个纯洁天真的人,他给我的那一片纯 洁的爱,使我不能不还给他一个整个的圆满的永没有给过别人的爱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 昨天忙了一天,起身就叫娘来赶了去,叫我陪她去医院,可是几件 事一做,就晚了来不及去了。吃了饭回家写了一封信给摩,下午s来谈 话。两人不知不觉说到晚上十一点才走,大家有相见恨晚的感想,痛快 得很。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七日 可恨昨天才写得有趣的时候,他忽然的回来了。我本想一个人舒舒 服服的过几晚清闲的晚上的,借着笔发泄发泄心里的愁闷,谁知又不能 如愿。w,c都来过,也无非是大家瞎谈一阵闲话,一无可记的,倒是前 天s的那几句话,引起我无限的怅惘。我现在正好比在黑夜里的舟行大 海,四面空阔无边,前途又是茫茫的不知何日才能达到目的地,也许天 空起了云雾,吹起狂风降下雷雨,将船打碎沉没海底永无出头之日;也 许就能在黑雾中走出个光明的月亮,送给黑沉沉的大海一片雪白的光 亮,照出了到达目的地去的方向。所以看起来一切还需命运来帮忙,人 的力量是很有限的。s说当初他们都不大认识我的,一位不是同他们一 类的,现在才知道我,咳!也难怪!我是一个没有学问的很浅薄的女 子,本来我同摩相交自知相去太远,但是看他那样的痴心相向,而又受 到了初恋的痛苦,我便怎样也不能再使他失望了。摩,你放心,我永不 会叫你失望就是,不管有多少荆棘的路,我一定走向前去找寻我们的幸 福,你放心就是! s走后,我倒床就哭,自己也不知道何处来的那许多眼泪,我想也 许是这一个礼拜实在过得太慢了,太凄惨了,以后的日子不知怎样才能 度过呢?昨天接着摩给娘的信,看得我肝肠寸断了,那片真诚的心意感 动了我,不怕连日车上受的劳顿,在深夜里还赶着写信,不是十二分的 爱我怎能如此?摩,我真感谢你。在给我的信中虽然没有多讲,可是我 懂得的,爱!你那一个字一个背影我都明白的,我知道你一字一泪,也 太费苦心了,其实你多写也不妨。我昨晚得一梦,早知你要来信,所以 我早预备好了,不会叫他看见的。我近日常梦见你,摩,梦见你给我许 多梅花,又香,又红,又甜,醒来后一切都有了,可是那时我还闭着眼 不敢动2,来回的想----想起我们在月下轻谈的那几天是多有趣阿!现在 呢?远在千里外,叫亦听不见;要是我们能不受环境的压迫,携手同游 欧美,度我们理想的日子,够多美呢!到今天我有些后悔不该不听你的 话了。 刚才念信时心里一阵阵的酸,真苦了你了,我的爱,我害你了,使 你一个人冷清清的受那孤单旅行的苦,我早知道没有人照顾你是不行 的,你看是不是又着凉了?我真不放心,不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使得你 自己会当心一点冷暖才好,你要知道你在千里外生病,叫我怎能不急的 发晕? 今天是礼拜,我偏有不能辞的应酬,非去不可,但是我的心直想得 一个机会来静静地多写几张日记,多写几行信,哪有余情来做无谓的应 酬?难怪我一晚上闹了几个笑话,现在自己想想都是可乐的,“心无二 用”这句话真是透极了,一个人只要心里有了事情,随便做什么事都要 错乱的。 s说,男女的爱一旦成熟结为夫妇,就会慢慢的变成怨偶的,夫妻 间没有真爱可言,倒是朋友的爱较能长久。这话我认为对极了,我觉得 我们现在精神上的爱情是不会变的,我也希望我们永远做一个精神上的 好朋友,摩,不知你愿否?我现在才知道夫妻间没有真爱情而还须日夜 相缠,身体上受的那种苦刑是只能苦在心,不能为外人道的。我今天写 得很舒服,明天恐怕没有机会了,因为早晨须读书,饭后随娘去医院, 下午又要到妹妹家去,晚上又是那法国人请客,许多不能不去做的事情 又要缠着一整天,真是苦极了。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九日 你瞧!一下就连着三天不能亲近我的日记。十六那天本想去妹妹家 的,谁知是三太太的生日,又是不能不去,在她家碰见了寄妈,被她取 笑的我泪往里滚,摩!我害了你了,我是不怕,好在叫人家说惯了,骂 我的人,冤枉我的人也不知有多少,我反正不与人争辩,不过我不愿意 连你也为我受骂,咳!我真恨,恨天也不怜我,你我已无缘,又何必使 我们相见,且相见而又在这个时候,一无办法的时候!在这情况之下真 用得着那句“恨不相逢未嫁时”的诗了。现在叫我进退两难,丢去你不忍 心,接受你又办不到,怎不叫人活活的恨死!难道这也是所谓天数么? 今天s请吃饭,有wh等几个人的清谈,倒使我精神一畅呢!回家就 接着你由哈尔滨寄来的一首诗,咳!真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是那样的凄 冷,那样的想念我,而又不能在笔下将一片痴情寄给我,连说话都不能 明说,反不如我倒可以将胸中的思念的一字一句都寄给你,让你看了舒 服,同时我也会感觉着安慰。因此我就想到你不能说的苦,慢慢的肚子 一定要胀破的。不过你等着信的地址。今晚我无意中说了一句,这个礼 拜为什么过得这样慢,w他们都笑起来,我叫他们笑得脸红耳热,越发 的难过了,因为我本来就不好过,叫他们再一取笑,我真要哭出来了; 还是s看我可怜救了我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二日 昨天才写完一信,t来了,谈了半天。他倒是个很好的朋友,他说 他那天在车站看见我的脸吓一跳,苍白得好像死去一般,他知道我那时 的心一定难过到极点了。他还说外边谣言极多,有人说我要离婚了,又 有人说摩一定是不真爱我,若是真爱决不肯丢我远去的。真可笑,外头 人不知道为什么都跟我有缘似的,无论男女都爱将我当一个谈话的好材 料,没有可说也得想法造点出来说,真奇怪了。t也说现在是个很好的 脱离机会,可是娘呢?咳,我的娘呀!你可害苦了我啦,我一生的幸福 恐怕要为你牺牲了。 摩,为你我还是拼命干一下的好,我要往前走,不管前面有几多的 荆棘,我一定直着脖子走,非到筋疲力尽我绝不回头的。因为你是真正 的认识了我,你不但认识我表面,你还认清了我的内心,我本来老是自 恨为什么没有人认识我,为什么人家全拿我当一个只会玩只会穿的女 子,可是我虽恨,我并不怪人家,本来人们只看外表,谁又能真生一双 妙眼来看透人的内心呢?受着的评论都是自己去换得来的,在这个黑暗 的世界有几个人肯拿真性灵透露出来的?像我自己,还不是一样成天埋 没了本性以假对人么?只有你,摩!第一个人能从一切的假言假笑中看 透我的真心,认识我的苦痛,叫我怎能不从此收起以往的假而真正的给 你一片真呢!我自从认识了你,我就有改变生活的决心,为你我一定认 真的做人了。 因为昨晚一霄苦思,今晨又觉满身酸痛,不过我快乐,我得着了一 个全静的夜。本来我就最爱清静的夜,静悄悄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滴答 的钟声做我的良伴,让我爱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论坐着,睡着,看书, 都是安静的,在无聊时耽着想想,做不到的事情,得不着的快乐,只要 能闭着眼像电影似的一幕幕在眼前飞过也是快乐的,至少也能得着片刻 的安慰。昨晚我想你,想你现在一定已经看得见西伯利亚的白雪了,不 过你眼前虽有不容易看得到的美景,可是你身旁没有了陪伴你的我,你 一定也同我现在一般的感觉着寂寞,一般心内叫着痛苦的罢!我从前常 听人言生离死别是人生最难忍受的事情,我老是笑着说人痴情,谁知今 天轮到了我身上,才知道人家的话不全是虚的,全是从痛苦中得来的实 言,我今天才身受着这种说不出叫不明的痛苦,生离已经够受得了,死 别的味儿想必更不堪设想吧。 回家去陪娘看病,在车中我又探了探她的口气,我说照这样的日子 再往下过,我怕我身体要担受不起了。她倒反说我自寻烦恼,自找痛 苦,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到晚只是去模仿外国小说上的行为,讲爱 情,说什么精神上痛不痛苦,那些无味的话有什么道理。本来她在四十 多年前就生出来了,我才生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内的变化与进步是不可 计算的,我们的思想当然不能符合了。她们看来夫荣子贵是女子的莫大 幸福,个人的喜乐哀怒是不成问题的,所以也难怪她不能明了我的苦 楚,本来人在幼年时灌进脑子里的知识和教育是永不会迁移的,何况是 这种封建思想与礼教观念更不容易使她忘记。所以从前多少女子,为了 怕人骂,怕人背后批评,甘愿自己牺牲自己的快乐和身体,怨死闺中, 要不然就是终身得了不死不活的病,呻吟到死。这一类的可怜女子,我 敢说是个里面有九个是自己明知故犯的,她们可怜,至死还不明白是什 么害了她们。摩!我今天很运气能够蜷曲着你,在我不认识你以前,我 的思想,我的观念,也同他们一样,我也是一样的没有勇气,一样的预 备就此糊里糊涂的一天天往下过,不问什么快乐什么痛苦,就此埋没了 本性过他一辈子完事的;自从见着你,我才像乌云里见了青天,我才知 道自埋自身是不应该的,做人为什么不轰轰烈烈的做一番呢?我愿意从 此跟着你往高处飞,往明处走,永远再不自暴自弃了。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 一连又是几天不能亲近你了,摩!这日子真有点过不下去了,一天 到晚只是忙些无味的应酬,你的信息又听不到,你的信也不来,算来你 上工了也有十几天了,也该有信来了,为什么天天拿进来的信我老也见 不着你的呢?难道说你真的预备从此不来信了么?也许朋友们的劝慰是 有理由的。你应该离开我去海外洗一洗脑子,也许可以洗去我这污浊的 黑影,是你永远忘记你曾经认识过我。我的投进你的生命中也许是于你 不利,也许竟可破坏你的终身的幸福的,我自己也明白,也看得很清, 而且我们的爱是不能让社会明了,是不能叫人们原谅的。所以我不该盼 你有信来,临行时你我不是约好不通信,不来往,大家试一试能不能彼 此相忘的么?在嘴里说的时候,我的心里早就起了反对,口内不管怎样 的硬,心里照样还是软绵绵的;那一忽儿的口边硬在半小时内早就跑远 了,因此不等到家我就变了主意,我信你也许同我一样,不过今天不知 怎样有点信不过你了,难倒现在你真想实行那句话了么?难倒你才离开 我就变了方向了么?你若能真的从此不理我倒又是一件事了。本来我昨 天就想退出了,大概你在第三封信内可以看见我的意思了,你还是去走 那比较容易一点的旧路吧,那一条路你本来已经开辟得快成型了,为什 么又半路中断去呢?前面又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你不妨再去走走看,也 许可以得到圆满的结果,我这边还是满地的荆棘,就是你我二人合力的 工作也不知几时才可以达到目的地呢!其中的情形还要你自己再三想想 才好。我很愿意你能得着你最初的恋爱,我愿意你快乐,因为你的快乐 就和我的一样。我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回答我,只要你能得着安慰, 我心就安慰了,我还是能照样的爱你,并不一定要你知道的。是的, 摩!我心里乱极了,这时候我眼里已经没有了我自己,我心里只有你的 影子,你的身体,我不要想自身的安全,我只想你能因为爱我而得着一 些安慰,那我看着也是乐的。 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九日 前天写得好好的,他又回来了。本来这几天因为他在天津,所以我 才得过着几天清闲的日子,在家里一个人坐着看看书,写写字,再不然 想你时就同你笔上谈谈,虽然只是我一个人自写自意,得不着一点回 音,可是我觉得反比同一个不懂的人谈话有趣得多。现在完了,我再也 不能得到安慰了。所以昨天我就出去了一整天,吃饭,看戏,反正只要 有一个去处,便能将青天快快的变成黑天。怪的倒是你为什么还有信 来?你没有信来我就更坐立不安了;我的心每天只是无理由的跳,好好 的跟人家说着话的时候我也会一阵阵的脸红心跳,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 什么,这样下去,我怕要得心脏病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二日 好,这一下十几天没有亲近你了,吾爱,现在我又可以痛痛快快的 来写了。前些日子因为接不着你的信,他又在家,我心里又烦,就又忘 了你的话,每天只是在热闹场中去消磨时候,不是东家打牌就是出外跳 舞,有时精神委顿下来也不管,摇一摇头再往前走,心里恨不得从此消 灭自身,眼前又一阵阵的糊涂起来,你的话,你的劝告也又在耳边打转 身了。有时娘看得我有些出了神似的就逼着我去看医生,碰着那位克利 老先生又说得我的病非常的沉重,心脏同神经都有了十分的病。因此父 母为我又是日夜不安,尤其是伯伯每天跟着我像念经似的劝,叫我不能 再如此自暴自弃,看了老年人着急的情形,我便只能答应吃药,可笑! 药能治我的病么?在多吃一点也是没有用的,心里的病医得好么?一边 吃药,一边还是照样的往外跑,结果身体还是敌不过,没有几天就真正 病倒在床上了。这一来也就不得不安静下来,药也不能不吃了。还好, 在这个时候我得着了你的安慰,你一连就来了四封信,他又出远门,这 两样就医好了我一半的病,这时候我不病也要求病了,因为借了病的名 字我好一个人静静的睡在床上看信呀!摩!你的信看得我不知道蒙了被 子哭了几次,你写得太好了,太感动我了,今天我才知道世界上的男人 并不都是像我所想象那样的,世界上还有像你这样纯粹的人呢,你为什 么会这样的不同的呢? 摩!我现在又后悔叫你走了,我为什么那样的没有勇气,为什么要 顾着别人的闲话而叫你去一个人在冰天雪地里过孤单的旅行生活呢?这 只能怪我自己太没有勇气,现在我恨不能丢去一切飞到你的身边来陪 你。我知道你的苦,摩,眼前再有美景也不会享受的了。咳!我的心简 直痛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这样的日子等不到你回来就要完的。这几天 接不着你的信已经够害得我病倒,所以只盼你来信可以稍得安心,谁知 来了信却又更加上几倍的难受。这一忽儿几百支笔也写不出我心头的 乱,什么味儿自己也说不出,只觉得心往上钻,好像要从喉管里跳出来 似的,床上再也睡不住了,不管满身热得多厉害,我也再按止不住了, 在这深夜里再不借笔来自己安慰自己,我简直要发疯了。摩,你在不要 告诉我你受了寒的话吧,你不病已经够我牵挂的了,你若是再一病那我 是死定了。我早知道你是不会自己管自己的,所以临行时我是怎样叮咛 你的,叫你千万多穿衣服,不要在车上和衣睡着,你看,走了不多久就 着冷了。你不知道过西伯利亚时候够多冷,虽然车里有热气,你只要想 薄薄的一层玻璃哪能挡得住成年不见化的厚雪的寒气。你为什么又坐着 睡着呢?这不是活活急死我么?受了一点寒还算运气,若是变了大病怎 么办?我又不能飞去,所以只能你自己保重阿。 你也不要怨了,一切一切都是命,我现在看得明白极了,强求是无 用,还是忍住气,耐着心等命运的安排吧。也许有那么一天等天老父一 看见了我们在人间挣扎的苦况,哀怜的叫声,也许能叫动他的怜恤心给 我们相当的安慰,到那时我们才可以吐一口气了!现在纵然是苦死也是 没有用的,有谁来同情你?有哪一个能怜恤你?还不如自认了吧。人要 强命争气是没有用的,只要看我们现在一隔就是几千里,谁叫谁都叫不 到,想也是枉然。一个在海外惆怅,一个在闺中呻吟,你看!这不是命 运么?这难道不是老天的安排?这不是他在冥冥中使开他那蒲扇般的大 手硬生生的撕开我们么?柔弱的我们,哪能有半点的倔强?不管心里有 多少的冤屈,事实是会有力量使得你服服贴贴的违背自己的心来做的。 这次你问心是否愿意离着我远走,我知道不是!谁都能知道你是勉强 的,不过你看,你不是分明去了么?我为什么不留你?为什么会甘心的 让你听了人家的话而走呢?为什么我们两人没有决心来挽回一切?我心 里分明 声声的叫着你不要走,可是你还不是照样的走了!你明白不? 天意如此,就是你有多大的力量也挽回不转的。所以我一到愁闷得无法 自解的时候,就只好拿这个理由来自骗了。 现在我一个人静悄悄的独坐在书桌前,耳边只听见街上一声两声的 打更声,院子里静得连风吹树叶的声音都没有,什么都睡了,为什么我 放着软绵绵的床不睡,别人都一个个正浓浓的做着不同的梦,我一个人 倒肯冷清清的呆坐着呢?为谁?怨谁?摩,只怕只有你明白吧!我现在 一切怨 恨 哀 痛都不放在心里,我只是放心不下你,我闭着眼好像看见 你一个人和衣耽在车厢里,手里拿了一本书,可是我敢说你是一句也没 有看进去,皱着眉闭着眼的苦想,车声风声大的也分不出你我,窗外是 黑的一样也看不出,车里虽有暗暗的一支小灯,可也照不出什么来。在 这样惨淡的情形下,叫你一个人去受,叫我哪能不想着就要发疯?摩! 我害了你,事到如今我也明知没有办法的了,只好劝你忍着些吧;你快 不要独自愁怅,你快不要让眼前风光飞过,你还是安心多作点诗写点文 章吧,想我是免不了的。我也知道,在我们现在所处的地位,彼此想要 强制着不想是不可能的,我自己这些日子何尝不是想得你神魂颠倒。虽 然每天有去寻事做,想减去想你的成分,结果反做些遭人取笑的举动使 人家更容易看得出我的心有别思,只要将我比你,我就知道你现在的情 形是怎样了。别的话也不用说了,摩,忍者吧!我们现在是众人的俘虏 了,快别乱动,一动就要找人家说笑的,反正我这一面由我尽力来谋自 由,一等机会来了我自会跳出来,只要你耐心等着不要有二心。 我今天提笔的时候是满心云雾,包围得我连光亮都不见了,现在写 到这里,眼前倒像又有了希望,心底里的彩霞比我台前的灯光还亮,满 屋子也好像充满了热气使人遍体舒适。摩!快不用惆怅,不必悲伤,我 们还不至于无望呢!等着吧!我现在要去寻梦了,我知道梦里也许更能 寻着暂时的安慰,在梦里你一定没有去海外,还在我身边低声的叮咛, 在颊旁细语温存。是的,人生本来是梦,在这个梦里我既然见不着你, 我又为什么不到那一个梦里去寻你呢?这一个梦里做事都有些碍手碍脚 的,说话的人太多了,到了那一个梦里我相信你我一定能自由做我们所 要做的事,决没有旁人来毁谤,再没有父母来干涉了!摩,要是我们能 在那一个梦里寻得着我们的乐土,真能够做我们理想的伴侣,永远的不 分离,不也是一样的么?我们何不就永远住在那里呢?咳!不要把这种 废话再说下去了,天不等我,已经快亮了,要是有人看见我这样的呆坐 着写到天明,不又要被人大惊小怪吗?不写了,说了许多废话有什么用 处呢?你还是你,还是远在天边,我还是我,一个人坐在房里,我看还 是早早的去睡吧!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五日 病一好就成天往外跑,也不知哪儿来的许多事情,躲也躲不远,藏 也没有地方藏,每天像囚犯似的被人监视着,非去不可,也不管你心里 是什么味儿。更加一个娘,到处都要我陪着去,做女儿的这一点责任又 好像无可再避,只得成天拿一个身体去酬应他们,不过心里的难过是没 有人可以知道的了。害得我一连几天不能来亲近你,我的爱,这种日子 也真亏我受得了!今天又和母亲大闹,我就问她"一个人做人还是自己 做呢?还是为着别人做呢?"我觉得一个人只要自己对得住自己就成 了,管别人的话是管不了许多的。这许多人你顺了这个做,那个也许不 满意,听了那一个的话又违背了这一个,结果是永远不会全满意的。为 了要博取人家一句赞美的话而牺牲了自己的幸福,我看这种人多得很 呢;我不愿再去把自己牺牲了,我还是管我自己的好,摩,你说对么? 真的,今天还有一件事使我难受到极点,今天我同娘争论了半天, 她就说"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先慢慢地走我还有话呢",说着她就从 床前抽屉里拿出一封信往我面前一掷,我一看,原来是你的笔迹。我倒 呆了半天,不知你写得什么,心里不由得就跳荡起来了,我拿着一口气 往下看,看得我眼里的泪珠遮住了我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都像被浓雾 裹着似的,再也看不下去了。 摩!我的爱,你用心太苦了,你为我想得太周密了,你那一片清脆 得像稚儿的真诚的呼唤声,打动了我这污浊的心胸,使我立刻觉得我自 身的庸俗。你的信中哪一句话不是从心底里回转几遍才说出来的,哪一 字不是隐含着我的?你为我,咳!你为我太苦了,摩!你以为你婉转劝 导一定能打动她的心,多少给我们一条路走走,哪知道你明珠似的话好 似跌入了没底的深海,一点光辉都不让你发,你可怜的求告又何尝打得 动她像滑石一般硬的心呢!一切不是都白费了么?到这种情况下你叫我 不想死还去想什么呢?不死也要疯了,我再不能挣扎下去了,我想非去 西山静两天不可了。只能暂时放下了你再讲,我也不管他们许不许,站 起来就走,好在这不是跟人跑,同去的都是长辈亲友,他们再也说不出 别样新鲜话了。只要一件,你要有几天接不到我的信呢。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八日 那天写着写着他就回来了,一连几天乱得一点空闲也没有,本想跑 到西山养病,谁知又改了期,下星期一定去得成了。事情是一天比一天 复杂,他又有到上海去做事的消息,这次来进行的,若是事情办成,我 又不知道要发配到何处呢?摩!看起来我们是凶多吉少。怎么办?我的 身体又成天叫他们缠着,每次接着你的信,虽然片刻的安慰是有的,不 过看着你一个人在那里呻吟痛苦,更使我心碎。我以前见着人家写心碎 这两个字,我老以为是说得过分;一个人心若是碎了人不是也要死了 么?谁知道天下的成句是无有不从经验中得来的,我现在真的会觉着心 碎了。一到心里沉闷的无法解说时,我就会感得心内一阵阵的痛,痛得 好似心在那儿一块块撕下来,还同时觉得往下坠,那一种味儿我敢说世 界上没有几个人能享受得到,摩!我也可算得不冤枉了,什么味儿我都 尝过了,所谓人生,我也明白了。要是没有你,我真可以死了。 这两天我连娘的面都不敢见了,暂且躲过两天再说,我只想写信叫 你回来,写了几次都没有勇气寄!其实你走了也不过一个多月,可是好 像有几年似的,而且心里老有一种感想,好像今生再见不着你了。这是 一种坏现象,我知道。我心里总是一阵阵的怕,怕什么我也不知道,只 觉着我身边自从没有了你就好似没有了灵魂一样。我只怕没有了你的鞭 督,我要随着环境往下流,没有自拔的勇气,又怕懦弱的我容易受人家 的支配,眼前一切都乱得像一蓬乱发无从理起,就是我的心也乱得坐卧 不宁,我知道一定又要有不幸的事情发生了,他又成天的在家,我简直 连写日记的工夫都没有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日 昨天在酒筵前听说你的小儿子死了,听了吓一跳,不幸的事为什么 老接连着缠扰到我们身上来?为什么别人的消息倒比我快,你因何信中 一字不提!不知你们见着最后的一面没有?我知道你很喜欢这个小的孩 子,这一下又要害你难受几天。但愿你自己保重,摩!我这几日不大 好,写信也不敢告诉你,怕你为我担忧,看起来我的身体要支撑不住 了,每天只是无故的一阵阵心跳,自你走后我常无端的就耳热心跳。起 头我还以为是想着你才有这现象,现在不好了,每天都要来几回了。恐 怕大病就在这眼前了,若是不立刻离开这环境,简直一两天内就要倒下 来了。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 现在我要暂时与你告别,我的爱!我决定去大觉寺休养两个礼拜 了,在那儿一定没有机会写的,虽然我是不忍片刻离开你的,可是要是 不走又要生出事来了,只好等我回来再细细的讲给你听吧!现在我暂时 拿你锁起来!爱!让你独自闷在一方小屋子里受些孤单!好不?你知 道!要是不将你锁起来,一定有贼来偷看你!我怕你给别人看了去,又 怕偷了去,只好请你受点闷气了,不要怨我,恨我!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一日 这一回去得真不冤,说不尽的好,等我一件件的事告诉你。我们这 几天虽然没有亲近,可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你的,在山中每天晚上想写, 只可恨没有将你带去,其实带去也不妨,她们都是老早上了床,只有我 一个睡不着呆坐着,若是带了你去不是我可以照样每天亲近你吗?我的 日记呀,今天我拿起你来心里不知有多少欢喜,恨不能将我要说的话像 机器似的倒出来,急得我反不知从哪里说起了。 那天我们一群人到了西山脚下改坐轿子上大觉寺,一连十几个轿子 一条蛇似的游着上去,山路很难走,坐在轿上滚来滚去像坐在船上遇着 大风一样的摇摆,我是平生第一次坐,差一点拿我滚了出来。走了三里 多路快到寺前,只见一片片的白山,白的好像才下过雪一般,山石树木 一样都看不清,从山脚一直到山顶满都是白,我心里奇怪极了。这分明 是暖和的春天,身上还穿着夹衣,微风一阵阵吹着入夏的暖气,为什么 眼前会有雪山涌出呢?打不破这个疑团,我只得回头向那抬轿的轿 夫:“喂!你们这儿山上的雪,怎么到现在还不化呢?”那轿夫跑得面头 流着汗,听了我的话他们好像奇怪似的一面擦汗一面问我:“大姑娘, 您说什么?今年的冬天比哪年都热,山上压根儿就没有下过雪,您哪儿 瞧见有雪呀?”他们一边说着便四下里去乱寻,脸上都现出了惊奇的样 子。那时我真急了,不由得就叫着说:“你们看那边满山雪白的不是雪 是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他们倒都狂笑起来了,“真是城里姑娘不出 门!连杏花都不认识,倒说是雪,您想五六月里哪儿来的雪呢?”什 么!杏花儿!我简直叫他们给笑呆了。顾不得他们笑,我只乐得恨不能 跳出轿子一口气跑上山去看一个明白。天下真有这种奇景么?乐极了也 忘记了我的身子是坐在轿子里呢,伸长脖子只往前看,急得抬轿的人叫 起来了,“姑娘,快不要动呀,轿子要翻了。”一连几晃,几乎把我抛入 小涧去。这一下才吓回了我的魂,只好老老实实的坐着再也不敢乱动 了。 上山也没有路,大家只是一脚脚的从这块石头跳到那一块石头山, 不要说轿夫不敢斜一斜眼睛,就是我们坐的人都连气也不敢喘,两只手 使劲拉着轿杠儿,两个眼死盯着轿夫的两只脚,只怕他们一失脚滑下山 涧去。那时候大家只顾着自己性命的出入,眼前不易得的美景连斜都不 去斜一眼了。 走过一个石山顶才到了平地,一条又弯又小的路带着我们走进大觉 寺的山脚下。两旁全是杏树林,一直到山顶,出了一条羊肠小路只容得 一个人行走以外,简直满都是树。这时候正是五月里杏花盛开的时候, 所以远看去简直像是一座雪山,走近来才看出一朵朵花,坠得树枝都看 不出了。 我们在树荫里慢慢的往上走,鼻子里微风吹来阵阵的花香,别有一 种说不出的甜味来。摩,我再也想不到人间还有这样美的地方,恐怕神 仙住的地方也不过如此了。我那时乐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左一转右一 转,四围不见别的,只是花。回头看见跟在后边的人,慢慢在那儿往上 走,好像都在梦里似的,我自己也觉得我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这样的所 在简直不配我们这样的浊物来,你看那一片雪白的花,白的一尘不染, 哪有半点人间的污气?我一口气跑上了山顶,站上一块最高的石峰,定 一定神往下一看,呀,摩!你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咳,只恨我这支笔没 有力量来描写那是我眼底所见的奇景!真美!从上往下斜着下去只看见 一片白,对面山坡上照过来的斜阳,更使它无限的鲜丽,那是我恨不能 将我的全身滚下去,到花间去打一个滚,可是又恐怕我压坏了粉嫩的花 瓣儿。在山脚下又看见一片碧绿的草,几间茅屋,两三声狗吠声,一个 田家的景象,满都现在我的眼前,荡漾着无限的温柔。这一忽儿我忘记 了自己,丢掉了一切的烦恼,喘着一口大气,拼命的想将那鲜甜味儿吸 进我的身体,洗去我五脏内的浊气,重新变一个人,我愿意丢弃一切, 永远躲在这个地方,不要再去尘世间见人。真是,摩,那时我连你都忘 了。一个人呆在那儿不是他们叫我我还不醒呢! 一天的劳乏,到了晚上,大家睡得正浓,我因为想着你不能安睡, 窗外的明月又在纱窗上映着逗我,便一个人就走到了院子里去,只见一 片白色,照得梧桐树的叶子在地下来回的飘动。这时候我也不怕朝露里 受寒,也不管夜风吹得身上发抖,一直跑出了庙门,一群小麻雀儿让我 吓得一起就向林子里飞,我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庙前就是一大片杏树林 子。这时候我鼻子里闻着一阵芳香,不像玫瑰,不像白兰,只熏得我好 像酒醉一般。慢慢的我不觉耽了下来,一条腿软的战都站不住了。晕沉 沉的耳边送来清呖呖的夜莺声,好似唱着歌,在嘲笑我孤单的形影,醉 人的花香,轻含着鲜洁的清气,有阵阵的送进我的鼻管。忽隐忽现的月 华,在云隙里探出头来从雪白的花瓣里偷看着我,也好像笑我为什么不 带着爱人来。这恼人的春色,更引起我想你的真挚,逗得我阵阵心酸, 不由得就睡在蔓草上闭着眼轻轻的叫着你的名字。我似梦非梦的睡了也 不知有多久,心里只是想着你——忽然好像听得你哪活泼的笑声,像珠 子似的在我耳边滚:“曼,我来!”又觉得你那伟大的手,紧握着我的手 往嘴边送,又好像你那顽皮的笑脸,偷偷的偎到我的颊边抢了一个吻 去。这一下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喘,难道你真回来了么?急急的睁眼一 看,哪有你半点影子?身旁一无所有,再低头一看,原来才发现我自己 的右手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握住了我的左手,身上多了几朵落花,花瓣儿 飘在我的颊边好似你来偷吻似的。真可笑!迷梦的幻境竟当了真!自己 便不觉无味得很,站起来,只好把花枝儿泄气,用力一拉,花瓣儿纷纷 落地,打得我一身;林内的宿鸟以为起了狂风,一声叫就往四处里乱 飞。一个美丽的宁静的月夜叫我一阵无味的恼怒给破坏了。我心里再不 要看眼前的美景,一边走一边想着你,为什么不留下你,为什么让你 走。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四日 回来了不过三天,气倒又受了一肚子。你的信我都见着了,不要说 你过的什么日子,我又何尝是过的人的日子?两个人在两地受罪,为的 是什么?想起来真恼人,这次山中去了几天,再受着无限的伤感,在城 里每天沉醉在游戏场中,戏园里,同跳舞场里,倒还能暂时忘记自己, 随着歌声舞影去附和;这次在清静的山中让自然的情景一熏,反激起我 心头的悲恨,更引动我念你的深切。我知道你也是一般的痛苦,我相信 你一个人也是独乐不了,这何苦——摩!你还是回来吧。 事情看起来又要起变化了,这几天他又走了,听说这次上海事情若 是成功,就要将家搬去,我现在只是每天在祝祷着不要如了他们的愿, 不知道天能可怜我们不?在山中我探了一探亲友们的口气,还好!她们 大半都同情于我的,却叫我做事情不要顾前顾后,要做就做,前后一顾 倒将胆子给吓小了,这话是不错的,不过别人只会说,要是犯到自己身 上,也是一样的没有主意。现在我倒不想别的,只想躲开这城市。 这一番山中的生活更打动了我的心,摩!我想到万不得已时我们还 是躲到山里去罢!我这次看见好几处美丽的庄园,都是花两三千块钱买 一座杏花山,满都是杏花,每年结的杏子,卖到城里就可以度日,山脚 下造几间平屋,竹篱柴门,再种下几样四季吃的素菜,每天在阳光里栽 栽花种种草,再不然养几个鸟玩玩,这样的日子比做仙人都美。 这次我们坐着轿出去玩的时候,走过好几处这样的人家,有的还请 我吃饭呢,他们也不完全是乡下人,虽然他们不肯告诉我们名姓,我们 也看得出是那些隐居的人,若是将他们的背景一看,也难说不是跟我们 一样的。我真羡慕他们,我眼看他们诚实的笑脸,同那些不欺人的言 语,使我更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摩!我看世间纯洁的心,只有山中还有 一两颗。 我知道局面又要有转变,但不知转出怎样的面目来。为了心神的不 安定,我更是坐立不安,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要想打电报去叫你回来, 却又不敢,不叫又没有主意。摩!这日子真不如死去!我也曾同朋友们 商量过,他们全我要做就不可失去这个机会,不如痛痛快快的告诉了他 们,求他们的同意,等他们不答应时,我们再想对付的办法;若是再低 头跟他们走,那就再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摩!这时候我真没有主意了, 这个问题一天到晚的在我脑中转,也决不定一个办法。你又不在,一封 信来回就要几十天;不要说几十天,就是几天都说不定出什么变化呢! 睡也睡不着,白天又要出去应酬,所以精神觉得乏极,你看吧!大病快 来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十九日 这几日无日不是浸在愁云中,看情形是一天不对一天了,我们家里 除了爸爸之外,其余都是喜气冲冲,尤其是娘,脸上都饰了金,成天的 笑。 看起来我以后的日子是没有法子过的了,在这个圈子里我是没有我 的位置的,就是有也坐不住的。摩!你还不回来,我怕你没有机会再见 我了,我的心脏都要裂了,我实在没有法子自己安慰自己,也没有勇气 去同她们争言语的短长了。今天和他大闹了一回,回进房里倒在床上就 哭,摩!我为什么要受人的奚落!叫人家看着倒像我做了愧心事似的! 这种日子我再也忍受不下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一日 好!这一下快一个月没有写了。昨天才回来的,摩,你一定也急死 了,这许久没有接着我的信。自从同他闹过我就气病了,一件不如意, 件件不如意,不然还许不至于病倒,实在是可气的事太多了,心里收藏 不下便只好爆发。那天闹过的第三天又为了人家无缘无故的把意外的事 情闹到我头上来,我当场就在饭店里病倒,晕迷的人事不知,也不知什 么时候他们把我抬了回来,等我张开眼,已经睡在自己床上了。我只觉 得心跳得好像要跑出喉管,身体又热得好像浸在火里一般,眼前只看见 许多人围在床边叫我不要急,已经去请医生了。到三点多钟b才将医生 打仗似的从床上拉了起来,立刻就打了两针,吃了一点药。这个老外克 利医生本是最喜欢我的,见我病了他更是尽心的看;坐在床边拉着我的 手数脉跳的数目,屋子里的人却是满面愁容连大气都不敢出,我看大家 的样子,也明白我病得不轻。等了二十几分钟我心跳还不停,气更喘得 透不过来,话也一句说不出,只看见w b同医生轻轻的走出外边唧唧的 细语,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一忽儿w轻轻的走到床边在我耳旁细声的 说,“要不要打电报叫摩回来?”我虽然神志有些昏迷,可是这句话我听 得分外清楚的。我知道病一定是十分凶险,心里倒也慌起来了,“是不 是我要死了?”他看我发急的样子,又怕我害怕,立刻和缓着脸笑眯眯 的说:“不是,病是不要紧,我怕你想他所以问你一声。”我心里虽是十 二分愿意你立刻飞回我的身旁,可是懦弱的我又不敢直接的说出口来, 只好含着一包热泪对他轻轻的摇了一摇头。 医生看我心跳不停也只好等到天亮将我送进医院,打血管针,照x 光,用了种种法子才将我心跳止住。这一下就连着跳了一日一夜,跳得 我睡在床上软得连手都抬不起来;到了第三天我才知道w已经瞒着我同 你打了电报,不见你的回电,我还不知道呢! 自从接着你的电报我就急得要命,自己又没有力气写信,看你又急 得那样子,我怕你不顾一切的跑了回来;只好求w给你去信将病情骗 过,安了你的心再说。头几天我只是心里害怕,他们又不肯对我实说, 我只怕就此见不着你,想叫你回来,一算日子又怕等你到,我病已经好 了,反叫人笑话。到第四天,医生坐在床上同我说许多安慰的话,他 说,你若是再胡思乱想不将心放开,心跳不能停,在接连的跳一日一夜 就要没有命了;医生再有天大的能力也挽不回来了。天下的事全凭人力 去谋的,你若先天失却了性命,你就自己先失败。听了他这一遍话我才 真正的丢开一切,什么也不想,只是静静的休养,一个人住了一间很清 静的病房,白天有w同b等来陪我说笑,晚上睡得很早,一个星期后才 见往好里走。 在院里除了想你外,别的都很好:这次病中多亏w同b的好意,你 回来必须好好的谢谢他们呢!这时候我又回到自己家里。他是早就在我 病的第二天动身赴沪了,官要紧,我的病是本来无所谓的。走了倒好, 使我一心一意的静养,总算过着二十天清闲日子,不过一个人静悄悄的 睡在床上更是想你不完。你的信虽然给我不少安慰,可也更加我的惆 怅。现在出了院问题就来了,今天还是初次动笔,不能多写,明后天再 说吧。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 今天又接着你的电报!真是要命的!我知道你从此不会安心的了, 其实你也不必多扰,我已经好多了,回家后只跳了五天,时间并不长, 不就一定要复原的。真急死我了,路又远,信的来回又日子长,打电报 又贵,你叫我怎样安慰你呢?看着你干着急我心里也是难过,想要叫你 回来又怕人笑,虽然半年的期限已经过了一半,以后的三个月恐怕更要 比以前的难过。目前我是一切都拿病来推,娘那里也不敢多去,更不敢 多讲,见面只是说我身体上种种的病,所以她们还没有开口叫我南去 呢,这暂时的躲避是没有用的;我自己也很明白,不过想来想去也想不 出个良善的法子来对付,真是过了一天算一天,你我的前程真不知是怎 样一个了局呢? 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八日 因为没有力气所以耽在床上看完一本“the painted veil”117,看得我 心酸到万分;虽然我知道我也许不会像书里的女人那样惨的。书中的主 角是为了爱,从千辛万苦中奋斗,才达到了目的;可是欢聚没有多少日 子男的就死了,留下她孤单单的跟着老父苦度残年。摩!你想人间真有 那样残忍的事么?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为古人担忧,平空哭了半天,哭得 我至今心里还是一阵阵的隐隐作痛呢!想起你更叫我发抖,但愿不幸的 事不要寻到我们头上来。只可恨将来的将来,不能让我预先知道,你我 若是有不幸的事临头,还不如现在大家一死了事的好。 我正在伤心的时候又接到你三封信,看了使我苦笑不能。摩,我知 道你是没有一分钟不在那儿需要我,我也知道你随时随地的在那儿叫着 我的名字,爱!你知道我的身体虽然远在此地,我的灵魂还不是成天环 绕在你的身旁;你一举一动我虽不能亲眼看见,可是我的内心什么都感 觉得到的。 今天在外边吃饭!同桌的人无意说了一句话,使我好像一下从十八 层楼上跌了下来。原来他有一个朋友新从巴黎回来,看见你成天在那里 跳舞,并且还有一个胖女人同住。不管是真是假,在我听得的时候怎能 不吃惊!况且在座的朋友们,都是知道你我交情很深,说着话的时候当 然都对我发笑,好像笑我为什么不识人!那时我虽然装着快乐的样子, 混在里面有说有笑,其实我心里的痛苦好比刀刺还厉害;恨不能立刻飞 去看看真假。虽然我敢相信你不会那样做,不过人家也是亲眼看见的, 这种话岂能随便乱说呢?这一下真叫我冷了半截,我还希望什么?我还 等什么?我还有什么出头的日子?你看你写的那一封封的信,哪一封不 是满含至诚的爱?哪一封不是千斛的相思?哪一字,哪一语不感动得我 热泪直流,百般的愧恨?现在我才明白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是假的。 咳,我不要说了,我不忍说了,我心已碎,万事完了,完了,一切完 了。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六日 为了一时的气愤平空丢了好些日子,也无心于此了。其实今天回过 来一想,你一定不会如此的;虽然心里恨你,可是没有用,照样日夜的 想你。前天实在忍受不住了,打了一个电报叫你回来,发出了电报又后 悔,反正心里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白日虽跟他们游玩,一到夜静,什么 都又回到脑子里来了。 今天我的动笔是与你告别了,摩!你知道事情出了大变化--这变化 本来是在我预料中的,我也早知道要这样结果的,我自问我的力量是太 薄弱,没有勇气,所以只好希望你回来帮助我,或许能挽回一切。你知 道,前天我还没有起床就叫家里来的人拉了回去;进门就看见一家人团 团围坐在一个屋子里,好像议论什么国家大事似的;有的还正拿着一封 信来回的看,有的聚在一起细声的谈论。看了这样严重的情形,到吓我 一跳,以为又是你来了什么信,使得他们大家纷纷议论呢。见我进去, 娘就在母舅手里抢过信来掷在我身上,一边还说,"你自己去看吧!道 是怎么办?快决定!"我拿起来一看才知道是他来的信。一封爱的美敦 书,下令叫娘即刻送我到南方去,这次再不肯去就永远不要我去了。口 吻非常严厉,好像长官给下属的命令一般,好大的口气。我一边看一边 心里打算怎样对付;虽然我四面都像是满布着埋伏,不容我有丝毫的反 响,可是我心里始终不愿意就此屈服,所以我看完了信便冷冷地 说:"我道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一点小事!这有什么为难之处呢?我愿 意去就去,我不愿去难倒能抢我去么?"娘听了这话立刻变了脸说:"哪 有这样容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古话;不去算什么?"我那时 也无心同他们争论,我只是心里算着你回来的日子,要是你接着电报就 走,再有二十天也可以到了,无论如何这几天的功夫总可以设法延迟 的,只是眼前先要拖得下才成。所以当时我决定不闹,老是敷衍他们, 谁知道他们更比我聪明,我心里的意思她们好似看得见一般,简直连这 一点都不允许你,非逼着我答应在这一个星期中动身不可,这一来可真 恼恨了我,连气带急,将我的老毛病给请了回来。当时心跳的就晕了过 去,到灵魂儿转回来时,一屋子的人都已静悄悄的不敢再争着讲话了。 我回到家中,什么都不想要了,我觉得眼前一切都完了,希望也没有 了,我这里又是处于这种环境之下,你那里要是别人带来的消息是真的 话,我不是更没有所望了么?看起来我是一定要叫他们逼走的,也许连 最后的一面都要见不着你,我还求什么?不过我明天还要去同他们做一 个最后的争论,就是要我走,也非容我见着你永诀了再走不可。咳, 摩,这时候你能飞来多好!你叫我一个人怎办?说有没有地方去说,只 有w还能相商,不过他又是主张决裂的,强霸的。我又有点不敢。天 呀!你难道不能给我一点办法么?我难道连这点幸福都不能享得么? 一九二五年七月十七日 昨晚苦思一宵,今晨决定去争闹,无论什么来都不怕,非达到目的 不可,谁知道结果还是一样,现在又只剩我一个人大败而回。这一回是 真绝望定了,我的力量也穷了。 我走去的时候是勇气百倍,预备拿性命来碰的,所以进内就对他们 说,要是他们一定要逼我去的话,我立刻就死,反正去也是死,不过也 许可以慢点,那何不痛快点现在就死了呢?这话他们听了一点也不怕, 也不屈服,他们反说"好的,要死大家一同死!"好,这一下倒使我无以 下台。真死,更没有见你的机会,不死就要受罪,不过我心里是痛苦到 万分,既然讲不明白我就站起来想走了。他们见我真下了决心倒又叫我 回去;改用软的法子来骗我,种种的解说,结果是二老对我双泪俱流的 苦苦哀求。咳!可怜的他们!在他们眼光下离婚是家庭中最羞惭的事, 二女做了这种事,父母就没脸见人了,母亲说只要我允许再给他一个机 会,要是这次前去他再待我不好,再无理取闹,自有他们出面与我离, 决不食言,不过这次无论如何再听他们一次。直说得太阳落了山,眼泪 湿了几条手帕,我才真叫他们给软化了。父母到底是生养我的,又是上 了年纪;生了我这样的女儿已经不能随他们的心,不能顺他们的志愿, 岂能再害他们为我而死呢?所以我细细的一想,还是牺牲了自己吧!我 们反正年轻,只要你我始终相爱,不怕将来没有机会。只是太苦了,话 是容易讲的,只怕实行起来不知要痛苦到如何程度呢!我又是一身的 病,有希望的日子也许还能多活几年,要是像现在的岁月,只怕过不了 几个月就要萎顿下来了。 摩!我今天与你永诀了,我开始写这本日记的时候本预备从暗室走 到光明,忧愁里变出欢乐,一直的往前走,永远的写下去,将来若是到 了你我的天下时,我们还可以合写你我的快乐,到头发白了拿出来看, 当故事讲,多美满的理想!现在完了,一切全完了,我的前程又叫乌云 盖住了,黑暗暗的又不见一点星光。 摩!唯一的希望是盼你能在二星期中飞到,你我做一个最后的永 诀。以前的一切,一个短时间的快乐,只好算是一场春梦,一个幻影, 没有留下一点痕迹,可以使人们纪念的,只能闭着眼想想,就是我唯一 的安慰了。从此我不知道要变成什么呢?也许我自己暗杀了自己的灵 魂,让躯体随着环境去转,什么来都可以忍受,也许到不得已时我就丢 开一切,一个跑入深山,什么都不要看见,也不要想,同没有灵性的树 木山石去为伍,跟不会说话的鸟兽去做伴侣,忘却我自己是一个人,忘 却世间有人生,忘却一切的一切。 摩!我的爱!到今天我还说什么?我现在反觉得是天害了我,为什 么天公造出了你又造出了我?为什么又使我们认识而不能使我们结合? 为什么你平白的来踏进我的生命圈里?为什么你提醒了我?为什么你来 教会了我爱?爱,这个字本来是我不认识的,我是模糊的,我不知道爱 也不知道苦,现在爱也明白了,苦也尝够了,再回到模糊的路上去倒是 不可能了,你叫我怎办? 我这时候的心真是碎得一片片的往下落呢!落一片痛一阵,痛得我 连笔都快拿不住了,我好怨!我怨命,我不怨别人。自从有了知觉我没 有得到过片刻的快乐,这几年来一直是忧忧闷闷的过日子,只有自从你 我相识后,你教会了我什么叫爱情,从那爱里我才享受了片刻的快乐--一种又甜又酸的味儿,说不出的安慰!可惜现在连那片刻的幸福也没福 再享受了。好了,一切不谈了,我今后也不再写什么日记,也不在提笔 了。 现在还有一线的希望!就是盼你回来再见一面,我要拿我几个月来 所藏着的话全盘得倒了出来,再加一颗满含着爱的鲜红的心,送给你让 你安排,我只要一个没有灵魂的身体让环境去践踏,让命运去支配。 你我的一段情缘,只好到此为止了,此后我的行止你也不要问,也 不要打听,你只记住随着别人走的是一个没有灵魂的人。我的灵魂还是 跟着你的,你也不要灰心,不要骂我无情,你只来回的拿我的处境想一 想,你就一定会同情我的,你也一定可以想象我现在心头的苦也许更比 你重三分呢! 要是我们来不及见面的话,你也不要怨我,不是我忍心走,也不是 我要走,我只是已经将身体许给了父母!我一切都牺牲了,我留给你的 是这本破书,虽然写得不像话,可是字字是我热血里滚出来的,句句是 从心底里转了几转才流出来的,尤其是最后这两天!哪一字,哪一句不 是用热泪写的?几次的写的我连字都看不清,连笔都拿不动,只是伏在 桌上喘。我心里的痛也不用多说,我也不愿意多说,我一直是个硬汉, 什么来都不怕,我平时最不爱哭,最恨流泪,可是现在一切都忍受不住 了。 摩,我要停笔了,我不能再写下去了;虽然我恨不得永远的写下 去,因为我一拿笔就好像有你在边儿上似的,永远的写就好像永远与你 相近一般,可是现在连这惟一的安慰都要离开我了。此后"安慰"二字是 永远不再会跑上我的身了,我只有极大的加速前跑;走最近的路---最快 的路---往老家走吧,我觉得一个人要毁灭自己是极容易办得到的。我本 来早存此念的:一直到见着你才放弃。现在又回到从前一般的境地去 了。 此后我希望你不要再留恋于我,你是一个有希望的人,你的前途比 我光明的多,快不要因我而毁坏你的前途,我是没有什么可惜的,像我 这样的人,世间不知要有多少,你快不要伤心,我走了,暂时与你告 别,只要有缘也许将来会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只是现在我是无力问闻。 我只能忍痛的走---走到天涯地角去了。不过---你不要难受,你要记住, 走的不是我,我还是日夜的在你心边呢!我只走一个人,一颗热腾腾的 心还留在此地等——等着你回来将它带去阿! 尾注 1此处的“他”是指王庚,陆小曼当时的丈夫。 2 陆小曼注释:“怕吓走了甜蜜的梦境”。 陆小曼年表 1903年,11月7日,出生于上海市孔家弄。 1909年,随母亲赴北京依父度日。 1910年,就读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小学。 1918年,入北京圣心学堂读书。同年,陆定专门为她请了一位英国 女教师教授英文。 1920年,被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聘用兼职担任外交翻译,逐渐 名闻北京社交界。 1922年,离开圣心学堂,与王赓结婚。 1924年,出演《春香闹学》,结识徐志摩,并与之恋爱;年底翻译 意大利戏剧《海市蜃楼》。 1925年,年初与徐志摩进入热恋。8月拜刘海粟为师学画。年底与 王赓离婚。离婚时陆小曼年仅23岁。 1926年8月14日,与徐志摩订婚;10月与徐志摩结婚。 1926年10月(农历九月九日),新婚后的陆小曼 依公公之命随徐 志摩离开北京南下。 1927年,徐志摩夫妇从北京回到上海不久,就与翁瑞午相识。 1928年,7月与徐志摩合著的《卞昆冈》发行。同年夏,与徐志 摩、叶恭绰共游西湖。 1929年,参与中国女子书画会的成立筹备工作;5月接待泰戈尔;6 月与翁瑞午等人游“西湖博览会”。 1931年11月19日,丈夫徐志摩因飞机失事罹难去世。12月,陆小曼 应邵洵美相邀,为徐志摩遗作《云游》作序。 1933年,整理徐志摩写的《眉轩琐语》,在《时代画报》第三卷第 六期上发表,后来《眉轩琐语》收在陆小曼1947年所编的《志摩日记》 里。 1934年,在第38期《论语》刊上初次对《爱眉小扎》作序。 1936年,经良友图书公司出版图书《爱眉小扎》。同年,加入中国 女子书画会。 1941年,在上海大新公司开个人画展。 1943年2月,在桂林良友复兴图书公司出版再次为《爱眉小扎》作 序。 1947年3月,由晨光图书出版公司出版陆小曼后整理的徐志摩1918 年的《西湖记》,1926年至1927年《眉轩琐语》,以及同志摩亲笔题名 的《一本没有颜色的书》,和已出的《爱眉小扎》和《小曼日记》,共 五个部分,总题为《志摩日记》 。 1956年,4月受到陈毅市长的关怀,被安排为上海文史馆馆员。同 年,入农工民主党,担任上海徐汇区支部委员。 1958年,成为上海中国画院专业画师,并参加上海美术家协会。 1959年,任上海市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 同年,被全国美协评 为“三八红旗手”。 1965年,4月3日在上海华东医院逝世。 目录 序 1911——1929 从呼兰到哈尔滨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911) 蹲在洋车上(1916) 感情的碎片(1919) 镀金的学说(1924) 一条铁路底完成(1928) 一九二九底愚昧(1929) 祖父死了的时候(1929) 1930——1934 从哈尔滨到上海 中秋节(1930) 过夜(1931) 初冬(1931) 弃儿(1932) 欧罗巴旅馆(1932) 雪天(1932) 饿(1932) 他去追求职业(1932) 家庭教师(1932) 搬家(1932) 度日(1932) 飞雪(1932) 他的上唇挂霜了(1932) 借(1932) 广告员的梦想(1932) 新识(1933) 几个欢快的日子(1933) 十元钞票(1933) 夏夜(1933) 册子(1933) 剧团(1933) 白面孔(1933) “牵牛房”(1933) 门前的黑影(1933) 决意(1933) 又是冬天(1933) 一个南方的姑娘(1933) 患病(1934) 十三天(1934) 拍卖家具(1934) 最后一个星期(1934) 1935——1942 从上海到香港 回忆鲁迅先生(节选)(1935) 孤独的生活(1936) 在东京(1936) 天空的点缀(1937) 记鹿地夫妇(1937) 窗边(1937) 失眠之夜(1937) 小生命和战士(1937) 无题(1938) 滑竿(1939) 长安寺(1939) 放火者(1939) 茶食店(1940) 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1941) 九一八致弟弟(1941) 栽花(1942) 附录一:萧红书信集 致萧军 致X先生 致黄源 “九一八”致弟弟书 致华岗 致白朗 附录二:萧红年表 序 本书收录萧红的散文、小说、来信等文章,便于读者更加全面地了 解萧红本人。萧红,中国近现代女作家,“民国四大才女”之一,被誉 为“20世纪30年代的文学洛神”。1911年,出生于黑龙江省哈尔滨市呼兰 区一个封建地主家庭,幼年丧母。1932年,结识萧军。1933年,以悄吟 为笔名发表第一篇小说《弃儿》。1935年,在鲁迅的支持下,发表成名 作《生死场》。1936年,东渡日本,创作散文《孤独的生活》、长篇组 诗《砂粒》等。1940年,与端木蕻良同抵香港,之后发表中篇小说《马 伯乐》、长篇小说《呼兰河传》等。1942年1月22日,因肺结核和恶性 气管扩张病逝于香港,年仅31岁。 被誉为“30年代的文学洛神”的萧红,是民国四大才女中命运最为悲 苦的女性,也是现代文学史上一位极具个人特色的作家,她一生拒绝给 定、拒绝平庸,她将北方乡村特有的荒凉旷野下人们的生存状态、风俗 文化,第一次如此逼真的带入文坛,使文坛既陌生又无限新奇。 1911——1929 从呼兰到哈尔滨 永久的憧憬和追求(1911) 清宣统三年(1911年)6月2日(农历五月初六),萧红出生在黑龙 江省呼兰县城一个姓张的地主家庭里,乳名荣华,学名张秀环,因与二 姨姜玉环名相近,由外祖父改名张廼莹。 祖父张维祯,生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年),青少年时读过些书, 性情温和善良,对萧红特别宠爱,在萧红思想性格和成长中有重要的影 响。 父亲张庭举,字选三,生于清光绪十四年(1888年)是张维祯的过 继子,毕业于齐齐哈尔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曾任呼兰县教育局 长、巴彦县教育局督学、黑龙江省教育厅秘书等职,封建家长作风严 重。 母亲姜玉兰,生于清光绪十一年(1885年),幼从父学,粗通文 字,萧红是她生的第一个孩子。 一九一一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里。那县 城差不多就是中国的最东最北部——黑龙江省——所以一年之中,倒有 四个月飘着白雪。 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儿女, 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的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 有一次,为着房屋租金的事情,父亲把房客的全套的马车赶了过 来。房客的家属们哭着诉说着,向我的祖父跪了下来,于是祖父把两匹 棕色的马从车上解下来还了回去。 为着这匹马,父亲向祖父起着终夜的争吵。“两匹马,咱们是算不 了什么的,穷人,这匹马就是命根。”祖父这样说着,而父亲还是争 吵。九岁时,母亲死去。父亲也就更变了样,偶然打碎了一只杯子,他 就要骂到使人发抖的程度。后来就连父亲的眼睛也转了弯,每从他的身 边经过,我就象自己的身上生了针刺一样;他斜视着你,他那高傲的眼 光从鼻梁经过嘴角而后往下流着。 所以每每在大雪中的黄昏里,围着暖炉,围着祖父,听着祖父读着 诗篇,看着祖父读着诗篇时微红的嘴唇。 父亲打了我的时候,我就在祖父的房里,一直面向着窗子,从黄昏 到深夜——窗外的白雪,好象白棉花一样飘着;而暖炉上水壶的盖子, 则象伴奏的乐器似的振动着。 祖父时时把多纹的两手放在我的肩上,而后又放在我的头上,我的 耳边便响着这样的声音: “快快长吧!长大就好了。” 二十岁那年,我就逃出了父亲的家庭。直到现在还是过着流浪的生 活。 “长大”是“长大”了,而没有“好”。 可是从祖父那里,知道了人生除掉了冰冷和憎恶而外,还有温暖和 爱。 所以我就向这“温暖”和“爱”的方面,怀着永久的憧憬和追求。 ——1936.12.12 (原载于1937年1月10日 上海《报告》第一卷第一期) 蹲在洋车上(1916) 对于萧红,这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整日与祖父形影不离,在自 家后院中玩耍,正如妹妹张秀琢在《重读“呼兰河传”——回忆姐姐萧 红》里所说“我家生活状况是比较优越的,从某种意义上讲,对姐姐也 算得娇惯了。但她不喜欢这种生活,不喜欢这个家。她在《呼兰河传》 里写,和家人的关系。除祖父外,和别人似乎都没有什么感情。她和祖 父的感情深。” 但六岁时发生的这件事开始让萧红产生了自己的思考,这次意外的 走失,这也让萧红意识到人与人是不平等的。 看到了乡巴佬坐洋车,忽然想起一个童年的故事。 当我还是小孩的时候,祖母常常进街。我们并不住在城外,只是离 市镇较偏的地方罢了!有一天,祖母又要进街,她命令我: “叫你妈妈把斗风给我拿来!” 那时因为我过于娇惯,把舌头故意缩短一些,叫斗篷作斗风,所以 祖母学着我,把风字拖得很长。 她知道我最爱惜皮球,每次进街的时候,她问我: “你要些什么呢?” “我要皮球。” “你要多大的呢?” “我要这样大的。” 我赶快把手臂拱向两面,好像张着的鹰的翅膀。大家都笑了!祖父 轻动着嘴唇,好像要骂我一些什么话,因我的小小的姿式感动了他。 祖母的斗篷消失在高烟囱的背后。 等她回来的时候,什么皮球也没带给我,可是我也不追问一声。 “我的皮球呢?” 因为每次她也不带给我;下次祖母再上街的时候。我仍说是要皮 球,我是说惯了!我是熟练而惯于作那种姿式。 祖母上街尽是坐马车回来。今天却不是,她睡在仿佛是小槽子里, 大概是槽子装置了两个大车轮。非常轻快,雁似的从大门口飞来,一直 到房门。在前面挽着的那个人,把祖母停下,我站在玻璃窗里,小小的 心灵上,有无限的奇秘冲击着。我以为祖母不会从那里头走出来,我想 祖母为什么要被装进槽子里呢?我渐渐惊怕起来,我完全成个呆气的孩 子,把头盖顶住玻璃,想尽方法理解我所不能理解的那个从来没有见过 的槽子。 很快我领会了!看见祖母从口袋里拿钱给那个人,并且祖母非常兴 奋,她说叫着,斗篷几乎从她的肩上脱溜下去! “呵!今天我坐的东洋驴子回来的,那是过于安稳呀!还是头一次 呢,我坐过安稳的车子!” 祖父在街上也看见过人们所呼叫的东洋驴子,妈妈也没有奇怪。只 是我,仍旧头皮顶撞在玻璃那儿,我眼看那个驴子从门口飘飘地下见 了!我的心魂被引了去。 等我离开窗子,祖母的斗篷已是脱在炕的中央,他嘴里叨叨地讲着 他街上所见的新闻。可是我没有留心听,就是给我吃什么糖果之类,我 也不会留心吃,只是那样的车子太吸引我了!太捉住我小小的心灵了! 夜晚在灯光里,我们的邻居,刘三奶奶摇闪着走来,我知道又是找 祖母来谈天的。所以我稳当当地占了一个位置在桌边。于是我咬起嘴唇 来,仿佛大人样能了解一切话语。祖母又讲关于街上所见的新闻,我用 心听,我十分费力! “……那是可笑,真好笑呢!一切人站下瞧,可是那个乡下佬还是 不知道笑自己。拉车的回头才知道乡巴佬是蹲在车子前放脚的地方,拉 车的问:‘你为什么蹲在这地方?’ “他说怕拉车的过于吃力,蹲着不是比坐着强吗?比坐在那里不是 轻吗?所以没敢坐下。……” 邻居的三奶奶,笑得几个残齿完全摆在外面,我也笑了!祖母还 说,她感到这个乡巴佬难以形容,她的态度,她用所有的一切字眼,都 是引人发笑。 “后来那个乡巴佬,你说怎么样!他从车上跳下来,拉车的问他为 什么跳?他说:‘若是蹲着吗!那还行。坐着!我实在没有那样的 钱。’拉车的说:‘坐着,我不多要钱。’那个乡巴佬到底不信这话,从车 上搬下他的零碎东西,走了。他走了!” 我听得懂,我觉得费力,我问祖母: “你说的,那是什么驴子?” 她不懂我的半句话,拍了我的头一下,当时我真是不能记住那样繁 复的名词。过了几天祖母又上街,又是坐驴子回来的,我的心里渐惭羡 慕那驴子,也想要坐驴子。 过了两年,六岁了!我的聪明,也许是我的年岁吧!支持着我使我 愈见讨厌我那个皮球,那真是太小,而又太旧了,我不能喜欢黑脸皮 球,我爱上邻家孩子手里那个大的;买皮球,好像我的志愿,一天比一 天坚决起来。 向祖母说,她答:“过几天买吧,你先玩这个吧!” 又向祖父请求,他答:“这个还不是很好吗?不是没有出气吗?” 我得知他们的意思是说旧皮球还没有破,不能买新的。于是把皮球 在脚下用力捣毁它,任是怎样捣毁,皮球仍是很圆,很鼓,后来到祖父 面前让他替我踏破!祖父变了脸色,像是要打我,我跑开了! 从此,我每天表示不满意的样子。 终于一天晴朗的夏日,戴起小草帽来,自己出街去买皮球了!朝向 母亲曾领我到过的那家铺子走去。离家不远的时候,我的心志非常光 明,能够分辨方向,我知道自己是向北走。过了一会,不然了!太阳我 也找不着了!一些些的招牌,依我看来都是一个样,街上的行人好像每 个要撞倒我似的,就连马车也好像是旋转着。我不晓得自己走了多远, 但我实在疲劳。不能再寻找那家商店;我急切地想回家,可是家也被寻 觅不到。我是从哪一条路来的?究竟家是在什么方向? 我忘记一切危险,在街心停住,我没有哭,把头向天,愿看见太 阳。因为平常爸爸不是拿着指南针看看太阳就知道或南或北吗?我既然 看了,只见太阳在街路中央,别的什么都不能知道,我无心留意街道, 跌倒了在阴沟板上面。 “小孩!小心点!” 身边的马车夫驱着车子过去,我想问他我的家在什么地方,他走过 了!我昏沉极了!忙问一个路旁的人: “你知道我的家吗?” 他好像知道我是被丢的孩子,或许那时候我的脸上有什么急慌的神 色,那人跑向路那边去。把车子拉过来,我知道他是洋车夫,他和我开 玩笑一般: “走吧!坐车回家吧!” 我坐上了车,他问我,总是玩笑一般地:“小姑娘!家在哪里呀?” 我说:“我们离南河沿不远,我也不知道哪面是南,反正我们南边 有河。” 走了一会,我的心渐渐平稳,好象被动荡的一盆水,渐渐静止下 来,可是不多一会,我忽然忧愁了!抱怨自己皮球仍是没有买成!从皮 球连想到祖母骗我给买皮球的故事,很快又连想到祖母讲的关于乡巴佬 坐东洋驴子的故事。于是我想试一试,怎样可以象个乡巴佬。该怎样蹲 法呢?轻轻地从坐位滑下来,当我还没有蹲稳当的时节,拉车的回过头 来: “你要做什么呀!” 我说:“我要蹲一蹲试试,你答应我蹲吗?” 他看我已经偎在车前放脚的那个地方,于是他向我深深地做了一个 鬼脸,嘴里哼着: “倒好哩!你这个孩子,很会淘气!” 车子跑得不很快,我忘记街上有没有人笑我。车跑到红色的大门 楼,我知道到家了,我应该起来呀!应该下车呀!不,目的想给祖母一 个意外的发笑,等车拉到院心,我仍蹲在那里,象耍猴人的猴样,一动 不动。祖母笑着跑出来了!祖父也是笑!我怕他们不晓得我的意思,我 用尖音喊: “——看我!乡巴佬蹲东洋驴子!乡巴佬蹲东洋驴子呀!——” 只有妈妈大声骂着我,忽然我怕她要打我,我是偷着上街。洋车忽 然放停,从上面我倒滚下来,不记得被跌伤没有?祖父猛力打了拉车 的,说他欺侮小孩,说他不让小孩坐车让蹲在那里。没有给他钱,从院 子把他轰出去。所以后来,无论祖父对我怎样疼爱,心里总是生着隔 膜,我不同意他打洋车夫,我问: “你为什么打他呢?那是我自己愿意蹲着。” 祖父把眼睛斜视一下:“有钱的孩子是不受什么气的。” 现在我是廿多岁了!我的祖父死去多年了!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没 发现一个有钱的人蹲在洋车上,他有钱,他不怕车夫吃力,他自己没拉 过车,自己所尝到的,只是被拉着的舒服滋味。假若偶尔有钱家的小孩 要蹲在车箱中玩一玩,那么孩子的祖父出来,拉洋车的便要被打。 可是我呢,现在变成个没有钱的孩子了! ——1934.3.16 (原载1934年3月30日、 31日哈尔滨《国际协报》 副刊《国际公园》) 感情的碎片(1919) 1919年8月26日,萧红的母亲姜玉兰病故,同年12月5日其父续娶。 继母梁亚兰,生于光绪二十二年(1890年)十二月初八,开始对萧红比 较体贴,后因萧红个性太强又任性,以及梁亚兰自己生了儿女,关系逐 渐变坏,萧红从此在感情上更加依赖祖父。 关于其父的续娶,萧红的同父异母妹妹张秀琢在《重读“呼兰河 传”回忆姐姐萧红》记为“萧红还不满10岁的时候,母亲姜氏就患肺病逝 世,留下她和比她小四岁的弟弟张秀珂。父亲带者他们生活了一年多, 继母(我的生身母)梁氏来到家。” 近来觉得眼泪常常充满着眼睛,热的,它们常常会使我的眼圈发 烧。然而它们一次也没有滚落下来。有时候它们站到了眼毛的尖端,闪 耀着玻璃似的液体,每每在镜子里面看到。 一看到这样的眼睛,又好象回到了母亲死的时候。母亲并不十分爱 我,但也总算是母亲。她病了三天了,是七月的末梢,许多医生来过 了,他们骑着白马,坐着三轮车,但那最高的一个,他用银针在母亲的 腿上刺了一下,他说: “血流则生,不流则亡。” 我确确实实看到那针孔是没有流血,只是母亲的腿上凭空多了一个 黑点。医生和别人都退了出去,他们在堂屋里议论着。我背向了母亲, 我不再看她腿上的黑点。我站着。 “母亲就要没有了吗?”我想。 大概就是她极短的清醒的时候: “……你哭了吗?不怕,妈死不了!” 我垂下头去,扯住了衣襟,母亲也哭了。 而后我站到房后摆着花盆的木架旁边去。我从衣袋取出来母亲买给 我的小洋刀。 “小洋刀丢了就从此没有了吧?”于是眼泪又来了。 花盆里的金百合映着我的眼睛,小洋刀的闪光映着我的眼睛。眼泪 就再没有流落下来,然而那是热的,是发炎的。但那是孩子的时候。 而今则不应该了。 (原载于1937年4月10日 《好文章》第7期) 镀金的学说(1924) 萧红于1920年入呼兰县立第二初级小学校(龙王庙小学)女生部一 年级就读。在这里一直念到四年级,后转到县立第一初高两级小学校的 女生部上高小一年级直到毕业。 关于萧红儿时的读书情况,可由傅秀兰口述的《女作家萧红少年时 代二三事》里得到描述:“……刚升入高小一年级时,我们班转来一个 稍高个的同学,白净的圆脸上,闪着一双聪明又秀气的大眼睛,班主任 果老师向大家介绍说:‘咱们班新来一个同学。她叫张乃莹。她微微一 笑,向大家点了个头,便走向老师给她按排的座位。她便是后来成为作 家的萧红。……她家住在龙王庙后胡同,原在龙王庙小学读书,可是那 里只有初小,没有高小,所以就转到我们学校来了……张乃莹读书很用 功,总是认真听课,在课堂上从不做其他事情,早来晚走,从不迟到。 成绩也好,特别是她的作文,尤其突出,果老师经常表扬她。” 萧红高小毕业时还曾引出了一段争论,据傅秀兰回忆“这年的六月 末,举行了高小毕业考试,不久便传出消息,说我考第一,吴鸿章考第 二。但是红榜却迟迟没有张贴出来,直到毕业典礼的前10分钟才张贴, 出人意料的,张乃莹竟是第一名,我是第二名,吴鸿章是第三名,弄得 同学们议论纷纷,张乃莹也十分尴尬。原来,此时张乃莹的父亲张选三 已经担任教育局长,并且要来参加毕业典礼,校长田蕴英为讨好上司, 弄虚作假将张乃莹名列第一。其实,她是满用功的,成绩也不错,经常 是在10名左右,但是,前三名她从没有得过的。” “毕业后,我和吴鸿章、李玉梅等六人考取了齐齐哈尔女子师范, 张乃莹则考取哈尔滨的东省特别区立第一女子中学(现哈七中校址)。 这是由家庭经济状况决定的,师范是免费的,她家景况好,上自费中学 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女作家萧红少年时代二三事》傅秀兰口述、 何宏整理) 然而稍加查证就可证实这些是作者臆断的,因为萧父是1928年才被 委任为呼兰县教育局长的,1926年萧父仍在第二初小任校长,不过从此 段话可知萧红的家境实属非常。 我的伯伯,他是我童年唯一崇拜的人物,他说起话有宏亮的声音, 并且他什么时候讲话总关于正理,至少那时候我觉得他的话是严肃的, 有条理的,千真万对的。 那年我十五岁,是秋天,无数张叶子落了,回旋在墙根了,我经过 北门旁在寒风里号叫着的老榆树,那榆树的叶子也向我打来。可是我抖 擞着跑进屋去,我是参加一个邻居姐姐出嫁的筵席回来。一边脱换我的 新衣裳,一边同母亲说,那好像同母亲吵嚷一般:“妈,真的没有见 过,婆家说新娘笨,也有人当面来羞辱新娘,说她站着的姿式不对,生 着的姿式不好看,林姐姐一声也不作,假若是我呀!哼!……” 母亲说了几句同情的话,就在这样的当儿,我听清伯父在呼唤我的 名字。他的声音是那样低沉,平素我是爱伯父的,可是也怕他,于是我 心在小胸膛里边惊跳着走出外房去。我的两手下垂,就连视线也不敢放 过去。 “你在那里讲究些什么话?很有趣哩!讲给我听听。”伯父说话的时 候,他的眼睛流动笑着,我知道他没有生气,并且我想他很愿意听我讲 究。我就高声把那事又说了一遍,我且说且作出种种姿式来。等我说完 的时候,我仍欢喜,说完了我把说话时跳打着的手足停下,静等着伯伯 夸奖我呢!可是过了很多工夫,伯伯在桌子旁仍写他的文字。 对我好像没有反应,再等一会他对于我的讲话也绝对没有回响。至 于我呢,我的小心房立刻感到压迫,我想我的错在什么地方?话讲的是 很流利呀!讲话的速度也算是活泼呀!伯伯好像一块朽木塞住我的咽 喉,我愿意快躲开他到别的房中去长叹一口气。 伯伯把笔放下了,声音也跟着来了:“你不说假若是你吗?是你又 怎么样?你比别人更糟糕,下回少说这一类话!小孩子学着夸大话,浅 薄透了!假如是你,你比别人更糟糕,你想你总要比别人高一倍吗?再 不要夸口,夸口是最可耻,最没出息。” 我走进母亲的房里时,坐在炕沿我弄着发辫,默不作声,脸部感到 很烧很烧。以后我再不夸口了! 伯父又常常讲一些关于女人的服装的意见,他说穿衣服素色最好, 不要涂粉,抹胭脂,要保持本来的面目。我常常是保持本来的面目,不 涂粉不抹胭脂,也从没穿过花色的衣裳。 后来我渐渐对于古文有趣味,伯父给我讲古文,记得讲到吊古战场 文那篇,伯父被感动得有些声咽,我到后来竟哭了!从那时起我深深感 到战争的痛苦与残忍。大概那时我才十四岁。 又过一年,我从小学卒业就要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父亲把脸沉下 了!他终天把脸沉下。等我问他的时候,他瞪一瞪眼睛,在地板上走转 两圈,必须要过半分钟才能给一个答话: “上什么中学?上中学在家上吧!” 父亲在我眼里变成一只没有一点热气的鱼类,或者别的不具着情感 的动物。 半年的工夫,母亲同我吵嘴,父亲骂我:“你懒死啦!不要脸 的,”当时我过于气愤了,实在受不住这样一架机器压轧了。我问 他,“什么叫不要脸呢?谁不要脸!”听了这话立刻像火山一样暴裂起 来。当时我没能看出他头上有火冒也没?父亲满头的发丝一定被我烧焦 了吧!那时我是在他的手掌下倒了下来,等我爬起来时,我也没有哭。 可是父亲从那时起他感到父亲的尊严是受了一大挫折,也从那时起每天 想要恢复他的父权。他想做父亲的更该尊严些,或者加倍的尊严着才能 压住子女吧? 可真加倍尊严起来了;每逢他从街上回来,都是黄昏时候,父亲一 走到花墙的地方便从喉管作出响动,咳嗽几声啦,或是吐一口痰啦。后 来渐渐我听他只是咳嗽而不吐痰,我想父亲一定会感着痰不够用了呢! 我想做父亲的为什么必须尊严呢?或者因为做父亲的肚子太清洁?!把 肚子里所有的痰都全部吐出来了? 一天天睡在炕上,慢慢我病着了!我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一班同学 不升学的只有两三个,升学的同学给我来信告诉我,她们打网球,学校 怎样热闹,也说些我所不懂的功课。我愈读这样的信,心愈加重点。 老祖父支住拐杖,仰着头,白色的胡子振动着说:“叫樱花上学去 吧!给她拿火车费,叫她收拾收拾起身吧!小心病坏!” 父亲说:“有病在家养病吧,上什么学,上学!” 后来连祖父也不敢向他问了,因为后来不管亲戚朋友,提到我上学 的事他都是连话不答,出走在院中。 整整死闷在家中三个季节,现在是正月了。家中大会宾客,外祖母 啜着汤食向我说:“樱花,你怎么不吃什么呢?” 当时我好象要流出眼泪来,在桌旁的枕上,我又倒下了!因为伯父 外出半年是新回来,所以外祖母向伯父说:“他伯伯,向樱花爸爸说一 声,孩子病坏了,叫她上学去吧!” 伯父最爱我,我五六岁时他常常来我家,他从北边的乡村带回来榛 子。冬天他穿皮大髦,从袖口把手伸给我,那冰寒的手呀!当他拉住我 的手的时候,我害怕挣脱着跑了,可是我知道一定有榛子给我带来,我 秃着头两手捏耳朵,在院子里我向每个货车夫问:“有榛子没有?榛子 没有?” 伯父把我裹在大氅里,抱着我进去,他说:“等一等给你榛子。” 我渐渐长大起来,伯父仍是爱我的,讲故事给我听。买小书给我 看,等我入高级,他开始给我讲古文了!有时族中的哥哥弟弟们都唤 来,他讲给我们听,可是书讲完他们临去的时候,伯父总是说:“别看 你们是男孩子,樱花比你们全强,真聪明。” 他们自然不愿意听了,一个一个退走出去。不在伯父面前他们齐声 说:“你好呵!你有多聪明!比我们这一群混蛋强得多。” 男孩子说话总是有点野,不愿意听,便离开他们了。谁想男孩子们 会这样放肆呢?他们扯住我,要打我:“你聪明,能当个什么用?我们 有气力,要收拾你。”“什么狗屁聪明,来,我们大家伙看看你的聪明到 底在哪里!” 伯父当着什么人也夸奖我:“好记力,心机灵快。” 现在一讲到我上学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学,家里请个老先 生念念书就够了!哈尔滨的文学生们太荒唐。” 外祖母说:“孩子在家里教养好,到学堂也没有什么坏处。” 于是伯父斟了一杯酒,挟了一片香肠放到嘴里,那时我多么不愿看 他吃香肠呵!那一刻我是怎样恼烦着他!我讨厌他喝酒用的杯子,我讨 厌他上唇生着的小黑髭,也许伯伯没有观察我一下!他又说:“女学生 们靠不住,交男朋友啦!恋爱啦!我看不惯这些。” 从那时起伯父同父亲是没有什么区别。变成严凉的石块。 当年,我升学了,那不是什么人帮助我,是我自己向家庭施行的骗 术。后一年暑假,我从外回家,我和伯父的中间,总感到一种淡漠的情 绪,伯父对我似乎是客气了,似乎是有什么从中间隔离着了! 一天伯父上街去买鱼,可是他回来的时候,筐子是空空的。母亲 问: “怎么!没有鱼吗?” “哼!没有。” 母亲又问:“鱼贵吗?” “不贵。” 伯父走进堂屋坐在那里好像幻想着一般,后门外树上满挂着绿的叶 子,伯父望着那些无知的叶子幻想,最后他小声唱起,像是有什么悲哀 蒙蔽着他了!看他的脸色完全可怜起来。他的眼睛是那样忧烦的望着桌 面,母亲说:“哥哥头痛吗?” 伯父似乎不愿回答,摇着头,他走进屋倒在床上,很长时间,他翻 转着,扇子他不用来摇风,在他手里乱响。他的手在胸膛上拍着,气闷 着,再过一会,他完全安静下去,扇子任意丢在地板,苍蝇落在脸上, 也不去搔它。 晚饭桌上了,伯父多喝了几杯酒,红着颜面向祖父说: “菜市上看见王大姐呢!” 王大姐,我们叫他王大姑,常听母亲说:“王大姐没有妈,爹爹为 了贫穷去为匪,只留这个可怜的孩子住在我们家里。”伯父很多情呢! 伯父也会恋爱呢,伯父的屋子和我姑姑们的屋子挨着,那时我的三个姑 姑全没出嫁。 一夜,王大姑没有回内房去睡,伯父伴着她哩! 祖父不知这件事,他说:“怎么不叫她来家呢?” “她不来,看样子是很忙。” “呵!从出了门子总没见过,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了!” 祖父捋着斑白的胡子,他感到自己是老了! 伯父也感叹着:“嗳!一转眼,老了!不是姑娘时候的王大姐了! 头发白了一半。” 伯父的感叹和祖父完全不同,伯父是痛惜着他破碎的青春的故事。 又想一想他婉转着说,说时他神秘的有点微笑:“我经过菜市场,一个 老太太回头看我,我走过,她仍旧看我。停在她身后,我想一想,是谁 呢?过会我说:‘是王大姐吗?’她转过身来,我问她,‘在本街住 吧?’她很忙,要回去烧饭,随后她走了,什么话也没说,提着空筐子 走了!” 夜间,全家人都睡了,我偶然到伯父屋里去找一本书,因为对他, 我连一点信仰也失去了,所以无言走出。 伯父愿意和我谈话似的:“没睡吗?” “没有。” 隔着一道玻璃门,我见他无聊的样子翻着书和报,枕旁一只蜡烛, 火光在起伏。伯父今天似乎是例外,同我讲了好些话,关于报纸上的, 又关于什么年鉴上的。他看见我手里拿着一本花面的小书,他问:“什 么书。” “小说。” 我不知道他的话是从什么地方说起:“言情小说,西厢是妙绝,红 楼梦也好。” 那夜伯父奇怪的向我笑,微微的笑,把视线斜着看住我。我忽然想 起白天所讲的王大姑来了,于是给伯父倒一杯茶,我走出房来,让他伴 着茶香来慢慢的回味着记忆中的姑娘吧! 我与伯伯的学说渐渐悬殊,因此感情也渐渐恶劣,我想什么给感情 分开的呢?我需要恋爱,伯父也需要恋爱。伯父见着他年轻时候的情人 痛苦,假若是我也是一样。 那么他与我有什么不同呢?不过伯伯相信的是镀金的学说。 (原载于于 1934年6月14、 21、28日哈尔滨 《国际协报》周刊《文艺》 第19、20、21期) 一条铁路底完成(1928) 1926年,萧红高小二年级毕业,本应升学,但由于父亲的反对辍学 在家,于一年后在祖父的支持下进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立女子第一中 学校”(原从德女子中学校)初中一年级。萧红在前文中所说的“骗 术”是指以出家当尼姑逼迫父亲向她屈服,允许他升学。 “女子第一中学,座落在南岗风景区的邮政街上。这是一所新型学 校,课程的设置有历史、地理、文学、英语、美术、体育,等等。这样 的功课是萧红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同时产生一种新鲜感。她用心地学习 着。”(萧凤《萧红传》,载1980年2月《散文》) 女子第一中学的生活开始让萧红渐渐发现了自己的兴趣和爱好所 在,同时她年少时懵懂的感情也在此时发芽。 “……她这时醉心的是绘画。绘画教师是一个从上海回来的青年。 美术专科学校毕业,名叫高仰山,是吉林省人。他带到教室里的不只是 各种紊描,主要的是从上海接触到的艺术气息。这气息感染着萧红,她 突然发觉自己原来就有绘画的天才,她可以走下去。……在这条路上走 着,那就是未来的自己,一个女画家啊!这幻想给了地温暖和生 命。”(骆宾基《萧红小传》) 1928年张作霖被日本关东军炸死后,日本为了控制东北,逼迫张学 良签定“满蒙新五路”条约,激起东北人民反日新高潮,11月9日哈尔滨 大中小学校学生罢课,上街游行示威。萧红参加了这次学生的罢课示威 游行。 一九二八年的故事,这故事,我讲了好几次。而每当我读了一节关 于学生运动记载的文章之后,我就想起那年在哈尔滨的学生运动,那时 候我是一个女子中学里的学生,是开始接近冬天的季节。我们是在二层 楼上有着壁炉的课室里面读着英文课本。因为窗子是装着双重玻璃,起 初使我们听到的声音是从那小小的通气窗传进来的。英文教员在写着一 个英文字,他回一回头,他看一看我们,可是接着又写下去,一个字终 于没有写完,外边的声音就大了,玻璃窗子好象在雨天里被雷声在抖着 似的那么轰响。短板墙以外的石头道上在呼叫着的,有那许多人,我从 来没有见过,使我想象到军队,又想到马群,又想象到波浪,……总之 对于这个我有点害怕。校门前跑着拿长棒的童子军,而后他们冲进了教 员室,冲进了校长室,等我们全体走下楼梯的时候,我听到校长室里在 闹着。这件事情一点也不光荣,使我以后见到男学生们总带着对不住或 软弱的心情。 “你不放你的学生出动吗?……我们就是钢铁,我们就是熔 炉……”跟着听到有木棒打在门扇上或是地板上,那乱糟糟的鞋底的响 声。这一切好象有一场大事件就等待着发生,于是有一种庄严而宽宏的 情绪高涨在我们的血管里。 “走!跟着走!”大概那是领袖,他的左边的袖子上围着一圈白布, 没有戴帽子,从楼梯向上望着,我看他们快要变成播音机了:“走!跟 着走!” 而后又看到了女校长的发青的脸,她的眼和星子似的闪动在她的恐 惧中。 “你们跟着去吧!要守秩序!”她好象被鹰类捉拿到的鸡似的软弱, 她是被拖在两个戴大帽子的童子军的臂膀上。 我们四百多人在大操场上排着队的时候,那些男同学们还满院子跑 着,搜索着,好象对于小偷那种形式,侮辱!侮辱!他们竟搜索到厕 所。 女校长那混蛋,刚一脱离了童子军的臂膀,她又恢复了那假装着女 皇的架子。 “你们跟他们去,要守秩序,不能破格……不能和那些男学生们那 样没有教养,那么野蛮……”而后她抬起一只袖子来:“你们知道你们是 女学生吗?记得住吗?是女学生。” 在男学生们的面前,她又说了那样的话,可是一出校门不远,连对 这侮辱的愤怒都忘记了。向着喇嘛台,向着火车站。小学校,中学校, 大学校,几千人的行列……那时我觉得我是在这几千人之中,我觉得我 的脚步很有力。凡是我看到的东西,已经都变成了严肃的东西,无论马 路上的石子,或是那已经落了叶子的街树。反正我是站在“打倒日本帝 国主义”的喊声中了。 走向火车站必得经过日本领事馆。我们正向着那座红楼咆哮着的时 候,一个穿和服的女人打开走廊的门扇而出现在闪烁的阳光里。于是 那“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大叫改为“就打倒你”!她立刻就把身子抽回去 了。那座红楼完全停在寂静中,只是楼顶上的太阳旗被风在折合着。走 在石头道街又碰到了一个日本女子,她背上背着一个小孩,腰间束了一 条小白围裙,围裙上还带着花边,手中提着一棵大白菜。我们又照样做 了,不说“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说“就打倒你!”因为她是走马路的旁 边,我们就用手指着她而喊着。另一方面,我们又用自己光荣的情绪去 体会她狼狈的样子。 第一天叫做“游行”“请愿”,道里和南岗去了两部分市区。这市区有 点象租界,住民多是外国人。 长官公署,教育厅都去过了,只是“官们”出来拍手击掌地演了一篇 说,结果还是:“回学校去上课罢!” 日本要完成吉敦路这件事情,究竟“官们”没有提到。 在黄昏里,大队分散在道尹公署的门前,在那个孤立着的灰色的建 筑物前面,装置着一个大圆的类似喷水池的东西。有一些同学就坐在那 边沿上,一直坐到星子们在那建筑物的顶上闪亮了,那个“道尹”究竟还 没有出来,只看见卫兵在台阶上,在我们的四围挂着短枪来回地在戒备 着。而我们则流着鼻涕,全身打着抖在等候着。到底出来了一个姨太 太,那声音我们一点也听不见。男同学们跺着脚,并且叫着,在我听来 已经有点野蛮了: “不要她……去……去……只有官僚才要她……” 接着又换了个大太太(谁知道是什么,反正是个老一点的),不甚 胖,有点短。至于说些什么,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的圆肚子才能够听到。 这还不算什么惨事,我一回头看见了有几个女同学尿了裤子的(因为一 整天没有遇到厕所的原故)。 第二天没有男同学来攫,是自动出发的,在南岗下许公路的大空场 子上开的临时会议,这一天不是“游行”,不是“请愿”而要“示威”了。脚 踏车队在空场四周绕行着,学生联合会的主席是个很大的脑袋的人,也 没有戴帽子,只戴了一架眼镜。那天是个落着清雪的天气,他的头发在 雪花里边飞着。他说的话使我很佩服,因为我从来没有晓得日本还与我 们有这样大的关系,他说日本若完成了吉敦路可以向东三省进兵,他又 说又经过高丽又经过什么……并且又听他说进兵进得那样快,也不是二 十几小时?就可以把多少大兵向我们的东三省开来,就可以灭我们的东 三省。我觉得他真有学问,由于崇敬的关系,我觉得这学联主席与我隔 得好象大海那么远。 组织宣传队的时候,我站过去,我说我愿意宣传。别人都是被推举 的,而我是自告奋勇的。于是我就站在雪花里开始读着我已经得到的传 单。而后有人发给我一张小旗,过一会又有人来在我的胳膊上用扣针给 我别上条白布,那上面还卡着红色的印章,究竟那红印章是什么字,我 也没有看出来。 大队开到差不多是许公路的最终极,一转弯一个横街里去,那就是 滨江县的管界。因为这界限内住的纯粹是中国人,和上海的华界差不 多。宣传队走在大队的中间,我们前面的人已经站住了,并且那条横街 口站着不少的警察,学联代表们在大队的旁边跑来跑去。昨天晚上他们 就说:“冲!冲!”我想这回就真的到了冲的时候了吧? 学联会的主席从我们的旁边经过,他手里提着一个银白色的大喇叭 筒,他的嘴接到喇叭筒的口上,发出来的声音好象牛鸣似的: “诸位同学!我们是不是有血的动物?我们愿不愿意我们的老百姓 给日本帝国主义做奴才……”而后他跳着,因为激动,他把喇叭筒象是 在向着天空,“我们有决心没有?我们怕不怕死?” “不怕!”虽然我和别人一样地嚷着不怕,但我对这新的一刻工夫就 要来到的感觉好象一棵嫩芽似的握在我的手中。 那喇叭的声音到队尾去了,虽然已经遥远了,但还是能够震动我的 心脏。我低下头去看着我自己的被踏污了的鞋尖,我看着我身旁的那条 阴沟,我整理着我的帽子,我摸摸那帽顶的毛球。没有束围巾,也没有 穿外套。对于这个给我生了一种侥幸的心情! “冲的时候,这样轻便不是可以飞上去了吗?”昨天计划今天是 要“冲”的,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我有点特别聪明。 大喇叭筒跑到前面去时,我就闪开了那冒着白色泡沫的阴沟,我知 道“冲”的时候就到了。 我只感到我的心脏在受着拥挤,好象我的脚跟并没有离开地面而自 然它就会移动似的。我的耳边闹着许多种声音,那声音并不大,也不 远,也不响亮,可觉得沉重,带来了压力,好象皮球被穿了一个小洞嘶 嘶的在透着气似的,我对我自己毫没有把握。 “有决心没有?” “有决心!” “怕死不怕死?” “不怕死。” 这还没有反复完,我们就退下来了。因为是听到了枪声,起初是一 两声,而后是接连着。大队已经完全溃乱下来,只一秒钟,我们旁边那 阴沟里,好象猪似的浮游着一些人。女同学被拥挤进去的最多,男同学 在往岸上提着她们,被提的她们满身带着泡沫和气味,她们那发疯的样 子很可笑,用那挂着白沫和糟粕的戴着手套的手搔着头发,还有的象已 经癫痫的人似的,着;那被她擦过的人们,他们的衣服上就印着各种不 同的花印。 大队又重新收拾起来,又发着号令,可是枪声又响了,对于枪声, 人们象是看到了火花似的那么热烈。至于“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反对日 本完成吉敦路”这事情的本身已经被人们忘记了,唯一所要打倒的就是 滨江县政府。到后来连县政府也忘记了,只“打倒警察;打倒警 察……”这一场斗争到后来我觉得比一开头还有趣味。在那时,“日本帝 国主义”,我相信我绝对没有见过,但是警察我是见过的,于是我就嚷 着: “打倒警察,打倒警察!” 我手中的传单,我都顺着风让它们飘走了,只带着一张小白旗和自 己的喉咙从那零散下来的人缝中穿过去。 那天受轻伤的共有二十几个。我所看到的只是从他们的身上流下来 的血还凝结在石头道上。 满街开起电灯的夜晚,我在马车和货车的轮声里追着我们本校回去 的队伍,但没有赶上。我就拿着那卷起来的小旗走在行人道上,我的影 子混杂着别人的影子一起出现在商店的玻璃窗上,我每走一步,我看到 了玻璃窗里我帽顶的毛球也在颤动一下。 男同学们偶尔从我的身边经过,我听到他们关于受伤的议论和救急 车。 第二天的报纸上躺着那些受伤的同学们的照片,好象现在的报纸上 躺的伤兵一样。 以后,那条铁路到底完成了。 ——1937.12.27 (原载于1937年12月1日出版的 《七月》第1卷第4期) 一九二九底愚昧(1929) 1929年的中东铁路事件再次点燃了萧红的爱国热情。中东铁路原是 沙俄为了掠夺和侵略中国,控制远东而在中国领土上修建的一条铁路, 随着东北的“改旗易帜”,张学良将军决定武力收回中东铁路主权,但由 于双方装备悬殊,东北军“以东北一隅之力,对抗俄顷国之师”而南京政 府未发一兵一卒出关协助,中方伤亡惨重。张学良只能与苏联和平谈 判,无条件同意恢复中东铁路原状。 萧红在这次事件中再次走上街头,参加了校方组织的"佩花"募捐活 动,积极反苏。这成了日后萧红的一个“劣迹”,官方对此给出的解释 是“由于萧红热衷于学生爱国运动和对苏联社会主义国家的性质缺乏了 解,受军阀当局欺骗,参加反苏募捐。”(《萧红全集》附录《萧红年 谱》) 实际在这次事件中,中共满州省委始终在不遗余力地组织工人参与 反对制造中东路反苏事件的斗争,并在时任满洲省委书记刘少奇的领导 下,通过了"拥护苏联,反对帝国主义瓜分中国"的方针。 然而对于一个只有18岁的女学生而言,政治斗争并非她能理解的, 她能做的只是出于自己强烈的热情和责任心。 正是在此次学生爱国运动中,萧红结识了哈尔滨法政大学进步学生 陆振舜,并产生感情,她向父亲提出解除与汪恩甲的婚约,遭到父亲的 拒绝,精神很痛苦。 前一篇文章已经说过,1928年为着吉敦路的叫喊,我也叫喊过了。 接着就是1929年。于是根据着那第一次的经验,我感觉到又是光荣的任 务降落到我的头上来。 这是一次佩花大会,进行得很顺利,学校当局并没有加以阻止,而 且那个白脸的女校长在我们用绒线剪作着小花朵的时候,她还跑过来站 在旁边指导着我们。一大堆蓝色的盾牌完全整理好了的时候,是佩花大 会的前一夜。楼窗下的石头道上落着那么厚的雪。一些外国人家的小房 和房子旁边的枯树都膨胀圆了,那笨重而粗钝的轮廓就和穿得饱满的孩 子一样臃肿。我背着远近的从各种颜色的窗帘透出来的灯光,而看着这 些盾牌。盾牌上插着那些蓝色的小花,因着密度的关系,它们一个压着 一个几乎是连成了排。那小小的黄色的花心蹲在蓝色花中央,好象小金 点,又象小铜钉…… 这不用说,对于我,我只盼想着明天,但有这一夜把我和明天隔离 着,我是跳不过去的,还只得回到宿舍去睡觉。 这一次的佩花,我还对中国人起着不少的悲哀,他们差不多是绝对 不肯佩上。有的已经为他们插在衣襟上了,他们又动手自己把它拔下 来,他们一点礼节也不讲究,简直是蛮人!把花差不多是捏扁,弄得花 心几乎是看不见了。结果不独整元的,竟连一枝铜板也看不见贴在他们 的手心上。这一天,我是带着愤怒的,但也跑得最快,我们一小队的其 余的三个人,常常是和我脱离开。 我的手套跑丢了一只,围巾上结着冰花,因为眼泪和鼻涕随时地 流,想用手帕来揩擦,在这样的时候,在我是绝对顾不到的。等我的头 顶在冒着气的时候,我们的那一小队的人说: “你太热心啦,你看你的帽子已经被汗湿透啦!” 自己也觉得,我大概象是厨房里烤在炉旁的一张抹布那么冒气了 吧?但还觉得不够。什么不够呢?那时候是不能够分析的。现在我想, 一定是1928年游行和示威的时候,喊着“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而这回只 是给别人插了一朵小花而没有喊“帝国主义”的缘故。 我们这一小队是两个男同学和两个女同学。男同学是第三中学的, 一个大个,一个小个。那个小个的,在我看来,他的鼻子有点发歪。另 一个女同学是我的同班,她胖,她笨,穿了一件闪亮的黑皮大衣,走起 路来和鸭子似的,只是鸭子没有全黑的。等到急的时候,我又看她象一 只猪。 “来呀!快点呀,好多,好多……”我几乎要说:好多买卖让你们给 耽误了。 等他们跑上来,我把已经打成绉折,卷成一团的一元一元的钞票舒 展开,放进用铁做的小箱子里去。那小箱子是在那个大个的男同学的胸 前。小箱子一边接受这钞票,一边不安的在滚动。 “这是外国人的钱……这些完全是……是俄国人的……”往下我没有 说,“外国人,外国人多么好哇,他们捐了钱去打他们本国为着‘正 义’!” 我走在行人道上,我的鞋底起着很高的冰锥,为着去追赶那个胖得 好象行走的驼鸟似的俄国老太婆。我几乎有几次要滑倒,等我把钱接过 来,她已经走得很远,我还站在那里看着她帽子上插着的那棵颤抖着的 大鸟毛,说不出是多么感激和多么佩服那黑色皮夹子因为开关而起的响 声,那脸上因着微笑而起的皱折。那蓝色带着黄心的小花恰恰是插在她 外衣的左领边上,而且还是我插的。不由得把自己也就高傲了起来。对 于我们那小队的其余三个人,于是我就带着绝顶的侮蔑的眼光回头看着 他们。他们是离得那么远,他们向我走来的时候,并不跑,而还是慢慢 地走,他们对于国家这样缺乏热情,使我实在没有理由把他们看成我 的“同志”。他们称赞着我,说我热情,说我勇敢,说我最爱国。但我并 不能够因为这个,使我的心对他们宽容一点。 “打苏联,打苏联……”这话就是这么简单,在我觉得十分不够,想 要给添上一个“帝国主义”吧,但是从学联会发下来的就没有这一个口 号。那么,苏联为什么就应该打呢?又不是帝国主义。这个我没有思索 过,虽然这中苏事件的一开端我就亲眼看过。 苏联大使馆被检查,这事情的发生是六月或者是七月。夜晚并不 热,我只记住天空是很黑的,对面跑来的马车,因为感觉上凉爽的关 系,车夫台两边挂着的灯头就象发现在秋天树林子里的灯火一样。我们 这女子中学每晚在九点钟的时候,有一百人以上的脚步必须经过大直街 的东段跑到吉林街去。 我们的宿舍就在和大直街交叉着的那条吉林街上。苏联大使馆也在 吉林街上,隔着一条马路和我们的宿舍斜对着。 这天晚上,我们走到吉林街口就被拦住了。手电灯晃在这条街上, 双轮的小卡车靠着街口停着好几辆,行人必得经过检查才能够通过。我 们是经过了交涉才通过的。 苏联大使馆门前的卫兵没有了,从门口穿来穿往的人们,手中都拿 着手电灯,他们行走得非常机械,忙乱的,不留心的用手电灯四处照 着,以致行人道上的短杨树的叶子的闪光和玻璃似的一阵一阵的出现。 大使馆楼顶那个圆形的里边闪着几个外国字母的电灯盘不见了,黑沉沉 的楼顶上连红星旗子也看不见了,也许是被拔掉了。并且所有的楼窗好 象埋下地窖那么昏黑。 关于苏联或者就叫俄国吧,虽然我的生地和它那么接近,但我怎么 能够知道呢?我不知道。那还是在我小的时候,“买羌贴”,“买羌 贴”,“羌贴”是旧俄的纸币(纸卢布)。邻居们买它,亲戚们也买它, 而我的母亲好象买得最多。夜里她有时候不睡觉,一听门响,她就跑出 去开门,而后就是那个老厨子咳嗽着,也许是提着用纱布做的,过年的 时候挂在门前的红灯笼,在厨房里他用什么东西打着他鞋底上结着的冰 锥。他和母亲说的是什么呢?微小得象什么也没有说。厨房好象并没有 人,只是那些冰锥从鞋底打落下的声音。我能够听得到,有时候他就把 红灯笼也提进内房来,站在炕沿旁边的小箱子上,母亲赶快就去装一袋 烟,母亲从来对于老厨子没有这样做过。不止装烟,我还看见了给他烫 酒,给他切了几片腊肉放在小碟心里。老厨子一边吃着腊肉,一边上唇 的胡子流着水珠,母亲赶快在旁边拿了一块方手巾给他。我认识那方手 巾就是我的。而后母亲说: “天冷啊!三九天有胡子的年纪出门就是这手不容易。” 这一句话高于方才他们所说的那一大些话。什么“行 市”拉!“涨”啦!“落”啦!应该卖啦吧!这些话我不知为什么他们说得 那么严重而低小。 家里这些日子在我觉得好象闹鬼一样,灶王爷的香炉里整夜的烧着 香。母亲夜里起来,洗手洗脸,半夜她还去再烧一次。有的时候,她还 小声一个人在说着话。我问她的时候,她就说吟的是《金刚经》。而那 香火的气味满屋子都是。并且她和父亲吵架。父亲骂她“受穷等不到天 亮”,母亲骂他“愚顽不灵”。因为买“羌贴”这件事情父亲始终是不成 的。父亲说: “皇党和穷党是俄国的事情,谁胜谁败我们怎能够知道!” 而祖父就不那么说,他和老厨子一样: “那穷党啊!那是个胡子头,马粪蛋不进粪缸,走到哪儿不也还是 个臭?” 有一夜,那老厨子回来了,并没有打鞋底的冰锥,也没有说话。母 亲和他在厨房里都象被消灭一样,而后我以为我是听到哭声,赶快爬起 来去看,并没有谁在哭,是老厨房的鼻头流着清水的缘故。他的灯笼并 不放下,拖得很低,几乎灯笼底就落在地上,好象随时他都要走。母亲 和逃跑似的跑到内房来,她就把脸伏在我的小枕头上,我的小枕头就被 母亲占据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都说“穷党”上台了。 所以这次佩花大会,我无论做得怎样吃力,也觉得我是没有中心思 想。“苏联”就是“苏联”,它怎么就不是“帝国主义”呢?同时在我宣传的 时候,就感到种种的困难。困难也照样做了。比方我向着一个“苦力”狂 追过去,我拦断了他的行路,我把花给他,他不要,只是把几个铜板托 在手心上,说:“先生,这花象我们做苦力的戴不得,我们这穿着,就 是戴上也不好看,还是给别人去戴吧!” 还有比这个现在想起来使我脸皮更发烧的事情:我募捐竟募到了一 分邮票和一盒火柴。那小烟纸店的老板无论如何摆脱不了我的缠绕之 后,竟把一盒火柴摔在柜台上。火柴在柜台上花喇喇地滚到我的旁边, 我立刻替国家感到一种侮辱。并不把火柴收起来,照旧向他讲演,接着 又捐给我一分邮票。我虽然象一个叫花子似的被人接待着,但在精神上 我相信是绝对高的。火柴没有要,邮票到底收了。 我们的女校,到后来竟公开的领导我们,把一个苏联的也不知道是 什么“子弟学校”给占过来,做我们的宿舍。那真阔气,和席子纹一样的 拚花地板,玻璃窗子好象商店的窗子那么明朗。 在那时节我读着辛克来的《屠场》,本来非常苦闷,于是对于这本 小说用了一百二十分的热情读下去的。在那么明朗的玻璃窗下读。因为 起早到学校去读,路上时常遇到戒严期的兵士们的审问和刺刀的闪光。 结果恰恰相反,这本小说和中苏战争同时启发着我,是越启发越坏的。 正在那时候,就是佩花大会上我们同组那个大个的,鼻子有点发歪 的男同学还给我来一封信,说我勇敢,说我可钦佩,这样的女子他从前 没有见过。而后是要和我交朋友。那时候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来,现在 想:他和我原来是一样混蛋。 ——1937.12.13 (原载于1937年12月16日 《七月》第一卷第五期) 祖父死了的时候(1929) 1929年6月7日,萧红的祖父去世。祖父的去世让萧红的世界几乎崩 塌,在陈隄《萧红评传》中有这样一段描述:“祖父去世了,她在家失 去了唯一的精神支柱,难过得泣不成声,一股巨大的无形压力,使她几 乎倾倒下来。” 这种悲痛也可能因为事发突然,毕竟在这年的3月15日家里还大设 宴习,为其庆祝80大寿。在这场宴会上,黑龙江省剿匪总司令、东北陆 军十二旅中将旅长马占山和上校骑兵团团长汪廷兰、呼兰县长廖飞鹏, 以及地方上的头头脑脑都来为祖父祝寿。马占山还赠送其祖父一块“康 疆逢吉”的牌匾,并由他提议,当场决定将萧红家住的英顺胡同改为长 寿胡同。 祖父的死也为日后萧红逃出这个封建的家庭做了铺垫,因为在萧红 看来,这个家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一个更大更广阔的天地从此展 现在萧红的生活里。 祖父总是有点变样子,他喜欢流起眼泪来,同时过去很重要的事情 他也忘掉。比方过去那一些他常讲的故事,现在讲起来,讲了一半下一 半他就说:“我记不得了。” 某夜,他又病了一次,经过这一次病,他竟说:“给你三姑写信, 叫她来一趟,我不是四五年没看过她吗?”他叫我写信给我已经死去五 年的姑母。 那次离家是很痛苦的。学校来了开学通知信,祖父又一天一天地变 样起来。 祖父睡着的时候,我就躺在他的旁边哭,好象祖父已经离开我死去 似的,一面哭着一面抬头看他凹陷的嘴唇。我若死掉祖父,就死掉我一 生最重要的一个人,好象他死了就把人间一切“爱”和“温暖”带得空空虚 虚。我的心被丝线扎住或铁丝绞住了。 我联想到母亲死的时候。母亲死以后,父亲怎样打我,又娶一个新 母亲来。这个母亲很客气,不打我,就是骂,也是指着桌子或椅子来骂 我。客气是越客气了,但是冷淡了,疏远了,生人一样。 “到院子去玩玩吧!”祖父说了这话之后,在我的头上撞了一 下,“喂!你看这是什么?”一个黄金色的桔子落到我的手中。 夜间不敢到茅厕去,我说:“妈妈同我到茅厕去趟吧。” “我不去!” “那我害怕呀!” “怕什么?” “怕什么?怕鬼怕神?”父亲也说话了,把眼睛从眼镜上面看着我。 冬天,祖父已经睡下,赤着脚,开着纽扣跟我到外面茅厕去。 学校开学,我迟到了四天。三月里,我又回家一次,正在外面叫 门,里面小弟弟嚷着:“姐姐回来了!姐姐回来了!”大门开时,我就远 远注意着祖父住着的那间房子。果然祖父的面孔和胡子闪现在玻璃窗 里。我跳着笑着跑进屋去。但不是高兴,只是心酸,祖父的脸色更惨淡 更白了。等屋子里一个人没有时,他流着泪,他慌慌忙忙的一边用袖口 擦着眼泪,一边抖动着嘴唇说:“爷爷不行了,不知早晚……前些日子 好险没跌……跌死。” “怎么跌的?” “就是在后屋,我想去解手,招呼人,也听不见,按电铃也没有人 来,就得爬啦。还没到后门口,腿颤,心跳,眼前发花了一阵就倒下 去。没跌断了腰……人老了,有什么用处!爷爷是八十一岁呢。” “爷爷是八十一岁。” “没用了,活了八十一岁还是在地上爬呢!我想你看不着爷爷了, 谁知没有跌死,我又慢慢爬到炕上。” 我走的那天也是和我回来那天一样,白色的脸的轮廓闪现在玻璃窗 里。 在院心我回头看着祖父的面孔,走到大门口,在大门口我仍可看 见,出了大门,就被门扇遮断。 从这一次祖父就与我永远隔绝了。虽然那次和祖父告别,并没说出 一个永别的字。我回来看祖父,这回门前吹着喇叭,幡杆挑得比房头更 高,马车离家很远的时候,我已看到高高的白色幡杆了,吹鼓手们的喇 叭怆凉的在悲号。马车停在喇叭声中,大门前的白幡、白对联、院心的 灵棚、闹嚷嚷许多人,吹鼓手们响起呜呜的哀号。 这回祖父不坐在玻璃窗里,是睡在堂屋的板床上,没有灵魂的躺在 那里。我要看一看他白色的胡子,可是怎样看呢!拿开他脸上蒙着的纸 吧,胡子、眼睛和嘴,都不会动了,他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了?我从祖 父的袖管里去摸他的手,手也没有感觉了。祖父这回真死去了啊! 祖父装进棺材去的那天早晨,正是后园里玫瑰花开放满树的时候。 我扯着祖父的一张被角,抬向灵前去。吹鼓手在灵前吹着大喇叭。 我怕起来,我号叫起来。 “咣咣!”黑色的,半尺厚的灵柩盖子压上去。 吃饭的时候,我饮了酒,用祖父的酒杯饮的。饭后我跑到后园玫瑰 树下去卧倒,园中飞着蜂子和蝴蝶,绿草的清凉的气味,这都和十年前 一样。可是十年前死了妈妈。妈妈死后我仍是在园中扑蝴蝶;这回祖父 死去,我却饮了酒。 过去的十年我是和父亲打斗着生活。在这期间我觉得人是残酷的东 西。父亲对我是没有好面孔的,对于仆人也是没有好面孔的,他对于祖 父也是没有好面孔的。因为仆人是穷人,祖父是老人,我是个小孩子, 所以我们这些完全没有保障的人就落到他的手里。后来我看到新娶来的 母亲也落到他的手里,他喜欢她的时候,便同她说笑,他恼怒时便骂 她,母亲渐渐也怕起父亲来。 母亲也不是穷人,也不是老人,也不是孩子,怎么也怕起父亲来 呢?我到邻家去看看,邻家的女人也是怕男人。我到舅家去,舅母也是 怕舅父。 我懂得的尽是些偏僻的人生,我想世间死了祖父,就没有再同情我 的人了,世间死了祖父,剩下的尽是些凶残的人了。 我饮了酒,回想,幻想…… 以后我必须不要家,到广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树下颤怵了, 人群中没有我的祖父。 所以我哭着,整个祖父死的时候我哭着。 (原载于1935年7月28日 长春《大同报》副刊 《大同俱乐部》) 1930——1934 从哈尔滨到上海 中秋节(1930) 萧红的反抗和漂泊之路是从1930年开始的。1930年张、汪两家积极 为萧红嫁、娶做准备,这让萧红很痛苦,一方面萧红想继续自己的学 业,另一方面萧红与未婚夫汪恩甲的关系逐渐变淡,转而更加依赖陆振 舜。 陆振舜为了坚定萧红反抗封建家庭包办婚姻,毅然从哈尔滨法政大 学退学先行去北京入中国大学为萧红来京做准备。萧红遂决心去北 京,“先是借口到哈尔滨去买嫁妆,从父亲手里骗了一笔钱”,然后与陆 振舜汇合于8月31日乘火车奔赴北京,入读北京女师大附中高中一年 级。 “我现在女师大附中读书,我俩住在二龙坑的一个四合院里,生活 比较舒适。这院里有一棵大枣树,现在正是枣儿成熟的季节,枣儿又甜 又脆,可惜不能与你同尝。秋天到了!潇洒的秋风,好自玩味!”这充 满了喜悦感的话,是20岁的萧红写给她的好朋友沈玉贤的信中说的。 (沈玉贤《回忆萧红》载1981年6月16日《哈尔滨日报》) 萧红和陆振舜在北京的生活开始还算完满,甚至还请了一个北平当 地人耿妈照料饮食起居(正是文中的梗妈),也总有三五好友在每周日 下午到他们的小院里高谈阔论,然而好景不长,经济上的窘况很快显露 出来了,陆家在得知此事后对陆振舜实行“经济制裁”,断绝一切费用, 萧红二人被迫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对此,李洁吾的《萧红在北京的时候》有详细记载“11月的中旬, 天气已经很凉了,家境好的同学,早已换上了适应节气的秋装。可是乃 莹的家里,除开寄来警告她赶快回家结婚的信件之外,一件取暖的衣服 也没给寄!……12月,眼看要落雪了。一天我去看他们,只见乃莹正由 耿妈帮助着用旧棉絮把单衣改制成一件小棉袄……。仅有这样的衣服怎 么能过冬呢?我即跑去找一个同乡同学借了20元钱拿来送给他们。这 样,乃莹才得以在东安市场,买了棉毛衫裤挡挡风寒。”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 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 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 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 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 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 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 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 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 “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 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 了,我打起寒颤。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 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 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 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 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 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 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 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 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 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 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原载1933年10月29日 《大同报》周刊《夜哨》 第十二期。) 过夜(1931) 1931年1月,寸步难行又饥寒交迫的陆振舜决定向家里妥协,带萧 红返回哈尔滨。对此,李洁吾的《萧红在北京的时候》是这样说的“临 近寒假的时候,陆家来信警告说:如果他们放寒假回东北,就给寄来路 费,不然,从此以后什么都不寄!……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陆振舜决定 回去。在整理行装时陆振舜告诉我说,乃莹责备他是‘商人重利轻别 离’。我知道,乃莹是不愿走的,可是我们这些穷同学谁也帮不了他们 的忙,不走,又怎么生活下去呢?真是爱莫能助啊!……以上,是萧红 第一次来北京的生活情况,时间是1930年7月——1931年1月。” 萧红刚回到哈尔滨时并未有先回家,而是在哈市过了一段流浪的日 子,常常和二伯父家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来往。 也许是快近天明了吧!我第一次醒来。街车稀疏的从远处响起,一 直到那声音雷鸣一般地震撼着这房子,直到那声音又远远的消灭下去, 我都听到的。但感到生疏和广大,我就像睡在马路上一样,孤独并且无 所凭据。 睡在我旁边的是我所不认识的人,那鼾声对于我简直是厌恶和隔 膜。我对她并不存着一点感激,也象憎恶我所憎恶的人一样憎恶她。虽 然在深夜里她给我一个住处,虽然从马路上把我招引到她的家里。 那夜寒风逼着我非常严厉,眼泪差不多和哭着一般流下,用手套抹 着,揩着,在我敲打姨母家的门的时候,手套几乎是结了冰,在门扇上 起着小小的粘结。我一面敲打一面叫着: “姨母!姨母……”她家的人完全睡下了,狗在院子里面叫了几声。 我只好背转来走去。脚在下面感到有针在刺着似的痛楚。我是怎样的去 羡慕那些临街的我所经过的楼房,对着每个窗子我起着愤恨。那里面一 定是温暖和快乐,并且那里面一定设置着很好的眠床。一想到眠床,我 就想到了我家乡那边的马房,挂在马房里面不也很安逸吗!甚至于我想 到了狗睡觉的地方,那一定有茅草。坐在茅草上面可以使我的脚温暖。 积雪在脚下面呼叫:“吱……吱……吱……”我的眼毛感到了纠绞, 积雪随着风在我的腿部扫打。当我经过那些平日认为可怜的下等妓馆的 门前时,我觉得她们也比我幸福。 我快走,慌张的走,我忘记了我背脊怎样的弓起,肩头怎样的耸 高。 “小姐!坐车吧!”经过繁华一点的街道,洋车夫们向我说着。 都记不得了,那等在路旁的马车的车夫们也许和我开着玩笑。 “喂……喂……冻得活像个他妈的……小鸡样……” 但我只看见马的蹄子在石路上面跺打。 我完全感到充血是我走上了我熟人的扶梯,我摸索,我寻找电灯, 往往一件事情越接近着终点越容易着急和不能忍耐。升到最高级了,几 几乎从顶上滑了下来。 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用尽了!再多走半里路也好象是不可能,并且 这种寒冷我再不能忍耐,并且脚冻得麻木了,需要休息下来,无论如何 它需要一点暖气,无论如何不应该再让它去接触着霜雪。 去按电铃,电铃不响了,但是门扇欠了一个缝,用手一触时,它自 己开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大概人们都睡了。我停在内间的玻璃门外, 我招呼那熟人的名字,终没有回答!我还看到墙上那张没有框子的画 片。分明房里在开着电灯。再招呼了几声,但是什么也没有…… “喔……”门扇用铁丝绞了起来,街灯就闪耀在窗子的外面。我踏着 过道里搬了家余留下来的碎纸的声音,同时在空屋里我听到了自己苍白 的叹息。 “浆汁还热吗?”在一排长街转角的地方,那里还张着卖浆汁的白色 的布棚。我坐在小凳上,在集合着铜板…… 等我第一次醒来时,只感到我的呼吸里面充满着鱼的气味。 “街上吃东西,那是不行的。您吃吃这鱼看吧,这是黄花鱼,用油 炸的……”她的颜面和干了的海藻一样打着波绉。 “小金铃子,你个小死鬼,你给我滚出来……快……”我跟着她的声 音才发现墙角蹲着个孩子。 “喝浆汁,要喝热的,我也是爱喝浆汁……哼!不然,你就遇不到 我了,那是老主顾,我差不多每夜要喝——偏偏金铃子昨晚上不在家, 不然的话,每晚都是金铃子去买浆汁。” “小死金铃子,你失了魂啦!还等我孝敬你吗?还不自己来装饭!” 那孩子好象猫一样来到桌子旁边。 “还见过吗?这丫头13岁啦,你看这头发吧!活象个多毛兽!”她在 那孩子的头上用筷子打了一下,于是又举起她的酒杯来。她的两只袖口 都一起往外脱着棉花。 晚饭她也是喝酒,一直喝到坐着就要睡去了的样子。 我整天没有吃东西,昏沉沉和软弱,我的知觉似乎一半存在着,一 半失掉了。在夜里,我听到了女孩的尖叫。 “怎么,你叫什么?”我问。 “不,妈呀!”她惶惑的哭着。 从打开着的房门,老妇人捧着雪球回来了。 “不,妈呀!”她赤着身子站到角落里去。 她把雪块完全打在孩子的身上。 “睡吧!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一面说着,孩子的腿部就流着水 的条纹。 我究竟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第二天,我要走的时候,她向我说: “你有衣裳吗?留给我一件……” “你说的是什么衣裳?” “我要去进当铺,我实在没有好当的了!”于是她翻着炕上的旧毯片 和流着棉花的被子:“金铃子这丫头还不中用……也无怪她,年纪还不 到哩!五毛钱谁肯要她呢?要长样没有长样,要人才没有人才!花钱看 样子吗?前些个年头可行,比方我年青的时候,我常跟着我的姨姐到班 子里去逛逛,一逛就能落几个……多多少少总能落几个……现在不行 了!正经的班子不许你进,土窑子是什么油水也没有,老庄那懂得看样 了,花钱让他看样子,他就干了吗?就是凤凰也不行啊!落毛鸡就是不 花钱谁又想看呢?”她突然用手指在那孩子的头上点了一下。“摆设,总 得象个摆设的样子,看这穿戴……呸呸!”她的嘴和眼睛一致的歪动了 一下。“再过两年我就好了。管她长得猫样狗样,可是她倒底是中用 了!” 她的颜面和一片干了的海蜇一样。我明白一点她所说的“中 用”或“不中用”。 “套鞋可以吧?”我打量了我全身的衣裳,一件棉外衣,一件夹袍, 一件单衫,一件短绒衣和绒裤,一双皮鞋,一双单袜。 “不用进当铺,把它卖掉,三块钱买的,五角钱总可以卖出。” 我弯下腰在地上寻找套鞋。 “哪里去了呢?”我开始划着一根火柴,屋子里黑暗下来,好 像“夜”又要来临了。 “老鼠会把它拖走的吗?不会的吧?”我好像在反复着我的声音,可 是她,一点也不来帮助我,无所感觉的一样。 我去扒着土炕,扒着碎毡片,碎棉花。但套鞋是不见了。 女孩坐在角落里面咳嗽着,那老妇人简直是喑哑了。 “我拿了你的鞋!你以为?那是金铃子干的事……”借着她抽烟时划 着火柴的光亮,我看到她打着绉纹的鼻子的两旁挂下两条发亮的东西。 “昨天她把那套鞋就偷着卖了!她交给我钱的时候我才知道。半夜 里我为什么打她?就是为着这桩事。我告诉她偷,是到外面去偷。看见 过吗?回家来偷。我说我要用雪把她活埋……不中用的,男人不能看上 她的,看那小毛辫子!活象个猪尾巴!” 她回转身去扯着孩子的头发,好象在扯着什么没有知觉的东西似 的。 “老的老,小的小……你看我这年纪,不用说是不中用的啦!” 两天没有见到太阳,在这屋里,我觉得狭窄和阴暗,好象和老鼠住 在一起了。假如走出去,外面又是“夜”。但一点也不怕惧,走出去了! 我把单衫从身上褪了下来。我说:“去当,去卖,都是不值钱的。” 这次我是用夏季里穿的通孔的鞋子去接触着雪地。 (首刊于1936年2月20日 上海《海燕》第2期) 初冬(1931) 独自在哈尔滨流浪的这段日子使萧红再次面临人生的困境,没人知 道萧红在哈尔滨呆了多长时间,然而从陆振舜给李洁吾的信中我们得 知,这次流浪并未持续多长时间,“后来,终于接到了陆振舜的信。他 告诉我乃莹已回呼兰家乡,又听说她一回去,就被家坚囚禁起来,因此 患了神经病!……我相信,这样的事是完全可能发生的,心里又急又 气,心想:如果我能去呼兰,一定要找她父亲去讲讲道理,把乃莹给营 救出来!”(李洁吾《萧红在北京的时候》)这应该是萧红在走之前和 弟弟见面的场景。 初冬,我走在清凉的街道上,遇见了我的弟弟。 “莹姐,你走到哪里去?” “随便走走吧!” “我们去吃一杯咖啡,好不好,莹姐。” 咖啡店的窗子在帘幕下挂着苍白的霜层。我把领口脱着毛的外衣搭 在衣架上。 我们开始搅着杯子铃啷的响了。 “天冷了吧!并且也太孤寂了,你还是回家的好。”弟弟的眼睛是深 黑色的。 我摇了头,我说:“你们学校的篮球队近来怎么样?还活跃吗?你 还很热心吗?” “我掷筐掷得更进步,可惜你总也没到我们球场上来了。你这样不 畅快是不行的。” 我仍搅着杯子,也许飘流久了的心情,就和离了岸的海水一般,若 非遇到大风是不会翻起的。我开始弄着手帕。弟弟再向我说什么我已不 去听清他,仿佛自己是沉坠在深远的幻想的井里。 我不记得咖啡怎样被我吃干了杯了。茶匙在搅着空的杯子时,弟弟 说:“再来一杯吧!” 女侍者带着欢笑一般飞起的头发来到我们桌边,她又用很响亮的脚 步摇摇地走了去。 也许因为清早或天寒,再没有人走进这咖啡店。在弟弟默默看着我 的时候,在我的思想凝静得玻璃一般平的时候,壁间暖气管小小嘶鸣的 声音都听得到了。 “天冷了,还是回家好,心情这样不畅快,长久了是无益的。” “怎么!” “太坏的心情与你有什么好处呢?” “为什么要说我的心情不好呢?” 我们又都搅着杯子。有外国人走进来,那响着嗓子的、嘴不住在说 的女人,就坐在我们的近边。她离得我越近,我越嗅到她满衣的香气, 那使我感到她离得我更辽远,也感到全人类离得我更辽远。也许她那安 闲而幸福的态度与我一点联系也没有。 我们搅着杯子,杯子不能象起初搅得发响了。街车好象渐渐多了起 来,闪在窗子上的人影,迅速而且繁多了。隔着窗子,可以听到喑哑的 笑声和喑哑的踏在行人道上的鞋子的声音。 “莹姐,”弟弟的眼睛深黑色的。“天冷了,再不能飘流下去,回家 去吧!”弟弟说:“你的头发这样长了,怎么不到理发店去一次呢?”我 不知道为什么被他这话所激动了。 也许要熄灭的灯火在我心中复燃起来,热力和光明鼓荡着我: “那样的家我是不想回去的。” “那么飘流着,就这样飘流着?”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他的杯子 留在左手里边,另一只手在桌面上,手心向上翻张了开来,要在空间摸 索着什么似的。最后,他是捉住自己的领巾。我看着他在抖动的嘴 唇:“莹姐,我真担心你这个女浪人!”他牙齿好象更白了些,更大些, 而且有力了,而且充满热情了。为热情而波动,他的嘴唇是那样的退去 了颜色。并且他的全人有些近乎狂人,然而安静,完全被热情侵占着。 出了咖啡店,我们在结着薄碎的冰雪上面踏着脚。 初冬,早晨的红日扑着我们的头发,这样的红光使我感到欣快和寂 寞。弟弟不住地在手下摇着帽子,肩头耸起了又落下了;心脏也是高了 又低了。 渺小的同情者和被同情者离开了市街。 停在一个荒败的枣树园的前面时,他突然把很厚的手伸给了我,这 是我们要告别了。 “我到学校去上课!”他脱开我的手,向着我相反的方向背转过去。 可是走了几步,又转回来: “莹姐,我看你还是回家的好!” “那样的家我是不能回去的,我不愿意受和我站在两极端的父亲的 豢养……” “那么你要钱用吗?” “不要的。” “那么,你就这个样子吗?你瘦了!你快要生病了!你的衣服也太 薄啊!”弟弟的眼睛是深黑色的,充满着祈祷和愿望。我们又握过手, 分别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太阳在我的脸面上闪闪耀耀。仍和未遇见弟弟以前一样,我穿着街 头,我无目的地走。寒风,刺着喉头,时时要发作小小的咳嗽。 弟弟留给我的是深黑色的眼睛,这在我散漫与孤独的流荡人的心板 上,怎能不微温了一个时刻? (原载1936年1月5日上海 《生活知识》第一卷第七期。) 弃儿(1932) 1932年在萧红的一生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她怀孕了,并且生 下了一个婴孩,而这一切都与之前那个被反复提到的人,汪恩甲有关。 如前所述,汪恩甲是萧红的未婚夫,婚事是由萧红六叔张廷献与汪 恩甲的大哥汪恩厚(大澄)介绍的,起初萧红并未反对这门婚姻,据见 过汪恩甲的长辈回忆,汪个子挺高,仪表也不错,形象很好。那以后, 在哈尔滨女一中读书的萧红就开始与汪恩甲正式交往。应该说,最初两 人的关系还是不错的。因为同班的几个好友都记得萧红为未婚夫汪恩甲 织毛衣的事。 可随着交往的加深,汪恩甲身上的缺点甚至是恶习被萧红发 现,“她突然变得心事重重,默默无言,不愿跟我们一起读诗了。她常 常在夜里暗暗哭泣,星期天偷偷地喝酒……原来是爱情噬伤了她少女的 心,她发现了未婚夫吸食鸦片,悄悄地爱上了表哥(陆振舜)。她忧心 忡忡,喜怒无常,同学们都说:‘张乃莹变了!’又有谁知道她内心的痛 苦!”(沈玉贤《回忆萧红》载1981年6月16日《哈尔滨日报》) 在此之后,萧红离家赴京,仅半年后就因经济困难回到呼兰,随后 的故事扑朔迷离,其中有三个疑问: 第一,时间之谜。据铁峰先生考证(《萧红全集·年谱》),萧红 是在姑姑和七婶帮助下,先藏在一个长工家的柴禾垛里,于1931年10月 4日由送秋白菜的大车带离福昌号屯逃到哈尔滨的,之后先在一个女同 学家住了几天,因为生活无着,只好去找未婚夫汪恩甲和好,可是1932 年3月,萧红再次离开汪恩甲赴京,投奔李洁吾。未几,被汪恩甲找 到,两人闹翻,萧红只身回到哈尔滨借住在妹妹张秀珉家,随后发现怀 孕,只好又和汪恩甲回到旅馆居住。 然而当事人之一的李洁吾却是这样回忆这件事的:大约在1931年的 2月末,突然收到陆振舜拍来的一封电报,内容是说乃莹已经乘车回 京。……这次来京,她穿了一件貉绒领、蓝绿华达呢面、狸子皮里的皮 大衣。她还送给我一小瓶白兰地酒和一盆马蹄莲花。……这就是萧红第 二次来北京的情况,时间是1931年的初春,2—3月间。 第二,同行之谜。《萧红年表》中认为萧红和陆振舜回到哈尔滨 后,不久与家里妥协,以答应结婚为条件返京学习,汪恩甲随同来京, 时间是1931年2月,(这与李洁吾的回忆完全一致)不久后,萧红随汪 恩甲回到哈尔滨,开始筹办婚事了。 然而在李洁吾的记忆中,萧红来京是独自一人,离京更显慌 忙。“自从乃莹回东北之后,我无时不在惦念着她……我曾给陆振舜写 信询问过乃莹的归乡情况。后来,终于接到了陆振舜的信。他告诉我乃 莹已回呼兰家乡,又听说她一回去,就被家里囚禁起来,……后来,又 接到陆振舜的第二封来信,信中说:如果乃莹能够有伍元钱路费的话, 就可以由呼兰乘车逃出来了!这一消息使我很振奋,马上就从北京想办 法兑换了伍元钱的“哈尔滨大洋”票子,将它小心地贴在诗人戴望舒写的 一册诗集《我的记忆》最后硬封皮的夹层里寄出了!…… ……记得曾几次问到她回乡后的情况和这次是如何从家里出走的, 她都避而不答,我也一直忘记问那本“诗集”可收到了。 一天傍晚,我正和乃莹在屋内闲谈,听见有人叩门,耿妈进来 说:“有个人找小姐。”乃莹听了立即出门去看,谁知那人竟闯了进来, 正和乃莹在房门口打个照面。她,愕然了!!……那个人进屋之后,一 屁股便坐在了椅子上,一言不发。乃莹跟在他的背后,对我伸伸舌头, 做个怪样子。我看看那个人,心里猜疑着:这是个什么人呢?……乃莹 给我介绍说:“这是汪先生。”我向那人点点头,说明我和乃莹是朋友, 听说乃莹回来了,特地来看看她。那人仍不发一言。……我坐在那里也 很尴尬,空气好似不再流动,停滞了!僵持了一刻,我便告辞出门了, 乃莹没出来送行。 晚间,我又去西巷,见临街的窗子是黑洞洞的没有灯光。……耿妈 来开门,告诉我小姐他们出去了,并使我知道了那个男人,就是“小姐 的未婚夫”。 没过几天,我又进城去看乃莹,谁知耿妈却说:“小姐他们走了, 回东北了。” 第三,软禁之谜。多数的回忆中都认为萧红被“软禁”是在第一次从 北京回呼兰后,家里人迫于舆论的压力和出于约束萧红的目的才采取的 措施,然而近些年有学者,特别是《萧红年表》认为,萧红被家里软禁 是她第二次去北京之后,时间是1931年3月至9月,起因是汪恩甲的大哥 知道萧红逃婚后恼怒地要求弟弟汪恩甲立即退婚,萧红不满退婚告到法 院。法院解除婚约,萧红回到呼兰。张家受不住舆论压力,梁氏带领全 家避居阿城张家本家,即福昌号屯,9月初又与汪恩甲恢复了关系,来 到了哈尔滨。换句话说,萧红离开福昌号屯根本就不是逃出来的。 第四,婚约之谜。实际上,以上的疑问很大程度取决于这个问题。 从现有的资料看问题集中在萧红解除婚约的时间上。一种说法认为,在 萧红与陆振舜离家,汪家即解除了婚约,之后汪恩甲为了报复才去寻找 萧红。还有一种说法是,萧红第二次从北京回来,与汪恩甲准备晚婚, 可是曾为弟弟婚事牵线的汪恩厚却节外生枝了。他听说了萧红离家赴京 的事,恼怒地要求弟弟汪恩甲立即退婚。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不仅萧 红异常气恼,张家也很难接受。于是萧红将代弟退婚的汪恩厚告上了法 庭。开庭那天,除了萧红的两个同学到庭助威,萧父张廷举和几位亲属 也在场。出人意料的是,在法庭上,汪恩甲为了顾全大哥的声誉,居然 承认是自己要退婚的。汪恩甲的软弱行为激怒了萧红,也惹恼了张家, 两人的关系就此陷入僵局。 显然,萧红与汪恩甲的故事被很多人或出于好意,或出于敌意,或 出于官方意识给隐藏起来了,然而从萧红这篇《弃儿》中我们还是能推 断出个大概,分辨出真伪。 萧红自己在文中并未说出具体的产子时间,但可以肯定是在松花江 决堤期间,查档案得知洪水发生在1932年8月间,据此推测萧红的怀孕 应该在1931年的10-11月间,也就是说她应该和汪恩甲在此期间有过接 触,然而按照学者铁峰的考证萧红是从福昌号屯逃到哈尔滨后直接去找 的汪恩甲,1932年3月间还逃离汪恩甲独自上京,最后两人闹翻才回哈 尔滨并发现怀孕,之后二人一直居住在旅馆,直到被抛弃,显然让一个 还有五个月就生产的女子独自去北京是极不合情理的,因此李洁吾的回 忆大致可信。 另《萧红年表》中说萧红是从哈尔滨和汪恩甲一同回京的,这与李 洁吾的回忆有出入,并且李洁吾的回忆中只说了他救萧红是从呼兰将其 救出,并没有提到福昌号屯,据萧红的长辈回忆,萧红在“软禁”期间是 断绝一切书信往来的,故此李洁吾的“五元”大钞也不可能落入萧红手 中,如果萧红真的与汪恩甲一同回京,是根本不需要李洁吾的“五元”大 钞的,因此《萧红年表》在此有误。 最后的婚约和软禁之谜,只需要弄清萧红与夫家打官司的时间即可 解决,据可查资料,萧红状告汪恩厚是在1932年,另外,据学者铁峰考 证,萧红逃出家后才去找的汪恩甲,而此时汪萧两家已经解除了婚约, 显然这不符合萧红的性格,试想一个敢于将夫家告上法庭的姑娘,会因 为一时无着而投奔抛弃自己的人吗,况且这里面也没有丝毫提到再次去 北京的事,故所言有误。因此汪家提出解除婚约并非在萧红第一次去北 京之后,而是第二次去北京之后。据此我们推断一下整个事情的过程: 萧红1931年1月随陆振舜返回哈尔滨,先是在哈尔滨流浪了一阵, 后回呼兰被软禁在家中,这就是陆振舜给李洁吾写信求救的内容,随后 李洁吾寄出“五元”,萧红于1931年2月再次来北京,汪恩甲紧随其后找 到她的住处,碍于婚约和未尽的感情,于是萧红跟随其回到了哈尔滨, 在回到家后两人应该是打算结婚的,可是没想到汪恩甲的大哥节外生 枝,要求其弟退婚,这件事让萧红和张家很难接受,于是萧红将代弟退 婚的汪恩厚告上了法庭,在法庭上汪恩甲承认是自己要退婚的。汪恩甲 的软弱行为激怒了萧红,也惹恼了张家,两人的关系就此陷入僵局。可 想而知这样的退婚在当时来讲,是让张家饱受舆论和道德压力的,故此 萧红被安置在福昌号屯的本家居住,直到1931年10月,汪恩甲再次找到 萧红,如前文所述萧红在家人的帮助下于10月4日夜坐拉秋菜的车中返 回(家人之所以帮助,正是因为有汪恩甲在其中),至此与汪恩甲回到 哈尔滨,随后入住道外东兴旅馆,并怀孕,时间是1931年10-11月。 随后的故事人尽皆知,萧红曾短暂地恢复了学业,她到"东特女二 中"去找堂妹张秀琴、张秀珉姊妹俩(二伯父之长、次女)。张秀琴与 张秀珉将萧红留下,并取得学监的同意,让萧红在高一年级读书。但不 久,她又不辞而别。因萧红发现自己已怀孕,所以又与王恩甲回到东兴 旅馆。至此,萧红和汪恩甲两人在旅馆生活了大约7个月,拖欠旅费400 多元,直到1932年5月,汪恩甲要回家去取钱,结果是一去不归,至此 音信全无(也是未解之谜),留下萧红一个人被扣为人质,在大水中产 下一子,送人,在之后萧红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出现了。 (一) 水就像远天一样,没有边际的漂漾着,一片片的日光在水面上浮动 着。大人、小孩和包裹青绿颜色,安静的不慌忙的小船朝向同一的方向 走去,一个接着一个…… 一个肚子凸的馒头般的女人,独自的在窗口望着。她的眼睛就如块 黑炭,不能发光,又暗淡,又无光,嘴张着,胳膊横在窗沿上,没有目 的地望着。 有人打门,什么人将走进来呢?那脸色苍苍,好像盛满面粉的布袋 一样,被人挪了进来的一个面影。这个人开始谈话了:“你到是怎么样 呢?才几个钟头水就涨得这样高,你不看见?一定得有条办法,太不成 事了,七个月了,共欠了400块钱。王先生是不能回来的。男人不在, 当然要向女人算帐……现在一定不能再没有办法了。”正一正帽头,斗 一斗衣袖,他的衣裳又像一条被倒空了的布袋,平板的,没有皱纹,只 是眼眉往高处抬了抬。 女人带着她的肚子,同样地脸上没有表情,嘴唇动了动:“明天就 有办法。”她望着店主脚在衣襟下迈着八字形的步子,鸭子样地走出屋 门去。 她的肚子不像馒头,简直是小盆被扣在她肚皮上,虽是长衫怎样宽 大,小盆还是分明地显露着。 倒在床上,她的肚子也被带到床上,望着棚顶,由马路间小河流水 反照在水面,不定形地乱摇,又夹着从窗口不时冲进来嘈杂的声音。什 么包袱落水啦!孩子掉下阴沟啦!接续的,连绵的,这种声音不断起 来,这种声音对她似两堵南北不同方向立着的墙壁一样,中间没有连 锁。 “我怎么办呢?没有家,没有朋友,我走向哪里去呢?只有一个新 认识的人,他也是没有家呵!外面的水又这样大,那个狗东西又来要房 费,我没有……”她似乎非想下去不可,像外边的大水一样,不可抑止 地想:“初来这里还是飞着雪的时候,现在是落雨的时候了。刚来这里 肚子是平平的,现在却变得这样了……”她用手摸着肚子,仰望天棚的 水影,被褥间汗油的气味,在发散着。 (二) 天黑了,旅馆的主人和客人都纷搅地提着箱子,拉着小孩走了。就 是昨天早晨楼下为了避水而搬到楼上的人们,也都走了。骚乱的声音也 跟随地走了。这里只是空空的楼房,一间挨着一间关着门,门里的帘子 默默地静静地长长地垂着,从嵌着玻璃的地方透出来。只有楼下的一家 小贩,一个旅馆的杂役和一个病了的妇人男人伴着她留在这里。满楼的 窗子散乱乱地开张和关闭,地板上的尘土地毯似的摊着。这里荒凉得就 如兵已开走的营垒,什么全是散散乱乱得可怜。 水的稀薄的气味在空中流荡,沉静的黄昏在空中流荡,不知谁家的 小猪被丢在这里,在水中哭喊着绝望的来往的尖叫。水在它的身边一个 连环跟着一个连环地转,猪被围在水的连环里,就如一头苍蝇或是一头 蚊虫被绕入蜘蛛的网丝似的,越挣扎,越感觉网丝是无边际的大。小猪 横卧在板排上,它只当遇了救,安静的,眼睛在放希望的光。猪眼睛流 出希望的光和人们想吃猪肉的希望绞结在一起,形成了一条不可知的 绳。 猪被运到那边的一家屋子里去。 黄昏慢慢的耗,耗向黑沉沉的像山谷,像壑沟一样的夜里去。两侧 楼房高大空间就是峭壁,这里的水就是山涧。 依着窗口的女人,每日她烦得像数着发丝一般的心,现在都躲开她 了,被这里的深山给吓跑了。方才眼望着小猪被运走的事,现在也不占 着她的心了,只觉得背上有些阴冷。当她踏着地板的尘土走进单身房的 时候,她的腿便是用两条木做的假腿,不然就是别人的腿强接在自己的 身上,没有感觉,不方便。 整夜她都是听到街上的水流唱着胜利的歌。 (三) 每天在马路上乘着车的人们现在是改乘船了。马路变成小河,空气 变成蓝色,而脆弱的洋车夫们往日他是拖着车,现在是拖船。他们流下 的汗水不是同往日一样吗?带有咸脊和酸笨重的气味。 松花江决堤三天了,满街行走大船和小船,用箱子当船的也有,用 板子当船的也有,许多救济船在嚷,手中摇摆黄色旗子。 住在二屋楼上那个女人,被只船载着经过几条狭窄的用楼房砌成河 岸的小河,开始向无际限闪着金色光波的大海奔去。她呼吸着这无际限 的空气,她第一次与室窗以外的太阳接触。江堤沉落到水底去了,沿路 的小房将睡在水底,人们在房顶蹲着。小汽船江鹰般地飞来了,又飞过 去了,留下排成蛇阵的弯弯曲曲的波浪在翻卷。那个女人的小船行近波 浪,船沿和波浪相接触着摩擦着。船在浪中打转,全船的人脸上没有颜 色的惊恐,她尖叫了一声,跳起来,想要离开这个漂荡的船,走上陆地 去。但是陆地在哪里? 满船都坐着人,都坐着生疏的人。什么不生疏呢?她用两个惊恐、 忧郁的眼睛,手指四张的手摸抚着突出来的自己的肚子。天空生疏,太 阳生疏,水面吹来的风夹带水的气味,这种气味也生疏。只有自己的肚 子接近,不辽远,但对自己又有什么用处呢? 那个波浪是过去了,她的手指还是四处张着,不能合拢——今夜将 住在非家吗?为什么蓓力不来接我,走岔路了吗?假设方才翻倒过去不 是什么全完了吗?也不用想这些了。 六七个月不到街面,她的眼睛缭乱,耳中的受音器也不服支配了, 什么都不清楚。在她心里只感觉热闹。同时她也分明地考察对面驶来的 每个船只,有没有来接她的蓓力,虽然她的眼睛是怎样缭乱。 她嘴张着,眼睛瞪着,远天和太阳辽阔的照耀。 (四) 一家楼梯间站着一个女人,屋里抱小孩的老婆婆猜问着:你是芹 吗? 芹开始同主妇谈着话,坐在圈椅间,她冬天的棉鞋,显然被那个主 妇看得清楚呢。主妇开始说:“蓓力去伴你来不看见吗?那一定是走了 岔路。”一条视线直迫着芹的全身而泻流过来,芹的全身每个细胞都在 发汗,紧张、急躁,她暗恨自己为什么不迟来些,那就免得蓓力到那里 连个影儿都不见,空虚地转了来。 芹到窗口吸些凉爽的空气,她破旧褴衫的襟角在缠着她的膝盖跳 舞。当蓓力同芹登上细碎的月影在水池边绕着的时候,那已是当日的 夜,公园里只有蚊虫嗡嗡地飞。他们相依着,前路似乎给蚊虫遮断了, 冲穿蚊虫的阵,冲穿大树的林,经过两道桥梁,他们在亭子里坐下,影 子相依在栏杆上。 高高的大树,树梢相结,像一个用纱制成的大伞,在遮着月亮。风 吹来大伞摇摆,下面洒着细碎的月光,春天出游少女一般地疯狂呵!蓓 力的心里和芹的心里都有一个同样的激动,并且这个激动又是同样的秘 密。 (五) 芹住在旅馆孤独的心境,不知都被什么赶到什么地方了。就是蓓力 昨夜整夜不睡的痛苦,也不知被什么赶到什么地方了? 他为了新识的爱人芹,痛苦了一夜,本想在决堤第二天就去接芹到 非家来,他像一个破了的摇篮一样,什么也盛不住,衣袋里连一毛钱也 没有。去当掉自己流着棉花的破被吗?哪里肯要呢?他开始把他最好的 一件制服从床板底下拿出来,拍打着尘土。他想这回一定能当一元钱 的,五角钱给她买吃的送去,剩下的五角伴她乘船出来用作船费,自己 尽可不必坐船去,不是在太阳岛也学了几招游泳吗?现在真的有用了。 他腋挟着这件友人送给的旧制服,就如挟着珍珠似的,脸色兴奋。 一家当铺的金字招牌,混杂着商店的招牌,饭馆的招牌。在这招牌的林 里,他是认清哪一家是当铺了,他欢笑着,他的脸欢笑着。当铺门关 了,人们嚷着正阳河开口了。回来倒在床上,床板硬得和一张石片。他 恨自己了,昨天到芹那里去为什么把裤带子丢了。就是游泳着去,也不 必把裤带子解下抛在路旁,为什么那样兴奋呢?蓓力心如此想,手就在 腰间摸着新买的这条皮带。他把皮带抽下来,鞭打着自己。为什么要用 去五角钱呢,只要有五角钱,用手提着裤子不也是可以把自己的爱人伴 出来吗?整夜他都是在这块石片的床板上懊悔着。 (六) 一家饭馆的后房,他看着棚顶在飞的蝇群,壁间爬走的潮虫,他听 着烧菜铁勺的声音,前房食堂间酒盅声,舞女们伴着舞衣摩擦声,门外 叫化子乞讨声,像箭一般地,像天空繁星一般地,穿过嵌着玻璃的窗子 一棵棵地刺进蓓力的心去。他眼睛放射红光,半点不躲避。安静的蓓力 不声响地接受着。他懦弱吗?他不知痛苦吗?天空在闪烁的繁星,都晓 得蓓力是怎么存心的。 就像两个从前线退回来的兵士,一离开前线,前线的炮火也跟着离 开了,蓓力和芹只顾坐在大伞下听风声和树叶的叹息。 蓓力的眼睛实在不能睁开了。为了躲避芹的觉察还几次地给自己作 着掩护,说起得早一点,眼睛有些发花。芹像明白蓓力的用意一样,芹 又给蓓力作着掩护的掩护:“那么我们回去睡觉吧。” 公园门前横着小水沟,跳过水沟来斜对的那条街,就是非家了。他 们向非家走去。 (七) 地面上旅行的两条长长的影子,在浸渐的消泯。就像两条刚被主人 收留下的野狗一样,只是吃饭和睡觉才回到主人家里,其余尽是在街头 跑着蹲着。 蓓力同他新识的爱人芹,在友人家中已是一个星期过了。这一个星 期无声无味地飞过去。街口覆放着一只小船,他们整天坐在船板上。公 园也被水淹没了,实在无处可去,左右的街巷也被水淹没了,他们两颗 相爱的心也像有水在追赶着似的。一天比一天接近感到拥挤了。两颗心 膨胀着,也正和松花江一样,想寻个决堤的出口冲出去。这不是想只是 需要。 一天跟着一天寻找,可是左右布的密阵地一天天的高,一天天的 厚,两颗不得散步的心,只得在他们两个相合的手掌中狂跳着。 蓓力也不住在饭馆的后房了,同样是住在非家,他和芹也同样地离 着。每天早起,不是蓓力到内房去推醒芹,就是芹早些起来,偷偷地用 手指接触着蓓力的脚趾。他的脚每天都是抬到藤椅的扶手上面,弯弯的 伸着。蓓力是专为芹来接触而预备着这个姿势吗?还是藤椅短放不开他 的腿呢?他的脚被捏得作痛醒转来,身子就是一条弯着腰的长虾,从藤 椅间钻了出来,藤椅就像一只虾笼似的被蓓力丢在那里了。他用手揉擦 着眼睛,什么什么都不清楚,两只鸭子形的小脚,伏在地板上,也像被 惊醒的鸭子般的不知方向。鱼白的天色,从玻璃窗透进来,朦胧地在窗 帘上惺忪着睡眼。 芹的肚子越胀越大了!由一个小盆变成一个大盆,由一个不活动的 物件,变成一个活动的物件,他在床上睡不着,蚊虫在他的腿上走着 玩,肚子里的物件在肚皮里走着玩,她简直变成个大马戏场了,什么全 在这个场面上耍起来。 下床去拖着那双瘦猫般的棉鞋,她到外房去,蓓力又照样地变作一 条弯着腰的长虾,钻进虾笼去了。芹唤醒他,把腿给他看,芹腿上的小 包都连成排了。若不是蚊虫咬的,一定会错认石阶上的苔藓,生在她的 腿上了。蓓力用手抚摸着,眉头皱着,他又向她笑了笑,他的心是怎样 的刺痛呵!芹全然不晓得这一个,以为蓓力是带着某种笑意向她煽动一 样。她手指投过去,生在自己肚皮里的小物件也给忘掉了,只是示意一 般的捏紧蓓力的脚趾,她心尽力的跳着。 内房里的英夫人拉着小荣到厨房去,小荣先看着这两个虾来了,大 嚷着推给她妈妈看。英夫人的眼睛不知放出什么样的光,故意地 问:“你们两个用手捏住脚,这是东洋式的握手礼还是西洋式的握手 礼?” 四岁的小荣姑娘也学起她妈妈的腔调,就像嘲笑而不似嘲笑。的唱 着:“这是东洋式的还是西洋式的呢? 芹和蓓力的眼睛,都像老虎的眼睛在照耀着。 蓓力的眼睛不知为了什么变成金钢石的了!又发光,又坚硬。芹近 几天尽看到这样的眼睛,他们整天地跑着,一直跑了十多天了!有时他 们打了个招呼走过去,一个短小的影子消失了。 (八) 晚间当芹和英夫人坐在屋里的时候,英夫人摇着头,脸上表演着不 统一的笑,尽量的把声音委婉,向芹不知说了些什么。大概是白天被非 看到芹和蓓力在中央大街走的事情。 芹和蓓力照样在街上绕了一周,蓓力还是和每天一样要挽着她跑。 芹不知为了什么两条腿不愿意活动,心又不耐烦!两星期前住在旅馆的 心情又将萌动起来,她心上的烟雾刚退去不久又像给罩上了。她手玩弄 着蓓力的衣扣,眼睛垂着,头低下去:“我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我们 衣裳褴褛,就连在街上走的资格也没有了!” 蓓力不明白这话是对谁发的,他迟饨而又灵巧地问:“怎么?” 芹在学话说:“英说——你们不要在街上走去,在家里可以随便, 街上的人太多,很不好看呢!人家讲究着很不好呢。你们不知道吗?在 这街上我们认识许多朋友,谁都知道你们是住在我家的,假设你们若是 不住在我家,好看与不好看,我都不管的。”芹在玩弄着衣扣。 蓓力的眼晴又在放射金钢石般的光,他的心就像被玩弄着的衣扣一 样,在焦烦着。他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向着自己的头部打去。芹给他 揉。蓓力的脸红了,他的心忏悔。 “富人穷人,穷人不许恋爱?” 方才他们心中的焦烦退去了,坐在街头的木凳上。她若感到凉,只 有一个方法,她把头埋在蓓力上衣的前襟里。 公园被水淹没以后,只有一个红电灯在那个无人的地方自己燃烧。 秋天的夜里,红灯在密结的树梢下面,树梢沉沉的,好像在静止的海上 面发现了萤火虫似的,他们笑着,跳着,拍着手,每夜都是来向着这萤 火虫在叫跳一回…… 她现在不拍手了,只是按着肚子,蓓力把她扶回去。当上楼梯的时 候,她的眼泪被抛在黑暗里。 (九) 非对芹和蓓力有点两样,上次英夫人的讲话,可以证明是非说的。 非搬走了,这里的房子留给他岳母住,被褥全拿走了。芹在土炕 上,枕着包袱睡。在土炕上睡了仅仅两夜,她肚子疼得厉害。她卧在土 炕上,蓓力也不上街了,他蹲在地板上,下颏枕炕沿,守着他。这是两 个雏鸽,两个被折了巢窠的雏鸽。只有这两个鸽子才会互相了解,真的 帮助,因为饥寒迫在他们身上是同样的分量。 芹肚子疼得更厉害了,在土炕上滚成个泥人了。蓓力没有戴帽子, 跑下楼去,外边是落着阴冷的秋雨。两点钟过了蓓力不见回来,芹在土 炕上继续自己滚的工作。外边的雨落得大了。三点钟也过了,蓓力还是 不回来,芹只想撕破自己的肚子,外面的雨声她听不到了。 (十) 蓓力在小树下跑,雨在天空跑,铺着石头的路,雨的线在上面翻 飞,雨就像要把石头压碎似的,石头又非反抗到底不可。穿过一条街, 又一条街,穿过一片雨又一片雨,他衣袋里仍然是空着,被雨淋得他就 和水鸡同样。 走进大门了,他的心飞上楼去,在抚慰着芹,这是谁也看不见的 事。芹野兽疯狂般的尖叫声,从窗口射下来,经过成排的雨线,压倒雨 的响声,却实实在在,牢牢固固,箭般地插在蓓力的心上了。 蓓力带着这只箭追上楼去,他以为芹是完了,是在发着最后的嘶 叫。芹肚子疼得半昏了,她无知觉地拉住蓓力的手,她在土炕抓的泥 土,和蓓力带的雨水相合。 蓓力的脸色惨白,他又把方才向非借的一元车钱送芹入医院的影子 想了一遍:“慢慢有办法,过几天,不忙。”他又想:“这是朋友应该说 的话吗?我明白了,我和非经济不平等,不能算是朋友。” 任是芹怎样嚎叫,他最终离开她下楼去,雨是淘天地落下来。 (十一) 芹肚子痛得不知人事,在土炕上滚得不成人样了,脸和白纸一个 样,痛得稍轻些,她爬下地来,想喝一杯水。茶杯刚拿在手里,又痛得 不能耐了,杯子摔在地板上。杯子碎了,那个黄脸大眼睛非的岳母跟着 声响走进来,嘴里罗嗦着:“也太不成样子了,我们这里倒不是开的旅 馆,随便谁都住在这里。” 芹听不清谁在说话,把肚子压在炕上,要把小物件从肚皮挤出来, 这种痛法简直是绞着肠子,她的肠子像被抽断一样。她流着汗,也流着 泪。 (十二) 芹像鬼一个样,在马车上囚着,经过公园,经过公园的马戏场,走 黑暗的途径。蓓力紧抱住她。现在她对蓓力只有厌烦,对于街上的每个 行人都只有厌烦,她扯着头发,在蓓力的怀中挣扎。她恨不能一步飞到 医院,但是,马却不愿意前进,在水中一劲打旋转。蓓力开始惊惶,他 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两样:“这里的水特别深呵,走下阴沟去会危险。”他 跳下水去,拉住马勒,在水里前进着。 芹十分无能地卧在车里,好像一个龃龉的包袱或是一个垃圾箱。一 幅沉痛的悲壮的受压迫的人物映画在明月下,在秋光里,渲染得更加悲 壮,更加沉痛了。 铁栏栅的门关着,门口没有电灯,黑森森的,大概医院是关了门 了,蓓力前去打门,芹的心希望和失望在绞跳着。 (十三) 马车又把她载回来了,又经过公园,又经过马戏场,芹肚子痛得像 轻了一点。他看到马戏场的大象,笨重地在玩着自己的鼻子,分明清晰 的她又有心思向蓓力寻话说:“你看见大象笨得多乖。”蓓力一天没得吃 饭,现在他看芹像小孩子似的开着心,他心里又是笑又是气。 车回到原处了,蓓力尽他所有借到的五角钱给了车夫。蓓力就象疾 风暴雨里的白菜一样,风雨过了,他又扶着芹踏上楼梯,他心里想着得 一月后才到日子吗?那时候一定能想法借到十五元住院费。蓓力才想起 来给芹把破被子铺在炕上。她倒在被上,手指在整着蓬乱的头发。蓓力 要脱下湿透的鞋子,吻了她一下,到外房去了。 又有一阵呻吟声蓓力听到了,赶到内房去,蓓力第一条视线射到芹 的身上,芹的脸已是惨白得和铅锅一样。他明白她的肚子不痛是心理作 用,尽力相信方才医生谈的,再过一个月那也说不准。 (十四) 他不借,也不打算,他明白现代的一切事情惟有蛮横,用不到讲道 理,所以第二次他把芹送到医院的时候,虽然他是没有住院费,芹结果 是强住到医院里。 在三等产妇室,芹迷沉地睡了两天了,总是梦着马车在水里打转的 事情。半夜醒来的时候,急得汗水染透了衾枕。她身体过于疲乏。精神 也随之疲乏,对于什么事情都不大关心。对于蓓力,对于全世界的一 切,全是一样,蓓力来时,坐在小凳上谈几句不关紧要的话。他一走, 芹又合拢起眼睛来。 三天了,芹夜间不能睡着,奶子胀得硬,里面像盛满了什么似的, 只听她嚷着奶子痛,但没听她询问过关于孩子的话。 产妇室里摆着五张大床,睡着三个产妇,那边空着五张小床。看护 妇给推过一个来,靠近挨着窗口的那个产妇,又一个挨近别一个产妇。 她们听到推小床的声音,把头露出被子外面,脸上都带着同样的不可抑 止、新奇的笑容,就好像看到自己的小娃娃在床里睡着的小脸一样。她 们并不向看护妇问一句话,怕羞似的脸红着,只是默默地在预备热情, 期待她们亲手造成的小动物与自己第一次见面。 第三个床看护妇推向芹的方向走来,芹的心开始跳动,就像个意外 的消息传了来。手在摇动:“不要!不……不要……我不要呀!”她的声 音里母子之情就像一条不能折断的钢丝被她折断了,她满身在抖颤。 (十五) 满墙泻着秋夜的月光,夜深,人静,只是隔壁小孩子在哭着。 孩子生下来哭了五天了躺在冰凉的板床上,涨水后的蚊虫成群片地 从气窗挤进来,在小孩的脸上身上爬行。他全身冰冰,他整天整夜的 哭。冷吗?饿吗?生下来就没有妈妈的孩子谁去管她呢? 月光照了满墙,墙上闪着一个影子,影子抖颤着,芹挨下床去,脸 伏在有月光的墙上——小宝宝,不要哭了妈妈不是来抱你吗?冻得这样 冰呵,我可怜的孩子! 孩子咳嗽的声音,把芹伏在壁上的脸移动了,她跳上床去,她扯着 自己的头发,用拳头痛打自己的头盖。真个自私的东西,成千成万的小 孩在哭怎么就听不见呢?成千成万的小孩饿死了,怎么看不见呢?比小 孩更有用的大人也都饿死了,自己也快饿死了,这都看不见,真是个自 私的东西! 睡熟的芹在梦里又活动着,芹梦着蓓力到床边抱起她,就跑了,跳 过墙壁,院费也没交,孩子也不要了。听说后来小孩给院长当了丫环, 被院长打死了。孩子在隔壁还是哭着,哭得时间太长了,那孩子作呕, 芹被惊醒,慌张地迷惑地赶下床去。她以为院长在杀害她的孩子,只见 影子在壁上一闪,她昏倒了。秋天的夜在寂寞地流,每个房间泻着雪白 的月光,墙壁这边地板上倒着妈妈的身体。那边的孩子在哭着妈妈,只 隔一道墙壁,母子之情就永久相隔了。 (十六) 身穿白长衫30多岁的女人,她黄脸上涂着白粉,粉下隐现黄黑的斑 点,坐在芹的床沿。女人烦絮地向芹问些琐碎的话,别的产妇凄然地在 静听。 芹一看见她们这种脸,就像针一样在突刺着自己的心。“请抱去 吧,不要再说别的话了。”她把头用被蒙起,她再不能抑止,这是什么 眼泪呢?在被里横流。 两个产妇受了感动似的也用手揉着眼睛,坐在床沿的女人说:“谁 的孩子,谁也舍不得,我不能做这母子两离的事。”女人的身子扭了一 扭。 芹像被什么人要挟似的,把头上的被掀开,面上笑着,眼泪和笑容 凝结的笑着:“我舍得,小孩子没有用处,你把她抱去吧。” 小孩子在隔壁睡,一点都不知道,亲生他的妈妈把他给别人了。 那个女人站起来到隔壁去了,看护妇向那个女人在讲,一面流 泪:“小孩子生下来六天了,连妈妈的面都没得见、整天整夜地哭,喂 他牛奶他不吃,他妈妈的奶胀得痛都挤扔了。唉,不知为什么,听说孩 子的爸爸还很有钱呢!这个女人真怪,连有钱的丈夫都不愿嫁。” 那个女人同情着。看护妇说:“这小脸多么冷清,真是个生下来就 招人可怜的孩子。”小孩子被她们摸索醒了,他的面贴到别人的手掌, 以为是妈妈的手掌,他撒怨地哭了起来。 过了半个钟头,小孩子将来的妈妈,挟着红包袱满脸欢喜地踏上医 院的石阶。 包袱里的小被褥给孩子包好,经过穿道,经过产妇室的门前,经过 产妇室的妈妈,小孩跟着生人走了,走下石阶了。 产妇室里的妈妈什么也没看见,只听见一阵噪杂的声音啊! (十七) 当芹告诉蓓力孩子给人家抱去了的时候,她刚强的沉毅的眼睛把蓓 力给怔住了,他只是安定地听着:“这回我们没有挂碍了,丢掉一个小 孩是有多数小孩要获救的目的达到了,现在当前的问题就是住院费。” 蓓力握紧芹的手,他想——芹是个时代的女人,真想得开,一定是 我将来忠实的伙伴!他的血在沸腾。 每天当蓓力走出医院时,庶务都是向他索院费,蓓力早就放下没有 院费的决心了,所以他第二次又挟着那件制服到当铺去,预备芹出院的 车钱。 他的制服早就被老鼠在床下给咬破了,现在就连这件可希望的制 服,也没有希望了。 蓓力为了五角钱,开始奔波。 (十八) 芹住在医院快是三个星期了!同室的产妇,来一个住了个星期抱着 小孩走了,现在仅留她一个人在产妇室里,院长不向她要院费了,只希 望她出院好了。但是她出院没有车钱没有夹衣,最要紧的她没有钱租房 子。 芹一个人住在产妇室里,整夜的幽静,只有她一个人享受窗上大树 招摇细碎的月影,满墙走着,满地走着。她想起来母亲死去的时候,自 己还是小孩子,睡在祖父的身旁,不也是看着夜里窗口的树影么?现在 祖父走进坟墓去了,自己离家乡已三年了,时间一过什么事情都消灭 了。 窗外的树风唱着幽静的曲子,芹听到隔院的鸡鸣声了。 (十九) 产妇们都是抱着小孩坐着汽车或是马车一个个出院了,现在芹也是 出院了。她没有小孩也没有汽车,只有眼前的一条大街要她走,就像一 片荒田要她开拔一样。 蓓力好像个助手似的在眼前引导着。 他们这一双影子,一双刚强的影子,又开始向人林里去迈进。 ——1933.4.18 (原载于1933年5月6日 至17日长春《大同报》 副刊《大同俱乐部》) 欧罗巴旅馆(1932) 旅馆似乎是萧红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1932年5月,汪恩甲一去不 返,萧红挺着6个月大的肚子困守东兴旅馆,由于所欠费用过多,旅馆 停止饮食供应,天天向萧红索债,并扬言要把萧红卖给妓院抵债。 由于之前萧红曾在哈尔滨《国际协报》副刊发表过诗作,无奈之下 向《国际协报》副刊编辑老斐(原名斐馨园)写信呼救,时间应该在7 月9日左右,随即老斐与作者舒群去旅馆采访萧红,并召集一些经常给 《国际协报》撰稿的几个作者研究如何救助萧红。 大概是7月12日傍晚,萧军受裴馨园的委托,带着裴馨园写的一张 便条和为萧红借的两本书去旅馆看望萧红。“1932年夏季间,这时我正 流浪在哈尔滨,为一家私人经营的报纸——《国际协报》——撰写一些 零星小稿,借以维持起码的生活。同时也辅助该报副刊主编老斐——裴 馨园——编一些儿童特刊之类。……我敲了两下门,没有动静,稍待片 刻我又敲了两下,这时门扇忽然打开了,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门口中间直 直地出现了。……她整身只穿了一件原来是蓝色如今显得褪了色的单长 衫,‘开气’有一边已裂开到膝盖以上了,小腿和脚是光赤着的,拖了一 双变了型的女鞋;使我惊讶的是,她的散发中间已经有了明显的白发, 在灯光下闪闪发亮,再就是她那怀有身孕的体形,看来不久就可能到了 临产期了。(萧军《“侧面”第一章摘录“注释”》刊于1979年第5辑《新 文学史料》) 随后松花江决堤,街道一片汪洋,店主和旅客纷纷逃走,萧军趁此 机会把萧红用船搭救出来,安置在裴馨园家中,未几入哈尔滨市立医院 生产。萧红在三等产妇室产下女婴。因无力抚养,拒绝母子见面和喂 养,六天后送人。三星期后,无钱缴产费强行出院。出院后为斐妻所不 容,由老裴支助五元住进欧罗巴旅馆。 楼梯是那样长,好象让我顺着一条小道爬上天顶。其实只是三层 楼,也实在无力了。手扶着楼栏,努力拔着两条颤颤的,不属于我的 腿,升上几步,手也开始和腿一般颤。 等我走进那个房间的时候,和受辱的孩子似的偎上床去,用袖口慢 慢擦着脸。他——郎华,我的情人,那时候他还是我的情人,他问我 了:“你哭了吗?” “为什么哭呢?我擦的是汗呀,不是眼泪呀!” 不知是几分钟过后,我才发现这个房间是如此的白,棚顶是斜坡的 棚顶,除了一张床,地下有一张桌子,一张藤椅。离开床沿用不到两步 可以摸到桌子和椅子。开门时,那更方便,一张门扇躺在床上可以打 开。住在这白色的小室,我好象住在幔帐中一般。我口渴,我说:“我 应该喝一点水吧!” 他要为我倒水时,他非常着慌,两条眉毛好象要连接起来,在鼻子 的上端扭动了好几下:“怎样喝呢?用什么喝?” 桌子上除了一块洁白的桌布,干净得连灰尘都不存在。 我有点昏迷,躺在床上听他和茶房在过道说了些时,又听到门响, 他来到床边。我想他一定举着杯子在床边,却不,他的手两面却分张 着: “用什么喝?可以吧?用脸盆来喝吧!” 他去拿藤椅上放着才带来的脸盆时,毛巾下面刷牙缸被他发现,于 是拿着刷牙缸走去。 旅馆的过道是那样寂静,我听他踏着地板来了。 正在喝着水,一只手指抵在白床单上,我用发颤的手指抚来抚去。 他说:“你躺下吧!太累了。” 我躺下也是用手指抚来抚去,床单有突起的花纹,并且白得有些闪 我的眼睛,心想:不错的,自己正是没有床单。我心想的话他却说出 了! “我想我们是要睡空床板的,现在连枕头都有。”说着,他拍打我枕 在头下的枕头。“咯咯——”有人打门,进来一个高大的俄国女茶房,身 后又进来一个中国茶房:“也租铺盖吗?” “租的。” “五角钱一天。” “不租。”“不租。”我也说不租,郎华也说不租。 那女人动手去收拾:软枕,床单,就连桌布她也从桌子扯下去。床 单夹在她的腋下。一切都夹在她的腋下。一秒钟,这洁白的小室跟随她 花色的包头巾一同消失去。我虽然是腿颤,虽然肚子饿得那样空,我也 要站起来,打开柳条箱去拿自己的被子。小室被劫了一样,床上一张肿 胀的草褥赤现在那里,破木桌一些黑点和白圈显露出来,大藤椅也好象 跟着变了颜色。 晚饭以前,我们就在草褥上吻着抱着过的。 晚饭就在桌子上摆着,黑“列巴”和白盐。 晚饭以后,事件就开始了: 开门进来三四个人,黑衣裳,挂着枪,挂着刀。进来先拿住郎华的 两臂,他正赤着胸膛在洗脸,两手还是湿着。他们那些人,把箱子弄 开,翻扬了一阵:“旅馆报告你带枪,没带吗?”那个挂刀的人问。随后 那人在床下扒得了一个长纸卷,里面卷的是一支剑。他打开,抖着剑柄 的红穗头:“你哪里来的这个?” 停在门口那个去报告的俄国管事,挥着手,急得涨红了脸。警察要 带郎华到局子里去。他也预备跟他们去,嘴里不住地说:“为什么单独 用这种方式检查我?妨碍我?” 最后警察温和下来,他的两臂被放开,可是他忘记了穿衣裳,他湿 水的手也干了。原因日间那白俄来取房钱,一日两元,一月六十元。我 们只有五元钱。马车钱来时去掉五角。那白俄说:“你的房钱,给!”他 好象知道我们没有钱似的,他好象是很着忙,怕是我们跑走一样。他拿 到手中两元票子又说:“六十元一月,明天给!”原来包租一月三十元, 为了松花江涨水才有这样的房价。如此,他摇手瞪眼地说:“你的明天 搬走,你的明天走!” 郎华说:“不走,不走……” “不走不行,我是经理。” 郎华从床下取出剑来,指着白俄:“你快给我走开,不然,我宰了 你。” 他慌张着跑出去了,去报告警察,说我们带着凶器,其实剑裹在纸 里,那人以为是大枪,而不知是一支剑。 结果警察带剑走了,他说:“日本宪兵若是发现你有剑,那你非吃 亏不可,了不得的,说你是大刀会。我替你寄存一夜,明天你来取。” 警察走了以后,闭了灯,锁上门,街灯的光亮从小窗口跑下来,凄 凄淡淡的,我们睡了。在睡中不住想:警察是中国人,倒比日本宪兵强 得多啊! 天明了,是第二天,从朋友处被逐出来是第二天了。 (原载于1936年7月1日 《文学季刊》第1卷第2期) 雪天(1932) 在欧罗巴旅馆的这段日子非常艰苦,由于萧军不满裴妻和其岳母的 敌意,遂决定不为《国际协报》副刊写稿,因此基本没有经济来源。经 常一天也喝不上一顿稀粥。然而这又是一段让萧红和萧军“狂恋”的日 子,充满了对生活的希望,为此萧红在《春曲》中写道:“那边清溪唱 着,/这边树叶绿了,/姑娘呵!/春天到了。” 此时,萧红的才华逐渐为萧军欣赏,萧军开始关心爱护萧红,正是 在饥饿中,萧军鼓励萧红写作,使萧红找到了新的生活方向,据萧军 说,萧红与他相识后写了一些情诗,由他拿到道外《东三省商报》和 《哈尔滨公报》上刊出。因当时的报纸散佚,已很难查考。 我直直是睡了一个整天,这使我不能再睡。小屋子渐渐从灰色变做 黑色。 睡得背很痛,肩也很痛,并且也饿了。我下床开了灯,在床沿坐了 坐,到椅子上坐了坐,扒一扒头发,揉擦两下眼睛,心中感到幽长和无 底,好象把我放下一个煤洞去,并且没有灯笼,使我一个人走沉下去。 屋子虽然小,在我觉得和一个荒凉的广场样,屋子墙壁离我比天还远, 那是说一切不和我发生关系;那是说我的肚子太空了! 一切街车街声在小窗外闹着。可是三层楼的过道非常寂静。每走过 一个人,我留意他的脚步声,那是非常响亮的,硬底皮鞋踏过去,女人 的高跟鞋更响亮而且焦急,有时成群的响声,男男女女穿插着过了一 阵。我听遍了过道上一切引诱我的声音,可是不用开门看,我知道郎华 还没回来。 小窗那样高,囚犯住的屋子一般,我仰起头来,看见那一些纷飞的 雪花从天空忙乱地跌落,有的也打在玻璃窗片上,即刻就消融了,变成 水珠滚动爬行着,玻璃窗被它画成没有意义、无组织的条纹。 我想:雪花为什么要翩飞呢?多么没有意义!忽然我又想:我不也 是和雪花一般没有意义吗?坐在椅子里,两手空着,什么也不做;口张 着,可是什么也不吃。我十分和一架完全停止了的机器相像。 过道一响,我的心就非常跳,那该不是郎华的脚步?一种穿软底鞋 的声音,嚓嚓来近门口,我仿佛是跳起来,我心害怕:他冻得可怜了 吧?他没有带回面包来吧? 开门看时,茶房站在那里: “包夜饭吗?” “多少钱?” “每份6角。包月15元。” “……”我一点都不迟疑地摇着头,怕是他把饭送进来强迫我吃似 的,怕他强迫向我要钱似的。茶房走出,门又严肃地关起来。一切别的 房中的笑声,饭菜的香气都断绝了,就这样用一道门,我与人间隔离 着。 一直到郎华回来,他的胶皮底鞋擦在门槛,我才止住幻想。茶房手 上的托盘,盛着肉饼、炸黄的蕃薯、切成大片有弹力的面包…… 郎华的夹衣上那样湿了,已湿的裤管拖着泥。鞋底通了孔,使得袜 也湿了。 他上床暖一暖,脚伸在被子外面,我给他用一张破布擦着脚上冰凉 的黑圈。 当他问我时,他和呆人一般,直直的腰也不弯: “饿了吧?” 我几乎是哭了。我说:“不饿。”为了低头,我的脸几乎接触到他冰 凉的脚掌。 他的衣服完全湿透,所以我到马路旁去买馒头。就在光身的木桌 上,刷牙缸冒着气,刷牙缸伴着我们把馒头吃完。馒头既然吃完,桌上 的铜板也要被吃掉似的。他问我: “够不够?” 我说:“够了。”我问他:“够不够?” 他也说:“够了。” 隔壁的手风琴唱起来,它唱的是生活的痛苦吗?手风琴凄凄凉凉地 唱呀! 登上桌子,把小窗打开。这小窗是通过人间的孔道:楼顶,烟囱, 飞着雪沉重而浓黑的天空,路灯,警察,街车,小贩,乞丐,一切显现 在这小孔道,繁繁忙忙的市街发着响。隔壁的手风琴在我们耳里不存在 了。 饿(1932) 产后的萧红常常处在一种饥饿的状态下,每天都站在欧罗巴旅馆的 过道里等着萧军给她带回吃的。有时是馒头,有时是少量的列巴圈、牛 奶。偶尔也会下下馆子吃点猪头肉、肉丸子之类的荤腥菜。但大多数时 间是吃不饱的。 “列巴圈”挂在过道别人的门上,过道好象还没有天明,可是电灯已 经熄了。夜间遗留下来睡朦朦的气息充塞在过道,茶房气喘着,抹着地 板。我不愿醒得太早,可是已经醒了,同时再不能睡去。 厕所房的电灯仍开着,和夜间一般昏黄,好象黎明还没有到来,可 是“列巴圈”已经挂上别人家的门了!有的牛奶瓶也规规矩矩地等在别的 房间外。只要一醒来,就可以随便吃喝。但,这都只限于别人,是别人 的事,与自己无关。 扭开了灯,郎华睡在床上,他睡得很恬静,连呼吸也不震动空气一 下。听一听过道连一个人也没走动。全旅馆的三层楼都在睡中,越这样 静越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坚决。过道尚没有一点声息,过道越静越 引诱我,我的那种想头越想越充胀我:去拿吧!正是时候,即使是偷, 那就偷吧! 轻轻扭动钥匙,门一点响动也没有。探头看了看,“列巴圈”对门就 挂着,东隔壁也挂着,西隔壁也挂着。天快亮了!牛奶瓶的乳白色看得 真真切切,“列巴圈”比每天也大了些,结果什么也没有去拿,我心里发 烧,耳朵也热了一阵,立刻想到这是“偷”。儿时的记忆再现出来,偷梨 吃的孩子最羞耻。过了好久,我就贴在已关好的门扇上,大概我象一个 没有灵魂的、纸剪成的人贴在门扇。大概这样吧:街车唤醒了我,马蹄 嗒嗒、车轮吱吱地响过去。我抱紧胸膛,把头也挂到胸口,向我自己心 说:我饿呀!不是“偷”呀! 第二次也打开门,这次我决心了!偷就偷,虽然是几个“列巴圈”, 我也偷,为着我“饿”,为着他“饿”。 第二次失败,那么不去做第三次了。下了最后的决心,爬上床,关 了灯,推一推郎华,他没有醒,我怕他醒。在“偷”这一刻,郎华也是我 的敌人;假若我有母亲,母亲也是敌人。 天亮了!人们醒了。做家庭教师,无钱吃饭也要去上课,并且要练 武术。他喝了一杯茶走的,过道那些“列巴圈”早已不见,都让别人吃 了。 从昨夜到中午,四肢软一点,肚子好象被踢打放了气的皮球。 窗子在墙壁中央,天窗似的,我从窗口升了出去,赤裸裸,完全和 日光接近;市街临在我的脚下,直线的,错综着许多角度的楼房,大柱 子一般工厂的烟囱,街道横顺交织着,秃光的街树。白云在天空作出各 样的曲线,高空的风吹乱我的头发,飘荡我的衣襟。市街象一张繁繁杂 杂颜色不清晰的地图,挂在我们眼前。楼顶和树梢都挂住一层稀薄的白 霜,整个城市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撒了一层银片。我的衣襟被风拍着作 响,我冷了,我孤孤独独的好象站在无人的山顶。每家楼顶的白霜,一 刻不是银片了,而是些雪花、冰花,或是什么更严寒的东西在吸我,象 全身浴在冰水里一般。 我披了棉被再出现到窗口,那不是全身,仅仅是头和胸突在窗口。 一个女人站在一家药店门口讨钱,手下牵着孩子,衣襟裹着更小的孩 子。药店没有人出来理她,过路人也不理她,都象说她有孩子不对,穷 就不该有孩子,有也应该饿死。 我只能看到街路的半面,那女人大概向我的窗下走来,因为我听见 那孩子的哭声很近。 “老爷,太太,可怜可怜……”可是看不见她在逐谁,虽然是三层 搂,也听得这般清楚,她一定是跑得颠颠断断地呼喘:“老爷老爷…… 可怜吧!” 那女人一定正象我,一定早饭还没有吃,也许昨晚的也没有吃。她 在楼下急迫地来回的呼声传染了我,肚子立刻响起来,肠子不住地呼 叫…… 郎华仍不回来,我拿什么来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吗?草褥子可以 吃吗? 晒着阳光的行人道,来往的行人,小贩乞丐……这一些看得我疲倦 了!打着呵欠,从窗口爬下来。 窗子一关起来,立刻生满了霜,过一刻,玻璃片就流着眼泪了!起 初是一条条的,后来就大哭了!满脸是泪,好象在行人道上讨饭的母亲 的脸。 我坐在小屋,象饿在笼中的鸡一般,只想合起眼睛来静着,默着, 但又不是睡。 “咯,咯!”这是谁在打门!我快去开门,是三年前旧学校里的图画 先生。 他和从前一样很喜欢说笑话,没有改变,只是胖了一点,眼睛又小 了一点。他随便说,说得很多。他的女儿,那个穿红花旗袍的小姑娘, 又加了一件黑绒上衣,她在藤椅上,怪美丽的。但她有点不耐烦的样 子:“爸爸,我们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小姑娘只知道美,哪里 懂得人生? 曹先生问:“你一个住在这里吗?” “是——”我当时不晓得为什么答应“是”,明明是和郎华同住,怎么 要说自己住呢? 好象这几年并没有别开,我仍在那个学校读书一样。他说: “还是一个人好,可以把整个的心身献给艺术。你现在不喜欢画, 你喜欢文学,就把全心身献给文学。只有忠心于艺术的心才不空虚,只 有艺术才是美,才是真美情爱。这话很难说,若是为了性欲才爱,那么 就不如临时解决,随便可以找到一个,只要是异性。爱是爱,爱很不容 易,那么就不如爱艺术,比较不空虚……” “爸爸,走吧!”小姑娘哪里懂得人生,只知道“美”,她看一看这屋 子一点意思也没有,床上只铺一张草褥子。 “是,走——”曹先生又说,眼睛指着女儿:“你看我,十三岁就结 了婚。这不是吗?曹云都十五岁啦!” “爸爸,我们走吧!” 他和几年前一样,总爱说“十三岁”就结了婚。差不多全校同学都知 道曹先生是十三岁结婚的。 “爸爸,我们走吧!” 他把一张票子丢在桌上就走了!那是我写信去要的。 郎华还没有回来,我应该立刻想到饿,但我完全被青春迷惑了,读 书的时候,哪里懂得“饿”?只晓得青春最重要,虽然现在我也并没老, 但总觉得青春是过去了!过去了! 我冥想了一个长时期,心浪和海水一般翻了一阵。 追逐实际吧!青春惟有自私的人才系念她,“只有饥寒,没有青 春。” 几天没有去过的小饭馆,又坐在那里边吃喝了。“很累了吧!腿可 疼?道外道里要有十五里路。”我问他。 只要有得吃,他也很满足,我也很满足。其余什么都忘了! 那个饭馆,我已经习惯,还不等他坐下,我就抢个地方先坐下,我 也把菜的名字记得很熟,什么辣椒白菜啦,雪里红豆腐啦……什么酱鱼 啦!怎么叫酱鱼呢?哪里有鱼!用鱼骨头炒一点酱,借一点腥味就是 啦!我很有把握,我简直都不用算一算就知道这些菜也超不过一角钱。 因此我用很大的声音招呼,我不怕,我一点也不怕花钱。 回来没有睡觉之前,我们一面喝着开水,一面说: “这回又饿不着了,又够吃些日子。” 闭了灯,又满足又安适地睡了一夜。 (原载于1935年6月1日 《文学》第4卷第6号) 他去追求职业(1932) 长期的旅馆生活,让萧红两人的生活入不敷出,于是萧军事迫无奈 就想到做家庭教师,以解决民生问题,于是他就登广告,说是无所不 教。 “打过门,随后进来一个胖子,穿的绸大衫,他也说他来念书,这 使我很诧异。他四五十岁的样子,又是个买卖人,怎么要念书呢?过了 好些时候,他说要念庄子。白话文他说不用念,一看就明白,那不算学 问。郎华该怎么办呢?郎华说:“念庄子也可以。”那胖子又说,每一星 期要做一篇文章,要请先生改。郎华说,也可以。郎华为了钱,为了一 点点的学费,这都可以。 另一天早晨,又来一个年轻人,郎华不在家,他就坐在草褥上等 着,他好象有肺病,一面看床上的旧报纸,一面问我:“门外那张纸贴 上写着教武术,每月五元,不能少点吗?”“等一等再讲吧!”我说。 从家庭教师广告登出去,就有人到这里治病,念庄子,还有人要 练“飞檐走壁”,问先生会不会“飞檐走壁”。(萧红《来客》) 他是一匹受冻受饿的犬呀! 在楼梯尽端,在过道长筒的那边,他着湿的帽子被墙角隔住,他着 湿的鞋子踏过发光的地板,一个一个排着脚踵的印泥。 这还是清早,过道的光线还不充足。可是有的房间门上已经挂 好“列巴圈”了!送牛奶的人,轻轻带着白色的,发热的瓶子排在房间的 门外。这非常引诱我,好像我已嗅到“列巴圈”的麦香,好像那成串肥胖 的圆形的点心已经挂在我的鼻头上。几天没有饱食,我是怎样的需要 啊!胃口在胸膛里面收缩,没有钱买,让那“列巴圈”们白白在虐待我。 过道渐渐响动起来。他们呼唤着茶房,关门开门,倒脸水。外国女 人清早便高声说笑。可是我的小室,没有光线,连灰尘都看不见飞扬, 静得桌子在墙角欲睡了,藤椅在地板上伴着桌子睡;静得棚顶和天空一 般高,一切离得我远远,一切都厌烦我。 下午,郎华还不回来,我到过道口站了好几次,外国女人红色的裙 子,蓝色的裙子……一张张笑着的骄傲的红嘴,走下楼梯,她们的高跟 鞋打得楼梯清脆发响。圆胖而生着大胡子的男人那样不相称地捉着长耳 环黑脸的和小鸡一般瘦小的“基卜塞”女人上楼来。茶房在前面去给打开 一个房间。长时间以后又上来一群外国孩子,他们嘴上剥着瓜子,多冰 的鞋底在过道上擗擗拍拍的留下痕迹过去了。 看遍了这一些人,郎华总是不回来,我开始打旋子,经过每个房 间,轻轻荡来踱去,别人已当我是个偷儿,或是讨乞的老婆,但我自己 并不感觉。仍是带着我苍白的脸,退了色的蓝布宽大的单衫踱荡着。 忽然楼梯口跑上两个一般高的外国姑娘。 “啊呀!”指点着向我说:“你的……真好看!” 另一个样子像是为了我倒退了一步,并且那两个不住翻着衣襟给我 看: “你的……真好看!” 我没有理她们。心想:她们帽子上有水滴,不是又落雪? 跑回房间,看一看窗子究竟落雪不?郎华是穿着昨晚潮湿的衣裳走 的。一开窗,雪花便满窗倒倾下来。 郎华回来,他的帽沿滴着水,我接过来帽子问他: “外面上冻了吗?” 他把裤口摆给我看,我用手摸时,半段裤管又凉又硬。他抓住我在 摸裤管的手说: “小孩子,饿坏了吧!” 我说:“不饿。”我怎能说饿呢!为了追求食物他的衣服都结冰了。 过一会,他拿出二十元票子给我看。忽然使我痴呆了一刻,这是那 里来的呢? 家庭教师(1932) 萧军的这个家庭教师实在是事出无奈,按照葛浩文《萧红评传》中 的记载:“搬出裴家后,二萧先搬进一所白俄开的欧罗巴旅馆,萧军既 不能煮字疗饥,而又要照应像小孩似的萧红。事迫无奈就想到做家庭教 师,以解决民生问题,于是他就登广告,说是无所不教。不久他就找到 一个家庭教师的工作,教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剑术——那是多年来他在军 中学到的一招。他的束修是每月20元加食宿。他俩就从旅店三楼的斗 室,搬到商市街25号,汪姓学生家中寄住,一直住到离开哈尔滨。” 据查,萧军供职的这个汪姓人家,是哈尔滨铁路局庶务科科长。萧 军早上教汪的独子练剑,晚上教他语文,每月学费20元;萧军住汪的房 子,每月房租20元,两下抵销;也就是说,萧军教汪的独子,汪家不给 萧军学费,萧军白住他的房子。 二十元票子,使他作了家庭教师。 这是第一天,他起得很早,并且脸上也象愉悦了些。我欢喜地跑到 过道去倒脸水。心中埋藏不住这些愉快,使我一面折着被子,一面嘴里 任意唱着什么歌的句子。而后坐到床沿,两腿轻轻地跳动,单衫的衣角 在腿下抖荡。我又跑出门外,看了几次那个提篮卖面包的人,我想他应 该吃些点心吧,八点钟他要去教书,天寒,衣单,又空着肚子,那是不 行的。 但是还不见那提着膨胀的篮子的人来到过道。 郎华作了家庭教师,大概他自己想也应该吃了。当我下楼时,他就 自己在买,长形的大提篮已经摆在我们房间的门口。他仿佛是一个大蝎 虎样,贪婪地,为着他的食欲,从篮子里往外捉取着面包、圆形的点心 和“列巴圈”,他强健的两臂,好象要把整个篮子抱到房间里才能满足。 最后他会过钱,下了最大的决心,舍弃了篮子,跑回房中来吃。 还不到八点钟,他就走了。九点钟刚过,他就回来。下午太阳快落 时,他又去一次,一个钟头又回来。他已经慌慌忙忙象是生活有了意义 似的。当他回来时,他带回一个小包袱,他说那是才从当铺取出的从前 他当过的两件衣裳。他很有兴致地把一件夹袍从包袱里解出来,还一件 小毛衣。 “你穿我的夹袍,我穿毛衣,”他吩咐着。 于是两个人各自赶快穿上。他的毛衣很合适。惟有我穿着他的夹 袍,两只脚使我自己看不见,手被袖口吞没去,宽大的袖口,使我忽然 感到我的肩膀一边挂好一个口袋,就是这样,我觉得很合适,很满足。 电灯照耀着满城市的人家。钞票带在我的衣袋里,就这样,两个人 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穿过电车道,穿过扰嚷着的那条破街。 一扇破碎的玻璃门,上面封了纸片,郎华拉开它,并且回头向我 说:“很好的小饭馆,洋车夫和一切工人全都在这里吃饭。” 我跟着进去。里面摆着三张大桌子。我有点看不惯,好几部分食客 都挤在一张桌上。屋子几乎要转不过来身。我想,让我坐在哪里呢?三 张桌子都是满满的人。我在袖口外面捏了一下郎华的手说:“一张空桌 也没有,怎么吃?” 他说:“在这里吃饭是随随便便的,有空就坐。”他比我自然得多, 接着,他把帽子挂到墙壁上。堂倌走来,用他拿在手中已经擦满油腻的 布巾抹了一下桌角,同时向旁边正在吃的那个人说:“借光,借光。” 就这样,郎华坐在长板凳上那个人剩下来的一头。至于我呢,堂倌 把掌柜独坐的那个圆板凳搬来,占据着大桌子的一头。我们好象存在也 可以,不存在也可以似的。不一会,小小的菜碟摆上来。我看到一个小 圆木砧上堆着煮熟的肉,郎华跑过去,向着木砧说了一声:“切半角钱 的猪头肉。” 那个人把刀在围裙上,在那块脏布上抹了一下,熟练地挥动着刀在 切肉。我想:他怎么知道那叫猪头肉呢?很快地我吃到猪头肉了。后来 我又看见火炉上煮着一个大锅,我想要知道这锅里到底盛的是什么,然 而当时我不敢,不好意思站起来满屋摆荡。 “你去看看吧。” “那没有什么好吃的。”郎华一面去看,一面说。 正相反,锅虽然满挂着油腻,里面却是肉丸子。掌柜连忙说:“来 一碗吧?” 我们没有立刻回答。掌柜又连忙说:“味道很好哩。” 我们怕的倒不是味道好不好,既然是肉的,一定要多花钱吧!我们 面前摆了五六个小碟子,觉得菜已经够了。他看看我,我看看他。 “这么多菜,还是不要肉丸子吧,”我说。 “肉丸还带汤。”我看他说这话,是愿意了,那么吃吧。一决心,肉 丸子就端上来。 破玻璃门边,来来往往有人进出,戴破皮帽子的,穿破皮袄的,还 有满身红绿的油匠,长胡子的老油匠,十二三岁尖嗓子的小油匠。 脚下有点潮湿得难过了。可是门仍不住地开关,人们仍是来来往 往。一个岁数大一点的妇人,抱着孩子在门外乞讨,仅仅在人们开门时 她说一声:“可怜可怜吧!给小孩点吃的吧!”然而她从不动手推门。后 来大概她等到时间太长了,就跟着人们进来,停在门口,她还不敢把门 关上,表示出她一得到什么东西很快就走的样子。忽然全屋充满了冷空 气。郎华拿馒头正要给她,掌柜的摆着手:“多得很,给不得。” 靠门的那个食客强关了门,已经把她赶出去了,并且说: “真她妈的,冷死人,开着门还行!” 不知哪一个发了这一声:“她是个老婆子,你把她推出去。若是个 大姑娘,不抱住她,你也得多看她两眼。” 全屋人差不多都笑了,我却听不惯这话,我非常恼怒。 郎华为着猪头肉喝了一小壶酒,我也帮着喝。同桌的那个人只吃咸 菜,喝稀饭,他结帐时还不到一角钱。接着我们也结帐:小菜每碟二 分,五碟小菜,半角钱猪头肉,半角钱烧酒,丸子汤八分,外加八个大 馒头。 走出饭馆,使人吃惊,冷空气立刻裹紧全身,高空闪烁着繁星。我 们奔向有电车经过叮叮响的那条街口。 “吃饱没有?”他问。 “饱了,”我答。 经过街口卖零食的小亭子,我买了两纸包糖,我一块,他一块,一 面上楼,一面吮着糖的滋味。 “你真象个大口袋,”他吃饱了以后才向我说。 同时我打量着他,也非常不象样。在楼下大镜子前面,两个人照了 好久。他的帽子仅仅扣住前额,后脑勺被忘记似的,离得帽子老远老远 的独立着。很大的头,顶个小卷沿帽,最不相宜的就是这个小卷沿帽, 在头顶上看起来十分不牢固,好象乌鸦落在房顶,有随时飞走的可能。 别人送给他的那身学生服短而且宽。 走进房间,象两个大孩子似的,互相比着舌头,他吃的是红色的糖 块,所以是红舌头,我是绿舌头。比完舌头之后,他忧愁起来,指甲在 桌面上不住地敲响。 “你看,我当家庭教师有多么不带劲!来来往往冻得和个小叫花子 似的。” 当他说话时,在桌上敲着的那只手的袖口,已是破了,拖着线条。 我想破了倒不要紧,可是冷怎么受呢? 长久的时间静默着,灯光照在两人脸上,也不跳动一下,我说要给 他缝缝袖口,明天要买针线。说到袖口,他警觉一般看一下袖口,脸上 立刻浮现着幻想,并且嘴唇微微张开,不太自然似的,又不说什么。 关了灯,月光照在窗外,反映得全室微白。两人扯着一张被子,头 下破书当做枕头。隔壁手风琴又咿咿呀呀地在诉说生之苦乐。乐器伴着 他,他慢慢打开他幽禁的心灵了: “敏子,……这是敏子姑娘给我缝的。可是过去了,过去了就没有 什么意义。我对你说过,那时候我疯狂了。直到最末一次信来,才算结 束,结束就是说从那时起她不再给我来信了。这样意外的,相信也不能 相信的事情,弄得我昏迷了许多日子……以前许多信都是写着爱我…… 甚至于说非爱我不可。最末一次信却骂起我来,直到现在我还不相信, 可是事实是那样……” 他起来去拿毛衣给我看,“你看过桃色的线……是她缝的……敏子 缝的……” 又灭了灯,隔壁的手风琴仍不停止。在说话里边他叫那个名字“敏 子,敏子。”都是喉头发着水声。 “很好看的,小眼眉很黑……嘴唇很……很红啊!”说到恰好的时 候,在被子里边他紧紧捏了我一下手。我想:我又不是她。 “嘴唇通红通红……啊……”他仍说下去。 马蹄打在街石上嗒嗒响声。每个院落在想象中也都睡去。 搬家(1932) 1932年11月间,萧军在一汪姓人家找到了一份家庭教师的差事,主 要的工作就是教其独子武术和语文。汪家让萧军和萧红住在他家院内一 处空房子内(即商市街25号)。 关于萧军教习武术这件事,有必要说明一下:萧军在遇见萧红前的 生活状况像谜一般,甚至姓甚名谁,何许人氏也一直是个谜团,现有葛 浩文译的《萧军自传》可做一点参考,按文中所说,萧军祖父为典型的 农民,可是他的父亲和三个叔叔都参加过“抗日义勇军”,为此所有家当 均被“满洲国”当局没收了。 “我没受过多少正规教育,每间我所念过的学校,最后都开除了 我,总共算起来我只不过念了六七年书。1925年我开始吃粮当兵,差不 多当了六年。我先后在骑兵、步兵、宪兵、炮兵中都混过,也进过讲武 堂,后来竟当上了一名小官。1931年我加入了抗日义勇军,但没过过 久,我在满洲的某城市(哈尔滨)开始了写作生涯。” 这样的描述多少都让人感到惊奇和疑惑,这简直就是一份海明威的 标准简历,然而萧军的武术和文学功底确实能让他找到这样一份工作。 搬家!什么叫搬家?移了一个窝就是罢! 一辆马车,载了两个人,一个条箱,行李也在条箱里。车行在街口 了,街车,行人道上的行人,店铺大玻璃窗里的“模特儿”……汽车驰过 去了,别人的马车赶过我们急跑,马车上面似乎坐着一对情人,女人的 卷发在帽沿外跳舞,男人的长臂没有什么用处一般,只为着一种表示, 才遮住女人的背后。马车驰过去了,那一定是一对情人在兜风……只有 我们是搬家。天空有水状的和雪融化春冰状的白云,我仰望着白云,风 从我的耳边吹过,使我的耳朵鸣响。 到了:商市街××号。 他夹着条箱,我端着脸盆,通过很长的院子,在尽那头,第一下拉 开门的是郎华,他说:“进去吧!” “家”就这样的搬来,这就是“家”。 一个男孩,穿着一双很大的马靴,跑着跳着喊:“妈……我老师搬 来啦!” 这就是他教武术的徒弟。 借来的那张铁床,从门也抬不进来,从窗也抬不进来。抬不进来, 真的就要睡地板吗?光着身子睡吗?铺什么? “老师,用斧子打吧。”穿长靴的孩子去找到一柄斧子。 铁床已经站起,塞在门口,正是想抬出去也不能够的时候,郎华就 用斧子打,铁击打着铁发出震鸣,门顶的玻璃碎了两块,结果床搬进来 了,光身子放在地板中央。又向房东借一张桌子和两把椅子。 郎华走了,说他去买水桶、菜刀、饭碗…… 我的肚子因为冷,也许因为累,又在作痛。走到厨房去看,炉中的 火熄了。未搬之前,也许什么人在烤火,所以炉中尚有木柈在燃。 铁床露着骨,玻璃窗渐渐结上冰来。下午了,阳光失去了暖力,风 渐渐卷着沙泥来吹打窗子……用冷水擦着地板,擦着窗台……等到这一 切做完,再没有别的事可做的时候,我感到手有点痛,脚也有点痛。 这里不象旅馆那样静,有狗叫,有鸡鸣……有人吵嚷。 把手放在铁炉板上也不能暖了,炉中连一颗火星也灭掉。肚子痛, 要上床去躺一躺,哪里是床!冰一样的铁条,怎么敢去接近! 我饿了,冷了,我肚痛,郎华还不回来,有多么不耐烦!连一只表 也没有,连时间也不知道。多么无趣,多么寂寞的家呀!我好象落下井 的鸭子一般寂寞并且隔绝。肚痛,寒冷和饥饿伴着我,……什么家?简 直是夜的广场,没有阳光,没有暖。 门扇大声哐啷哐啷地响,是郎华回来,他打开小水桶的盖给我看: 小刀,筷子,碗,水壶,他把这些都摆出来,纸包里的白米也倒出来。 只要他在我身旁,饿也不难忍了,肚痛也轻了。买回来的草褥放在 门外,我还不知道,我问他: “是买的吗?” “不是买的,是哪里来的!” “钱,还剩多少?” “还剩!怕是不够哩!” 等他买木柈回来,我就开始点火。站在火炉边,居然也和小主妇一 样调着晚餐。油菜烧焦了,白米饭是半生就吃了,说它是粥,比粥还硬 一点;说它是饭,比饭还粘一点。这是说我做了“妇人”,不做妇人,哪 里会烧饭?不做妇人,哪里懂得烧饭? 晚上,房主人来时,大概是取着拜访先生的意义来的!房主人就是 穿马靴那个孩子的父亲。 “我三姐来啦!”过一刻,那孩子又打门。 我一点也不能认识她。她说她在学校时每天差不多都看见我,不管 在操场或是礼堂。我的名字她还记得很熟。 “也不过三年,就忘得这样厉害……你在哪一班?”我问。 “第九班。” “第九班,和郭小娴一班吗?郭小娴每天打球,我倒认识她。” “对啦,我也打篮球。” 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起来,坐在我对面的简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面 孔。 “那个时候,你十几岁呢?” “十五岁吧!” “你太小啊,学校是多半不注意小同学的。”我想了一下,我笑了。 她卷皱的头发,挂胭脂的嘴,比我好象还大一点,因为回忆完全把 我带回往昔的境地去。其实,我是二十二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 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更 老。 “三姐!你老师来啦。” “我去学俄文。”她弟弟在外边一叫她,她就站起来说。 很爽快,完全是少女风度,长身材,细腰,闪出门去。 度日(1932) 天色连日阴沉下去,一点光也没有,完全灰色,灰得怎样程度呢? 那和墨汁混到水盆中一样。 火炉台擦得很亮了,碗、筷子、小刀摆在格子上。清早起第一件事 点起火炉来,而后擦地板,起床。 炉铁板烧得很热时,我便站到火炉旁烧饭,刀子、匙子弄得很响。 炉火在炉腔里起着小的爆炸,饭锅腾着气,葱花炸到油里,发出很香的 烹调的气味。我细看葱花在油边滚着,渐渐变黄起来。……小洋刀好像 剥着梨皮一样,把土豆刮得很白,很好看,去了皮的土豆呈乳黄色,柔 和而有弹力。炉台上铺好一张纸,把土豆再切成薄片。饭已熟,土豆煎 好。打开小窗望了望,院心几条小狗在戏耍。 家庭教师还没有下课,菜和米香引我回到炉前再吃两口,用匙子调 一下饭,再调一下菜,很忙的样子象在偷吃。在地板上走了又走,一个 钟头的课程还不到吗?于是再打开锅盖吞下几口。再从小窗望一望。我 快要吃饱的时候,他才回来。习惯上知道一定是他,他都是在院心大声 弄着嗓子响。我藏在门后等他,有时候我不等他寻到,就作着怪声跳出 来。 早饭吃完以后,就是洗碗,刷锅,擦炉台,摆好木格子。假如有 表,怕是11点还多了! 再过三四个钟头,又是烧晚饭。他出去找职业,我在家里烧饭,我 在家里等他。火炉台,我开始围着它转走起来。每天吃饭,睡觉,愁 柴,愁米…… 这一切给我一个印象:这不是孩子时候了,是在过日子,开始过日 子。 飞雪(1932) 是晚间,正在吃饭的时候,管门人来告诉: “外面有人找。” 踏着雪,看到铁栅栏外我不认识的一个人,他说他是来找武术教 师。那么这人就跟我来到房中,在门口他找擦鞋的东西,可是没有预备 那样完备。表示着很对不住的样子,他怕是地板会弄脏的。厨房没有 灯,经过厨房时,那人为了脚下的雪差不多没有跌倒。 一个钟头过去了吧!我们的面条在碗中完全凉透,他还没有走,可 是他也不说“武术”究竟是学不学,只是在那里用手帕擦一擦嘴,揉一揉 眼睛,他是要睡着了!我一面用筷子调一调快凝住的面条,一面看他把 外衣的领子轻轻地竖起来,我想这回他一定是要走。然而没有走,或者 是他的耳朵怕受冻,用皮领来取一下暖,其实,无论如何在屋里也不会 冻耳朵,那么他是想坐在椅子上睡觉吗?这里是睡觉的地方? 结果他也没有说“武术”是学不学,临走时他才说: “想一想……想一想……” 常常有人跑到这里来想一想,也有人第二次他再来想一想。立刻就 决定的人一个也没有,或者是学或者是不学。看样子当面说不学,怕人 不好意思,说学,又觉得学费不能再少一点吗?总希望武术教师把学费 自动减少一点。 我吃饭时很不安定,替他挑碗面,替自己挑碗面,一会又剪一剪灯 花,不然蜡烛颤嗦得使人很不安。 两个人一句话也不说,对着蜡烛吃着冷面。雪落得很大了!出去倒 脏水回来,头发就是湿的。从门口望出去,借了灯光,大雪白茫茫,一 刻就要倾满人间似的。 郎华披起才借来的夹外衣,到对面的屋子教武术。他的两只空袖口 没进大雪片中去了。我听他开着对面那房子的门。那间客厅光亮起来。 我向着窗子,雪片翻飞倒倾忙着,寂寞并且严肃的夜,围临着我,终于 起着咳嗽关了小窗。找到一本书,读不上几页,又打开小窗,雪大了 呢?还是小了?人在无聊的时候,风雨,总之一切天象会引起注意来。 雪飞得更忙迫,雪片和雪片交织在一起。 很响的鞋底打着大门过道,走在天井里,鞋底就减轻了声音。我知 道是汪林回来了。那个旧日的同学,我没能看见她穿的是中国衣裳或是 外国衣裳,她停在门外的木阶上在按铃。小使女,也就是小丫环开了 门,一面问: “谁?谁?” “是我,你还听不出来!谁!谁!”她有点不耐烦,小姐们有了青春 更骄傲,可是做丫环的一点也不知道这个。假若不是落雪,一定能看到 那女孩是怎样无知的把头缩回去。 又去读读书。又来看看雪,读了很多页了,但什么意思呢?我也不 知道。因为我心里只记得:落大雪,天就转寒。那么从此我不能出屋了 吧?郎华没有皮帽,他的衣裳没有皮领,耳朵一定要冻伤的吧? 在屋里,只要火炉生着火,我就站在炉边,或者更冷的时候,我还 能坐到铁炉板上去把自己煎一煎。若没有木柈,我就披着被坐在床上, 一天不离床,一夜不离床,但到外边可怎么能去呢?披着被上街吗?那 还可以吗? 我把两只脚伸到炉腔里去,两腿伸得笔直,就这样在椅子上对着门 看书;哪里看书,假看,无心看。 郎华一进门就说:“你在烤火腿吗?” 我问他:“雪大小?” “你看这衣裳!”他用面巾打着外套。 雪,带给我不安,带给我恐怖,带给我终夜各种不舒适的梦……一 大群小猪沉下雪坑去……麻雀冻死在电线上,麻雀虽然死了,仍挂在电 线上。行人在旷野白色的大树里,一排一排地僵直着,还有一些把四肢 都冻丢了。 这样的梦以后,但总不能知道这是梦,渐渐明白些时,才紧抱住郎 华,但总不能相信这不是真事。我说: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梦?照迷信来说,这可不知怎样?” “真糊涂,一切要用科学方法来解释,你觉得这梦是一种心理,心 理是从哪里来的?是物质的反映。你摸摸你这肩膀,冻得这样凉,你觉 到肩膀冷,所以,你做那样的梦!”很快地他又睡去。留下我觉得风从 棚顶,从床底都会吹来,冻鼻头,又冻耳朵。 夜间,大雪又不知落得怎样了!早晨起来,一定会推不开门吧!记 得爷爷说过:大雪的年头,小孩站在雪里露不出头顶……风不住扫打窗 子,狗在房后哽哽地叫…… 从冻又想到饿,明天没有米了。 他的上唇挂霜了(1932) 他夜夜出去在寒月的清光下,到五里路远一条僻街上去教两个人读 国文课本。这是新找到的职业,不能说是职业,只能说新找到十五元 钱。 秃着耳朵,夹外套的领子还不能遮住下巴,就这样夜夜出去,一夜 比一夜冷了!听得见人们踏着雪地的响声也更大。 他带着雪花回来,裤子下口全是白色,鞋也被雪浸了一半。 “又下雪吗?” 他一直没有回答,象是同我生气。把袜子脱下来,雪积满他的袜 口,我拿他的袜子在门扇上打着,只有一小部分雪星是震落下来,袜子 的大部分全是潮湿了的。等我在火炉上烘袜子的时候,一种很难忍的气 味满屋散布着。 “明天早晨晚些吃饭,南岗有一个要学武术的。等我回来吃。”他说 这话,完全没有声色,把声音弄得很低很低……或者他想要严肃一点, 也或者他把这事故意看做平凡的事。总之,我不能猜到了! 他赤了脚。穿上“傻鞋”,去到对门上武术课。 “你等一等,袜子就要烘干的。” “我不穿。”“怎么不穿,汪家有小姐的。” “有小姐,管什么?” “不是不好看吗?” “什么好看不好看!”他光着脚去,也不怕小姐们看,汪家有两个很 漂亮的小姐。 他很忙,早晨起来,就跑到南岗去,吃过饭,又要给他的小徒弟上 国文课。一切忙完了,又跑出去借钱。晚饭后,又是教武术,又是去教 中学课本。 夜间,他睡觉醒也不醒转来,我感到非常孤独了!白昼使我对着一 些家俱默坐,我虽生着嘴,也不言语;我虽生着腿,也不能走动;我虽 生着手,而也没有什么做,和一个废人一般,有多么寂寞!连视线都被 墙壁截止住,连看一看窗前的麻雀也不能够,什么也不能够,玻璃生满 厚的和绒毛一般的霜雪。这就是“家”,没有阳光,没有暖,没有声,没 有色,寂寞的家,穷的家,不生毛草荒凉的广场。 我站在小过道窗口等郎华,我的肚子很饿。 铁门扇响了一下,我的神经便要震荡一下,铁门响了无数次,来来 往往都是和我无关的人。汪林她很大的皮领子和她很响的高跟鞋相配 称,她摇摇晃晃,满满足足,她的肚子想来很饱很饱,向我笑了笑,滑 稽的样子用手指点我一下: “啊!又在等你的郎华……”她快走到门前的木阶,还说着:“他出 去,你天天等他,真是怪好的一对!” 她的声音在冷空气里来得很脆,也许是少女们特有的喉咙。对于 她,我立刻把她忘记,也许原来就没把她看见,没把她听见。假若我是 个男人,怕是也只有这样。肚子响叫起来。 汪家厨房传出来炒酱的气味,隔得远我也会嗅到,他家吃炸酱面 吧!炒酱的铁勺子一响,都象说:炸酱,炸酱面…… 在过道站着,脚冻得很痛,鼻子流着鼻涕。我回到屋里,关好二层 门,不知是想什么,默坐了好久。 汪林的二姐到冷屋去取食物,我去倒脏水见她,平日不很说话,很 生疏,今天她却说: “没去看电影吗?这个片子不错,胡蝶主演。”她蓝色的大耳环永远 吊荡着不能停止。 “没去看。”我的袍子冷透骨了! “这个片很好,煞尾是结了婚,看这片子的人都猜想,假若演下 去,那是怎么美满的……” 她热心地来到门缝边,在门缝我也看到她大长的耳环在摆动。 “进来玩玩吧!” “不进去,要吃饭啦!” 郎华回来了,他的上唇挂霜了!汪二小姐走得很远时,她的耳环和 她的话声仍震荡着:“和你度蜜月的人回来啦,他来了。” 好寂寞的,好荒凉的家呀!他从口袋取出烧饼来给我吃。他又走 了,说有一家招请电影广告员,他要去试试。 “什么时候回来?什么时候回来?”我追赶到门外问他,好象很久捉 不到的鸟儿,捉到又飞了!失望和寂寞,虽然吃着烧饼,也好象饿倒下 来。 小姐们的耳环,对比着郎华的上唇挂着的霜。对门居着,他家的女 儿看电影,戴耳环;我家呢?我家…… 借(1932) “女子中学”的门前,那是三年前在里边读书的学校。和三年前一 样,楼窗,窗前的树;短板墙,墙外的马路,每块石砖我踏过它。墙里 墙外的每棵树,尚存着我温馨的记忆;附近的家屋,唤起我往日的情 绪。 我记不了这一切啊!管它是温馨的,是痛苦的,我忘不了这一切 啊!我在那楼上,正是我有着青春的时候。 现在已经黄昏了,是冬的黄昏。我踏上水门汀的阶石,轻轻地迈着 步子。三年前,曾按过的门铃又按在我的手中。出来开门的那个校役, 他还认识我。楼梯上下跑走的那一些同学,却咬着耳说:“这是找谁 的?” 一切全不生疏,事务牌,信箱,电话室,就是挂衣架子,三年也没 有搬动,仍是摆在传达室的门外。 我不能立刻上楼,这对于我是一种侮辱似的。旧同学虽有,怕是教 室已经改换了;宿舍,我不知道在楼上还是在楼下。“梁先生——国文 梁先生在校吗?”我对校役说。 “在校是在校的,正开教务会议。” “什么时候开完?” “那怕到七点钟吧!” 墙上的钟还不到五点,等也是无望,我走出校门来了!这一刻,我 完全没有来时的感觉,什么街石,什么树,这对我发生什么关系? “吟——在这里。”郎华在很远的路灯下打着招呼。 “回去吧!走吧!”我走到他身边,再不说别的。 顺着那条斜坡的直道,走得很远的我才告诉他: “梁先生开教务会议,开到七点,我们等得了吗?” “那么你能走吗?肚子还疼不疼?” “不疼,不疼。” 圆月从东边一小片林梢透过来,暗红色的圆月,很大很混浊的样 子,好象老人昏花的眼睛,垂到天边去。脚下的雪不住在滑着,响着, 走了许多时候,一个行人没有遇见,来到火车站了!大时钟在暗红色的 空中发着光,火车的汽笛震鸣着冰寒的空气,电车、汽车、马车、人力 车,车站前忙着这一切。 顺着电车道走,电车响着铃子从我们身边一辆一辆地过去。没有借 到钱,电车就上不去。走吧,挨着走,肚痛我也不能说。走在桥上,大 概是东行的火车,冒着烟从桥下经过,震得人会耳鸣起来,索链一般的 爬向市街去。 从岗上望下来,最远处,商店的红绿电灯不住地闪烁;在夜里的人 家,好象在烟里一般;若没有灯光从窗子流出来,那么所有的楼房就该 变成幽寂的、没有钟声的大教堂了!站在岗上望下去,“许公路”的电 灯,好象扯在太阳下的长串的黄色铜铃,越远,那些铜铃越增加着密 度,渐渐数不过来了! 挨着走,昏昏茫茫地走,什么夜,什么市街,全是阴沟,我们滚在 沟中。携着手吧!相牵着走吧!天气那样冷,道路那样滑,我时时要滑 倒的样子,脚下不稳起来,不自主起来,在一家电影院门前,我终于跌 倒了,坐在冰上,因为道上无处不是冰。膝盖的关节一定受了伤害,他 虽拉着我,走起来也十分困难。 “肚子跌痛了没有?你实在不能走了吧?” 到家把剩下来的一点米煮成稀饭,没有盐,没有油,没有菜,暖一 暖肚子算了。吃饭,肚子仍不能暖,饼干盒子盛了热水,盒子漏了。郎 华又拿一个空玻璃瓶要盛热水给我暖肚子,瓶底炸掉下来,满地流着 水。他拿起没有底的瓶子当号筒来吹。在那呜呜的响声里边,我躺到冰 冷的床上。 广告员的梦想(1932) 有一个朋友到一家电影院去画广告,月薪四十元。画广告留给我一 个很深的印象,我一面烧早饭一面看报,又有某个电影院招请广告员被 我看到,立刻我动心了:我也可以吧? 从前在学校时不也学过画吗?但不知月薪多少。 郎华回来吃饭,我对他说,他很不愿意作这事。他说: “尽骗人。昨天别的报上登着一段招聘家庭教师的广告,我去接 洽,其实去的人太多,招一个人,就要去十个,二十个……” “去看看怕什么?不成,完事。” “我不去。” “你不去,我去。” “你自己去?” “我自己去!” 第二天早晨,我又留心那块广告,这回更能满足我的欲望。那文告 又改登一次,月薪四十元,明明白白的是四十元。 “看一看去。不然,等着职业,职业会来吗?”我又向他说。 “要去,吃了饭就去,我还有别的事。”这次,他不很坚决了。 走在街上,遇到他一个朋友。 “到哪里去?” “接洽广告员的事情。” “就是《国际协报》登的吗?” “是的。” “四十元啊!”这四十元他也注意到。 十字街商店高悬的大表还不到十一点钟,十二点才开始接洽。已经 寻找得好疲乏了,已经不耐烦了,代替接洽的那个“商行”才寻到。指明 的是石头道街,可是那个“商行”是在石头道街旁的一条顺街尾上,我们 的眼睛缭乱起来。走进“商行”去,在一座很大的楼房二层楼上,刚看到 一个长方形的亮铜牌钉在过道,还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个“商行”,就有人 截住我们:“什么事?” “来接洽广告员的!” “今天星期日,不办公。” 第二天再去的时候,还是有勇气的。是阴天,飞着清雪。 那个“商行”的人说: “请到电影院本家去接洽吧。我们这里不替他们接洽了。” 郎华走出来就埋怨我: “这都是你主张,我说他们尽骗人,你不信!” “怎么又怨我?”我也十分生气。 “不都是想当广告员吗?看你当吧!” 吵起来了。他觉得这是我的过错,我觉得他不应该同我生气。走路 时,他在前面总比我快一些,他不愿意和我一起走的样子,好象我对事 情没有眼光,使他讨厌的样子。冲突就这样越来越大,当时并不去怨恨 那个“商行”,或是那个电影院,只是他生气我,我生气他,真正的目的 却丢开了。两个人吵着架回来。 第三天,我再不去了。我再也不提那事,仍是在火炉板上烘着手。 他自己出去,戴着他的飞机帽。 “南岗那个人的武术不教了。”晚上他告诉我。 我知道,就是那个人不学了。 第二天,他仍戴着他的飞机帽走了一天。到夜间,我也并没提起广 告员的事。照样,第三天我也并没有提,我已经没有兴致想找那样的职 业。可是他自动的,比我更留心,自己到那个电影院去过两次。 “我去过两次,第一回说经理不在,第二回说过几天再来吧。真他 妈的!有什么劲,只为着四十元钱,就去给他们耍宝!画的什么广告? 什么情火啦,艳史啦,甜蜜啦,真是无耻和肉麻!” 他发的议论,我是不回答的。他愤怒起来,好象有人非捉他去作广 告员不可。 “你说,我们能干那样无聊的事?去他娘的吧!滚蛋吧!”他竟骂起 来,跟着,他就骂起自己来:“真是混蛋,不知耻的东西,自私的爬 虫!” 直到睡觉时,他还没忘掉这件事,他还向我说:“你说,我们不是 自私的爬虫是什么?只怕自己饿死,去画广告。画得好一点,不怕肉 麻,多招来一些看情史的,使人们羡慕富丽,使人们一步一步地爬上 去……就是这样,只怕自己饿死,毒害多少人不管,人是自私的东西, ……若有人每月给二百元,不是什么都干了吗?我们就是不能够推动历 史,也不能站在相反的方面努力败坏历史!” 他讲的使我也感动了。并且声音不自知地越讲越大,他已经开始更 细地分析自己…… “你要小点声啊,房东那屋常常有日本朋友来。”我说。 又是一天,我们在中央大街闲荡着,很瘦很高的老秦在他肩上拍了 一下。冬天下午三四点钟时,已经快要黄昏了,阳光仅仅留在楼顶,渐 渐微弱下来,街路完全在晚风中,就是行人道上,也有被吹起的霜雪扫 着人们的腿。 冬天在行人道上遇见朋友,总是不把手套脱下来就握手的。那人的 手套大概很凉吧,我见郎华的赤手握了一下就抽回来。我低下头去,顺 便看到老秦的大皮鞋上撒着红绿的小斑点。 “你的鞋上怎么有颜料?” 他说他到电影院去画广告了。他又指给我们电影院就是眼前那个, 他说: “我的事情很忙,四点钟下班,五点钟就要去画广告。你们可以不 可以帮我一点忙?” 听了这话,郎华和我都没回答。 “五点钟,我在卖票的地方等你们。你们一进门就能看见我。”老秦 走开了。 晚饭吃的烤饼,差不多每张饼都半生就吃下的,为着忙,也没有到 桌子上去吃,就围在炉边吃的。他的脸被火烤得通红。我是站着吃的。 看一看新买的小表,五点了,所以连汤锅也没有盖起我们就走出了,汤 在炉板上蒸着气。 不用说我是连一口汤也没喝,郎华已跑在我的前面。我一面弄好头 上的帽子,一面追随他。才要走出大门时,忽然想起火炉旁还堆着一堆 木柴,怕着了火,又回去看了一趟。等我再出来的时候,他已跑到街口 去了。 他说我:“做饭也不晓得快做!磨蹭,你看晚了吧!女人就会磨 蹭,女人就能耽误事!” 可笑的内心起着矛盾。这行业不是干不得吗?怎么跑得这样快呢? 他抢着跨进电影院的门去。我看他矛盾的样子,好象他的后脑勺也在起 着矛盾,我几乎笑出来,跟着他进去了。 不知俄国人还是英国人,总之是大鼻子,站在售票处卖票。问他老 秦,他说不知道。问别人,又不知道哪个人是电影院的人。等了半个钟 头也不见老秦,又只好回家了。 他的学说一到家就生出来,照样生出来:“去他娘的吧!那是你愿 意去。那不成,那不成啊!人,这自私的东西,多碰几个钉子也对。” 他到别处去了,留我一个人在家。 “你们怎么不去找找?”老秦一边脱着皮帽,一边说。 “还到哪里找去?等了半点钟也看不到你!” “我们一同走吧。郎华呢?” “他出去了。” “那么我们先走吧。你就是帮我忙,每月四十元,你二十,我二 十,均分。” 在广告牌前站到十点钟才回来。郎华找我两次也没有找到,所以他 正在房中生气。这一夜,我和他就吵了半夜。他去买酒喝,我也抢着唱 了一半,哭了,两个人都哭了。他醉了以后在地板上嚷着说:“一看到 职业,途径也不管就跑了,有职业,爱人也不要了!” 我是个很坏的女人吗?只为了二十元钱,把爱人气得在地板上滚 着!醉酒的心,象有火烧,象有开水在滚,就是哭也不知道有什么要 哭,已经推动了理智。他也和我同样。 第二天酒醒,是星期日。他同我去画了一天的广告。我是老秦的副 手,他是我的副手。 第三天就没有去,电影院另请了别人。 广告员的梦到底做成了,但到底是碎了。 新识(1933) 1933年的萧红尽管在生活上仍没有摆脱困苦和贫穷,但在文学创作 和绘画上却竖立了自己的风格,并开始逐渐加入到了一个圈子。 起初,在三月间,萧红参加了金剑啸发起组织的旨在救济1932年水 灾难民的“维纳斯画展”,展出她画的两幅水彩画:一幅是两只罗卜与一 个硬面火烧,另一幅是一双傻鞋。 与此同时,萧红在萧军和罗烽、金剑啸、舒群、白朗等中共党员与 抗日反满爱国青年的影响鼓励下,她以自己的不幸生活遭遇,写了一篇 小说(严格地说是用小说笔法写作的散文)《弃儿》,以悄吟的笔名发 表在当时影响最大的长春伪国报《大同报》副刊《大同俱乐部》上,从 5月6日一直连载到17日,这对萧红是个极大的鼓舞。接着她又推出一篇 反映地主欺压、残害农民的小说《王阿嫂的死》。从此开始步入文学创 作的生涯。 同年6月在萧军带领下,参加由罗烽、金剑啸等中共党员领导的“牵 牛坊”左翼文学活动,成为“星星剧团”的主要成员之一。 太寂寞了,“北国”人人感到寂寞。一群人组织一个画会,大概是我 提议的吧!又组织一个剧团,第一次参加讨论剧团事务的人有十几个, 是借民众教育馆阅报室讨论的。其中有一个脸色很白,多少有一点像政 客的人,下午就到他家去继续讨论。许久没有到过这样暖和的屋子,壁 炉很热,阳光晒在我的头上;明亮而暖和的屋子使我感到热了!第二天 是个假日,大家又到他家去。那是夜了,在窗子外边透过玻璃的白霜, 幌幌荡荡的一些人在屋里闪动,同时阵阵起着高笑。我们打门的声音几 乎没有人听到,后来把手放重一些,但是仍没有人听到,后来去敲玻璃 窗片,这回立刻从纱窗帘现出一个灰色的影子,那影子用手指在窗上抹 了一下,黑色的眼睛出现在小洞。于是声音同人一起来在过道了。 “郎华来了,郎华来了!”开了门,一面笑着一面握手。 虽然是新识,但非常熟识了!我们在客厅门外除了外套,差不多挂 衣服的钩子都将挂满。 “我们来得晚了吧!” “不算晚,不算晚,还有没到的呢!” 客厅的台灯也开起来,几个人围在灯下读剧本。还有一个从前的同 学也在读剧本,她的背靠着炉壁,淡黄色,有一点闪光的炉壁衬在背 后,她黑的作着曲卷的头发就要散到肩上去。她演剧一般地在读剧本。 她波状的头发和充分作着圆形的肩停在淡黄色的壁炉前是一幅完成的少 妇美丽的剪影。 她一看到我就不读剧本了!我们两个靠着墙,无秩序的谈了些话。 研究着壁上嵌在大框子里的油画。我受冻的脚遇到了热在鞋里面作痒。 这是我自己的事,努力忍着好了! 客厅中那么许多人都是生人。大家一起喝茶,吃瓜子。这家的主人 来来往往的走,他很像一个主人的样子,他讲话的姿式很温和,面孔带 着敬意,并且他时时整理他的上衣,挺一挺胸,直一直胳臂,他的领结 不知整理多少次,这一切表示个主人的样子。 客厅每一个角落有一张门,可以通到三个另外的小屋去,其余的一 张门是通过道的。就从一个门中走出一个穿皮外衣的女人,转了一个弯 她走出客厅去了。 我正在台灯下读着一个剧本时,听到郎华和什么人静悄悄在讲话。 看去是一个胖军官样的人和郎华对面立着。他们走到客厅中央圆桌的地 方坐下来,他们的谈话我听不懂,什么“炮二队”“第九期,第八期”,又 是什么人,我从未听见过的名字郎华说出来,那人也说,总之很稀奇。 不但我感到稀奇,为着这样生疏的术语,所有客厅中的人都静肃了一 下。 从右角的门扇走出一个小女人来,虽然穿的高跟鞋,但她像个 小“蒙古”,胖人站起来说: “这是我的女人!” 郎华也把我叫过去,照样也说给他们,这样一来我就可以坐在旁边 细听他们的讲话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郎华告诉我: “那个是我的同学啊!” 电车不住的响着铃子,冒着绿火,半面月亮升起在西天,街角卖豆 浆的灯火好像个小萤虫,卖浆人守着他渐渐冷却的浆锅寞寞打转,夜深 了!夜深了。 几个欢快的日子(1933) 1936年11月2日,萧红由日本东京寄给上海的萧军一封信,信中有 这样一段话:“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慌马乱起来了,牵牛房的那些朋 友们,都东流西散了。”(载《新文学史料》第四辑278页《萧红书简辑 存注释》) 萧红这里指的“牵牛房”正是当年他们在哈尔滨时期常常和一些朋友 们聚谈的地方——业余画家冯咏秋的家。那是一栋位于哈尔滨市道里区 的新城大街(今尚志大街)与市场东南角处的俄式木制平房。由于房主 冯咏秋夫妇素爱牵牛花,每逢春季都要在房前种植一排牵牛花。于是, 常来这里的人们为它起了一个十分温馨浪漫的名字——“牵牛坊”。 热情好客的冯咏秋在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左翼文化人士。前来这里的 人,有中共地下党员,有爱国主义者,也有自由主义者。虽然大家在思 想意识上各有各的观点,但共同的是,大家都怀有忧国忧民的反满抗日 思想,都有着不甘做亡国奴的爱国心。萧红正是在这里逐渐丰富了自己 的视野,悸动着她那颗火热的心。 人们跳着舞,“牵牛房”那一些人们每夜跳着舞。过旧年那夜,他们 就在茶桌上摆起大红蜡烛,他们摹仿着供财神,拜祖宗。灵秋穿起紫红 绸袍,黄马褂,腰中配着黄腰带,他第一个跑到神桌前。老桐又是他那 一套,穿起灵秋太太瘦小的皮袍,长短到膝盖以上,大红的脸,脑后又 是用红布包起笤帚把柄样的东西,他跑到灵秋旁边,他们俩是一致的, 每磕一下头,口里就自己喊一声口号:一、二、三……不倒翁样不能自 主地倒下又起来。后来就在地板上烘起火来,说是过年都是烧纸的…… 这套把戏玩得熟了,惯了!不是过年,也每天来这一套,人们看得厌 了!对于这事冷淡下来,没有人去大笑,于是又变一套把戏:捉迷藏。 客厅是个捉迷藏的地盘,四下窜走,桌子底下蹲着人,椅子倒过来 扣在头上顶着跑,电灯泡碎了一个。蒙住眼睛的人受着大家的玩戏,在 那昏庸的头上摸一下,在那分张的两手上打一下。有各种各样的叫声, 蛤蟆叫,狗叫,猪叫还有人在装哭。要想捉住一个很不容易,从客厅的 四个门会跑到那些小屋去。有时瞎子就摸到小屋去,从门后扯出一个 来,也有时误捉了灵秋的小孩。虽然说不准向小屋跑,但总是跑。后一 次瞎子摸到王女士的门扇。 “那门不好进去。”有人要告诉他。 “看着,看着不要吵嚷!”又有人说。 全屋静下来,人们觉得有什么奇迹要发生。瞎子的手接触到门扇, 他触到门上的铜环响,眼看他就要进去把王女士捉出来,每人心里都想 着这个:看他怎样捉啊! “谁呀!谁?请进来!”跟着很脆的声音开门来迎接客人了!以为她 的朋友来访她。 小浪一般冲过去的笑声,使摸门的人脸上的罩布脱掉了,红了脸。 王女士笑着关了门。 玩得厌了!大家就坐下喝茶,不知从什么瞎话上又拉到正经问题 上。于是“做人”这个问题使大家都兴奋起来。 ——怎样是“人”,怎样不是“人”? “没有感情的人不是人。” “没有勇气的人不是人。” “冷血动物不是人。” “残忍的人不是人。” “有人性的人才是人。” “……” 每个人都会规定怎样做人。有的人他要说出两种不同做人的标准。 起首是坐着说,后来站起来说,有的也要跳起来说。 “人是情感的动物,没有情感就不能生出同情,没有同情那就是自 私,为己……结果是互相杀害,那就不是人。”那人的眼睛睁得很圆, 表示他的理由充足,表示他把人的定义下得准确。 “你说的不对,什么同情不同情,就没有同情,中国人就是冷血动 物,中国人就不是人。”第一个又站了起来,这个人他不常说话,偶然 说一句使人很注意。 说完了,他自己先红了脸,他是山东人,老桐学着他的山东调: “老猛(孟,),你使(是)人不使人?” 许多人爱和老孟开玩笑,因为他老实,人们说他象个大姑娘。 “浪漫诗人”,是老桐的绰号。他好喝酒,让他作诗不用笔就能一套 连着一套,连想也不用想一下。他看到什么就给什么作个诗;朋友来了 他也作诗: “梆梆梆敲门响,呀!何人来了?” 总之,就是猫和狗打架,你若问他,他也有诗,他不喜欢谈论什么 人啦!社会啦!他躲开正在为了“人”而吵叫的茶桌,摸到一本唐诗在 读: “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多……烦……忧”,读得有 腔有调,他用意就在打搅吵叫的一群。郎华正在高叫着: “不剥削人,不被人剥削的就是人。” 老桐读诗也感到无味。 “走!走啊!我们喝酒去。” 他看一看只有灵秋同意他,所以他又说: “走,走,喝酒去。我请客……” 客请完了!差不多都是醉着回来。郎华反反复复地唱着半段歌,是 维特别离绿蒂的故事,人人喜欢听,也学着唱。 听到哭声了!正象绿蒂一般年轻的姑娘被歌声引动着,哪能不哭? 是谁哭?就是王女士。单身的男人在客厅中也被感动了,倒不是被歌声 感动,而是被少女的明脆而好听的哭声所感动,在地心不住地打着转。 尤其是老桐,他贪婪的耳朵几乎竖起来,脖子一定更长了点,他到门边 去听,他故意说: “哭什么?真没意思!” 其实老桐感到很有意思,所以他听了又听,说了又说:“没意思。” 不到几天,老桐和那女士恋爱了!那女士也和大家熟识了!也到客 厅来和大家一道跳舞。从那时起,老桐的胡闹也是高等的胡闹了! 在王女士面前,他耻于再把红布包在头上,当灵秋叫他去跳滑稽舞 的时候,他说: “我不跳啦!”一点兴致也不表示。 等王女士从箱子里把粉红色的面纱取出来: “谁来当小姑娘,我给他化妆。” “我来,我……我来……”老桐他怎能像个小姑娘?他象个长颈鹿似 的跑过去。 他自己觉得很好的样子,虽然是胡闹,也总算是高等的胡闹。头上 顶着面纱,规规矩矩地、平平静静地在地板上动着步。但给人的感觉无 异于他脑后的颤动着红扫帚柄的感觉。 别的单身汉,就开始羡慕幸福的老桐。可是老桐的幸福还没十分摸 到,那女士已经和别人恋爱了! 所以“浪漫诗人”就开始作诗。正是这时候他失一次盗:丢掉他的毛 毯,所以他就作诗“哭毛毯”。哭毛毯的诗作得很多,过几天来一套,过 几天又来一套。朋友们看到他就问: “你的毛毯哭得怎样了?”。 十元钞票(1933) 十元钞票在绿色的灯下,人们跳着舞狂欢着,有的抱着椅子跳,胖 朋友他也丢开风琴,从角落扭转出来,他扭到混杂的一堆人去,但并不 消失在人中。因为他胖,同时也因为他跳舞做着怪样,他十分不协调的 在跳,两腿扭颤得发着疯。他故意妨碍别人,最终他把别人都弄散开 去,地板中央只留下一个流汗的胖子。人们怎样大笑,他不管。 “老牛跳得好!”人们向他招呼。 他不听这些,他不是跳舞,他是乱跳瞎跳,他完全胡闹,他蠢得和 猪、和蟹子那般。 红灯开起来,扭扭转转的那一些绿色的人变红起来。红灯带来另一 种趣味,红灯带给人们更热心的胡闹。瘦高的老桐扮了一个女相,和胖 朋友跳舞。女人们笑流泪了!直不起腰了!但是胖朋友仍是一拐一拐。 他的“女舞伴”在他的手臂中也是谐和地把头一扭一拐,扭得太丑,太愚 蠢,几乎要把头扭掉,要把腰扭断,但是他还扭,好象很不要脸似的, 一点也不知羞似的,那满脸的红胭脂呵!那满脸丑恶得到妙处的笑容。 第二次老桐又跑去化装,出来时,头上包一张红布,脖子后拖着很 硬的但有点颤动的棍状的东西。那是用红布扎起来的、扫帚把柄的样 子,生在他的脑后。又是跳舞,每跳一下,脑后的小尾巴就随着颤动一 下。 跳舞结束了,人们开始吃苹果,吃糖,吃茶。就是吃也没有个吃的 样子!有人说: “我能整吞一个苹果。” “你不能,你若能整吞个苹果,我就能整吞一个活猪!”另一个说。 自然,苹果也没有吞,猪也没有吞。 外面对门那家锁着的大狗,锁链子在响动。腊月开始严寒起来,狗 冻得小声吼叫着。 带颜色的灯闭起来,因为没有颜色的刺激,人们暂时安定了一刻。 因为过于兴奋的缘故,我感到疲乏,也许人人感到疲乏大家都安定下 来,都象恢复了人的本性。 小“电驴子”从马路笃笃地跑过,又是日本宪兵在巡逻吧!可是没有 人害怕,人们对于日本宪兵的印象还浅。 “玩呀!乐呀!第一个站起的人说。 “不乐白不乐,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个子老桐也说。 胖朋友的女人拿一封信,送到我的手里: “这信你到家去看好啦!” 郎华来到我的身边。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把信放到衣袋 中。 只要一走出屋门,寒风立刻刮到人们的脸,外衣的领子竖起来,显 然郎华的夹外套是感到冷,但是他说:“不冷。” 一同出来的人,都讲着过旧年时比这更有趣味,那一些趣味早从我 们跳开去。我想我有点饿,回家可吃什么?于是别的人再讲什么,我听 不到了?!郎华也冷了吧,他拉着我走向前面,越走越快了,使我们和 那些人远远地分开。 在蜡烛旁忍着脚痛看那封信,信里边十元钞票露出来。 夜是如此静了,小狗在房后吼叫。 第二天,一些朋友来约我们到“牵牛房”去吃夜饭。果然吃很好,这 样的饱餐,非常觉得不多得,有鱼,有肉,有很好滋味的汤。又是玩到 半夜才回来。这次我走路时很起劲,饿了也不怕,在家有十元票子在等 我。我特别充实地迈着大步,寒风不能打击我。“新城大街”,“中央大 街,”行人很稀少了!人走在行人道,好象没有挂掌的马走在冰面,很 小心的,然而时时要跌倒。店铺的铁门关得紧紧,里面无光了,街灯和 警察还存在,警察和垃圾箱似的失去了威权,他背上的枪提醒着他的职 务,若不然他会依着电线柱睡着的。再走就快到“商市街”了!然而今夜 我还没有走够,“马迭尔”旅馆门前的大时钟孤独挂着。向北望去,松花 江就是这条街的尽头。 我的勇气一直到“商市街”口还没消灭,脑中,心中,脊背上,腿 上,似乎各处有一张十元票子,我被十元票子鼓励得肤浅得可笑了。 是叫化子吧!起着哼声,在街的那在移动。我想他没有十元票子 吧! 铁门用钥匙打开,我们走进院去,但,我仍听得到叫化子的哼声… 夏夜(1933) 1933年的春夏之际却是萧红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多年后曾经发表 萧红第一首诗的《国际协报》副刊《国际公园》编辑方未艾在他的口述 回忆《萧红在哈尔滨》中追忆“那是在1933年的春天,我们几个人常在 一起谈天、游园、划船。萧红有一次带着讽刺味道,把这个女学生说成 是“饥凤”,把我说成是“寒鸦”。那天,我们从太阳岛划船回来,我写了 三首诗,记载这个经过: 松花江水日粼粼,不似今朝处处春。 画桨双飞波影里,妒杀多少荡舟人。 波语温柔暮色幽,归舟无力过滩头。 燕掠风吹人欲醉,万千心事付东流。 漫云“饥凤”傍“寒鸦”,结得同心胜自嗟。 怕是空遭风雨妒,只生技节不开花。 我把这诗在报上发表后,萧红认为我对她是一种诗意的报复。她一 次见我说道:“再不能同你开玩笑了,一句玩笑也成了诗的材料,真可 谓‘喜笑怒骂皆文章’呵。”当时,我没有体会她话中的深意和对我的一些 看法,直到看了她后来写的《商市街》,才知道她的心情。她对我的看 法,也许是违心之论,遗憾的是现在竟无机会问她的真心实意,也无法 自辩了。”萧红在此文中也对此事进行了回忆。 汪林在院心坐了很长的时间了。小狗在她的脚下打着滚睡了。 “你怎么样?我胳臂疼。” “你要小声点说,我妈会听见。” 我抬头看,她的母亲在纱窗里边,于是我们转了话题。在江上摇船 到“太阳岛”去洗澡这些事,她是背着她的母亲的。第二天,她又是去洗 澡。我们三个人租一条小船,在江上荡着。清凉的,水的气味。郎华和 我都唱起来了。汪林的嗓子比我们更高。小船浮得飞起来一般。 夜晚又是在院心乘凉,我的胳臂为着摇船而痛了,头觉得发胀。我 不能再听那一些话感到趣味。什么恋爱啦,谁的未婚夫怎样啦,某某同 学结婚,跳舞……我什么也不听了,只是想睡。 “你们谈吧。我可非睡觉不可,”我向她和郎华告辞。 睡在我脚下的小狗,我误踏了它,小狗还在哽哽地叫着,我就关了 门。 最热的几天,差不多天天去洗澡,所以夜夜我早早睡。郎华和汪林 就留在暗夜的院子里。 只要接近着床,我什么全忘了。汪林那红色的嘴,那少女的烦 闷……夜夜我不知道郎华什么时候回屋来睡觉。就这样,我不知过了几 天了。 “她对我要好,真是……少女们。” “谁呢?” “那你还不知道!” “我还不知道。”我其实知道。 很穷的家庭教师,那样好看的有钱的女人竟向他要好了。 “我坦白地对她说了:我们不能够相爱的,一方面有吟,一方面我 们彼此相差得太远……你沉静点吧……”他告诉我。又要到江上去摇 船。那天又多了三个人,汪林也在内。一共是六个人:陈成和他的女 人,郎华和我,汪林,还有那个编辑朋友。 停在江边的那一些小船动荡得落叶似的。我们四个跳上了一条船, 当然把汪林和半胖的人丢下。他们两个就站在石堤上。本来是很生疏 的,因为都是一对一对的,所以我们故意要看他们两个也配成一对,我 们的船离岸很远了。 “你们坏呀!你们坏呀!”汪林仍叫着。 为什么骂我们坏呢?那人不是她一个很好的小水手吗?为她荡着 桨,有什么不愿意吗?也许汪林和我的感情最好,也许她最愿意和我同 船。船荡得那么远了,一切江岸上的声音都隔绝,江沿上的人影也消灭 了轮廓。 水声,浪声,郎华和陈成混合着江声在唱。远远近近的那一些女人 的阳伞,这一些船,这一些幸福的船呀!满江上是幸福的船,满江上是 幸福了!人间,岸上,没有罪恶了吧!再也听不到汪林的喊,他们的船 是脱开离我们很远了。 郎华故意把桨打起的水星落到我的脸上。船越行越慢,但郎华和陈 成流起汗来。桨板打到江心的沙滩了,小船就要搁浅在沙滩上。这两个 勇敢的大鱼似的跳下水去,在大江上挽着船行。 一入了湾,把船任意停在什么地方都可以。 我凫水是这样凫的:把头昂在水外,我也移动着,看起来在浮,其 实手却抓着江底的泥沙,鳄鱼一样,四条腿一起爬着浮。那只船到来 时,听着汪林在叫。很快她脱了衣裳,也和我一样抓着江底在爬,但她 是快乐的,爬得很有意思。在沙滩上滚着的时候,居然很熟识了,她把 伞打起来,给她同船的人遮着太阳,她保护着他。陈成扬着沙子飞向 他:“陵,着镖吧!” 汪林和陵站了一队,用沙子反攻。 我们的船出了湾,已行在江上时,他们两个仍在沙滩上走着。 “你们先走吧,看我们谁先上岸。”汪林说。 太阳的热力在江面上开始减低,船是顺水行下去的。他们还没有 来,看过多少只船,看过多少柄阳伞,然而没有汪林的阳伞。太阳西沉 时,江风很大了,浪也很高,我们有点担心那只船。李说那只船是“迷 船”。 四个人在岸上就等着这“迷船”,意想不到的是他们绕着弯子从上游 来的。 汪林不骂我们是坏人了,风吹着她的头发,那兴奋的样子,这次摇 船好象她比我们得到的快乐更大,更多…… 早晨在看报时,编辑居然作诗了。大概就是这样的意思:愿意风把 船吹翻,愿意和美人一起沉下江去…… 我这样一说,就没有诗意了。总之,可不是前几天那样的话,什么 摩登女子吃“血”活着啦,小姐们的嘴是吃“血”的嘴啦……总之可不是那 一套。这套比那套文雅得多,这套说摩登女子是天仙,那套说摩登女子 是恶魔。 汪林和郎华在夜间也不那么谈话了。陵编辑一来,她就到我们屋里 来,因此陵到我们家来的次数多多了。 “今天早点走……多玩一会,你们在街角等我。”这样的话,汪林再 不向我们说了。她用不到约我们去“太阳岛”了。 伴着这吃人血的女子在街上走,在电影院里会,他也不怕她会吃他 的血,还说什么怕呢,常常在那红色的嘴上接吻,正因为她的嘴和血一 样红才可爱。 骂小姐们是恶魔是羡慕的意思,是伸手去攫取怕她逃避的意思。 在街上,汪林的高跟鞋,陵的亮皮鞋,格登格登和谐地响着。 册子(1933) 1933年8-10月间,萧红与萧军排印并在朋友的资助下自费出版了两 人的合集《跋涉》,其中收录了萧红的《王阿嫂的死》《广告副手》 《小黑狗》《看风筝》《夜风》五篇作品。此书一出即轰动了沦陷初期 的东北文坛,也让萧红成为了东北沦陷区第一位著名的女作家。此文中 的“册子”说的正是这部书。 这几个月可以说是萧红异常忙碌的日子,“1933年的8月间,他们排 印了合著的《跋涉》。而大部分的稿子,都是萧红所抄写的。永远不安 定的洋烛光使她的眼睛痛了,然而还是抄写、抄写……这是两个人拼起 来力量,在社会上这力量会连给战友,也会击散敌力,同时他们还在组 织一个剧团,还在排戏。”(骆宾基《萧红小传》) 然而萧红在书中对日本帝国主义和反动派以白色恐怖残酷镇压中国 革命的揭露以及对无产阶级、革命者的讴歌激怒了伪满政府当局,“这 一种并不直接的思想反抗行动,立即使敌探的蛛网感觉到这颤动是那一 个角落里传来的了。而且这蛛网似的颤动立刻也感觉到她和萧军的敏 觉。不用说,送到书店的集子是没有了。”(骆宾基《萧红小传》) 显然,这本书一出版就注定了自己的命运。 永远不安定下来的洋烛的火光,使眼睛痛了。抄写,抄写…… “几千字了?” “才3000多。” “不手疼吗?休息休息吧,别弄坏了眼睛。”郎华打着哈欠到床边, 两只手相交着依在头后,背脊靠着铁床的钢骨。我还没停下来,笔尖在 纸上作出响声…… 纱窗外阵阵起着狗叫,很响的皮鞋,人们的脚步从大门道来近。不 自禁的恐怖落在我的心上。 “谁来了,你出去看看。” 郎华开了门,李和陈成进来。他们是剧团的同志,带来的一定是剧 本。我没接过来看,让他们随便坐在床边。 “吟真忙,又在写什么?” “没有写,抄一点什么。”我又拿起笔来抄。 他们的谈话,我一句半句地听到一点,我的神经开始不能统一,时 时写出错字来,或是丢掉字,或是写重字。 蚊虫啄着我的脚面,后来在灯下也嗡嗡叫,我才放下不写。 呵呀呀,蚊虫满屋了!门扇仍大开着。一个小狗崽溜走进来,又卷 着尾巴跑出去。关起门来,蚊虫仍是飞……我用手搔着作痒的耳,搔着 腿和脚……手指的骨节搔得肿胀起来,这些中了蚊毒的地方,使我已经 发酸的手腕不得不停下。我的嘴唇肿得很高,眼边也感到发热和紧胀。 这里搔搔,那里搔搔,我的手感到不够用了。 “册子怎么样啦?”李的烟卷在嘴上冒烟。 “只剩这一篇。”郎华回答。 “封面是什么样子?” “就是等着封面呢……” 第二天,我也跟着跑到印刷局去。使我特别高兴,折得很整齐的一 帖一帖的都是要完成的册子,比儿时母亲为我制一件新衣裳更觉欢喜。 ……我又到排铅字的工人旁边,他手下按住的正是一个题目,很大的铅 字,方的,带来无限的感情,那正是我的那篇《夜风》。 那天预先吃了一顿外国包子,郎华说他为着册子来敬祝我,所以到 柜台前叫那人倒了两个杯“伏特克”酒。我说这是为着册子敬祝他。 被大欢喜追逐着,我们变成孩子了!走进公园,在大树下乘了一刻 凉,觉得公园是满足的地方。望着树梢顶边的天。外国孩子们在地面弄 着沙土。因为还是上午,游园的人不多,日本女人撑着伞走。卖“冰激 凌”的小板房洗刷着杯子。我忽然觉得渴了,但那一排排的透明的汽水 瓶子,并不引诱我们。我还没有养成那样的习惯,在公园还没喝过一次 那样东西。 “我们回家去喝水吧。”只有回家去喝冷水,家里的冷水才不要钱。 拉开第一扇门,大草帽被震落下来。喝完了水,我提议戴上大草帽 到江边走走。 赤着脚,郎华穿的是短裤,我穿的是小短裙子,向江边出发了。 两个人渔翁似的,时时在沿街玻璃窗上反映着。 “划小船吧,多么好的天气!”到了江边我又提议。 “就剩两毛钱……但也可以划,都花了吧!” 择一个船底铺着青草的、有两副桨的船。和船夫说明,一点钟一角 五分。并没打算洗澡,连洗澡的衣裳也没有穿。船夫给推开了船,我们 向江心去了。两副桨翻着,顺水下流,好象江岸在退走。我们不是故意 去寻,任意遇到了一个沙洲,有两方丈的沙滩突出江心,郎华勇敢地先 跳上沙滩,我胆怯,迟疑着,怕沙洲会沉下江底。 最后洗澡了,就在沙洲上脱掉衣服。郎华是完全脱的。我看了看江 沿洗衣人的面孔是辨不出来的,那么我借了船身的遮掩,才爬下水底把 衣服脱掉。我时时靠沙滩,怕水流把我带走。江浪击撞着船底,我拉住 船板,头在水上,身子在水里,水光,天光,离开了人间一般的。当我 躺在沙滩晒太阳时,从北面来了一只小划船。我慌张起来,穿衣裳已经 来不及,怎么好呢?爬下水去吧!船走过,我又爬上来。 我穿好衣服。郎华还没穿好。他找他的衬衫,他说他的衬衫洗完了 就挂在船板上,结果找不到。远处有白色的东西浮着,他想一定是他的 衬衫了。划船去追白色的东西,那白东西走得很慢,那是一条鱼,死掉 的白色的鱼。 虽然丢掉了衬衫并不感到可惜,郎华赤着膀子大嚷大笑地把鱼捉上 来,大概他觉得在江上能够捉到鱼是一件很有本领的事。 “晚饭就吃这条鱼,你给煎煎它。” “死鱼不能吃,大概臭了。” 他赶快把鱼腮掀给我看:“你看,你看,这样红就会臭的?” 直到上岸,他才静下去。 “我怎么办呢!光着膀子,在中央大街上可怎样走?”他完全静下去 了,大概这时候忘了他的鱼。 我跑到家去拿了衣裳回来,满头流着汗。可是,他在江沿和码头夫 们在一起喝茶了。在那个样的布棚下吹着江风。他第一句和我说的话, 想来是:“你热吧?” 但他不是问我,他先问鱼:“你把鱼放在哪里啦?用凉水泡上没 有?” “五分钱给我!”我要买醋,煎鱼要用醋的。 “一个铜板也没剩,我喝了茶,你不知道?” 被大欢喜追逐着的两个人,把所有的钱用掉,把衬衣丢到大江,换 得一条死鱼。 等到吃鱼的时候,郎华又说:“为着册子,我请你吃鱼。” 这是我们创作的一个阶段,最前的一个阶段,册子就是划分这个阶 段的东西。 8月14日,家家准备着过节的那天。我们到印刷局去,自己开始装 订,装订了一整天。郎华用拳头打着背,我也感到背痛。 于是郎华跑出去叫来一部斗车,100本册子提上车去。就在夕阳 中,马脖子上颠动着很响的铃子,走在回家的道上。家里,地板上摆着 册子,朋友们手里拿着册子,谈论也是册子。同时关于册子出了谣言: 没收啦!日本宪兵队逮捕啦! 逮捕可没有逮捕,没收是真的。送到书店去的书,没有几天就被禁 止发卖了。 (作为“随笔三篇”之一, 原载于1936年6月 《中学生》第66号) 剧团(1933) 星星剧团是1933年7月由金剑啸、罗烽、白朗、萧军、萧红、舒群 等9人成立的半公开性质的剧社,寓意“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剧团的 性质就是一个抗日的左翼文艺社团,主要演出进步反日剧目。但由于日 伪反动当局对文艺宣传的严密控制,排练的几个话剧未能公开上演。后 因剧团中一个成员被捕后出逃,剧团自行解散,演出活动被破坏。 1936年6月13日,金剑啸和侯小古先后被捕,同年8月15日,金剑啸 在齐齐哈尔北门外被鬼子杀害,1937年7月26日,侯小古在哈尔滨道外 圈河被鬼子枪杀。“星星剧团”的两个最初的创建者为敌后抗日事业以身 殉国。 册子带来了恐怖。黄昏时候,我们排完了剧,和剧团那些人出 了“民众教育馆”,恐怖使我对于家有点不安。街灯亮起来,进院,那些 人跟在我们后面。门扇,窗子,和每日一样安然地关着。我十分放心, 知道家中没有来过什么恶物。 失望了,开门的钥匙由郎华带着,于是大家只好坐在窗下的楼梯 口。李买的香瓜,大家就吃香瓜。 汪林照样吸着烟。她掀起纱窗帘向我们这边笑了笑。陈成把一个香 瓜高举起来。 “不要。”她摇头,隔着玻璃窗说。 我一点趣味也感不到,一直到他们把公演的事情议论完,我想的事 情还没停下来。我愿意他们快快去,我好收拾箱子,好象箱子里面藏着 什么使我和郎华犯罪的东西。 那些人走了,郎华从床底把箱子拉出来,洋烛立在地板上,我们开 始收拾了。弄了满地纸片,什么犯罪的东西也没有。但不敢自信,怕书 页里边夹着骂“满洲国”的,或是骂什么的字迹,所以每册书都翻了一 遍。一切收拾好,箱子是空空洞洞的了。一张高尔基的照片,也把它烧 掉。大火炉烧得烤痛人的面孔。我烧得很快,日本宪兵就要来捉人似 的。 当我们坐下来喝茶的时候,当然是十分定心了,十分有把握了。一 张吸墨纸我无意地玩弄着,我把腰挺得很直,很大方的样子,我的心象 被拉满的弓放了下来一般的松适。我细看红铅笔在吸墨纸上写的字,那 字正是犯法的字: ——小日本子,走狗,他妈的“满洲国”……—— 我连再看一遍也没有看,就送到火炉里边。 “吸墨纸啊?是吸墨纸!”郎华可惜得跺着脚。等他发觉那已开始烧 起来了:“那样大一张吸墨纸你烧掉它,烧花眼了?什么都烧,看用什 么!”他过于可惜那张吸墨纸。我看他那种样子也很生气。吸墨纸重 要,还是拿生命去开玩笑重要? “为着一个虱子烧掉一件棉袄!”郎华骂我。“那你就不会把字剪 掉?” 我哪想起来这样做!真傻,为着一块疮疤丢掉一个苹果! 我们把“满洲国”建国纪念明信片摆到桌上,那是朋友送给的,很厚 的一打。还有两本上面写着“满洲国”字样的不知是什么书,连看也没有 看也摆起来。桌子上面很有意思:《离骚》《李后主词》《石达开日 记》,他当家庭教师用的小学算术教本。一本《世界各国革命史》也从 桌子上抽下去,郎华说那上面载着日本怎样压迫朝鲜的历史,所以不能 摆在外面。我一听说有这种重要性,马上就要去烧掉,我已经站起来 了,郎华把我按下:“疯了吗?你疯了吗?” 我就一声不响了,一直到灭了灯睡下,连呼吸也不能呼吸似的。在 黑暗中我把眼睛张得很大。院中的狗叫声也多起来。大门扇响得也厉害 了。总之,一切能发声的东西都比起常发的声音要高,平常不会响的东 西也被我新发现着,棚顶发着响,洋瓦房盖被风吹着也响,响,响…… 郎华按住我的胸口……我的不会说话的胸口。铁大门震响了一下, 我跳了一下。 “不要怕,我们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谣传不要太认真。他妈 的,哪天捉去哪天算!睡吧,睡不足,明天要头疼的……”他按住我的 胸口。好象给恶梦惊醒的孩子似的,心在母亲的手下大跳着。 有一天,到一家影戏院去试剧,散散杂杂的这一些人,从我们的小 房出发。全体都到齐,只少了徐志,他一次也没有不到过,要试演他就 不到,大家以为他病了。 很大的舞台,很漂亮的垂幕。我扮演的是一个老太婆的角色,还要 我哭,还要我生病。把四个椅子拼成一张床,试一试倒下去,我的腰部 触得很疼。 先试给影戏院老板看的,是郎华饰的《小偷》中的杰姆和李饰的律 师夫人对话的那一幕。我是另外一个剧本,还没挨到我,大家就退出影 戏院了。因为条件不合,没能公演。大家等待机会,同时每个人发着疑 问:公演不成了吧? 三个剧排了三个月,若说演不出,总有点可惜。 “关于你们册子的风声怎么样?” “没有什么。怕狼,怕虎是不行的。这年头只得碰上什么算什 么……”郎华是刚强的。 (作为“随笔三篇”之二, 原载于1936年6月 《中学生》第66号) 白面孔(1933) 恐怖压到剧团的头上,陈成的白面孔在月光下更白了。这种白色使 人感到事件的严重。落过秋雨的街道,脚在街石上发着“巴巴”的声音, 李,郎华,我们四个人走过很长的一条街。李说:“徐志,我们那天去 试演,他不是没有到吗?被捕一个礼拜了!我们还不知道……” “不要说。在街上不要说。”我撞动她的肩头。 鬼祟的样子,郎华和陈成一队,我和李一队。假如有人走在后面, 还不等那人注意我,我就先注意他,好象人人都知道我们这回事。街灯 也变了颜色,其实我们没有注意到街灯,只是紧张地走着。 李和陈成是来给我们报信,听说剧团人老柏已经三天不敢回家,有 密探等在他的门口,他在准备逃跑。 我们去找胖朋友,胖朋友又有什么办法?他说:“××科里面的事情 非常秘密,我不知道这事,我还没有听说。”他在屋里转着弯子。 回到家锁了门,又在收拾书箱,明知道没有什么可收拾的,但本能 的要收拾。后来,也把那一些册子从过道拿到后面柈子房去。看到册子 并不喜欢,反而感到累赘了! 老秦的面孔也白起来,那是在街上第二天遇见他。我们没说什么, 因为郎华早已通知他这事件。 没有什么办法,逃,没有路费,逃又逃到什么地方去?不安定的生 活又重新开始。从前是闹饿,刚能弄得饭吃,又闹着恐怖。好象从来未 遇过的恶的传闻和事实,都在这时来到:日本宪兵队前夜捉去了谁,昨 夜捉去了谁……听说昨天被捉去的人与剧团又有关系…… 耳孔里塞满了这一些,走在街上也是非常不安。在中央大街的中 段,竟有这样突然的事情——郎华被一个很瘦的高个子在肩上拍了一 下,就带着他走了!转弯走向横街去,郎华也一声不响地就跟他走,也 好象莫名其妙地脱开我就跟他去……起先我的视线被电影院门前的人们 遮断,但我并不怎样心跳,那人和郎华很密切的样子,肩贴着肩,踱过 来,但一点感情也没有,又踱过去……这次走了许多工夫就没再转回 来。我想这是用的什么计策吧?把他弄上圈套。 结果不是要捉他,那是他的一个熟人,多么可笑的熟人呀!太突然 了!神经衰弱的人会吓出神经病来。“唉呀危险,你们剧团里人捕去了 两个了……在街上他竟弄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样子来,他不断地说:“你 们应该预备预备。” “我预备什么?怕也不成,遇上算。”郎华的肩连摇也不摇地说。 这几天发生的事情极多,做编辑的朋友陵也跑掉了。汪林喝过酒的 白面孔也出现在院心。她说她醉了一夜,她说陵前夜怎样送她到家门, 怎样要去了她一把削瓜皮的小刀……她一面说着,一面幻想,脸也是白 的。好象不好的事情都一起发生,朋友们变了样。汪林在院子里走来走 去,也变了样。 只失掉了剧员徐志,剧团的事就在恐怖中不再提起了。 (此篇作为“随笔三篇”之三, 原载于1936年6月 《中学生》第66号) “牵牛房”(1933) 还不到三天,剧团就完结了!很高的一堆剧本剩在桌子上面。感到 这屋子广大了一些,冷了一些。 “他们也来过,我对他们说这个地方常常有一大群人出来进去是不 行啊!日本子这几天在道外捕去很多工人。象我们这剧团……不管我们 是剧团还是什么,日本子知道那就不好办……” 结果是什么意思呢?就说剧团是完了!我们站起来要走,觉得剧团 都完了,再没有什么停留的必要,很伤心似的。后来郎华的胖友人出去 买瓜子,我们才坐下来吃着瓜子。 厨房有家具响,大概这是吃夜饭的时候。我们站起来怏怏地走了。 他们说: “也来吃饭吧!不要走,不要客气。”? 我们说:“不客气,不客气。”其实,才是客气呢!胖朋友的女人, 就是那个我所说的小“蒙古”,她几乎来拉我。“吃过了,吃过了!”欺骗 着自己的肚子跑出来,感到非常空虚,剧团也没有了,走路也无力了。 “真没意思,跑了这些次,我头疼了咧!” “你快点走,走得这样慢!”郎华说。 使我不耐烦的倒不十分是剧团的事情,因为是饿了!我一定知道家 里一点什么吃的东西也没有。 因为没有去处,以后常到那地方闲坐,第四次到他家去闲坐,正是 新年的前夜,主人约我们到他家过年。其余新识的那一群也都欢迎我们 在一起玩玩。有的说: “‘牵牛房’又牵来两条牛!” 有人无理由地大笑起来,“牵牛房”是什么意思,我不能解释。 “夏天窗前满种着牵牛花,种得太多啦!爬满了窗门,因为这个 叫‘牵牛房’!”主人大声笑着给我们讲了一遍。“那么把人为什么称做牛 呢?”还太生疏,我没有说这话。不管怎样玩,怎样闹,总是各人有各 人的立场。女仆出去买松子,拿着三角钱,这钱好象是我的一样,非常 觉得可惜,我急得要颤栗了!就象那女仆把钱去丢掉一样。 “多余呀!多余呀!吃松子做什么!不要吃吧!不要吃那样没用的 东西吧!”这话我都没有说,我知道说这话还不是地方。等一会虽然我 也吃着,但我一定不同别人那样感到趣味;别人是吃着玩,我是吃着充 饥!所以一个跟着一个咽下它,毫没有留在舌头上尝一尝滋味的时间。 回到家来才把这可笑的话告诉郎华。他也说他不觉的吃了很多松 子,他也说他象吃饭一样吃松子。 起先我很奇怪,两人的感觉怎么这样相同呢?其实一点也不奇怪, 因为饿才把两个人的感觉弄得一致的。 门前的黑影(1933) 从昨夜,对于震响的铁门更怕起来,铁门扇一响,就跑到过道去 看,看过四五次都不是,但愿它不是。清早了,某个学校的学生,他是 郎华的朋友,他戴着学生帽,进屋也没有脱,他连坐下也不坐下就说: “风声很不好,关于你们,我们的同学弄去了一个。” “什么时候?” “昨天。学校已经放假了,他要回家还没有定。今天一早又来日本 宪兵,把全宿舍检查一遍,每个床铺都翻过,翻出一本《战争与和平》 来……” “《战争与和平》又怎么样?” “你要小心一点,听说有人要给你放黑箭。” “我又不反满,不抗日,怕什么?” “别说这一套话,无缘无故就要拿人,你看,把《战争与和平》那 本书就带了去,说是调查调查,也不知道调查什么?” 说完他就走了。问他想放黑箭的是什么人?他不说。过一会,又来 一个人,同样是慌张,也许近些日子看人都是慌张的。 “你们应该躲躲,不好吧!外边都传说剧团不是个好剧团。 那个团员出来了没有?” 我们送走了他,就到公园走走。冰池上小孩们在上面滑着冰,日本 孩子,俄国孩子……中国孩子…… 我们绕着冰池走了一周,心上带着不愉快……所以彼此不讲话,走 得很沉闷。 “晚饭吃面吧!”他看到路北那个切面铺才说,我进去买了面条。 回到家里,书也不能看,俄语也不能读,开始慢慢预备晚饭吧!虽 然在预备吃的东西也不高兴,好象不高兴吃什么东西。 木格上的盐罐装着满满的白盐,盐罐旁边摆着一包大海米,酱油 瓶,醋瓶,香油瓶,还有一罐炸好的肉酱。墙角有米袋,面袋,柈子房 满堆着木料……这一些并不感到满足,用肉酱拌面条吃,倒不如去年米 饭拌着盐吃舒服。 “商市街”口,我看到一个人影,那不是寻常的人影,即象日本宪 兵。我继续前走,怕是郎华知道要害怕。 走了十步八步,可是不能再走了!那穿高筒皮靴的人在铁门外盘 旋。我停止下,想要细看一看。郎华和我同样,他也早就注意上这人。 我们想逃。他是在门口等我们吧!不用猜疑,路南就停着小“电驴子”, 并且那日本人又走到路南来,他的姿式表示着他的耳朵也在倾听。 不要家了,我们想逃,但是逃向哪里呢? 那日本人连刀也没有佩,也没有别的武装,我们有点不相信他就会 拿人。我们走进路南的洋酒面包店去,买了一块面包,我并不要买肠 子,掌柜的就给切了肠子,因为我是聚精会神地在注意玻璃窗外的事 情。那没有佩刀的日本人转着弯子慢慢走掉了。 这真是一场大笑话,我们就在铺子里消费了三角五分钱,……从玻 璃门出来,带着三角五分钱的面包和肠子。假若是更多的钱在那当儿就 丢在马路上,也不觉得可惜…… “要这东西做什么呢?明天袜子又不能买了。”事件已经过去,我懊 悔地说。 “我也不知道,谁叫你进去买的?想怨谁?” 郎华在前面哐哐地开着门,屋中的热气快扑到脸上来。 决意(1933) 为了躲避日伪特务机关的迫害,在金剑啸、白朗等人的动员与帮助 下,萧军与萧红离开哈尔滨,经由大连去了青岛,投奔正在那里落住脚 的老朋友舒群。“1934年6月12日——这个可纪念的日子,他们俏然离开 哈尔滨,离开他们的小巢和朋友,离开了我们这块乡土,再跋涉到旁的 地方去了。”(邓立《萧军与萧红》载于1937年沈阳《新青年》)此文 正是萧红离开哈尔滨前的追忆。 非走不可,环境虽然和缓下来,不走是不行,几月走呢? 五月吧! 从现在起还有五个月,在灯下计算了又计算,某个朋友要拿他多少 钱,某个朋友该向他拿路费的一半。…… 在心上一想到走,好象一件兴奋的事,也好象一件伤心的事,于是 我的手一边在倒茶,一边发抖。 “流浪去吧!哈尔滨也并不是家,要么流浪去吧!”郎华端一端茶 杯,没有喝,又放下。 眼泪已经充满着我了。 “伤感什么,走去吧!有我在身边,走到哪里你也不要怕。 伤感什么,老悄,不要伤感。” 我垂下头说:“这些锅怎么办呢?” “真是小孩子,锅,碗又算得什么?” 我从心笑了,我觉到自己好笑。在地上绕了个圈子,可是心中总有 些悲哀,于是又垂下了头。 剧团的徐同志不是出来了吗?不是被灌了凉水吗?我想到这里,想 到一个人,被弄了去,灌凉水,打橡皮鞭子,那已经不成个人了。走 吧,非走不可。 又是冬天(1933) 窗前的大雪白绒一般,没有停地在落,整天没有停。我去年受冻的 脚完全好起来,可是今年没有冻,壁炉着得呼呼发响,时时起着木柈的 小炸音;玻璃窗简直就没被冰霜蔽住;柈子不象去年摆在窗前,而是装 满了柈子房的。 我们决定非回国不可。每次到书店去,一本杂志也没有,至于别的 书,那还是三年前摆在玻璃窗里退了色的旧书。 非去不可,非走不可。 遇到朋友,我们就问: “海上几月里浪小?小海船是怎样晕法?……”因为我们都没航过 海,海船那样大,在图画上看见也是害怕,所以一经过“万国车票公 司”的窗前,必须要停住许多时候,要看窗子里立着的大图画,我们计 算着这海船有多么高啊!都说海上无风三尺浪,我在玻璃上就用手去 量,看海船有海浪的几倍高?结果那太差远了!海船的高度等于海浪的 二十倍。我说海船六丈高。 “哪有六丈?”郎华反对我,他又量量:“哼!可不是吗! 差不多……海浪三尺,船高是二十三尺。” 也有时因为我反复着说:“有那么高吗?没有吧!也许有!” 郎华听了就生起气了,因为海船的事差不多在街上就吵架…… 可是朋友们不知道我们要走。有一天,我们在胖朋友家里举起酒杯 的时候,嘴里吃着烧鸡的时候,郎华要说,我不叫他说,可是到底说 了。 “走了好!我看你早就该走!”以前胖朋友常这样说:“郎华,你走 吧!我给你们对付点路费。我天天在××科里边听着问案子。皮鞭子打得 那个响!哎,走吧!我想要是我的朋友也弄去……那声音可怎么听?我 一看那行人,我就想到你……” 老秦来了,他是穿着一件崭新的外套,看起来帽子也是新的,不过 没有问他,他自己先说: “你们看我穿新外套了吧?非去上海不可,忙着做了两件衣裳,好 去进当铺,卖破烂,新的也值几个钱……” 听了这话,我们很高兴,想不说也不可能:“我们也走,非走不 可,在这个地方等着活剥皮吗?”郎华说完了就笑了: “你什么时候走?” “那么你们呢?” “我们没有一定。” “走就五六月走,海上浪小……” “那么我们一同走吧!” 老秦并不认为我们是真话,大家随便说了不少关于走的事情,怎样 走法呢?怕路上检查,怕路上盘问,到上海什么朋友也没有,又没有 钱。说得高兴起来,逼真了!带着幻想了!老秦是到过上海的,他说四 马路怎样怎样!他说上海的穷是怎样的穷法…… 他走了以后,雪还没有停。我把火炉又放进一块木柈去。又到烧晚 饭的时间了!我想一想去年,想一想今年,看一看自己的手骨节胀大了 一点,个子还是这么高,还是这么瘦…… 这房子我看得太熟了,至于墙上或是棚顶有几个多余的钉子,我都 知道。郎华呢?没有瘦胖,他是照旧,从我认识他那时候起,他就是那 样,颧骨很高,眼睛小,嘴大,鼻子是一条柱。 “我们吃什么饭呢?吃面或是饭?” 居然我们有米有面了,这和去年不同,忽然那些回想牵住了我…… 借到两角钱或一角钱……空手他跑回来……抱着新棉袍去进当铺。 我想到我冻伤的脚,下意识的看了一下脚。于是又想到柈子,那样 多的柈子,烧吧!我就又去搬了木柈进来。 “关上门啊!冷啊!”郎华嚷着。 他仍把两手插在裤袋,在地上打转;一说到关于走,他不住地打 转,转起半点钟来也是常常的事。 秋天,我们已经装起电灯了。隐在灯下抄自己的稿子。郎华又跑出 去,他是跑出去玩,这可和去年不同,今年他不到外面当家庭教师了。 一个南方的姑娘(1933) 由于家庭教师的收入微薄,萧军决定学习汽车驾驶技术,以贴补家 用,恰在此时,结识了从上海而来的姑娘陈涓,萧红为此非常苦恼, 1934年5月,她将写于两年前的《幻觉》发表在《国际协报》副刊《国 际公园》上,公开了自己和萧军的感情危机,但实际上《幻觉》的创作 是因为另一个姑娘。 两年前的1932年,萧红被困旅馆之际与萧军热恋,然而当全身心的 萧红投入爱情之际,她却发现萧军似乎移情于一个名叫Marlie的女子, 诗中所说“昨夜梦里/听说你对那个名字叫Marlie的女子/也正有意;我不 相信你是有意看她/因为你的心/不是已经给了我吗?”曹革成在《我的婶 婶萧红》一书里将Marlie加以坐实:“据舒群晚年介绍,玛丽姓李,是位 气质极佳的大家闺秀。当时她主办的文艺沙龙,在哈尔滨极有名气,一 批正直、健康的男士围拢在她周围。许多人追求她,许多人暗恋她”。 萧军大概是暗恋者之一。 正是多年前的往事让萧红对这个陈涓心生芥蒂,虽说陈涓只呆了三 个月就回到了南方,但事后萧红还是大病一场,足有20多天,也正是这 个陈涓为二萧日后的感情危机埋下了伏笔。 郎华告诉我一件新的事情,他去学开汽车回来的第一句话说: “新认识一个朋友,她从上海来,是中学生。过两天还要到家里 来。” 第三天,外面打着门了!我先看到的是她头上扎着漂亮的红带,她 说她来访我。老王在前面引着她。大家谈起来,差不多我没有说话,我 听着别人说。 “我到此地四十天了!我的北方话还说不好,大概听得懂吧!老王 是我到此地才认识的。那天巧得很,我看报上为着戏剧在开着笔战,署 名郎华的我同情他……我同朋友们说:这位郎华先生是谁?论文作得很 好。因为老王的介绍,上次,见到郎华……” 我点着头,遇到生人,我一向是不会说什么话,她又去拿桌上的报 纸,她寻找笔战继续的论文。我慢慢地看着她,大概她也慢慢地看着我 吧!她很漂亮,很素净,脸上不涂粉,头发没有卷起来,只是扎了一条 红绸带,这更显得特别风味,又美又干净,葡萄灰色的袍子上面,有黄 色的花,只是这件袍子我看不很美,但也无损于美。到晚上,这美人似 的人就在我们家里吃晚饭。在吃饭以前,汪林也来了!汪林是来约郎华 去滑冰,她从小孔窗看了一下: “郎华不在家吗?”她接着“唔”了一声。 “你怎么到这里来?”汪林进来了。 “我怎么就不许到这里来?” 我看得她们这样很熟的样子,更奇怪。我说: “你们怎么也认识呢?” “我们在舞场里认识的。”汪林走了以后她告诉我。 从这句话当然也知道程女士也是常常进舞场的人了!汪林是漂亮的 小姐,当然程女士也是,所以我就不再留意程女士了。 环境和我不同的人来和我做朋友,我感不到兴味。 郎华肩着冰鞋回来,汪林大概在院中也看到了他,所以也跟进来。 这屋子就热闹了!汪林的胡琴口琴都跑去拿过来。 郎华唱:“杨延辉坐宫院。” “哈呀呀,怎么唱这个?这是‘奴心未死’!”汪林嘲笑他。 在报纸上就是因为旧剧才开笔战。郎华自己明明写着,唱旧戏是奴 心未死。 并且汪林耸起肩来笑得背脊靠住暖墙,她带着西洋少妇的风情。程 女士很黑,是个黑姑娘。 又过几天,郎华为我借一双滑冰鞋来,我也到冰场上去。程女士常 到我们这里来,她是来借冰鞋,有时我们就一起去,同时新人当然一天 比一天熟起来。她渐渐对郎华比对我更熟,她给郎华写信了,虽然常 见,但是要写信的。 又过些日子,程女士要在我们这里吃面条,我到厨房去调面条。 “……喳……喳……”等我走进屋,他们又在谈别的了!程女士只吃 一小碗面就说:“饱了。” 我看她近些日子更黑一点,好象她的“愁”更多了!她不仅仅 是“愁”,因为愁并不兴奋,可是程女士有点兴奋。我忙着收拾家具,她 走时我没有送她,郎华送她出门。 我听得清楚楚的是在门口:“有信吗?” 或者不是这么说,总之跟着一声“喳喳”之后,郎华很响的:“没 有。” 又过了些日子,程女士就不常来了,大概是她怕见我。 程女士要回南方,她到我们这里来辞行,有我做障碍,她没有把要 诉说出来的“愁”尽量诉说给郎华。她终于带着“愁”回南方去了。 患病(1934) 我在准备早饭,同时打开了窗子,春朝特有的气息充满了屋子。在 大炉台上摆着已经去了皮的地豆,小洋刀在手中仍是不断地转着……浅 黄色带着面性似的地豆,个个在炉台上摆好,稀饭在旁边冒着泡,我一 面切着地豆,一面想着:江上连一块冰也融尽了吧!公园的榆树怕是发 了芽吧!已经三天不到公园去,吃过饭非去看看不可。 “郎华呀!你在外边尽作什么?也来帮我提一桶水去……” “我不管,你自己去提吧。”他在院子来回走,又是在想什么文章。 于是我跑着,为着高兴。把水桶翻得很响,斜着身子从汪家厨房出来, 差不多是横走,水桶在腿边左摇荡一下,右摇荡一下…… 菜烧好,饭也烧好。吃过饭就要去江边,去公园。春天就要在头上 飞,在心上过,然而我不能吃早饭了,肚子偶然疼起来。 我喊郎华进来,他很惊讶!但越痛越不可耐了。 他去请医生,请来一个治喉病的医生。 “你是患着盲肠炎吧?”医生问我。 我疼得那个样子,还晓得什么盲肠炎不盲肠炎的?眼睛发黑了,喉 医生在我的臂上打了止痛药针。 “张医生,车费先请自备吧!过几天和药费一起送去。”郎华对医生 说。 一角钱也没有了,我又不能说再请医生,白打了止痛药针,一点痛 也不能止。 郎华又跑出去,我不知他跑出去作什么,说不出怀着怎样的心情在 等他回来。 一个星期过去,我还不能从床上坐起来。第九天,郎华从外面举着 鲜花回来,插在瓶子里,摆在桌上。 “花开了?” “不但花开,树还绿了呢!” 我听说树绿了!我对于“春”不知怀着多少意义。我想立刻起来去看 看,但是什么也不能作,腿软得好象没有腿了,我还站不住。 头痛减轻一些,夜里睡得很熟。有朋友告诉郎华:在什么地方有一 个市立的公共医院,为贫民而设,不收药费。 当然我挣扎着也要去的。那天是晴天,换好干净衣服,一步一步走 出大门,坐上了人力车,郎华在车旁走,起先他是扶着车走,后来,就 走在行人道上了。街树不是发着芽的时候,已长好绿叶了! 进了诊闻所,到挂号处挂了名,很长的堂屋,排着长椅子,那里已 经开始诊断。穿白衣裳的俄国女人,跑来跑去唤着名字,六七个人一起 闯进病室去,过一刻就放出来,第一批人再被呼进去。到这里来的病 人,都是穷人,愁眉苦脸的一个,愁眉苦脸的一个。撑着木棍的跛子, 脚上生疮缚着白布的肿脚人,肺痨病的女人,白布包住眼睛的盲人,包 住眼睛的盲小孩,头上生疮的小孩。对面坐着老外国女人,闭着眼睛, 把头靠住椅子,好似睡着,然而她的嘴不住地收缩,她的包头巾在下巴 上慢慢牵动…… 小孩治疗室有孩子大大地哭叫。内科治疗室门口。外国女人又闯出 来,又叫着外国名字;一会又有中国人从外科治疗室闯出来,又喊着中 国名字……拐脚子和胖脸人都一起走进去…… 因为我来得最晚。大概最后才能够叫到我,等得背痛,头痛。 “我们回去吧!明天再来。”坐在人力车上,我已无心再看街树,这 样去投医,病象不但没有减轻,好象更加重了些。 不能不去,因为不要钱。第二次去,也被唤着名字走进妇科治疗 室。虽等了两点钟,到底进了妇科治疗室。既然进了治疗室,那该说怎 样治疗法。 把我引到一个屏风后面,那里摆着一张很宽、很高、很短的台子, 台子的两边还立了两支叉形的东西,叫我爬上这台子。当时我可有些害 怕了,爬上去做什么呢?莫非要用刀割吗? 我坚决地不爬上去。于是那肥胖的外国女人先上去了,没有什么, 并不动刀。换着次序我也被治疗了一回,经过这样的治疗,并不用吃 药,只在肚子上按了按,或是一面按着,一面问两句。 我的俄文又不好,所以医生问的,我并不全懂,马马虎虎的就走出 治疗室。医生告诉我,明天再来一次,好把药给我。 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因为那天我出了诊断所的时候,我是问过一个 重病人的,他哼着,他的家属哭着。我以为病人病到不可治的程 度,“他们不给药吃,说药贵,让自己去买,哪里有钱买?”是这样说向 我的。 去了两天诊疗所,等了几个钟头。怕是再去两天,再去等几个钟 头,病人就会自然而然地好起来!可惜我没有那样的忍耐性。 十三天(1934) “用不到一个月我们就要走的。你想想吧,去吧!不要闹孩子脾 气,三两天我就去看你一次……”郎华说。 为着病,我要到朋友家去休养几天。我本不愿去,那是郎华的意 思,非去不可,又因为病象又要重似的,全身失去了力量,骨节酸痛。 于是冒着雨,跟着朋友就到朋友家去。 汽车在斜纹的雨中前行。大雨和冒着烟一般。我想:开汽车的人怎 能认清路呢!但车行的更快起来。在这样大的雨中,人好象坐在房间 里,这是多么有趣!汽车走出市街,接近乡村的时候。立刻有一种感 觉,好象赴战场似的英勇。我是有病,我并没喊一声“美景”。汽车颠动 着,我按紧着肚子,病会使一切厌烦。 当夜还不到九点钟,我就睡了。原来没有睡,来到乡村,那一种落 寞的心情浸透了我。又是雨夜,窗子上淅沥地打着雨点。好象是做梦把 我惊醒,全身沁着汗,这一刻又冷起来,从骨节发出一种冷的滋味,发 着疟疾似的,一刻热了,又寒了! 要解体的样子,我哭出来吧!没有妈妈哭向谁去? 第二天夜又是这样过的,第三夜又是这样过的。没有哭,不能哭, 和一个害着病的猫儿一般,自己的痛苦自己担当着吧!整整是一个星 期,都是用被子盖着坐在炕上,或是躺在炕上。 窗外的梨树开花了,看着树上白白的花儿。 到端阳节还有二十天,节前就要走的。 眼望着窗外梨树上的白花落了!有小果子长起来,病也渐好,拿椅 子到树下去看看小果子。 第八天郎华才来看我,好象父亲来了似的,好象母亲来了似的,我 发羞一般的,没有和他打招呼,只是让他坐在我的近边。我明明知道生 病是平常的事,谁能不生病呢?可是总要酸心,眼泪虽然没有落下来, 我却耐过一个长时间酸心的滋味。好象谁虐待了我一般。那样风雨的 夜,那样忽寒忽热、独自幻想着的夜。 第二次郎华又来看我,我决定要跟他回家。 “你不能回家。回家你就要劳动,你的病非休息不可,还没有两个 星期我们就得走。刚好起来再累病了,我可没有办法。” “回去,我回去……” “好,你回家吧!没有一点理智的人,不能克服自己的人还有什么 办法!你回家好啦!病犯了可不要再问我!” 我又被留下,窗外梨树上的果子渐渐大起来。我又不住地乱想:穷 人是没有家的,生了病被赶到朋友家去。 已是十三天了! 拍卖家具(1934) 萧红与萧军的感情危机随着白色恐怖的临近而似乎告一段落,实际 上萧红遇见萧军时,他是有家室的,此事从一开始萧军就亮明了自己对 婚恋的态度,即他那“爱便爱,不爱便丢开”的爱情法则,然而换个角度 思考,萧军仍然是欣赏和爱着萧红的,这段日子萧军身体力行,冒严 寒,忍饥饿,外出四处打工授课,养活了产后在家待业的萧红;正是萧 军最早看出了萧红潜在的才华(这也是他与萧红结合的前提),并且不 断给萧红以鼓励和几近手把手地扶持,才得以使萧红的初作——短篇小 说《王阿嫂的死》发表在《国际协报》上。这在萧红看来简直就是再给 她一次生命。 这些从方未艾《萧红在哈尔滨》可以得到证实:“萧军当时在哈尔 滨文坛是颇有名气的,乃莹是他的最好助手。他们这时期共同的辛勤劳 动,为两人未来的文学成就奠定了基础。由于三郎的鼓励,几个写作朋 友的影响,报社编辑的索稿乃莹也开始写作了。新年前,“国际协 报”搞“新年征文”,萧军让乃莹写一篇征文试一试。几个朋友都劝她 写,乃莹就动笔了。记得是萧军一次见到我,把乃莹的稿子送到我手, 题目就是《王阿嫂的死》,署名是悄呤。我看了,认为写的很真实,文 笔流畅,感情充沛,决定发表。这样,张乃莹以“悄呤”笔名开始正式从 事文笔生涯了!这年她才廿一岁。”距离离开哈尔滨的日子越来越近 了,萧红和萧军开始变卖他们本身就不多的财产,而萧红也流露出更大 的不安。 似乎带着伤心,我们到厨房检查一下,水壶,水桶,小锅这一些都 要卖掉,但是并不是第一次检查,从想走那天起,我就跑到厨房来计 算,三角二角,不知道这样计算多少回,总之一提起“走”字来便去计 算,现在可真的要出卖了。 旧货商人就等在门外。 他估着价:水壶,面板,水桶,蓝瓷锅,三只饭碗,酱油瓶子,豆 油瓶子,一共值五角钱。 我们没有答话,意思是不想卖了。 “五毛钱不少。你看,这锅漏啦!水桶是旧水桶,买这东西也不过 几毛钱,面板这块板子,我买它没有用,饭碗也不值钱……”他一只手 向上摇着,另一只手翻着摆在地上的东西,他很看不起这东西:“这还 值钱?这还值钱?” “不值钱,我也不卖。你走吧!” “这锅漏啦!漏锅……”他的手来回地推动锅底,嘭响一声,再嘭响 一声。 我怕他把锅底给弄掉下来,我很不愿意:“不卖了,你走吧!” “你看这是废货,我买它卖不出钱来。” 我说:“天天烧饭,哪里漏呢?” “不漏,眼看就要漏,你摸摸这锅底有多么薄?”最后,他又在小锅 底上很留恋地敲了两下。 小锅第二天早晨又用它烧了一次饭吃,这是最后的一次。我伤心, 明天它就要离开我们到别人家去了!永远不会再遇见,我们的小锅。没 有钱买米的时候,我们用它盛着开水来喝;有米太少的时候,就用它煮 稀饭给我们吃。现在它要去了! 共患难的小锅呀!与我们别开,伤心不伤心? 旧棉被、旧鞋和袜子,卖空了!空了…… 还有一只剑,我也想起拍卖它,郎华说: “送给我的学生吧!因为剑上刻着我的名字,卖是不方便的。” 前天,他的学生听说老师要走,哭了。 正是练武术的时候,那孩子手举着大刀,流着眼泪。 最后一个星期(1934) 萧红二人于1936年6月13日离开哈尔滨,1934年6月16日萧红与萧军 抵达青岛,与舒群夫妇一起住在观象一路1号。萧军在舒群妻子兄妹的 帮助下,接办《青岛晨报》副刊,萧红接续写作她的中篇小说《麦场》 (出版时由胡风改题为《生死场》)。生活过得比较舒心愉快。这从梅 林的《忆萧红》中可以看出来“1934年夏天,……到青岛去,参加友人 刘君刚接办过来的一个日报(《青岛晨报》)的编辑工作。就在那个时 候,我同三郎(萧军)悄吟(萧红)老李(舒群)认识了。……我是住 在报馆里的,三郎和悄吟则另外租了一间房子,自己烧饭,日常我们一 道去市场买菜,做俄式的大菜汤,悄吟用有柄的平底小锅烙油饼。我们 吃得很满足。 然而好景不长,十月底,青岛的党组织遭到破坏,舒群夫妇被捕, 萧红与萧军随即赶往上海,投奔他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人——鲁迅。 刚下过雨,我们踏着水淋的街道,在中央大街上徘徊,到江边去 呢?还是到哪里去呢? 天空的云还没有散,街头的行人还是那样稀疏,任意走,但是再不 能走了。 “郎华,我们应该规定个日子,哪天走呢?” “现在三号,十三号吧!还有十天,怎么样?” 我突然站住,受惊一般地,哈尔滨要与我们别离了!还有十天,十 天以后的日子,我们要过在车上,海上,看不见松花江了,只要“满洲 国”存在一天,我们是不能来到这块土地。 李和陈成也来了,好象我们走,是应该走。 “还有七天,走了好啊!”陈成说。 为着我们走,老张请我们吃饭。吃过饭以后,又去逛公园。在公园 又吃冰激凌,无论怎样总感到另一种滋味,公园的大树,公园夏日的 风,沙土,花草,水池,假山,山顶的凉亭,……这一切和往日两样, 我没有象往日那样到公园里乱跑,我是安静静地走,脚下的沙土慢慢地 在响。 夜晚屋中又剩了我一个人,郎华的学生跑到窗前。他偷偷观察着 我,他在窗前走来走去,假装着闲走来观察我,来观察这屋中的事情, 观察不足,于是问了: “我老师上哪里去了?” “找他做什么?” “找我老师上课。” 其实那孩子平日就不愿意上课,他觉得老师这屋有个景况:怎么这 些日子卖起东西来,旧棉花,破皮褥子…… 要搬家吧?那孩子不能确定是怎么回事。他跑回去又把小菊也找出 来,那女孩和他一般大,当然也觉得其中有个景况。我把灯闭上了,要 收拾的东西,暂时也不收拾了! 躺在床上,摸摸墙壁,又摸摸床边,现在这还是我所接触的,再过 七天,这一些都别开了。 小锅,小水壶,终归被旧货商人所提走,在商人手里发着响,闪着 光,走出门去!那是前年冬天,郎华从破烂市买回来的。现在又将回到 破烂市去。 卖掉小水壶,我的心情更不能压制住。不是用的自己的腿似的,到 木柈房去看看许多木柈还没有烧尽,是卖呢?是送朋友?门后还有个电 炉,还有双破鞋。 大炉台上失掉了锅,失掉了壶,不象个厨房样。 一个星期已经过去四天,心情随着时间更烦乱起来。也不能在家烧 饭吃,到外面去吃,到朋友家去吃。 看到别人家的小锅,吃饭也不能安定。后来,睡觉也不能安定。 “明早六点钟就起来拉床,要早点起来。” 郎华说这话,觉得走是逼近了!必定得走了。好象郎华如不说,就 不走了似的。 夜里想睡也睡不安。太阳还没出来,铁大门就响起来,我怕着,这 声音要夺去我的心似的,昏茫地坐起来。郎华就跳下床去,两个人从床 上往下拉着被子、褥子。枕头摔在脚上,忙忙乱乱,有人打着门,院子 里的狗乱咬着。 马颈的铃铛就响在窗外,这样的早晨已经过去,我们遭了恶祸一 般,屋子空空的了。 我把行李铺了铺,就睡在地板上。为了多日的病和不安,身体弱的 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郎华跑到江边去洗他的衬衫,他回来看到我还没 有起来,他就生气: “不管什么时候,总是懒。起来,收拾收拾,该随手拿走的东西, 就先把它拿走。” “有什么收拾的,都已收拾好。我再睡一会,天还早,昨夜我失眠 了。”我的腿痛,腰痛,又要犯病的样子。 “要睡,收拾干净再睡,起来!” 铺在地板上的小行李也卷起来了。墙壁从四面直垂下来,棚顶一块 块发着微黑的地方,是长时间点蜡烛被烛烟所熏黑的。说话的声音有些 轰响。空了!在屋子里边走起来很旷荡…… 还吃最后的一次早餐——面包和肠子。 我手提个包袱。郎华说: “走吧!”他推开了门。 这正象乍搬到这房子郎华说“进去吧”一样,门开着我出来了,我腿 发抖,心往下沉坠,忍不住这从没有落下来的眼泪,是哭的时候了!应 该流一流眼泪。 我没有回转一次头走出大门,别了家屋!街车,行人,小店铺,行 人道旁的杨树。转角了! 别了,“商市街”! 小包袱在手上挎着。我们顺了中央大街南去。 1935——1942 从上海到香港 回忆鲁迅先生(节选)(1935) 1934年9月23日,舒群夫妇及倪家三兄弟和地下市委书记高嵩等被 捕,青岛中共地下组织遭到完全的破坏。萧红二人出逃上海,投奔鲁 迅。实际上在9月初舒群和萧军曾去上海寻找鲁迅先生,未果。9月9 日,当萧红完成《麦场》(即后来的《生死场》)后,萧红夫妇以"萧 军"之名给上海鲁迅先生写去第一封信,寄上海内山书店转。鲁迅收到 萧红、萧军来信,当即回信,提出"可以看看"他们的书稿。因此,当舒 群夫妇被捕后,萧红、萧军由党的外围组织"荒岛书店"领导孙乐文安排 并支助40元,萧红、萧军乘"共同丸"向上海进发。 到上海后,萧红二人住在拉都路福显坊411弄22号的二楼上,马上 与鲁迅写信联系。11月30日,萧红、萧军应鲁迅之邀,在北四川路底的 一间咖啡馆里与鲁迅、许广平、海婴会见。从此跟鲁迅建立了深厚的师 生情谊。 可以说鲁迅对萧红的改变和帮助是最大的,除了关怀和同情,“在 写作方面,鲁迅不仅把他们的稿子转投于上海的若干刊物,更将萧红的 《生死场》在由他自资经营的奴隶出版社出版,并亲自写序文。他也一 再公开表示萧红是当时女作家中前途最光明的一个。”(葛浩文《谈萧 红与鲁迅》) “1935年,她的中篇《生死场》由鲁迅先生协助编入“奴隶丛书”在 上海出版,鲁迅先生并为作序。《生死场》的封面画简单醒目,中间斜 线,直如利斧劈开,上半部似为东三省之版图,《生死场》三字即印其 上,用以揭示祖国大好疆土正遭日寇宰割蹂躏。斜线下半部则毫无装 饰,留下了和谐悦目的空间。这个与本书内容呼应强烈的封面设计即出 自本书的作者。本书鲁迅先生序文的署名,是用先生的亲笔制了锌版, 这也是按了萧红的意思,说明她对书籍的装帧艺术的精心。”(欣知 《萧红与绘画》) 另外,由于鲁迅的介绍,萧红、萧军结识了茅盾、胡风、叶紫、聂 绀弩等上海左翼作家,扩展了他们的生活圈子,也让他们能够通过自己 的稿费渐渐在上海立足。 (一) 鲁迅先生住的是大陆新村九号。一进弄堂口,满地铺着大方块的水 门汀,院子里不怎样嘈杂,从这院子出入的有时候是外国人,也能够看 到外国小孩在院子里零星的玩着。鲁迅先生隔壁挂着一块大的牌子,上 面写着一个“茶”字。 在一九三五年十月一日。 那夜,就和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道坐在长桌旁边喝茶的。当夜谈了 许多关于伪满洲国的事情,从饭后谈起,一直谈到九点钟十点钟而后到 十一点钟。时时想退出来,让鲁迅先生好早点休息,因为我看出来鲁迅 先生身体不大好,又加上听许先生说过,鲁迅先生伤风了一个多月,刚 好了的。 但鲁迅先生并没有疲倦的样子。虽然客厅里也摆着一张可以卧倒的 藤椅,我们劝他几次想让他坐在藤椅上休息一下,但是他没有去,仍旧 坐在椅子上。并且还上楼一次,去加穿了一件皮袍子。 那夜鲁迅先生到底讲了些什么,现在记不起来了。也许想起来的不 是那夜讲的而是以后讲的也说不定。过了十一点,天就落雨了,雨点淅 沥淅沥地打在玻璃窗上,窗子没有窗帘,所以偶一回头,就看到玻璃窗 上有小水流往下流。夜已深了,并且落了雨,心里十分着急,几次站起 来想要走,但是鲁迅先生和许先生一再说再坐一下:“十二点以前终归 有车子可搭的。”所以一直坐到将近十二点,才穿起雨衣来,打开客厅 外边的响着的铁门,鲁迅先生非要送到铁门外不可。我想为什么他一定 要送呢?对于这样年轻的客人,这样的送是应该的吗?雨不会打湿了头 发,受了寒伤风不又要继续下去吗?站在铁门外边,鲁迅先生说,并且 指着隔壁那家写着“茶”字的大牌子:“下次来记住这个‘茶’字,就是这 个‘茶’的隔壁。”而且伸出手去,几乎是触到了钉在锁门旁边的那个九号 的‘九’字,“下次来记住茶的旁边九号。” 于是脚踏着方块的水门汀,走出弄堂来,回过身去往院子里边看了 一看,鲁迅先生那一排房子统统是黑洞洞的,若不是告诉的那样清楚, 下次来恐怕要记不住的。 (二) 鲁迅先生很喜欢北方饭,还喜欢吃油炸的东西喜欢吃硬的东西,就 是后来生病的时候,也不大吃牛奶。鸡汤端到旁边用调羹舀了一二下就 算了事。 有一天约好我去包饺子吃,那还是住在法租界,所以带了外国酸菜 和用绞肉机绞成的牛肉,就和许先生站在客厅后边的方桌边包起来。海 婴公子围着闹的起劲,一会按成圆饼的面拿去了,他说做了一只船来, 送在我们的眼前,我们不看他,转身他又做了一只小鸡。许先生和我都 不去看他,对他竭力避免加以赞美,若一赞美起来,怕他更做的起劲。 客厅后边没到黄昏就先黑了,背上感到些微微的寒凉,知道衣裳不 够了,但为着忙,没有加衣裳去。等把饺子包完了看看那数目并不多, 这才知道许先生我们谈话谈得太多,误了工作。许先生怎样离开家的, 怎样到天津读书的,在女师大读书时怎样做了家庭教师。她去考家庭教 师的那一段描写,非常有趣,只取一名,可是考了好几十名,她之能够 当选算是难的了。指望对于学费有点补助,冬天来了,北平又冷,那家 离学校又远,每月除了车子钱之外,若伤风感冒还得自己拿出买阿司匹 林的钱来,每月薪金十元要从西城跑到东城…… 饺子煮好,一上楼梯,就听到楼上明朗的鲁迅先生的笑声冲下楼梯 来,原来有几个朋友在楼上也正谈得热闹。那一天吃得是很好的。 以后我们又做过韭菜合子,又做过荷叶饼,我一提议鲁迅先生必然 赞成,而我做的又不好,可是鲁迅还是在桌上举着筷子问许先生:“我 再吃几个吗?” 因为鲁迅先生胃不大好,每饭后必吃“脾自美”药丸一二粒。 (三) 那天我穿着新奇的大红的上衣,很宽的袖子。鲁迅先生说:“这天 气闷热起来,这就是梅雨天。”他把他装在象牙烟嘴上的香烟,又用手 装得紧一点,往下又说了别的。 许先生忙着家务,跑来跑去,也没有对我的衣裳加以鉴赏。 于是我说:“周先生,我的衣裳漂亮不漂亮?” 鲁迅先生从上往下看了一眼:“不大漂亮。” 过了一会又接着说:“你的裙子配的颜色不对,并不是红上衣不好 看,各种颜色都是好看的,红上衣要配红裙子,不然就是黑裙子,咖啡 色的就不行了;这两种颜色放在一起很浑浊……你没看到外国人在街上 走的吗?绝没有下边穿一件绿裙子,上边穿一件紫上衣,也没有穿一件 红裙子而后穿一件白上衣的……” 鲁迅先生就在躺椅上看着我:“你这裙子是咖啡色的,还带格子, 颜色浑浊得很,所以把红色衣裳也弄得不漂亮了。” “……人瘦不要穿黑衣裳,人胖不要穿白衣裳;脚长的女人一定要 穿黑鞋子,脚短就一定要穿白鞋子;方格子的衣裳胖人不能穿,但比横 格子的还好;横格子的胖人穿上,就把胖子更往两边裂着,更横宽了, 胖子要穿竖条子的,竖的把人显得长,横的把人显的宽……” 那天鲁迅先生很有兴致,把我一双短统靴子也略略批评一下,说我 的短靴是军人穿的,因为靴子的前后都有一条线织的拉手,这拉手据鲁 迅先生说是放在裤子下边的……我说:“周先生,为什么那靴子我穿了 多久了而不告诉我,怎么现在才想起来呢?现在我不是不穿了吗?我穿 的这不是另外的鞋吗?” “你不穿我才说的,你穿的时候,我一说你该不穿了。” (四) 那天下午要赴一个筵会去,我要许先生给我找一点布条或绸条束一 束头发。许先生拿了来米色的绿色的还有桃红色的。经我和许先生共同 选定的是米色的。为着取美,把那桃红色的,许先生举起来放在我的头 发上,并且许先生很开心地说着: “好看吧!多漂亮!” 我也非常得意,很规矩又顽皮地在等着鲁迅先生往这边看我们。 鲁迅先生这一看,脸是严肃的,他的眼皮往下一放向着我们这边看 着: “不要那样装饰她……” 许先生有点窘了。 我也安静下来。 鲁迅先生在北平教书时,从不发脾气,但常常好用这种眼光看人, 许先生常跟我讲。她在女师大读书时,周先生在课堂上,一生气就用眼 睛往下一掠,看着他们,这种眼光是鲁迅先生在记范爱农先生的文字曾 自己述说过,而谁曾接触过这种眼光的人就会感到一个时代的全智者的 催逼。 我开始问:“周先生怎么也晓得女人穿衣裳的这些事情呢?” “看过书的,关于美学的。” “什么时候看的……” “大概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 “买的书吗?” “不一定是买的,也许是从什么地方抓到就看的……” “看了有趣味吗?!” “随便看看……” “周先生看这书做什么?” “……”没有回答,好象很难以答。 许先生在旁说:“周先生什么书都看的。” (五) 有一天下午鲁迅先生正在校对着瞿秋白的《海上述林》,我一走进 卧室去,从那圆转椅上鲁迅先生转过来了,向着我,还微微站起了一 点。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一边说着一边向我点头。 刚刚我不是来过了吗?怎么会好久不见?就是上午我来的那次周先 生忘记了,可是我也每天来呀……怎么都忘记了吗? 周先生转身坐在躺椅上才自己笑起来,他是在开着玩笑。 (六) 梅雨季,很少有晴天,一天的上午刚一放晴,我高兴极了,就到鲁 迅先生家去了,跑得上楼还喘着。鲁迅先生说: “来啦!”我说:“来啦!” 我喘着连茶也喝不下。 鲁迅先生就问我: “有什么事吗?” 我说:“天晴啦,太阳出来啦。” 许先生和鲁迅先生都笑着,一种对于冲破忧郁心境的崭然的会心的 笑。 海婴一看到我非拉我到院子里和他一道玩不可,拉我的头发或拉我 的衣裳。 为什么他不拉别人呢?据周先生说:“他看你梳着辫子,和他差不 多,别人在他眼里都是大人,就看你小。” 许先生问着海婴:“你为什么喜欢她呢?不喜欢别人?” “她有小辫子。”说着就来拉我的头发。 (六) 鲁迅先生家生客人很少,几乎没有,尤其是住在他家里的人更没 有。一个礼拜六的晚上,在二楼上鲁迅先生的卧室里摆好了晚饭,围着 桌子坐满了人。每逢礼拜六晚上都是这样的,周建人先生带着全家来拜 访的。在桌子边坐着一个很瘦的很高的穿着中国小背心的人,鲁迅先生 介绍说:“这是位同乡,是商人。” 初看似乎对的,穿着中国裤子,头发剃的很短。当吃饭时,他还让 别人酒,也给我倒一盅,态度很活泼,不大象个商人;等吃完了饭,又 谈到《伪自由书》及《二心集》。这个商人,开明得很,在中国不常 见。没有见过的就总不大放心。 下一次是在楼下客厅后的方桌上吃晚饭,那天很晴,一阵阵的刮着 热风,虽然黄昏了,客厅后还不昏黑。鲁迅先生是新剪的头发,还能记 得桌上有一盘黄花鱼,大概是顺着鲁迅先生的口味,是用油煎的。鲁迅 先生前面摆着一碗酒,酒碗是扁扁的,好象用做吃饭的饭碗。那位商人 先生也能喝酒,酒瓶就站在他的旁边。他说蒙古人什么样,苗人什么 样,从西藏经过时,那西藏女人见了男人追她,她就如何如何。 这商人可真怪,怎么专门走地方,而不做买卖?并且鲁迅先生的书 他也全读过,一开口这个,一开口那个。并且海婴叫他×先生,我一听 那×字就明白他是谁了。×先生常常回来得很迟,从鲁迅先生家里出来, 在弄堂里遇到了几次。 有一天晚上×先生从三楼下来,手里提着小箱子,身上穿着长袍 子,站在鲁迅先生的面前,他说他要搬了。他告了辞,许先生送他下楼 去了。这时候周先生在地板上绕了两个圈子,问我说: “你看他到底是商人吗?” “是的。”我说。 鲁迅先生很有意思的在地板上走几步,而后向我说:“他是贩卖私 货的商人,是贩卖精神上的……” ×先生走过二万五千里回来的。 (七) 一九三六年三月里鲁迅先生病了,靠在二楼的躺椅上,心脏跳动得 比平日厉害,脸色微灰了一点。 许先生正相反的,脸色是红的,眼睛显得大了,讲话的声音是平静 的,态度并没有比平日慌张。在楼下一走进客厅来许先生就告诉说: “周先生病了,气喘……喘得厉害,在楼上靠在躺椅上。” 鲁迅先生呼喘的声音,不用走到他的旁边,一进了卧室就听得到 的。鼻子和胡须在扇着,胸部一起一落。眼睛闭着,差不多永久不离开 手的纸烟,也放弃了。藤椅后边靠着枕头,鲁迅先生的头有些向后,两 只手空闲地垂着。眉头仍和平日一样没有聚皱,脸上是平静的,舒展 的,似乎并没有任何痛苦加在身上。 “来了吧?”鲁迅先生睁一睁眼睛,“不小心,着了凉呼吸困难…… 到藏书的房子去翻一翻书……那房子因为没有人住,特别凉……回来 就……” 许先生看周先生说话吃力,赶紧接着说周先生是怎样气喘的。 医生看过了,吃了药,但喘并未停。下午医生又来过,刚刚走。 (八) 一九三六年春,鲁迅先生的身体不大好,但没有什么病,吃过了夜 饭,坐在躺椅上,总要闭一闭眼睛沉静一会。 许先生对我说,周先生在北平时,有时开着玩笑,手按着桌子一跃 就能够跃过去,而近年来没有这么做过。大概没有以前那么灵便了。 这话许先生和我是私下讲的:鲁迅先生没有听见,仍靠在躺椅上沉 默着呢。 许先生开了火炉门,装着煤炭哗哗地响,把鲁迅先生震醒了。一讲 起话来鲁迅先生的精神又照常一样。 (九) 有一天许先生用波浪式的专门切面包的刀切着面包,是在客厅后边 方桌上切的,许先生一边切着一边对我说: “劝周先生多吃东西,周先生说,人好了再保养,现在勉强吃也是 没有用的。” 许先生接着似乎问着我: “这也是对的?” 而后把牛奶面包送上楼去了。一碗烧好的鸡汤,从方盘里许先生把 它端出来了,就摆在客厅后的方桌上。许先生上楼去了,那碗热的鸡汤 在方桌上自己悠然地冒着热气。 许先生由楼上回来还说呢: “周先生平常就不喜欢吃汤之类,在病里,更勉强不下了。” 许先生似乎安慰着自己似的。 “周先生人强,喜欢吃硬的,油炸的,就是吃饭也喜欢吃硬饭……” (十) 许先生楼上楼下地跑,呼吸有些不平静,坐在她旁边,似乎可以听 到她心脏的跳动。 鲁迅先生开始独桌吃饭以后,客人多半不上楼来了,经许先生婉言 把鲁迅先生健康的经过报告了之后就走了。 鲁迅先生在楼上一天一天地睡下去,睡了许多日子,都寂寞了,有 时大概热度低了点就问许先生: “什么人来过吗?” 看鲁迅先生好些,就一一地报告过。 有时也问到有什么刊物来吗? 鲁迅先生病了一个多月了。 证明了鲁迅先生是肺病,并且是肋膜炎,须藤老医生每天来了,为 鲁迅先生把肋膜积水用打针的方法抽净,共抽过两三次。 这样的病,为什么鲁迅先生一点也不晓得呢?许先生说,周先生有 时觉得肋痛了就自己忍着不说,所以连许先生也不知道,鲁迅先生怕别 人晓得了又要不放心,又要看医生,医生一定又要说休息。鲁迅先生自 己知道做不到的。 (十一) 海婴在玩着一大堆黄色的小药瓶,用一个纸盒子盛着,端起来楼上 楼下地跑。向着阳光照是金色的,平放着是咖啡色的,他招集了小朋友 来,他向他们展览,向他们夸耀,这种玩艺只有他有而别人不能有。他 说: “这是爸爸打药针的药瓶,你们有吗?” 别人不能有,于是他拍着手骄傲地呼叫起来。 许先生一边招呼着他,不叫他喊,一边下楼来了。 “周先生好了些?” 见了许先生大家都是这样问的。 “还是那样子,”许先生说,随手抓起一个海婴的药瓶来:“这不是 么,这许多瓶子,每天打针,药瓶也积了一大堆。” 许先生一拿起那药瓶,海婴上来就要过去,很宝贵地赶快把那小瓶 摆到纸盒里。 在长桌上摆着许先生自己亲手做的蒙着茶壶的棉罩子,从那蓝缎子 的花罩下拿着茶壶倒着茶。 楼上楼下都是静的了,只有海婴快活的和小朋友们的吵嚷躲在太阳 里跳荡。 海婴每晚临睡时必向爸爸妈妈说:“明朝会!” 有一天他站在上三楼去的楼梯口上喊着: “爸爸,明朝会!” 鲁迅先生那时正病的沉重,喉咙里边似乎有痰,那回答的声音很 小,海婴没有听到,于是他又喊: “爸爸,明朝会!”他等一等,听不到回答的声音,他就大声地连串 地喊起来: “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爸爸,明朝会……” 他的保姆在前边往楼上拖他,说是爸爸睡下了,不要喊了。可是他 怎么能够听呢,仍旧喊。 这时鲁迅先生说“明朝会”,还没有说出来喉咙里边就象有东西在那 里堵塞着,声音无论如何放不大。到后来,鲁迅先生挣扎着把头抬起来 才很大声地说出: “明朝会,明朝会。” 说完了就咳嗽起来。 许先生被惊动得从楼下跑来了,不住地训斥着海婴。 海婴一边哭着一边上楼去了,嘴里唠叨着: “爸爸是个聋人哪!” 鲁迅先生没有听到海婴的话,还在那里咳嗽着。 (十二) 鲁迅先生吃饭,是在楼上单开一桌,那仅仅是一个方木桌,许先生 每餐亲手端到楼上去,每样都用小吃碟盛着,那小吃碟直径不过二寸, 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苋菜,把黄花鱼或者鸡之类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楼 去。若是鸡,那鸡也是全鸡身上最好的一块地方拣下来的肉;若是鱼, 也是鱼身上最好一部分,许先生才把它拣下放在小碟里。 许先生用筷子来回地翻着楼下的饭桌上菜碗里的东西,菜拣嫩的, 不要茎,只要叶,鱼肉之类,拣烧得软的,没有骨头没有刺的。 心里存着无限的期望,无限的要求,用了比祈祷更虔诚的目光,许 先生看着她自己手里选得精精致致的菜盘子,而后脚板触了楼梯上了 楼。 希望鲁迅先生多吃一口,多动一动筷,多喝一口鸡汤。鸡汤和牛奶 是医生所嘱的,一定要多吃一些的。 把饭送上去,有时许先生陪在旁边,有时走下楼来又做些别的事, 半个钟头之后,到楼上去取这盘子。这盘子装的满满的,有时竟照原样 一动也没有动又端下来了,这时候许先生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点。旁边 若有什么朋友,许先生就说:“周先生的热度高,什么也吃不落,连茶 也不愿意吃,人很苦,人很吃力。” (十三) 七月里,鲁迅先生又好些。 药每天吃,记温度的表格照例每天好几次在那里画,老医生还是照 常地来,说鲁迅先生就要好起来了。说肺部的菌已经停止了一大半,肋 膜也好了。 客人来差不多都要到楼上来拜望拜望。鲁迅先生带着久病初愈的心 情,又谈起话来,披了一张毛巾子坐在躺椅上,纸烟又拿在手里了,又 谈翻译,又谈某刊物。 一个月没有上楼去,忽然上楼还有些心不安,我一进卧室的门,觉 得站也没地方站,坐也不知坐在哪里。 许先生让我吃茶,我就依着桌子边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茶杯似 的。 鲁迅先生大概看出我的不安来了,便说: “人瘦了,这样瘦是不成的,要多吃点。” 鲁迅先生又在说玩笑话了。 “多吃就胖了,那么周先生为什么不多吃点?” 鲁迅先生听了这话就笑了,笑声是明朗的。 (十四) 一九三六年十月十七日,鲁迅先生病又发了,又是气喘。 十七日,一夜未眠。 十八日,终日喘着。 十九日的下半夜,人衰弱到极点了。天将发白时,鲁迅先生就象他 平日一样,工作完了,他休息了。 ——1939.10 (为了纪念鲁迅先生逝世三周年。1939年萧红应报刊杂志的邀请, 写了《积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记忆中的鲁迅先生》《鲁迅先生生活 散记》《回忆鲁迅先生》《鲁迅先生忆略》,此文就是萧红综合以上各 篇内容而写成的。) 孤独的生活(1936) 随着在上海生活的稳定和名气的逐渐加大,萧军再次跟随他的心灵 生活。此时一个女人陈涓再次走进萧军的生活。陈涓虽于1934年初离开 哈尔滨,但萧军与之的牵连并没有终结。二萧11月抵达上海之后,萧军 曾找到陈涓家,只是她当时漂泊在沈阳,家里来信告知“有个名叫三郎 的写文章的‘老粗’来家找过”。萧军从此与之建立书信联系,次年春,还 以二萧名义给在哈尔滨举行婚礼的陈涓发信祝贺。 1936年初春,陈涓带着孩子回上海省亲,其兄住在萨坡赛路16号, 距二萧住处同街的190号很近。期间,陈涓还与小妹一起到二萧住处拜 访。这引起萧军旧情复萌的苗头,引起萧红的不满与焦虑。随后萧红发 表前文《一个南方姑娘》,一如去年发表的《幻觉》,《一个南方姑 娘》虽记述两年前旧事,但其中流露的却是眼下新生的郁闷和无奈。 与上次陈涓离开一样,这回萧红选择了离开,搬家计划提上日程, 她原以为搬离后,离陈家较远,情况或许有所好转。然而,据陈涓后来 记述,路途的遥远丝毫没有影响萧军那份狂热和激情。事后多年陈涓发 文《萧红死后──致某作家》详细记述了整个过程的来龙去脉: “我在H地只待了三个半月就回南了。……临走之前,我来向你们告 别,……你和我随口谈了几句,听得外面门响、你忙忙地塞一封信给 我,我虽然不知道那里面写些什么,但你这种神情,也使我真觉到这封 信是不便给她看的,即急急塞在手皮包内。就在这个当儿她进来了,我 的脸涨得通红,她也装作不看见,我就搭汕着告别走了。 “回到家好奇地先拆那封信,信里除一张信纸还附有一朵枯萎的玫 瑰花。信的字里行问除了慰勉我努力上进之外,也绝无一个字涉及这朵 枯萎奇异的玫瑰花。我真是纳闷得很。但是尽管我如何愚笨,这种弦外 之音,当然也能明白一二的。不过我心里反而不能泰然了。这样一来, 不是弄假成真了吗?教我如何对得起人?…… “那一夜我回到那被称为‘小资产阶级’的圈子中,就醉倒了,大哭大 笑,大吐大闹,把那些‘优雅’的人们都吓坏了,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 醉。翌晨宿酒尚未全醒,我就离去了这可怀念的松花江。 “第四年,我带着新生的婴孩回到南方来,因为我哥哥住处临近你 的住所,因此有一天我和我的幼妹来看望你们。 “我虽说在人生的旅途上也曾受到过无数次的风霜,但,对你们还 是照样的坦白亲切,我很机械地想:‘现在我结婚了,也做了一个孩子 的母亲了,你们总不会再误解我吧?’所以照平常一样地同你们有说有 笑。临走还向你说:‘你送我们回去吧。’你好像很为难地但也答应了。 “之后,你得便也常我家来玩,也常邀我出去吃东西。当时我深深 地觉得看见你很骇怕,你那固执的性格,你那强烈的感情,使我感到烦 恼。我知道你太把自己沉溺于幻想中了。我隐隐地觉得这事越来越糟, 你那种倾向实在太可怕了。 “在南方住了三四个月,我的丈夫天天来快信催我北上,我就在劳 动节那天走了。……那个时候我真是说不出的痛苦与难过,一夜没好 睡,××,你真太误解我了! “据说我在H地结婚之后,就有一个谣言了:说你们俩离婚了,原因 是为了我…… “又据说,后来听得我南返了,你们俩常常因这个多余的我而争 吵,我那次到你们家去拜访时,即在你们大闹之后,所以你显得很为 难,送我回去不是,不送我回去又不是。我听了真愧悔得很,我怎么会 这样蠢笨,一点都不觉察你们的心里?做了他人眼睛里的砂子!还不知 道! 陈涓后来的记述,可能不乏宅清自己的动机。但此文并没有得到萧 军的任何回应。或许是出于男人的尊严,或许是其他原因,然而这件事 却是对萧红造成了很大的伤害,一同生活数年的萧红虽然不能详细了解 他和陈涓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她越来越感到萧军在情感上的背叛, 其心灵遭受重创,由此引发与萧军的激烈争吵。传统女性的世界终究狭 小,在上海滩即便二萧齐名,但萧红的世界里仍只有萧军,一旦萧军对 她的情感出了变故,便自感失去了整个世界。 随后萧军和萧红商量,用冷处理的方式来解决这一问题,“经过反 复研究商量,最后我们决定了:她去日本;我去青岛,暂时以一年为 期,那时再到上海来聚合。”(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录(一)》载 于1979年《新文学史料》第二辑)为此萧军给出的理由是“她可以到日 本去住一个时期。上海距日本的路程不算太远,生活费比上海也贵不了 多少,那里环境比较安静,既可以休养,又可以专心读书、写作;同时 也河以学学日文。由于日本的出版事业比较发达,如果日文能学通了, 读一些世界文学作品就方便很多了。”就这样1936年7月16日萧红只身离 开上海前往东京临行前一天,鲁迅夫妇为之践行。 蓝色的电灯,好像通夜也没有关,所以我醒来一次看看墙壁是发篮 的,再醒来一次,也是发蓝的。天明之前,我听到蚊虫在帐子外面啮嗡 嗡地叫着,我想,我该起来了,蚊虫都吵得这样热闹了。 收拾了房间之后,想要做点什么事情,这点日本与我们中国不同, 街上虽然已经响着木展的声音,但家屋仍和睡着一般的安静。我拿起笔 来,想要写点什么,在未写之前必得要先想,可是这一想,就把所想的 忘了! 为什么这样静呢?我反倒对着这安静不安起来。于是出去卜在街上 走走,这街也不和我们中国的一样,也是太静了,也好像正在睡觉似 的。 于是又国到了房间,我仍要想我所想的:在席子上面走着,吃一根 香烟,喝一杯冷水,觉得已经差不多了,坐下来吧!写吧! 刚刚坐下来,太阳又照满了我的桌子。又把桌子换了位置,放在墙 角去,墙角又没有风,所以满头流汗了。 再站起来走走,觉得所要写的,越想越不应该写,好,再另计划别 的。 好像疲乏了似的,就在席子上面躺下来,偏偏帘子上有一个蜂子飞 来,怕它刺着我,起来把它打跑了。刚一躺下,树上又有一个蝉开头叫 起。蝉叫倒也不算奇怪,但只一个,听来那声音就特别大,我把头从窗 子伸出去,想看看,到底是在哪一棵树上?可是邻人拍手的声音,比蝉 声更大,他们在笑了。我是在看蝉,他们一定以为我是在看他们。 于是穿起衣袋来,去吃中饭。经过华的门前,她们不在家,两双拖 鞋摆在木箱上面。她们的女房东,向我说了一些什么,我一个字也不 憎,大概也就是说她们不在家的意思。日本食堂之类,自己不敢去,怕 被人看成个阿墨林。所以去的是中国饭馆,一进门那个戴白帽子的就 说: “伊拉瞎伊麻丝……” 这我倒懂得,就是“来啦”的意思。既然坐下之后,他仍说的是日本 话,于是我跑到厨房去,对厨子说了:要吃什么,要吃什么。 国来又到华的门前看看,还没有口来,两双拖鞋仍摆在木箱上。她 们的房东又不知向我说了些什么! 晚饭时候,我没有去寻她们,出去买了东西回到家里来吃,照例买 的面包和火腿。 吃了这些东西之后,着实是寂寞了。外面打着雷,天阴得混混沉沉 的了。想要出去走走,又怕下雨,不然,又是比日里还要长的夜,又把 我留在房间了。终于拿了雨衣,走出去了,想要逛逛夜市,也怕下雨, 还是去看华吧!一边带着失望一边向前走着,结果,她们仍是没有回 来,仍是看到了两双鞋,仍是听到了那房东说了些我所不懂的话语。 假若,再有别的朋友或熟人,就是冒着雨,我也要去找他们,但实 际是没有的。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国来了~ 现在是下着雨,桌子上面的书,除掉《水浒》之外,还有一本胡风 译的《山灵》。《水浒》我连翻也不想翻,至于《山灵》,就是抱着我 这一种心情来读,有意义的书也读坏了。 雨一停下来,穿着街灯的树叶好像萤火虫似的发光,过了一些时 候,我再看树叶时那就完全漆黑了。 雨又开始了,但我的周围仍是静的,关起了窗子,只听到屋瓦滴滴 的响着。 我放下了帐子,打开蓝色的电灯,并不是准备睡觉,是准备看书 了。 读完了《山灵》上《声》的那篇,雨不知道已经停了多久了?那已 经哑了的权龙八,他对他自己的不幸,并不正面去惋惜,他正为着铲除 这种不幸才来干这样的事情的。 已经哑了的丈夫,他的妻来接见他的时候,他只把手放在嘴唇前西 摆来摆去,接着他的脸就红了。当他红脸的时候,我不晓得那是什么心 情激动了他?还有,他在监房里读着速成国语读本的时候,他的伙伴都 想要说:“你话都不会说,还学日文干什么!” 在他读的时候,他只是听到像是蒸气从喉咙漏出来的一样。恐怖立 刻浸着了他,他慌忙地按了监房里的报知机,等他把人喊了来,他又不 说什么,只是在嘴的前面摇着手。所以看守骂他:“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呢?混蛋!”医生说他是声带破裂”,他才晓得自己一生也不会说话了。 我感到了蓝色灯光的不足,于是开了那只白灯泡,准备再把《山 灵》读下去。我的四面虽然更静了,等到我把自己也忘掉了时,好像我 的周围也动荡了起来。 天还未明,我又读了三篇。 ——1936.8.9东京。 在东京(1936) 萧红在东京的生活很少为外人道,多是从她和萧军的通信中透露出 来的。初来东京,萧红住在“东京鞠叮区富士见盯二丁目九一五中村 方”,这是一处民房的二楼,一个有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大约有10平方 米的面积)。因为第一次住进日本式的住房,所以她感到“象住在画的房 子里面似的”。萧红在给萧军的第十四信甚至画了自己房间的简图。 女房东待人很亲切。她常常给萧红“一些礼物”,比如方糖、花生、 饼干、苹果、葡萄、一盆花等等。萧红同房东一家也相处很好。如在买 来火盆后,她从房东那儿借了一个锅来烧菜,跟房东的小孩儿一起吃。 有一次,警察来找麻烦时,女房东为了萧红曾拦挡了他们。 从9月起,萧红开始去东亚学校学习日语。这所学校是1914年由著 名教育家松本龟次郎(1866-1945)创办的。松本曾在宏文学院教过鲁迅。 这所学校当时在神田区神保盯2-20,离萧红的住处有1500米左右。学生 都是中国人。起初萧红由于胃痛影响了学习,渐渐地成绩逐渐好起来, 12月25日的信上她得意地写道:“现在很多话,都可以懂了。即使找找房 子,与房东办办交涉也差不多行了。” 然而这种安静恬淡的生活并未维持多久,鲁迅的逝世加深了萧红的 孤独感,而萧军的再次移情别恋也让萧红无法继续在东京生活下去了, 就像她在《沙粒》中写下的最后一句:“什么最痛苦,说不出的痛苦最 痛苦。”她回国了,时间是1937年2月9日。 在我住所的北边,有一带小高坡,那上面种的或是松树,或是柏 树。它们在雨天里,就象同在夜雾里一样,是那么朦胧而且又那么宁 静!好象飞在枝间的鸟雀羽翼的音响我都能够听到。 但我真的听得到的,却还是我自己脚步的声音,间或从人家墙头的 树叶落到雨伞上的大水点特别地响着。 那天,我走在道上,我看着伞翅上不住地滴水。 “鲁迅是死了吗?” 于是心跳了起来,不能把“死”和鲁迅先生这样的字样相连接,所以 左右反复着的是那个饭馆里下女的金牙齿,那些吃早餐的人的眼镜,雨 伞,他们好象小型木凳似的雨鞋;最后我还想起了那张贴在厨房边的大 画,一个女人,抱着一个举着小旗的很胖的孩子,小旗上面就写 着:“富国强兵”;所以以后,一想到鲁迅的死,就想到那个很胖的孩 子。 我已经打开了房东的格子门,可是我无论如何也走不进来,我气恼 着:我怎么忽然变大了? 女房东正在瓦斯炉旁斩断一根萝卜,她抓住了她白色的围裙开始好 象鸽子似的在笑:“伞……伞……” 原来我好象要撑着伞走上楼去。 她的肥胖的脚掌和男人一样,并且那金牙齿也和那饭馆里下女的金 牙齿一样。日本女人多半镶了金牙齿。 我看到有一张报纸上的标题是鲁迅的“偲”。这个偲字,我翻了字 典,在我们中国的字典上没有这个字。而文章上的句子里,“逝世,逝 世”这字样有过好几个,到底是谁逝世了呢?因为是日文报纸看不懂之 故。 第二天早晨,我又在那个饭馆里在什么报的文艺篇幅上看到了“逝 世,逝世”,再看下去,就看到“损失”或“殒星”之类。这回,我难过 了,我的饭吃了一半,我就回家了。一走上楼,那空虚的心脏,象铃子 似的闹着,而前房里的老太婆在打扫着窗棂和席子的噼啪声,好象在打 着我的衣裳那么使我感到沉重。在我看来,虽是早晨,窗外的太阳好象 正午一样大了。 我赶快乘了电车,去看××。我在东京的时候,朋友和熟人,只有 她。车子向着东中野市郊开去,车上本不拥挤,但我是站着。“逝世, 逝世”,逝世的就是鲁迅?路上看了不少的山、树和人家,它们却是那 么平安、温暖和愉快!我的脸几乎是贴在玻璃上,为的是躲避车上的烦 扰,但又谁知道,那从玻璃吸收来的车轮声和机械声,会疑心这车子是 从山崖上滚下来了。 ××在走廊边上,刷着一双鞋子,她的扁桃腺炎还没有全好,看见了 我,颈子有些不会转弯地向我说: “啊!你来得这样早!” 我把我来的事情告诉她,她说她不相信。因为这事情我也不愿意它 是真的,于是找了一张报纸来读。 “这些日子病得连报也不订,也不看了。”她一边翻那在长桌上的报 纸,一边用手在摸抚着颈间的药布。 而后,她查了查日文字典,她说那个“偲”字是个印象的意思,是面 影意思。她说一定有人到上海访问了鲁迅回来写的。 我问她:“那么为什么有逝世在文章中呢?”我又想起来了,好象那 文章上又说:鲁迅的房子有枪弹穿进来,而安静的鲁迅,竟坐在摇椅上 摇着。或者鲁迅是被枪打死的?日本水兵被杀事件,在电影上都看到 了,北四川路又是戒严,又是搬家。鲁迅先生又是住的北四川路。 但她给我的解释,在阿Q心理上非常圆满,她说:“逝世”是从鲁迅 的口中谈到别人的“逝世”,“枪弹”是鲁迅谈到一二八时的枪弹,至 于“坐在摇椅上”,她说谈过去的事情,自然不用惊慌,安静地摇在摇椅 上又有什么希奇。 出来送我走的时候,她还说: “你这个人啊!不要神经质了!最近在《作家》上、《中流》上他 都写了文章,他的身体可见是在复原期中……” 她说我好象慌张得有点傻,但是我愿意听。于是在阿Q心理上我回 来了。 我知道鲁迅先生是死了,那是二十二日,正是靖国神社开庙会的时 节。我还未起来的时候,那天天空开裂的爆竹,发着白烟,一个跟着一 个在升起来。隔壁的老太婆呼喊了几次,她阿拉阿拉的向着那爆竹升起 来的天空呼喊,她的头发上开始束了一条红绳。楼下,房东的孩子上楼 来送我一块撒着米粒的糕点,我说谢谢他们,但我不知道在那孩子脸上 接受了我怎样的眼睛。因为才到五岁的孩子,他带小碟下楼时,那碟沿 还不时的在楼梯上磕碰着。他大概是害怕我。 靖国神社的庙会一直闹了三天,教员们讲些下女在庙会时节的故 事,神的故事,和日本人拜神的故事,而学生们在满堂大笑,好象世界 上并不知道鲁迅死了这回事。 有一天,一个眼睛好象金鱼眼睛的人,在黑板上写着:鲁迅先生大 骂徐懋庸引起了文坛一场风波……茅盾起来讲和…… 这字样一直没有擦掉。那卷发的,小小的,和中国人差不多的教 员,他下课以后常常被人团聚着,谈些个两国不同的习惯和风俗。他的 北京话说得很好,中国的旧文章和诗也读过一些。他讲话常常把眼睛从 下往上看着: “鲁迅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我很奇怪,又象很害怕,为什么他 向我说?结果晓得不是向我说。在我旁边那个位置上的人站起来了,有 的教员点名的时候问过他:“你多大岁数?”他说他三十多岁。教员 说:“我看你好象五十多岁的样子……”因为他的头发白了一半。 他作旧诗作得很多,秋天,中秋游日光,游浅草,而且还加上谱调 读着。有一天他还让我看看,我说我不懂,别的同学有的借他的诗本去 抄录。我听过几次,有人问他:“你没再作诗吗?”他答:“没有喝酒 呢?” 他听到有人问他,他就站起来了: “我说……先生……鲁迅,这个人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的文章就是一个骂,而且人格上也不好,尖酸刻薄。” 他的黄色的小鼻子歪了一下。我想用手替他扭正过来。 一个大个子,戴着四角帽子,他是“满洲国”的留学生,听说话的口 音,还是我的同乡。 “听说鲁迅不是反对‘满洲国”的吗?”那个日本教员,抬一抬肩膀, 笑了一下:“嗯!” 过了几天,日华学会开鲁迅追悼会了。我们这一班中四十几个人, 去追悼鲁迅先生的只有一位小姐。她回来的时候,全班的人都笑她,她 的脸红了,打开门,用脚尖向前走着,走得越轻越慢,而那鞋跟就越 响。她穿的衣裳颜色一点也不调配,有时是一件红裙子绿上衣,有时是 一件黄裙子红上衣。 这就是我在东京看到的这些不调配的人,以及鲁迅的死对他们激起 怎样不调配的反应。 天空的点缀(1937) 1937年的萧红再次经历了颠沛流离的生活,萧红从日本返回上海后 并没有弥合她和萧军感情上的裂缝,4月间,她又只身到北京去寻旧 友,找到了长期失掉联系的好友李洁吾,又与出狱后在北京的舒群邂逅 相遇。然而短暂的快乐随着种种误会土崩瓦解,由于与李洁吾的重聚, 引起李妻的误会,李妻离家出走。 “1937年初夏,约4月份的一个傍晚,分别五年之后的萧红,突然出 现在我家门前的时候,那天,妻在厨房里收拾晚饭,我在院中抱着女儿 玩耍。忽然听到‘啪啪’轻轻的敲门声,开门一看,面前站着一位青年妇 女,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在她身后,站着李荆山。我还没认出她来呢, 她就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洁吾,还认识吗?找到你可真不易啊?’又回 头对李荆山说:‘真得感谢你忆之哥!不先找到你,就无法看到洁吾 了。’我也惊叫起来:‘啊!乃莹是你!你从哪儿来呀?’说着,我们便牵 着手进院,到屋里,她放下大衣,急步走向我,向我做了一个拥抱。这 一举动,吓了我一跳,我急忙让上她坐下,同时招呼在厨房的妻子,过 来认识认识这位远方来的客人。自从萧红一进院,一切举动,妻在厨房 中早已看在眼里,不料竟因此产生了误会。当我给他们彼此介绍时,妻 的态度很冷淡。并用她那女性本能的自卫而怀疑的神情和目光望向了萧 红,也许使敏感的萧红感到自尊心受了伤害? “一时,是很难向妻子解释明白的。吃过夜饭,大家聊谈了一下彼 此分别后的情况,约好明日再来,萧红便国旅馆安歇去了。他们走后, 果然受到妻子的诘责。她问我们是如何认识的?为什么从来没向她讲 过?……无论我怎样说明,她似乎也不相信!(李洁吾《萧红在北京的 时候》) 这给萧红增加了更大的烦恼,深深地体会到夫妻关系的复杂性,也 更让萧红感觉无法捉住萧军的感情,“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 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经 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打碎吗?”(萧军《萧红书简辑存注释 录》,黑龙江人民出版社)。 随后萧红决定离开北京回到上海,“萧红回上海的时间,在五月中 旬。因为萧军寄信来说最近身体不适,希望她早点回上海……。”(李 洁吾《萧红在北京的时候》) 1937年8月13日,日军奉命炮轰闸北,进攻上海,酝酿已久的淞沪 抗战正式爆发。第二天,萧红写下散文《天空的点缀》,记述“从昨夜 就开始的这战争”。 用了我有点苍白的手,卷起纱窗来,在那灰色的云的后面,我看不 到我所要看的东西(这东西是常常见的,但它们真的载着炮弹飞起来的 时候,这在我还是生疏的事情,也还是理想着的事情)。正在我踌躇的 时候,我看见了,那飞机的翅子好象不是和平常的飞机的翅子一样(它 们有大的也有小的)好象还带着轮子,飞得很慢,只在云彩的缝际出现 了一下,云彩又赶上来把它遮没了。不,那不是一只,那是两只,以后 又来了几只。它们都是银白色的,并且又都叫着呜呜的声音,它们每个 都在叫着吗?这个,我分不清楚。或者它们每个在叫着的,节拍象唱歌 的,是有一定的调子,也或者那在云幕当中撒下来的声音就是一片。好 象在夜里听着海涛的声音似的,那就是一片了。 过去了!过去了!心也有点平静下来。午饭时用过的家具,我要去 洗一洗。刚一经过走廊,又被我看见了,又是两只。这次是在南边,前 面一个,后面一个,银白色的,远看有点发黑,于是我听到了我的邻家 在说: “这是去轰炸虹桥飞机场。” 我只知道这是下午两点钟,从昨夜就开始的这战争。至于飞机我就 不能够分别了,日本的呢?还是中国的呢?大概是日本的吧!因为是从 北边来的,到南边去的,战地是在北边中国虹桥飞机场是真的,于是我 又起了很多想头:是日本打胜了吧!所以安闲地去炸中国的后方, 是……一定是,那么这是很坏的事情,他们没止境的屠杀,一定要象大 风里的火焰似的那么没有止境…… 很快我批驳了我自己的这念头,很快我就被我这没有把握的不正确 的热望压倒了,中国,一定是中国占着一点胜利,日本遭了些挫伤。假 若是日本占着优势,他一定要冲过了中国的阵地而追上去,哪里有工夫 用飞机来这边扩大战线呢? 风很大,在游廊上,我拿在手里的家具,感到了点沉重而动摇,一 个小白铝锅的盖子,啪啦啪啦地掉下来了,并且在游廊上啪啦啪啦地跑 着,我追住了它,就带着它到厨房去。 至于飞机上的炸弹,落了还是没落呢?我看不见,而且我也听不 见,因为东北方面和西北方面炮弹都在开裂着。甚至于那炮弹真正从哪 方面出发,因着回音的关系,我也说不定了。 但那飞机的奇怪的翅子,我是看见了的,我是含着眼泪而看着它 们,不,我若真的含着眼泪而看着它们,那就相同遇到了魔鬼而想教导 魔鬼那般没有道理。 但在我的窗外,飞着,飞着,飞去又飞来了的,飞得那么高,好象 有一分钟那飞机也没离开我的窗口。因为灰色的云层的掠过,真切了, 朦胧了,消失了,又出现了,一个来了,一个又来了。看着这些东西, 实在的我的胸口有些疼痛。 一个钟头看着这样我从来没有看过的天空,看得疲乏了,于是,我 看着桌上的台灯,台灯的绿色的伞罩上还画着菊花,又看到了箱子上散 乱的衣裳,平日弹着的六条弦的大琴,依旧是站在墙角上。一样,什么 都是和平常一样,只有窗外的云,和平日有点不一样,还有桌上的短刀 和平日有点不一样,紫檀色的刀柄上镶着两块黄铜,而且不装在红牛皮 色的套子里。对于它我看了又看,我相信我自己绝不是拿着这短刀而赴 前线。 ——1937.8.14 (署名萧红, 刊于1937年10月16日 武汉《七月》第1卷第1期) 记鹿地夫妇(1937) 鹿地夫妇是萧红到上海后,由鲁迅先生介绍认识的,当时刚巧鹿地 亘先生初到上海,“他是东京帝大汉文学系毕业的,对中国文学颇了 解,同时也为了生活,通过内山先生介绍,鲁迅先生帮助他把中国作家 的东西,译成日文,交给日本改造社出版,因此萧红先生的作品,也曾 介绍给鹿地亘先生的。”(景宋《追忆萧红》) 随着中日战争的迫近,两国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普通日 本人在中国的处境很尴尬,甚至很危险,“……战争的严重性一天天在 增重,两国人的界线也一天天更分明,谣言我寓里是容留二三十人的一 个机关,迫使我不得不把鹿地先生们送到旅舍。他们寸步不敢移动,周 围全是监视的人们,没有一个中国的友人敢和他们见面。这时候,唯一 敢于探视的就是萧红和刘军两先生,尤其萧红先生是女性,出入更较方 便,这样使得鹿地先生们方便许多。也就是说,在患难生死临头之际, 萧红先生是置之度外的为朋友奔走,超乎利害之外的正义感弥漫着她的 心头,在这里我们看到她却并不软弱,而益见其坚毅不拔,是极端发扬 中国固有道德,为朋友急难的弥足珍贵的精神。”(景宋《追忆萧 红》) 池田在开仗的前夜,带着一匹小猫仔来到我家的门口,因为是夜静 的时候,那鞋底拍着楼廊的声音非常响亮。 “谁呀!” 这声音并没有回答,我就看到是日本朋友池田,她的眼睛好象被水 洗过的玻璃似的那么闪耀。 “她怎么这时候来的呢,她从北四川路来的……”这话在我的思想里 边绕了一周。 “请进来呀!” 一时看不到她的全身,因为她只把门开了一个小缝。 “日本和中国要打仗。” “什么时候?” “今天夜里四点钟。” “真的吗?” “一定的。” 我看一看表,现在是十一点钟。“一、二、三、四、五——”我说还 有五个钟头。 那夜我们又讲了些别的就睡了。军睡在外室的小床上,我和池田就 睡在内室的大床上,这一夜没有睡好,好象很热,小猫仔又那么叫,从 床上跳到地上,从地上又跳到椅子上,而后再去撕着窗帘。快到四点钟 的时候,我好象听到了两下枪响。 “池田,是枪声吧!” “大概是。” “你想鹿地怎么样,若真的今开仗,明天他能跑出来不能?” “大概能,那就不知道啦!” 夜里开枪并不是事实。第二天我们吃完饭,三个人坐在地板的凉席 上乘凉。这时候鹿地来了,穿一条黄色的短裤,白衬衫,黑色的卷卷头 发,日本式的走法。走到席子旁边,很习惯的就脱掉鞋子坐在席子上。 看起来他很快活,日本话也说,中国字也有。他赶快地吸纸烟,池田给 他作翻译。他一着急就又加几个中国字在里面。转过脸来向我们说: “是的,叭叭开枪啦……” “是什么地方开的?”我问他。 “在陆战队……边上。” “你看见了吗?” “看见的……” 他说话十分喜欢用手势:“我,我,我看见啦……完全死啦!”而后 他用手巾揩着汗。但是他非常快活,笑着,全身在轻松里边打着转。我 看他象洗过羽毛的雀子似的振奋,因为他的眼光和嘴唇都象讲着与他不 相干的,同时非常感到兴味的人一样。 夜晚快要到来,第一发的炮声过去了。而我们四个人——池田、鹿 地、萧军和我——正在吃晚饭,池田的大眼睛对着我,萧军的耳向旁边 歪着,我则感到心脏似乎在移动。但是我们合起声音来: “哼!”彼此点了点头。 鹿地有点象西洋人的嘴唇,扣得很紧。 第二发炮弹发过去了。 池田仍旧用日本女人的跪法跪在席子上,我们大概是用一种假象把 自己平定下来,所以仍旧吃着饭。鹿地的脸色自然变得很不好看了。若 是我,我一定想到这炮声就使我脱离了祖国。但是他的感情一会就恢复 了。他说: “日本这回坏啦,一定坏啦……”这话的意思是日本要打败的,日本 的老百姓要倒楣的,他把这战争并不看得怎样可怕,他说日本军阀早一 天破坏早一天好。 第二天他们到S家去住的。我们这里不大方便;邻居都知道他们是 日本人,还有一个白俄在法国捕房当巡捕。街上打间谍,日本警察到他 们从前住过的地方找过他们。在两国夹攻之下,他们开始被陷进去。 第二天我们到S家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住在三层楼上,尤其是鹿 地很开心,俨俨乎和主人一样。两张大写字台靠着窗子,写字台这边坐 着一个,那边坐着一个,嘴上都叼着香烟,白金龙香烟四五罐,堆成个 小塔型在桌子头上。他请我吃烟的时候,我看到他已经开始工作。很讲 究的黑封面的大本子摊开在他的面前,他说他写日记了,当然他写的是 日文,我看了一下也看不懂。一抬头看到池田在那边也张开了一个大本 子。我想这真不得了,这种克制自己的力量,中国人很少能够做到。无 论怎样说,这战争对于他们比对于我们,总是更痛苦的。又过了两天, 大概他们已经写了一些日记了。他们开始劝我们,为什么不参加团体工 作呢?鹿地说: “你们不认识救亡团体吗?我给介绍!”这样好的中国话是池田给修 改的。 “应该工作了,要快工作,快工作,日本军阀快完啦……” 他们说现在写文章,以后翻成别国文字,有机会他们要到各国去宣 传。 我看他们好象变成了中国人一样。 三二日之后去看他们,他们没有了。说他们昨天下午一起出去就没 有回来。临走时说吃饭不要等他们,至于哪里去了呢?S说她也不知 道。又过了几天,又问了好几次,仍旧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或者被日本警察捉去啦,送回国去啦!或者住在更安全的地方,大 概不能有危险吧! 一个月以后的事:我拿刀子在桌子上切葱花,准备午饭,这时候, 有人打门,走进来的人是认识的,可是他一向没有来过,这次的来不知 有什么事。但很快就得到结果了:鹿地昨夜又来到S家。听到他们并没 有出危险,很高兴。但他接着再说下去就是痛苦的了。他们躲在别人家 里躲了一个月,那家非赶他们离开不可,因为住日本人,怕当汉奸看 待。S家很不便,当时S做救亡工作,怕是日本探子注意到。 “那么住到那里去呢?”我问。 “就是这个问题呀!他们要求你去送一封信,我来就是找你去送 信,你立刻到S家去。” 我送信的地方是个德国医生,池田一个月前在那里治过病,当上海 战事开始的时候,医生太太向池田说过:假若在别的地方住不方便,可 以搬到她家去暂住。有一次我陪池田去看医生,池田问他: “你喜欢希特勒吗?” 医生说:“唔……不喜欢。”并且说他不能够回德国。 根据这点,池田以为医生是很好的人,同时又受希特勒的压迫。 我送完了信,又回到S家去,我上楼说: “可以啦,大概是可以。” 回信,我并没拆开读,因为我的英文不好。他们两个从地板上坐起 来。打开这信: “随时可来,我等候着……”池田说信上写着这样的话。 “我说对么!那医生当我临走的时候还说,把手伸给他,我知道他 就了解了。” 这回鹿地并不怎样神气了,说话不敢大声,不敢站起来走动。晚饭 就坐在地板的席子上吃的,台灯放在地上,灯头被蒙了一块黑纱布,就 在这微黑的带着神秘的三层楼上,我也和他们一起吃的饭。我端碗来, 再三的不能把饭咽下去,我看一看池田发亮的眼睛,好象她对她自己未 知的命运还不如我对他们那样关心。 “吃鱼呀!”我记不得是他们谁把一段鱼尾摆在我的碗上来。 当着一个人,在他去试验他出险的道路前一刻,或者就正在出险之 中,为什么还能够这样安宁呢!我实在对这晚餐不能够多吃。我为着我 自己,我几次说着多余的闲间话: “我们好象山寨们在树林里吃饭一样……”按着我还是说:“不是 吗?看象不象?” 回答这话的没有人,我抬头看一看四壁,这是一间藏书房,四壁黑 沉沉的站着书箱或书柜。 八点钟刚过,我就想去叫汽车,他们说,等一等,稍微晚一点更 好。鹿地开始穿西装,白裤子,黑上衣,这是一个西洋朋友给他的旧衣 裳(他自己的衣裳从北四路逃出来时丢掉了)。多么可笑啊!又象贾伯 林又象日本人。 “这个不要紧!”指着他已经蔓延起来的胡子对我说:“象日本人不 象?” “不象。”但明明是象。 等汽车来了时,我告诉他: “你绝对不能说话,中国话也不要说,不开口最好,若忘记了说出 日本字来那是危险的。” 报纸上登载过法租和英租界交界的地方,常常有小汽车被验查。假 若没有人陪着他们,他们两个差不多就和哑子一样了。鹿地干脆就不能 开口。至于池田一听就知道说的是日本的中国话。 那天晚上下着一点小雨,记得大概我是坐在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两 小箱笼颠动在我们膝盖的前边。爱多亚路被指路灯所照,好象一条虹彩 似的展开在我们的面前,柏油路被车轮所擦过的纹痕,在路警指管着的 红绿灯下,变成一条红的,而后又变成一条绿的,我们都把眼睛看着这 动乱交错的前方。同时司机人前面那块玻璃上有一根小棍来回地扫着那 块扇形的地盘。 车子到了同孚路口了,我告诉车子左转,而后靠到马路的右边。 这座大楼本来是有电梯的,因为司机人不在,等不及了,就从扶梯 跑上去。我们三个人都提着东西,而又都跑得快,好象这一路没有出 险,多半是因为这最末的一跑才做到的。 医生在小客厅里接待着鹿地夫妇: “弄错了啦,嗯!” 我所听到的,这是什么话呢?我看看鹿地,我看看池田,再看看胖 医生。 “医生弄错啦,他以为是要来看病的人,所以随时可来。” “那么房子呢?” “房子他没有。”池田摆一摆手。 我想这回可成问题了,我知道S家绝对不能再回去。找房子立刻是 可能的吗?而后我说到我家去可以吗? 池田说:“你们家那白俄呀!” 医生还不错,穿了雨衣去替他们找房子去了。在这中间,非常恐 慌。他说房子就在旁边,可是他去了好多时候没有回来。 “箱子里边有写的文章啊!老医生不是去通知捕房?”池田的眼睛好 象枭鸟的眼睛那么大。 过了半点钟的样子,医生回来了,医生又把我们送到那新房子。 走进去一看,就象个旅馆,茶房非常多,说中国话的,说法国话 的,说俄国话的,说英国话的。 刚一开战,鹿地就说过要到国际上去宣传,我看那时候,他可差不 多去到国际上了。 这地方危险是危险的,怎么办呢?只得住下了。 中国茶房问:“先生住几天呢?” 我说住一两天,但是鹿地说:“不!不!”只说了半截就回去了,大 概是日本话又来到嘴边上。 池田有时说中国话,有时说英国话,茶房来了一个,去了,又来了 一个。 鹿地静静地站在一边。 大床、大桌子、大沙发,棚顶垂着沉重的带着锁的大灯头。并且还 有一个外室,好象阳台一样。 茶房都去了,鹿地仍旧站着,地心有一块花地毯,他就站在地毯的 边上。 我告诉他不要说日本话,因为隔壁的房子说不定住的是中国人。 “好好的休息吧!把被子摊在床上,衣箱就不要动了,三两天就要 搬的。我把这情况通知别的朋友……”往下我还有话要说,中国茶房进 来了,手里端着一个大白铜盘子,上面站着两个汽水瓶。我想这个五块 钱一天的旅馆还给汽水喝!问那茶房,那茶房说是白开水,这开水怎样 卫生,怎样经过过滤,怎样多喝了不会生病。正在这时候,他却来讲卫 生了。 向中国政府办理证明书的人说,再有三五天大概就替他们领到,可 是到第七天还没有消息。他们在那房子里边,简直和小鼠似的,地板或 什么东西有时格格地作响,至于讲话的声音,外边绝对听不到。 每次我去的时候,鹿地好象还是照旧的样子,不然就是变了点,也 究竟没变了多少,喜欢讲笑话。不知怎么想起来的,他又说他怕女人: “女人我害怕,别的我不怕……女人我最怕。” “帝国主义你不怕?”我说。 “我不怕,我打死他。” “日本警察捉你也不怕?”我和池田是站在一面的。 池田听了也笑,我也笑,池田在这几天的不安中也破例了。 “那么你就不用这里逃到那里,让日本警察捉去好啦!其实不对 的,你还是最怕日本警察。我看女人并不绝顶的厉害,还是日本警察绝 顶的厉害。” 我们都笑了,但是都没有高声。 最显现在我面前的是他们两个有点憔悴的颜面。 有一天下午,我陪着他们谈了两个多钟头,对于这一点点时间,他 们是怎样的感激呀!我临走时说: “明天有工夫,我早点来看你们,或者是上午。” 尤其是池田立刻说谢谢,并且立刻和我握握手。 第二天我又来迟了,池田不在房里。鹿地一看到我,就从桌上摸到 一块白纸条。他摇一摇手而后他在纸条上写着: 今天下午有巡捕在门外偷听了,一下午英国巡捕(即印度巡捕)、 中国巡捕,从一点钟起停到五点钟才走。 但最感动我的是他在纸条上出现着这样的字:——今天我决心被 捕。 “这被捕不被捕,怎能是你决心不决心的呢?”这话我不能对他说, 因为我知道他用的是日本文法。 我又问他打算怎样呢?他说没有办法,池田去到S家里。 那个时候经济也没有了,证明书还没有消息。租界上日本有追捕日 本或韩国人的自由。想要脱离租界,而又一步不能脱离。到中国地去, 要被中国人误认作间谍。 他们的生命,就象系在一根线上么脆弱。 那天晚上,我把他们的日记、文章和诗,包集起来带着离开他们。 我说: “假使日本人把你们捉回去,说你们帮助中国,总是没有证据的 呀!” 我想我还是赶快走的好,把这些致命的东西快些带开。 临走时我和他握握手,我说不怕。至于怕不怕,下一秒钟谁都没有 把握。但我是说了,就象说给站在狼洞里边的孩子一样。 以后再去看他们,他们就搬了,我们也就离开上海。 ——1938.2.24 窗边(1937) M站在窗口,他的白色的裤带上的环子发着一点小亮,而他前额上 的头发和脸就压在窗框上,就这样,很久很久地。同时那机关枪的声音 似乎紧急了,一排一排地爆发,一阵一阵地裂散着,好象听到了在大火 中坍下来的家屋。 “这是哪方面的机关枪呢?” “这枪一开……在电影上我看见过,人就一排一排地倒下去……” “这不是吗……炮也响了……” 我在地上走着,就这样散散杂杂地问着M,而他回答我的却很少。 “这大概是日本方面的机关枪,因为今夜他们的援军必要上岸,也 许这是在抢岸…… 也许……” 他说第二个“也许”的时候,我明白了这“也许”一定是他又复现了他 曾作过军人的经验。 于是那在街上我所看到的伤兵,又完全遮没了我的视线;他们在搬 运货物的汽车上,汽车的四周插着绿草,车在跑着的时候,那红十字旗 在车厢上火苗似地跳动着。那车沿着金神父路向南去了。远处有一个白 色的救急车厢上画着一个很大的红十字,就在那地方,那飘蓬着的伤兵 车停下,行路的人是跟着拥了去。那车子只停了一下,又倒退着回来 了。退到最接近的路口,向着一个与金神父路交叉着的街开去,这条街 就是莫利哀路。 这时候我也正来到了莫利哀路,在行人道上走着。那插着草的载重 车,就停在我的前面,那是一个医院,门前挂着红十字的牌匾。 两个穿着黑色云纱大衫的女子跳下车来。她们一定是临时救护员, 臂上包着红十字。这时候,我就走近了。 跟着那女救护员,就有一个手按着胸口的士兵站起来了,大概他是 受的轻伤,全身没有血痕,只是脸色特别白。还有一个,他的腿部扎着 白色的绷带,还有一个很直地躺在车板上,而他的手就和虫子的脚爪般 攀住了树木那样紧抓着车厢的板条。 这部车子载着七八个伤兵,其中有一个,他绿色的军衣在肩头染着 血的部分好象被水浸着那么湿,但他也站起来了,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 去扶着别的一只受伤的手。 女救护员爬上车来了,我想一定是这医院已经人满,不能再收的缘 故。所以这载重车又动摇着,响着,倒退着,冲开着围观的人,又向金 神父路退去。就是那肩头受伤的人,他也从原来的地方坐下去。 他们的脸色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黄色的,除掉这个, 从他们什么也得不到,呼叫,呼声,一点也没有,好象正在受着创痛的 不是人类,不是动物……静静地;静得好象是一棵树木。 人们拥挤着招呼着,抱着孩子,拖着拖鞋,使我感到了人们就象在 看“出大差”那种热闹的感觉。 停在我们脚尖前面的这飘蓬的人类,是应该受着无限深沉的致敬的 呀! 于是第二部插着绿草的汽车也来到了,就在人们拥挤围观的当中, 两部车子一起退去了。 M的腰间仍旧是闪着那带子上的一点小亮,那困恼的头发仍旧是切 在窗子的边上。宁静,这深夜的宁静,微风也不来摆动这桌子上的书 篇……只在那北方枪炮的世界中,高冲起来的火光中,把M的头部烘托 出来一个圆大沉重而安宁的黑影在窗子上。 我想他也和我一样,战争是要战争的,而枪声是并不爱的。 ——1937.8.17 失眠之夜(1937) 为什么要失眠呢!烦躁,恶心,心跳,胆小,并且想要哭泣。我想 想,也许就是故乡的思虑罢。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远了,和白棉一样绵软的云彩低近了,吹来的风 好象带点草原的气味,这就是说已经是秋天了。 在家乡那边,秋天最可爱。 蓝天蓝得有点发黑,白云就象银子做成一样,就象白色的大花朵似 的点缀在天上;就又象沉重得快要脱离开天空而坠了下来似的,而那天 空就越显得高了,高得再没有那么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们的地方走了一遭,听来了好多的心愿——那许多心 愿综合起来,又都是一个心愿——这回若真的打回满洲去,有的说,煮 一锅高粱米粥喝;有的说,咱家那地豆多么大!说着就用手比量着,这 么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开了花的,一尺来长的;还有的说,高粱 米粥、咸盐豆。还有的说,若真的打回满洲去,三天二夜不吃饭,打着 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咸盐豆。 比方高粱米那东西,平常我就不愿吃,很硬,有点发涩(也许因为 我有胃病的关系),可是经他们这一说,也觉得非吃不可了。 但是什么时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况我到底是不怎样热烈 的,所以关于这一方面,我终究不怎样亲切。 但我想我们那门前的蒿草,我想我们那后园里开着的茄子的紫色的 小花,黄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阳带着露珠一齐来了! 我一说到蒿草或黄瓜,三郎就向我摆手或摇头:“不,我们家,门 前是两棵柳树,树荫交织着做成门形。再前面是菜园,过了菜园就是 门。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着我们家的门口,而两边象蝙蝠的翅膀似的 向着村子的东方和西方伸展开去。而后园黄瓜、茄子也种着,最好看的 是牵牛花在石头桥的缝际爬遍了,早晨带着露水牵牛花开了……” “我们家就不这样,没有高山,也没有柳树……只有……”我常常这 样打断他。 有时候,他也不等我说完,他就接下去。我们讲的故事,彼此都好 象是讲给自己听,而不是为着对方。 只有那么一天,买来了一张《东北富源图》挂在墙上了,染着黄色 的平原上站着小乌,小羊,还有骆驼,还有牵着骆驼的小人;海上就是 些小鱼,大鱼,黄色的鱼,红色的好象小瓶似的大肚的鱼,还有黑色的 大鲸鱼;而兴安岭和辽宁一带画着许多和海涛似的绿色的山脉。 他的家就在离着渤海不远的山脉中,他的指甲在山脉爬着:“这是 大凌河……这是小凌河……哼……没有,这个地图是个不完全的,是个 略图……” “好哇!天天说凌河,哪有凌河呢!”我不知为什么一提到家乡,常 常愿意给他扫兴一点。 “你不相信!我给你看。”他去翻他的书橱去了,“这不是大凌 河……小凌河……小孩的时候在凌河沿上捉小鱼,拿到山上去,在石头 上用火烤着吃……这边就是沈家台,离我们家二里路……”因为是把地 图摊在地板上看的缘故,一面说着,他一面用手扫着他已经垂在前额的 发梢。 《东北富源图》就挂在床头,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张开了眼睛, 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将来我回家的时候,先买两匹驴,一匹你骑着,一匹我骑 着……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顺便也许看看我的舅舅去…… 我姐姐很爱我……她出嫁以后,每回来一次就哭一次,姐姐一哭,我也 哭……这有七八年不见了!也都老了。” 那地图上的小鱼,红的,黑的,都能够看清,我一边看着,一边听 着,这一次我没有打断他,或给他扫一点兴。 “买黑色的驴,挂着铃子,走起来……铛啷啷啷啷啷啷……”他形容 着铃音的时候,就象他的嘴里边含着铃子似的在响。 “我带你到沈家台去赶集。那赶集的日子,热闹!驴身上挂着烧酒 瓶……我们那边,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炖片粉……真有味道!唉呀! 这有多少年没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额头上起着很多皱纹。 我在大镜子里边看了他,他的手从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 胸上,而后又背着放在枕头下面去,但很快地又抽出来。只理一理他自 己的发梢又放在枕头上去。 而我,我想: “你们家对于外来的所谓‘媳妇’也一样吗?”我想着这样说了。 这失眠大概也许不是因为这个。但买驴子的买驴子,吃咸盐豆的吃 咸盐豆,而我呢?坐在驴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着的仍然 是别人的家乡。 家乡这个观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当别人说起来的时候,我也就 心慌了!虽然那块土地在没有成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没有 了。 这失眠一直继续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声中,我也听到了一声声 和家乡一样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鸡鸣。 ——1937.8.23 小生命和战士(1937) 1937年的8月底,胡风召集两萧、曹白、彭柏山、艾青等人具体商 议创办一个抗战刊物之事宜,正是在这个小型聚会上,两萧同时结识了 另一位年轻的东北作家端木蕻良。在会上,胡风提议刊物的名称就叫 《抗战文艺》,但萧红坦率地表示异议:“这个名字太一般了,现在正 是‘七七事变’,为什么不叫《七月》呢?用‘七月’做抗战文艺活动的开 始多好啊!”大家一听,纷纷认可,于是,《七月》的刊名就正式定了 下来;刊名“七月”两个字系采集鲁迅的手迹,主编胡风,大家义务投 稿,暂无报酬。 《七月》在勉强维持了三期之后,战局吃紧,上海眼看要沦为孤 岛,文化人等也不得不考虑自己何去何从。当时情况下,他们大致有以 下几种选择:一是留在“孤岛”(租界);一是撤离到大后方;还有部分 人员去往延安或参加新四军。胡风要去武汉继续办《七月》,他邀请两 萧等人一同前去。1937年9月28日,萧红、萧军同部分文艺工作者一道 撤离上海。他们从上海西站(当时叫梵皇渡车站)上车,沿沪杭线到嘉 兴,从嘉兴再到南京,在那里等候几天之后,挤上了一艘拥挤不堪的破 旧客轮。10月10日抵达汉口。 “你看那兵士腰间的刀子,总有点凶残的意味,可是他也爱那么小 的孩子。”我这样小声地把嘴唇接近着L的耳边。 其实渡轮正在进行中的声音,也绝对使那兵士不会听到我的话语 的。 其中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不是那个抱着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个, 他一走上来,就停在船栏的旁边。他那么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 两颊从颧骨以下是完全陷下来的,因此嘴有点突出。耳朵在帽子的边 下,显得贫薄和孤独,和那过大的帽遮一样,对于他都起着一种不配称 的感觉。从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胶底鞋,左手上受了伤,被一条挂 在颈间的白布带吊在胸前,他穿着特为伤兵们赶制的过大的棉背心,而 这件棉背心就把他装饰成一只小甲虫似的站在那里。等另外两个兵士走 近前来的时候,他就让开了。 这两个之中的一个,在我看来是个军官,他并不怎样瘦,有点高 大,他受伤的也是左手,同样被一只带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着的 时候,那黑色皮鞋的后半部不时地被黄呢裤的边口埋没着。当他同另外 的一个讲话的时候,那空着的,垂在左肩的军中黄呢上衣的袖子,显得 过于多余地在摆荡—— 因为他隔一会就要抬一抬左肩的缘故。 我所说的挂着刀的兵士,始终没有给我看到他的正面,因为那受伤 的军官和他谈话总是对立着,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脚上的刺刀针,腰间的 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宽而且圆。那在怀中的孩子时时想要哭,于是他很 小心地摇着他,把那包着孩子的军外套隔一会儿拉一拉,或是包紧一 点。 不知为什么,我看他好象无论怎样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边的短刀, 孩子一安静下来,他的左手总是反背过来压在刀柄上。 渡轮走近一个停在江心的货船旁边的时候,因为那船完全熄了灯 火,所以好象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机上还有一个大皮 囊似的东西高悬着。 我是背着锅炉站着的,背后的温暖已经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 以我稍稍离开一点,可是我的背后仍接近着温暖,而我的胸前却向着寒 凉的江水。 那军官的烟火照红了他过高的鼻子,而后轻轻地好象从指尖上把它 一弹,那烟火就掠过了船栏而向着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转身就看到了那第一个被我注意的伤兵就站在我的旁边,似乎 在这船上并没有他的同伴,他带着衰弱或疲乏的样子在望着江水。他好 象在寻找什么,也好象他要细听一听什么,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 全系在那只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边就是黄鹤楼,在停船之前,人们有的从座位上站起来,有的在 移动着,船身和码头所激起来的水声,很响的在击撞着。即使那士兵的 短刀的环子碰击得再响亮一点,我也不能听到,只有想象着:那紧贴在 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们彼此能够听到? 无题(1938) 武汉的生活并不平静,1937年10月至1938年1月,萧红与萧军先是 住在武昌小金龙巷25号诗人蒋锡金的寓所,随后不久端木蕻良也搬到此 地居住。胡风在《忆萧红》中回忆:“尤其是萧红,我觉得她坦率、真 诚,还未脱离女学生气,头上扎着两条小辫,衣着朴素。脚上海穿的是 球鞋呢。没有当时上海滩姑娘那种装腔作势之态。”这这段期间,萧红 除继续创作,主要是参与《七月》举办的各种活动。 1月间,应李公朴之邀,萧红、萧军、艾青、田间、端木蕻良、聂 绀弩、塞克一行离开武汉去山西临汾民族革命大学任教,萧红任该校文 艺指导。2月间,日军逼近临汾,民族革命大学决定撤至乡宁。萧军因 不愿与端木蕻良一道,决定留下和学校师生一道撤往乡宁,萧红不愿意 跟萧军留下,随端木蕻良等参加丁玲领导的西北战士服务团乘火车去西 安。到达西安后,萧红住进八路军办事处七贤社,并发觉自己有了身 孕。不久,萧军在延安遇到去延安办事的丁玲和聂绀弩,随丁、聂来到 西安。萧红提出与萧军分手。萧军要求萧红分娩后再分开,萧红不同 意,萧军只好答应。从此两人分道扬镳。 关于此事,有多方的说法,一说萧军当时察觉到萧红的感情天枰已 倾向端木,故此不愿与之同行,“左联”时期作家梅志先生在其所著《胡 风传》写道:“萧红和胡风在花园的蔷薇架下坐着,谈着他们的情况, 端木可只在远处看着。其实,他们的情况,没去临汾时,胡风就已看出 了一些苗头。萧军是硬汉子,没有说穿,只对胡风说,萧红和端木蕻良 都想离开武汉。既然同萧军不能共同生活,离开也好,萧红的叙说,和 端木那份冷淡的以胜利者自居的样儿,胡风心里很不是滋味,并且为萧 红感到委屈。但事已至此,没什么好说的了。” 另外,端木蕻良侄子曹革成先生的《我的婶婶萧红》将二萧西安最 终分手的原因,归结于所谓从延安“又传来另外一些消息”——即暗指丁 玲抵达延安后即与不期而遇的萧军相恋“定终身”而致。 事情的真相恐怕已无从查考,时隔多年,当事人或多或少都对当年 的事情有所隐藏,然而感情的忠与叛,究不是外人所能说清的。多年后 丁玲不无怜悯地回忆“当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春初,那时山西还 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 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 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 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 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丁玲《风雨中忆萧红》,载 1942年第5期《谷雨》) 1938年4月初,萧红不顾丁玲的婉留和劝阻,跟端木蕻良回到武 汉,再次住进小金龙巷21号。就在这篇《无题》写完的第二天,萧红与 端木蕻良在汉口大同饭店结婚,这也是萧红唯一次婚姻。 早晨一起来我就晓得我是住在湖边上了。 我对于这在雨天里的湖的感觉,虽然生疏,但并不象南方的朋友们 到了北方,对于北方的风沙的迷漫,空气的干燥,大地的旷荡所起的那 么不可动摇的厌恶和恐惧。由之于厌恶和恐惧,他们对于北方反而讴歌 起来了。 沙土迷了他们的眼睛的时候,他们说:“伟大的风沙啊!”黄河地带 的土层遮漫了他们的视野的时候,他们说那是无边的使他们不能相信那 也是大地。迎着风走去,大风塞住他们的呼吸的时候,他们 说:“这……这……这……”他们说不出来了,北方对于他们的讴歌也伟 大到不能够容许了。 但,风一停住,他们的眼睛能够睁开的时候,他们仍旧是看,而嘴 也就仍旧是说。 有一次我忽然感到是被侮辱着了,那位一路上对大风讴歌的朋友, 一边擦着被风沙伤痛了的眼睛一边问着我: “你们家乡那边就终年这样?” “那里!那里!我们那边冬天是白雪,夏天是云、雨、蓝天和绿 树……只是春天有几次大风,因为大风是季节的症候,所以人们也爱 它。”是往山西去的路上,我就指着火车外边所有的黄土层:“在我们家 乡那边都是平原,夏天是青的,冬天是白的,春天大地被太阳蒸发着, 好象冒烟一样从冬天活过来了,而秋天收割。” 而我看他似乎不很注意听的样子。 “东北还有不被采伐的煤矿,还有大森林……所以日本人……” “唔!唔!”他完全没有注意听,他的拜佩完全是对着风沙和黄土。 我想这对于北方的讴歌就象对于原始的大兽的讴歌一样。 在西安和八路军残废兵是同院住着,所以朝夕所看到的都是他们。 有一天我看到一个残废的女兵,我就向别人问:“也是战斗员吗?” 那回答我的人也非常含混,他说也许是战斗员,也许是女救护员, 也说不定。 等我再看那腋下支着两根木棍,同时摆荡着一只空裤管的女人的时 候,但是看不见了,她被一堵墙遮没住,留给我的只是那两根使她每走 一步,那两肩不得安宁的新从木匠手里制作出来的白白木棍。 我面向着日本帝国主义,我要讴歌了!就象南方的朋友们去到了北 方,对于那终年走在风沙里的瘦驴子,由于同情而要讴歌她了。 但这只是一刻的心情,对于野蛮的东西所遗留下来的痕迹,憎恶在 我是会破坏了我的艺术的心意的。 那女兵将来也要作母亲的,孩子若问她:“妈妈为什么你少了一条 腿呢?” 妈妈回答是日本帝国主义给切断的。 作为一个母亲,当孩子指问到她的残缺点的时候,无管这残缺是光 荣过,还是耻辱过,对于作母亲的都一齐会成为灼伤的。 被合理所影响的事物,人们认为是没有力量的(弱的)或者也就被 说成生命力已经被损害了的(所谓生命力不强的)比方屠介涅夫在作家 里面,人们一提到他:好是好的,但,但……但怎么样呢?我就看到过 很多对屠介涅夫摇头的人,这摇头是为什么呢?不能无所因。久了,同 时也因为我对摇头的人过于琢磨的缘故,默默之中感到了,并且在我的 灵感达到最高潮的时候,也就无恐惧起来,我就替摇头者们嚷着 说:“他的生命力不强!” 屠介涅夫是合理的,幽美的,宁静的,正路的,他是从灵魂而后走 到本能的作家。和他走同一道路的,还有法国的罗曼·罗兰。 别的作家们他们则不同,他们暴乱、邪狂、破碎,他们是先从本能 出发(或者一切从本能出发)而后走到灵魂。有慢慢走到灵魂的,也有 永久走不到灵魂的,那永久走不到灵魂的,他就永久站在他的本能上喊 着:“我的生命力强啊!我的生命力强啊!” 但不要听错了,这可并不是他自己对自己的惋惜,一方面是在骄傲 着生命力弱的,另一面是在招呼那些尚在向灵魂出发的在半途上感到吃 力,正停在树下冒汗的朋友们。 听他这一招呼,可见生命力强的也是孤独的。于是我这佩服之感也 就不完整了。 偏偏给我看到的生命力顶强的是日本帝国主义。人家都说日本帝国 主义野蛮,是兽类,是爬虫类,是没有血液的东西。完全荒毛的呀! 所以这南方上的风景,看起来是比北方的风沙愉快的。 同时那位南方的朋友对于北方的讴歌,我也并不是讽刺他。去把捉 完全隔离的东西,不管谁,大概都被吓住的。我对于南方的鉴赏,因为 我已经住了几年的缘故,初来到南方也是不可能。 ——1938.5.15 滑竿(1939) 萧红在武汉以及生命最后的部分时间里,都是与端木共同度过的, 也是为后人所诟病最多的,纵观端木其人,按照钟耀群当年的回 忆:“那时,端木上身穿着皮夹克,下身穿灯芯绒马裤,高筒马靴,这 是他从小就爱好的打扮,在一群流亡青年中,这种洋打扮,还是会引来 一些非议。”显然这种我行我素的风格让端木很难融入所在的文人群 体,锡金、张梅林、胡风、梅志等日后撰文对端木都难有好印象。 当端木搬到小金龙巷后,却毫无疑问地进入了二萧的日常生活,以 及他们那原本就有深刻裂痕的情感世界。当萧红与萧军发生争执时,萧 红常常得到端木的支持与认同,“但这次却不同了,她有了援手,萧红 发现了一个仰慕她而且可以保护她的人”(葛浩文《萧红新传》)。而 萧红这种小孩脾气的人最渴望的就是认同。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让世人诟病最多的事也随之而来,就是端木与 二萧挤睡在一张大床上,然而无论无论端木还是蒋锡金,几十年后忆及 当年睡觉的情形,都觉心底并无他念。试想若真有什么,以萧军行伍出 身的脾气,绝不会与端木相安无事,事实上,这与他们三人都是东北人 有关。在旧东北乡下,一家老幼不避男女同睡一炕极为平常,并没有什 么扭捏。后来辗转西北的二萧与丁玲亦同睡一炕。 端木晚年接受葛浩文访谈,谈及两人时,他只觉得“得萧红的见 解、情感和我还接近,与萧军就越来越远,好像语言也不相通”。因此 有人猜测在离开武汉去临汾之前,萧红已经找到了精神支持和情感归 依,只是对端木没有明确表白而已。对此,萧军自然也很清楚,只是他 对萧红所坚持的原则,正如日后对聂绀弩所说的那样“决不先抛弃”。机 会很快来了,在临汾火车站的分别,实际是心照不宣地分手。 端木顺势进入萧红的生活,尽管在西安,萧红与端木的接近遭到了 聂绀弩等的排斥和提醒,但是,萧红事实上早已有了自己看法和立场。 面对朋友们的担心和提醒,她虽然也给端木诸如“胆小鬼、势利鬼,装 腔作势”等负面评价,但这可能是萧红在萧军朋友们面前的违心之语。 1938年4月初,萧军跟随丁玲、聂绀弩来到西安,然而萧军的出现 让萧红和端木都有些尴尬。随后萧红就迫不及待地当众貌似轻松地明确 提出:“三郎──我们永远分开罢!”就这样,端木与萧红顺利走到了一 起,返回武汉。 端木与萧红的日子在后来饱受战乱之苦和情感折磨,我们无权评价 别人的情感世界,萧红作为一个作家,她的心始终都是热的,是有温度 的,如果一个连自己想要的生活都不敢追求的人,还能实现艺术上的自 我超越吗,或许萧红的情感悲剧正源于此吧。 黄河边上的驴子,垂着头的,细腿的,穿着自己的破烂的毛皮的, 它们划着无边苍老的旷野,如同枯树根又在人间活动了起来。 它们的眼睛永远为了遮天的沙土而垂着泪,鼻子的响声永远搅在黄 色的大风里,那沙沙地足音,只有在黄昏以后,一切都停息了的时候才 能听到。 而四川的轿夫,同样会发出那沙沙的足音。下坡路,他们的腿,轻 捷得连他们自己也不能够止住,蹒跚地他们控制了这狭小的山路。他们 的血液骄傲的跳动着,好像他们停止了呼吸,只听到草鞋触着石级的声 音。在山涧中,在流泉中,在烟雾中,在凄惨的飞着细雨的斜坡上,他 们喊着:左手! 迎面走来的,担着草鞋的担子,背着青菜的孩子,牵着一条黄牛的 老头,赶着三个小猪的女人,他们也都为着这下山的轿子让开路。因为 他们走得快,就像流泉一样的,一刻也不能够止息。 一到拔坡的时候,他们的脚步声便不响了。迎面遇到来人的时候, 他们喊着左手或右手的声音只有粗嘎,而一点也不强烈。因为他们开始 喘息,他们的肺叶开始扩张,发出来好象风扇在他们的胸膛里煽起来的 声音,那破片做的衣裳在吱吱响的轿子下面,有秩序的向左或向右的摆 动。汗珠在头发梢上静静的站着,他们走得当心而出奇的慢,而轿子仍 旧像要破碎了似的叫。像是迎着大风向前走,像是海船临靠岸时遇到了 潮头一样困难。 他们并不是巨象,却发出来巨象呼喘似的声音。 早晨他们吃了一碗四个大铜板一碗的面,晚上再吃一碗,一天八个 大铜板。甚或有一天不吃什么的,只要抽一点鸦片就可以。所以瘦弱苍 白,有的像化石人似的,还有点透明。若让他们自己支持着自己都有点 奇怪,他们随时要倒下来的样子。 可是来往上下山的人,却担在他们的肩上。 有一次我偶尔和他们谈起做爆竹的方法来,其中的一个轿夫,不但 晓得做爆竹的方法,还晓得做枪药的方法。他说用破军衣,破棉花,破 军帽,加上火硝,琉璜,就可以做枪药。他还怕我不明白枪药。他又 说: “那就是做子弹。” 我就问他: “你怎么晓得做子弹?” 他说他打过贺龙,在湖南。 “你那时候是当官吗?当兵吗?” 他说他当兵,还当过班长。打了两年。后来他问我: “你晓得共党吗?打贺龙就是打共党。” “我听说。”接着我问他:“你知道现在的共党已经编了八路军吗?” “呵!这我还不知道。” “也是打日本。” “对呀!国家到了危难的时候,还自己打什么呢?一齐枪口对 外。”他想了一下的样子:“也是归蒋委员长领导吗?” “是的。” 这时候,前边的那个轿夫一声不响。轿杆在肩上,一会儿换换左 手,一会儿又换换右手。 后边的就接连着发了议论: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齐。中国人心齐,他就治不了。前几天 飞机来炸,炸在朝天门。那好做啥子呀!飞机炸就占了中国?我们可不 能讲和,讲和就白亡了国。日本人坏呀!日本人狠哪!报纸上去年没少 画他们杀中国人的图。我们中国人抓住他们的俘虏,一律优待。可是说 日本人也不都坏,说是不当兵不行,抓上船就载到中国来……”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国老百姓一样好。就是日本军阀坏……”我 回答他。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过了前边的石板桥,隔着这一个山头又看到另 外的一个山头。云烟从那个山慢慢的沉落下来,沉落到山腰了,仍旧往 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浅灰色的,大团的游丝似的缚着山腰。我 的轿子要绕过那个有云烟的尖顶的山。两个轿夫都开始吃力了。我能够 听得见的,是后边的这一个,喘息的声音又开始了。我一听到他的声 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着的活着的蛤蟆。因为他的声音就带着起伏、扩 张、呼煽的感觉。他们脚下刷刷的声音,这时候没有了。伴着呼喘的是 轿杆的竹子的鸣叫。坐在轿子上的人,随着他们沉重的脚步的起伏在一 升一落的。在那么多的石级上,若有一个石级不留心踏滑了,连人带轿 子要一齐滚下山涧去。 因为山上的路只有2尺多宽,遇到迎面而来的轿子,往往是彼此摩 擦着走过。假若摩擦得厉害一点,谁若靠着山涧的一面,谁就要滚下山 涧去。山峰在前边那么高,高得插进云霄似的。山壁有的地方挂着一条 小小的流泉,这流泉从山顶上一直挂到深涧中。再从涧底流到另一面天 地去,就是说,从山的这面又流到山的那面去了。同时流泉们发着唧铃 铃的声音。山风阴森的浸着人的皮肤。这时候,真有点害怕,可是转头 一看,在山涧的边上都挂着人,在乱草中,耙子的声音刷刷地响着。原 来是女人和小孩子在集着野柴。 后边的轿夫说: “共党编成了八路军,这我还不知道。整天忙生活……连报纸也不 常看(他说过他在军队常看报纸)……整天忙生活对于国家就疏忽 了……” 正是拔坡的时候,他的话和轿杆的声响搅在了一起。 对于滑竿,我想他俩的肩膀,本来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来 不应该担在他们的肩上的,但他们也担起了。而在担不起时,他们就抽 起大烟来担。所以我总以为抬着我的不是两个人,而像轻飘飘的两盏烟 灯。在重庆的交通运转却是掌握在他们的肩膀上的,就如黄河北的驴 子,垂着头的,细腿的,使马看不起的驴子,也转运着国家的军粮。 ——1939年,春, 歌乐山。 长安寺(1939) 1938年7月26日,日军攻占九江,进逼武汉,端木蕻良为着当战地 记者的梦想先行去往重庆,将怀有身孕的萧红独自一人留在了武汉,托 付他人照顾。随后日军开始轰炸,已近临产的萧红迁到文协住地,与冯 乃超夫妇、鹿地亘夫妇等为伴。“武昌大轰炸的第二天,我的家里增加 了几位从武昌来的客人。萧红和声韵(冯乃超夫人)也在这天带着她们 简单的行囊来了。……由于船票非常难买,萧红和声韵只好暂时安心的 住了下来。客厅里萧红不肯住,她独自在一间小过道屋里搭了地铺住下 来。餐后,往往是闲谈,萧红独自吸着烟,她非常健谈,常常谈到她的 许多计划和幻想。‘人须要为着一种理想而生活着。’她使烟雾漫在自己 的面前,好像有着一种神秘的憧憬,增加着她的幻想。‘即使是日常生 活上的很琐细的小事,也应该有理想。’还是她自己说下去。”(《罗荪 《忆萧红》,载《最后的旗帜》,1943年重庆当今出版社) 9月中旬,萧红离开武汉前往重庆,寻找端木蕻良。“9月中旬,她 才自己一个人冒着危险到重庆来。她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 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从日本回来,现在的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 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梅林《忆萧红》) 萧红到重庆后,起初住在端木蕻良南开同学范士荣家,而此时端木 蕻良刚在复旦大学新闻系找到一份教职,同时又与章靳以合编《文摘战 时旬刊》的文艺副刊,根本无暇顾及萧红,故此萧红又独自一人投奔四 川江津县老友白朗。在白朗家,萧红生下一男婴,当即夭折。 著名女作家、哈尔滨时期与萧红共同从事地下反满抗日宣传活动的 好友白朗在其《遥祭》(刊1942年5月延安《谷雨》)一文中追忆了这 段往事:“我们有幸又在一起生活一个较长的时期(指萧红临产前在江 津白朗家等待生产)。虽然整天住在一个小房子里,红却从来不向我说 起和军分开以后的生活和情绪。一切都隐藏在她自己的心里,对着一向 推心置腹的故友也竟不吐真情了。似乎有着不愿告人的隐痛在折磨她的 感情,不然,为什么连她的欢笑也使人感到是一种忧愁的伪装呢?她变 得是那样暴躁易怒,有两三次为了一点小事,竟例外地跟我发起脾气, 直到她理智恢复,发觉我不是报复的对象时,才慢慢沉默下去。……这 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反常的。……无疑的,她和军的分开是无可医治的 创痛了。她不愿意讲,我也不忍心去触她的隐痛,直到我们最后握别时 (这里指的是萧红生下孩子恢复体力后从江津搬出返回重庆那一天), 她才凄然地对我说“莉,我愿你永远幸福。”1939年1月间,她从江津返 回重庆,先与日本进步作家绿川英子、池田幸子同住在米花街1号,3月 间,迁至歌乐山去住。 接引殿里的佛前灯一排一排的,每个顶着一颗小灯花燃在案子上。 敲钟的声音一到接近黄昏时候就稀少下来,并且渐渐地简直一声不响 了。因为烧香拜佛的人都回家去吃着晚饭。 大雄宝殿里,也同样哑默默地,每个塑像都站在自己的地盘上忧郁 起来,因为黑暗开始挂在他们的脸上。长眉大仙,伏虎大仙,赤脚大 仙,达摩,他们分不出哪个是牵着虎的,哪个是赤着脚的。他们通通安 安静静地同叫着别的名字的许多塑像分站在大雄宝殿的两壁。 只有大肚弥勒佛还在笑眯眯的看着打扫殿堂的人,因为打扫殿堂的 人把小灯放在弥勒佛脚前的缘故。 厚沉沉的圆圆的蒲团,被打扫殿堂的人一个一个地拾起来,高高地 把它们靠着墙堆了起来。香火着在释迦摩尼的脚前,就要熄灭的样子, 昏昏暗暗地,若不去寻找,简直看不见了似的,只不过香火的气息缭绕 在灰暗的微光里。 接引殿前,石桥下边池里的小龟,不再象日里那样把头探在水面 上。用胡芝麻磨着香油的小石磨也停止了转动。磨香油的人也在收拾着 家具。庙前喝茶的都戴起了帽子,打算回家去。冲茶的红脸的那个老 头,在小桌上自己吃着一碗素面,大概那就是他的晚餐了。 过年的时候,这庙就更温暖而热气腾腾的了,烧香拜佛的人东看 看,西望望。用着他们特有的幽闲,摸一摸石桥的栏杆的花纹,而后研 究着想多发现几个桥下的乌龟。有一个老太婆背着一个黄口袋,在右边 的跨骨上,那口袋上写着“进香”两个黑字,她已经跨出了当门的殿堂的 后门,她又急急忙忙地从那后门转回去。我很奇怪地看着她,以为她掉 了东西。大家想想看吧!她一翻身就跪下,迎着殿堂的后门向前磕了一 个头。看她的年岁,有60多岁,但那磕头的动作,来得非常灵活,我看 她走在石桥上也照样的精神而庄严。为着过年才做起来的新缎子帽,闪 亮的向着接引殿去朝拜了。佛前钟在一个老和尚手里拿着的钟锤下当当 地响了三声,那老太婆就跪在蒲团上安详地磕了三个头。这次磕头却并 不像方才在前面殿堂的后门磕得那样热情而慌张。我想了半天才明白, 方才,就是前一刻,一定是她觉得自己太疏忽了,怕是那尊面向着后门 口的佛见她怪,而急急忙忙地请他恕罪的意思。 卖花生糖的肩上挂着一个小箱子,里边装了三四样糖,花生糖,炒 米糖,还有胡桃糖。卖瓜子的提着一个长条的小竹篮,篮子的一头是白 瓜籽,一头是盐花生。而这里不大流行难民卖的一包一包的“瓜籽大 王”。青茶,素面,不加装饰的,一个铜板随手抓过一撮来就放在嘴上 磕的白瓜籽,就已经十足了。所以这庙里吃茶的人,都觉得别有风味。 耳朵听的是梵钟和诵经的声音;眼睛看的是些悠闲而且自得的游庙 或烧香的人;鼻子所闻到的,不用说是檀香和别的香料的气息。所以这 种吃茶的地方确实使人喜欢,又可以吃茶,又可以观风景看游人。比起 重庆的所有的吃茶店来都好。尤其是那冲茶的红脸的老头,他总是高高 兴兴的,走路时喜欢把身子向两边摆着,好象他故意把重心一会放在左 腿上,一会放在右腿上。每当他掀起茶盅的盖子时,他的话就来了,一 串一串的,他说:我们这四川没有啥好的,若不是打日本,先生们请也 请不到这地方。他再说下去,就不懂了,他谈的和诗句一样。这时候他 要冲在茶盅开水从壶嘴如同一条水落进茶盅来。他拿起盖子来把茶盅扣 住了,那里边上下游着的小鱼似的茶叶也被盖子扣住了,反正这地方是 安静得可喜的,一切都是太平无事。 ××坊的水龙就在石桥的旁边和佛堂斜对着面。里边放置着什么,我 没有机会去看,但有一次重庆的防空演习我是看过的,用人推着哇哇的 山响的水龙,一个水龙大概可装两桶水的样子,可是非常沉重,四五个 人连推带挽。若着起火来,我看那水龙到不了火已经落了。那仿佛就写 着什么××坊一类的字样。惟有这些东西,在庙里算是一个不调和的设 备,而且也破坏了安静和统一。庙的墙壁上,不是大大的写着“观世音 菩萨”吗?庄严静穆,这是一块没有受到外面侵扰的重庆的唯一的地 方。他说,一花一世界,这是一个小世界,应作如是观。 但我突然神经过敏起来——可能有一天这上面会落下了敌人的一颗 炸弹。而可能的那两条水龙也救不了这场大火。那时,那些喝茶的将没 有着落了,假如他们不愿意茶摊埋在瓦砾场上。 我顿然地感到悲哀。 ——1939.4.歌乐山 (原载于1939年9月5日 出版的《鲁迅风》第19期) 放火者(1939) 从5月1号那天起,重庆就动了,在这个月份里,我们要纪念好几个 日子,所以街上有多少人在游行,他们还准备着在夜里火炬游行。街上 的人带着民族的信心,排成大队行列沉静地走着。 “五三”的中午日本飞机26架飞到重庆的上空,在人口最稠密的街道 上投下燃烧弹和炸弹,那一天就有三条街起了带着硫磺气的火焰。 “五四”的那天,日本飞机又带了多量的炸弹,投到他们上次没有完 全毁掉的街上和上次没可能毁掉的街道上。 大火的10天以后,那些断墙之下,瓦砾堆中仍冒着烟。人们走在街 上用手帕掩着鼻子或者挂着口罩,因为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满街散布着。 那怪味并不十分浓厚,但随时都觉得吸得到。似乎每人都用过于细微的 嗅觉存心嗅到那说不出的气味似的,就在10天以后发掘的人们,还在深 厚的灰烬里寻出尸体来。断墙笔直的站着,在一群瓦砾当中,只有它那 么高而又那么完整。设法拆掉它,拉倒它,但它站得非常坚强。段牌坊 就站着这断墙,很远就可以听到几十人在喊着,好象拉着帆船的纤绳, 又象抬着重物。 “唉呀……喔呵……唉呀……喔呵……” 走近了看到那里站着一队兵士,穿着绿色的衣裳,腰间挂着他们喝 水的瓷杯,他们像出发到前线上去差不多。但他们手里挽着绳子的另一 端系在离他们很远的单独的五六丈高站着一动也不动的那断墙处。他们 喊着口号一起拉它不倒,连歪斜也不歪斜,它坚强地站着。步行的人停 下了,车子走慢了,走过去的人回头了,用一种坚强的眼光,人们看住 了它。 被那声音招引着,我也回过头去看它,可是它不倒,连动也不动。 我就看到了这大瓦场的近边,那高坡上仍旧站着被烤干了的小树。有谁 能够认得出那是什么树,完全脱掉了叶子,并且变了颜色,好象是用赭 色的石头雕成的。靠着小树那一排房子窗上的玻璃掉了,只有三五块碎 片,在夕阳中闪着金光。走廊的门开着,一切可以看得到,门帘扯掉 了,墙上的镜框在斜垂着。显然在不久之前,他们是在这儿好好地生活 着,那墙壁日历上还露着四号的“四”字。 街道是哑默的,一切店铺关了门,在黑大的门扇上贴着白帖或红 帖,上面坐着一个苍白着脸色的恐吓的人,用水盆子在洗刷着弄脏了的 胶皮鞋、汗背心……毛巾之类,这些东西是从火中抢救出来的。 被炸过了的街道,飞尘卷着白沫扫着稀少的行人,行人挂着口罩, 或用帕子掩着鼻子。街是哑然的,许多人生存的街毁掉了,生活秩序被 破坏了,饭馆关起了门。 大瓦砾场一个接着一个,前边是一群人在拉着断墙,这使人一看上 去就要低了头。无论你心胸怎样宽大,但你的心不能不跳,因为那摆在 你面前的是荒凉的,是横遭不测的,千百个母亲和小孩子是吼叫着的, 哭号着的,他们嫩弱的生命在火里边挣扎着,生命和火在斗争。但最后 生命给谋杀了。那曾经狂喊过的母亲的嘴,曾经乱舞过的父亲的胳膊, 曾经发疯对着火的祖母的眼睛,曾经依然偎在妈妈怀里吃乳的婴儿,这 些最后都被火给杀死了。孩子和母亲,祖父和孙儿,猫和狗,都同他们 凉台上的花盆一道倒在火里了。这倒下来的全家,他们没有一个是战斗 员。 白洋铁壶成串地仍在那烧了一半的房子里挂着,显然是一家洋铁制 器店被毁了。洋铁店的后边,单独一座三楼三底的房子站着,它两边都 倒下去了,只有它还歪歪趔趔的支持着,楼梯分做好几段自己躺下去 了,横睡在楼脚上。窗子整张的没有了,门扇也看不见了,墙壁穿着大 洞,像被打破了腹部的人那样可怕的奇怪的站着。但那摆在二楼的木 床,仍旧摆着,白色的床单还随着风飘着那只巾角,就在这20个方丈大 的火场上同时也有绳子在拉着一道断墙。 就在这火场的气味还没有停息,瓦砾还会烫手的时候,坐着飞机放 火的日本人又要来了,这一天是5月12号。 警报的笛子到处叫起,不论大街或深巷,不论听得到的听不到的, 不论加以防备的或是没有知觉的都卷在这声浪里了。 那拉不倒的断墙也放手了,前一刻在街上走着的那一些行人,现在 狂乱了,发疯了,开始跑了,开始喘着,还有拉着孩子的,还有拉着女 人的,还有脸色变白的。街上像来了狂风一样,尘土都被这惊慌的人群 带着声响卷起来了,沿街响着关窗和锁门的声音,街上什么也看不到, 只看到跑。我想疯狂的日本法西斯刽子手们若看见这一刻的时候,他们 一定会满足的吧,他们是何等可以骄傲呵,他们可以看见…… 十几分钟之后,都安定下来了,该进防空洞的进去了,躲在墙根下 的躲稳了。第二次警报(紧急警报)发了。 听得到一点声音,而越听越大。我就坐在公园石阶铁狮子附近,这 铁狮子旁边坐着好几个老头,大概他们没有气力挤进防空洞去,而又跑 也跑不远的缘故。 飞机的响声大起来,就有一个老头招呼着我: “这边……到铁狮子下边来……”这话他并没有说,我想他是这个意 思,因为他向我招手。 为了呼应他的亲切我去了,蹲在他的旁边。后边高坡上的树,那树 叶遮着头顶的天空,致使想看飞机不大方便,但在树叶的空间看到飞机 了,六架,六架。飞来飞去的总是六架,不知道为什么高射炮也未发, 也不投弹。 穿蓝布衣裳的老头问我:“看见了吗?几架?” 我说:“六架”。 “向我们这边飞……” “不,离我们很远。” 我说瞎话,我知道他很害怕,因为他刚说过了:“我们坐在这儿的 都是善人,看面色没有做过恶事,我们良心都是正的……死不了的。” 大批的飞机在头上飞过了,那里三架三架的集着小堆,这些小堆在 空中横排着,飞得不算顶高,一共40几架。高射炮一串一串的发着,红 色和黄色的火球象一条长绳似的扯在公园的上空。 那老头向着另外的人而又向我说: “看面色,我们都是没有做过恶的人,不带恶象,我们不会死……” 说着他就伏在地上了,他看不见飞机,他说他老了。大概他只能看 见高射炮的连串的火球。 飞机象是低飞了似的,那声音沉重了,压下来了。守卫的宪兵喊了 一声口令:“卧倒。”他自己也就挂着枪伏在水池子旁边了。四边的火光 蹿起来,有沉重的爆击声,人们看见半天是红光。 公园在这一天并没有落弹。在两个钟头之后,我们离开公园的铁狮 子,那个老头悲惨的向我点头,而且和我说了很多话。 下一次,5月25号那天,中央公园便炸了。水池子旁边连铁狮子都 被炸碎了。在弹花飞溅时,那是混合着人的肢体,人的血,人的脑浆。 这小小的公园,死了多少人?我不愿说出它的数目来,但我必须说出它 的数目来:死伤×××人,而重庆在这一天,有多少人从此不会听见解除 警报的声音了…… (该篇作于1939年6月19日,题名为《轰炸前后》,先后发表在是 年7月《文摘》(战时旬刊)第51、52、53合刊号和8月20日出版的《鲁 迅风》第8期上,经作者修改后,改为《放火者》,收录在《萧红散 文》里。) 茶食店(1940) 1939年6月间,萧红离开歌乐山居所与端木蕻良在黄桷树复旦大学 文学院正式同居,随后日本战机轰炸北碚,复旦大学遭受严重破坏。萧 红日夜不得休息,精神紧张,体力日浙不支。孙寒冰又邀请端木蕻良为 香港大时代书局主编一套"大时代文艺丛书"。萧红夫妇决定去香港。这 篇《茶食店》记述的是她和端木在重庆的最后一段日子,多年后,绿川 英子在重庆《新华日报》上发表《忆萧红》:“后来萧红离开我们和端 木去过新生活了。不幸,正如我所担心的,这并没有成为她新生活的第 一步。人们就不明白端木为什么在朋友面前始终否认他和她的结婚。尽 管如此,她对他的从属性却是一天一天加强了。……于是不久之后,他 们就在北碚自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小世界中。专心创作么?——谁也无 从知悉。就有他们谜样的香港飞行。” 1940年1月17日,萧红夫妇乘机离渝,在香港九龙尖沙咀金巴利道 纳士佛台3号安家。香港的生活就此展开,然而好景不长,萧红式的悲 剧再次上演。香港东北救亡总会的负责人周鲸文,在其《忆萧红》一文 中道出了他的直观素描: “一年的时间,我们得到的一种印象,端木对萧红不大关心。我们 也有种解释:端木虽系男人,还像小孩子,没有大丈夫气。萧红虽系女 人,性情坚强,倒有男人的气质。所以,我们的结论是:端木与萧红的 结合,也许操主动权的是萧红。但这也不是说,端木不聪明,他也有一 套软中硬的手法。端木与我们往来较频,但我们在精神上却同情萧 红。” 起初萧红非常不适应香港的生活,身体开始渐渐被病痛困扰,“我 们虽然住在香港,香港是比重庆舒服得多,房子吃的都不坏,但是天天 想回重庆,住在外边,尤其是我,好像是离不开自己的国土的。香港的 朋友不多,生活又贵。……我来到了香港,身体不大好,不知为什么, 写几天文章,就要病几天。大概是自己体内的精神不对,或者是外边的 气候不对。……”(6月24日萧红致西园,即华岗信)。 然而萧红还是留了下来,这一留就再也没有离开过香港。 黄桷树镇上开了两家茶食店,一家先开的,另一家稍稍晚了两天。 第一家的买卖不怎样好,因为那吃饭用的刀叉虽然还是闪光闪亮的外来 品,但是别的玩艺不怎样全,就是说比方装胡椒粉那种小瓷狗之类都没 有,酱油瓶是到临用的时候,从这张桌又拿到那张桌的乱拿。墙上甚么 画也没有,只有一张好似从糖盒子上掀下来的花纸似的那么一张外国美 人图,有一尺长不到半尺宽那么大,就用一个图钉钉在墙上的,其余这 屋里的装饰还有一棵大芭蕉。 这芭蕉第一天是绿的,第二天是黄的,第三天就腐烂了。 吃饭的人,第一天彼此说“还不错”,第二天就说苍蝇太多了一点, 又过了一两天,人们就对着那白盘子里炸着的两块茄子,翻来覆去的 看,用刀尖割一下,用叉子去叉一下。 “这是甚么东西呢,两块茄子,两块洋山芋,这也算是一个菜吗? 就这玩艺也要四角五分钱?真是天晓得。” 这西餐馆只开了三五日,镇上的人都感到不大满意了。 这二家一开,那些镇上的从城里躲轰炸而来住在此地的人和一些设 在这镇上学校或别的办公厅的一些职员,当天的晚饭就在这里吃的。 盘子、碗、桌布、茶杯、糖罐、酱醋瓶、连装烟灰的瓷碟,都聚了 三四个人在那里抢着看,……这家与那家的确不同,是里外两间屋,厨 房在甚么地方,使人看不见,煎菜的油烟也闻不到,墙上挂着两张画像 是老板自己画的,看起来老板颇懂艺术……并且刚一开业,就开了留声 机,这留声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听过了。从“五四”轰炸起,人们来到了 这镇上,过的就是乡下人的生活。这回一听好象这留声机非常好,唱片 也好象是全新的,声音特别清楚。 一个汤上来了,“不错,真是味道……” 第二个是猪排,这猪排和木片似的,有的人就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想要对这猪排讲点坏话。可是那唱着的是一个外国歌,很愉快,那 调子带了不少高低的转弯,好象从来也未听过似的那样好听,所以便对 这硬的味道也没有的猪排,大家也就吃下去了。 奶油和冰淇淋似的,又甜又凉,涂在面包上,很有一种清凉的气 味,好象涂的是果子酱;那面包拿在手里不用动手去撕就往下掉着碎 末,象用锯末做的似的。大概是和利华药皂放在一起运来的,但也还好 吃,因为它终究是面包,终究不是别的甚么馒头之类呀! 坐在这茶食店的里间里,那张长桌一端上的主人,从小白盘子里拿 起帐单看了一看。 共统请了八位客人,才八块多钱。 “这不多。”他说,从口袋里取出十元票子来。 别人把眼睛转过去,也说: “这不多……不算贵。” 临出来时,推开门,还有一个顶愿意对甚么东西都估价的,还回头 看了看那摆在门口的痰盂。他说:“这家到底不错,就这一只痰盂吧, 也要十几块钱。”(其实就是上海卖八角钱一个的) 这一次晚餐,一个主人和他的七八个客人都没吃饱,但彼此都不发 表,都说: “明天见,明天见。” 他们大家各自走散开了,一边走着一边有人从喉管往上冲着利华皂 的气味,但是他们想:“这不贵的,这倒不是西餐吗!”而且那屋子多么 像个西餐的样子,墙上有两张外国画,还有瓷痰盂,还有玻璃杯,那先 开的那家还成吗?还像样子吗?那买卖还成吗? 他们脑筋闹得很忙乱回家去了。 ——1939.8.28 (原载于1939年10月2日 香港《星岛日报》副刊 《星座》第419号) 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1941) 1941年上半年的萧红虽然偶有病痛,但过的还算充实,与端木共同 参加了香港文协的文艺讲习会,长篇小说《马伯乐》开始连载,阅读 《中国民族解放运动史》第二部等等,4月间,美国进步女作家史沫特 莱从大陆返国途经香港,得知萧红在港,特意跑到九龙去看望萧红,劝 她到医院去检查医治,并说日本早晚会进攻香港,劝她赶紧离开香港到 新加坡去。萧红曾将史氏的建议转告茅盾夫妇,但由于茅盾在港有事, 萧红终因没有找到可靠的同伴而未成行。随后萧红病情加重,史氏通过 香港政府医务总监夫人的关系,使萧红住进香港最大的公立医院——玛 丽医院。 “星加坡终于没有去成,萧红不久就病了,她进了玛丽医院,在医 院里她自然更其寂寞了,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病好,她 忍着寂寞住在医院,她的病相当复杂,而大夫也荒唐透顶,等到诊断明 白是肺病的时候就宣告已经无可救药。可是萧红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 战争爆发以后,夹在死于炮火和死于病二者之间的她,还是更怕前者, 不过,心境的寂寞,仍然是对于她的最大威胁。”(茅盾《呼兰河传. 序》) 这期间东北抗日救亡总会会长周鲸文慷慨解囊,答应萧红住院的一 切费用均由他负担,端木和萧红的写作收入,在平时是可以过得去,虽 不充裕,但也足用。但一有病、住院、医药等等的开销,就不是他们平 时的收入负担得了。(周鲸文《忆萧红》) 为了纪念“九一八”10周年,萧红抱病写了最后两篇文章《寄流亡异 地的东北同胞书》与《九一八致弟弟》,发出了对家乡、亲人的眷念和 收复失土的愿望。 11月中旬因肺结核入玛丽医院,因受不了医院不准看书写字的规定 和医护人员的冷漠态度,不久便离开医院回到家中。 日军偷袭珍珠港后,太平洋战争爆发后,九龙陷入炮火之中。1941 年12月9日凌晨,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将萧红从九龙转移到香港,住进香 港思豪大酒店五楼的一间客房。端木蕻良将萧红丢给骆宾基,与翌日同 其他人一道突围去新加坡。萧红对此心知杜明,然后这种悲痛谁又能理 解呢。“他(端木蕻良)从今天起,就不来了,他已经和我说了告别的 话。我不是已经说的很清楚么?我要回到伪满去,你的责任是送我到上 海,你不是要去青岛么?送我到许广平先生那里去,你就算是对我给了 很大的恩惠。我不会忘记。有一天,我还会健健康康的出来。我还有 《呼兰河传》的第二部要写……”(摘自骆宾基《萧红小传》)” 未几,思豪大酒店遭日军轰炸,骆宾基将萧红迁到皇后道一所民 宅,然后又迁至周鲸文的“时代书店”的职工宿舍去。萧红病情加剧,身 边只有骆宾基一个人。 沦落在异地的东北同胞们: 当每个中秋的月亮快圆的时候,我们的心总被悲哀装满。想起高粱 油绿的叶子,想起白发的母亲或幼年的亲眷。 他们的希望曾随着秋天的满月,在幻想中赊欠了10次。每次都是月 亮如期的圆了,而你们的希望却随着高粱的叶子萎落。但是,自从“八 一三”之后,上海的炮火响了,中国政府的积极抗战揭开,成了习惯的 愁惨的日子,却在炮火的交响里,焕成了鼓动,兴奋和感激。这时,你 们一定也流泪了,这是鼓舞的泪,兴奋的泪,感激的泪。 记得抗战以后,第一个可欢笑的“九一八”是怎样纪念的呢? 中国飞行员在这天作了突击的工作。他们对于出云舰的袭击作了出 色的成绩。 那夜里,江面上的日本神经质的高射炮手,浪费地惊恐地射着炮 弹,用红色的、绿色的、淡蓝色的炮弹把天空染红了。但是我们的飞行 员,仍然以精确的技术和沉毅的态度(他们有好多是东北的飞行员)来攻 击这摧毁文化、摧残和平的法西斯魔手。几百万的市民都仰起头来寻觅 ——其实他们什么也看不见的,但他们一定要看,在黑越越的天空里, 他们看见了我们民族的自信和人类应有的光辉。 第一个煽惑起东北同胞的思想是: “我们就要回老家了!” 家乡多么好呀,土地是宽阔的,粮食是充足的,有顶黄的金子,有 顶亮的煤,鸽子在门楼上飞,鸡在柳树下啼着,马群越着原野而来,黄 豆像潮水似的在铁道上翻涌。 人类对着家乡是何等的怀恋呀,黑人对着“迪斯”痛苦的向往;爱尔 兰的诗人夏芝一定要回到那“蜂房一窠,菜畦九垅”的“茵尼斯”去不可; 水手约翰.曼殊斐尔(英国桂冠诗人)狂热的要回到海上去。 但是等待了10年的东北同胞,10年如一日,我们心的火越着越亮, 而且路子显现得越来越清楚。我们知道我们的路,我们知道我们的作战 的位置——我们的位置,就是站在别人的前边的那个位置。我们应该是 第一个打开门而是最末走进去的人。 抗战到现在已经遭遇到最艰苦的阶段,而且也就是最后胜利接近的 阶段。在杰克.伦敦所写的一篇短篇小说上,描写两个拳师在冲击的斗 争里,只系于最后的一拳。而那个可怜的老拳师,所以失败了的原因, 也只在少吃了一块“牛扒”。假如事先他能吃得饱一点,胜利一定是他。 中国的胜利已经到了这个最后的阶段,而东北人民在这里是决定的一 环。 东北流亡同胞们,我们的地大物博,决定了我们的沉着毅勇,正如 敌人的家当使他们急功切进一样。在最后的斗争里,谁打得最沉着,谁 就会得胜。 我们应该献身给祖国作前卫工作,就如我们应该把失地收复一样, 这是我们的命运。 东北流亡同胞,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大豆、高粱,努力吧!为了失 去的土地上的年老的母亲,努力吧!为了失去的土地上的痛心的一切的 记忆,努力吧! 谨此即颂 健康 (署名萧红, 刊于1941年9月1日香港 《时代文学》第1卷第4期) 九一八致弟弟(1941) 可弟: 小战士,你也做了战士了,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的就过了;记得这十年中只有那么一个短促的时间是 与你相处的,那时间短到如何程度,现在想起就像连你的面孔还没有来 得及记住,而你就去了。 记得当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那一天的早晨 你还在大门外和一群孩子们玩着,那时你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你什么 也不懂,你看着我离开家向南大道上奔去,向着那白银似的满铺着雪的 无边的大地奔去。你连招呼都不招呼,你恋着玩,对于我的出走,你连 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长大了,有时写信给我,因为我的漂流不 定,信有时收到,有时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读了之后,竟看不见 你,不是因为那信不是你写的,而是在那信里边你所说的话,都不象是 你说的。这个不怪你,都只怪我的记忆力顽强,我就总记着,那顽皮的 孩子是你,会写了这样的信的,会说了这样的话的,哪能够是你。比方 说—— 生活在这边,前途是没有希望,等等…… 这是什么人给我的信,我看了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鲜,但心里 边都不表示什么同情,因为我总有一个印象,你晓得什么,你小孩子, 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时候,总是愿意说一些空话,问一问家里的樱桃树这 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或者是看门的大白狗怎样了?关 于你的回信,说祖父的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在这样的话里,我才体味 到这信是弟弟写给我的。 但是没有读过你的几封这样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离得你远了, 从前是离着你千百里远,那以后就是几千里了。 而后你追到我最先住的那地方,去找我,看门的人说,我已不在 了。 而后婉转的你又来了信,说为着我在那地方,才转学也到那地方来 念书。可是你扑空了。我已经从海上走了。 可弟,我们都是自幼没有见过海的孩子,可是要沿着海往南下去 了,海是生疏的,我们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飘飘荡荡的,前边没有 什么一定的目的,也就往前走了。 那时到海上来的,还没有你们,而我是最初的。我想起来一个笑 话,我们小的时候,祖父常讲给我们听,我们本是山东人,我们的曾 祖,担着担子逃荒到关东的。而我们又将是那个未来的曾祖了,我们的 后代也许会在那里说着,从前他们也有一个曾祖,坐着渔船,逃荒到南 方的。 我来到南方,你就不再有信来。一年多又不知道你那方面的情形 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来,是来自东京的,说你是在那边念书了。 恰巧那年我也要到东京去看看。立刻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你说暑假要回 家的,我写信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我大概七月下旬可到。 我想这一次可以看到你了。这是多么出奇的一个奇遇。因为想也想 不到,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相遇的。 我一到东京就写信给你,你住的是神田町,多少多少番。本来你那 地方是很近的,我可以请朋友带了我去找你。但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一 个国度的人了,姐姐是另一国的人,弟弟又是另一国的人。直接的找 你,怕与你有什么不便。信写去了,约的是第三天的下午六点在某某饭 馆等我。 那天,我特别穿了一件红衣裳,使你很容易的可以看见我。我五点 钟就等在那里,因为我在猜想,你如果来,你一定要早来的。我想你看 到了我,你多少喜欢。而我也想到了,假如到了六点钟不来,那大概就 是已经不在了。 一直到了六点钟,没有人来,我又多等了一刻钟,我又多等了半点 钟,我想或者你有事情会来晚了的。到最后的几分钟,竟想到,大概你 来过了,或者已经不认识我,因为始终看不见你,第二天,我想还是到 你住的地方看一趟,你那小房是很小的。有一个老婆婆,穿着灰色大袖 子衣裳,她说你已经在月初走了,离开了东京了,但你那房子里还下着 竹帘子呢。帘子里头静悄悄的,好象你在里边睡午觉的。 半年之后,我还没有回上海,不知怎么的,你又来了信,这信是来 自上海的,说你已经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找我的。 我想这可糟了,又来了一个小吉卜西。 这流浪的生活,怕你过不惯,也怕你受不住。 但你说,“你可以过得惯,为什么我过不惯。” 于是你就在上海住下了。 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处来,有时我不在家,你就在楼 廊等着,你就睡在楼廊的椅子上,我看见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里 充满了慌乱。我想这些流浪的年轻人,都将流浪到哪里去,常常在街上 碰到你们的一伙,你们都是年轻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内心充满 了力量,你们是被逼着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们都怀着万分的勇 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但是你们都充满了饥饿,所以每天到处找工 作。你们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寒冷来的时候, 只有弯着腰,抱着膀,打着寒颤。肚里饿着的时候,我猜得到,你们彼 此的乱跑,到处看看,谁有可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之下,从家跑来的人,还是一天一天的增加,这自然都 说是以往,而并非是现在。现在我们已经抗战四年了。在世界上还有谁 不知我们中国的英勇,自然而今你们都是战士了。 不过在那时候,因此我就有许多不安。我想将来你到什么地方去, 并且做什么? 那时你不知我心里的忧郁,你总是早上来笑着,晚上来笑着。似乎 不知道为什么你已经得到了无限的安慰了。似乎是你所存在的地方,已 经绝对的安然了,进到我屋子来,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书就翻,累 了,躺在床上就休息。 你那种傻里傻气的样子,我看了,有的时候,觉得讨厌,有的时候 也觉得喜欢,虽是欢喜了,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说: “快起来吧,看这么懒。” 不多时就七七事变,很快你就决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军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象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 的那样的夜,那样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没有同你讲什么话。我送你到了 台阶上,到了院里,你就走了。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 让你走,还是不愿意。只觉得恍恍惚惚的,把过去的许多年的生活都翻 了一个新,事事都显得特别真切,又都显得特别的模糊,真所谓有如梦 寐了。 可弟,你从小就苍白,不健康,而今虽然长得很高了,仍旧是苍白 不健康,看你的读书,行路,一切都是勉强支持。精神是好的,体力是 坏的,我很怕你走到别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劝你回家, 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诱惑,你的眼里充满了禁果。 恰巧在抗战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诉我你在洪洞的前线,离 着我很近,我转给你一封信,我想没有两天就可看到你了。那时我心里 可开心极了,因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样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快乐而活 拨,他们跑着跑着,当工作的时候嘴里唱着歌。这一群快乐的小战士, 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 不会亡的。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微笑。虽然我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 我也没能看见你,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很放心,就象见到了你的一样。因 为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于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从那以后,你的音信一点也没有的。而至今已经四年了,你到 底没有信来。 我本来不常想你,不过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来信。 于是我想,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边引诱了你。 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写了以上这些,以遣胸中的忧闷。 愿你在远方快乐和健康。 (原载1941年9月26日 桂林《大公报》文艺专栏) 栽花(1942) 1942年1月10日,萧红病情严重,由骆宾基送进跑马地养和医院。 当日晚,端木蕻良突然出现,由于医生误诊为喉瘤,错动手术,使萧红 病情恶化。1月13日萧红手术"顺利",喉中插入金属管,只能用气声发 音。当天日军某部占领圣士提反学院,屠杀英军伤员64名,奸污78名女 医护人员。1月18日,由于战乱缺少医药,萧红病情恶化,养和医院束 手无策。骆宾基与端木蕻良把萧红转送到玛丽医院,确诊为恶性气管扩 张,第二次动手术换喉头呼吸管。1月21晚,玛丽医院被日军占领,改 为日本陆军战地医院,病人全部被驱逐,萧红被送进红十字会设立在圣 士提反女校的红十字临时医院。萧红被送到此处陷入无药治疗的困境 中。1月22日清晨,萧红处于昏迷。上午10时,病逝。 晚近人们纠结和争论的点似乎都在她临终时端木是否在场,端木的 家人认为端木始终陪伴在萧红身边,直到她去世为止。而当时一直照看 萧红的作家骆宾基则坚决否认端木的在场。有时候人们总是很可笑地争 论一些事,而我想用萧红病重时和骆宾基说的一句话来结束这一 切:“如果萧军在重庆我给他拍电报,他还会像当年在哈尔滨那样来救 我吧……” 你美丽的栽花的姑娘, 弄得两手污泥不嫌脏吗; 任凭你怎样的载, 也怕栽不出一只相思的树来。 ——1932.2 附录:萧红书信集 致萧军 第一信(1936年7月18日发 由船上寄--上海) 君先生: 海上的颜色已经变成黑蓝了,我站在船尾,我望着海,我想,这若 是我一个人怎敢渡过这样的大海! 这是黄昏以后我才给你写信,舱底的空气并不好,所以船开没有多 久我时时就好像要呕吐,虽然吃了多量的胃粉。 现在船停在长崎了,我打算下去玩玩。昨天的信并没写完就停下 了。 到东京再写信吧!祝好! 莹 七月十八日 第二信(1936年7月21日发 日本东京-上海 7月27日到) 均: 你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吃得舒服吗?睡得也好?当我搬房子的时 候,我想:你没有来,假若你也来,你一定看到这样的席子就要先在上 面打一个滚,是很好的,像住在画的房子里面似的。 你来信寄到许的地方就好,因为她的房东熟一些。 海滨,许不去,以后再看,或者我自己去。 一张桌是(和)一个椅子都是借的,屋子里面也很规整,只是感到 寂寞了一点,总有点好象少了一点什么!住下几天就好了。 外面我听到蝉叫,听到踏踏的奇怪的鞋声,不想写了!也许她们快 来叫我出去吃饭的时候了! 你的药不要忘记吃,饭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两次,假若身 体太弱,到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够了。祝好! 别的朋友也都祝好! 莹 七月二十一日 第三信(1936年7月26日发 日本东京-上海 7月31日到) 均: 现在我很难过,很想哭。想要写信钢笔里面的墨水没有了,可是怎 样也装不进来,抽进来的墨水一压又随着压出来了。 华起来就到图书馆去了,我本来也可以去,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 么,但哪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了。 这里的天气也算很热,并且讲一句话的人也没有,看的书也没有, 报也没有,心情非常坏,想到街上去走走,路又不认识,话也不会讲。 昨天到神保町的书铺去了一次,但那书铺好像与我一点关系也没 有,这里太生疏了,满街响着木屐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惯这声音。这 样一天一天的我不晓得怎样过下去,真是好像充军西伯利亚一样。 比我们起初来到上海的时候更感到无聊,也许慢慢的就好了。但这 要一个长的时间,怕是我忍耐不了。不知道你现在准备要走了没有?我 已经来了五六天了,不知为什么你还没有信来? 珂已经在16号起身回去了。 不写了,我要出去吃饭,或者乱走走。 吟上 七月廿六十时半 第四信(1936年8月14日发 日本东京-青岛 8月21日到) 均: 接到你四号写的信现在也过好几天了,这信看过后,我倒很放心, 因为你快乐,并且样子也健康。 稿子我已经发出去三篇,一篇小说,两篇不成形的短文。现在又要 来一 篇短文,这些完了之后,就不来这零碎,要来长的了。 现在14号,你一定也开始工作了几天了吧? 鸡子你遵命了,我很高兴。 你以为我在混光阴吗?一年已经混过一个月。 我也不用羡慕你,明年阿拉自己也到青岛去享清福。我把你遣到日 本岛上来—— 莹 八月十四日 异国 夜间:这窗外的树声, 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 日里:这青蓝的天空, 好像家乡6月里广茫的原野,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 第五信(1936年8月17日发 日本东京-青岛) 均: 今天我才是第一次自己出去走个远路,其实我看也不过三五里,但 也算了,去的是神保町,那地方的书局很多,也很热闹,但自己走起来 也总觉得没什么趣味,想买点什么,也没有买,又沿路走回来了。觉得 很生疏,街路和风景都不同,但有黑色的河,那和徐家汇一样、上面是 有破船的,船上也有女人、孩子。也是穿着破烂衣裳。并且那黑水的气 味也一样,像这样的河巴黎也会有! 你的小伤风既然伤了许多日子也应该管他,吃点阿司匹林吧!一吃 就好。 现在我庄严地告诉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后一定要在回信上写 明!就是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 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 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 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 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没有了。以上这就是所有 的这封信上的重要事情。 照像机现在你也有用了,再寄一些照片来。我在这里多少有点苦 寂,不过也没什么,多写些东西也就添补起来了。 旧地重游是很有趣的,并且有那样可爱的海!你现在一定洗海澡去 了好几次了?但怕你没有脱衣裳的房子。 你再来信说你这样好那样好,我可说不定也去,我的稿费也可以够 了。你怕不怕?我是和(你)开玩笑,也许是假玩笑。 你随手有什么我没看过的书也寄一本两本来!实在没有书读,越寂 寞就越想读书,一天到晚不说话,再加上一天到晚也不看一个字我觉得 很残忍,又像我从(前)在旅馆一个人住着的那个样子。但有钱,有钱 除掉吃饭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祝好。 萧上 八月十七日 第六信(1936年8月22日发 日本东京-青岛) 军: 现在正和你所说的相反,烟也不吃了,房间也整整齐齐的。但今天 却又吃上了半支烟,天又下雨,你又总也不来信,又加上华要回去了! 又加上近几天整天发烧,也怕是肺病的(样)子,但自己晓得,决不是 肺病。可是又为什么发烧呢?烧得骨节都酸了!本来刚到这里不久夜里 就开(始)不舒服,口干、胃涨……近来才晓是又(有)热度的关系, 明天也许踉华到她的朋友地方去,因为那个朋友是个女医学生,让她带 我到医生的地方去检查一下,很便宜,两元钱即可。不然华几天走了, 我自己去看医生是不行的,连华也不行,医学上的话她也不会说,大概 你还不知道,黄的父亲病重,经济不够了,所以她必得回去。大概27号 起身。 她走了之后,他妈的,再就没有熟人了,虽然和她同住的那位女士 倒很好,但她的父亲来了,父女都生病,住到很远的朋友家去了。 假若精神和身体少微好一点,我总就要工作的,因为除了工作再没 有别的事情可做的。可是今天是坏之极,好像中暑似的,疲乏,头痛和 不能支持。 不写了,心脏过量的眺,全身的血液在冲击着。 祝好! 吟 八月廿二日夜雨时 你还是买一部唐诗给我寄来。 第七信(1936年8月27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均: 我和房东的孩子很熟了,那孩子很可爱,黑的,好看的大眼睛,只 有五岁的样子,但能教我单字了。 这里的蚊子非常大,几乎使我从来没有见过。 那回在游泳池里,我手上受的那块小伤,到现在还没有好。肿一小 块,一触即痛。现在我每日二食,早食一毛钱,晚食两毛或一毛五,中 午吃面包或饼于。或者以后我还要吃的好点,不过,我一个人连吃也不 想吃,玩也不想玩,花钱也不愿花。你看,这里的任何公园我还没有去 过一个,银座大概是漂亮的地方,我也没有去过,等着吧,将来日语学 好了再到处去走走。 你说我快乐的玩吧!但那只有你,我就不行了,我只有工作、睡 觉、吃饭,这样是好的,我希望我的工作多一点。但也觉得不好,这并 不是正常的生活,有点类似放逐,有点类似隐居。 你说不是吗?若把 我这种生活换给别人,那不是天国了吗?其实在我也和天国差不多了。 你近来怎么样呢?信很少,海水还是那样蓝么?透明吗?浪大吗? 劳山也倒真好?问得太多了。 可是,六号的信,我接到即回你,怎么你还没有接到?这文章没有 写出,信倒写了这许多。但你,除掉你刚到青岛的一封信,后来16号的 (一)封,再就没有了,今天已经是26日。我来在这里一个月零六天 了。 现在放下,明天想起什么来再写。 今天同时接到你从劳山回来的两封信,想不到那小照像机还照得这 样好!真清楚极了,什么全看得清,就等于我也逛了劳山一样。 说真话,逛劳山没有我同去,你想不到吗? 那大张的单人像,我倒不敢佩服,你看那大眼睛,大得我从来都没 有看见过。 两片红叶子(已)经干干的了,我记得我初认识你的时候,你 也 是弄了两张叶子给我,但记不得那是什么叶子了。 孟有信来,并有两本《作家》来。他这样好改字换句的,也真是个 毛病。 “瓶子很大,是朱色,调配起来,也很新鲜,只是……这”“只是”是 什么意思呢?我不懂。 花皮球走气,这真是很可笑,你一定又是把它压坏的。还有可笑 的,怎么你也变了主意呢?你是根据什么呢?那么说,我把写作放在第 一位始终是对的。 我也没有胖也没有瘦,在洗澡的地方天天过磅。 对了,今天整整是27号,一个月零七天了。 西瓜不好那样多吃,一气吃完是不好的,放下一会再吃。 你说我滚回去,你想我了吗?我可不想你呢,我要在日本住10年。 我没有给淑奇去信,因为我把她的地址忘了,商铺街10号还是15 号?还是内15号呢?正想问你,下一信里告诉我吧! 那么周走了之后,我再给你信,就不要写周转了? 我本打算在25号之前再有一个短篇产生,但是没能够,现在要开始 一个3万字的短篇了。给《作家》10月号。完了就是童话了。我这样童 话来,童话去的,将来写不出,可应该觉得不好意思。 东亚还不开学,只会说几个单字,成句的话,不会。房东还不错, 总算比中国房东好。 你等着吧!说不定那一个月,或那一天,我可真要滚回去的。到那 时候,我就说你让我回来的。 不写了。 吟 八月廿七晚七时 祝好。 你的信封上带一个小花我可很喜欢,起初我是用手去掀的。 东京趜町区富士见町,二丁目九一五中村方 第八信(1936年8月30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6日到) 均: 2O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欢 喜,打算要写满10页稿纸。 别的没有什么可告诉的了。 腿肚上被蚊虫咬了个大包。 莹 八月三十 晚 第九信(1936年8月31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6日到) 均: 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记录,今已超出了10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 喜。但,正在我(写)这信,外边是大风雨,电灯已经忽明忽暗了几 次。我来了一个奇怪的幻想,是不是会地震呢?3万字已经有了26页 了。不会震掉吧!这真是幼稚的思想。但,说真话,心上总有点不平 静,也许是因为“你”不在旁边? 电灯又灭了一次。外面的雷声好像劈裂着什么似的!……我立刻想 起了一个新的题材。 从前我对着这雷声,并没有什么感觉,现在不然了,它们都会随时 波动着我的灵魂。 灵魂太细微的人同时也一定渺小,所以我并不崇敬我自己。我崇敬 粗大的、宽宏的!…… 我的表已经十点一刻了,不知你那里是不是也有大风雨? 电灯又灭了一次。 只得问一声晚安放下笔了。 吟 三十一日夜。八月。 第十信(1936年9月2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均: 这样剧烈的肚痛,三年前有过,可是今天又来了这么一次,从早十 点痛到两点。虽然是四个钟头,全身就发抖了。洛定片,不好用,吃了 四片毫没有用。 稿子到了40页,现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50页,现在也许 因为一心一意的缘故,创作得很快,有趣味。 每天我总是十二点或一点睡觉,出息得很,小海豹也不是小海豹 了,非常精神,早睡,睡不着反而乱想一些更不好,不用说,早晨起得 还是早的。肚子还是痛,我就在这机会上给你写信,或者凡拉蒙吃下去 会好一点,但,这回没有人给买了。 这稿既然长,抄起来一定错字不少,这回得特别加小心。 不多写了。我给你写的信也太多。 祝好。 吟 九月二日 肚子好了。二日五时。 第十一信(1936年9月4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三郎: 51页就算完了。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所以很高兴。孟写信来 说:“可不要和《作家》疏远啊!”这回大概不会说了。 你怎么总也不写信呢?我写五次你才写一次。 肚痛好了。发烧还是发。 我自己觉得满足,一个半月的工夫写了3万字。 补习学校还没有开学。这里又热了几天。今天很凉爽。一开学,我 就要上学的,生活太单纯,与精神方面不很好。 昨天我出去,看到一个穿中国衣裳的中国女人,在街上喊住了一个 气(汽)车,她拿了一个纸条给了车夫,但没拉她。街上的人都看着她 笑,她也一定和我似的是个新飞来的鸟。 到现在,我自己没坐过任何一种车子,走也只走过神保町。 冰淇淋吃得顶少,因为不愿意吃。西瓜还吃,也不如你吃得多。也 是不愿意吃。影戏一共看过三次。任何公园没有去过。一天廿四小时三 顿饭,一觉,除此即是在椅子上坐着。但也快活。祝好。 吟 九.四. 第十二信(1936年9月6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13日收到) 均: 你总是用那样使我有点感动的称呼叫着我。 但我不是迟疑,我不回去的,既然来了,并且来的时候是打算住到 一年,现在还是照着做,学校开学,我就要上学的。 但身体不大好,将来或者治一治。那天的肚痛,到现在还不大好。 你是很健康的了,多么黑!好像个体育棒子。不然也像一匹小马!你健 壮我是第一高兴的。 黎的刊物怎么样,没有人告诉我。 黄来信说《十年》一册也要写稿,说你答应了吗?但那东西是个什 么呢? 上海那三个孩子怎么样? 你没有请王关石吃一顿饭? 我想起王关石,我就想起你打他的那块石头!袁泰见过?还有那个 张? 唐诗我是要看的,快请寄来!精神上的粮食太缺乏!所以也会有 病! 不多写了!明年见吧! 莹 九月六日 第十三信(1936年9月9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15日收到) 三郎: 稿子既已交出,这两天没有事做,所以做了一张小手帕,送给你 吧! 《八》 既已五版,但没有印花的。销路总算不错。现在你在写什 么? 劳山我也不想去,不过开个玩笑就是了,吓你一跳,我腿细不细 的,你也就不用骂! 临别时,我不让你写信,是指的罗哩罗嗦的信。 黄来信,说有书寄来,但等了三天,还不到。《江上》也有,《商 市街》也有,还有《译文》之类。我是渴想着书的,一天24小时,既不 烧饭,又不谈天,所以一休息下来就觉得天长得很。你靠着电柱读的是 什么书呢?普通一类,都可以寄来的,并不用挂号,太费钱,丢是不常 丢的。唐诗也快寄来,读读何妨?我就是怎样一个庄严的人,也不至于 每天每月庄严到底呀?尤其是诗,读一读就像唱歌似的、情感方面也娱 乐一下,不然,这不和白痴过的生活一样吗?写当然我是写的,但一个 人若让他一点点也不间断下来,总是想和写,我想是办不到,用功是该 用功的,但也要有一点娱乐,不然就像住姑子庵了,所以说来说去,唐 诗还是快点寄来。 胃还是坏,程度又好像深了一些,饮食我是非(常)注意,但还不 好,总是一天要痛几回。可是回去,我是不回去,来一次不容易,一定 要把日文学到可以看书的时候,才回去,这里书真是多得很,住上一 年,不用功也差不了。黄来信,说你10月底回上海,那末北平不去了 吗? 祝好! 莹 九月九日 东亚补习学校,昨天我又跑去看了一次,但看不憧,那招生的广告 我到底不知道是招的什么生,过两天再去看。 第十四信(1936年9月10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15日收到) 三郎: 我也给你画张图看看,但这是全屋的半面。我的全屋就是六张席 子。你的那图,别的我倒没有什么,只是那两个小西瓜,非常可爱,你 怎么也把它们两个画上了呢?假如有我,我就不是把它吃掉了吗? 尽胡说,修炼什么?没有什么好修炼的。一年之后,才可看书。 今天早晨,发了一信,但不到下午就有书来,也有信来。唐诗,读 两首也倒觉不出什么好,别的夜来读。 如若在日本住上一年,我想一定没什么长进,死水似的过一年。我 也许过不到一年或几个月就不在这里了。 日文我是不大喜欢学,想学俄文,但日语是要学的。 以上是昨天写的。 今天我去交了学费,买了书,14号上课,十二点四十分起,四个钟 头止,多是相当多,课本就有五六本。全是中国人,那个学校就是给中 国人预备的。可不知珂来了没有? 三个月连书在一起二十一二块钱,本来五号就开课了,但我是错过 了的。 现在我打算给奇她们写信,所以不多写了。 祝好。 吟 九月十日 第十五信(1936年9月12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16日收到) 均: 今晨刑事来过,使我上了一点火,喉咙很痛,麻烦得很,因此我不 知住到什么时候就要走的。情感方面很不痛快,又非到我的房间不可, 说东说西的。早晨本来我没有起来,房东说要谈就在下面谈吧,但不 肯,非到我的房间不可,不知以后还来不来?若再来,我就要走。 华同住的朋友,要到市外去住了,从此连一个认识人也没有。我想 这也倒不要紧,我好久未创作,但,又因此不安起来,使我对这个地方 的厌倦更加上厌倦。 他妈的,这年头…… 我主要的目的是创作,妨害--它是不行的。 本来我很高兴,后天就去上课,但今天这种感觉,使我的心情特别 坏。忍耐一个时期再看吧!但青岛我不去,不必等我,你要走尽管走。 你寄来的书,通通读完了。 他妈的,混帐王八蛋。 祝好。 吟 九月十二日 均: 刚才写的信,忘记告诉你了,你给奇写信,告诉她,不要把信寄给 我。你转好了。 你的信封面也不要写地址。 第十六信(1936年9月14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21日收到) 均: 你的照片像个小偷。你的信也是两封一齐到。(七日九日两封) 你开口就说我混帐东西,好,你真不佩服我?10天写了57页稿纸。 你既然不再北去,那也很好,一个人本来也没有更多的趣味。牛奶 我没有吃,力弗肝也没有买,因为不知道外国名字,又不知道卖西洋药 的药房,这里对于西洋货排斥得很,不容易买到。肚子痛打止痛针也是 不行,一句话不会说,并且这里的医生要钱很多。我想买一瓶凡拉蒙预 备着下次肚痛,但不知到那里去买?想问问是无人可问的。 秋天的衣裳,没有买,这里的天气还一点用不着。 我临走时说要给你买一件皮外套的,回上海后,你就要替我买给你 自己。40元左右。我的一些零碎的收入,不要他们寄来,直接你去取好 了。 心情又闹坏了,睡觉也不好起来,想来想去。他妈的,再来麻烦, 我可就不受了。 我给萧乾的文章,黄也一并交给黎了,你将来见到萧时,说一声对 不住。 关于信封,你就一连串写下来好了,不必加点号。 荣子 九月十四日 第十七信(1936年9月17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21日收到) 均: 近来我的身体很不健康,我想你也晓得,说不定哪天就要回去的, 所以暂且不要有来信。 房东既不会讲话,丢掉了不大好。我是时时给你写信的。我还很爱 这里,假若可能我还要住到一年。 你若来信,报报平安也未曾(尝)不可。 小鹅 九月十七日 第十八信(1936年9月19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9月26日收到) 均: 前一封信,我怕你不懂,健康二字非作本意来解。 学校我每天去上课,现在我一面喝牛奶一面写信给你,你13和14发 来的信,一齐接到,这次的信非常快,只要四五天。 我的房东很好,她还常常送我一些礼物,比(如)方糖、花生、饼 干、苹果、葡萄之类,还有一盆花,就摆在窗台上。我给你的书签谢也 不谢,真可恶!以后什么也不给你。 我告诉你,我的期限是一个月,童话终了为止,也就是1O月15 前。 来信尽管写些家常话。医生我是不能去看的,你将来问华就知道这 边的情形了。 上海常常有刊物寄来,现在我已经不再要了。这一个月,什麽事也 不管,只要努力童话。 小花叶我把它放到箱子里去。 祝好。 小鹅 九月十九日 第十九信 (1936年9月21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均: 昨天和今天都是下雨,我上课回来是遇着毛毛雨,所以淋得不很 湿。现在我有雨鞋了,但,是男人的样子,所以走在街上有许多人笑, 这个地方就是如此守旧的地方,假若衣裳你不和她穿得同样,谁都要笑 你,日本女人穿西装,罗里罗嗦,但你也必得和她一样罗嗦,假若整齐 一些,或是她们没有见过的,人们就要笑。 上课的时间真是够多的,整个下半天就为着日语消费了去。今天上 到第三堂的时候,我的胃就很痛,勉强支持过来了。 这几天很凉了,我买了一件小毛衣(二元五),将来再冷,我就把 大毛衣穿上。我想我的衣裳一定可以支持到下月半。 我很爱夜,这里的夜,非常沉静,每夜我要醒几次的,每醒来总是 立刻又昏昏的睡去,特别安静,又特别舒适,早晨也是好的,阳光还没 晒到我的窗上,我就起来了,想想什么,或是吃点什么。这三两天之 内,我的心又安然下来了。什么人什么命,吓了一下,不在乎。 孟有信来,说我回去吧!在这住有什么意思呢? 现在我一个人搭了几次高架电车,很快,并且还钻洞,我觉得很好 玩,不是说好玩,而说有意思。因为你说过,女人这个也好玩那个也好 玩。上回把我丢了,因为不到站我就下来了,走出了车站看看不对,那 么往哪里走呢?我自己也不知道,瞎走吧,反正我记住了我的地址。可 笑的是华在的时候,告诉我空中飞着的大气球是什么商店的广告,那商 店就离学校不远,我一看到那大球,就奔着去了,于是总算没有丢。 虹没有信来,你告诉他也不要来信了,别人也告诉不要来信了。 这是你在青岛我给你的末一封信。再写信就是上海了。船上买一点 水果带着,但不要吃鸡子,那东西不消化。饼干是可以带的。 祝好。 小鹅 九月二十一日 第二十信(1936年9月23日发 日本东京一青岛) 均: 昨天下午接到你两封信。看了好几遍,本来前一信我说不在(再) 往青岛去信了,可是又不能不写了。既接到信,也总是想回的,不管有 事没有事。 今天放假,日本的什么节。 第三代居然间上一部快完了,真是能耐不小!大概我写信时就已经 完了。 小东西,你还认得那是你裤子上剩下来的绸子? 坏得很,跟外国孩子去骂嘴! 水果我还是不常吃,因为不喜欢。 因为下雨所以你想我了,我也有些想你呢!这里也是两三天没有晴 天。 不写了。 莹 九月廿二日 第二十一信(1936年10月13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10月18日到) 均: 我不回去了,来回乱跑,罗罗嗦嗦,想来想去,还是住下去吧!若 真不得已那是没有法子。不过现在很平安。 近一个月来,又是空过的,日子过得不算舒服。 奇他们很好?小奇赶上小明那样可爱不?一晃三年不见他们了。奇 一定是关于我问来问去罢?你没问俄文先生怎么样?他们今后打算住在 什么地(方)呢?他们的经济情况如何? 天冷了,秋雨整天的下了,钱也快完了。请寄来一些吧!还有30多 元在手中,等钱到我才去买外套,月底我想一定会到的。 你的精神为了旅行很快活吧? 我已写信给孟,若你不在就请他寄来。 我很好。在电影上我看到了北四川路,我也看到了施高塔路,一刻 我的心是忐忑不安的,我想到了病老而且又在奔波里的人了。 祝好。 吟 十月十三日 第二十二信(1936年10月20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均: 我这里很平安,决(绝)对不回去了。胃病已好了大半,头痛 的 次数也减少。至于意外我想是不会有的了。因为我的生活非常简单,每 天的出入是有次数的,大概被“跟”了些日子,后来也就不跟了。本来在 未来这里之前也就想到了这层,现在依然是照着初来的意思,住到明 年。 现在我的钱用到不够20元了,觉得没有浪费,但用的也不算少数。 希望月底把钱寄来,在国外没有归国的路费在手里是觉得没有把握的, 而且没有熟人。 今天少上了一课,一进门就在席子上面躺着一封情,起初我以为是 珂来的,因为你的字真是有点像珂。此句我懂了。(但你的文法,我是 不大明白的“同来的有之明,奇现在天津,暂时不来。”我照原句抄下 的。你看看吧。)(以上括弧内句子写上又抹掉了,再上面加上一 句“此句我懂了”。大概起始没有看懂,后来又懂了,所以抹了。--萧军 注) 六元钱买了一套洋装(裾《裙》与上衣)毛线的。还买了草褥,五 元。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 来当作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 着一对金酒杯。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 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虽然房间里边 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须要多么大的热情来 做这一点小事呢?非亲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前半个 月吧,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 日语教得非常多,大概要通通记得住非整天的工夫不可,我是不 肯,而且我的时(间)也不够用。总是好坐下来想想。 报上说是L来这里了…? 我去洗澡去,不写了。 明。我在这里和你握手了。 吟 十月廿日 第二十三信(1936年10月21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10月26日到) 均: 昨天发的信,但现在一空下来就又想写点了。你们找的房子在哪 里?多么大?好不好?这些问题虽然现在是和我无关了,但总禁不住要 想。真是不巧,若不然我们和明他们在一起住上几个日子。 明,他也可以给我写点关于他新生活的愿望吗?因为我什么也不知 道。小奇什么样?好教人喜欢的孩子吗?均,你是什么都看到了,我是 什么也没看到。 均,你看我什么时候总好欠个小帐,昨天在夜市的一个小摊子上欠 了六分钱,写完了这一页纸就要去还的。 前些日子我还买了一本画册打算送给L。但现在这画只得留着自己 来看了。我是非常爱这画册,若不然我想寄给你,但你也一定不怎么喜 欢,所以这念头就打消了。 下了三天昼夜没有断的小雨,今天晴了,心情也新鲜了一些。 小沙发对于我简直是一个客人,在我的生活上简直是一件重大的事 情,它给我减去了不少的孤独之感。总是坐在墙角在陪着我。 奇什么时候南来呢? 祝好 吟 十月廿一日 第二十四信(1936年10月24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军: 关于周先生的死,21日的报上,我就渺渺茫茫知道一点,但我不相 信自己是对的,我跑去问了那唯一的熟人,他说:“你是不懂日本文 的,你看错了。”我很希望我是看错,所以很安心的回来了,虽然去的 时候是流着眼泪。 昨夜,我是不能不哭了。我看到一张中国报上清清楚楚登着他的照 片,而且是那么痛苦的一刻。可惜我的哭声不能和你们的哭声混在一 道。 现在他已经是离开我们五天了,不知现在他睡到那里去了?虽然在 三个月前向他告别的时候,他是坐在藤椅上,而且说:“每到码头,就 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呼(唬)中国人,茶房就会 说:验病的来啦!来啦!……” 我等着你的信来。 可怕的是许女士的悲痛,想个法子,好好安慰着她,最好是使她不 要静下来,多多的和他来往。过了这一个最难忍的痛苦的初期,以后总 是比开头容易平伏下来。还有那孩子,我真不能够想象了。我想一步踏 了回来,这想象的时间,在一个完全孤独了的人是多么可怕! 最后你替我去送一个花圈或是什么。 告诉许女士:看在孩子的面上,不要太多哭。 红 十月二十四日 第二十五信(1936年10月29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11月3日到) 均: 挂号信收到。四十一元二角五的汇票,明天去领。2O号给你一 信,24又一信,大概也都收到了吧? 你的房子虽然费一点,但也不要紧,过过冬再说吧,外国人家的房 子,大半不坏,冬天装起火炉来,暖烘烘的住上三两月再说,房钱虽 贵,我主张你是不必再搬的,一个人,还不比两个人,若冷清清的过着 冬夜,那赶上上冰山一样了。也许你不然,我就不行,我总是这么没出 息,虽然是三个月不见了,但没出息还是没出息。不过回去我是不回去 的。奇来了时,你和明他们在一道也很热闹了。 钱到手就要没有的,要去买件外套,这几天就很冷了。余下的钱, 我想在十一月一个整月就要不够。100元不知能弄到不能?请你下一封 信回我。总要有路费留在手里才放心。 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 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 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 他,安慰着两个飘泊的灵魂!……写到这里鼻子就酸了。 均:童话未能开始,我也不做那计画了,太难,我的民间生活不够 用的。现在开始一个两万字的,大约下月五号完毕。之后,就要来一个 10万字的了,在12月以内可以使你读到原稿。 日语懂了一些了。 日本乐器,“筝”在我的邻居家里响着。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 思什么,但就总想哭。 什么也不再写下去了。 河清,我向你问好。 吟 十月廿九日 第二十六信(1936年11月2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三郎: 廿十四日的信,早接到了,汇票今天才来。 于(郁)达夫的讲演今天听过了,会场不大。差一点没把门挤下 来,我虽然是买了票的,但也和没有买票的一样,没有得到位置,是被 压在了门口,还好,看人还不讨厌。 近来水果吃得很多,因为大便不通的缘故,每次大便必要流血。 东亚学校,12月23日第一期终了,第二期我打算到一个私人教授的 地方去读,一面是读读小说,一方面可以少费一些时间,这两个月什么 也没有写,大概也许太忙了的缘故。 寄来那张译的原稿也读过了,很不错,文章刚发表就有人注意到 了。 这里的天气还不算冷,房间里生了火盆,它就像一个伙伴似的陪着 我。花,不买了,酒也不 想喝,对于一切都不大有趣昧,夜里看着窗 棂和空空的四壁,对于一个年轻的有热情的人,这是绝大的残酷,但对 于我还好,人到了中年总是能熬住一点火焰的。 珂要来就来吧!可能照理他的地方,照理他一点,不能的地方就让 他自己找路走,至于“被迫”,我也想不出来被什么所迫。 奇她们已经安定下来了吧?两三年的工夫,就都兵荒马乱起来了, 牵牛房的那些朋友们,都东流西散了。 许女士也是命苦的人,小时候就死去了父母,她读书的时候,也是 勉强挣扎着读的,她为人家做过家庭教师,还在课余替人家抄写过什么 纸张,她被传染了猩红热的时候是在朋友的父亲家里养好的。这可见她 过去的孤零,可是现在又孤零了。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 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他家去玩,L. 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 不写了,祝好。 荣子 十一月二日 第二十七信(1936年11月6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均: 《第三代》写得不错,虽然没有读到多少。 《为了爱的缘故》也读过了,你真是还记得很清楚,我把那些小节 都模糊了去。 不知为什么,又来了40元的汇票,是从邮局寄来的,也许你怕上次 的没有接到? 我每天还是四点的功课,自己以为日语懂了一些,但找一本书一读 还是什么也不知道。还不行,大概再有两月许是将就着可以读了吧了? 但愿自己是这样。 奇来了没有? 你的房子还是不要搬,我的意思是如此。 在那(爱……)的文章里面,芹简直和幽灵差不多了,读了使自己 感到了颤栗,因为自己也不认识自己了。我想我们吵嘴之类,也都是因 为了那样的根源--就是为一个人的打算,还是为多数人打算。从此我可 就不愿再那样妨害你了。你有你的自由了。 祝好。 吟 十一月六日 手套我还没有寄出,因为我还要给河清买一副。 第二十八信(1936年11月9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均: 昨夜接到一信,今晨接到一信。 关于回忆L.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 面难以处理。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 许,她还关心别人?他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 “刊物”是怎样性质呢?和《中流》差不多?为什么老胡①就连文章 也不常见呢?现在寄出手套两副,河清一副,你一副。 短篇没有写完。完时即寄出。 祝好。 荣子 十一月九日 第二十九信(1936年11月19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均: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 也烦噪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 文章一时寄不去。 买了三张画,东墙上一张北墙上一张,一张是一男一女在长廊上相 会,廊口处站着一个弹琴的女人。还有一张是关于战争的,在一个破屋 子里把花瓶打碎了,因为喝了酒,军人穿着绿裤子就跳舞,我最喜欢的 是第三张,一个小孩睡在檐下了,在椅子上,靠着软枕。旁边来了的大 概是他的母亲,在栅栏外肩着大镰刀的大概是她的父亲。那檐下方块石 头的廊道,那远处微红的晚天,那茅草的屋檐,檐下开着的格窗,那孩 子双双的垂着的两条小腿。真是好,不瞒你说,因为看到了那女孩好象 看到了自己似的,我小的时候就是那样,所以我很爱她。投主称王,这 是要费一些心思的,但也不必太费,反正自己最重要的是工作--为大体 着想,也是工作。聚合能工作一方面的,有个团体,力量可能充足,我 想主要的特色是在人上,自己来罢,投什么主,谁配作主?去他妈的。 说到这里,不能不伤心,我们的老将去了还不几天呵! 关于周先生的全集,能不能很快的集起来呢?我想中国人集中国人 的文章总比日本集他的方便,这里,在11月里他的全集就要出版,这真 可配(佩)服。我想找胡、聂、黄等诸人,立刻就商量起来。 商市街被人家喜欢,也很感谢。 莉有信来,孩子死了,那孩子的命不大好,活着尽生病。 这里没有书看,有时候自己很生气。看看《水浒》吧!看着看着就 睡着了,夜半里的头痛和恶梦对于我是非常坏。前夜就是那样醒来的, 而不敢再睡了。 我的那瓶红色酒,到现在还是多半瓶,前天我偶然借了房东的锅子 烧了点莱,就在火盆上烧的(对了,我还没告诉你,我已经买了火盆, 前天是星期日,我来试试)。小桌子,摆好了,但吃起来不是滋味,于 是反受了感触,我虽不是什么多情的人,但也有些感触,于是把房东的 孩子唤来,对面吃了。 地震,真是骇人,小的没有什么,上次震得可不小,两三分钟,房 子格格地响着,表在墙上摇着。天还未明,我开了灯,也被震灭了,我 梦里梦中(懵)的穿着短衣裳跑下楼去,房东也起来了,他们好象要逃 的样子,隔壁的老太婆叫唤着我,开着门,人却没有应声,等她看到我 是在楼下,大家大笑了一场。 纸烟向来不抽了,可是近几天忽然又挂在嘴上。 胃很好,很能吃,就好像我们在顶穷的时候那样,就连块面包皮也 是喜欢的,点心之类,不敢买,买了就放不下。也许因为日本饭没有油 水的关系,早饭一毛钱,晚饭两毛钱,中午两片面包一瓶牛奶。越能 吃,我越节制着它,我想胃病好了也就是这原因。但是闲饥难忍,这是 不错的。但就把自己布置到这里了,精神上的不能忍也忍了下去,何况 这一个饥呢? 又收到了50元的汇票,不少了。你的费用也不小,再有钱就留下你 用吧,明年1月末,照预算是够了的。 前些日子,总梦想着今冬要去滑冰,这里的别的东西都贵,只有滑 冰鞋又好又便宜,旧货店门口,挂着的崭新的,简直看不出是旧货,鞋 和刀子都好,11元。还有八九元的也好。但滑冰场-点钟的门票五角, 还离得很远,车钱不算,我合计一下,这干不得。我又打算随时买一点 旧画,中国是没处买的,一方面留着带回国去,一方面围着火炉看一 看,消消寂寞。 均:你是还没过过这样的生活,和蛹一样,自己被卷在茧里去了。 希望顾(固)然有,目的也顾(固)然有,但是都那么远和那么大。人 尽靠着远的和大的来生活是不行的,虽然生活是为着将来而不是为着现 在。 窗上洒满着白月的当儿,我愿意关了灯,坐下来沉默一些时候,就 在这沉默中,忽然像有警钟似的来到我的心上:“这不就是我的黄金时 代吗?此刻。”于是我摸着桌布,回身摸着藤椅的边沿,而后把手举到 面前,模模糊糊的,但确认定这是自己的手,而后再看到那单细的窗棂 上去。是的,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 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过的。从此我又想到了别的,什么事 来到我这里就不对了,也不是时候了。对于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 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 均:上面又写了一些怕又引起你误解的一些话,因为一向你看得我 很弱。 前天我还给奇一信。这信就给她看吧! 许君处,替我问候。 吟 十一月十九日 第三十信(1936年11月24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三郎: 我忽(然)想起来了,姚克不是在电影方面活动吗?那个《弃儿》 的脚本,我想一想很够一个影戏的格式,不好再修改和整理一下给他去 上演吗?得进一步就进一步,除开文章的领域,再另外抓到一个启发人 们灵魂的境界,况且在现时代影戏也是一大部分传达情感的好工具。 这里,明天我去听一个日本人的讲演,是一个政治上的命题。我已 经买了票,五角钱,听两次,下一次还有郁达夫,听一听试试。 近两天来头痛了多次,有药吃,也总不要紧,但心情不好,这也没 什么,过两天就好了。 《桥》也出版了?那么《绿叶的故事》也出版了吧?关于这两本书 我的兴味都不高。 现在我所高兴的就是日文进步很快,一本《文学案内》翻来翻去, 读懂了一些。是不错,大半都懂了,两个多月的工夫,这成绩,在我就 很知足了。倒是日语容易得很,别国的文字,读上两年也没有这成绩。 许的信,还没写,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 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来。你见着她家的那两个老娘姨也说我问她们 好。 你一定要去买一个软一点的枕头,否则使我不放心,因为我一睡到 这枕头上,我就想起来了,很硬,头痛与枕头大有关系。 我对于绘画总是很有趣味,我想将来我一定要在那上面用功夫的。 我有一个到法国去研究画的欲望,听人说,一个月只要100元。在这个 地方也要50元的。况且在法国可以随时找点工作。 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 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新的趣味。 到墓地去烧刊物,这真是“洋迷信”、“洋乡愚”说来又伤心,写好的 原稿也烧去让他改改,回头再发表罢!烧刊物虽愚蠢,但情感是深刻 的。 这又是深夜,并且躺着写信。现在不到12点,我是睡不下的,不怪 说,做了“太太”就愚蠢了,从此看来,大半是愚蠢的。 祝好。 荣子 十一月廿四日 第三十一信(1936年12 月5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三郎: 你且不要太猛撞,我是知道近来你们那地方的气候是不大好的。 孙梅陵也来了,夫妻两个? 珂到上海来,竟来得这样快,真是使我吃惊。暂时让他住在那里 罢,我也是不能给他决定,看他来信再说。 我并不是吹牛,我是真去听了,并且还听懂了,你先不用忌妒,我 告诉你,是有翻译的。你的大琴的经过,好像小说上的故事似的,带着 它去修理,反而更打碎了它。 不过说翻译小说那件事,只得由你选了,手里没有书,那一块喜欢 和不喜欢也忘记了。 我想《发誓》的那段好,还是最后的那段?不然就:《手》或者 《家族以外的人》!作品少,也就不容易选择了。随便。自传的五六百 字,三二日之间当作好。 清说:你近来的喝酒是在报复我的吃烟,这不应该了,你不能和一 个草叶来分胜负,真的,我孤独得和一张草叶似的了。我们刚来上海 时,那滋味你是忘记了,而我又在开头尝着。 祝好。 荣子 十二月五日 第三十二信(1936年12月15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三郎: 我没有迟疑过,我一直是没有回去的意思,那不过偶尔说着玩的。 至于有一次真想回去,那是外来的原因,而不(是)我自己的自动。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东西了吧?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同时也 要吃点下酒的东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 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 的,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请她替 你把棉花加进去。如若手头有钱,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免得烦劳 人。 我告诉你的话,你一样也不做,虽然小事,你就总使我不安心。 身体是不很佳,自己也说不出有什么毛病,沈女士近来一见到就说 我的面孔是膨胀的,并且苍白。我也相信。也不大相信,因为一向是这 个样子,就不希奇了。 前天又重头痛一次,这虽然不能怎样很重的打击了我(因为痛惯了 的原故),但当时那种切实的痛苦无论如何也是真切的感到。算来头痛 已经四五年了,这四五年中头痛药,不知吃了多少。当痛楚一来到时, 也想赶快把它医好吧,但一停止了痛楚,又总是不必了。因为头痛不至 于死,现在是有钱了,连这样小病也不得了起来,不是连吃饭的钱也刚 刚不成问题吗?所以还是不回去。 人们都说我身(体)不好,其实我的身(体)是很好的,若换一个 人,给他四五年间不断的头痛,我想不知道他的身体还好不好?所以我 相信我自己是健康的。 周先生的画片,我是连看也下愿意看的,看了就难过。海婴想爸爸 不想? 这地方,对于我是一点留恋也没有,若回去就不用想再来了,所以 莫如一起多住些日子。 现在很多的话,都可以懂了,即是找找房子,与房东办办交涉也差 不多行了。大概这因为东亚学校钟点太多,先生在课堂上多半也是说日 本话的。现在想起初来日本的时候,华走了以后的时候,那真是困难到 极点了。几乎是熬不住。 珂,既然家有信来,还是要好好替他打算一下,把利害说给他,取 决当然在于他自己了,我离得这样远,关于他的情形,我总不能十分知 道,上次你的信是问我的意见,当时我也不知为什么他来到了上海。他 已经有信来,大半是为了找我们,固然他有他的痛苦,可是找到了我 们,能知道他接着就不又有新的痛苦吗?虽然他给我的信上说着“我并 不忧于流浪”,而且又说,他将来要找一点事做,以维持生活,我是知 道的,上海找事,哪里找去。我是总怕他的生活成问题,又年轻,精神 方面又敏感,若一下子挣扎不好,就要失掉了永久的力量。我看既然与 家庭没有断掉关系,可以到北平去读书,若不愿意重来这里的话。 这里短时间住则可,把日语学学,长了是熬不住的,若留学,这里 我也不赞成,日本比我们中国还病态,还干苦(枯),这里没有健康的 灵魂,不是生恬。中国人的灵魂在全世(界)中说起来,就是病态的灵 魂,到了日本,日本比我们更病态,既是中国人,就更不应该来到日本 留学,他们人民的生活,一点自由也没有,一天到晚,连一点声音也听 不到,所有的住宅都像空着,而且没有住人的样子。一天到晚歌声是没 有的,哭笑声也都没有。夜里从窗子往外看去,家屋就都黑了,灯光也 都被关在板窗里面。日本人民的生活,真是可怜,只有工作,工作得和 鬼一样,所以他们的生活完全是阴森的。中国人有一种民族的病态,我 们想改正它还来不及,再到这个地方和日本人学习,这是一种病态上再 加上病态。我说的不是日本没有可学的,所差的只是他的不健康处也正 是我们的不健康处,为着健康起见,好处也只得丢开了。 再说另一件事,明年春天,你可以自己再到自己所愿的地方去消 (逍)遥一趟。我就只消(逍)遥在这里了。 礼拜六夜(即12 日)我是住在沈女士住所的,早晨天还未明,就 读到了报纸,这样的大变动使我们惊慌了一天,上海究竟怎么样,只有 等着你的来信。 新年好。 荣子 十二月十五日 “日本东京趜町区”只要如此写,不必加标点。 第三十三信(1936年12月18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三郎: 今日东京大风而奇暖。 很有新年的气味了,在街上走走反倒不舒服起来了,人家欢欢乐 乐,但是与我无关,所谓趣味,则就必有我,倘若无我,那就一切无所 谓了。 我想今天该有信了,可是还没有。失望失望。 学校只有四天课了,完了就要休息10天,而后再说,或是另外寻先 生,或是仍在那个学校读下去。 我很想看看奇和珂,但也不能因此就回来,也就算了。 1月里要出的刊物,这回怕是不能成功了吧?你们忙一些什么?离 着远了,而还要时时想着你们这方面,真是不舒服,莫如索性问也不 问,连听也不听。 三代这回可真得搬家了,开开玩笑的事情,这回可成了真的。 新年了,没有别的所要的,只是希望寄几本小说来,不用挂号,丢 不了。《复活》,《骑马而去的妇人》,还有别的我也想不出来,总之 在这期中,哪怕有多少书也要读空的,可惜要读的时候,书反而没有 了。我不知你寄书有什么不方便处没有?若不便,那就不敢劳驾了。 祝好。 荣子 十二月十八日夜 三匹小猫是给奇的。 奇的住址,是“巴里”,是什么里,她写得不清,上一封信,不知道 她接到不接到,我是寄到“巴里”的。 第三十四信(1937年12月末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军: 你亦人也,吾亦人也,你则健康,我则多病,常兴健牛与病驴之 感,故每暗中惭愧。 现在头亦不痛,脚亦不痛。勿劳念念耳。 专此 年禧 莹 十二月末日 第三十五信(1936年1月4日发 日本东京一上海 1月12日到) 军: 新年都没有什么乐事可告,只是邻居着了一场大火。我却没有受 惊,因在沈女士处过夜。 2号接到你的一封信,也接到珂的信。这是他关于你鉴赏。今 寄上。 祝好。 荣子 一月四日 附:张秀珂给萧红关于萧军印象的信: 有一件事我高兴说给你:军,虽然以前我们没会过面,然而我从像 片和书中看到他的豪爽和正义感,不过待到这几天的相处以来,更加证 实、更加逼真,昨天我们一同吃西餐,在席上略微饮点酒,出来时,我 看他脸很红,好像为一件感情所激动,我虽然不明白,然而我了解他, 我觉得喜欢且可爱! 第三十六信(1937年4月25日发 北京一上海 4月29日到) 军: 现在是下午两点,火车摇得很厉害,几乎写不成字。 火车已经过了黄河桥,但我的心好像仍然在悬空着,一路上看些被 砍折的秃树,白色的鸭鹅和一些从西安回来的东北军。马匹就在铁道旁 吃草,也有的成排的站在运货的车厢里边,马的背脊成了一条线,好像 鱼的背脊一样。而车厢上则写着津浦。 我带的苹果吃了一个,纸烟只吃了三两棵。一切欲望好像都不怎样 大,只觉得厌烦,厌烦。 这是第三天的上午九时,车停在一个小站,这时候我坐在会客室 里,窗外平地上尽是些坟墓,远处并且飞着乌鸦和别的大鸟。从昨夜已 经是来在了北方。今晨起得很早,因为天晴太阳好,贪看一些野景。 不知你正在思索一些什么? 方才经过了两片梨树地,很好看的,在朝雾里边它们隐隐约约的发 着白色。 东北军从并行的一条铁道上被运过去那么许多,不仅是一两辆车, 我看见的就有三四次了。他们都弄得和泥猴一样,他们和马匹一样在冒 着小雨,他们的欢喜不知是从那里得来,还闹着笑着。 车一开起来,字就写不好了。 唐官一带的土地,还保持着土地原来的颜色。有的正在下种,有的 黑牛或白马在上面拉着犁杖。 这信本想昨天就寄,但没找到邮筒,写着看吧! 刚一到来,我就到了迎贤公寓,不好。于是就到了中央饭店住下, 一天两块钱。 立刻我就去找周的家,这真是怪事,那里有?洋车跑到宣外,问了 警察也说太平桥只在宣内,宣外另有个别的桥,究竟是个什么桥,我也 不知道。于是跑到宣内的太平桥,25号是找到了,但没有姓周的,无论 姓什么的也没有,只是一家粮米铺。于是我游了我的旧居,那已经改成 一家公寓了。我又找了姓胡的旧同学,门房说是胡小姐已经不在,那意 思大概是出嫁了。 北平的尘土几乎是把我的眼睛迷住,使我真是恼丧,那种破落的滋 味立刻浮上心头。 于是我跑到李镜之七年前他在那里做事的学校去,真是七年间相同 一日,他仍在那里做事,听差告诉我,他的家就住在学校的旁边,当时 实在使我难以相信。我跑到他家里去,看到儿女一大群。于是又知道了 李洁吾,他也有一个小孩了,晚饭就吃在他家里,他太太烧的面条。饭 后谈了一些时候,关于我的消息,知道得不少,有的是从文章上得知, 有的是从传言。九时许他送出胡同来,替我叫了洋车我自归来就寝,总 算不错。到底有个熟人。 明天他们替我看房子,旅馆不能多住的,明天就有了决定。 并且我还要到宣外去找那个什么桥,一定是你把地址弄惜,不然绝 不会找不到的。 祝你饮食和起居一切平安。 珂同此。 荣子 四月二十五日夜一时 第三十七信(1937年4月27日发 北京一上海) 均: 前天下午搬到洁吾家来住,我自己占据了一间房。二三日内我就搬 到北辰宫去住下,这里一个人找房子很难,而且一时不容易找到。北辰 宫是个公寓,比较阔气,房租每月24也或者30元,因为一间空房没有, 所以暂且等待两天。前天为了房子的事,我很着急。思索了半天才下了 决心,住吧!或者能够做点事,有点代价就什么都有了。 现在他们夫妇都出去了,在院心我替他们看管孩子。院心种着两棵 梨树,正开着白花,公园或者北海,我还没有去过,坐在家里和他们闲 谈了两天,知道他们夫妇彼此各有痛苦。我真奇怪,谁家都是这样,这 真是发疯的社会。可笑的是我竟成了老大哥一样给他们说着道理。 淑奇这两天来没有来?你的精神怎么样?珂的事情决定了没有?我 本想寄航空信给你,但邮政总局离得太远,你一定等信等得很急。 “八月”和“生”这地方老早就已买不到了,不知是什么原因,至于翻 版更不得见。请各寄两本来,送送朋友。洁吾关于我们的生活从文字上 知道的。差不多我们的文章他全读过,就连“大连丸”他也读过,他长长 (常常)想着你的长像如何?等看到了照像看了好多时候。他说你是很 厉害的人物,并且有派(魄)力。我听了很替你高兴。他说从《第三 代》上就能看得出来。 虽然来到了四五天,还没有安心,等搬了一定的住处就好了。 你喝酒多少? 我很想念我的小屋,花盆浇水了没有? 昨天夜里就搬到北辰宫来,房间不算好,每月24元。 住着看,也许住上五天六天的,在这期间我自己出去观看民房。 到今天已是一个礼拜了,还是安不下心来,人这动物,真不是好动 物。 周家我暂时不去了,等你来信再说。 写信请寄到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即可。 你的那篇东西做出去没有? 荣子 四月廿七日 第三十八信(1937年5月3日发 北京一上海) 军: 昨天看的电影:茶花女,还好。今天到东安市场吃完饭回来,睡了 一觉,现在是下午六点,在我未开笔写这信的之前,是在读《海上述 林》。很好,读得很有趣味。 但心情又和在日本差不多,虽然有两个熟人,也还是差不多。 我一定应该工作的,工作起来,就一切充实了。 你不要喝酒了,听人说,酒能够伤肝,若有了肝病,那是不好治 的。就所谓肝气病。 北平虽然吃的好,但一个人吃起来不是滋味。于是也就马马虎虎 了。 我想你应该有信来了,不见你的信,好像总有一件事,我希望快来 信! 珂好! 奇好! 你也好! 荣子 五月三日 通讯:北平东城北池子头条七号李家转 第三十九信(1937年5月4日发 北京一上海) 军: 昨天又寄了一信,我总觉我的信都寄得那么慢,不然为什么已经这 些天了还没能知道一点你的消息?其实是我个人性急而不推想一下邮便 所必须费去的日子。 连这封信,是第四封了。我想那时候我真是为别离所慌乱了,不然 为什么写错了一个号数?就连昨天寄的这信,也写的是那个错的号数, 不知可能不丢么? 我虽写信并不写什么痛苦的字眼,说话也尽是欢乐的话语,但我的 心就像被浸在毒汁里那么黑暗,浸得久了,或者我的心会被淹死的,我 知道这是不对,我时时在批判着自己,但这是情感,我批判不了,我知 道炎暑是并不长久的,过了炎暑大概就可以来了秋凉。但明明是知道, 明明又做不到。正在口渴的那一刹,觉得口渴那个真理,就是世界上顶 高的真理。 既然那样我看你还是搬个家的好。 关于珂,我主张既然能够去江西,还是去江西的好,我们的生活也 没有一定,他也跟着跑来跑去,还不如让他去安定一个时期,或者上 冬,我们有一定了,再让他来,年轻人吃点苦好,总比有苦留着后来吃 强。 昨天我又去找周家一次,这次是宣武门外的那个桥,达智桥,25号 也找到了,巧得很,也是个粮米店,并没有任何住户。 这几天我又恢复了夜里骇怕的毛病,并且在梦中常常生起死的那个 观念。 痛苦的人生啊!服毒的人生啊! 我常常怀疑自己或者我怕是忍耐不住了吧?我的神经或者比丝线还 细了吧? 我是多么替自己避免着这种想头,但还有比正在经验着的还更真切 的吗?我现在就正在经验着。 我哭,我也是不能哭。不允许我哭,失掉了哭的自由了,我不知为 什么把自己弄得这样,连精神都给自己上了枷锁了。 这回的心情还不比去日本的心情,什么能救了我呀!上帝!什么能 救了我呀!我一定要用那只曾经把我建设起来的那只手把自己来打碎 吗? 祝好! 荣子 五月四日 所有我们的书 若有精装请各寄一本来。 第四十信(1937年5月9日发 北京--上海 5月12日到) 军: 我今天接到你的信就跑回来写信的,但没有寄,心情不好,我想你 读了也不好,因为我是哭着写的,接你两封信,哭了两回。 这几天也还是天天到李家去,不过待不多久。 我在东安市场吃饭,每顿不到两毛,味极佳。羊肉面一毛钱一碗。 再加两个花卷,或者再来个炒素菜。一共才是两角。可惜我对着这样的 好饭菜,没能喝上一盅,抱歉。 六号那天也是写了一信,也是没寄。你的饮食我想还是照旧,饼乾 买了没有?多吃点水果。 你来信说每天看天一小时会变成美人,这个是办不到的,说起来很 伤心,我自幼就喜欢看天,一直看到现在还是喜欢看,但我并没变成美 人,若是真是,我又何能东西奔波呢?可见美人自有美人在。(这个话 开玩笑也) 奇是不可靠的,黑人来李家找我。这是她之所瞩。和李太太、我, 三个人逛了北海。我已经是离开上海半月多了,心绪仍是乱绞。我想我 这是走的败路。但我不愿意多说。 《海上述林》读毕,并请把《安娜可林娜》寄来一读。还有《冰岛 渔夫》,还有《猎人日记》。这书寄来给洁吾读。不必挂号。若有什么 可读的书,就请随(时)寄来,存在李家不会丢失,等离上海时也方 便。 我的长篇并没有计画,但此时我并不过于自责,“为了恋爱,而忘 掉了人民,女人的性格啊!自私啊!”从前,我也这样想,可是现在我 不了,因为我看见男子为了并不值得爱的女子,不但忘了人民,而且忘 了性命。何况我还没有忘了性命,就是忘了性命也是值得呀!在人生的 路上,总算有一个时期在我的脚迹旁边,也踏着他的脚迹。(总算两个 灵魂和两根琴弦似的互相调谐过)(这几句话在原信上写了又用笔划 了,但还看得出来,所以我仍把它照录在这里--萧军附注一九七八、 九、十七日)(这一句似乎有点特别高攀,故涂去。)(这是萧红原来 的附注--萧军) 笔墨都买了,要写大字。但房子有是有,和人家就一个院不方便。 至于立合同,等你来时再说吧! 祝你好!上帝给你健康! 荣子 五月九日 第四十一信(1937年5月11日发 北京一上海) 军: 今晨写了一信,又未寄。 精神不甚好,写了一张大字,写得也不好,等写好时寄给你一张当 作字画。 卢骚的《仟悔录》快读完了,尽是些与女人的故事。 洁吾家我也不愿多坐,那是个沉闷的家庭。 我现住的方(房)子太贵,想租民房,又讨厌麻烦。 我看你还是搬一搬家好,常住一个很熟的地方不大好。 昨天下午,无聊之甚,跑到北海去坐了两个钟头,女人真是倒霉, 即是进进公园也要让人家左一眼右一眼的看来看去,看得不自在。 今天很热,睡了一觉。 送(从)饭馆子出来几乎没有跌倒,不知为什么像是服毒那么个滋 昧,睡了一觉好了。 你要多吃水果,因为菜类一定吃得很少。 祝好! 荣子 五月十一日 第四十二信(1937年5月15日发 北京-上海 5月17日到) 军: 前天去逛了长城,是同黑人一块去的。真伟大,那些山比海洋更能 震惊人的灵魂。到日暮的时候起了大风,那风声好象海声一样,《吊古 战场》文上所说:风悲日曛。群山纠纷。这就正是这种景况。 夜十一时归来,疲乏得很,因为去长城的前夜,和黑人一同去看 戏,因为他的公寓关门太早的缘故,就住在我的地板上,因为过惯了有 纪律的生活,觉得很窘,所以通夜失眠。 你寄来的书,昨天接到了。前后接到两次,第一次四本,第二次六 本。 你来的信也都接到的,最后这回规劝的信也接到的。 我很赞成,你说的是道理,我应该去照做。 祝好! 荣子 五月十五日 奇不另写了,这里有在长城上得的小花,请你分给她几棵。 致X先生 χ先生: 还是在12月里,我听说 霞飞坊着火 ,而被烧的是先生 的家。这谣 传 很久了,不过 我是12月听到的。看到你的信,我才知道,晓得那件 事已经很晚了,那还是10月里的事情。但这次来的信很好,因为关心这 件事情的人太多,延安和成 都,都有人来信问过。再说二周年祭,重 庆也开了会,可是 那时侯我不能去参加,那理由你也是晓得的。你说 叫我收集一些当时的报纸,现在算起,过了两个月了,但怕你的贴报簿 仍没有重庆的篇幅,所以我还是在收集,以后挂号寄上。因为过时之 故,所以不能收集得快,而且也怕不全。这都是我这样的年轻人做事不 留心的缘故,不然何必现在收集呢?不是本来应该留起的吗? 名叫《鲁迅》的刊物,至今尚未出。替转的那几张信,谢谢你。你 交了白卷,我不生气,(因为我不敢)所以我也不小气,打算给你写文 章的。不知现在时间已过你要不要? 《鲁迅》那刊物不 该打算出得那样急,为的是赶二周年。因为 周 先生去世之后,算算自己做的事情太少,就心急起来。心急是不行的, 周先生说过,这心急要拉得长,所以这刊物我始终计算着,有机会就要 出的。年底看,在这一年中,各种方法我都想,想法收集稿子,想法弄 出版关系,即最后还想自己弄钱。这三条都是要紧的,尤其是关于稿 子。这刊物要名实合一,要外表也漂亮,因为导师喜欢好的装修(漂亮 书),因为导师的名字不敢侮辱,要选极好极好的作品,做编辑的要铁 面无私,要宁缺勿滥;所以不出月刊,不出定期刊,有钱有稿就出一 本,不管春夏秋冬,不管三月五月,整理好就出一本,本头要厚,出一 本就是一本。载一长篇,三两篇短篇,散文一篇,诗有好的要一篇,没 有好的不要。关于周先生,要每期都有关于他的文章。研究,传记, ……所以先想请你作传记的工作(就是写回忆文),这很对不起,我不 应该就这样指定,我的意思不是指定,就是请你具体的赞同。还请茅盾 先生,台静农先生……若赞同就是写稿。但这稿也并不收在我手里(登 出一期,再写信讨来一段),因为内地警报多,怕烧毁。文章越长越 好,研究我们的导师非长文不够用。在这一年之中,大概你总可写出几 万字的,就是这刊物不管怎样努力也不能出的话,那时就请你出单行本 吧,我们都是要读的.导师的长处 ,我们知道的太少了,想做好人是难 的。其实导师的文章就够了,绞了那麽多心血给我们还不够吗?但是我 们这一群年轻人非常笨,笨的就像一块石,假若看了导师怎样对朋友, 怎样谈闲天,怎样看电影,怎样包一本书,怎样用剪子连包书的麻绳都 剪的整整齐齐,那或者帮助我们做成一个人更快一点,因为我们连吃饭 走路都得根本学习的,我代表青年们向你呼求,向你要索。 我们在这里一谈起话来就是导师导师,不称周先生也不称鲁迅先 生,你或者还没有机会听到,这声音是到处响着的,好象街上的车轮, 好象檐前的滴水。(下略) 萧红上,3月14日 (署名萧红,刊于1939年4月5日《鲁迅风》第12期。这是萧红写给 许广平的信,发表时只刊出前部分,后部分略去。) 致黄源 (1936年10月17日发 日本东京--上海) 河清即黄源兄: 老三还没有回来? 我不回去了,我就在这里住下去了。 每日花费在日语上要六七个钟头,这样读下来简直不得了,一年以 后真是可以,但我并不用功,若用起功来,时间差不多就没有了。可是 《十年》的文章并没因此而写出来。 华姐忙得不得了吧? 《译文》还要请您寄给我,多谢谢。 祝好。 吟 十月十七日 “九一八”致弟弟书 可弟: 小战士,你也做了战士了,这是我想不到的。 世事恍恍惚惚的就过了,记得这10年中只有那么一个短促的时间是 与你相处的,那时间短到如何程度,现在想起就像连你的面孔还没有来 得及记住,而你就去了。 记得当我们都是小孩子的时候,当我离开家的时候,那一天的早晨 你还在大门外和一群孩子们玩着,那时你才是十三四岁的 孩子,你什 么也不懂 ,你看着我离开家向南大道上奔去 ,向着那白 银似的满铺着 雪的无边的大地奔去。你连招呼都不招呼,你恋着玩,对于我的出走, 你连看我也不看。 而事隔六七年,你也就长大了,有时写信给我,因为我的飘流不 定,信有时收到,有时收不到,但在收到信中我读了之后,竟看不见 你,不是因为那信不是你写的,而是在那信里边你所说的话,都不像是 你说的。这个不怪你,都只怪我的记忆力顽强,我就总记着,那顽皮的 孩子是你,会写了这样的信的,会说了这样的话的,哪能够是你。比方 说——生活在这边,前途是没有希望,等等…… 这是什麽人给我的信,我看了非常的生疏,又非常的新鲜,但心里 边都不表示什麽同情,因为我总有一个印象,你晓得什麽,你小孩子, 所以我回你的信的时候,总是愿意说一些空话,问一问家里的樱桃树这 几年结樱桃多少?红玫瑰依旧开花否?或者是看门的大白狗怎样了?关 于你的回信,说祖父 的坟头上长了一棵小树。在这样的话里,我才体 味到这封信是弟弟写给我的。 但是没有读过你的几封这样的信,我又走了。越走越离得你远了, 从前是离着你千百里远,那以后就是几千里了。 而后你追到我最先住的那地方,去找我,看门的人说,我已不在 了。 而后婉转的你又来了信,说为着我在那地方,才转学也到那地方来 念书。可是你扑空了。我已经从海上走了。 可弟,我们都是自幼没有见过海的孩子,可是要沿着海往南下去 了,海是生疏的,我们怕,但是也就上了海船,飘飘荡荡的,前边没有 什麽一定的目的的,也就往前走了。 那时到海上来的,还没有你们,而我是最初的。我想起来一个笑 话,我们小的时候,祖父常讲给我们听,我们本是山东人,我们的曾 祖,担着担子逃荒到关东的。而我们又将是那个未来的曾祖了,我们的 后代也许会在那里说着,从前他们也有一个曾祖,坐着渔船,逃到南方 的。 我来到南方,你就不再有信来。一年多又不知道你那方面的情形 了。 不知多久,忽然又有信来,是来自东京的,说你是在那边念书了。 恰巧那年我也要到东京去看看。立刻我写了一封信给你,你说暑假要回 家的,我写信问你,是不是想看看我,我大概七月下旬可到。 我想这一次可以看到你了。这是多麽出奇的一个奇遇。因为想也想 不到, 会在这样一个地方相遇的。 我一到东京就写信给你,你住的是神田町,多少多少番。本来你那 地方是很近的,我可以请朋友带了我去找你。但是因为我们已经不是一 个国度的人了,姐姐是另一国的人,弟弟又是另一国的人。直接的找 你,怕与你有什麽不便。信写去了,约的是第三天的下午六点在某某饭 馆等我。 那天,我特别穿了一件红衣裳,使你很容易的可以看见我。我五点 钟就等在那里,因为我在猜想,你如果来,你一定要早来的。我想你看 到了我,你多麽喜欢。而我也想到了,假如到了六点种不来,那大概就 是已经不在了。 一直到了六点钟没有人来,我又多等了一刻钟,我又多等了半点 钟,我想或者你有事情会来晚了的。到最后的几分钟,竟想到,大概你 来过了,或者已经不认识我,因为始终看不见你,第二天,我想还是到 你住的地方看一趟,你那小房是很小的。有一个老婆婆,穿着灰色大袖 子衣裳,她说你已经在月初走了,离开了东京了,但你那房子里还下着 竹帘子呢。帘子里头静悄悄的,好像你在里边睡午觉的。 半年之后,我还没有回上海,不知怎麽的,你又来了信,这信是来 自上海的,说你已经到了上海,是到上海找我的。 我想这可糟了,又来了一个小吉卜西。 这流浪的生活,怕你过不惯,也怕你受不住。 但你说,“你可以过得惯,为什麽我过不惯。” 于是你就在上海住下来。 等我一回到上海,你每天到我的住处来,有时我不在家,你就在楼 廊等着,你就睡在楼廊的椅子上,我看见了你的黑黑的人影,我的心里 充满了慌乱。我想这些流浪的年轻人,都将流浪到哪里去,常常在街上 碰到你们的一伙,你们都是年轻的,都是北方的粗直的青年。内心充满 了力量,你们是被逼着来到这人地生疏的地方,你们都怀着万分的勇 敢,只有向前,没有回头。但是你们都充满了饥饿,所以每天到处找工 作。你们是可怕的一群,在街上落叶似的被秋风卷着,寒冷来的时候, 只有弯着腰,抱着膀,打着寒颤。肚里饿着的时候,我猜得到,你们彼 此的乱跑,到处看看,谁有可吃的东西。 在这种情形之下,从家跑来的人,还是一天一天的增加,这自然都 说是以往,而并非是现在。现在我们已经抗战四年了。在世界上还有谁 不知我们中国的英勇,自然而今你们都是战士了。 不过在那时候,因此我就有许多不安。我想将来你到什么地方去, 并且做什么? 那时你不知我心里的忧郁,你总是早上来笑着,晚上来笑着。似乎 不知道为什麽你已经得到了无限的安慰了。似乎是你所存在的地方,已 经绝对的安然了,进到我屋子来,看到可吃的就吃,看到书就翻,累 了,躺在床上就休息。 你那种傻里傻气的样子,我看了,有的时候,觉得讨厌,有的时候 也觉得喜欢,虽是欢喜了,但还是心口不一地说:“快起来,看这么 懒。” 不多时就“七七“事变,很快你就决定了,到西北去,做抗日军去。 你走的那天晚上,满天都是星,就像幼年我们在黄瓜架下捉着虫子 的那样的夜,那样黑黑的夜,那样飞着萤虫的夜。 你走了,你的眼睛不大看我,我也没有同你讲什么话。我送你到了 台阶上,到了院里,你就走了。那时我心里不知道想什么,不知道愿意 让你走,还是不愿意。只觉得恍恍惚惚的,把过去的许多年的生活都翻 了一个新,事事都显得特别真切,又显得特别的模糊,真所谓有如梦寐 了。 可弟,你从小就苍白,不健康,而今虽然长得很高了,仍旧是苍白 不健康,看你的读书、行路,一切都是勉强支持。精神是好的,体力是 坏的,我很怕你走到别的地方去,支持不住,可是我又不能劝你回家, 因为你的心里充满了诱惑,你的眼里充满了禁果。 恰巧在抗战不久,我也到山西去,有人告诉我你在洪洞的前线,离 着我很近,我转给你一封信,我想没有两天就可以看到你了。那时我心 里可开心极了,因为我看到不少和你那样年轻的孩子们,他们快乐而活 泼,他们跑着跑着,当工作的时候嘴里唱着歌。这一群快乐的小战士, 胜利一定属于你们的,你们也拿枪,你们也担水,中国有你们,中国是 不会亡的。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微笑。虽然我给你的信,你没有收到, 我也没能看见你,但我不知为什么竟很放心,就像见到了你的一样。因 为你也是他们之中的一个,于是我就把你忘了。 但是从那以后,你的音信一点也没有的。而至今已经四年了,你到 底没有信来。 我本来不常想你,不过现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不来信。 于是我想,这都是我的不好,我在前边引诱了你。 今天又快到“九一八”了,写了以上这些,以遣胸中的忧闷。 愿你在远方快乐和健康。 (署名萧红,刊于1941年9月26日桂林《大公报》文艺专栏) 致华岗 (一)1940年6月24日信 西园先生: 你多久没有来信了,你到别的地去了吗?或者你身体不大好!甚 念。 我来到香港还是第一次写信给你,在这几个月中,你都写了些什么 了?你一向住到乡下就没有回来?到底是隔得太远了,不然我会到大田 湾去看你一次的。 我们虽然住在香港,香港是比重庆舒服得多,房子吃的都不坏,但 是天天想回重庆,住在外边,尤其是我,好像是离不开自己的国土的。 香港的朋友不多,生活又贵。所好的是文章到底写出来了,只为了写文 章还打算再住一个期间。端木和我各写了一长篇,都交生活出版去了。 端木现在写论鲁迅。今年8月3日为鲁迅先生6O生辰,他在做文纪念。 我也打算做一文章的,题目尚未定,不知关于这纪念日你要做文章否? 若有,请寄文艺阵地,上海方面要扩大纪念,很欢迎大家多把放在心里 的理论和感情发挥出来。我想这也是对的,我们中国人,是真正的纯粹 的东方情感,不大好的,“有话放在心里,何必说呢”“有痛苦,不要 哭”“有快乐不要笑”。比方两个朋友五六年不见了,本来一见之下,很 难过,又很高兴,是应该立刻就站起来,互相热烈的握手。但是我们中 国人是不然的,故意压制着,装做若无其事的样子,装做莫测高深的样 子,好像他这朋友不但不表现五年不见,看来根本就像没有离开过一 样。你说我说的对不对?我可真是借机发挥了议论了。 我来到了香港,身体不大好,不知为什麽,写几天文章,就要病几 天。大概是自己体内的精神不对,或者是外边的气候不对。端木甚好。 下次再谈吧!希望你来信。 沈山婴大概在地上跑着玩了吧?沈先生沈夫人一并都好。 萧红 六月二十四日 (重庆这样轰炸,也许沈家搬了家了。这信我寄交通部) (二)1940年7月7日信 园兄: 7月1日信,6日收到。 民族史至今尚未印出,听说上海纸贵,出版商都在观望,等便宜时 才买纸来印。可不知何时纸才便宜。 正如兄所说,香江亦非安居之地。近几天正打算走路,昆明不好 走,广州弯不好走,大概要去沪转宁波回内地。不知沪上风云如何,正 在考虑。离港时必专函奉告,勿念。 胡风有信给上海迅夫人,说我秘密飞港,行址诡秘。他倒很老实, 当我离渝时,我并未通知他,我欲去港,既离渝之后,也未通知他,说 我已来港,这倒也难怪他说我怎样怎样。我想他大概不是存心侮陷。但 是这话说出来,对人家是否有好处?绝对的没有,而且有害的。中国人 就是这样随便说话,不管这话轻重,说出来是否有害于人。假若因此害 了人,他不负责任,他说他是随便说说呀!中国人这种随便,这种自由 自在的随便,是损人而不利己的。我以为是不大好的。专此敬祝健康。 萧 七月七日 并附两信,烦一齐转文艺协会。 (三)1940年7月28日信 园兄: 七月廿日来信,前两天收到,所附之信皆为转去,甚感。香港似又 可住一时了。您的关切,我们都一一考虑了。远在万里之外,故人仍为 故人计,是铭心感切的。 民族史一事,我已函托上海某书店之一熟人代为考查去了,此书不 但您想见到,我也想很快的看到。不久当有回信来,那时当再奉告。 关于胡之乱语,他自己不去撤消,似乎别人去谏一点意,他也要不 以为然的,那就是他不是胡涂人,不是胡涂人说出来的话,还会不正确 的吗?他自己一定是以为很正确。假若有人去解释,我怕连那去解释的 人也要受到他心灵上的反感。那还是随他去吧! 想当年胡兄也受到过人家的侮陷,那时是还活着的周先生把那侮陷 者给击退了。现在事情也不过三五年,他就出来用同样的手法对待他的 同伙了。呜呼哀哉! 世界是可怕的,但是以前还没有自身经历过,也不过从周先生的文 章上看过,现在却不了,是实实在在来到自己的身上了。当我晓得了这 事时,我坐立不安的度过了两个钟头,那心情是很痛苦的。过后一想, 才觉得可笑,未免太小孩子气了。开初而是因为我不能相信,纳闷,奇 怪,想不明白,这样说似乎是后来想明白了的样子,可也并没有想明 白。因为我也不想这些了。若是越想越不可解,岂不想出毛病来了吗, 您想要替我解释,我是衷心的感激,但话不要了。 今天我是发了一大套牢骚,好像不是在写信,而是像对面坐着在讲 话的样子。不讲这套了。再说这8月份的工作计划。在这 一个月中,我 打算写完一长篇小说,内容是写我的一个同学,因为追求革命,而把恋 爱牺牲了。那对方的男子,本也是革命者,就因为彼此都对革命起着过 高的热情的浪潮,而彼此又都把握不了那革命,所以那悲剧在一开头就 已经注定的了。但是一看起来他们在精神上是无时不在幸福之中。但是 那种幸福就像薄纱一样,轻轻的就被风吹走了。结果是一个东,一个 西,不通音信,男婚女嫁。在那默默的一年一月的时间中,有的时候, 某一方面听到了传闻那哀感是仍会升起来的,不过不怎具体罢了。就像 听到了海上的难船的呼救似的,辽远,空阔,似有似无。同时那种惊惧 的感情,我要把他写出来。假若人的心上可以放一块砖头的话,那么这 块砖头再过10年去翻动它,那滋味就绝不相同于去翻动一块放在墙角的 砖头。 写到这里,我想起那次您在饺子馆讲的那故事来了。您说奇怪不奇 怪?专此敬祝 安好。 萧 七月廿八日 附上所写稿“马伯乐”长篇小说的最前的一章,请读一读,看看马伯 乐这人是否可笑!因有副稿,读后,请转中苏文化交曹靖华先生。 致白朗 ……不知为什么,莉,我的心情永久是如此抑郁,这里的一切是多 么恬静和幽美,有田,有漫山漫野的鲜花和婉转的鸟语,更有澎湃泛白 的海潮,面对着碧澄的海水,常会使人神醉的,这一切不都正是我以往 所梦想的佳境吗?然而呵,如今我却只感到寂寞!在这里我没有交往, 因为没有推心置腹的朋友。因此,常常使我想到你。莉,我将可能在冬 天回去。 (这封信(片断)是从白朗的《遥祭》中抄录的。是萧红到香港后 不久,于1940年春夏之交写给白朗的。) 附录二:萧红年表 1911年 6月1日(农历五月初五),出生于黑龙江省呼兰县(现哈尔滨 市呼兰区)城内一个姓张的地主家庭,乳名荣华,学名张秀 环,后改名张迺莹。笔名有悄吟、田娣、萧红等。祖籍系山东 莘县。祖父张维祯是萧红的第一位启蒙老师。祖母范氏,精明 能干,家中一切事务都由她做主。父亲张廷举,字选三,是张 维祯的养子,毕业于黑龙江省立优级师范学堂。母亲姜玉兰是 塾师之女,粗通文字。 1917年 7月9日(农历五月二十一),祖母范氏病故,萧红搬到祖父屋 里去住。祖父开始口授其《千家诗》,开始接触到中国古典诗 歌。 1919年 1月初,三弟连富出生。 8月26日(农历闰七月初二),母亲姜玉兰病故。 12月5日,父亲再娶。 1920年 入呼兰县乙种农业学校(龙王庙小学)女生班上初小一年级。 1924年 初小毕业,秋季开学时,转到北关初高两级小学校女生部上高 小一年级。 父亲做主,将她许配给省防军第一路帮统汪廷兰的次子汪恩甲 为未婚妻。 1925年 秋季开学,升入高小二年级。 1926年 暑期高小二年级毕业,因父亲的反对和阻挠,没能上中学。同 父亲的矛盾加深,父女关系紧张。 1927年 秋,在祖父支持下,考入哈尔滨东省特别区区立女子第一中学 (原从德女子中学)初中一年级。其间,对美术和文学产生深 厚兴趣。 未婚夫汪恩甲从阿城吉林省立第三师范学校毕业,到哈尔滨市 道外区基督教会创立的三育小学任教。 1928年 初中二年级。 3月15日(农历二月初五),家里大设宴席为祖父庆祝八十大 寿。黑龙江军界、政界要人马占山、汪廷兰、廖飞鹏以及地方 上的头头脑脑都来为祖父祝寿。 11月9日,萧红参加了东北学生举行的罢课示威游行。 1929年 升入初三。 6月7日(农历五月初一),祖父病故。 在参加学生爱国运动中结识哈尔滨法政大学学生陆哲舜,产生 感情,向父亲提出解除与汪恩甲的婚约,遭反对。 1930年 暑期初中三年级毕业。 张、汪两家积极为其嫁娶做准备,陆哲舜为坚定萧红反抗家庭 包办婚姻、跟他一块去北平读书的决心,从哈尔滨法政大学退 学,入北平中国大学。萧红到北平后入北平大学女子师范学院 附中高中一年级读书。不久,即被家里查出,两人陷入困境。 1931年 迫于经济的压力,两人不得已屈服,萧红回到了呼兰家里。父 亲担心萧红再次出走,将其与家人送到张家大本营阿城县福昌 号屯住了七个月左右。 10月,萧红从阿城逃到哈尔滨,从此开始了漂泊流浪的生涯。 后走投无路,与汪恩甲一起住进道外十六道街东兴顺旅馆。 1932年 6月,萧红怀孕,临产期近,汪恩甲却不知去向。因欠下旅馆 高额债务,旅馆停止饮食供应,天天来索债,并扬言要把萧红 卖到妓院。 萧红给哈尔滨《国际协报》文艺副刊主编裴馨园写信,向其求 救,并因此结识青年作家萧军。两人一见钟情,互相爱慕。裴 馨园、萧军等人给了萧红很大的帮助。 8月,松花江决堤,市区洪水泛滥,萧红在萧军的帮助下得以 离开旅馆,不久她住进医院分娩,孩子生下后因无力抚养而送 人。出院后,萧红与萧军住进道里新城大街的欧罗巴旅馆,开 始共同生活。 11月,萧红、萧军搬到道里商市街25号(今道里红霞街25 号),有了自己的家。 1933年 3月,萧红参加了中共党员金剑啸组织的赈灾画展,同时,在 萧军的影响下,开始从事文学创作。 5月21日,她的第一部短篇小说《王阿嫂的死》发表,笔名悄 吟。以后,她便以悄吟做笔名陆续发表了《看风筝》、《腿上 的绷带》、《太太与西瓜》、《小黑狗》、《中秋节》等小说 和散文,从此踏上文学征程。 萧红还积极参加社会活动,与萧军、白朗、舒群等人在抗日演 出团体“星星剧社”中担任演员,以实际行动支持抗日。 8月,长春《大同报》文艺周刊《夜哨》创刊,萧红作为主要 撰稿人,在《夜哨》上发表了《两个青蛙》、《哑老人》、 《夜风》、《清晨的马路上》、《八月天》等作品。 10月,萧红与萧军合著的小说、散文集《跋涉》,自费在哈尔 滨出版。萧红署名悄吟,萧军署名三郎。《跋涉》的出版,在 东北引起了很大轰动。 1934年 《跋涉》带有鲜明的进步色彩,引起特务机关怀疑。为躲避迫 害,萧红、萧军在中共地下党组织的帮助下,6月逃离哈尔 滨,经大连乘船到达青岛。在青岛,他们住在观象一路一号。 萧军在《青岛晨报》任主编,萧红集中精力,勤奋写作。 9月,中篇小说《生死场》(原名为《麦场》)完成。此间, 他们与上海的鲁迅先生取得联系,并得到鲁迅的指导与鼓励。 10月,由于青岛局势紧张,萧红、萧军处境危险。他们离开青 岛去上海投奔鲁迅。到上海后,住在拉都路福显坊411弄22号 的二楼上。 11月30日,萧红、萧军与鲁迅先生第一次会面。与鲁迅先生的 这次会面,对萧红、萧军来说意义十分重大。从此他们跟鲁迅 建立了深厚的师生情谊。 12月19日,鲁迅在梁园豫菜馆请客,将萧红、萧军介绍给茅 盾、聂绀弩、叶紫、胡风等左翼作家。不久,叶紫、萧红、萧 军在鲁迅的支持下结成“奴隶社”,并出版了“奴隶丛书”。12 月,萧红的中篇小说《生死场》以“奴隶丛书”的名义在上海出 版,笔名萧红。在文坛上引起巨大的轰动和强烈的反响,萧红 也因此一举成名。 1936年 6月15日,鲁迅、茅盾、巴金、以群等进步作家联合签名发表 《中国文艺工作者宣言》,号召爱国文艺工作者,积极行动起 来,创作优秀作品,为祖国解放,民族独立而斗争。萧红是最 初的发起人之一。 正当萧红、萧军在上海的生活逐渐安定下来,文学创作比较顺 利的时候,二人在感情上出现了裂痕。这给萧红在精神上造成 了很大的痛苦与烦恼,使她情绪低落,直接影响了写作。为了 求得解脱、缓解矛盾,两人决定用暂时的离别来弥补裂痕。 7月16日,萧红离开上海,只身东渡日本。 旅居日本时,萧红过着寂寞、孤独的日子,但她还是写出了 《红的果园》、《孤独的生活》、《王四的故事》、《牛车 上》、《家族以外的人》,以及诗歌《沙粒》等作品,并在国 内的一些刊物上发表。 10月19日,鲁迅先生在上海逝世。噩耗传到日本,萧红悲痛不 已,她给萧军写了一封信,寄托了对导师的深切怀念。 1937年 1月,萧红从日本回国,到上海后便去万国公墓拜谒鲁迅先生 的墓。 3月,她写下了《拜墓诗——为鲁迅先生》,发表在4月23日的 《文艺》上。 4月,萧红至北平,与老友李洁吾、舒群见面。不久,萧红又 回到上海,和萧军的关系也有所好转,参加了萧军编的《鲁迅 先生纪念集》的资料收集整理工作。 7月7日,爆发了震惊世界的“卢沟桥事变”。 8月13日,日军大举进攻上海。在上海抗战期间,萧红、萧军 不顾危险,积极热心地帮助日本进步作家鹿地亘夫妇躲过特务 机关搜捕,保护他们安全转移,脱离险境。 9月28日,萧红、萧军与上海的一些爱国文艺工作者撤往武 汉。在武汉,他们结识了著名青年诗人蒋锡金,住进他在武昌 水陆前街小金龙巷二十一号的寓所。不久,青年作家端木蕻良 也搬来与他们同住。 面对民族危亡,萧红创作热情高涨,挥笔写下多篇以抗日为主 题的作品:《天空的点缀》、《失眠之夜》、《在东京》、 《火线外二章:窗边、小生命和战士》等。对宣传推动人民抗 战起到积极作用。 1938年 1月,萧红、萧军和聂绀弩、艾青、田间、端木蕻良等人应民 族大学副校长李公朴之邀,离开武汉到山西临汾民族大学任 教。萧红、萧军、端木蕻良在校担任文艺指导员。 2月,临汾形势紧张,“民大”要撤到乡宁,萧红、端木蕻良随 丁玲率领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来到西安。萧军先是留下,后经延 安也来到西安。在西安,萧红、萧军正式分手。此时萧红已经 怀孕。 4月,萧红与端木蕻良一起回到武汉。 5月,他们在武汉结婚。日军逼近武汉,端木蕻良去了重庆。 萧红独自辗转于汉口、重庆、江津之间。 年底,她在江津白朗家生下一子,孩子出生不久即夭亡。 1939年 1月,萧红又回到重庆。她应邀写下了一些纪念鲁迅先生的文 章,有《记我们的导师》、《记忆中的鲁迅先生》、《鲁迅先 生生活散记》、《鲁迅先生生活忆略》等。 冬天,萧红和端木蕻良搬到黄桷树镇上名叫“秉庄”的一座二层 小楼。 1940年 1月底,萧红随端木蕻良离开重庆,飞抵香港,住在九龙尖沙 咀金巴利道纳士佛台三号。 3月,萧红参加香港女校纪念三八劳军筹备委员会在坚道养中 女子中学举行的座谈会。 10月,应香港《大公报》文艺副刊编辑杨刚之请,为纪念鲁迅 逝世四周年,创作了哑剧《民族魂》。 12月20日,萧红在寂寞、苦闷怀旧的心情中,写完了长篇小说 《呼兰河传》。《呼兰河传》的完成,标志着萧红文学创作已 进入成熟时期。 之后,萧红在香港还写出了长篇小说《马伯乐》、小说《后花 园》,散文《小城三月》、《北中国》,散文《骨架与灵 魂》、《给流亡异地的东北同胞书》、《九一八致弟弟书》等 作品。 1941年 3月,美国进步作家史沫特莱回国途经香港,特意到九龙看望 病中的萧红。后来萧红听从史沫特莱的建议到玛丽医院作全面 检查,才发现患有肺结核。 10月,住院治疗。 11月底,因受医院冷遇,萧红返回九龙家中养病。 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九龙陷于炮火中。当天,柳亚子 到萧红住处去探望她。次日,端木蕻良和青年作家骆宾基护送 萧红从九龙转移到香港,住进思豪酒店。 1942年 1月12日,日军占领香港。萧红病情加重,被送进香港跑马地 养和医院,因庸医误诊而错动喉管手术,致使病情严重恶化。 1月15日,端木蕻良和骆宾基将萧红转入玛丽医院。第二天, 萧红精神渐复,她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 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 甘,不甘。” 1月21日,玛丽医院由日军占领,萧红又被送进红十字会在圣 士提反设立的临时医院。1月22日,萧红与世长辞,在战火纷 飞中,寂寞地离开了人间。 1月24日,萧红遗体在跑马地背后日本火葬场火化后,葬于浅 水湾。 5月1日,延安文艺界举行萧红追悼会,在延安的作家及文化艺 术工作者深切悼念萧红。1957年8月15日,中国作家协会广州 分会将萧红骨灰从香港迁到广州银河公墓,重新安葬。 目录 序 醒后的惆怅 梦回 归来 父亲的绳衣 恐怖 社戏 爆竹声中的除夕 一夜 小苹 小玲 漱玉 素心 露沙 深夜絮语 痛哭和珍 梅花小鹿 玉薇 寄山中的玉薇 寄海滨故人 梅隐 给庐隐 寄到狱里去 朝霞映着我的脸 低头怅望水中月 寄到鹦鹉洲 绿屋 沄沁 花神殿的一夜 心情底践踏 我永远没有明天 浅浅的伤痕 触目的痛创 天辛 微醉之后 夜航 “殉尸” 一片红叶 象牙戒指 最后的一幕 缄情寄向黄泉 狂风暴雨之夜 我只合独葬荒丘 肠断心碎泪成冰 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沉沦在苦忆中 雪夜 墓畔哀歌 凄其风雨夜 寄露沙 葡萄架下的回忆 春之波 心之波 红粉骷髅 《妇女周刊》发刊词 同是上帝的儿女 总账 董二嫂 血尸 我是有福的人 战壕 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 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 女师大惨剧的经过 无穷红艳烟尘里 梦呓 偶然草 灰烬 模糊的余影 龙潭之滨 翠峦清潭畔的石床 序 本书主要收录石评梅的散文与小说,石评梅的作品不仅有缠绕不清 的哲学臆病和清冷的悲哀色彩,而且在感情的层面上也表现得脆弱和哀 苦,通篇充满了“冷月、孤坟、落花、哀鸣、残叶”等冷艳的词汇,她的 作品仿佛是一串串泪珠汇成,可谓满纸辛酸泪。然而她的善感与抑郁的 气质并不妨碍她对女性命运和人生的思考,反而使她能够从悲观主义的 角度循着情感的悲哀逻辑进行思辨与觉悟,表现一种极热烈又悲哀至极 的呐喊,充满着柔弱女性奋力挣扎和不断追求真理的执著精神。 石评梅,山西桃河畔平定县人氏,字波微,乳名“心珠”,取父母心 上明珠之意。父亲石铭是清末老举人,但并不封建迂腐,相反开明并善 于接受新思想。石铭后来任太原中学国文教员,也是高君宇的恩师。 石评梅的文章里曾这样写道:“我生平认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 我有思想新颖的父亲。他今年七十二岁了,但他的时代思想革命精神都 不减于我们青年人。所以我能得今日这样的生活,都是了解我认识我相 信我的父亲之赏赐。” 石评梅幼时,父亲石铭翻遍辞书字典为之取学名“汝壁”。但自幼酷 爱梅花的石评梅偏偏自号“评梅”。她自幼聪颖,博闻强识,琴棋书画, 诗词文赋出众,是“民国四大才女”之一。 醒后的惆怅 深夜梦回的枕上,我常闻到一种飘浮的清香,不是冷艳的梅香,不 是清馨的兰香,不是金炉里的檀香,更不是野外雨后的草香。不知它来 自何处,去至何方?它们伴着皎月游云而来,随着冷风凄雨而来,无可 比拟,凄迷辗转之中,认它为一缕愁丝,认它为几束恋感,是这般悲壮 而缠绵。世界既这般空寂,何必追求物象的因果。 汝负我命,我还汝债,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爱我心,我爱汝色,以是因缘,经百千劫常在缠缚。 ——楞严经 寂灭的世界里,无大地山河,无恋爱生死,此身既属臭皮囊,此心 又何尝有物,因此我常想毁灭生命,锢禁心灵。至少把过去埋了,埋在 那苍茫的海心,埋在那崇峻的山峰;在人间永不波荡,永不飘飞;但是 失败了,仅仅这一念之差,铸塑成这般罪恶。 当我在长夜漫漫,转侧呜咽之中,我常幻想着那云烟一般的往事, 我感到哽酸,轻轻来吻我的是这腔无处挥洒的血泪。 我不能让生命寂灭,更无力制止她的心波澎湃,想到时总觉对不住 母亲,离开她五年把自己摧残到这般枯悴。 要写什么呢?生命已消逝的飞掠去了,笔尖逃逸的思绪,何曾是纸 上留下的痕迹。母亲!这些话假如你已了解时,我又何必再写呢!只恨 这是埋在我心冢里的,在我将要放在玉棺时,把这束心的挥抹请母亲过 目。 天辛死以后,我在他尸身前祷告时,一个令我绻恋的梦醒了!我爱 梦,我喜欢梦,她是浓雾里阑珊的花枝,她是雪纱轻笼了苹果脸的少 女,她如苍海飞溅的浪花,她如归鸿云天里一闪的翅影。因为她既不可 捉摸,又不容凝视,那轻渺渺游丝般梦痕,比一切都使人醺醉而迷惘。 诗是可以写在纸上的,画是可以绘在纸上的,而梦呢,永远留在我心 里。母亲!假如你正在寂寞时候,我告诉你几个奇异的梦。 梦回 这已是午夜人静,我被隔房一阵痛楚的呻吟惊醒!睁开眼时,一盏 罩着绿绸的电灯,低低的垂到我床前,闪映着白漆的几椅和镜台。绿绒 的窗帏长长的拖到地上;窗台上摆着美人蕉。摆着梅花,摆着水仙,投 进我鼻端的也辨不出是那一种花香?墙壁的颜色我写不出,不是深绿, 不是浅碧,像春水又像青天,表现出极深的沉静与幽暗。我环顾一周 后,不禁哀哀的长叹一声!谁能想到呢!我今夜来到这陌生的室中,睡 在这许多僵尸停息过的床上做这惊心的碎梦?谁能想到呢!除了在暗中 捉弄我的命运,和能执掌着生机之轮的神。 这时候门轻轻地推开了。进来一个黑衣罩着白坎肩戴着白高冠的女 郎,在绿的灯光下照映出她娇嫩的面靥,尤其可爱的是一双黑而且深的 眼;她轻盈婀娜的走到我床前。微笑着说:“你醒了!”声音也和她的美 丽一样好听!走近了,细看似乎像一个认识的朋友,后来才想到原来像 去秋死了的婧姊。不知为什么我很喜欢她;当她把测验口温的表放在我 嘴里时,我凝视着她,我是愿意在她依稀仿佛的面容上,认识我不能再 见的婧姊呢! “你还须静养不能多费思想的,今夜要好好的睡一夜:明天也许会 好的,你不要焦急!”她的纤纤玉手按着我的右腕,斜着头说这几句 话。我不知该怎样回答她,我只微笑的点点头。她将温度写在我床头的 一个表上后,她把我的被又向上拉了拉,把汽炉上的水壶拿过来。她和 来时一样又那么轻盈婀娜的去了。电灯依然低低的垂到我床前,窗帏依 然长长的拖到地上,室中依然充满了沉静和幽暗。她是谁呢?她不是我 的母亲,不是我的姊妹,也不是我的亲戚和朋友,她是陌生的不相识的 一个女人;然而她能温慰我服侍我一样她不相识的一个病人。当她走后 我似乎惊醒的回忆时,我不知为何又感到一种过后的惆怅,我不幸做了 她的伤羊。我合掌谢谢她的来临,我像个小白羊,离群倒卧在黄沙凄迷 的荒场,她像月光下的牧羊女郎,抚慰着我的惊魂,吻照着我的创伤, 使我由她洁白仁爱的光里,看见了我一切亲爱的人,忘记了我一切的创 痛。 我那能睡,我那能睡,心海像狂飙吹拂一样的汹涌不宁;往事前 尘,历历在我脑海中映演,我又跌落在过去的梦里沉思。心像焰焰迸射 的火山,头上的冰囊也消融了。我按电铃,对面小床上的漱玉醒了,她 下床来看我,我悄悄地拉她坐在我床边,我说:“漱妹:你不要睡了, 再有两夜你就离开我去了,好不好今夜我俩联床谈心?”漱玉半天也不 说话,只不停的按电铃,我默默望着她娇小的背影咽泪!女仆给我换了 冰囊后,漱玉又转到我床前去看我刚才的温度;在电灯下呆立了半晌, 她才说:“你病未脱险期,要好好静养,不能多费心思多说话,你忘记 了刚才看护吩咐你的话吗?”她说话的声音已有点抖颤,而且她的头低 低的垂下,我不能再求了。好吧!任我们同在这一室中,为了病把我们 分隔的咫尺天涯;临别了,还不能和她联床共话消此长夜,人间真有许 多想不到梦不到的缺憾。我们预想要在今夜给漱玉饯最后的别宴,也许 这时候正在辉煌的电灯下各抱一壶酒,和泪痛饮,在这凄楚悲壮的别宴 上,沉痛着未来而醺醉。那知这一切终于是幻梦,幻梦非实,终于是 变,变异非常;谁料到凄哀的别宴,到时候又变出惊人的惨剧! 这间病房中两张铁床上,卧着一个负伤的我,卧着一个临行的她, 我们彼此心里都怀有异样的沉思,和悲哀:她是山穷水尽无路可通,还 要挣扎着去投奔远道,在这冰天雪地,寒风凄紧时候;要践踏出一条道 路,她不管上帝付给的是什么命运?我呢,原只想在尘海奔波中消磨我 的岁月和青春,那料到如今又做了十字街头,电车轮下,幸逃残生的负 伤者!生和死一刹那间,我真愿晕厥后,再不醒来,因为我是不计较到 何种程度才值的死,希望得什么泰山鸿毛一类的虚衔。假如死一定要和 我握手,我虽不愿也不能拒绝,我们终日在十字街头往来奔波,活着出 门的人,也许死了才抬着回来。这类意外的惨变,我们且不愿它来临, 然而也毫无力量可以拒绝它来临。 我今天去学校时,自然料不到今夜睡在医院、而且负了这样沉重的 伤。漱玉本是明晨便要离京赴津的,她那能想到在她临行时候,我又遭 遇了这样惊人心魂的惨劫?因之我卧在病床上深深地又感到了人生多 变,多变之中固然悲惨凄哀,不过有时也能找到一种意想不及的收获。 我似乎不怎样关怀我负伤的事,我只回想着自己烟云消散后的旧梦,沉 恋着这惊魂乍定,恍非身历的新梦。 漱玉喂我喝了点牛奶后,她无语的又走到她床前去,我望着沉重的 双肩长叹!她似乎觉着了。回头向我苦笑着说:“为什么?”我也笑了, 我说:“不知道?”她坐在床上,翻看一本书。我知她零乱的心绪,大概 她也是不能睡;然而她知我也是不愿意睡,所以她又假睡在床上希望着 我静寂中能睡。她也许不知道我已厌弃睡,因为我已厌弃了梦,我不愿 入梦,我是怕梦终于又要惊醒! 有时候我曾羡慕过病院生活,我常想有了病住几天医院,梦想着这 一定是一个值的描写而别有兴感的环境;但是今夜听见了病人痛楚的呻 吟,看见了白衣翩跹的看护,寂静阴惨的病室,凄哀暗淡的灯光时,我 更觉的万分悲怆!深深地回忆到往日病院的遗痕,和我心上的残迹,添 了些此后离梦更遥的惆怅!而且愿我永远不再踏进这肠断心碎的地方。 心绪万端时,又想到母亲。母亲今夜的梦中,不知我是怎样的入 梦?母亲!我对你只好骗你,我那能忍把这些可怕可惊的消息告诉你。 为了她我才感谢上苍,今天能在车轮下逃生,剩得这一付残骸安慰我白 发皤皤的双亲。为了母亲我才珍视我的身体,虽然这一付腐蚀的残骸, 不值爱怜;但是被母亲的爱润泽着的灵魂,应该随着母亲的灵魂而安 息,这似乎是暗中的声音常在诏示着我。然而假使我今天真的血迹模糊 横卧在车轨上时,我虽不忍抛弃我的双亲也不能。想到此我眼中流下感 谢的泪来! 路既未走完,我也只好背起行囊再往前去,不管前途是荆棘是崎 岖,披星戴月的向前去。想到这里我心才平静下,漱玉蜷伏在床上也许 已经入了梦,我侧着身子也想睡去,但是脑部总是迸发出火星,令我不 能冷静。 夜更静了,绿帏后似乎映着天空中一弯残月。我由病床上起来,轻 轻地下了床,走到窗前把绿帏拉开,惨白的月光投射进来,我俯视月光 照着的楼下,在一个圆形的小松环围的花圃里中央,立着一座大理石的 雕像,似乎是一个俯着合掌的女神正在默祷着!这刹那间我心海由汹涌 而归于枯寂,我抬头望着天上残月和疏星,低头我又看在凄寒冷静的月 夜里,那一个没有性灵的石像;我痴倚在窗前沉思,想到天明后即撒手 南下的漱玉,又想到从死神羽翼下逃回的残躯,我心中觉着辛酸万分, 眼泪一滴一滴流到炎热的腮上。我回到床前,月光正投射到漱玉的身 上,窗帏仍开青,睁眼可以看见一弯银月,和闪烁的繁星。 归来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我骑着驴儿归来了。过了南天门的长山 坡,远远望见翠绿丛中一带红墙,那就是孔子庙前我的家了,心中说不 出是什么滋味,这又是一度浩劫后的重生呢:依稀在草香中我嗅着了血 腥:在新冢里看见了战骨。我的家,真能如他们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 吗?我有点儿不相信。 抬头已到了城门口,在驴背上忽然听见有人唤我的乳名。这声音和 树上的蝉鸣夹杂着,我不知是谁?回过头来问跟着我的小童: “珑珑!听谁叫我呢!你跑到前边看看。” 接着又是一声,这次听清楚了是父亲的声音;不过我还不曾看见他 到底是在那里喊我,驴儿过了城洞我望见一个新的炮垒,父亲穿着白的 长袍,站在那土丘的高处,银须飘拂向我招手;我慌忙由驴背上下来, 跑到父亲面前站定,心中觉着凄梗万分眼泪不知怎么那样快,我怕父亲 看见难受,不敢抬起头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父亲用他的手抚摩着我 的短发,心里感到异样的舒适与快愉。也许这是梦吧,上帝能给我们再 见的机会。 沉默了一会,我才抬起头来,看父亲比别时老多了,面容还是那样 慈祥,不过举动得迟钝龙钟了。我扶着他下了土坡,慢慢缘着柳林的大 道,谈着路上的情形。我又问问家中长亲们的健康,有的死了,有的还 健在,年年归来都是如此沧桑呢。珑珑赶着驴儿向前去了,我和父亲缓 步在黄昏山色中。 过了孔庙的红墙,望见我骑的驴儿拴在老槐树上,昆林正在帮着珑 珑拿东西呢!她见我来了,把东西扔了就跑来,喊了一声“梅姑!”似乎 有点害羞,马上低了头,我握着她手一端详:这孩子出脱的更好看了, 一头如墨云似的头发,衬着她如雪的脸儿,睫毛下一双大眼睛澄碧灵 活,更显得她聪慧过人。这年龄,这环境,完全是十年前我的幻影,不 知怎样联想起自己的前尘,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进了大门,母亲和一个不认识的女人坐在葡萄架下,嫂嫂正在洗 手。她们看见我都喜欢的很。母亲介绍我那个人,原来是新娶的八婶。 吃完饭,随便谈谈奉军春天攻破娘儿关的恐慌虚惊,母亲就让我上楼去 休息。这几间楼房完全是我特备的,回来时母亲就收拾清楚,真是窗明 几净,让我这匹跋涉千里疲惫万分的征马,在此卸鞍。走了时就封锁起 来,她日夜望着它祷祝我平安归来。 每年走进这楼房时,纵然它是如何的风景依然,我总感到年年归来 时的心情异昔。扶着石栏看紫光弥漫中的山城,天宁寺矗立的双塔,依 稀望着我流浪的故人微笑!沐浴在这苍然暮色的天幕下时,一切扰攘奔 波的梦都霍然醒了。忘掉我还是在这嚣杂的人寰。尤其令我感谢的是故 乡能逃出野蛮万恶的奉军蹂躏,今日归来不仅天伦团聚而且家园依旧。 我看见一片翠挺披拂的玉米田,玉米田后是一畦畦的瓜田,瓜田尽 头处是望不断的青山,青山的西面是烟火,人家,楼台城廓,背着一带 黑森森的树林,树梢头飘游着逍遥的流云。静悄悄不见一点儿嘈杂的声 音,只觉一阵阵凉风吹摩着鬓角衣袂,几只小鸟在白云下飞来飞去。 我羡慕流云的逍遥,我忌恨飞鸟的自由,宇宙是森罗万象的,但我 的世界却是狭的笼呢! 追逐着,追逐着,我不能如愿满足的希望。来到这里又想那里,在 那里又念着回到这里,我痛苦的,就是这不能宁静不能安定的灵魂。 正凝想着,昆林抱着黑猫上来了。这是母亲派来今夜陪我的侣伴。 临睡时,天暮上只有几点半明半暗的小星星。我太疲倦了,这夜不 曾失眠,也不曾做梦。 父亲的绳衣 “荣枯事过都成梦,忧喜情忘便是禅。”人生本来一梦,在当时兴致 勃然,未尝不感到香馥温暖,繁华清丽。至于一枕凄凉,万象皆空的时 候,什么是值得喜欢的事情,什么是值得流泪的事情?我们是生在世界 上的,只好安于这种生活方程,悄悄地让岁月飞逝过去。消磨着这生命 的过程,明知是镜花般不过是一瞥的幻梦,但是我们的情感依然随着遭 遇而变迁。为了天辛的死,令我觉悟了从前太认真人生的错误,同时忏 悔我受了社会万恶的蒙蔽。死了的明显是天辛的躯壳,死了的惨淡潜隐 便是我这颗心,他可诅咒我的残忍,但是我呢,也一样是啮残下的牺牲 者呵! 我的生活是陷入矛盾的,天辛常想着只要他走了,我的腐蚀的痛苦 即刻可以消逝。这是一个错误的观念,事实上矛盾痛苦是永不能免除 的。现在我依然沉陷在这心情下,为了这样矛盾的危险,我的态度自然 也变了,有时的行为常令人莫明其妙。 这种意思不仅父亲不了解,就连我自己何尝知道我最后一日的事 实;就是近来倏起倏灭的心思,自己每感到奇特惊异。 清明那天我去庙里哭天辛,归途上我忽然想到与父亲和母亲结织一 件绳衣。我心里想的太可怜了,可以告诉你们的就是我愿意在这样心情 下,作点东西留个将来回忆的纪念。母亲他们穿上这件绳衣时,也可起 到他们的女儿结织时的忧郁和伤心!这个悲剧闭幕后的空寂,留给人间 的固然很多,这便算埋葬我心的坟墓,在那密织的一丝一缕之中,我已 将母亲交付给我的那心还她了。 我对于自己造成的厄运绝不诅咒,但是母亲,你们也应当体谅我, 当我无力扑到你怀里睡去的时候,你们也不要认为是缺憾吧! 当夜张着黑翼飞来的时候,我在这凄清的灯下坐着,案头放着一个 银框,里面刊装着天辛的遗像,像的前面放着一个紫玉的花瓶,瓶里插 着几枝玉簪,在花香迷漫中,我默默的低了头织衣;疲倦时我抬起头来 望望天辛,心里的感想,我难以写出。深夜里风声掠过时,尘沙向窗上 瑟瑟的扑来,凄凄切切似乎鬼在啜泣,似乎鸱 的翅儿在颤栗!我仍然 低了头织着,一直到我伏在案上睡去之后。这样过了七夜,父亲的绳衣 成功了。 父亲的信上这样说: ……明知道你的心情是如何的恶劣,你的事务又很冗繁,但是你偏 在这时候,日夜为我结织这件绳衣,远道寄来,与你父防御春寒。你的 意思我自然喜欢,但是想到儿一腔不可宣泄的苦衷时,我焉能不为汝凄 然!…… 读完这信令我惭愧,纵然我自己命运负我,但是父母并未负我;他 们希望于我的,也正是我愿为了他们而努力的。父亲这微笑中的泪珠, 真令我良心上受了莫大的责罚,我还有什么奢望呢!我愿暑假快来,我 扎挣着这创伤的心神,扑向母亲怀里大哭!我廿年的心头埋没的秘密, 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隔 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女 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 在天辛死后,我已整个的跪献在父母座下了。我不忍那可怕的人间 隔膜,能阻碍了我们天性的心之交流,使他们永远隐蔽着不知道他们的 女儿——不认识他们的女儿。弄人间的心太狠毒了,但是我不能不忍再 去捉弄素君,我忏悔着罪恶的时候,我又那能重履罪恶呢!天呵!让我 隐没于山林中吧!让我独居于海滨吧!我不能再游于这扰攘的人寰了。 素君喜欢听我的诗歌,我愿从此搁笔不再做那些悲苦欲泣的哀调以 引他的同情。素君喜欢读我过去记录,我愿从此不再提到往事前尘以动 他的感慨。素君喜欢听我抚琴,我愿从此不再向他弹琴以乱他的心曲。 素君喜欢我的行止丰韵,我愿此后不再见他以表示绝决。玲弟!我已走 了,你们升天入地怕也觅不到我的踪迹,我是向远远地天之角地之涯独 自漂流去了。不必虑到什么,也许不久就毁灭了这躯壳呢!那时我可以 释去此生的罪戾,很清洁光明的去见上帝。 姑母的小套间内储存着一只大皮箱,上面有我的封条。我屋里中间 桌上抽屉内有钥匙,请你开开,那里边就是我的一生,我一生的痕迹都 在那里。你像看戏或者读小说一样检收我那些遗物,你不必难受。有些 东西也不要让姑母表妹她们知道,我希望你能知道我了解我,我不愿使 不了解不知道我的人妄加品评。那些东西都是分别束缚着。你不是快放 暑假了吗?你在闲暇时不妨解开看看,你可以完全了解我这苦悲的境界 和一切偶然的捉弄,一直逼我到我离开这世界。这些都是刺伤我的毒 箭,上边都沾着我淋漓的血痕,和粉碎的心瓣。 唉!让我追忆一下吧!小时候,姑父说蕙儿太聪慧了,怕没有什么 福气,她的神韵也太清峭了。父亲笑道:我不喜欢一个女孩儿生得笨蠢 如牛,一窍不通。那时大家都笑了,我也笑了!如今才知道自己的命 运,已早由姑父鉴定了;我很希望黄泉下的姑父能知道如今流落无归到 处荆棘的蕙儿。而一援手指示她一条光明超脱的路境以自救并以救人 哩! 不说闲话吧!你如觉这些东西可以给素君看时,不妨让他看看。他 如果看完我那些日记和书信,他一定能了然他自己的命运,不是我过分 的薄情,而是他自己的际遇使然了。这样可以减轻我许多罪恶,也可以 表示我是怎样的一个女子,不然怕诅咒我的人连你们也要在内呢!如果 素君对于我这次走不能谅解时,你还是不必让他再伤心看这些悲惨的遗 物,最好你多寻点证据来证明我是怎样一个堕落无聊自努力的女子,叫 他把我给他那点稀薄的印象完全毁灭掉才好,皮箱内有几件好玩具珍贵 的东西,你最好替我分散给表妹妹们。但是素君,你千万不能把我的东 西给他,你能原谅我这番心才对,我是完全想用一个消极的方法来毁灭 了我在他的心境内的。 皮箱上边 内有一个银行存款折子,我这里边的钱是留给母亲的一 点礼物,你可以代收存着;过一两个月,你用我名义写一封信汇一些钱 去给母亲,一直到款子完了再说,那时这世界也许已变过了。这件事比 什么都重要,你一定要念我的可怜,念我的孤苦,念我母亲的遭遇,替 我办到这很重要的事。另有一笔款子,那是特别给文哥修理坟墓用的。 今年春天清明节我已重新给文哥种植了许多松树,我最后去时,已葱笼 勃然大有生气,我是希望这一生的血泪来培植这几株树的,但是连这点 微小的希望环境都不允许我呢!我走后,他墓头将永永远远的寂寞了, 永永远远再看不见缟素衣裳的女郎来挥泪来献花了,将永永远远不能再 到那湖滨那土丘看晚霞和春霭了。秋林枫叶,冬郊寒雪。芦苇花开,稻 香弥漫时,只剩了孤寂无人凭吊的墓了,这也许是永永远远的寂寞泯灭 吧!以后谁还知道这块黄土下埋着谁呢?更有谁想到我的下落,已和文 哥隔离了千万里呢! 深山村居的老母,此后孤凄仃伶的生活,真不堪设想,暮年晚景伤 心如此,这都是我重重不孝的女儿造成的,事已到此,夫复何言。黄泉 深埋的文哥,此后异乡孤魂,谁来扫祭?这孤冢石碑,环墓朽树,谁来 灌浇?也许没有几年就冢平碑倒,树枯骨暴呢!我也只好尽我的力量来 保存他,因此又要劳你照拂一下,这笔款子就是预备给他修饰用的。玲 弟!我不敢说我怎样对你好,但是我知道你是这世界上能够了解我,可 怜我,同情我的一个人。这些麻烦的未了之件也只有你可以托付了。我 用全生命来感谢你的盛意,玲弟!你允许我这最后的请求吗? 这世界上。事业我是无望了,什么事业我都做过,但什么都归失败 了。这失败不是我的不努力而是环境的恶劣使然。名誉我也无望了。什 么虚荣的名誉我都得到了,结果还是空虚的粉饰。而且牺牲了无数真诚 的精神和宝贵的光阴去博那不值一晒的虚荣,如今,我还是依然故我, 徒害得心身俱碎。我悔,悔我为了一时虚名博得终身的怨愤。有一个时 期我也曾做过英雄梦,想轰轰烈烈,掀天踏海的闹一幕悲壮武剧。结 果,我还未入梦,而多少英雄都在梦中死了,也有侥幸逃出了梦而惊醒 的,原来也是一出趣剧,和我自己心里理想的事迹绝不是一件事,相去 有万万里,而这万万里又是黑黯崎岖的险途,光明还是在九霄云外。 有时自己骗自己说:不要分析,不要深究,不要清楚,昏昏沉沉糊 涂混日子吧!因此奔波匆忙,微笑着,敷衍着,玩弄面具,掉换枪花, 当时未尝不觉圆满光彩。但是你一沉思凝想,才会感觉到灵魂上的尘土 封锁创痕斑驳的痛苦,能令你鄙弃自己,痛悔所为,而想跃人苍海一洗 这重重的污痕和尘土呢!这时候,怎样富贵荣华的物质供奉,那都不能 安慰这灵魂高洁纯真的需要。这痛苦,深夜梦醒,独自沉思忏悔着时: 玲弟!我不知应该怎样毁灭这世界和自己? 社会——我也大略认识了。人类——我也依稀会晤了。不幸的很, 我都觉那些一律无讳言吧,罪恶,虚伪的窝薮和趣剧表演的舞台而已。 虽然不少真诚忠实的朋友,可以令我感到人世的安慰和乐趣,但这些同 情好意;也许有时一样同为罪恶,揭开面具还是侵夺霸占,自利自私而 已。这世界上什么是值得我留恋的事,可以说如今都在毁灭之列了。 这样在人间世上,没有一样东西能系连着继续着我生命的活跃,我 觉这是一件最痛苦的事。不过我还希望上帝能给我一小点自由能让我灵 魂静静地蜷伏着,不要外界的闲杂来扰乱我;有这点自由我也许可以混 下去,混下去和人类自然生存着,自然死亡着一样。这三年中的生活, 我就是秉此心志延长下来的。我自己又幻想任一个心灵上的信仰寄托我 的情趣,那就是文哥的墓地和他在天的灵魂,我想就这样百年如一日过 去。谁会想到,偶然中又有素君来破坏捣乱我这残余的自由和生活,使 我躲避到不能不离开母亲,和文哥而奔我渺茫不知栖止的前程。 都是在人间不可避免的,我想避免只好另觅道路了。但是那样乱哄 哄内争外患的中国,什么地方能让我避免呢!回去山里伴母亲渡这残 生,也是一个良策,但是我的家乡正在枪林弹雨下横扫着,我又怎能归 去,绕道回去,这行路难一段,怕我就没有勇气再挣扎奋斗了,我只恨 生在如此时代之中国,如此时代之社会,如此环境中之自我;除此外, 我不能再说什么了。玲弟!这是蕙姊最后的申诉,也是我最后向人间忏 悔的记录,你能用文学家的眼光鉴明时,这也许是偶然心灵的组合,人 生皆假,何须认真,心情阴晴不定,人事变化难测,也许这只是一封信 而已。 姑母前替我问好,告诉她我去南洋群岛一个华侨合资集办的电影公 司,去做悲剧明星去了。素君问到时,也可以告诉他说蕙姊到上海后已 和一个富翁结婚,现在正在西湖度蜜月呢。 恐怖 父亲的生命是秋深了。如一片黄叶系在树梢。十年,五年,三年以 后,明天或许就在今晚都说不定。因之,无论大家怎样欢欣团聚的时 候,一种可怕的暗影,或悄悄飞到我们眼前。就是父亲的喜欢时,也会 忽然的感叹起来!尤其是我,脆弱的神经,有时想的很久远很恐怖。父 亲在我家里是和平之神。假如他有一天离开人间,那我和母亲就沉沦在 更深的苦痛中了。维持我今日家庭的绳索是父亲,绳索断了,那自然是 一个莫测高深的陨坠了。 逆料多少年大家庭中压伏的积怨,总会爆发的。这爆发后毁灭一切 的火星落下时,怕懦弱的母亲是不能逃免!我爱护她,自然受同样的创 缚,处同样的命运是无庸疑议了。那时人们一切的矫饰虚伪,都会褪落 的;心底的刺也许就变成弦上的箭了。 多少隐恨说不出在心头。每年归来,深夜人静后,母亲在我枕畔偷 偷流泪!我无力挽回她过去铸错的命运,只有精神上同受这无期的刑 罚。有时我虽离开母亲,凄冷风雨之夜,灯残梦醒之时,耳中犹仿佛听 见枕畔有母亲滴泪的声音。不过我还很欣慰父亲的健在,一切都能给她 作防御的盾牌。 谈到父亲,七十多年的岁月,也是和我一样颠沛流离,忧患丛生, 痛苦过于幸福。每次和我们谈到他少年事,总是残泪沾襟不忍重提。这 是我的罪戾呵!不能用自己柔软的双手,替父亲抚摸去这苦痛的瘢痕。 我自然是萍踪浪迹,不易归来;但有时交通阻碍也从中作梗。这次 回来后,父亲很想乘我在面前,预嘱他死后的诸事,不过每次都是泪眼 模糊,断续不能尽其辞。有一次提到他墓穴的建修,愿意让我陪他去看 看工程,我低头咽着泪答应了。 那天夜里,母亲派人将父亲的轿子预备好,我和曾任监工的族叔蔚 文同着去,打算骑了姑母家的驴子。 翌晨十点钟出发:母亲和芬嫂都嘱咐我好好招呼着父亲,怕他见了 自己的坟穴难过;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防备着,只觉心中感到万分惨 痛。一路很艰险,经过都是些崎岖山径;同样是青青山色,潺潺流水, 但每人心中都压抑着一种凄怆,虽然是旭日如烘,万象鲜明,而我只觉 前途是笼罩一层神秘恐怖黑幕,这黑幕便是旅途的终点,父亲是一步一 步走近这伟大无涯的黑幕了。 在一个高堑如削的山峰前停住,父亲的轿子落在平地。我慌忙下了 驴子向前扶着,觉他身体有点颤抖,步履也很软弱,我让他坐在崖石上 休息一会。这真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后面是连亘不断的峰峦,前面 是青翠一片麦田;山峰下隐约林中有炊烟,有鸡唱犬吠的声音。父亲指 着说:“那一带村庄是红叶沟,我的祖父隐居在这高塔的庙里,那庙叫 华严寺,有一股温泉,流汇到这庙后的崖下。土人传说这泉水可以治眼 病呢!我小时候随着祖父,在这里读书;已经有三十多年不来了,人事 过的真快呵!不觉得我也这样老了。”父亲仰头叹息着。 蔚叔领导着进了那摩云参天的松林,苍绿阴森的荫影下,现出无数 冢墓,矗立着倒斜着风雨剥蚀的断蝎残碑。地上丛生了许多草花,红的 黄的紫的夹杂着十分好看。蔚叔回转进一带白杨,我和父亲慢步徐行, 阵阵风吹,声声蝉鸣,都现得惨淡空寂,静默如死。 蔚叔站住了,面前堆满了磨新的青石和沙屑,那旁边就是一个深的 洞穴,这就是将来掩埋父亲尸体的坟墓。我小心看着父亲,他神色现得 异样惨淡,银须白发中,包掩着无限的伤痛。 一阵风吹起父亲的袍角,银须也缓缓飘拂到左襟;白杨树上叶子磨 擦的声音,如幽咽泣诉,令人酸哽,这时他颤巍巍扶着我来到墓穴前站 定。 父亲很仔细周详的在塞穴四周看了一遍,觉得很如意。蔚叔又和他 筹画墓头的式样,他还能掩饰住悲痛说:“外面的式样坚固些就成啦; 不要太讲究了,靡费金钱。只要里面干燥光滑一点,棺木不受伤就可以 了。” 回头又向我说: “这些事情原不必要我自己做,不过你和璜哥,整年都在外面;我 老了,无可讳言是快到坟墓去了。在家也无事,不愁穿,不愁吃,有时 就愁到我最后的安置。棺木已扎好了,里子也裱漆完了。衣服呢我不愿 意穿前清的遗服或现在的袍褂。我想走的时候穿一身道袍。璜哥已由汉 口给我寄来了一套,鞋帽都有,那天请母亲找出来你看看。我一生廉洁 寒苦,不愿浪费,只求我心身安适就成了。都预备好后,省临时麻烦; 不然你们如果因事忙因道阻不能回来时,不是要焦急吗?我愿能悄悄地 走了,不要给你们灵魂上感到悲伤。生如寄,死如归,本不必认真 呵!” 我低头不语,怕他难过,偷偷把泪咽下去。等蔚叔扶父亲上了轿 后,我才取出手绢揩泪。 临去时我向松林群冢望了一眼,再来时怕已是一个梦醒后。 跪在洞穴前祷告上帝:愿以我青春火焰,燃烧父亲残弱的光辉!千 万不要接引我的慈爱父亲来到这里呵!这是我第二次感到坟墓的残忍可 怕,死是这样伟大的无情。 社戏 临离北平时,许多朋友送了我不少的新书。回来后,这寂寞的山 城,除了自然界的风景外,真没有可以消遣玩耍的事情,只有拿上几本 爱读的书,到葡萄架下,老槐树底,小河堤上,茅庵门前,或是花荫蝉 声,楼窗晚风里去寻求好梦。书又何曾看了多少,只凝望着晚霞和流云 而沉思默想;想倦了,书扔在地上,我的身体就躺在落英绿茵中了。怎 样醒来呢?快吃饭了,昆林抱着黄狸猫,用它的绒蹄来抚摸我的脸,惊 醒后,我牵了昆林,黄狸猫跟在我们后边,一块儿走到母亲房里。桌上 已放置了许多园中新鲜菜蔬烹调的佳肴,昆林坐在小椅子上,黄狸猫蹲 在她旁边。那时一切的环境,都是温柔的和母亲的手一样。 读倦了书,母亲已派人送冰浸的鲜艳的瓜果给我吃。亲戚家也都把 他们园地中的收获,大篮小筐的馈赠我,我真成了山城中幸福的娇客。 黄昏后,晚风凉爽时,我披着罗衣陪了父亲到山腰水涧去散步。 想起来,我真是短短地一个美满的神仙的梦呢! 有一天姑母来接我去看社戏。这正是一个清新的早晨,微雨初晴旭 日像一团火轮,我骑着小驴儿,得得得得走过了几个小村堡到了姑母 家。姑母家,充满了欣喜的空气欢迎我。 早餐后,来了许多格子布,条儿布的村姑娘来看我,都梳着辫子, 扎着鲜艳的头绳,粉白脸儿拢着玫瑰腮,更现的十分俏丽。姑母介绍 时,我最喜欢梳双髻的兰篮;她既天真又活泼,而且很大方,不像别的 女孩子那样怕生害羞。 今天村里的妇女们,衣饰都收拾的很新洁。一方面偷空和姑姑姨姨 们畅叙衷怀,一方面还要张罗着招待客人看戏。比较城市中,那些辉煌 华丽的舞台剧场中的阔老富翁们,拥伴侍候着那些红粉骷髅,金钱美 人,要幸福多了。这种可爱的纯真和朴素,使的她们灵魂是健康而且畅 快呵!不过人生的欲望无穷,达不到的都是美满,获得的都是缺陷,彼 此羡慕也彼此妒忌,这就是宛转复杂的苦痛人生吧! 戏台在一块旷野地。前面那红墙高宇的就是关帝庙。这台戏,有的 人说是谢神的,因为神的力量能保佑地面不曾受奉军的蹂躏。有的人说 是庆祝北代成功的,特意来慰劳前敌归来的将士们。台前悬挂着两个煤 气灯,交叉着国旗党旗,两旁还挂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的 对联。我和兰篮她们坐在姑家的席棚里,清楚的看见这简陋剧场的周 围,是青山碧水,瓜田莱畦,连绵不断翠色重重的高粱地。 集聚的观众,成个月牙形。小贩呼卖声,儿童哭闹声,妇女们的笑 语声,刺耳的锣鼓声,种种嘈杂的声音喊成一片;望去呢,是闹烘烘一 团人影,缓缓移动像云拥浪堆。 二点钟时候,戏开演了。咿咿呀呀,唔唔呵呵,红的进去,黑的出 来,我简直莫明其妙是做什么?回头问女伴,她们一样摇头不知。我遂 将视线移在台下,觉得舞台下的活动影戏,比台上的傀儡还许有趣呢! 正凝视沉思时,东北角上忽然人影散动,观众们都转头向那方看 去,隐隐听见哭喊求饶的声音。这时几声尖锐的啸笛吹起,人群中又拥 出许多着灰色军服的武装同志,奔向那边去了。妇女们胆小的都呼儿携 女的逃遁了,大胆些的站在板凳上伸头了望;蓦然间起了极大的纷扰。 一会儿姑母家派人来接我们。我向来人打听的结果,才知道这纷乱 的原因。此地驻扎的武装同志来看戏时,无意中乡下一个农民践踏了他 一足泥,这本来小得和芝麻一样大的事,但是我们的同志愤怒之余就拿 出打倒的精神来了。这时看台上正坐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婆,她听见儿 子哭喊求救的声音,不顾一切由椅子上连跌带跑奔向人群,和那着灰色 军装的兵,加入战团。一声啸笛后又来了许多凶恶的军士助威,不一会 那母子已打的血迹淋漓,气息奄奄,这时还不知性命怎样呢!据说这类 事情,一天大小总发生几项,在这里并不觉的奇怪。不过我是恍惚身临 旧境一样的愤慨罢了! 挤出来时,逢见一个军官气冲冲的走过去。后面随着几个着中山服 的青年,认识一位姓唐的,他是县党部的委员。 在山坡上,回头还能看见戏台上临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我轻 轻舒放了一口气。才觉得我是生活在这样幸福的环境里。 爆竹声中的除夕 这时候是一个最令人撩乱不安的环境,一切都在欢动中颤摇着。离 人的心上是深深地厚厚地罩着一层乡愁,无论如何不想家的人,或者简 直无家可想的人,他都要猛然感到悲怆,像惊醒一个梦似的叹息着! 在这雪后晴朗的燕市,自然不少漂泊到此的旅客游子,当爆竹声彻 夜的在空中振动时,你们心上能不随着它爆发,随着它陨落吗?这时的 心怕要和爆竹一样的爆发出满天的火星。而落下时又是那么狼藉零乱, 碎成一片一节的散到地上。 八年了,我在北京城里听爆竹声,环境心情虽年年不同,而这种惊 魂碎心的声音是永远一样的。记得第一年我在红楼当新生,仿佛是睡在 冰冷的寝室床上流泪度过的;不忍听时我曾用双手按着耳朵,把头缩在 被里,心里骗自己说:“这是一个平常的夜,静静地睡吧!”第二年在一 个同乡家里,三四个小时候的老朋友围着火炉畅谈在太原女师时顽皮的 往事。笑话中听见爆竹,便似乎想到家里,跪在神龛前替我祝福的母 亲。第三年在红楼的教室中写文章,那时我最好,好的是知道用功的读 书,而且学的写白话文,不是先前的一味顽皮嘻笑了。不过这一年里, 我认识了人间的忧愁。第四年我也是在红搂,除夕之夜记得是写信,写 一封悲凄哀婉的信,还做了四首旧诗。第五年我已出了红楼,住在破庙 的东厢,这一年我是多灾多难,多愁多病的过去了。第六年我又到了一 个温暖的家庭里寄栖,爱我护我如我自己的家一样;不幸那时宇哥病 重,除夕之夜,是心情纷坛,事务繁杂中度过的。第七年我仍是寄居在 这个繁花纷披的篱下,然相形之下,我笑靥总掩饰不住啼痕;当一个由 远处挣扎飞来的孤燕,栖息在乐园的门里时,她或许是因在银光闪烁的 镜里,现出她疮痛遍体的形状更感到凄酸的!况且这一年是命运埋葬我 的时候。第八年的除夕,就是今夜了,爆竹声和往年一样的飞起而落 下,爆发后的强烈火星,和坠落在地上的纸灰余烬也仿佛是一样;就是 我这在人生轮下转动的小生命,也觉还是那一套把戏的重映演。 八年了,我仔细回忆觉我自己是庸凡的度过去了,生命的痕迹和历 程也只是些琐碎的儿女事。我想找一两件能超出平凡可以记述的事,简 直没有!我悔恨自己是这样不长进,多少愿望都被命运的铁锤粉碎,如 今挣扎着的只是这已投身到悲苦中奢望做一个悲剧人物的残骸。假使我 还能有十年的生命,我愿这十年中完成我的素志,做一个悲剧的主人, 在这灰黯而缺乏生命火焰的人间,放射一道惨白的异彩! 我是家庭社会中的闲散人,我肩上负荷的,除了因神经软弱受不住 人世的各种践踏欺凌讪讽嘲笑,而感到悲苦外,只是我自己生命的营养 和保护。所以我无所谓年关的,在这啼饥号寒的冬夜,腊尽岁残的除 夕,可以骄傲人了;因为我能在昏黯的电灯下,温暖的红炉畔,慢慢地 回忆过去,仔细听窗外天空中声调不同的爆竹,从这些声音中,我又幻 想着一个一个爆竹爆发和陨落的命运,你想,这是何等闲散的兴致?在 这除夕之夜不必到会计室门前等着领欠薪,不必在冰天雪地中挟着东西 进当铺,不必向亲戚朋友左右张罗,不必愁明天酒肉饭食的有无,这样 我应该很欣慰的送旧迎新。然而爆竹声中的心情,似乎又不是那样简单 而闲逸,我不知怎样形容,只感到无名的怅惘和辛酸!为了这一声声间 断连续的炮竹声,扰乱了我宁静的心潮,那纤细的波浪,一直由官感到 了我的灵魂深处,颤动的心弦不知如何理,如何弹? 我想到母亲。 母亲这时候是咽着泪站在神龛前的,她口中呢喃祷告些什么,是替 天涯的女儿在祝福吧?是盼望暑假快临她早日归来吧?只有神知道她心 深处的悲哀,只有神龛前的红烛,伴着她在落泪!在这一夜,她一定要 比平常要想念我,母亲!我不能安慰你在家的孤寂,你不能安慰我漂泊 的苦痛,这一线爱牵系着两地相思,我恨人间为何有别离?而我们的隔 离又像银河畔的双星,一年一度重相会,暑假一月的团聚恍如天上七 夕。母亲,岁去了,你鬓边银丝一定更多了,你思儿的泪,在这八年中 或者也枯干了,母亲,我是知道的,你对于我的爱。我虽远离开你,在 团圆家筵上少了我;然而我在异乡团贺的筵上,咽着泪高执着酒杯替别 人祝福时,母亲,你是在我的心上。 母亲!想起来为什么我离开你,只为了,我想吃一碗用自己心血苦 力挣来的饭。仅仅这点小愿望,才把我由你温暖的怀中劫夺出,做这天 涯寄迹的旅客,年年除夕之夜,我第一怀念的便是你,我只能由重压 的,崎岖的挣扎中,在远方祝福你! 想到母亲,我又想到银须飘拂七十岁的老父,他不仅是我慈爱的父 亲,并且是我生平最感戴的知己;我奔波尘海十数年,知道我,认识 我,原谅我,了解我的除了父亲外再无一人。他老了,我和璜哥各奔前 程,都不能常在他膝前承欢;中原多事,南北征战,反令他脑海中挂念 着两头的儿女,惊魂难定!我除了努力做一个父亲所希望所喜欢的女儿 外,我真不知怎样安慰他报答他,人生并不仅为了衣食生存?然而,不 幸多少幸福快乐都为了衣食生存而捐弃;岂仅是我,这爆竹声中伤离怀 故的自然更有人在。我想倦了娘子关里的双亲时,又想到漂流在海上的 晶清,这夜里她驻足在哪里?只有天知道。她是在海上,是在海底,是 在天之涯,是在地之角,也只有天知道。她这次南下的命运是凄悲,是 欢欣,是顺利,是艰险,也只有天知道。我只在这爆竹声中,静静地求 上帝赐给她力量,令她一直挣扎着,挣扎着到一个不能挣扎的时候。还 说什么呢!一切都在毁灭捐弃之中,人世既然是这样变的好玩,也只好 睁着眼挺着腰一直向前去,到底看看最后的究竟是什么?一切的箭镞都 承受,一切的苦恼都咽下,倒了,起来!倒了,起来!一直到血冷体僵 不能挣扎为止。走向前便向前走吧!前边不一定有桃红色的希望;然而 人生只是走向前,虽崎岖荆棘明知险途,也只好走向前,渺茫的前途, 归宿何处?这岂是我们所知道,也只好付之命运去主持。人生惟其善 变,才有这离合悲欢,因之“生”才有意义,有兴趣;我祷告晶清在海 上,落日红霞,冷月夜深时,进步觉悟了幻梦无凭,而另画一条战斗的 阵线,奋发她厮杀的勇气! 我盼望她在今夜,把过去一切的梦都埋葬了,或者在爆竹声中毁灭 焚碎不再遗存;从此用她的聪明才能,发挥到她愿意做的事业上,那能 说她不是我们的英雄?!悲愁乞怜,呻吟求情,岂是我们知识阶级的女 子所应为?我们只有焚毁着自己的身体,当后来者光明的火炬!如有一 星火花能照耀一块天地时,我们也应努力去工作吉寻觅!黄昏时,我曾 打开晶清留给我的小书箱,那一只箱子上剥蚀破碎的痕迹,和她心一 样。我检点时忽然一阵心酸,禁不住的热泪滴在她的旧书上。我呆立在 火炉畔,望着灰烬想到绿屋中那夜检收书箱时的她,其惨淡伤心,怕比 我对着这寂寞的书箱落泪还要深刻吧!一直搁在我房里四五天了,我都 不愿打开它,有时看见总觉刺心,拿到别的房里去我又不忍离它。晶清 如果知道它们这样令我难处置时,她一定不愿给我了。 我看见时总想:这只破箱,剥蚀腐毁的和她心一样。在一个梦的惊 醒后,我和她分手了;今夜,这爆竹声中,她在那里呢?命运真残酷, 连我们牵携的弱腕,他都要强行分散,我只盼望我们的手在梦中还是牵 携着。夜已深了,爆竹声还不止。不宁静的心境,和爆竹一样飞起又落 下,爆裂成一片一节僵卧在地上。 一夜 我吃了晚饭,独自一个正在楼上望西沉的落日,侄女昆林跑上来 说:“梅姑!祖父让我来请你,不知为了什么事,祖母在哭呢!” 我怀着惊诧的心情来到母亲房里,芬嫂也在这里。他们都正沉默 着,母亲坐在椅上擦眼泪,屋里光线也很黯淡,所以更显得冷森严肃。 父亲见我进来,他望着我说:“刚才珑珑来,他说你七祖母病的厉害, 你回来还未看过她,这时候我领你去看看吧,也许还来的及。那面的事 情我已都让你瑾哥去理了。” 骤然听得这消息,我心里觉着万分凄楚!母亲也要过去,我们因为 天太晚了,劝阻她明天再去。我换了件衣服,随着父亲出来,昆林也伴 着我,提了芬嫂燃着的玻璃灯。这正是黄昏时候,落日照在树林菜圃, 发出灿烂的金光。缘着菜圃的垄走去。 走过了菜圃,下了斜坡,便是一道新修的马路,两旁的杨柳,懒懒 地一直拖到地上。夜幕渐渐垂下,昆林手中提着的玻璃灯,发出极光亮 的火焰,黑暗的阴森的道上,映着我们不齐的身影。父亲拄着龙头拐 杖,银须飘拂,默无一语的慢慢踱着,我和昆林也静悄悄的随在他身 畔,我们都被沉重的严肃的悲哀包围着。 马路的南边现出一带青石的堤,进了石堤门口有两棵老槐树的便是 七祖母家了。 我们在这黑漆的大门口。我的心搏跳的很厉害,我等候一个悲剧的 来临在这叩门声中。门开了,是瑾哥。后面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小 童,提着一把药壶,他就是珑珑。 “病人怎么样?”父亲问。 “医生刚走,他说老病没有希望了。现在还清楚,正在念着梅妹 呢!快进去看看去吧!一直是喊着你的名字。” 瑾哥又转头向我说。 瑾哥先把父亲让到东厢房,留着昆林伴着他,小童给沏上茶,我随 了瑾哥来到上房,上了台阶揭帘进去,是三间大的一个外间,中间长桌 上供着一个白磁观音,两旁挂着杏黄绸神幔,香炉皇还有余烟未尽,佛 龛前燃着两支蜡烛。西间垂着一个软竹帘,映着灯光,看见里面雪帐低 垂的病榻。我轻轻地走进去,一个女仆向我招呼了一下,我就来到床 前:她的面色十分的枯干苍白,双睛深陷下去,灰白的头发披散在枕 畔,身体瘦小的盖着绒帽和床一样平。我便咽着喊了一声“七祖母”,她 微睁开那慈和温祥的眼望着我,她似乎不敢相认。 “谁?”一个细小的声音由帐中传出。 “是梅玲妹妹来看你的,你不是正在念她吗?”瑾哥伏在床前向她 说。 “啊!原来就是玲玲。”惊喜的把头微微抬起,伸出一只枯瘦不能盈 握的手,握住我;她瞪眼望着我流下泪来,她道:“玲玲!我恐怕不能 再见你呢!前些天你父亲来,说你怕暂时不能回来,火车又快不通了, 我很念你呢!可怜我病了许久了,今年春天就不能起床了,我天天祷告 着,让我快快死了吧!我在这世上早就是废物了。我在你小时就抚抱着 你,从摇篮里一直看你长了这么大,我真欢喜呵!我时时都想着你,玲 玲!我莫有白疼你,你能在这时候回来给我送终。”她说着老泪流到颊 上,手在抖擞着。屋里点着两盏煤油灯,但我只觉昏暗的可恐怖。女佣 人给我搬一个椅子在床边,我坐下才详细的和七祖母谈她的病况,她有 时清楚,有时糊涂,病象是很危险了。有时心里凄酸的说不出什么。可 怜这孤苦无儿女的老人,她从小那样珍爱我抚育我,今天既然来了,当 然愿意伴着她,令她瞑目死去的。乘她昏睡时出来到东厢去看父亲,我 道:“父亲:七祖母病危,怕今夜就过不去的,我想今夜留在这里陪着 她,父亲,我求你的允许。” 我说时哽咽的泣了,父亲也很难过,他吩咐瑾哥去买办衣服棺材, 并请几个人来帮帮忙。瑾哥走后他和昆林到上房来看病人,已不如见我 时清楚了,似乎在呓语着,父亲唤她几声“七婶”,她只睁开眼看看,也 不说话,面部的表情非常苦痛悲惨! 父亲出来到外间向我说:“梅玲!你就在这里伴着她好了,回头我 让你乳娘也来,如果无事明晨我再来;假如情形不好你就让珑珑去报个 信。瑾哥今天晚上也在这里,也许还有别的人,你不要怕,七祖母抚养 你的小,你送终她的老,是应当的。梅玲!你好好安慰她,令她含笑而 终……”父亲说话的声音也有点颤抖了。 我燃了玻璃灯,仍让昆林提着,送他们到大门口,我又嘱咐昆林好 好招呼着祖父。一直望着他们的灯光给树林遮住看不见了,才掩门回 来。 女佣人和我伴着七祖母,珑珑在厨房煎药。瑾哥回来已十点多钟 了,衣服已置来,我都交给女佣人去看一遍,还少什么不少。我们匆忙 中现出无限的凄凉和惨淡,我时时望着她的脸抚摸着她的手,我希望她 再和我说几句话,这真是痛心的事情,顷刻中她的灵魂便去了永不回 来。 一会工夫乳娘也提了灯宠挟着一个衣包来了,是母亲给我带来的衣 服。 这一夜我便在病床边伴着她,她已失了知觉。只馀了一点未断的气 息慢慢喘着。在她那枯干苍白的脸上,看出她在人间历经苦痛的残痕。 我祷告。最好就这样昏迷的死去,不然她在这时候一定会感到人间的恨 憾!她是个孤独者,她是挣扎奋斗了七十多年,一员独守残垒的健将。 她二十岁嫁给了七祖父,结婚不到三年七祖父便客死异乡,馀下一点薄 薄的财产,也都被强暴的族人占了去。她困苦无所归,便只身来到我 家,给我们帮忙做点粗活计,祖母很同情她可怜她,常嘱咐父亲要照顾 着。我生后一月,不幸爱我的祖母便死了。那时母亲也病着,一切料理 丧事,看护母亲,都是七祖母。后来我的乳娘走了几天,也是她代理着 母亲的职务来抚养我,那时她真把一切的爱都集注在我身上,我的摇篮 中埋殡着她不可言说的悲痛和泪痕。那时我的浅笑,我的娇态,也许都 是她唯一的安慰呢! 十数年来,凭着她的十指所得,也略有点积蓄,父亲劝她承继一个 儿子,将来也有个依靠,她只含泪摇头的拒绝。后来她也老了,我们又 都是漂泊在外边不常回去,父亲就借她这所房子让她住着,雇一个小孩 服侍她,她虽然境遇孤苦,但还不至于令她作街头饿莩的,自然是我父 亲的力量。 为人是非常的和蔼,不论心里有什么悲哀的事情,表面上都是那一 付微笑的面靥;她是忍受着默咽着一切的欺凌和痛苦。她是无抵抗主义 者的信徒。她似乎认定人间不会给与她什么幸福快乐的,所以她宁愿依 人篱下求暂时温饱,不希望承继儿女,来欢娱她荒凉的暮景,她甘于寂 寞的生活,不躲避自己孤苦的命运,不怨天不尤人,很平淡的任其自然 的来临;这种漠然的精神也许是旁人做不到的。我虔诚的替七祖母祈 祷,愿她将这永久的平淡和漠然,留给世间苦痛的朋友们自己慰解着! 阴森的夜里,我在她床前来回的走着,一盏暗淡的灯,在黑暗中幌 摇着现出无限的恐怖,我勉强抑压着搏跳的心等待着死神黑翼的来临! 一会工夫我又去看看她的面色和呼吸,乳娘整理着她的殓衣,女佣人在 分散族人的孝帽;瑾哥常常探首来问消息,他的面色已现得十分憔悴! 天黎明时,病人渐渐垂危,呻吟苦闷,气息也喘的很紧;瞳孔也缩小 了,而且昏暗无光。我注视着她。抚着她的手,轻轻呼着“七祖母”,她 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微动着但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面色渐渐红了, 身体转动了几下,微睁开眼望了望我,她就闭上眼,喉间痰涌上来,喘 息着:一阵一阵气息低微,我这时低低喊着她,泪已落满了床褥。 小苹 五月九号的夜里,我由晕迷的病中醒来,翻身向窗低低地叫你;那 时我辨不清是些谁们,总有三四个人围拢来,用惊喜的目光看着我。当 时,并未感到你不在,只觉着我的呼声发出后,回应只渺茫地归于沉 寂。 十号清晨,夜梦归来,红霞映着朝日的光辉,穿透碧纱窗帏射到我 的脸上,感到温暖的舒适;芷给我煎了药拿进来时,我问她“小苹 呢?”她蜘蹰了半天,才由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给我。拆开看完,才知道 你已经在七号的夜里,离开北京——离开我走了。 当时我并未感到什么,只抬起头望着芷笑了笑。吃完药,她给我掩 好绒单,向我耳畔低低说:“你好好静养,下课后我来陪伴你,晚上新 月社演戏,我不愿意去了。你睡罢,醒来时,我就坐在你床边了。”她 轻拿上书,披上围巾,向我笑了笑,掩上门出去了。 她走后不到十分钟,这小屋沉寂地像深夜墟墓般阴森,耳畔手表的 声音,因为静默了,仿佛如塔尖银钟那样清悠,雪白的帐子,被微风飘 拂着似乎在动,这时感到宇宙的空寂,感到四周的凄静,一种冷涩的威 严,逼得我蜷伏在病榻上低低地哭了!没有母亲的抚爱,也无朋友的慰 藉,无聊中我想到小时候,怀中抱着的猫奴,和足底跳跃的小狗,但现 在我也无权求它们来解慰我。 水波上无意中飘游的浮萍,逢到零落的花瓣,刹那间聚了,刹那间 散了,本不必感离情的凄惘;况且我们在这空虚无一物可取的人间,曾 于最短时间内,展开了心幕,当春残花落,星烂月明的时候,我们手相 携,头相依,在天涯一角,同声低诉着自己的命运而凄楚呢!只有我们 听懂孤雁的哀呜;只有我们听懂夜莺的悲歌,也只有你了解我,我知道 你。 自从你由学校辞职,来到我这里后,才能在夜深联床,低语往事 中,了解了你在世界上的可怜和空虚。原来你纵有明媚的故乡,不能归 去,虽有完满的家庭,也不能驻栖;此后萍踪浪迹,漂泊何处,小苹! 我为你感到了地球之冷酷。 你窈窕的情影,虽像晚霞一样,渐渐模糊地隐退了,但是使我想着 的,依然不能忘掉;使我感着永久隐痛的,更是因你走后,才感到深 沉。记得你来我处那天,搬进你那简单的行装,随后你向我惨惨地一 笑!说:“波微!此后我向那里去呢?”就是那天夜里,我由梦中醒来, 依稀听到你在啜泣,我问你时,你硬赖我是做梦。 一个黄昏,我已经病在床上两天了,不住地呻吟着,你低着头在地 下转来转去地踱着,自然,不幸的你更加心情杂乱,神思不定为了我的 病。当时我寻不出一句相当的话来解慰你,解慰自己,只觉着一颗心, 渐渐感到寒颤,感到冷寂。苹!我不敢想下去了,我感到的,自然你更 觉得深刻些。所以,我病了后,我常顾虑着,心头的凄酸,眉峰的郁 结,怕憔悴瘦削的你肩载不起。 但真未想到你未到天津,就病在路上了! 你现在究竟要到那里去? 从前我相信地球上只有母亲的爱是真爱,是纯洁而不求代价的爱, 爱自己的儿女,同时也爱别人的儿女。如今,我才发现了人类的偏狭, 忌恨,惨杀毒害了别人的儿女,始可为自己的儿女们谋到福利,表示笃 爱。可怜的苹!因之,你带着由继母臂下逃逸的小弟弟,向着无穷遥 远,陌生无亲的世界中,挣扎着去危机四伏的人海中漂流去了。上帝 呵!你保佑他们,你保佑他们一对孤苦无人怜的姊弟们到哪里去? 有时我在病榻上跃起来大呼着:“不如意的世界要我们自己的力量 去粉碎!”自然生命一日不停止,我们的奋斗不能休息。但有时,我又 懦弱的想到死,为远避这些烦恼痛苦,渴望着有一个如意的解决。不 过,你为了扶植弱小的弟弟,尚且不忍以死卸责,我有年高的双亲,自 然不能在他们的抚爱下自求解脱。为了别人牺牲自己,也是上帝的聪 明,令人们一个一个系恋着不能自由的好处。 你相信人是不可加以爱怜的,你在无意中施舍了的,常使别人在灵 魂中永远浸没着不忘。我自你走了之后,梦中常萦绕着你那幽静的丰 神,不管黄昏或深宵,你憔悴的情影,总是飘浮在眼底。有时由恐怖之 梦中醒来,我常喊着你的名字,希望你答应我,或即刻递给我一杯茶 水,但遭了无声息的拒绝后,才知道你已抛弃下我走了。这种变态的情 形,不愿说我是爱你,我是正在病床上僵卧着想你罢!不知夜深人静, 你在漂泊的船上,也依稀忆到恍如梦境般,有个曾被你抛弃的朋友。 我的病现已渐好,她们说再有两礼拜可以出门了。我也乐得在此密 织神秘的病神网底,如疲倦的旅客,倚伏在绿荫下求暂时的憩息。昨天 我已能扶着床走几步了,等她们走了不监视我时,我还偷偷给母亲写了 几个字,我骗她说我忙得很,所以这许久未写信给她;但至如今我还担 心着,因为母亲看见我倾斜颠倒的字迹,或者要疑心呢!前一礼拜,天 辛来看我,他说不久要离开北京,为了一个心的平静,那个心应当悄悄 地走了。今天情晨我接到他由天津寄我的一张画,是一片森林夹着一道 清溪,树上地上都铺着一层雪,森林后是一抹红霞,照着雪地,照着森 林。 我常盼我的隐恨,能如水晶屏一样,令人清白了然;或者像一枝红 烛,摇曳在晦暗的帏底,使人感到光亮,这种自己不幸,同时又令别人 不幸的事,使我愤怨诅咒上帝之不仁至永久,至无穷。 病以后,我大概可以变了性情,你也不必念到我,相信我是始终至 死,不毁灭我的信仰,将来命运的悲怆,已是难免的灾患,好吧!我已 经静静地等候着有那么一天,我闲着眼听一个玛瑙杯碎在岩石上的声 音。 今天是星期一,她们都很忙,所以我能写这样长信,从上午九点, 写到下午三点,分了几次写,自然是前后杂乱,颠倒无章,你当然只要 知道我在天之涯,尚健全地能挥毫如意地写信给你,已感到欣慰了吧! 这次看到西湖时,还忆得仙霞岭捡红叶的人吗? 小玲 “又是今宵,孤檠作伴,病嫌裘重,睡也无聊。能禁几度魂消,尽 肠断紫箫,春浅愁深,夜长梦短,人近情遥。” 今天慧由图书馆回来时,我刚睡着。醒来时枕畔放着一张红笺,上 边抄着这首词,我知道是慧写的,但她还笑着不承应,硬说是梦婆婆送 给我的。她天真烂漫得有趣极了,一见我不喜欢,她总要说几句滑稽话 逗我笑,在这古荒的庙里,想不到得着这样的佳邻。 放心吧,爱的小玲!我已经好了;我决志做母亲的女儿,不管将来 如何苦痛不幸,我总挨延着在地球上陪母亲。因我病已渐好,所以芷溪 在上星期就回学校了,现在依然剩了我一个人。昨夜睡觉的时候,我揭 起碧纱窗帏,望了望那闪铄的繁星,辽阔的天宇;静悄悄的院里,树影 卧在地下,明月挂在天上,一盏半明半暗的灯光,照着压了重病,载了 深愁的我;窗外一阵阵风大起来,卷了尘土,扑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这 时隔屋的慧大概已进了梦乡,只有我蜷伏在床上,抚着抖颤欲碎的心, 低唤着数千里外的母亲。这便是生命的象征,汹涌怒涛的海里,撑着这 叶似的船儿和狂飚挣搏;谁知道那一层浪花淹没我,谁知道那一阵狂飙 卷埋我? 朦胧中我梦见吟梅,穿着浅蓝的衣服,头上罩着一块白的羽纱,她 的脸色很好看,不是病时那样憔悴;她不说什么话只默默望了我微笑! 我这时并莫有想到她已经死了,我走上去握住她的手要想说话,但喉咙 里压着声浪,一点音也发不出来;我正焦急的时候,她说了句:波微! 我回去了,再见吧!“转瞬间黑漆一片渺茫的道路,她活泼的倩影,不 知向何处去了?醒来时枕上很湿,我点起蜡烛一看,原来斑斑驳驳不知 何时掉下的眼泪?这时,窗上月色很模糊,风也小了,树影映在窗帏 上,被风摇荡着,像一个魂灵的头在那里隙望;静沉沉不听见什么声 息,枕畔手表仍铮铮地很协和的摆动! 觉着眼里很模糊,忽然一阵风沙,吹着窗幕瑟瑟地响;似乎有人在 窗下走着!不由得我我打了几个寒噤,虽然不恐怖,但也毫无勇气坐 着,遂拧灭了灯仍旧睡下。心潮像怒马一样的奔驰,过去的痕迹,像电 影一样,一幕一幕迅速地揭着;我这时怀疑人生,怀疑生命,不知人生 是梦?梦是人生? “吟梅呵!我要问万能的上帝,你现在向何处去了? 桃花潭畔的双影,何时映上碧波?阳春楼头的玉箫,何时吹入云 霄?你无语默默,悄悄披着羽纱走了,是仙境,是海滨,在这人间何处 找你纤细的玉影?”唉!小玲!我这次病的近因,就是为了吟梅的死; 我难受极了! 记得我未病以前,父亲来信说:“我听见一个朋友说吟梅病得很 重,星期那天我去她家看,她已经不能说话了,看见我时,只对我呆呆 地望着,瘦得像骷髅一样,深陷的眼眶里似乎还有几滴未尽的泪;我 看,过不了两三天吧?” 真的,莫有过三天,她姐姐道容来信说她四月十九的早晨死了!这 封信我抄给你一看: “波微:吟梅在一个花香鸟语的清晨,她由命运的铁练下逃逸了; 我不知你对她是悲庆,还是哀悼?在我们家里起了无限的变态,父亲和 母亲镇日家哭泣,在梦寐中,饮食时,都默默然笼罩着一层悲愁的灰 幕。我一方面要解慰父母的愁怀,同时我又感到手足的摧残;现在我宛 如失群的孤雁在天边月徘徊,这虚寂渺茫的地球上,永找不着失去的雁 侣。 这消息母亲嘱我不要告你,不过我觉妹妹死时的情形,她的一腔心 情,是极绻绻依恋的,我怎忍不告你? 四月十九日的早晨五点钟,她的面色特别光彩,一年消失的红霞, 也蓦然间飞上她的双腮;她让我在墙上把你的玉照取下来,她凝眸地望 着纸上的你,起头她还微笑着,后来面目渐渐变了,她不断地一声声喊 着你的名字;这房里只有母亲和我,还有表哥。——她死时父亲不在这 里,父亲在姨太太那里打牌。——这种情形,真令人心酸泪落不忍听! 后来母亲将你的像片拿去,但她的呼声仍是不断;甚至她自己叫自己的 名字,自己答应着;我问她谁叫你呢?她说是波微!数千里外的你,不 能安慰她,与谋一面,至死她还低低叫着你,手里拿着你的像片!唉! 真是生离易,死别难。这次惨剧,现在已经结束了,这时正是她前三天 咽气的时候,我伏在她的灵帏前,写这封信给你;波微!谁能信天真活 泼如吟梅,她只活了十八岁就死了呢?幸而你早参透人生,愿你珍重, 不要为她太伤感。死者已矣,只盼你仍继续着吟梅生时的情谊,不要从 此就和她一样埋葬了这十几年的友谊!母亲很盼望你暑假回来,来这里 多盘桓几天,或者父亲母亲看到你时能安慰些。……” 小玲,真未想到像我这样漂泊的人,能得到一个少女的真心;我觉 着我真对不住她,莫有回去看她一次。自从接了这信,我病到现在。前 几天我想了几句话给她,现在写给你看看: 因为这是梦, 才轻渺渺莫些儿踪还; 飘飘的白云, 我疑惑是你的衣襟? 辉辉的小星, 我疑惑是你的双睛? 黑暗笼罩了你的皎容, 苦痛燃烧着你的朱唇, 十八年惊醒了这虚幻的梦, 才知道你来也空空, 去也空空! 死神用花篮盛了你的悲痛, 用轻纱裹了你的腐骨; 一束鲜花, 一杯清泪, 我望着故乡默祝你! 才知道你生也聪明, 死也聪明。 她的病纯粹是黑暗的家庭,万恶的社会造成的;这是我们痛恨的 事,有多少压死在制度环境下的青年!她病有一年之久,但始终我不希 望她好,我只默祷着上帝,祝告着死神,早早解脱了她羁系的痛苦,和 那坚固的铁链;使她可以振着自由的翅儿,向云烟中啸傲。 虽然我终不免于要回忆那烟一般轻渺的过去。因为我们莫有勇气毅 力,做一个社会上摒弃的罪人,所以委曲求全,压伏着万丈的火焰,在 这机械般最冷酷的人生之轨上蠕动。这是多么可怜呢?自己摧残了青春 的花,自己熄灭了生命火光!我真不敢想到!小玲!人生的道上远的很 呢,崎岖危险你自己去领略吧! 这时夜静了,隔壁有月琴声断断续续地送来,我想闭着眼休息休 息,听听这沙漠中的哀歌。 漱玉 永不能忘记那一夜。 黄昏时候,我们由嚣扰的城市,走进了公园,过白玉牌坊时,似乎 听见你由心灵深处发出的叹息,你抬头望着青天闲云,低吟着:“望云 惭高鸟,临水愧游鱼……”你挽着我的手靠在一棵盘蜷虬曲的松根上, 夕阳的余辉,照临在脸上,觉着疲倦极了,我的心忽然搏跳起来!沉默 了几分钟,你深呼了一口气说,“波微!流水年华,春光又在含媚的微 笑了,但是我只有新泪落在旧泪的帕上,新愁埋在旧愁的坟里。”我笑 了笑,抬头忽见你淡红的眼圈内,流转着晶莹的清泪。我惊疑想要追问 时,你已跑过松林,同一位梳着双髻的少女说话去了。 从此像微风吹经了一池春水,似深涧潜伏的蛟龙蠕动,那纤细的 网,又紧缚住我。不知何时我们已坐在红泥炉畔,我伏在桌上,想静静 我的心。你忽然狂笑摇着我的肩说:“你又要自找苦恼了!今夜的月色 如斯凄清,这园内又如斯寂静,那能让眼底的风景逝去不来享受呢?振 起精神来,我们狂饮个醺醉,我不能骑长鲸,也想跨白云,由白云坠在 人寰时,我想这活尸也可跌她个粉碎!”你又哈哈的笑起来了! 葡萄酒一口一口地啜着,冷月由交织的树纹里,偷觑着我们暮鸦栖 在树阴深处,闭上眼睛听这凄楚的酸语。想来这静寂的园里,只有我们 是明灯绿帏玛瑙杯映着葡荡酒,晶莹的泪映着桃红的腮。沉寂中你忽然 提高了玉琴般的声音,似乎要哭,但莫有哭;轻微的咽着悲酸说:“朋 友!我有八年埋葬在心头的隐恨!”经你明白的叙述之后,我怎能不 哭,怎能不哭?我欣慰由深邃死静的古塔下,掘出了遍觅天涯找不到的 同情!我这几滴滴在你手上的热泪,今夜才找到承受的玉盂。真未料到 红泥炉畔,这不灿烂,不热烈的微光,能照透了你严密的心幕,揭露了 这八年未示人的隐痛!上帝呵!你知道吗?虚渺高清的天空里,飘放着 两颗永无归宿的小心。 在那夜以前,莫有想到地球上还有同我一样的一颗心,同我共溺的 一个海,爱慰抚藉我的你!去年我在古庙的厢房卧病时,购在我病榻前 讲了许多幼小时的过去,提到母亲死时,你也告过我关乎醒的故事。但 是我那能想到,悲惨的命运,系着我同时;系着你呢? 漱玉!我在你面前流过不能在另认面前流的泪,叙述过不能在别人 面前泄漏的事,因此,你成了比母亲有时还要亲切的朋友。母亲何曾知 道她的女儿心头埋着紫兰的荒冢,母亲何曾知道她的女儿,怀抱着深沉 在死湖的素心——惟有你是地球上握着我库门金钥的使者!我生时你知 道我为了什么生,我死时你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死;假如我一朝悄悄地曳 着羽纱,踏着银浪在月光下舞蹈的时候,漱玉!惟有你了解,波微是只 有海可以收容她的心。 那夜我们狂饮着醇醴,共流着酸泪,小小杯里盛着不知是酒,是 泪?咽到心里去的,更不知是泪,是酒? 红泥炉中的火也熄了,杯中的酒也空了。月影娟娟地移到窗上;我 推开门向外边看看,深暗的松林里,闪耀着星光似的小灯;我们紧紧依 偎着,心里低唤着自己的名字,高一步,低一步地走到社稷坛上,一进 了那圆形的宫门,顿觉心神清爽,明月吻着我焦炙的双腮,凉风吹乱了 我额上的散发,我们都沉默地领略这刹那留在眼上的美景。 那时我想不管她是梦回,酒醒,总之:一个人来到世界的,还是一 人离开世界;在这来去的中间,我们都是陷溺在酿中沉醉着,奔波在梦 境中的游历者。明知世界无可爱恋,但是我们不能不在这月明星灿的林 下痛哭!这时偌大的园儿,大约只剩我俩人;谁能同情我们?我们何必 向冷酷的人间招揽同情,只愿你的泪流到我的心里,我的泪流到你的心 里。 那夜是悱恻哀婉的一首诗,那夜是幽静孤凄的一幅画,是写不出的 诗,是画不出的画;只有心可以印着地,念着她!归途上月儿由树纹 内,微笑的送我们;那时踏着春神唤醒的草,死静卧在地上的斑驳花 纹,冉冉地飘浮着一双瘦影,一片模糊中,辨不出什么是树影,什么是 人影? 可怜我们都是在静寂的深夜,追逐着不能捉摸的黑影,而驰骋于荒 冢古墓间的人! 宛如风波统治了的心海,忽然国一点外物的诱惑,转换成几于死寂 的沉静;又猛然为了不经意的遭逢,又变成汹涌山立的波涛,簸动了整 个的心神。我们不了解,海涛为什么忽起忽灭;但我们可以这样想,只 是因那里有个心,只是因那里有个海吧! 我是卷入这样波涛中的人,未曾想到你也俏悄地沉溺了!因为有 心,而且心中有罗曼舞踏着,这心就难以了解了吗?因为有海,而且海 中有巨涛起伏着,这海就难以深测了吗?明知道我们是错误了,但我们 的心情,何曾受了理智的警告而节制呢!既无力自由处置自己的命运, 更何力逃避系缠如毒蟒般的烦闷?它是用一双冷冰的手腕,紧握住生命 的火焰。 纵然有天辛飞溅着血泪,由病榻上跃起,想拯救我沉溺的心魂;哪 知我潜伏着的旧影,常常没有现在,忆到过去的苦痛着!不过这个心的 汹涌,她不久是要平静;你是知道的,自我去年一月十八日坚决地藏裹 起一切之后,我的愿望既如虹桥的消失,因之灵感也似乎麻木,现在的 急掠如燕影般的烦闷,是最容易令她更归死寂的。 我现在恨我自己,为什么去年不死,如今苦了自己,又陷溺了别 人,使我更在隐恨之上建了隐痛;坐看着忠诚的朋友,反遭了我的摧 残,使他幸福的鲜花,植在枯寂的沙漠,时时受着狂风飞沙的撼击! 漱玉!今天我看见你时,我不敢抬起头来;你双眉的郁结,面目的 黄瘦,似乎告诉我你正在苦闷着呢!我应该用什么心情安慰你,我应该 用什么言语劝慰你? 什么是痛苦和幸福呢?都是一个心的趋避,但是地球上谁又能了解 我们?我常说:“在可能范围内赐给我们的,我们同情地承受着;在不 可能而不可希望的,我们不必违犯心志去破坏他。”现在我很平静,正 为了枯骨的生命鼓舞愉乐!同时又觉着可以骄傲! 这几天我的生活很孤清,去了学校时,更感着淡漠的凄楚:今天接 到Celia的信,说她这次病,几次很危险的要被死神接引了去,现在躺在 床上,尚不敢转动;割的时候误伤了血管,所以时时头晕发烧。她写的 信很长,在这草草的字迹里,我抖颤地感到过去的恐怖!我这不幸的 人,她肯用爱的柔荑,检起这荒草野冢间遗失的碎心,盛入她温馨美丽 的花篮内休养着,我该如何地感谢她呢?上帝!祝福她健康!祝福她健 康如往日一样! 这几夜月光真爱人,昨夜我很早就睡了,窗上的花影树影,混成一 片;静极了,虽然在这雕梁画栋的朱门里,但是景致宛如在三号一样; 只缺少那古苍的茅亭,和盘蜷的老松树。我看着月光由窗上移到案上, 案上移到地上,地上移到床上,洒满在我的身上。那时我静静地想到故 乡锁闭的栖云阁,门前环抱的桃花潭,和高冈上姐姐的孤坟。母亲上了 栖云阁,望见桃花潭后姐姐的坟墓,一定要想到漂泊异乡的女儿。 这时月儿是照了我,照了母亲,照着一切异地而怀念的人。 素心 我从来不曾一个人走过远路,但是在几月前我就想尝试一下这踽踽 独行的滋味;黑暗中消失了你们,开始这旅途后,我已经有点害怕了! 我搏跃不宁的心,常问我“为什么硬要孤身回去呢?”因之,我蜷伏在车 厢里,眼睛都不敢睁,睁开时似乎有许多恐怖的目光注视着我,不知他 们是否想攫住我?是否想加害我?有时为避免他们的注视,我抬头向窗 外望望,更冷森地可怕,平原里一堆一堆的黑影,明知道是垒垒荒冢, 但是我总怕是埋伏着的劫车贼呢。这时候我真后悔,为甚要孤零零一个 女子,在黑夜里同陌生的旅客们,走向不可知的地方去呢?因为我想着 前途或者不是故乡不是母亲的乐园? 天亮时忽然上来一个老婆婆,我让点座位给她,她似乎嘴里喃喃了 几声,我未辨清是什么话;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高兴和生人谈话,所以 我们只默默地坐着。 我一点都不恐怖了,连他们惊讶的目光,都变成温和的注视,我才 明白他们是绝无攫住加害于我的意思;所以注视我的,自然因为我是女 子,是旅途独行无侣的女子。但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身旁有了 护卫——不认识的老婆婆;明知道她也是独行的妇女,在她心里,在别 人眼里,不见得是负了护卫我的使命,不过我确是有了勇气而且放心 了。 靠着窗子睡了三点钟,醒来时老婆婆早不在了;我身旁又换了一个 小姑娘,手里提着一个篮子,似乎很沉重,但是她不知道把它放在车板 上。后来我忍不住了说:“小姑娘!你提着不重吗?为什么不放在车板 上?”可笑她被我提醒后,她红着脸把它搁在我的脚底。 七月二号的正午,我换了正太车,踏入了我渴望着的故乡界域,车 头像一条蜿蜒的游龙,有时飞腾在崇峻的高峰,有时潜伏在深邃的山 洞。由晶莹小圆石堆集成的悬崖里,静听着水涧碎玉般的音乐;你知道 吗?娘子关的裂帛溅珠,真有“苍崖中裂银河飞,空里万斛倾珠玑”的美 观。 火车箭似的穿过夹道的绿林,牧童村女,都微笑点头,似乎望着缭 绕来去的白烟欢呼着说:“归来呵!涤泊的朋友!”想不到往返十几次的 轨道旁,这次才感到故乡的可爱和布置雄壮的河山。旧日秃秃的太行 山,而今都披了柔绿;细雨里行云过岫,宛似少女头上的小鬟,因为落 雨多,瀑布是更壮观而清脆,经过时我不禁想到Unine。下午三点钟, 我站在桃花潭前的家门口了。一只我最爱的小狗,在门口卧着,看见我 陌生的归客,它摆动着尾巴,挣直了耳朵,向我汪汪地狂叫。那时我家 的老园丁,挑着一担水回来,看见我时他放下水担,颤巍巍向我深深地 打了一躬,扶了声“小姐回来了!” 我急忙走进了大门,一直向后院去,喊着母亲。这时候我高兴之中 夹着酸楚,看见母亲时,双膝跪在她面前,扑到她怀里,低了头抱着她 的腿哭了! 母亲老了,我数不清她髻上的银丝又添几许?现在我确是一枝阳光 下的蔷薇,在这温柔的母怀里又醉又懒。素心!你不要伤心你的漂泊, 当我说到见了母亲的时候,你相信这刹那的快慰,已经是不可捉摸而消 失的梦;有了团聚又衬出漂泊的可怜,但想到终不免要漂泊的时候,这 团聚暂时的欢乐,岂不更增将来的怅惆?因之,我在笑语中低叹,沉默 里饮泣。为什么呢?我怕将来的离别,我怕将来的漂泊。 只有母亲,她能知道我不敢告诉她的事!一天我早晨梳头,掉了好 些头发,母亲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这样一句说:“你在外边莫有生 病吗?为什么你脸色黄瘦而且又掉头发呢?”素心!母亲是照见我的肺 腑了,我不敢回答她,装着叫嫂嫂梳头,跑在她房里去流泪。 这几天一到正午就下雨,鱼缸里的莲花特别鲜艳,碧绿的荷叶上, 银珠一粒粒的乱滚;小侄女说那是些“大珠小珠落玉盘。”家庭自有家庭 的乐趣,每到下午六七点钟,灿烂的夕阳,美丽的晚霞,挂照在罩着烟 云的山峰时,我陪着父亲上楼了望这起伏高低的山城,在一片清翠的树 林里掩映着天宁寺的双塔,阳春楼上的钟声,断断续续布满了全城;可 惜我不是诗人,不是画家,在这处处都是自然,处处都寓天机的环境 里,我惭愧了! 你问到我天辛的消息时,我心里似乎埋伏着将来不可深测的隐痛, 这是一个恶运,常觉着我宛如一个狰狞的鬼灵,掏了一个人的心,偷偷 地走了。素心!我那里能有勇气再说我们可怜的遭逢呵!十二日那晚上 我接到天辛由上海寄我的信,长极了,整整的写了二十张白纸,他是双 挂号寄来的。这封信里说他回了家的胜利,和已经粉碎了他的桎梏的好 消息;他自然很欣慰地告诉我,但是我看到时,觉着他可怜得更厉害, 从此后他真的孤身只影流落天涯,连这个礼教上应该敬爱的人都莫有 了。他终久是空虚,他终久是失望,那富艳如春花的梦,只是心上的一 刹那;素心!我眼睁睁看着他要朦胧中走入死湖,我怎不伤心?为了我 忠诚的朋友。但是我绝无法挽救,在灿烂的繁星中,只有一颗星是他的 生命,但是这颗星确是永久照耀着这沉寂的死湖。因此我朝夕绞思,虽 在这温暖的母怀里有时感到世界的凄冷。自接了他这封长信后,更觉着 这个恶运是绝不能幸免的;而深重的隐恨压伏在我心上一天比一天悲 惨!但是素心呵!我绝无勇气揭破这轻翳的幕,使他知道他寻觅的世界 是这样凄惨,淡粉的翼纱下,笼罩的不是美丽的蔷薇,确是一个早已腐 枯了的少女尸骸! 有一夜母亲他们都睡了,我悄悄踱到前院的葡萄架下,那时天空辽 阔清净像无波的海面,一轮明月晶莹地照着;我在这幸福的园里,幻想 着一切未来的恶梦。后来我伏在一棵杨柳树上,觉着花影动了,轻轻地 有脚步声走来,吓了我一跳。细看原来是嫂嫂,她伏着我的肩说:“妹 妹你不睡,在这里干吗?近来我觉着你似乎常在沉思,你到底为了什么 呢?亲爱的妹妹!你告诉我?”禁不住的悲哀,像水龙一样喷发出来, 索性抱着她哭起来;那夜我们莫有睡,两个人默默坐到天明。 家里的幸福有时也真有趣!告诉你一个笑话:家中有一个粗使的女 仆,她五十多岁了!每当我们沉默或笑谈时,她总穿插其间,因之,嫂 嫂送她绰号叫刘姥姥,昨天晚上母亲送她一件紫色芙蓉纱的褂子,是二 十年前的古董货了。她马上穿上在院子里手舞足蹈的跳起来。我们都笑 了,小侄女昆林,她抱住了我笑得流出泪来,母亲在房里也被我们笑出 来了,后来父亲回来,她才跳到房里,但是父亲也禁不住笑了!在这样 浓厚的欣慰中,有时我是可以忘掉一切的烦闷。大概八月十号以前可以 回京,我见你们时,我又要离开母亲了,素心!在这醺醉中的我,真不 敢想到今天以后的事情!母亲今天去了外祖母家,清寂里我写这封长信 给你,并祝福你! 露沙 昨夜我不知为了什么,绕着回廊走来走去的踱着,云幕遮蔽了月儿 的皎靥,就连小星的微笑也看不见,寂静中我只渺茫的瞻望着黑暗的远 道,毫无意志地痴想着。算命的鼓儿,声声颤荡着,敲破了深巷的沉 静。我靠着栏杆想到往事,想到一个充满诗香的黄昏,悲歌慷慨的我 们。 记得,古苍的虬松,垂着长须,在晚风中:对对暮鸦从我们头上飞 过,急箭般隐入了深林。在平坦的道上,你慢慢地走着,忽然停步握紧 了我手说:“波微!只有这层土上,这些落叶里,这个时候,一切是属 于我们的。” 我没有说什么,检了一片鲜红的枫叶,低头夹在书里。当我们默然 穿过了深秋的松林时,我慢走了几步,留在后面,望着你双耸的瘦肩, 急促的步履,似乎告诉我你肩上所负心里隐存的那些重压。 走到水榭荷花池畔,坐在一块青石上,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水榭 红柱映在池中,蜿蜒着像几条飞舞的游龙。云雀在枝上叫着,将睡了的 秋蝉,也引得啾啾起来。白鹅把血红的嘴,黑漆的眼珠,都曲颈藏在雪 绒的翅底;鸳鸯激荡着水花,昂首游泳着。那翠绿色的木栏,是聪明的 人类巧设下的藩篱。 这时我已有点醺醉,看你时,目注着石上的苍苔,眼里转动着一种 神秘的讪笑,猜不透是诅咒,还是赞美!你慢慢由石上站起,我也跟着 你毫无目的地走去。到了空旷的社稷坛,你比较有点勇气了,提着裙子 昂然踏上那白玉台阶时,脸上轻浮着女王似的骄傲尊贵,晚风似侍女天 鹅的羽扇,拂着温馨的和风,袅袅的圈绕着你。望西方荫深的森林,烟 云冉冉,树叶交织间,露出一角静悄悄重锁的宫殿。 我们依偎着,天边的晚霞,似纱帷中掩映着少女的桃腮,又像爱人 手里抱着的一束玫瑰。渐渐的淡了,渐渐的淡了,只现出几道青紫的卧 虹,这一片模糊暮云中,有诗情也有画景。 远远的军乐,奏着郁回悲壮之曲,你轻踏着蛮靴,高唱起“古从 军”曲来,我虽然想笑你的狂态浪漫,但一经沉思,顿觉一股冰天的寒 风,吹散了我心头的余热。无聊中我绕着坛边,默数上边刊着的青石, 你忽然转头向我说:“人生聚散无常,转眼漂泊南北,回想到现在,真 是千载难遇的良会,我们努力快乐现在吧!” 当时我凄楚的说不出什么;就是现在我也是同样的说不出什么,我 想将来重翻起很厚的历史,大概也是说不出什么。 往事只堪追忆,一切固然是消失地逃逸了。但我们在这深夜想到 时,过去总不是概归空寂的,你假如能想到今夜天涯沦落的波微,你就 能想到往日浪漫的遗迹。但是有时我不敢想,不愿想,月月的花儿开满 了我的园里,夜夜的银辉,照着我的窗帏,她们是那样万古不变。我 呢!时时在上帝的机轮下回旋,令我留恋的不能驻停片刻,令我恐惧的 又重重实现。露沙!从前我想着盼着的,现在都使我感到失望了! 自你走后,白屋的空气沉寂的像淡月凄风下的荒冢,我似暗谷深林 里往来飘忽的幽灵;这时才感到从前认为凄绝冷落的谈话,放浪狂妄的 举动,现在都化作了幸福的安慰,愉快的兴奋。在这长期的沉寂中,屡 次我想去信问候你的近况,但慵懒的我,搁笔直到如今。上次在京汉路 中读完《前尘》,想到你向我索感的信,就想写信,这次确是能在你盼 望中递到你手里了。 读了最近写的信,知你柔情万缕中,依稀仍珍藏着一点不甘雌伏的 雄心,果能如此,我觉十分欣喜!原知宇宙网罗,有时在无意中无端的 受了系缚;云中翱翔的小鸟,猎人要射击时,谁能预防,谁能逃脱呢! 爱情的陷入也是这样。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结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 觉多事,我于是常奢望着你,在锦帷绣帏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 继着从前的希望,努力作未竟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嚣在香梦朦胧时, 我常督促你的警醒。不过,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路上,由 崎岖荆棘又进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 了的自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 有时我逢见你和宗莹在公园茅亭里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 流”,想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 纸,立在万丈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思神往的时候,原也 曾独立苍茫,对着眼底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 的苍松,化作了醉醺阳光的蔷薇。 但一想到中国妇女界的消沉,我们懦弱的肩上,不得不负一种先觉 觉人的精神,指导奋斗的责任,那末,露沙呵!我愿你为了大多数的同 胞努力创造未来的光荣,不要为了私情而抛弃一切。 我自然还是那样屏绝外缘,自谋清静,虽竭力规避尘世,但也不见 得不坠落人间;将来我计划着有两条路走,现暂不告你,你猜想一下如 何? 从前我常笑你那句“我一生游戏人间,想不到人间反游戏了我”。如 今才领略了这种含满了血泪的诉述。我正在解脱着一种系缚,结果虽不 可预知,但情景之悲惨,已揭露了大半,暗示了我悠远的恐惧。不过, 露沙!我已经在心田上生根的信念,是此身虽朽,而此志不变的;我的 血脉莫有停止,我和情感的决斗没有了结,自知误己误人,但愚顽的 我,已对我灵魂宣誓过这样去做。 深夜絮语 凄怆的归途 一个阴黯惨淡的下午,我抱着一颗微颤的心,去叩正师的门。刚由 寒冷的街道上忽然走到了室中,似乎觉得有点温意,但一到那里后这温 意仍在寒冷中消逝了。我是去拿稿子的,不知为什么正师把那束稿交给 我时,抬头我看见他阴影罩满的优愁面容,我几乎把那束稿子坠在地 上,几次想谈点别的话,但谁也说不出;我俯首看见了和珍两个字时, 我头似乎有点晕眩,身上感到一阵比一阵的冷!寒风中我离开骆驼书 屋,一辆破的洋车载着我摇晃在扰攘的街市上,我闭着眼手里紧握着那 束稿,这稿内是一个悲惨的追忆,而这追忆也正是往日历历的景象,仅 是一年,但这景象已成了悲惨的追忆。不仅这些可追忆,就是去年那些 哄动全城的大惨杀了后的大追悼会,在如今何尝不惊叹那时的狂热盛况 呢!不知为什么这几天的天气,也似乎要增加人的忧愁,死城里的黯淡 阴森,污秽恶浊,怕比追悼和珍还可哭!而风雪又似乎正在尽力的吹扫 和遮蔽。 春雪还未消尽,墙根屋顶残雪犹存。我在车上想到去年“三一八”的 翌晨去看医院负伤的朋友时,正是漫天漫地的白雪在遮掩鲜血的尸身。 想到这里自然杨德群和刘和珍陈列在大礼堂上的尸体,枪弹洞穿的尸 体,和那放在玻璃橱中的斑斑血衣,花圈挽联,含笑的遗像,围着尸体 的恸哭!都涌现到脑海中,觉着那时兴奋的跃动的哀恸,比现在空寂冷 淡的寂静是狂热多了。假如曾参与过去年那种盛典的人,一定也和我一 样感到寂寞吧!然而似乎冬眠未醒的朋友们,自己就没有令这生命变成 活跃的力量吗?我自己责问自己。 这时候我才看见拉我的车夫,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腿一拐一 拐,似乎足上腿上还有点毛病,虽然挣扎着在寒风里向前去,不过那种 蹒跚的景象,我觉由他一步一步的足踪里仿佛溢着人世苦痛生活压迫的 眼泪!我何忍令这样龙钟蹒跚的老人,拉我这正欲求活跃生命的青年 呢?我下了车,加倍的给他车价后,他苦痛的皱纹上泛出一缕惨笑!我 望着他的背影龙钟瞒珊的去远了,我才进行我的路。当我在马路上独自 徘徊时不知为什么,忽然想到我们中国来,我觉中国的现(实)像这老 头子拉车,而多少公子小姐们偏不醒来睁眼看看这车夫能不能走路,只 蜷伏在破车上闭着眼做那金迷纸醉的甜梦! 遗留在人间的哀恸 前些天,娜君由南昌来信说:她曾去看和珍的母亲,景象悲惨极 了,她回来和瑛姊哭了一夜!听说和珍的母亲还是在病中,看见她们时 只眼泪汪汪的呻吟着叫和珍!关乎这一幕访问,娜君本允许我写一篇东 西赶“三一八”前寄来的,但如今还未寄来,因之我很怅惘!不过这也是 可以意料到的,一个老年无依靠的寡母哭她惟一可爱而横遭惨杀的女 儿,这是多么悲惨的事在这宇宙间。和珍有灵,她在异乡的古庙中,能 瞑目吗?怕母亲的哭泣声呼唤声也许能令她尸体抖颤呢! 她的未婚夫方君回南昌看了和珍的母亲后,他已投笔从戎去了。此 后我想他也许不再惊悸。不过有一天他战罢归来,站在和珍灵前,把那 一束滴上仇人之血的鲜花献上时,他也要觉着世界上的静默了! 我不敢想到“三一八”那天烈士们远留在人间的哀恸,所以前一天我 已写信给娜君,让她们那天多约上些女孩儿们去伴慰和珍的母亲,直到 这时我也是怀念着这桩事。在战场上的方君,或者他在炮火流弹冲锋杀 敌声中已忘了这一个悲惨的日子。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忆起的,他在荒场 上,骋驰时,也许暂羁辔头停骑向云霞落处而沉思,也许正在山坡下月 光底做着刹那甜蜜的梦呢! 那能再想到我不知道的烈士们家人的哀恸,这一夜在枕上饮泣含恨 的怕迷漫了中国全部都有这种哭声吧!在天津高楼上的段祺瑞还能继续 他诗棋逸兴,而不为这种隐约的哭声震颤吗? 诸烈士!假如你们灵最好给你亲爱的人一个如意的梦,令你们老母 弱弟,孀妻孤儿,在空寂中得到刹那的慰藉!离乡背井,惨死在异乡的 孤魂呵!你们缘着那黑夜的松林,让寒风送你们归去吧! 笔端的惆帐 一堆稿子杂乱的放在桌上,仿佛你们的尸骸一样令我不敢迫视。如 今已是午夜三钟了。我笔尖上不知凝结着什么,写下去的也不知是什 么?我懦弱怯小的灵魂,在这深夜,执笔写出脑海中那些可怖的旧影 时,准觉着毛骨寒栗心凄怆!窗外一阵阵风过处,仿佛又听见你们的泣 诉,和衣裙拂动之声。 和珍!这一年中环境毁灭的可怕,建设的可笑,从前的偕行诸友, 如今都星散在东南一带去耕种。她们有一天归来,也许能献给你她们收 获的丰富花果。说到你,你是在我们这些朋友中永远存在的灵魂。许多 人现在都仿效你生前的美德嘉行,用一种温柔坚忍耐劳吃苦的精神去做 她们的事业去了。你应该喜欢吧!你的不灭的精神是存在一切人们的心 上。 在这样黯淡压迫的环境下,一切是充满了死静;许多人都从事着耕 种的事,正是和风雨搏斗最猛烈的时候,所以今年此日还不能令你的灵 魂和我们的精神暂时安息。自然有一日我们这般星散后的朋友又可聚拢 到北京来,那时你的棺材可以正式的入葬,我们二万万觉醒解放的女 子,都欢呼着追悼你们先导者的精神和热血,把鲜艳的花朵洒满你们的 茔圹,把光荣胜利的旗帜插在你们的碑上。我想那时我的笔端纠结的惆 怅,和胸中抑压的忧愁,也许会让惠和的春风吹掉的! 如今我在寒冷枯寂的冷室中,祷告着春风的来临和吹拂!在包裹了 一切黑暗的深夜里,静待著晨曦的来临和曛照! 痛哭和珍 和珍!冷的我抖颤,冷的我两腿都抖颤!一只手擦着眼泪,一只手 扶着被人踏伤的晶清,站在你灵前。抬起头,香烟缭绕中,你依然微笑 的望着我们。 我永不能忘记你红面庞上深深地一双酒靥,也永不能忘记你模糊的 血迹,心肺的洞穿!和珍,到底哪一个是你,是那微笑的遗影,是那遗 影后黑漆的棺材!惨淡庄严的礼堂,供满了鲜花,挂满了素联,这里面 也充满了冷森,充满了凄伤,充满了同情,充满了激昂!多少不相识的 朋友们都掬着眼泪,来到这里吊你,哭你!看那渗透了鲜血的血衣。 多少红绿的花圈,多少赞扬你哀伤你的挽联,这不是你遗给我们 的,最令我们触目惊心的便是你的血尸,你的血衣!你的血虽然冷了, 温暖了的是我们的热血,你的尸虽然僵了,铸坚了的是我们的铁志。 最懦弱最可怜的是这些只能流泪,而不敢流血的人们。此后一定有 许多人踏向革命的途程,预备好了一切去轰击敌人!指示我们吧,和 珍,我也愿将这残余的生命,追随你的英魂! 四围都是哀声,似乎有万斤重闸压着不能呼吸,烛光照着你的遗 容,使渺小的我不敢抬起头来。和珍!谁都称你作烈士,谁都赞扬你死 的光荣,然而我只痛恨,只伤心,这黑暗崎岖的旅途谁来导领?多少伟 大的工程凭谁来完成?况且家中尚有未终养的老母,未成年的弱弟,等 你培植,待你孝养。 不幸,这些愿望都毁灭在砰然一声的卫士手中!当偕行社同学公祭 你时,她们的哀号,更令我心碎!你怎忍便这样轻易撒手的离开了她 们,在这虎威抖擞,豺狼得意的时候。自杨荫榆带军警入校,至章士钊 雇老妈拖出,一直是同患难,同甘苦,同受惊恐,同遭摧残,同到宗帽 胡同,同回石驸马大街。三月十八那天也是同去请愿,同在枪林弹雨中 扎挣,同在血泊尸堆上逃命;然而她们都负伤生还,只有你,只有你是 惨被屠杀! 她们跟着活泼微笑的你出校,她们迎着血迹模糊的你归来,她们怎 能不痛哭战线上倒毙的勇士,她们怎能不痛哭战斗正殷中失去了首领! 一年来你们的毅力,你们的精神,你们的意志,一直是和恶势力奋 斗抵抗,你们不仅和豺狼虎豹战,狗鼠虫豸战,还有绅士式的文妖作 敌,贵族式的小姐忌恨。如今呢,可怜她们一方面要按着心灵的巨创, 去吊死慰伤,一方面又恐慌着校长通缉,学校危险,似乎这艰难缔造的 大厦,要快被敌人的铁骑蹂躏! 和珍!你一瞑目,一撒手,万事俱休。但是她们当这血迹未干,又 准备流血的时候,能不为了你的惨死,瞻望前途的荆棘黑暗而自悲自伤 吗?你们都是一条战线上的勇士,追悼你的,悲伤你的,谁能不回顾自 己。 你看她们都哭倒在你灵前,她们是和你偕行去,偕行归来的朋友 们,如今呢,她们日虎口余生的逃囚,而你便作了虎齿下的牺牲,此后 你离开了她们永不能偕行。 和珍!我不愿意你想起我,我只是万千朋友中一个认识的朋友,然 而我永远敬佩你作事的毅力,和任劳任怨的精神,尤其是你那微笑中给 与我的热力和温情。前一星期我去看晶清,楼梯上逢见你,你握住我手 微笑的静默了几分钟,半天你问了一句,“晶清在自治会你看见吗?”便 下楼去了。这印象至如今都很真的映在我脑海。第二次见你便是的血 尸,那血迹模糊,洞穿遍体的血尸!这次你不能微笑了,只怒目切齿的 瞪视着我。 自从你血尸返校,我天天抽空去看你,看见你封棺,漆材,和今天 万人同哀的追悼会。今天在你灵前,站了一天,但是和珍,我不敢想到 明天! 现在夜已深了,你的灵前大概也绿灯惨惨,阴气沉沉的静寂无人, 这是你的尸骸在女师大最后一夜的停留了,你安静的睡吧!不要再听了 她们的哭声而伤心!明天她们送灵到善果寺时,我不去执绋了,我怕那 悲凉的军乐,我怕那荒郊外的古刹,我更怕街市上,灰尘中,那些蠕动 的东西。他们比什么都蠢,他们比什么都可怜,他们比什么都残,他们 整个都充满了奴气。当你的棺材,你的血衣,经过他们面前,触入他们 眼帘时,他们一面瞧着热闹,一面悄悄地低声咒骂你“活该”!他们 说:“本来女学生起什么哄,请什么愿,亡国有什么相干?” 虽然我们不要求人们的同情,不过这些寒心的冷骨的话,我终于不 敢听,不敢闻。自你死后,自这大屠杀闭幕后,我旱已失丢了,吓跑 了,自己终于不知道究竟去了哪里? 和珍!你明天出了校门走到石驸马大街时,你记的不要回头。假如 回头,一定不忍离开你自己纤手铁肩,惨淡缔造的女师大;假如回头, 一定不忍舍弃同患难,同甘苦的偕行诸友;假如回头,你更何忍看见你 亲爱的方其道,他是万分懊丧,万分惆怅,低头洒泪在你的棺后随着! 你一直向前去吧,披着你的散发,滴着你的鲜血,忍痛离开这充满残 杀,充满恐怖,充满豺狼的人间吧! 沉默是最深的悲哀,此后你便赠给我永久的沉默。我将等着,能偷 生时我总等着,有一天黄土埋了你的黑棺,众人都离开你,忘记你,似 乎一个火花爆裂,连最后的青烟都消灭了的时候,风晨雨夕,日落乌啼 时,我独自来到你孤冢前慰问你黄泉下的寂寞。 和珍,梦!噩梦!想不到最短时期中,匆匆草草了结了你的一生! 然而我们不幸的生存者,连这都不能得到,依然供豺狼虫豸的残杀,还 不知死在何日?又有谁来痛哭凭吊齿残下的我们? 冷风一阵阵侵来,我倒卧在床上战栗! 梅花小鹿 ——寄晶清 我是很欣慰的正在歌舞:无意中找到几枝苍翠的松枝,和红艳如火 的玫瑰;我在生命的花篮内,已替他们永久在神前赞祝且祈祷: 当云帷深处,悄悄地推出了皎洁的明月;汩汩地溪水,飘着落花东 去的时候:我也很希望遥远的深林中,燃着光明的火把,引导我偷偷踱 过了这荒芜枯寂的墓道。虽是很理想的实现,但在个朦胧梦里,我依稀 坐着神女的皇辇,斑驳可爱的梅花小鹿驾驰在白云迷漫途中。愿永远作 朋友们的疑问?晶清!在你或须不诅咒我的狂妄吧? 绮丽的故事,又由我碎如落花般的心思,默默地浮动着。朋友,假 如你能得件宝贵而可以骄傲的礼赠时;或者有兴迫你由陈旧的字笼里, 重读这封神秘不惊奇而平淡的信。 我隔绝了那银采的障幕,已经两个月了:我的心火燃成了毒焰的火 龙,在夜的舞宴上曾惊死了青春的少女!在浓绿的深林里,曾误伤了 Cupid的翅膀!当我的心坠在荆棘丛生的山涧下时,我的血染成了极美 丽的杜鹃花!但我在银幕的后面,常依稀听到遥远的旅客。由命运的铁 练下,发出那惨切恐怖的悲调!虽然这不过仅是海面吹激的浪花,在人 间的历程上,轻轻地只拨弹了几丝同情的反应的心弦!谁能想到痛苦的 情感所趋,挂在颊上的泪珠,就是这充满了交流的结果呵!确是应该诅 咒的,也是应该祝福的,在我将这颗血心掷在山涧下的时候:原未料到 她肯揭起了隔幕,伸出她那洁白的玉臂,环抱着我这烦闷的苦痛的身 躯,呵!朋友,我太懦弱了!写到这里竟未免落泪……或须这是生命中 的创伤?或须这是命运的末日?当这种同情颁赐我的时候,也同是苦恼 缠绕的机会吧? 晶清:我很侥幸我能够在悲哀中,得到种比悲哀还要沉痛的安慰, 我是欣喜的在漠漠的沙粒中,择出了血斑似的珍珠!这样梦境实现后, 宇宙的一切,在我眼底蓦然间缩小,或须我能藏它在我生命的一页上。 生命虽然是倏忽的,但我已得到生命的一瞥灵光,人世纵然是虚幻 的,但我已找到永存的不灭之花! 人间的事,每每是起因和结果,适得其反比,惟其我能盛气庄容的 误会我的朋友,才可由薄幕下渗透那藏在深处,不易揭示的血心!以后 命运决定了:历史上的残痕,和这颗破缺的碎心! 三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梅影同坐在葡萄架下,望那白云的飘浮, 听着溪流的音韵:当时的风景是极令人爱慕的。他提出个问题,让我猜 他隐伏在深心内的希望和志愿;我不幸一一都猜中之后,他不禁伏在案 上啜泣了!在这样同心感动之下,他曾说过几句耐人思索的话: “敬爱的上帝!将神经的两端,一头给我,一头付你:纵然我们是 被银幕隔绝了的朋友,永远是保持着这淡似水的友情,但我们在这宇宙 中,你是金弦,我是玉琴,心波协和着波动,把人类都沉醉在这凄伤的 音韵里。” 是的,我们是解脱了上帝所赐给一般庸众的圈套,我们只弹着这协 和的音韵,在云头浮飘!但晶清:除了少数能了解的朋友外,谁能不为 了银幕的制度命运而诅咒呢? 朋友:在这样人间,最能安慰人的,只有空泛的幻想,原知道浓雾 中看花是极模糊的迹象;但比较连花影都莫有的沙漠,似乎已可少慰远 途旅客的孤寂。人类原是估有性最发达的动物,假如把只心燕由温暖的 心窠,捉入别个银丝的鸟笼,这也是很难实现的事。晶清!我一生的性 情执拗处最多,所以我这志愿恐将笼罩了这遥远的生之途程:或者这是 你极怀疑的事? 三点钟快到了:我只好抛弃了这神经的索想,去那游戏场上,和一 般天真可爱的少女,捉那生之谜去。好友!当你香云拖地,睡眼朦胧的 时候;或能用欣喜而抖颤的手,接受这香艳似碧桃一般的心花! 玉薇 久已平静的心波,又被这阵风雨,吹皱了几圈纤细的银浪,觉着窒 息重压的都是乡愁。谁能毅然决然用轻快的剪刀,挥断这自吐自缚的罗 网呵! 昨天你曾倚着窗默望着街上往来的车马,有意无意地问我:“波 微!前些天你寄我那封信含蓄着什么意思?”我当时只笑了笑,你说了 几声“神秘”就走了。今天我忽然想告你一切,大胆揭起这一角心幕给你 看:只盼你不要讥笑,也不要惊奇。 在我未说到正文以前,先介绍你看一封信,这封信是节录地抄给 你: 飞蛾扑火而杀身,青蚕作茧以自缚,此种现象,岂彼虫物之灵知不 足以见及危害?要亦造物网罗有一定不可冲破之数耳。物在此网罗之 中,人亦在此网罗之中,虽大力挣扎亦不能脱。君谓“人之所幸幸而希 望者,亦即我惴惴然而走避者”,实告君,我数年前即为坚抱此趋向之 一人,然而信念自信念,事实则自循其道路,绝不与之相侔;结果,我 所讪笑为追求者固溺矣,即我走避者,又何曾逃此藩篱? 世界以有生命而存在,我在其狂涡呓梦之中,君亦在其狂涡呓梦之 中;吾人虽有时认得狂涡呓梦,然所能者仅不过认识,实际命运则随此 轮机之旋转,直至生命静寂而后已。吾人自有其意志,然此意志,乃绝 无权处置其命运,宰制之者乃一物的世界。人苟劝我以憬悟,勿以世为 有可爱溺之者;我则愿举我之经验以相告,须知世界绝不许吾人自由信 奉其意志也。我乃希望世人有超人,但却绝不信世上会有超人,世上只 充满庸众。吾人虽或较认识宇宙;但终不脱此庸众之范围,又何必坚持 违生命法则之独见,以与宇宙抗? 看完这封信,你不必追究内容是什么?相信我是已经承认了这些话 是经验的事实的。 近来,大概只有两个月吧!忽然觉得我自己的兴趣改变了,经过许 多的推测,我才敢断定我,原来在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爱恋着一个十 七八岁的少女,她是我的学生。 这自然是一种束缚,我们为了名分地位的隔绝,我们的心情是愈压 伏愈兴奋,愈冷淡愈热烈;直到如今我都是在心幕底潜隐着,神魂里系 念着。她栖息的园林,就是我徘徊萦绕的意境,也就是命运安排好的囚 笼。两月来我是这样沉默着抱了这颗迂回的心,求她的收容。在理我应 该反抗,但我决不去反抗,纵然我有力毁碎,有一切的勇力去搏斗,我 也不去那样做。假如这意境是个乐园,我愿作个幸福的主人,假如这意 境是囚笼,我愿作那可怜的俘虏。 我确是感到一种意念的疲倦了。当桂花的黄金小瓣落满了雪白的桌 布,四散着清澈的浓香,窗外横抹着半天红霞时;我每每沉思到她那冷 静高洁的丰韵。朋友!我心是这样痴,当秋风吹着枯黄的落叶在地上旋 舞,枝上的小鸟悼伤失去的绿荫时,我心凄酸的欲流下泪来;但这时偶 然听见她一声笑语,我的神经像在荒沙绝漠寻见绿洲一样的欣慰! 我们中间的隔膜,像竹篱掩映着深密芬馥的花朵,像浮云遮蔽着幽 静皎洁的月光,像坐在山崖上默望着灿烂的星辉,听深涧流水,疑惑是 月娥环佩声似的那样令人神思而梦游。这都是她赐给我的,惟其是说不 出,写不出的情境,才是人生的甜蜜,艺术的精深呢! 我们天天见面,然而我们都不说什么话,只彼此默默地望一望,尝 试了这种神秘隐约的力的驱使,我可以告诉你,似在月下轻弹琵琶的少 女般那样幽静,似深夜含枚急驱的战士般那样渺茫,似月下踏着红叶, 轻叩寺门的老僧那样神远而深沉。但是除了我自己,绝莫有人相信我这 毁情绝义的人,会为了她使我像星星火焰,烧遍了原野似的不可扑灭。 有一天下午,她轻轻推开门站在我的身后,低了头编织她手中的绒 绳,一点都没有惊动我;我正在低头写我的日记,恰巧我正写着她的名 字。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我抬起头来从镜子里看见她,那时我的脸红 了!半晌才说了一句不干紧要的话敷衍下去;坦白天真的她,何曾知道 我这样局促可怜。 我只好保留着心中的神秘,不问它银涛雪浪怎样淹没我,相信那里 准有个心在——那里准有个海在。 写到这里我上课去了。吃完饭娜君送来你的信,我钦佩你那超越世 界系缚的孤渺心怀,更现出你是如何的高洁伟大,我是如何的沉恋渺小 呵!最后你因为朋友病了,战争阻了你的归途,你万分诅恨和惆怅!诚 然,因为人类才踏坏了晶洁神秘的原始大地,留下这疏散的鸿爪;因为 人类才废墟变成宫殿,宫殿又变成丘陵;因为人类才竭血枯骨,攫去大 部分的生命,装潢一部分的光荣。 我们只爱着这世界,并不愿把整个世界供我支配与践踏。我们也愿 意戴上银盔,骑上骏马,驰骋于高爽的秋郊,马前有献花的村女,四周 有致敬的农夫;但是何忍白玉杯里酌满了鲜血,旗麾下支满了枯骨呢? 自然,我们永远是柔弱的女孩,不是勇武的英雄。 这几夜月儿皎莹,心情也异常平静。心幕上掩映着的是秋月,沙 场,凝血,尸骸;要不然就是明灯绿帏下一个琴台上沉思的情影。玉 薇!前者何悲壮,后者何清怨? 寄山中的玉薇 夜已深了,我展着书坐在窗前案旁。月儿把我的影映在墙上,那想 到你在深山明月之夜,会记起漂泊在尘沙之梦中的我,远远由电话铃中 传来你关怀的问讯时,我该怎样感谢呢,对于你这一番抚慰念注的深 情。 你已惊破了我的沉寂,我不能令这心海归于死静;而且当这种骤获 宠幸的欣喜中,也难于令我漠然冷然的不起感应;因之,我挂了电话后 又想给你写信。 你现在是在松下望月沉思着你凄凉的倦旅之梦吗?是伫立在溪水 前,端详那冷静空幻的月影?也许是正站在万峰之颠了望灯火莹莹的北 京城,在许多黑影下想找我渺小的灵魂?也许你睡在床上静听着松涛水 声,回想着故乡往日繁盛的家庭,和如今被冷寂凄凉包围着的母亲? 玉薇!自从那一夜你掬诚告我你的身世后,我才知道世界上有不少 这样苦痛可怜而又要扎挣奋斗的我们。更有许多无力挣扎,无力奋斗, 屈伏在铁蹄下受践踏受凌辱,受人间万般苦痛,而不敢反抗,不敢诅咒 的母亲。 我们终于无力不能拯救母亲脱离痛苦,也无力超拔自己免于痛苦, 然而我们不能不去挣扎奋斗而思愿望之实现,和一种比较进步的效果之 获得。不仅你我吧!在相识的朋友中,处这种环境的似乎很多。每人都 系恋着一个孤苦可怜的母亲,她们慈祥温和的微笑中,蕴藏着人间最深 最深的忧愁,她们枯老皱纹的面靥上,刻划着人间最苦最苦的残痕。然 而她们含辛茹苦柔顺忍耐的精神,绝不是我们这般浅薄颓唐,善于呻 吟,善于诅咒,不能吃一点苦,不能受一点屈的女孩儿们所能有。所以 我常想:我们固然应该反抗毁灭母亲们所居处的那种恶劣的环境,然而 却应师法母亲那种忍耐坚苦的精神,不然,我们的痛苦是愈沦愈深的! 你问我现时在做什么?你问我能不能拟想到你在山中此夜的情况? 你问我在这种夜色苍茫,月光皎洁,繁星闪烁的时候我感到什么?最后 你是希望得到我的长信,你愿意在我的信中看见人生真实的眼泪。我已 猜到了,玉薇!你现时心情一定很纷乱很汹涌,也许是很冷静很凄凉! 你想到了我,而且这样的关怀我,我知道你是想在空寂的深山外,得点 人间同情的安慰和消息呢! 这时窗角上有一弯明月,几点疏星,人们都转侧在疲倦的梦中去 了;只有你醒着,也只有我醒着,虽然你在空寂的深山,我在繁华的城 市。这一刹那我并不觉寂寞,虽然我们距离是这样远。 我的心情矛盾极了。有时平静得像古佛旁打坐的老僧,有时奔腾涌 动如驰骋沙场的战马,有时是一道流泉,有时是一池冰湖;所以我有时 虽然在深山也会感到一种类似城市的嚣杂,在城市又会如在深山一般寂 寞呢!我总觉人间物质的环境,同我幻想精神的世界,是两道深固的堑 壁。 为了你如今在山里,令我想起西山的夜景。去年暑假我在卧佛寺住 了三天,真是浪漫的生活,不论日夜的在碧峦翠峰之中,看明月看繁 星,听松涛,听泉声,镇日夜沉醉在自然环境的摇篮里。 同我去的是梅隐、揆哥,住在那里招待我的是几个最好的朋友,其 中一个是和我命运仿佛,似乎也被一种幻想牵系而感到失望的惆怅,但 又要隐藏这种惆怅在心底去咀嚼失恋的云弟。 第一夜我和他去玉皇顶,我们睡在柔嫩的草地上等待月亮。远远黑 压压一片松林,我们足底山峰下便是一道清泉,因为岩石的冲击,所以 泉水激荡出碎玉般的声音。那真是令人忘忧沉醉的调子。我和他静静地 等候着月亮,不说一句话,心里都在想着各人的旧梦,其初我们的泪都 避讳不让它流下来。过一会半弯的明月,姗姗地由淡青的幕中出来,照 的一切都现着冷淡凄凉。夜深了,风涛声,流水声,回应在山谷里发出 巨大的声音;这时候我和云弟都忍不住了,伏在草里偷偷地咽着泪!我 们是被幸福快乐的世界摒弃了的青年,当人们在浓梦中沉睡时候,我们 是被抛弃到一个山峰的草地上痛哭!谁知道呢?除了天上的明月和星 星。涧下的泉声,和山谷中卷来的风声。 一个黑影摇晃晃的来了,我们以为是惊动了山灵,吓的伏在草里不 敢再哭。走近了,喊着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揆哥,他笑着说:“让我把山 都找遍了,我以为狼衔了你们去。” 他真像个大人,一只手牵了一个下山来,云弟回了百姓村,我和揆 哥回到龙王庙,梅隐见我这样,她叹了口气说:“让你出来玩,你也要 伤心!”那夜我未曾睡,想了许多许多的往事。 第二夜在香山顶上“看日出”的亭上看月亮,因为有许多人,心情调 剂的不能哭了,只觉着热血中有些儿凉意。上了夹道绿荫的长坡,夜中 看去除了斑驳的树影外,从树叶中透露下一丝一丝的银光;左右顾盼 时,又感到苍黑的深林里,有极深极静的神秘隐藏着。我走的最慢,留 在后面看他们向前走的姿势,像追逐捕获什么似的,我笑了!云弟回过 头来问我:“你为什么笑呢?又走这样慢。” “我没有什么追求,所以走慢点。”我有意逗他的这样说。我们走到 了亭前,晚风由四面山谷中吹来,舒畅极了!不仅把我的炎热吹去,连 我心底的忧愁,也似乎都变成蝴蝶飞向远处去了。可以看见灯光闪铄的 北京,可以看见碧云寺尖塔上中山灵前的红旗,更能看见你现在栖息的 静宜园。 第三夜我去碧云寺看一个病的朋友。我在寺院中月光下看见了那棵 柿树,叶子尚未全红,我在这里徘徊了许久,想无知的柿树不知我留恋 凭吊什么吧?这棵树在不同的时间里,不同的人心中,结下相同的因 缘。留下一样的足痕和手泽。这真不能不令我赞叹命运安排得奇巧了。 有这三天三夜的浪游,我一想到西山便觉着可爱恋。玉薇!你呢?也许 你虽然住在山中,不能像我这样尽兴的游玩吧?山中古庙钟音,松林残 月,涧石泉声,处处都令人神思飞越而超脱,轻飘飘灵魂感到了自由; 不像城市生活处处是虚伪,处处是桎梏,灵魂踞伏于黑暗的囚狱不能解 脱。 夜已深了,我神思倦极,搁笔了吧!我要求有一个如意的梦。 寄海滨故人 一 这时候我的心流沸腾的像红炉里的红焰,一支一支怒射着,我仿佛 要烧毁了这宇宙似的;推门站在寒风里吹了一会,抬头看见冷月畔的孤 星,我忽然想到给你写这封信。 露沙!你听见我这样喊你时,不知你是惊奇还是抖颤!假如你在我 面前,听了我这样喊你的声音,你一定要扑到我怀中痛哭的。世界上爱 你的母亲和涵都死了,知道你同情你可怜你,看你由畸零而走到幸福, 由幸福又走到畸零的却是我。露沙!我是盼望着我们最近能见面,我握 住你的手,由你饱经忧患的面容上,细认你逝去的生命和啼痕呢! 半年来,我们音信的沉寂,是我有意的隔绝,在这狂风恶浪中挣扎 的你,在这痛哭哀泣中辗转的你,我是希望这时你不要想到我,我也勉 强要忘记你的。我愿你掩着泪痕望着你这一段生命火焰,由残余而化为 灰烬,再从凭吊悼亡这灰烬的哀思里,埋伏另一火种,爆发你将来生命 的火焰。这工作不是我能帮助你,也不是一切人所能帮助你,是要你自 己在深更闭门暗自呜咽时去沉思,是要你自己在人情炎凉世事幻变中去 觉醒,是要你自己披刈荆棘跋涉山川时去寻觅。如今,谢谢上帝,你已 经有了新的信念,你已经有了新的生命的火焰,你已经有了新的发现; 我除了为你庆慰外,便是一种自私的欣喜,我总觉如今的你可以和我携 手了,我们偕行着去走完这生的路程,希望在沿途把我们心胸中的热血 烈火尽量的挥洒,尽量的燃烧,“焚毁世界一切不幸者的手铐足镣,扫 尽人间一切愁惨的阴霾”;假使不能如意,也愿让热血烈火淹沉烧枯了 我们自己。这才不辜负我们认识一场,和这几年我所鼓励你希望你的 心,两年前我寄给你信里曾这样说过: 你我无端邂逅,无端缔交,上帝的安排,有时原党多事;我于是常 奢望你在锦帷绣幕之中,较量柴米油盐之外,要承继着你从前的希望, 努力去作未竞的事业,因之不惮烦厌,在你香梦正酣时,我常督促你的 惊醒。不过相信一个人,由青山碧水,到了崎岖荆棘的山路,由崎岖荆 棘中又到了柳暗花明的村庄,已感到人世的疲倦,在这期内彻悟了的自 然又是一种人生。 在学校时我看见你激昂慷慨的态度,我曾和婉说你是女儿英雄,有 时我逢见你和莹坐在公园茅亭中大嚼时,我曾和婉说你是名士风流。想 到《扶桑余影》,当你握着利如宝剑的笔锋,铺着云霞天样的素纸,立 在万崖峰头;俯望着千仞飞瀑的华严泷,凝视神往时,原也曾独立苍 茫,对着眼底的河山,吹弹出雄壮的悲歌;曾几何时,栉风沐雨的苍 松,化作了醺醉阳光的蔷薇。 原谅我,露沙!那时我真不满意你,所以我常要劝你不要消沉,湮 灭了你文学的天才和神妙的灵思。不过,你那时不甘雌伏的雄志,已被 柔情万缕来纠结,我也常叹息你实有不得已的苦衷。涵的噩耗传来时, 我自然为了你可怜的遭遇而痛心,对你此后畸零漂泊的身世更同情,想 你经此重创一定能造成一个不可限量的女作家,只要你自己肯努力;但 是这仅仅是远方故人对你在心头未灰的一星火烬,奢望你能由悲痛颓丧 中自拔超脱,以你自己所受的创痛,所体验的人生,替多少有苦说不出 来的朋友们泄泄怨恨,也是我们自己借此忏悔借此寄托的一件善事。万 想不到露沙,你已经驰驱赴敌,荷枪实弹地立在阵前了。我真喜欢,你 说: 朋友,我现在已另找到途径了,我要收纳宇宙间所有的悲哀之泪 来,使注入我的灵海,方能兴风作浪;并且以我灵海中深渊不尽的百流 填满这宇宙无底的缺陷。吾友!我所望的太奢吗?但是我绝不以此灰 心,只要我能作的时候,总要这样作,就是我的躯壳成灰,倘我的一灵 不泯,必不停止的继续我的工作。 我不知你现在心情到底怎样?不过,我相信你心是冷寂宁静的,况 且上帝又特赐你那样幽雅辽阔的境地,正宜于一个饱经征战的勇士,退 休隐息。你仔细去追忆那似真似梦的人生吧,你沉思也好,你低泣也 好,你对着睡了的萱儿微笑也好,我想这样美妙的缺陷,未尝不是宇宙 间一种艺术。露沙!原谅我这话说得过分的残忍冷酷吧!暑假前我和俊 因、文菊常常念着你,为了减少你的悲绪,我们都盼望你能北来;不过 露沙!那时候的北京和现在一样,是一座伟大的死城,里边乌烟瘴气, 呼吸紧促,一点生气都没有,街市上只看见些活骷髅和迷人眉目的沙 尘。教育界更穷苦,更无耻,说起来都令人掩鼻。在现在我们无力建设 合理的新社会新环境之前,只好退一步求暂时的维持,你既觉在沪尚 好,那你不来这死城里呼吸自然是我最庆欣的事。 这两年来,我在北京看见不少惊心动魄的事,我才知道世界原来是 罪恶之薮,置身此中,常常恍非人间,咽下去的眼泪和愤慨不知有多少 了,“我自然不能具体的告诉你:不过你也许可以体会到吧,这人为刀 俎,我为鱼肉的生活。 二 如今,说到我自己了。说到我自己时,真觉羞愧,也觉悲凄;除了 日浸于愁城恨海之外,我依然故我,毫无寸进可述。对家庭对社会,我 都是个流浪漂泊的闲人。读了《蔷薇》中《涛语》,你已经知道了。值 得令你释念的,便是我已经由积沙岩石的旋涡中,流入了坦平的海道, 我只是这样寂然无语的从生之泉流到了死之海;我已不是先前那样呜咽 哀号,颓丧沉沦,我如今是沉默深刻,容忍含蓄人间一切的哀痛,努力 去寻求真实生命的战士。对于一切的过去,我仍不愿抛弃,不能忘记, 我仍想在波涛落处,沙痕灭处,我独自踟蹰徘徊凭吊那逝去的生命,像 一个受伤的战士,在月下醒来,望着零乱烬余,人马倒毙的战场而沉思 一样。 玉薇说她常愿读到我的信,因为我信中有“人生真实的眼泪”,其 实,我是一个不幸的使者,我是一个死的石像,一手执着红滟的酒杯, 一手执着锐利的宝剑,这酒杯沉醉了自己又沉醉了别人,这宝剑刺伤了 自己又刺伤了别人。这双锋的剑永远插在我心上,鲜血也永远是流在我 身边的;不过,露沙!有时我卧在血泊中抚着插在心上的剑柄会微笑 的,因为我似乎觉得骄傲! 露沙!让我再说说我们过去的梦吧! 入你心海最深的大概是梅窠吧,那时是柴门半掩,茅草满屋顶的一 间荒斋。那里有我们不少浪漫的遗痕,狂笑,高歌,长啸低泣,酒杯伴 着诗集。想起来真不像个女孩儿家的行径。你呢,还可加个名士文人自 来放浪不羁的头衔;我呢,本来就没有那种豪爽的气魄,但是我随着你 亦步亦趋的也学着喝酒吟诗。有一次秋天,我们在白屋中约好去梅窠吃 菊花面,你和晶清两个人,吃了我四盆白菊花。她的冷香洁质都由你们 的樱唇咽到心底,我私自为伴我一月的白菊庆欣,她能不受风霜的欺凌 摧残,而以你们温暖的心房,作埋香殡骨之地。露沙!那时距今已有两 年余,不知你心深处的冷香洁质是否还依然存在? 自从搬出梅窠后,我连那条胡同都未敢进去过,听人说已不是往年 残颓凄凉的荒斋,如今是朱漆门金扣环的高楼大厦了。从前我们的遗痕 豪兴都被压埋在土底,像一个古旧无人知的僵尸或骨殖一样。只有我们 在天涯一样漂泊,一样畸零的三个女孩儿,偶然间还可忆起那幅残颓凄 凉的旧景,而惊叹已经葬送了的幻梦之无凭。 前几天飞雪中,我在公园社稷台上想起海滨故人中,你们有一次在 月光下跳舞的记述。你想我想到什么呢?我忽然想到由美国归来,在中 途卧病,沉尸在大海中的瑜,她不是也曾在海滨故人中当过一角吗?这 消息传到北京许久了,你大概早已在一星那里知道这件惨剧了。她是多 么聪慧伶俐可爱的女郎,然而上帝不愿她在这污浊的人间久滞留,把她 由苍碧的海中接引了去。露沙!我不知你如今有没有勇气再读海滨故 人?真怅惘,那里边多是些不堪回首的往事。 有时我很盼能忘记了这些系人心魂的往事,不过我为了生活,还不 能抛弃了我每天驻息的白屋,不能抛弃,自然便有许多触目伤心的事来 袭击我,尤其是你那瘦肩双耸,愁眉深锁的印影,常常在我凝神沉思时 涌现到我的眼底。自从得到涵的噩耗后,每次我在深夜醒来,便想到抱 着萱儿偷偷流泪的你,也许你的泪都流到萱儿可爱的玫瑰小脸上。可怜 她,她不知道在母亲怀里睡眠时,母亲是如何的悲苦凄伤,在她柔嫩的 桃腮上便沾染了母亲心碎的泪痕!露沙!我常常这样想到你,也想到如 今惟一能寄托你母爱的薇萱。 如今,多少朋友都沉尸海底,埋骨荒丘!他们遗留在人间的不知是 什么?他们由人间带走的也不知是什么?只要我们尚有灵思,还能忆起 梅窠旧梦;你能远道寄来海滨的消息,安慰我这“踞石崖而参禅”的老 僧,我该如何的感谢呢! 三 《寄天涯一孤鸿》我已读过了。你是成功了,“读后竟为之流泪, 而至于痛哭!”那天是很黯淡的阴天,我在灰尘的十字街头逢见女师大 的仪君,她告我《小说月报》最近期有你寄给我的一封信,我问什么题 目,她告诉我后我已知道内容了。我心海深处忽然汹涌起惊涛骇浪,令 我整个的心身受其播动而晕绝!那时已近黄昏,雇了车在一种恍惚迷惘 中到了商务印书馆。一只手我按着搏跳的心,一只手抖颤着接过那本 书,我翻见了寄天涯一孤鸿六字后,才抱着怆痛的心走出来。这时天幕 上罩了黑的影,一重一重的迫近像一个黑色的巨兽;我不能在车上读, 只好把你这纸上的心情,握在我抖颤的手中温存着。车过顺治门桥梁 时,我看着护城河两堤的枯柳,一口一口把我的凄哀咽下去。到了家在 灯光下含着泪看完,我又欣慰又伤感,欣慰的是我在这冷酷的人间居然 能找到这样热烈的同情,伤感的是我不幸我何幸也能劳你濡泪滴血的笔 锋,来替我宣泄积闷。 那一夜我是又回复到去年此日的心境。我在灯光下把你寄我的信反 复再读,我真不知泪从何来,把你那四页纸都染遍了湿痕,露沙!露 沙!你一个字一个字上边都有我碎心落泪的遗迹。你该胜利的一笑吧! 为了你这封在别人视为平淡在我视为箭镞的信,我一年来勉强扎挣起来 的心灵身躯,都被你一字一字打倒,我又躺在床上掩被痛哭!一直哭到 窗外风停云霁,朝霞照临,我才换上笑靥走出这冷森的小屋,又混入那 可怕的人间。露沙!从那天直到如今,我心里总是深画着怆痛,我愿把 这凄痛寄在这封信里,愿你接受了去,伴你孤清时的怀忆。 许久未痛哭了,今年暑假由山城离开母亲重登漂泊之途时,我在石 家庄正太饭店曾睡在梅隐的怀里痛哭了一场。因为我不能而且不忍把我 的悲哀露了,重伤我年高双亲的心;所以我不能把眼泪流在他们面前, 我走到中途停息时才能尽量的大哭。梅隐她也是漂泊归来又去漂泊的 人,自然也尝了不少的人世滋味,那夜我俩相伴着哭到天明。不幸到北 京时,我就病了。半年来我这是第二次痛哭,读完你寄天涯一孤鸿的 信。 我总想这一瞥如梦的人生,能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我们在坎坷 的人生道上,大概可哭的事比可笑的事多,所以我们的泪泉不会枯干。 你来信说自涵死你痛哭后,未曾再哭,我不知怎样有这个奢望,我觉你 读了我这封信时你不能全忘情吧!? 这些话可以说都是前尘了,现在我心又回到死寂冷静,对一切不易 兴感;很想合着眼摸索一条坦平大道,卜卜我将来的命运呢!你释念 吧,露沙!我如今不令过分的凄哀伤及我身体的。 晶清或将在最近期内赴沪,我告她到沪时去看你,你见了她梅窠中 相逢的故人,也和见了我一样;而且她的受伤,她的畸零,也同我们一 样。请你好好抚慰她那跋涉崎岖惊颤之心,我在京漂泊详状她可告你。 这或者是你欢迎的好消息吧!? 这又是一个冬夜,狂风在窗外怒吼,卷着尘沙扑着我的窗纱像一个 猛兽的来袭,我惊惧着执了破笔写这沥血滴泪的心痕给你。露沙!你 呢?也许是在睁着枯眼遥望银河畔的孤星而咽泪,也许是拥抱着可爱的 萱儿在沉睡。这时候呵!露沙!是我写信的时候。 梅隐 五年前冬天的一个黄昏,我和你联步徘徊于暮云苍茫的北河沿,拂 着败柳,踏着枯叶,寻觅梅园。那时群英宴间,曾和你共沐着光明的余 辉,静听些大英雄好男儿的伟论。昨天我由医院出来,绕道去孔德学校 看朋友,北河沿败柳依然,梅园主人固然颠沛在东南当革命健儿,但是 我们当时那些大英雄好男儿却有多半是流离漂泊,志气颓丧,事业无成 呢! 谁也想不到五年后,我由烦杂的心境中,检寻出这样一段回忆,时 间一天一天地飞掠,童年的兴趣,都在朝霞暮云中慢慢地消失,只剩有 青年皎月是照了过去,又照现在,照着海外的你,也照着祖国的我。 今晨睡眼朦胧中,你廿六号的信递到我病榻上来了。拆开时,粉色 的纸包掉下来,展开温香扑鼻,淡绿的水仙瓣上,传来了你一缕缕远道 的爱意。梅隐!我欣喜中,含泪微笑轻轻吻着她,闭目凝思五年未见, 海外漂泊的你。你真的决定明春归来吗?我应用什么表示我的欢迎呢? 别时同流的酸泪,归来化作了冷漠的微笑;别时清碧的心泉,归来变成 了枯竭的沙摊;别时鲜艳的花蕾,归来是落花般迎风撕碎!何处重撷童 年红花,何时重摄青春皎颜?挥泪向那太虚,嘘气望着碧空,朋友!什 么都逝去了,只有生之轮默默地转着衰老,转着死亡而已。前几天皇姊 由Sumatra来信,她对我上次劝她归国的意见有点容纳了,你明春可以 绕道去接她回来,省的叫许多朋友都念着她的孤单。她说: 在我决志漂泊的长途,现在确乎感到疲倦,在一切异样的习惯情状 下,我常想着中华;但是破碎河山,糜烂故乡,归来后又何忍重来凭 吊,重来抚慰呢?我漂泊的途程中,有青山也有绿水,有明月也有晚 霞,波妹!我不留恋这刹那寄驻的漂泪之异乡,也不留恋我童年嬉游的 故国;何处也是漂泊,何时也是漂泊,管什么故国异地呢?除了死,哪 里都不是我灵魂的故乡。 有时我看见你壮游的豪兴,也想远航重洋,将这一腔烦闷,投向海 心,浮在天心;只是母亲系缚着我,她时时怕我由她怀抱中逸去,又在 我心头打了个紧结;因此,我不能离开她比现在还远一点。许多朋友, 看不过我这颓丧,常写信来勉策我的前途,但是我总默默地不敢答复他 们,因为他们厚望于我的,确是完全失望了。 近来更不幸了,病神常常用她的玉臂怀抱着我;为了病更使我对于 宇宙的不满和怀疑坚信些。朋友!何曾仅仅是你,仅仅是我,谁也不是 生命之网的漏鱼,病精神的或者不感受身体的痛苦,病身体的或者不感 受精神的斧柯;我呢!精神上受了无形的腐蚀,身体上又受着迟缓而不 能致命的痛苦。 你一定要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但是我怎样告诉你呢,我是没有为了 什么的。 病中有一次见案头一盆红梅,零落得可怜,还有许多娇红的花瓣在 枝上,我不忍再看她萎落尘土,遂乘她开时采下来,封了许多包,分寄 给我的朋友,你也有一包,在这信前许接到了。玉薇在前天寄给我一首 诗,谢我赠她的梅花,诗是: 话到飘零感苦辛,月明何处问前身? 甘将疏影酬知己,好把离魂吊故人; 玉碎香消春有恨,风流云散梦无尘, 多情且为留鸿爪,他日芸窗证旧因。 同时又接到天辛寄我的两张画片:一张是一片垂柳碧桃交萦的树林 下,立着个绯衣女郎,她的左臂绊攀着杨柳枝,低着头望着满地的落花 凝思。一张是个很黯淡苍灰的背景,上边有几点疏散的小星,一个黑衣 女郎伏在一个大理石的墓碑旁跪着,仰着头望着星光祈祷——你想她是 谁? 梅隐!不知道那个是象征着我将来的命运? 你给我寄的书怎么还不寄来呢?揆哥给你有信吗?我们整整一年的 隔绝了,想不到在圣诞节的前一天,他寄来一张卡片,上边写着: 愿圣诞节的仁风,吹散了人间的隔膜, 愿伯利恒的光亮,烛破了疑虑的悲哀。 其实,我和他何尝有悲哀,何尝有隔膜,所谓悲哀隔膜,都是环境 众人造成的,在我们天真洁白的心版上,有什么值得起隔膜和悲哀的 事。现在环境既建筑了隔膜的幕壁,何必求仁风吹散,环境既造成了悲 哀,又何必硬求烛破? 只要年年圣诞节,有这个机会纪念着想到我们童年的友谊,那我们 的友谊已是和天地永存了。揆哥总以为我不原谅他,其实我已替他想得 极周到,而且深深了解他的;在这“隔膜”“悲哀”之中,他才可寻觅着现 在人间的幸福;而踢给人间幸福的固然是上帝;但帮助他寻求的,确是 他以为不谅解他的波微。 我一生只是为了别人而生存,只要别人幸福,我是牺牲了自己也乐 于去帮助旁人得到幸福的;过去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不过我也只是 这样希望着,有时不但人们认为这是一种罪恶,而且是一种罪恶的玩弄 呢!虽然我不辩,我又何须辩,水枯了鱼儿的死,自然都要陈列在眼 前,现在何必望着深渊徘徊而疑虑呢!梅隐!我过去你是比较知道的, 和揆哥隔绝是为了他的幸福,和梅影隔绝也是为了他的幸福……因为我 这样命运不幸的人,对朋友最终的披肝沥胆,表明心迹的,大概只有含 泪忍痛的隔绝吧? 母亲很念你,每次来信都问我你的近况。假如你有余暇时你可否寄 一封信到山城,安慰安慰我的母亲,也可算是梅隐的母亲。我的病,医 生说是肺管炎,要紧大概是不要紧,不过长此拖延,精神上觉着苦痛; 这一星期又添上失眠,每夜银彩照着紫蓝绒毡时,我常觉腐尸般活着无 味;但一经我抬起头望着母亲的像片时,神秘的系恋,又令我含泪无 语。梅隐!我应该怎样,对于我的生,我的死? 给庐隐 《灵海潮汐致梅姊》和《寄燕北诸故人》我都读过了。读过后感觉 到你就是我自己,多少难以描画笔述的心境你都替我说了,我不能再说 什么了。一个人感到别人是自己的时候,这是多么不易得的而值得欣慰 的事,然而,庐隐,我已经得到了。假使我们的世界能这样常此空寂, 冷寂中我们又这样彼此透彻的看见了自己,人世虽冷酷无情,我只愿恋 这一点灵海深处的认识,不再希冀追求什么了。 在你这几封信中,我才得到了人间所谓的同情,这同情是极其圣洁 纯真,并不是有所希冀有所猎获才施与的同情,廿余年来在人间受尽了 畸零,忍痛含泪扎挣着,虽弄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淋,仍紧嚼着牙齿作 勉强的微笑!我希望在颠沛流离中求一星星同情和安慰以鼓舞我在这人 世界战斗的勇气;然而得到的只是些冷讽热笑,每次都跌落在人心的冷 森阴险中而饮泣!此后我禁受不住这无情的箭镞,才想逃避远离开这冷 酷的世界和人类;因之我脱离了学校生活,踏入了世界的黑洞后,我往 昔天真烂漫的童心,都改换成冷枯孤傲的性情。一年一年送去可爱的青 春,一步一步陷落在满是荆棘的深洞,嘲笑讪讽包围了我,同情安慰远 离着我,我才诅咒世界,厌恶人类,怨我的希望欺骗了自己。想不到遥 远的海滨,扰攘的人群中,你寄来这深厚的安慰和同情,我是如何的欣 喜呵!惊颤地揭起了心幕收容她,收容她在我心的深处;我怕她也许不 久会消失或者飞去!这并不是我神经过敏,朋友!我也曾几度发现过这 样的同情,结果不是赝鼎便是雪杯,不久便认识了真伪而消灭。这种同 情便是我上边所说有所希冀猎获而施与的,自然我不能与人以希冀猎获 时,同情安慰也是终于要遗弃我的。朋友!写到这里我不能再写下去 了,你百战的勇士,也许曾经有过这样的创伤! 自从得到了你充满热诚和同情的信后,我每每在静寂的冷月寒林下 徘徊,虽然我只看见是枯干的枝丫,但是也能看见她含苞的嫩芽,和春 来时碧意迷漫的天地。我知所忏悔了,朋友!以后我不再因自己的失意 而诅咒世界的得意,因为自己未曾得到而怨恨人间未曾有了;如今漠漠 干枯的寒林,安知不是将来如云如盖的绿荫呢!人生是时时在追求挣扎 中,虽明知是幻象虚影,然终于不能不前去追求,明知是深涧悬崖,然 终于不能不勉强挣扎;你我是这样,许多众生也是这样,然而谁也不能 逃此网罗以自救拔。大概也是因此吧!才有许多伟大反抗的志士英雄, 在辗转颠沛中,演出些惊人心魂的悲剧,在一套陈古的历史上,滴着鲜 明的血痕和泪迹。朋友!追求挣扎着向前去吧!我们生命之痕用我们的 血泪画写在历史之一页上,我们弱小的灵魂,所滴沥下的血泪何尝不能 惊人心魂,这惊人心魂的血泪之痕又何尝不能得到人类伟大的同情。命 运是我们手中的泥,一切生命的铸塑也如手中的泥,朋友!我们怎样把 我们自己铸塑呢?只在乎我们自己。 说得太乐观了,你要笑我吧?怕我们才是命运手中的泥呢!我也觉 这许多年中只是命运铸塑了我,我何尝敢铸塑命运。真是梦呓,你也许 要讥我是放荡不羁的天马了。其实我真愿做个奔逸如狂飙似的骏马,把 我的生命都载在小小鞍上,去践踏翻这世界的地轴,去飞扬起这宇宙的 尘沙,使整个世界在我的足下动摇,整个宇宙在我铁蹄下毁灭!然而朋 友!我终于是不能真的做天马,大概也是因为我终于不是天马,每当我 束装备鞍,驰驱赴敌时,总有人间的牵系束缚我,令我毁装长叹!至如 今依然蜷伏槽下咀嚼这食厌了的草芥,仍然整天回旋在这死城而不能走 出一步;不知是环境制止我,还是自己的不长进,我终于是四年如一日 的过去。朋友!你也许为我的抑郁而太息,我不仅不能做一件痛快点不 管毁灭不管建设的事业,怕连个直捷了当极迅速极痛快的死也不能, 唉!谁使我这样抑郁而生抑郁而死呢!是社会,还是我自己?我不能解 答,怕你也不能解答吧!因之,我有许多事要告诉你,结果却只是默无 一语,“多少事欲说还休,”所以我望着“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我默无一语的,总是背着行囊,整天整夜的向前走,也不知何处是 我的归处?是我走到的地方?只是每天从日升直到日落,走着,走着, 无论怎样风雨疾病,艰险困难,未曾停息过;自然,也不允许我停息, 假使我未走到我要去地方,那永远停息之处。我每天每夜足迹踏过的地 方,虽然都让尘沙掩埋,或者被别人的足踪踏乱已找不到痕迹,然而心 中恍惚的追忆是和生命永存的,而我的生命之痕便是这些足迹。朋友! 谁也是这样,想不到我们来到世界只是为了踏几个足印,我们留给世界 的也是几个模糊零碎不可辨的足印。 我们如今是走着走着,同时还留心足底下践踏下的痕迹,欣慰因 此,悲愁因此;假使我们如庸愚人们的走路,一直走去,遇见歧路不彷 徨,逢见艰险不惊悸,过去了不回顾,踏下去不踟蹰;那我们一样也是 浑浑噩噩从生到死,绝没有像我们这样容易动感,践了一只蚂蚁也会流 泪的。朋友!太脆弱了,太聪明了,太顾忌了,太徘徊了,才使我们有 今日,这也欣慰也悲凄的今日。 庐隐!我满贮着一腔有情的热血,我是愿意把冷酷无情的世界,浸 在我热血中;知道终于无力时,才抱着这怆痛之心归来,经过几次后, 不仅不能温暖了世界,连自己都冷凝了。我今年日记里有这样一段记 述: 我只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一腔热血,四周环以泥泽的冰块,使我 的心感到凄寒,感到无情。我的心哀哀地哭了!我为了寒冷之气候也病 了。 这几天离开了纷扰的环境,独自睡在这静寂的斗空中,默望着窗外 的积雪,忽然想到人生的究竟,我真不能解答,除了死。火炉中熊熊发 光的火花,我看着它烧成一堆灰烬,它曾给与我的温热是和灰烬一样进 去;朝阳照上窗纱,我看着西沉到夜幕下,它曾给与我的光明是和落日 一样逝去。人们呢,劳动着,奔忙着,从起来一直睡下,由梦中醒来又 入了梦中,由少年到老年,由生到死……人生的究竟不知是什么?我病 了,病中觉的什么都令人起了怀疑。 青年人的养料惟一是爱,然而我第一便怀疑爱,我更讪笑人们口头 笔尖那些诱人昏醉的麻剂。我都见过了,甜蜜,失恋。海誓山盟,生死 同命;怀疑的结果,我党得这一套都是骗,自然不仅骗别人连自己的灵 魂也在内。宇宙一大骗局。或者也许是为了骗吧,人间才有一时的幸福 和刹那的欣欢,而不是永久悲苦和悲惨!我的心应该信仰什么呢?宇宙 没有一件永久不变的东西。我只好求之于空寂。因为空寂是永久不变 的,永久可以在幻望中安慰你自己的。 我是在空寂中生活着,我的心付给了空寂。庐隐!怔视在悲风惨日 的新坟之旁,含泪仰视着碧澄的天空,即人人有此境,而人人未必有此 心;然而朋友呵!我不是为了倚坟而空寂,我是为了空寂而倚坟;知 此,即我心自可喻于不言中。我更相信只有空寂能给与我安慰和同情, 和人生战斗的勇气!黄昏时候,新月初升,我常向残阳落处而挥 泪!“望断斜阳人不见,满袖啼红。”这时凄怆悲绪,怕天涯只有君知! 北京落了三尺深的大雪,我喜欢极了,不论日晚地在雪里跑,雪里 玩,连灵魂都涤洗摄像雪一样清冷洁白了。朋友!假使你要在北京,不 知将怎样的欣慰呢!当一座灰城化成了白玉宫殿水晶楼台的时候,一切 都遮掩涤洗尽了的时候。到如今雪尚未消,真是冰天雪地,北地苦寒; 尖利的朔风彻骨刺心一般吹到脸上时,我咽着泪在挣扎抖颤。这几夜月 色和雪光辉映着,美丽凄凉中我似乎可以得不少的安慰,似乎可以听见 你的心音的哀唱。 间接的听人说你快来京了。我有点愁呢,不知去车站接你好呢,还 是躲起来不见你好,我真的听见你来了我反而怕见你,怕见了你我那不 堪描画的心境要向你面前粉碎!你呢,一天一天,一步一步走近了这灰 城时,你心抖颤吗?哀泣吗?我不敢想下去了。好吧!我静等着见你。 寄到狱里去 ——给萍弟这正是伟大的死城里,秋风秋雨之夜。什么都沉寂,什么都 闭幕了,只有雨声和风声绞着,人们正在做恐怖的梦吧!一切都冷静, 一切都阴森,只有我这小屋里露着一盏暗淡的灯光,照着我这不知是幽 灵还是鬼魂的影子在摇曳着,天上没有月,也没有星。 我不敢想到你,想到你时,我便依稀看见你蓬首垢面,憔悴枯瘠, 被黑暗的罗网,惨苦的囚院,捉攫去你的幸福自由的可怜情形。这时你 是在啮着牙关,握着双拳,向黑暗的,坚固的铁栏冲击呢?还是低着 头,扶着肩,向铁栏畔滴洒你英雄失意的眼泪?我想你也许在抬起你的 光亮双睛,向天涯,天涯,遥望着你遗留在这里的那颗心!也许你已经 哭号无力,饥寒交逼,只蜷伏在黑暗污秽的墙角,喘着生之最后的声 息!也许你已经到了荒郊高原,也许你已经……我不敢想到你,想到 你,我便觉着战栗抖颤,人世如地狱般可怕可叹!然而萍弟呵!我又怎 能那样毫不关心的不记念你? 关山阻隔,除了神驰焦急外,懦弱无力的我们,又那能拯救你,安 慰你。然而我盼望你珍重,盼望你含忍;禁锢封锁了我们的身体的,万 不能禁锢封锁我们的灵魂。为了准备将来伟大更坚固更有力的工作,你 应该保重,你应该容忍。这是你生命火焰在黑暗中冲击出的星花,囚牢 中便是你励志努力潜修默会的书房,这短期内的痛苦,正是造成一个改 革精进的青年英雄的机会。望你勿灰心丧志,过份悲愤才好。 萍弟!你是聪明人,你虽然尽忠于你的事业,也应顾及到异乡外系 怀你的清。你不是也和天辛一样,有两个生命:一个是革命,一个是爱 情;你应该为了他们去努力求成全求圆满。这暂时的厄运,这身体的苦 痛,千万不要令你心魂上受很大的创伤,目下先宜平静,冷寂你热血沸 腾的心。 说到我们,大概更令你伤心,上帝给与了我们异地同样的命运。假 如这信真能入你目,你也许以为我这些话都是梦境。你不要焦急,慢慢 地我告诉你清的近况。你离开这庄严的,古旧的,伟大的,灰尘的北京 之后,我曾寄过你三封信。一封是在上海,一封是在广东,一封便是你 被捕的地方,不知你曾否收到?清从沪归之翌晨,我返山城。这一月中 她是默咽离愁,乍尝别恨;我是返故乡见母亲,镇天在山水间领略自 然,和母亲给与我的慈爱。一月之后我重返北京,清已不是我走时的 清,她的命运日陷悲愁。更加你消息沉沉,一去无音信;几次都令我们 感到了恐怖——这恐怖是心坎里久已料到惟恐实现的。但是我总是劝慰 清,默默祷告给平安与萍。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 等到了夏尽秋来,秋去冬临,清镇日辗转寸心于焦急愁闷怨恨恐惧 之中。这时外面又侵袭来多少意外的阴霾包裹了她,她忍受着一切的谣 诼,接收着一切的诽谤。怪谁?只因为你们轻别离。只抱憾人心上永远 有填不满的深沟,人心上永远有不穿的隔膜。 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了。你的消息依然是石沉大海。红楼再劫,我们 的希望完全粉碎!研究科取消后,清又被驱逐,不仅无书可读,而且连 一枝之栖都无处寻觅。谁也知道她是无父无母,以异乡作故乡的飘零游 子;然而她被驱逐后,离开了四年如母亲怀抱,如婴儿摇篮的红楼,终 于无处寄栖她弱小的身躯。 她孤零零万里一身,从此后遂彷徨踟蹰于长安道上,渡这飘泊流落 的生涯。谁管?只她悄悄地挣扎着,领受着,看着这人情世事的转换幻 变;一步一走,她已走到峭壁在前,深涧在后的悬崖上来了。如今,沉 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深处去了。 我是她四年来唯一的友伴,又是曾负了萍弟的重托,这时才感到自 己的浅薄,懦弱,庸愚无能。虽然我能将整个灵魂替她擘画,全部心思 供她驱使,然而我无力阻挡这噩运的频频来临。 我们都是弱者,如今只是在屠夫的利刃下喘息着,陈列在案上的俘 虏,还用什么抵抗挣扎的力量。所以我们目前的生活之苦痛,不是悲 愁,却是怒愤!我们如今看那些盘据者胜利的面孔,他们用心底的狭 隘,封锁了我们欲进的门,并且将清关在大门以外刻不容留的驱逐出。 后来才知道取消研究科是因为弥祸于未形,先事绸缪的办法;他们红楼 新主,铝认我们作意图捣乱的先锋。一切都完了,公园松林里你的预 祝,我们约好二年之后再见时,我们自己展览收获,陈列胜利,骄傲光 荣;如今都归湮灭无存。我和清这时正在崎岖的,凄寒的,寂寞的道途 中,摸索着践踏我们要走的一条路径。几次我们遇到危险,几次我们受 了创伤,我们依然毫不畏缩毫不却步的走向前去,如今,直到如今,我 们还是这样进行;我想此后,从此以后,人生的道路也是这样罢!只有 辛苦血汗的挣扎着奔波,没有顺适,困散的幸福来赐。深一层看见了社 会的真象,才知道建设既不易,毁灭也很难。我们的生命力是无限,他 们的阻障力也是无限;世界永久是搏战,是难分胜负的苦战! 接到琼妹传来你被捕的消息时,正是我去红楼替清搬出东西的那 天。你想清如何承受这再三的刺激,她未读完,信落在地上,她望天微 微的冷笑!这可怕的微笑,至如今犹深印在我脑海中。记得那是个阴森 黯淡的黄昏,在北馆凄凉冷寒的客厅下我和清作长时间的沉默! 我真不能再写下去了,为什么四个月的离别,会有这么多的事变丛 生。清告诉我,在上海时你们都去看“难为了妹妹”的电影,你特别多去 几次,而且每次看过后都很兴奋!这次琼妹来信便是打这谜语,她写着 是:“三哥回来了三礼拜,便作‘难为了妹妹’中的何大虎。”我们知道她 所指是象征着你的被捕,坐监。萍弟!你知道吗? “难为了妹妹”如今正在北京明星映演,然而我莫有勇气去看,每次 在街上电车上看见了广告,都好像特别刺心。真想不到,我能看“难为 了妹妹”时,你已不幸罹了何大虎一样的命运。 我们都盼望你归去后的消息,不幸第一个消息便是这惊人的噩耗。 前几天接到美弟信知你生命可无虞,不久即可保释出狱。我希望美弟这 信不是为了安慰他万里外的姊姊而写的。真能这样才是我们遥远处记念 你的朋友们所盼祷。 清现住北馆,我是天天伴着她,竭尽我的可能去安慰她。冷落凄寒 的深秋,我们都是咽着悲愁强作欢颜的人。愿萍弟释念。闲谈中,清曾 告我萍弟为了谣琢,曾移罪到我,我只一笑置之。将来清白的光彩冲散 了阴霾,那时你或者可以知道我是怎样爱护清,同时也不曾辜负了萍弟 给我的使命和重托。我希望你用上帝的心相信清,也相信你一切的朋友 们! 夜已将尽,远处已闻见鸡鸣!雨停风止,晨曦已快到临,黑暗只留 了景后一瞬;萍弟!我们光明的世界已展开在眼前,一切你勿太悲观。 在朝霞未到之前,我把这信封寄远道给你。愿你开缄时,太阳已扫 净了阴霾! 朝霞映着我的脸 上了车便如梦一样惊醒了我,睁眼看扰攘的街市上已看不见你们。 我是极寂寞地归来;月光冷冰冰的射到我白围巾上,惨白的像我的心。 一年之前我也在这样月光下走过。如今,唉!新痕踏在旧痕之上,新泪 落到旧泪之上,孤清的梅仍幽灵似的在这地球上极无聊的生存着。明知 道人生如梦,万象皆空,然而我痴呆的心有时会糊涂起来,我总想尽方 法使我遗弃一切,忘掉一切。不过,事实上适得反比例,在我这颗千疮 百洞的心,朋友,你是永也不知道她的。我心幕有朝一日让风吹起你看 时,一定要惊吓这样的糜栏和粉碎,二十年来我受了多少悲哀之箭和铁 骑的践踏,都在这颗交付无人的小心上。 看见冷清的月儿,和凄寒的晚风吹着,我在兰陵春半醉半醒的酒已 随风飞去;才想到我们这半天的梦又到了惊醒的时候。 就是在这种心情下,读你那充满了热诚和同情的信,可以说这是我 年来第一次接收朋友投给我的惠敬,我是感激的流下泪来!我应该谢谢 上帝特赐我多少个朋友来安慰我这在孤冢畔痛哭的人。 你大概是还不十分知道我从前的生活。我一年之前,是脸上永没有 笑容,眼泪永远是含在眼眶里的;一天至少要痛哭几次,病痛时常缠绕 着我。如今,我已好了,我能笑,我能许久不病,我能不使朋友们看见 我心底的创痛和咽下去的泪,我已好了,朋友!一年前,你不信向问 清,便知那时憔悴可怜的梅,绝不是现在这样达观快活的梅。这样,你 还有什么不放心?况且有你这样幸福天真可爱的孩子逗我笑,伴我玩, 我又那好意思再不高兴呢,朋友呵!你说是不是? 我今天未接你信以前,你从清处走后,清便告诉我你对我的心,伯 我忧伤的心,那时我已觉到难受!为什么我这样的人,要令人可怜和同 情呢!因之,我便想到一切,而使我心境不能再勉强欢笑下去。你不觉 吗?你再回来时我已变了!到兰陵春我更迷惘,几次我眼里都流出泪 来,使我不能把眼闭上。朋友!我到了不能支配自己,节制自己的时 候,不仅朋友们看见难过,自己也恨自己的太不强悍。每次清娇憨骄傲 的说到萍时,我便咽着泪下去,我是不能在人前骄傲的,我所能骄的, 只有陶然亭畔那扌不黄土。写到这里,我的泪不自禁地迸射出来。朋友 呵!这是我深心底永不告人的话,今天大概为了醉,为了你那封充满热 诚同情的信,令我在你面前画我心上的口供。然而你不准难受,也不准 皱眉头,更不要替我不安。我这样生活,如目下,是很快乐的,是很可 自慰的。有朝一日你们都云散各方,遗弃忘掉了我时,我自己也会孤寂 的在生活死的路上剩徘徊。朋友!你不要太为我想吧!我是一切都完了 的人,只有我走完我的途径,就回到永久去的地方了。我只祷告预祝弟 弟们妹妹们朋友们的桃色的梦的甜蜜吧!大概所谓新生命,就是我从一 年前沉郁烦结的生活中,到如今浪漫快活的生活中的获得;我已寻到 了,朋友!我还有什么新生命? “忘掉它”,我愿努力去忘掉它,但到我不能忘掉的时候,朋友!你 不要视为缺憾吧! 一溜笔,写了这许多,赶快收住。 从此我们不提这些话吧!我是愿你们不要知道我夜里是如何过去, 我只要你们知道我白天是如何忙碌和快活才好。在幸福如你朋友的面 前,我更不愿提及这些不高兴的话,原谅我这一次吧! 写到此,不写了。写下去是永不完的。告诉你我一年多了,未曾写 给人这样真诚而长的信。这样赤裸的把心拿出来写这长的信,朋友!愿 你接收了梅姊今夜为了你信的真诚所挥洒的眼泪! 愿人间那些可怕的隔膜误会永远不到我们中间来,因之,我这封信 是毫无顾忌,毫无回避地写的,是我感谢这冷酷残忍无情的人间一颗可 爱的亮星而写的。昨夜写到这里我睡了,今朝,酒已醒了,便想捺住不 投邮,又想何必令你失望呢。朝霞现在映着我的脸,我心里很快活呢! 低头怅望水中月 开完会已六时余,归路上已是万盏灯火,如昨夜一样。我的心的落 漠也如昨夜一样;然而有的是变了,你猜是什么呢!吃完饭我才拆开你 信,我吃饭时是默会你信中的句子。读时已和默会的差不多。我已想到 你要说的话了,你看我多么聪明! 我最忘记不了昨夜月下的诸景。尤其是我们三人坐在椅上看水中的 月亮,你低头微笑听我振动的心音;你又忽然告清我被犀拖去的梦。那 时我真是破涕为笑了!朋友!你真是天真烂漫的好玩。你的洁白光明, 是和高悬天边的月一样。我愿祝你,朋友,永远保有你这可爱的童性。 一度一度生日这夜都记着我们这偶然的聚会,偶然的留迹。朋友!你热 诚的希望和劝导,我只咽泪感谢!同时我要掏出碎心向你请求,愿你不 要介意我的追忆和心底的悲哀,那是出自一个深长的惨痛的梦里,我不 能忘这梦,和我不能忘掉生命一样。我在北京城里,处处都有我们的痕 迹,因之我处处都用泪眼来凭吊,碎心来抚摩。这在我是一种最可爱可 傲又艳又哀的回忆,在别人,如你的心中或者感受到这是我绝大的痛苦 吧!其实我并不痛苦,痛苦的或者还是你们这些正在作爱或已尝爱味的 少爷小姐,如清如你。我再虔诚向你朋友请求,你不要为了我的伤痕, 你因之也感到悲哀! 朋友!我过去我抱吻着旧梦,我未来我寻求生命的真实和安定,我 是人间最幸福的人。朋友!你应该放心,你应该放心。 你所指示的例子,确是应该如斯释注。不过,我告诉你朋友,理智 有时是不能支配感情。不信,留你自己体验吧! 我如今,还羡慕你的生日是这样美丽,神秘,幽雅,甜蜜。假使明 年那天我已不能共你度此一日,愿你,愿你,记得依你肩头怅望水中月 的姊姊。愿你,愿你,记得影又履齐,归途上默咽酸泪的姊姊。愿你, 愿你,记得松林下并立远望午门黑影的姊姊。 我过去有多少可念可爱的梦,而昨在是新刊下的印痕,我是为了追 求这些梦生,为了追求这些梦死的人,我自然永忆此梦而终。 今天我说锗了一句话,你马上的脸色变成那样苍白,我真惊,不过 我也不便声张;所以我一直咽下去。后来你二次回来时,已好些了,不 过我已看出你,今天居然仍会咽下悲切假装笑脸的本事了!我们认识 后,我是得了你不少的笑和喜欢。我也愿我不要给忧愁与你;你不要为 了清知道人生,为了我识得愁。此后再不准那样难过才好,允许了我, 朋友! 清那样难过,我真无法想。我还是懦弱不能在她所需要的事上帮助 她。因为我为她哭,我为了恨萍哭!写的多了,再谈吧。 寄到鹦鹉洲 娜君:还记得绿屋吗?深秋天气溢扬着菊香的绿屋,人生穷途充满 了悲愁的绿屋。如今想起来真是画景诗情的环境,但当时我们是认为黯 淡的地狱般过去了。这时候又是一样的秋深冬初,我独坐在炉畔沉思 着,偶然在书架上抽一本书,揭开来里面总有几片鲜红的叶子,叶上还 是题着你喜欢的许多诗句。这是你临走前乘我不知偷偷夹在我书内的。 现在无论我怎样漠然,看到时总不免心弦紧张起来,常黯然的抬起头望 着辛哥的遗像,似乎告诉他我心中的抑压呢!此时凄绝孤灯畔的心情, 怕只有案头的辛哥知道。 自从你鼓勇气逃出了古城后,你虽毅然摆脱开往日一切的桎梏束 缚,去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但我这里日夜在祷祝你:愿你另创造一 个有声有色的环境,来安置你聪敏伶俐的灵魂,除此外我不愿想到我自 己,也不愿谈到我自己。我愿沉默,沉默中我独自咀嚼这梦幻的人生, 咽泪微笑也只愿自己知道。日子是这样快,我们别离已将一年了,我这 沉默因循的颓废生活,也这样过去了,想来真令人惊叹呢! 你这一年中枪林弹雨,出生人死,有时做筵上贵客,有时当阶下囚 徒,有时是骋驰战场的英雄,有时是运筹帷幄的谋士,从黄浦江上流浪 到百花洲,从石头城漂泊到黄鹤楼,真是一叶扁舟航行于大江南北,我 羡慕你这流浪的,是最有兴趣最有收获的人生。想来腹稿已有数十万言 了,将来栖息山林时,披卷濡毫,写下这一生的阅历,也就是这个时代 中的文学。你自己当然知道所努力了,你临行不是说为了搜寻好的材料 写文章,才投身到这幻变危险的旋涡中辗转升沉吗? 提起笔来话太多了,真不知如何写下去。我是正在一种极愁苦的心 情中挣扎着。你自然知道我的故乡如今正在枪炮火星中迷漫着,双亲念 着我只身漂零的女儿,我也焦虑着暮年受惊的双亲。我不敢诅咒一切怨 恨一切,在两方厮杀兴浓时,我们这无枪无力的小民,一切安宁灾难也 只应付之上帝的命运安排。不过驰驱于灰尘车轨中时,我常颦眉哀愁, 觉这孤凄的旅程万分哀绝,我已倦了,想回到母亲怀里去呢!十分无奈 时,独自到辛哥墓头伫立东望,哭也哭不出,只觉遍体寒颤,心情惨 淡,回顾前尘已成梦寐,就是这未知的将来,也一样是更增愁怀。娜 君:这冷森阴惨的人生,我常觉战栗恐怖呢!到这时候我常常想到你, 想到贤哥、菊姊和云弟,但是你们都离开我这样远了。我现在愿意你们 都不要理我,使我忘记一切的往事,像一个醺醉或睡梦的人,每次收到 你们信时,总觉心头的创口异常疼痛,前几天云弟由上海来信,他仍迷 恋着古城的雪景,北海的冰场,他说: 半夜里醒来, 听沙沙窗外; 落叶秋风吹, 忆柳絮纷飞。 说什么秋悲, 道甚春欲喜: 一年年过去, 似落叶飞絮。 他虽然还依稀流露着往日的天真,不过经历岁月的剥蚀,他已不能 如昔日那样烂漫幸福了。我想到死去的辛哥,离开的诸友,我心常黯然 凄绝。娜君:三四年来我仿佛如秋林落叶,如今死寂的寒灰,愿狂风也 一齐吹散她罢! 我独自徘徊于古城,自然也有许多貌合神离的人们,和我扮演着滑 稽的喜剧。有时我是在狂笑,常偷偷咽着泪,有时在温暖的环境中,会 感到冰冷的寒风由人们的面上吹来。有时啮着牙齿屏声静气,接受讥讽 的利剑袭刺。同时我完全是个懦弱者,不愿有丝毫的反抗和不满,常用 着微笑的面靥,和霭的态度接受一切的赐与。因之按着创痛奔走忙碌, 我不肯有些许闲暇,因为闲暇便要沉思,沉想起来我恐怕连这自己骗着 混日子的勇气也继续不下去。这是一件你喜欢的事。就是去年秋深,我 们在写红叶作秋的礼赠时,偶然高兴培植的那一株蔷薇,已经荣发到周 年了——这自然要感谢香我们护持灌溉的几位朋友。她虽然在冷寒枯荒 的古城挣扎着她特有的丰姿,不过凄风暴雨,也算历经的不少,我希望 她以后貌如蔷薇,质似松柏呢!世间有许多事情未想到已做到了,有许 多想到了偏做不到,遗憾怕是永远在人们追逐的心里低叹了,还说什 么! 近来性情变得异常冷漠,觉任何事都可以令我伤感,令我畏惧。为 了避免这凄酸的来头,所以我不愿提笔,五六月来只不过写了四五篇东 西,还是那样浅薄无内容。我想像我这样不知努力的人,真该死去,这 时代似乎不需要不适宜这种人的生存罢! 暑假时我曾想摆脱一切,另辟生路,无奈环境使我不能任兴奔放, 作云中天马,依然蜷伏在旧槽中,走旧的足印,喘息着这微小的生命于 此艰苦的生之轮中。这样既不能建设又不能毁灭的我,想到时总觉自己 太可怜了,世界上最耻辱的大概就是一个被可怜的人;因此我心中常觉 耿耿不快。 滇放信已替你写了,你安然去登你的新旅程罢!我默祝你的幸福! 绿屋 我要谢谢上帝呢我们能有宁静的今日。这时我正和清坐在菊花堆满 的碧纱窗下,品着淡淡的清茶,焚着浓浓的檀香。我们傲然的感到自己 用心血构成小屋的舒适,这足以抵过我们逢到的耻辱和愤怒了。我默望 着纱窗外血红的爬山虎叶子沉思着。我忆起替清搬东西来绿屋的那个黄 昏。许多天的黄昏都一样吧,然而这个黄昏特别深画着悲怆之痕。当我 负了清的使命坐车去学校时的路上,我便感到异样,因为我是去欢迎空 寂,我是去接见许多不敢想象的森严面孔,又担心着怕林素园误会了 我,硬叫校警抓出去时的气愤和羞愧。我七年未忘,常在她温暖的怀中 蜷伏着的红楼,这次分外的冷酷无情。 我抱着这样的心情走进校门,我站在她寝室门前踟蹰了,我不推门 进去,我怕惊醒了那凄静的沉寂。我又怕壁姊和秀姊在里边,我不愿逢 见她们,见了她们我脆弱的心要抖战的流下泪来,我怎忍独自来拣收这 人去后的什物呢!本来清还健在,只不过受林素园的一封“函该生知 悉”的信,而驱逐出。不过我来收东西时忽然觉着似乎她是死了的情 形。 在门外立了半天,终于鼓着勇气推开了门,幸而好她们都不在,给 与我这整个的空寂。三支帐低赤裸,窗外的淡淡的阳光射壁姊的床缘 上。清赤裹的木板上堆着她四年在红楼集聚下的物事,它们静静放在那 里,我感到和几付僵尸卧着一样。收拾清楚后在这寂静的屋内环视一 周,我替清投射这最后留恋的心情。我终于大胆地去办公处见她向她们 拿出箱笼去的通行证。 允许我忏悔吧!我那时心情太汹涌了,曾将我在心里的怨愤泄露给 我们的朋友叔举君。她默默承受了之后,我悔了,我党不应错怪她。拿 了通行证后,我又给壁姊写了个纸条,告诉她,清的东西我已搬去了, 有拿错的请她再同清去换,末了我写了“再见”,这“再见”两字那时和针 一样刺着我。 莫有人知道,我悄悄独自提着清的小箱走出了校门。是这样走的, 极静极静,无人注意的时候我逃出了这昔日令我眷恋,今日令我悲戚的 红楼。 记得我没有回顾,车到了顺治门铁栏时,我忽然想起四年前我由红 楼搬到寄宿校舍的情形,不过那时我是眷恋,如今我是愤恨。 进了校场头条北口,便看见弱小的清站在红漆的朱门前,她正在拿 着车钱等着我。这次看见她似乎久别乍逢,又似乎噩梦初醒,说不出的 一种凄酸压在我的胸上喉头。她也凝视着她那些四年来在红楼伴她书箱 而兴起一缕哀感! 这夜我十点钟才回来,我和她默默地整理床褥,整理书箱,整理这 久已被人欺凌,久已被人践踏,久已无门归处而徘徊于十字街头的心。 月色凄寒如水,令我在静冷的归路上,更感到人心上的冰块,或者 不是我们的热泪所能融化!人面上的虚伪,或者不是我们的赤心所能转 换。我们的世界假如终于是理想的梦,那么这现世终于要遗弃我们的, 我们又不能不踽踽的追寻着这不可期待的梦境,这或许是我们心中永远 的恶伦之痕吧! 这一夜我不知她怎样过去的,在漂泊的枕上,在一个孤清生疏的枕 上。 如今,她沉默的焚着香,在忏悔祈祷什么我不知道。不过她是应该 感谢上帝的,她如今有了这富有诗情富有画意的绿屋,来养息她受刨的 小灵魂。 沄沁 灰城里人春以来,十天有九天是阴霾四布见不着太阳光,有时从云 缝里露出半面,但不到一会又飘浮过一朵墨云来掩盖上了。本来多愁善 感的我,在团花如锦,光华灿烂的天地中,我的心的周围已是环抱着阴 霾重重,怎禁住这样天气又压迫在我优郁的心头呢? 昨夜忽然晴了。点点疏星,弯弯明月,令我感到静默的幽光下,有 万种难以叙述的心情纠结着。在院里望了望满天星月,我想到数月前往 事,觉人生聚散离合,恍如一梦。这时幻想到你们时,你们一定都是沉 醉在胜利的金觥里,或者也许卧在碧血沙场做着故园千里的归梦。夜寒 了,我走到房里,由书架上,拿了一本小檀峦室闺秀词,在灯下读着, 以解散我寂寞的心怀。 这时门铃响了,绿衣使者把你的信递到我案头来了,你想我是多么 高兴?多么欣慰呢? 你念着白发无依的老母,和临行时才开未残的腊梅;证明你漂泊中 还忆到软红十丈的燕京,沄沁! 前三天我去看母亲,到了院里,母亲很喜欢的迎我进了房,一切陈 设和你在时一样,是腊梅残了,案头新换上了红绣球和千叶莲。那些花 是不认识你的。不属于你的。是母亲的。在她们嫣红微笑中,知道母亲 已将忆念你的爱心分注一点在她们身上了,她们现在代你伴着寂寞的父 亲,你该谢谢这些不相识的花草呢!你的床上现在不是空的,是一位田 小姐住在那里,夜夜陪着母亲的。黄小姐是隔一两天就去一次,还有许 多朋友们也常去。母亲那天告我时她像傲然的样子,我笑着道:“这是 怕母的福气,走了一个女儿,来了许多女儿”,她笑着:我在这微笑中 看出了母亲们慈爱之伟大和庄严。我想到了我故乡山城的母亲,她是没 有你的母亲这样旷达的胸怀,也无这些可爱的女孩儿围绕着她。她看见 的只是银须飘拂的老父,和些毫无情感的亲友们,像石像冰一样冷硬的 人心侵凌着她,令她终身生活陷于愁病之中,而我又是这样忤逆,远离 开她不能问暖嘘寒。后来和亲谈了许多关乎你漂泊行踪的事,母亲很豪 爽的评论现状,不带半点儿女缠绵之态,我心中暗暗佩服,自然因为有 这样豪爽的母亲,才有你这样英武的女儿,我自愧不如。 虽然母亲是这样能自己挣扎,让你去投奔在战线上毫不恋恋。但是 眉峰间隐约有些寂寞的皱纹,是为了忆念你新添的。 我和母亲谈着时,门环响了,一会女仆引进一位三十多岁的妇“黄 瘦惟悴中还保留着少年时的幽美丰韵;只是眼光神情中,满溢着无限的 优愁,令人乍看便知是个可怜人,伤心人。你猜是谁呢,原来是你中学 的朋友——陈君。她来请母亲介绍她一个医生,医治她的肝气症。她说 到了身体上的病症时,同时也告诉我们她精神上的痛苦。你是知道的, 她结婚的一切经过都是她哥哥包揽,事前并未得她同意,更不必说到愿 意不愿意。结婚后数年还和好相安,共有子女六人,因为小孩多,她在 四年前买了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叫秋香,初来还听话做事也勤敏,慢慢就 爱吃懒动,偷东西偷银钱,后来更坏的不堪,连老妈都雇不住,来一个 好的,几天就被她引坏了。这一两年内更骄纵的不成样子,她的张考爷 帮着秋香欺凌她,其初是骂,后来足拳交加慢慢也挨打了。家中的银钱 都交给秋香去管,得罪了秋香时,比得罪了老爷还利害。有一次秋香伴 着三少爷玩,用卵子大的石头,击破了三少爷的鼻梁,血流了满脸,险 一些打坏了眼睛。她忍不住了,叫来秋香骂了几句,秋香可受不了她的 气,当时把被褥卷好放在大门口,等老爷回来她哭着向他说太太赶她 走,老爷听见后亲自把大门口的被褥拿到下房里,向秋香赔礼。那夜她 的张老爷又把她打骂了一顿,儿子脸上的血窟他连睬都不睬。她说,秋 香现在是赶不走,她正托人给她张老爷找姨太太,她奢望有个好姨太太 时,秋香或可让她走。当时陈君说着流下泪来!家庭像一座焦煎的油 锅,她的丈夫便是狞恶的魔鬼,她不知这罪受到何时才完?因为有六个 小孩子,她不忍舍弃了他们和她丈夫离婚,带上子女去呢,她丈夫也不 肯,即是肯,她又如何能够养活了他们。这苦诉向谁呢?中国法律本来 不是为女子定的,是为了保障男子的强暴兽行而规定的,她只有被宠幸 的丫头欺凌她,被兽性冲动的丈夫践踏她至于忍气吞声忧愤成病,病深 至于死,大概才会逃脱这火坑吧!沄沁,你是以改革一切旧社会制度, 和保障女权的运动者,你怎样能够救这位可怜的妇人。 我们不知道的沦陷于此种痛苦下的女人自然很多,因之我们不能不 为她们去要求社会、改革,和毁灭那些保障恶魔的铁栏而努力的我们不 努力,她们更深落到十八层地狱下永不能再睹天日了。像这些强暴的男 子也多极了,我不知他们怎样披着那张人皮,在光天化日之下鬼混?漱 玉来信告我说,那位遗弃她和另人恋爱去的情人,现在又掉过头来,隔 山渡海的,向她频送秋波,说许多“薄情也许是多情,害你也许是爱 你”的话来引诱她,希望破镜重圆,再收覆水。你想玩一个娼妓,也不 能这样随便由男人的爱憎,况且漱玉如今是努力于妇女解放运动的人。 漂泊的生活自然不是安适幸福的生活,你所说“见了多少未曾见到的 事,受了多少未曾受过的苦”,这便是你求生的成绩了,你还追求什么 呢?这值的向人骄傲的丰富经验,和人生阅历,已由你眼底收集在你心 海中了,如果有一日能闲散度着山林生活时,你把你的收获写出来,也 许是一本纸贵洛阳的珍册吧! 夜将尽,天空有孤雁长唳的哀声沄沁,我执笔向你致一个文学的敬 礼吧! 花神殿的一夜 这时候:北京城正在沉默中隐伏着恐怖和危机,谁也料不到将来要 发生怎样的悲剧,在这充满神秘黑暗的夜里。寄宿的学生都纷纷向亲友 家避难去了,剩下这寂寞空旷的院落,花草似乎也知人意,现露一种说 不出来的冷静和战栗。夜深了。淡淡的月光照在屋檐上,树梢头,细碎 的花影下掩映着异样的惨淡。仰头见灰暗的天空镌着三五小屋,模糊微 耀的光辉,像一双双含涕的泪眼。 静悄悄没有一点儿人声,只听见中海连续不断的蛙声,和惊人的汽 车笛呜,远远依稀隐约有深巷野犬的吠声。平常不注意的声音,如今都 分明呈于耳底。轻轻揭帘走到院里,月光下只看见静悄悄竹帘低垂,树 影荫翳,清风徐来,花枝散乱。缘廊走到梦苏的窗下,隔着玻璃映着灯 光,她正在案上写信。我偷眼看她,冷静庄严,凛然坦然,一点儿也不 露惊惶疑虑;真帮助鼓舞我不少勇气,在这般恐怖空寂的深夜里。 顺着花畦。绕过了竹篱,由一个小月亮门,来到了花神殿前。巍然 庄严的大殿;荫深如云的古松,屹立的大理石日规,和那风风雨雨剥蚀 已久的铁香炉,都在淡淡月光下笼罩着,不禁脱口赞道:“真美妙的夜 景呵!” 倚着老槐树呆望了一会,走到井口旁边的木栏上坐下,仔细欣赏这 古殿荒园,凄凉月色下,零乱阑珊的春景。 如此佳境,美妙如画,恍惚若梦,偏是在这鼙鼓惊人,战氛弥漫, 荒凉冷静的深夜里发现;我不知道该赞成美欣赏呢!还是诅恨这危殆的 命运? 来到这里已经三月了。为了奔波促忙,早晨出去,傍晚回来,简直 没有一个闲暇时候令我鉴赏这古殿花窖的风景。只在初搬来的一夜,风 声中摇撼着陌生斗室,像瀚海烟艇时:依稀想到仿佛“梅窠”。 有时归来,不是事务羁身,就是精神疲倦;夜间自己不曾出来过一 次。白天呢!这不是我的世界。被一般青春活泼的少女占领着,花荫树 底,莺声燕语,嫣然巧笑,翩跹如仙。我常和慧泉说:“这是现实世界 中的花神呢!” 因此,我似乎不愿去杂入间津,分她们的享受,身体虽在此停栖了 三月之久,而认识花神殿,令我精神上感到快慰的,还是这沉默恐怖的 今夜。 不过,我很侮,今夜的发现太晚了,明夜我将离开这里。 对着这神妙幽美的花神殿,我心觉着万分伤感。回想这几年漂泊生 涯,懊恼心情,永远在我生命史上深映着。谁能料到呢!我依然奔走于 长安道上,在这红尘人寰,金迷纸醉的繁华场所,扮演着我心认为最难 受最悲惨的滑稽趣剧。忘记了过去,毁灭了前尘,固无是件痛快的事; 不过连自己的努力,生活的进程都漠然不顾问时,这也是生的颓废的苦 痛呢!那敢说是游嬉人间。 呵!让我低低喊一声母亲吧!我的足迹下浸着泪痕。三月前我由荫 护五年的穆宅搬出来,默咽了多少感激致谢的热泪。五年中待遇我的高 义厚恩,想此生已不能图报万一,我常为这件事难受。假使我还是栖息 在这高义厚恩之中时,恐怕我的不安,作愧,更是加增无已。因此才含 涕拜别,像一个无家而不得不归去的小燕子,飞到这荒凉芜废的花神 殿。我在不介意的忙碌中,看着葱茏的树枝发了芽,鲜艳的红花含着苞 蕾;如今眼前这些姹紫嫣红,翠碧青森,都是一个冬梦后的觉醒,刹那 间的繁华!往日荒凉固堪悲,但此后零落又那能设想呢! 我偶然来到这里的,我将偶然而去;可笑的是漂零身世,又遇着幻 变难测的时局,倏忽转换的人事;行装甫卸,又须结束;伴我流浪半生 的这几本破书残简,也许有怨意吧!对于这不安定的生活。 我常想到海角天涯去,寻访古刹松林,清泉幽岩,和些渔父牧童谈 谈心;我不需要人间充塞满的这些物质供养我的心身。不过总是挣脱不 出这尘网,辗转因人,颦笑皆难。咳!人生真是万劫的苦海呵!谁能拯 我出此呢? 忽然一阵狂风飞沙走石,满天星月也被黑云遮翳;不能久留了,我 心想明日此后茫茫前途,其黑暗惊怖也许就是此时象征吧!人生如果真 是这样幻变不测的活动着,有时也觉有趣呢!我只好振作起来向前摸 索,看着荆棘山石刺破了自己的皮肤,血淋淋下滴时虽然痛苦,不过也 有一种新经验能令我兴奋。走吧!留恋的地方固多,然留恋又何能禁止 人生活动的进展呢! 走到房里灯光下堆集着零乱的衣服和书籍,表现出多少颠顿狼狈的 样子;我没奈何的去整理它们。在一本书内,忽然飘落下一片枫叶,上 面写着: “风中柳絮水中萍,飘泊两无情。” 心情底践踏 像我们这样玩,这样吃,真是上帝的幸福儿女,我已感到了满足。 公园宫门你对着斜阳说了的话自然尚能忆起,我很受你那句话的感动。 寒风刮来直透我的皮肤,然而我始终未表示,怕破坏了你那刹那间的幻 梦!我愿博你的笑颜,强咽着我自己的悲哀! 心情像一匹骏马,我无力羁束它时,它被意志便践踏了一切。今晚 筵上我几次咽下去的泪,便是这莫名其妙的神思之颤动!朋友,你让我 怎样告诉你,你怨我对你“不诚”的话是误会了我了! 清今天算是还高兴罢!她对你信并无何惊奇之处,望你放心好了。 淡淡的光下,能看见模糊的双影。慢慢走着合拍的步伐向那盏路灯 时,双影又变成一团黑影。那刹那的影,便是在这人间偶然映演下的 梦,这梦,是能令上帝微笑的!然而我呢!却深深地在黑暗的夜里忏 悔,忏悔什么,朋友,你自然不必知道。 一路我都无语,几次想说话不知说什么好,你也是这样吧?不必说 了,朋友!人间有许多神秘奇迹是不能用言语文字代表的,只可任神思 去颤动。那末,朋友,我们又何必用人间的言语,惊破这天上的好梦! 不知为何,我好像遗失了什么一样。后来才想到原来清未回西城 来,你该笑我吧!祝你今天的快乐!我由梦中醒来,我还依稀记着我的 梦。我在一个树林里,寻不见你们了,我正在焦急烦躁时,有一缕琴声 送来,我去缘着琴声(找),忽然看见一女郎,芽着一套缟素衣裳,弹 着一个长方形的琴,向前走着。我没有和她说话,也默默低了头随着她 走着,心里似乎什么都没有了,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我沉醉在她 的弦上!醒来,窗外映的雪清亮极了,昨夜的炉火还未熄,小丫头进来 拿给我你的信。我在枕上被里,睁着惺忪的睡眼读着,我感到了温暖。 朋友!你给与我的同情每次都令我惊讶!为了你改正了我许多厌世愤激 的观念,诅咒人类冷酷无情的观念,我才知道我自己未逢见遇到的东西 不能归咎宇宙并未曾有!朋友!我接受了你给与我的热情和安慰,我报 以你欢喜中流出的眼泪,好不好? 一路来学校时的雪景,真美丽!我忽然想着逢见你,那知未曾。今 天又想去陶然亭了,可惜清去了东城。《涛语》又有了文章了,为了今 天的雪,你猜我写什么呢? 本来想这封信要写的很长的,那知一提笔什么都跑了,怎好? 我永远没有明天 今夜失望了,案头你没有我的信? 我的泪才不珍贵呢,不过,近来在人前掉得不容易,昨夜算是我失 败了。为了衣襟上一颗泪珠,你那样珍视、惊讶,我真羞悔真真不该在 你面前捺不住悲哀,重伤你的心!朋友!你原谅我! 清真可怜,那付青白的脸,深陷的眼真怕人,假使她要不测,我的 此后的生命也日陷悲寂,大概连目下这样环境都要追慕成好梦的! 现在我们忠诚他说,你认识我,都为了萍,为了清,然而我们是多 么无力帮助成全他们,反而在我们眼底看着清日陷痛苦,你想,朋友, 这是怎样难堪的事!我每次想到都要垂泪的!我简直恍如身受,好几天 失眠了,一闭眼我便想起清的愁苦。 静夜我常想,想到我和你,假使朋友,你早几年认识我,一定是要 给你无限的喜欢,现在呢,朋友,我给与你的都是悲哀!虽然有时你或 许认为是欢慰,然而我心深处是正在极悲哀的哭泣!不过,朋友,你屡 次愿意为我担受悲哀,那么,朋友,我也忍心把自己的悲哀,流到你心 里。朋友,你真愿你的,天真幸福的心,浸在辛酸的悲哀吗? 今天你看了天辛的遗书,你为什么要说那些话,都是你要说的?我 不要你看它的缘故,因为在那里面我是一个值得诅咒的女子,我是万分 的对不住他,我是万分的欺凌他!我的罪恶自然不愿献给人们;所以我 不愿你看完它;因为不知道我的人,是要误解我的。我和你做朋友,自 然是比什么朋友都亲热,我不愿在你面前,表现我的罪恶;虽然已是表 彰了许多。我愿有一天你能看完它,而且我死以后,我要请人把它出 版,内容自然不亚于《少年维特的烦恼》。我所以不给他付印的缘故, 也是我不愿表扬我的罪恶尚在我生存的时候。 我今天倦极了,头也有点疼,不写下去了。你看见我信时,或许这 天不见面的。到如今,朋友,我还是过一天说一天,永远没有明天。 我祝我朋友有甜梦来临! 浅浅的伤痕 我现在已好了,也不抖颤,也不心眺了!因为梦已惊醒了。不管它 吧,是悲哀,是欣喜,刹那间已逝去了。不过朋友,盼望你不要追忆 它,追忆它时你或者还感到悲哀的,是不是? 有人来告诉我某校体育主任请我去当教授,原来是个骗局。你看笑 话不笑话?也可见社会上的黑幕,人心的鬼蜮了!这事幸好我完全是被 动的,而且我也不愿意,因为他们皆愿我去,我才勉强去陪小姐们玩, 哪里想到是骗我!告我时我只笑了笑,我说本来就未曾愿去的,我回答 他是:“你们如请不着教员时,我可以去代几天的。” 这事是小事,不过我忽然想到萍来,真像萍对清始求而终弃之,原 来世间竟多此等事。何足介意呢!朋友,你看见一定生气吧!今天下午 开校务会,他们都在会上,提出来才知是L女士,他们都气了,幸好未 发作,不然倒与我脸上不大好哩!我已劝他们息气,我们不和那般无耻 人争斗,我一生是宁人负我,我不负人。 今夜本想不写信给你,但这事我又愿你知道,所以又提笔了。我今 天还未记日记,不过自从它离开我二天二夜后,我这次看见它,总觉它 变了。怎样变自然是说不出的。 我不知你今天回去是迷惘还是晕醉!你今天酒虽未多喝,不过我知 道你是醉了!醉了姊姊给你斟满的酒杯!愿你清醒罢!愿你清醒罢!那 不是琼浆,那是毒汁,朋友,你仔细的尝,你仔细地尝!那是毒汁,那 不是琼浆!今天在你日记里发现了她对你说“梅不谅我”的话,不知此语 何指?当时我很伤心!我觉我不说以前,就这几个月中我是绞尽脑汁, 费尽心机来安慰她劝解她,我若不能谅她,我何能如此?然而结果呢, 只博得这几字来给我,我自然要难过!我是不要令人知道我的,不过我 也还奢望着人能了解我心,这样,我还说什么呢?今天一天我如浸入冰 窖,我感到了冷寞。所以我今天在火炉畔才那样晕厥似的兴奋,抖颤似 的寒战,都是我觉四周空气太令我不安了。不知你觉到没有?你觉到没 有我那时心深处的低泣! 朋友!一切我都能承受。刀剑箭簇都可以,总之有一颗千疮百洞的 心承受它们。 我处世接物以来,像骗我当教授这还是第一次,大概也是我“浅浅 的伤痕”罢?……………清现不须要我安慰她,我也又回到清静平淡的 生活了。所以旧日的悲绪又侵袭来抱绕着我,我这两天感到极度的悲 哀。我忽然想母亲,想故乡,想到爱我的辛。我愿一切朋友都拒绝了, 我整个孤独的生活。 星期五我们再给清过生日罢。这两天中我们回复到往日的沉默吧! 我愿追寻我自己的梦去。 朋友,祝你好梦正酣! 触目的痛创 我已料到我们最近不能见面了,从前我只是盼你来信,这几天我只 怕看你的来信,我每次拿到你信都要抖颤心跳和感到凄楚!我幻梦着的 一个悲哀点的结果似乎已临到了。你不能不承认罢,像我们这几天的心 境和际遇。你也许能知道我这几天不能见清和你的寂寞,好像有了深沟 限隔住,我真是欲哭无泪了! 今晨去看清,彼此换上笑脸没有说几句话后我便走了,我本想再 去,看她无语中的拒绝我,我不愿去扰她了,我一直在白屋中呆坐到二 时半,我才昏迷的回到家里。换了衣裳后,我又昏迷的去了P小姐处, 她那里是金迷纸醉的环境,电灯下几个小姐在打牌,我连看都不看,我 在她写字台边拿一张白纸写字,我一张纸上写遍了小鹿和你的名子我撕 了又写,我幻想着清在北馆低泣的情景,你在家中藤椅上呆坐的情景。 我又想到前星期斜阳照着一角碧纱,和踏月归来种种旧梦都来了。朋 友!如今,我是旧梦加上新梦,旧泪痕上加上新泪痕!我这样孤清的生 活,也是我不愿而环境偏要我如此的,你教我如何快乐,如何高兴呢, 朋友!我连哭都无泪了。我们万想不到会有今日的。 吃完饭谈谈话我九时返家,冷月高悬在天空中照着我的身影,我冷 森凄清的把眼闭上;回到家门便由门房的手中接过你的信,我咽着泪读 你洒满凄愁的信,我真要晕厥了!经过这次后,怕往日的梦不能再现 了,朋友!我真怕你的希望要成灰呢!朋友!你不要难过!我们听自然 去摆布好了,我也希望清目下的心境是一种变态,她将来会好的。我真 怨萍,他假如知道多少人为她如斯,为他如斯,他要有人心真该痛哭! 然而在现在说到简直是梦呓。关乎清,我忽然怕她这样拒绝我们后更要 有神经过敏的意外举动,如果那样又怎好,我们将来遗后悔可有点来不 及。我真怕,我们去包围她,她逃避,我们不去又怕她出意外,“怎么 好?”朋友!我抖颤的问你:“怎么好?”看这信时大概“歌场魅影”你已 看完了,看时我猜你一定想到我和清的,你一定要更感悲哀罢!假使你 不和我们相识而且这样熟惯了,那么你对于清这件事只是一种想象的同 情和悲愤,一定莫有这样触目的痛创给你。说到这里,我真觉我和清对 不住你,天真烂漫幸福的你。 你想,我是在悲哀中逃出来的人,如今又令我受这身受的痛苦,我 怎能忍受!清更如何能忍受!? 朋友!我也愿在你面前痛哭一场,真的,哭时最好去陶然亭,那个 地方是适宜于哭的。我和清曾在那里痛哭过一次,好不好那天吉,哭了 或者心头要松快点。 关于教授事,我今天下午去问问那个介绍人。 我明天下午在校赛球,完事后即返家,希望能看你信。后天呢,我 不知去那里好,想去看清,不然我去L君处,不过那里我去了,只有把 我心情更弄坏点,所以我也不想去,在家里看着书写点文章也好。愿你 快乐! 天辛 到如今我没有什么话可说,宇宙中本没有留恋的痕迹,我祈求都像 惊鸿的疾掠,浮云的转逝;只希望记忆帮助我见了高山想到流水,见了 流水想到高山。但这何尝不是一样的吐丝自缚了呢! 有时我常向遥远的理智塔下忏悔,不敢抬头;因为瞻望着遥远的生 命,总令我寒噤战栗!最令我难忘的就是你那天在河滨将别时,你握着 我的手说:“朋友!过去的确是过去了,我们在疲倦的路上,努力去创 造未来罢!” 而今当我想到极无聊时,这句话便隐隐由我灵魂深处溢出,助我不 少勇气。但是终日终年战兢兢的转着这生之轮,难免有时又感到生命的 空虚,像一只疲于飞翔的孤鸿,对着苍茫的天海,云雾的前途,何处是 新径?何处是归路地怀疑着,徘徊着。 我心中常有一个幻想的新的境界,愿我自己单独地离开群众,任着 脚步,走进了有虎狼豺豹的深夜森林中,跨攀过削岩峭壁的高冈,渡过 了苍茫扁舟的汪洋,穿过荆棘丛生的狭径……任我一个人高呼,任我一 个人低唱,即有危险,也只好一个人量力挣扎与抵抗。求救人类,荒林 空谷何来佳侣?祈福上帝,上帝是沉默无语。我愿一生便消失在这里, 死也埋在这里,虽然孤寂,我也宁愿享孤苦的。不过这怕终于是一个意 念的幻想,事实上我又如何能这样,除了蔓草黄土湮埋在我身上的时 候。 如今,我并不恳求任何人的怜悯和抚慰,自己能安慰娱乐自己时, 我便去追求着哄骗自己。相信人类深藏在心底的,大半是罪恶的种子, 陈列在眼前的又都是些幻变万象的尸骸;猜疑嫉妒既狂张起翅儿向人间 乱飞,手中既无弓箭,又无弹丸的我们,算能奈何他们呢?辛,我们又 如何能不受创伤被人们讥笑。 过去的梦神,她常伸长玉臂要我到她的怀里,因之,一切的凄怆失 望像万骑踏过沙场一样蹂躏着我,使我不敢看花,看花想到业已埋葬的 青春;不敢临河,怕水中映出我憔悴的瘦影;更不敢到昔日栖息之地, 怕过去的陈尸捉住我的惊魂。更何忍压着凄酸的心情,在晚霞鲜明,鸟 声清幽时,向沙土上小溪畔重认旧日的足痕! 从前赞美朝阳,红云捧着旭日东升,我欢跃着说:“这是我的希 望。”从前爱慕晚霞,望着西方绚烂的彩虹,我心告诉我:“这是我的归 宿。”天辛呵!纵然今天我立在伟大庄严的天坛上,彩凤似的云霞依然 飘停在我的头上;但是从前我是沉醉在阳光下的蔷薇花,现在呢,仅不 过是古荒凄凉的神龛下,蜷伏着呻吟的病人。 这些话也许又会令你伤心的,然而我不知为什么似乎一些幸福愉快 的言语也要躲避我。今天推窗见落叶满阶,从前碧翠的浓幕,让东风撕 了粉碎;因之,我又想到落花,想到春去的悠忽,想到生命的虚幻,想 到一切……想到月明星烂的海,灯火辉煌的船,广庭中婀娜的舞女,琴 台上悠扬的歌声;外边是沉静的海充满了神秘,船里是充满了醉梦的催 眠。汹涌的风波起时,舵工先感恐惧,只恨我的地位在生命海上,不是 沉醉娇贵的少女,偏是操持危急的舵工。 说到我们的生命,更渺小了,一波一浪,在海上留下一些什么痕 迹! 诞日,你寄来的象牙戒指收到了。诚然,我也愿用象牙的洁白和坚 实,来纪念我们自己静寂像枯骨似的生命。 微醉之后 几次轻掠飘浮过的思绪,都浸在晶莹的泪光中了。何尝不是冷艳的 故事,凄哀的悲剧,但是,不幸我是心海中沉沦的溺者,不能有机会看 见雪浪和海鸥一瞥中的痕迹。因此心波起伏间,卷埋隐没了的,岂只朋 友们认为遗憾,就是自己,永远徘徊寻觅我遗失了的,何尝不感到过去 飞逝的云影,宛如彗星一扫的壮丽! 允许我吧!我的命运之神!我愿意捕捉那一波一浪中汹涌浮映出过 去的噩梦。虽然我不敢奢望有人能领会这断弦哀音,但是我尚有爱怜我 的母亲,她自然可以为我滴几点同情之泪吧!朋友们,这是由我破碎心 幕底透露出的消息。假使你们还挂念着我,这就是我遗赠你们的礼物。 丁香花开时候,我由远道归来。一个春雨后的黄昏,我去看晶清。 推开门时她在碧绸的博被里蒙着头睡觉,我心猜想她一定是病了。不忍 惊醒她,悄悄站在床前,无意中拿起枕畔一本蓝皮书,翻开时从里面落 下半幅素笺,上边写着: “波微已经走了,她去那里我是知道而且很放心,不过在这样繁华 如碎锦似春之昼里,难免她不为了死的天辛而伤心,为了她自己惨淡悲 凄的命运而流泪了! 想到她我心就砰砰的跃动,似乎纱窗外啁啾的小鸟都是在报告不幸 的消息而来。我因此病了,梦中几次看见她,似乎她已由悲苦的心海中 踏上那雪银的浪花,翩跹着披了一幅白雪的轻纱;后来暴风巨浪袭来, 她被海波卷没了,只有那一幅白云般的轻纱飘浮在海面上,一霎时那白 纱也不知流到那里去了。 固然人要笑我痴呆,但是她呢,确乎不如一般聪明人那样理智,从 前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英雄,如今被天辛的如水柔情,已变成多愁多感 的人了。这几天凄风苦雨今我想到她,但音信却偏这般渺茫…… 读完后心头觉着凄梗,一种感激的心情,使我终于流泪!但这又何 尝不是罪恶,人生在这大海中不过小小的一个泡沫,谁也不值得可怜 谁,谁也不值得骄傲谁,天辛走了,不过是时间的早迟,生命上使我多 流几点泪痕而已。为什么世间偏有这许多绳子,而且是互相连系着!她 已睁开半开的眼醒来,宛如晨曦照着时梦那真耶莫辨的情形,瞪视良 久,她不说一句话,我抬起头来,握住她手说:“晶清,我回来了,但 你为什么病着?” 她珠泪盈睫,我不忍再看她,把头转过去,望着窗外柳丝上挂着的 斜阳而默想。后来我扶她起来,同到栉沐室去梳洗,我要她挣扎起来伴 我去喝酒。信步走到游廊,柳丝中露出三年前月夜徘徊的葡萄架,那里 有芗蘅的箫声,有云妹的倩影,明显映在心上的,是天辛由欧洲归来初 次看我的情形。那时我是碧茵草地上活泼跳跃的白兔,天真骄憨的面靥 上,泛映着幸福的微笑!三年之后,我依然徘徊在这里,纵然浓绿花香 的图画里,使我感到的比废墟野冢还要凄悲!上帝呵!这时候我确乎认 识了我自己。韵妹由课堂下来,她拉我又回到寝室,晶清已梳洗完正在 窗前换衣服,她说:“波微!你不是要去喝酒吗?萍适才打电话来,他 给你已预备下接风宴,去吧!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去吧,乘着丁香花 开时候。” 风在窗外怒吼着,似乎在万骑踏过沙场,全数冲杀的雄壮;又似乎 海边孤舟,随狂飙挣扎呼号的声音,一声声的哀惨。但是我一切都不 管,高擎着玉杯,里边满斟着红滟滟的美酒,她正在诱惑我,像一个绯 衣美女轻掠过骑士马前的心情一样的诱惑我。我愿永久这样陶醉,不要 有醒的时候,把我一切烦恼都装在这小小杯里,让它随着那甘甜的玫瑰 露流到我那创伤的心里。 在这盛筵上我想到和天辛的许多聚会畅饮。晶清挽着袖子,站着给 我斟酒;萍呢!他确乎很聪明,常常望着晶清,暗示她不要再给我斟, 但是已晚了,饭还未吃我就晕在沙发上了。 我并没有痛哭,依然晕厥过去有一点多钟之久。醒来时晶清扶着 我,我不能再忍了,伏在她手腕上哭了!这时候屋里充满了悲哀,萍和 琼都很难受的站在桌边望着我。这是天辛死后我第六次的昏厥,我依然 和昔日一样能在梦境中醒来。 灯光辉煌下,每人的脸上都泛映着红霞,眼里莹莹转动的都是泪 珠,玉杯里还有半盏残酒,桌上狼藉的杯盘,似乎告诉我这便是盛筵散 后的收获。 大家望着我都不知应说什么?我微抬起眼帘,向萍说:“原谅我, 微醉之后。” 夜航 一九二五年元旦那天,我到医院去看天辛,那时残雪未消,轻踏着 积雪去叩弹他的病室,诚然具着别种兴趣,在这连续探病的心情经验 中,才产生出现在我这忏悔的惆怅!不过我常觉由崎岖蜿蜒的山径到达 到峰头,由翠荫森森的树林到达到峰头;归宿虽然一样,而方式已有复 杂简略之分,因之我对于过去及现在,又觉心头轻泛着一种神妙的傲 意。 那天下午我去探病,推开门时,他是睡在床上头向着窗瞧书,我放 轻了足步进去,他一点都莫有觉的我来了,依然一页一页翻着书。我脱 了皮袍,笑着蹲在他床前,手攀着床栏说:“辛,我特来给你拜年,祝 你一年的健康和安怡。” 他似乎吃了一惊,见我蹲着时不禁笑了!我说:“辛!不准你笑! 从今天这时起,你做个永久的祈祷,你须得诚心诚意的祈祷!” “好!你告诉我祈祷什么?这空寂的世界我还有希冀吗?我既无希 望,何必乞怜上帝,祷告他赐我福惠呢?朋友!你原谅我吧?我无力而 且不愿作这幻境中自骗的祈求了。” 仅仅这几句话,如冷水一样浇在我热血搏跃的心上时,他奄奄的死 寂了,在我满挟着欢意的希望中,现露出这样一个严涩枯冷的阻物。他 正在诅咒着这世界,这世界是不预备给他什么,使他虔诚的心变成厌弃 了,我还有什么话可以安慰他呢! 这样沉默了有二十分钟,辛摇摇我的肩说:“你起来,蹲着不累 吗?你起来我告诉你个好听的梦。快!快起来!这一瞥飞逝的时间,我 能说话时你还是同我谈谈吧!你回去时再沉默不好吗!起来,坐在这椅 上,我说昨夜我梦的梦。” 我起来坐在靠着床的椅上,静静地听着他那抑扬如音乐般声音,似 夜莺悲啼,燕子私语,一声声打击在我心弦上回旋。他说:“昨夜十二 点钟看护给我打了一针之后,我才可勉强睡着。波微!从此之后我愿永 远这样睡着,永远有这美妙的幻境环抱着我。 “我梦见青翠如一幅绿缎横披的流水,微风吹起的雪白浪花,似绿 缎上纤织的小花;可惜我身旁没带着剪子,那时我真想裁割半幅给你做 一件衣裳。” “似乎是个月夜,清澈如明镜的皎月,高悬在蔚蓝的天宇,照映着 这翠玉碧澄的流水;那边一带垂柳,柳丝一条条低吻着水面像个女孩子 的头发,轻柔而蔓长。柳林下系着一只小船,船上没有人,风吹着水面 时,船独自在摆动。” “这景是沉静,是庄严,宛如一个有病的女郎,在深夜月光下,仰 卧在碧茵草毡,静待着最后的接引,怆凄而冷静。又像一个受伤的骑 士,倒卧在树林里,听着这渺无人声的野外,有流水呜咽的声音!他望 着洒满的银光,想到祖国,想到家乡,想到深闺未眠的妻子。我不能比 拟是那么和平,那么神寂,那么幽深。” “我是踟蹰在这柳林里的旅客,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我走到系船的那棵树下,把船解开,正要踏下船板时,忽然听见柳 林里有唤我的声音!我怔怔的听了半天,依旧把船系好,转过了柳林, 缘着声音去寻。愈走近了,那唤我的声音愈低微愈哀惨,我的心搏跳的 更加厉害。郁森的浓荫里,露透着几丝月光,照映着真觉冷森惨淡!我 停止在一棵树下,那细微的声音几乎要听不见。后来我振作起勇气,又 向前走了几步,那声音似乎就在这棵树上。” 他说到这里,面色变的更苍白,声浪也有点颤抖,我把椅子向床移 了一下,紧握着他的手说:“辛!那是什么声音?” “你猜那唤我的是谁?波微!你一定想不到,那树上发出可怜的声 音叫我的,就是你!不知谁把你缚在树上,当我听出是你的声音时,我 像个猛兽一般扑过去,由树上把你解下来,你睁着满含泪的眼望着我, 我不知为什么忽然觉的难过,我的泪不自禁的滴在你腮上了!” 这时候,我看见你惨白的脸被月儿照着像个雕刻的石像,你伏在我 怀里,低低的问我:“辛!我们到那里去呢?” “我莫有说什么,扶着你回到系船的那棵树下,不知怎样,刹那间 我们泛着这叶似的船儿,飘游在这万顷茫然的碧波之上,月光照的如白 昼。你站在船头仰望着那广漠的天宇,夜风吹送着你的散发,飘到我脸 上时我替你轻轻一掠。后来我让你坐在船板上,这只无人把舵的船儿, 驾凌着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飘过,渐渐看不见那一片柳林,看不见四周的 缘岸。过远地似乎有一个塔,走近时原来不是灯塔,那个翠碧如琉璃的 宝塔,月光照着发出璀璨的火光,你那时惊呼着指那塔说:辛!你看什 么!那是什么?” “在这时候,我还莫有答应你;忽然狂风卷来,水面上涌来如山立 的波涛,浪花涌进船来,一翻身我们已到了船底,波涛卷着我们浮沉在 那琉璃宝塔旁去了!” “我醒来时心还跳着,月光正射在我身上,弟弟在他床上似乎正在 梦呓。我觉着冷,遂把椅子上一条绒毡加在身上。我想着这个梦,我不 能睡了。” 我不能写出我听完这个梦以后的感想,我只觉心头似乎被千斤重闸 压着。停了一会我忽然伏在他床上哭了!天辛大概也知道不能劝慰我, 他叹了口气重新倒在床上。 “殉尸” 我怕敲那雪白的病房门,我怕走那很长的草地,在一种潜伏的心情 下,常颤动着几缕不能告人的酸意,因之我年假前的两星期没有去看天 辛。 记的有一次我去东城赴宴,归来顺路去看他,推开门时他正睡着, 他的手放在绒毡外边,他的眉峰紧紧锁着,他的唇枯烧成青紫色,他的 脸净白像石像,只有胸前微微的起伏,告诉我他是在睡着。我静静地望 着他,站在床前呆立了有廿分钟,我低低唤了他一声,伏在他床上哭 了!我怕惊醒他,含悲忍泪,把我手里握着的一束红梅花,插在他桌上 的紫玉瓶里。我在一张皱了的纸上写了几句话:“天辛,当梅香唤醒你 的时候,我曾在你梦境中来过。” 从那天起我心里总不敢去看他,连打电话给兰辛的勇气也莫有了。 我心似乎被群蛆蚕食着,像蜂巢般都变成好些空虚的洞孔。我虔诚着躲 闪那可怕的一幕。放了年假第二天的夜里,我在灯下替侄女编结着一顶 绒绳帽。当我停针沉思的时候,小丫头送来一封谈绿色的小信。拆开时 是云弟寄给我的,他说:“天辛已好了,他让我告诉你。还希望你去看 看他,在这星期他要搬出医院了。” 这是很令我欣慰的,当我转过那条街时,我已在铁栏的窗间看见他 了,他低着头背着手在那枯黄草地上踱着,他的步履还是那样迟缓而沉 重。我走进了医院大门,他才看见我,他很喜欢的迎着我说:“朋友! 在我们长期隔离间,我已好了,你来时我已可以出来接你了。” “呵!感谢上帝的福佑,我能看见你由病床上起来……”我底下的话 没说完已经有点哽咽,我恨我自己,为什么在他这样欢意中发出这莫名 其妙的悲感呢!至现在我都不了解。 别人或者看见他能起来,能走步,是已经健康了,痊愈了吧!我真 不敢这样想,他没有舒怕健康的红靥,他没有心灵发出的微笑,他依然 是忧丝紧缚的枯骨,依然是空虚不载一物的机械。他的心已由那飞溅冲 激的奔流,汇聚成一池死静的湖水,莫有月莫有星,黑沉沉发出呜咽泣 声的湖水。 他同我回到病房里,环顾了四周,他说:“朋友!我总觉我是痛苦 中浸淹了的幸福者,虽然我不曾获得什么,但是这小屋里我永远留恋 它,这里有我的血,你的泪!”仅仅这几幕人间悲剧已够我自豪了,我 不应该在这人间还奢望着上帝所不许我的,我从此知所忏悔了! “我的病还未好,昨天克老头儿警告我要静养六个月,不然怕转肺 结核。” 他说时很不高兴,似乎正为他的可怕的病烦闷着。停了一会他忽然 问我:“地球上最远的地方是哪里呢?”“便是我站着的地方。”我很快的 回答他。 他不再说什么,惨惨地一笑!相对默默不能说什么。我固然看见他 这种坦然的态度而伤心,就是他也正在为了我的躲闪而可怜,为了这 些,本来应该高兴的时候,也就这样黯淡的过去了。 这次来探病,他的性情心境已完全变化,他时时刻刻表现他的体贴 我原谅我的苦衷,他自己烦闷愈深,他对于我的态度愈觉坦白大方,这 是他极度粉饰的伤心,也是他最令我感泣的原因。他在那天曾郑重的向 我声明:“你还有什么不放心,我是飞入你手心的雪花,在你面前我没 有自己。你所愿,我愿赴汤蹈火以寻求,你所不愿,我愿赴汤蹈火以避 免。朋友,假如连这都不能,我怎能说是敬爱你的朋友呢!这便是你所 认为的英雄主义时,我愿虔诚的在你世界里,赠与你永久的骄傲。这便 是你所坚持的信念时,我愿替你完成这金坚玉洁的信念。” 我在医院里这几天,悟到的哲理确乎不少,比如你手里的头绳,可 以揣在怀里,可以扔在地下,可以编织成许多时新的拓样。我想只要有 头绳,一切权力自然操在我们手里,我们高兴编织成什么花样,就是什 么。我们的世界是不长久的,何必顾虑许多呢! “我们高兴怎样,就怎样吧,我只诚恳的告诉你,爱,不是礼赠, 假如爱是一样东西,那么赠之者受损失,而受之者亦不见得心安。” 在这缠绵的病床上起来,他所得到的仅是这几句话,唉!他的希望 红花,已枯萎死寂在这病榻上辗转呜咽的深夜去了。 我坐到人点钟要走了,他自己穿上大氅要送我到门口,我因他病刚 好,夜间风大,不让他送我,他很难受,我也只好依他。他和我在那辉 亮的路灯下走过时,我看见他那苍白的脸,颓丧的精神,不觉暗暗伤 心!他呢,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只低了头慢慢走着,他送我出了东交民 巷,看见东长安街的牌坊,给我雇好车,他才回去。我望着他颀长的人 影在黑暗中消失了,我在车上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就是这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恐怖的梦。梦见我在山城桃花潭畔 玩耍,似乎我很小,头上梳着两个分开的辫子,又似乎是春天的景致, 我穿着一件淡绿衫子。一个人蹲在潭水退去后的沙地上,捡寻着红的绿 的好看的圆石,在这许多沙石里边,我捡着一个金戒指,翻过来看时这 戒指的正面是椭圆形,里边刊着两个隶字是“殉尸”。 我很吃惊,遂拿了这戒指跑到家里让母亲去看。母亲拿到手里并不 惊奇,只淡淡他说:“珠!你为什么捡这样不幸的东西呢!”我似乎很了 解母亲的话,心里想着这东西太离奇了,而这两个字更令人心惊!我就 向母亲说:“娘!你让我还扔在那里去吧。” 那时母亲莫有再说话,不过在她面上表现出一种忧怖之色。我由母 亲手里拿了这戒指走到门口,正要揭帘出去的时候,忽然一阵狂风把帘 子刮起,这时又似乎黑夜的状况,在台阶下暗雾里跪伏着一个水淋淋披 头散发的女子!我大叫一声吓醒了!周身出着冷汗,枕衣都湿了。夜荷 极了,只有风吹着树影在窗纱上摆动。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 钟。我忽然想起前些天在医院曾听天辛说过他五六年前的情史。三角恋 爱的结果一个去投了海,天辛因为她的死,便和他爱的那一个也撤手断 绝了关系。从此以后他再不愿言爱。也许是我的幻想吧,我希望纵然这 些兰因絮果是不能逃脱的,也愿我爱莫能助的天辛,使他有忏悔的自救 吧! 我不能睡了,瞻念着黑暗恐怖的将来不禁肉颤心惊! 一片红叶 这是一个凄风苦雨的深夜。 一切都寂静了,只有雨点落在蕉叶上,淅淅沥沥令人听着心碎。这 大概是宇宙的心音吧,它在这人静夜深时候哀哀地泣诉! 窗外缓一阵紧一阵的雨声,听着像战场上金鼓般雄壮,错错落落似 鼓桴敲着的迅速,又如风儿吹乱了柳丝般的细雨,只洒湿了几朵含苞未 放的黄菊。这时找握着破笔,对着灯光默想,往事的影儿轻轻在我心幕 上颤动,我忽然放下破笔,开开抽屉拿出一本红色书皮的日记来,一页 一页翻出一片红叶。这是一片鲜艳如玫瑰的红叶,它挟在我这日记本里 已经两个月了。往日我为了一种躲避从来不敢看它,因为它是一个灵魂 孕育的产儿,同时它又是悲惨命运的纽结。谁能想到薄薄的一片红叶, 里面纤织着不可解决的生谜和死谜呢!我已经是泣伏在红叶下的俘虏, 但我绝不怨及它,可怜在万千飘落的枫叶里,它衔带了这样不幸的命 运。我告诉你们它是怎样来的: 一九二三年十月廿六的夜里,我翻读着一本《莫愁湖志》,有些倦 意,遂躺在沙发上假睡;这时白菊正在案头开着,窗纱透进的清风把花 香一阵阵吹在我脸上,我微嗅着这花香不知是沉睡,还是微醉!懒松松 的似乎有许多回忆的燕儿,飞掠过心海激动着神思的颤动。我正沉恋着 逝去的童年之梦,这梦曾产生了金坚玉洁的友情,不可掠夺的铁志;我 想到那轻渺渺像云天飞鸿般的前途时,不自禁的微笑了!睁开眼见菊花 都低了头,我忽然担心它们的命运,似乎它们已一步一步走近了坟墓, 死神已悄悄张着黑翼在那里接引,我的心充满了莫名的悲绪!大概已是 夜里十点钟,小丫头进来递给我一封信,拆开时是一张白纸,拿到手里 从里面飘落下一片红叶。“呵!一片红叶!”我不自禁的喊出来。怔愣了 半天,用抖颤的手捡起来一看,上边写着两行字: 满山秋色关不住 一片红叶寄相思 天辛采自西山碧云寺十月二十四日 平静的心湖,悄悄被夜风吹皱了,一波一浪汹涌着像狂风统治了的 大海。我伏在案上静静地想,马上许多的优愁集在我的眉峰。我真未料 到一个平常的相识,竟对我有这样一番不能抑制的热情。只是我对不住 他,我不能受他的红叶。为了我的素志我不能承受它,承受了我怎样安 慰他;为了我没有一颗心给他,承受了如何忍欺骗他。我即使不为自己 设想,但是我怎能不为他设想。因之我陷入如焚的烦闷里。 在这黑暗阴森的夜幕下,窗下蝙蝠飞掠过的声音,更令我觉着战 栗!我揭起窗纱见月华满地,斑驳的树影,死卧在地下不动。特别现出 宇宙的清冷和幽静。我遂添了一件夹衣,推开门走到院里,迎面一股清 风已将我心胸中一切的烦念吹净。无目的走了几圈后,遂坐在茅亭里看 月亮,那凄清皎洁的银辉,令我对世界感到了空寂。坐了一会,我回到 房里蘸饱了笔,在红叶的反面写了几个字是: 枯萎的花篮不敢承受这鲜红的叶儿。仍用原来包着的那张白纸包 好,写了个信封寄还他。这一朵初开的花蕾,马上让我用手给揉碎了。 为了这事他曾感到极度的伤心,但是他并未因我的拒绝而中止。他死之 后,我去兰辛那里整理他箱子内的信件,那封信忽然又发现在我眼前! 拆开红叶依然,他和我的墨绎都依然在上边,只是中间裂了一道缝,红 叶已枯干了。我看见它心中如刀割,虽然我在他生前拒绝了不承受的, 在他死后我觉着这一片红叶,就是他生命的象征。上帝允许我的祈求 罢!我生前拒绝了他的我在他死后依然承受他,红叶纵然能去了又来, 但是他呢!是永远不能回来了,只剩了这一片志恨千古的红叶,依然无 恙的伴着我,当我抖颤的用手捡起它寄给我时的心情,愿永远留在这鲜 红的叶里。 象牙戒指 记得那是一个枫叶如荼,黄花含笑的深秋天气,我约了晶清去雨华 春吃螃蟹。晶清喜欢喝几杯酒,其实并不大量,仅不过想效颦一下诗人 名士的狂放。雪白的桌布上陈列着黄赭色的螃蟹,玻璃杯里斟满了玫瑰 酒。晶清坐在我的对面,一句话也不说,一杯杯喝着,似乎还未曾浇洒 了她心中的块垒。我执着杯望着窗外,驰想到桃花潭畔的母亲。正沉思 着忽然眼前现出茫洋的大海,海上漂着一只船,船头站着激昂慷慨,愿 血染了头颅誓志为主义努力的英雄! 在我神思飞越的时候,晶清已微醉了,她两腮有红采,正照映着天 边的晚霞,一双惺忪似初醒时的眼,她注视着我执着酒杯的手,我笑着 问她:“晶清!你真醉了吗?为什么总看着我的酒杯呢!” “我不醉,我问你什么时候带上那个戒指,是谁给你的?”她很郑重 地问我。 本来是件极微小的事吧!但经她这样正式的质问,反而令我不好开 口,我低了头望着杯里血红潋滟的美酒,呆呆地不语。晶清似乎看出我 的隐衷,她又问我道:“我知道是辛寄给你的吧!不过为什么他偏要给 你这样惨自枯冷的东西?”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后,眼前似乎轻掠过一个黑影,顿时觉着桌上的 杯盘都旋转起来,眼光里射出无数的银线。我晕了,晕倒在桌子旁边! 晶清急忙跑到我身边扶着我。 过了几分钟我神经似乎复原,我抬起头又斟了一杯酒喝了,我向晶 说:“真的醉了!” “你不要难受,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今天你一来我就看见你带了 这个戒指,我就想一定有来由,不然你决不带这些妆饰品的,尤其这样 惨白枯冷的东西,波微!你可能允许我脱掉它,我不愿意你带着它。” “不能,晶清!我已经带了它三天了,我已经决定带着它和我的灵 魂同在,原谅我朋友!我不能脱掉它。” 她的脸渐渐变成惨白,失去了那酒后的红采,眼里包含会真诚的同 情,令我更感到凄伤!她为谁呢!她确是为了我,为了我一个光华灿烂 的命运,轻轻地束在这惨白枯冷的环内。 天已晚了,我遂和晶清回到学校。我把天辛寄来象牙戒指的那封信 给她看,信是这样写的: ……我虽无力使海上无浪,但是经你正式决定了我们命运之后,我 很相信这波涛山立狂风统治了的心海,总有一天风平浪静,不管这是在 千百年后,或者就是这握笔的即刻;我们只有候平静来临,死寂来临, 假如这是我们所希望的。容易丢去了的,便是兢兢然恋守着的;愿我们 的友谊也和双手一样,可以紧紧握着的,也可以轻轻放开。宇宙作如斯 观,我们便毫无痛苦,且可与宇宙同在。 双十节商团袭击,我手曾受微伤。不知是幸呢还是不幸,流弹洞穿 了汽车的玻璃,而我能坐在车里不死!这里我还留着几块碎玻璃,见你 时赠你做个纪念。昨天我忽然很早起来跑到店里购了两个象牙戒指;一 个大点的我自己带在手上,一个小的我寄给你,愿你承受了它。或许你 不忍吧!再令它如红叶一样的命运。愿我们用“白”来纪念这枯骨般死静 的生命。…… 晶清看完这信以后,她虽未曾再劝我脱掉它,但是她心里很难受, 有时很高兴时,她触目我这戒指,会马上令她沉默无语。 这是天辛未来北京前一月的事。 他病在德国医院时,出院那天我曾给他照了一张躺在床上的像,两 手抚胸,很明显地便是他右手那个象牙戒指。后来他死在协和医院,尸 骸放在冰室里,我走进去看他的时候,第一触目的又是他右手上的象牙 戒指。他是带着它一直走进了坟墓。 最后的一幕 人生骑着灰色马和日月齐驰,在尘落沙飞的时候,除了几点依稀可 辨的蹄痕外,遗留下什么?如我这样整天整夜的在车轮上回旋,经过荒 野,经过闹市,经过古庙,经过小溪;但那鸿飞一掠的残影又遗留在那 里?在这万象变幻的世界,在这表演一切的人间,我听着哭声笑声歌声 琴声,看着老的少的俊的丑的,都感到了疲倦。因之我在众人兴高采 烈,沉迷醒醉,花香月圆时候,常愿悄悄地退出这妃色幕韩的人间,回 到我那凄枯冷寂的另一世界。那里有惟一指导我,呼唤我的朋友,是谁 呢?便是我认识了的生命。 朋友们!我愿你们仔细咀嚼一下,那盛筵散后,人影零乱,杯盘狼 藉的滋味;绮梦醒来,人去楼空,香渺影远的滋味;禁的住你不深深地 呼一口气,禁的住你不流泪吗?我自己常怨恨我愚傻——或是聪明,将 世界的现在和未来都分析成只有秋风枯叶,只有荒冢白骨;虽然是花开 红紫,叶浮碧翠,人当红颜,景当美丽时候。我是愈想超脱,愈自沉 溺,愈要撒手,愈自系恋的人,我的烦恼便绞锁在这不能解脱的矛盾 中。 今天一个人在深夜走过街头,每家都悄悄紧闭着双扉,就连狗都蜷 伏在墙根或是门口酣睡,一切都停止了活动归入死寂。我驱车经过桥 梁,望着护城河两岸垂柳,一条碧水,星月灿然照着,景致非常幽静。 我想起去年秋天天辛和我站在这里望月,恍如目前的情形而人天已隔, 我不自禁的热泪又流到腮上。 “珠!什么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这是他将死的前两天问我的一句 话。这时我仿佛余音犹缭绕耳畔,我知他遗憾的不是他的死,却是我的 泪!他的坟头在雨后忽然新生了一株秀丽的草,也许那是他的魂,也许 那是我泪的结晶! 我最怕星期三,今天偏巧又是天辛死后第十五周的星期三。星期三 是我和辛最后一面,他把人间一切的苦痛烦恼都交付给我的一天。唉! 上帝!容我在这明月下忏悔吧!十五周前的星期三,我正伏在我那形消 骨立枯瘦如柴的朋友床前流泪!他的病我相信能死,但我想到他死时又 觉着不会死。可怜我的泪滴在他炽热的胸膛时,他那深凹的眼中也涌出 将尽的残泪,他紧嚼着下唇握着我的手抖颤,半天他才说:“珠!什么 时候你的泪才流完呢!” 我听见这话更加唾咽了,哭的抬不起头来,他掉过头去不忍看我, 只深深地将头埋在枕下。后来我扶起他来,喂了点桔汁,他睡下后说了 声:“珠!我谢谢你这数月来的看护……”底下的话他再也说不出来,只 瞪着两个凹陷的眼望着我。那时我真觉怕他,浑身都出着冷汗。我的良 心似乎已拨开了云翳,我跪在他病榻前最后向他说:“辛,你假如仅仅 是承受我的心时,现在我将我这颗心双手献在你面前,我愿它永久用你 的鲜血滋养,用你的热泪灌溉。辛,你真的爱我时,我知道你也能完成 我的主义,因之我也愿你为了我牺牲,从此后我为了爱独身的,你也为 了爱独身。” 他抬起头来紧握住我手:“珠!放心。我原谅你,至死我也能了解 你,我不原谅时我不会这样缠绵的爱你了。但是,珠!一颗心的颁赐, 不是病和死可以换来的,我也不肯用病和死,换你那颗本不愿给的心。 我现在并不希望得你的怜恤同情,我只让你知道世界上有我是最敬爱你 的,我自己呢,也曾爱过一个值的我敬爱的你。珠!我就是死后,我也 是敬爱你的,你放心!” 他说话时很有勇气,像对着千万人演说时的气概,我自然不能再说 什么话,只默默地低着头垂泪!“这时候一个俄国少年进来,很诚恳的 半跪着在他枯蜡似的手背上吻了吻,掉头他向我默望了几眼,辛没有说 话只向他惨笑了一下,他向我低低说:“小姐!我祝福他病愈。”说着带 上帽子匆匆忙忙的去了。这时他的腹部又绞痛的厉害,在床上滚来滚去 的呻吟,脸上苍白的可怕。我非常焦急,去叫他弟弟的差人还未见回 来,叫人去打电话请兰辛也不见回话,那时我简直呆了,只静静地握着 他焦炽如焚的手垂泪!过一会弟弟来了,他也莫有和他多说话只告他腹 疼的厉害。我坐在椅子上面开开抽屉无聊的乱翻,看见上星期五的他那 封家书,我又从头看了一遍。他忽掉头向我说:“珠!真的我忘记告你 了,你把它们拿去好了,省的你再来一次检收。” 我听他话真难受,但怎样也想不到星期五果然去捡收他的遗书。他 也真忍心在他决定要死的时候,亲口和我说这些诀别的话!那时我总想 他在几次大病的心情下,不免要这样想,但未料到这就是最后的一幕 了。我告诉静弟送他进院的手续,因为学校下午开校务会我须出席,因 之我站在他床前说了声“辛!你不用焦急,我已告诉静弟马上送你到协 和去,学校开会我须去一趟,有空我就去看你。” 那时我真忍心,也莫有再回头看看他就走了,假如我回头看他时, 我一定能看见他对我未次目送的惨景…… 呵!这时候由天上轻轻垂下这最后的一幕!他进院之后兰辛打电话 给我,说是急性盲肠炎已开肚了。开肚最后的决定,兰辛还有点踌躇, 他笑着拿过笔自己签了字,还说:“开肚怕什么?你也这样脑筋旧。”兰 辛怕我见了他再哭,令他又难过;因之,他说过一二天再来看他。那知 就在兰辛打电话给我的那晚上就死了。 死时候莫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可想他死时候的悲惨!他虽然莫有什 么不放心在这世界上,莫有什么留恋在这世界上;但是假如我在他面前 或者兰辛在他面前时,他总可瞑目而终,不至于让他睁着眼等着我们。 缄情寄向黄泉 我如今是更冷静,更沉默的挟着过去的遗什去走向未来的。我四周 有狂风,然而我是掀不起波澜的深潭;我前边有巨涛,然而我是激不出 声响的顽石。 颠沛搏斗中我是生命的战士,是极勇敢,极郑重,极严肃的向未来 的城垒进攻的战士。我是不断地有新境遇,不断的有新生命的;我是为 了真实而奋斗,不是追逐幻象而疲奔的。 知道了我的走向人生的目标。辛,一年来我虽然有不少的哀号和悲 忆,你也不须为生的我再抱遗恨和不安。如今我是一道舒畅平静向大海 去的奔流;纵然缘途在山峡巨谷中或许发出凄痛的呜咽!那只是积沙岩 石旋涡冲击的原因,相信它是会得到平静的,会得到创造真实生命的愉 快的,它是一直奔到大海去的,辛!你的生命虽不幸早被腐蚀而天逝, 不过我也不过分的再悼感你在宇宙间曾存留的幻体。我相信只要我自己 生命闪耀存在于宇宙一天,你是和我同在的。辛!你要求于人间的,你 希望于我自己的,或许便是这些吧!深刻的情感是受过长久的理智的熏 陶的。是由深谷底潜流中一滴一滴渗透出来的。我是投自己于悲剧中而 体验人生的。所以我便牺牲人间一切的虚荣和幸福,在这冷墟上,你的 坟墓上,培植我用血泪浇洒的这束野花来装饰点缀我们自己创造下的生 命。辛!除了这些我不愿再告你什么,我想你果真有灵,也许赞助我一 样的努力。 一年之后,世变几迁,然而我的心是依然这样平静冷寂的,抱持着 我理想上的真实而努力。有时我是低泣,有时我是痛哭;低泣,你给与 我的死寂;痛哭,你给与我的深爱。然而有时我也很快乐,我也很骄 傲。我是睥视世人微微含笑,我们的圣洁的高傲的孤清的生命是巍然峙 立于皑皑的云端。 生命的圆满,生命的圆满,有几个懂得生命的圆满? 那一般庸愚人的圆满,正是我最避忌恐怖的缺陷。我们的生命是肉 体和骨头吗?假如我们的生命是可以毁灭的幻体,那么,辛!我的这颗 迂回潜隐的心,也早应随你的幻体而消逝。我如今认识了一个完成的圆 满生命是不能消灭,不能丢弃,不能忘记;换句话说,就是永远存在。 多少人都希望我毁灭,丢弃,忘记,把我已完成的圆满生命抛去。我终 于不能。才知道我们的生命并未死,仍然活着,向前走着,在无限的高 处创造建设着。 我相信你的灵魂,你的永远不死的心,你的在我心里永存的生命; 是能鼓励我,指示我,安慰我,这孤寂凄清的旅途。我如今是愿挑上这 付担子走向遥远的黑暗的,荆棘的生到死的道上。一头我挑着已有的收 获,一头我挑着未来的耕耘,这样一步一步走向无穷的。 自你死后,我便认识了自己,更深的了解自己。同时朋友中是贤最 知道我,他似乎这样说过: “她生来是一道大江,你只应疏凿沙石让她舒畅的流入大海,断不 可堵塞江口,把水引去点缀帝王之家的宜殿楼台。” 辛!你应该感谢他!他自从由法华寺归路上我晕厥后救护起,一直 到我找到了真实生命;他都是启示我,指导我,帮助我,鼓励我。由积 沙岩石的旋涡波涌中,把我引上了坦平的海道。如今,我能不怨愤,不 悲哀,没有沉重的苦痛永远缠绕的,都是因为我已有了奔流的河床。只 要我平静的舒畅的流呵,流呵,流到一个归宿的地方去,绝无一种决堤 泛滥之灾来阻挠我。 辛!你应感谢他!你所要在死后希望我要求我努力的前途,都是你 忠诚的朋友,他一点一滴的汇聚下伟大的河床,帮助我移我的泉水在上 边去奔流,无阻碍奔向大海去的。像我目下这样夜静时的心情,能这样 平淡的写这封信给你,你也会奇怪我吧!我已不是从前呜咽哀号,颓丧 消沉的我;我是沉默深刻,容忍涵蓄一切人间的哀痛,而努力去寻求生 命的真确的战士。 我不承认这是自骗的话。因为我的路是这样自然,这样平坦的走去 的。放心!你别我一年多,而我能这般去辟一个理想的乐园,也许是你 惊奇的吧! 你一定愿意知道一点,关于弟弟的消息,前三天我忽然接到他一封 信,他现在是被你们那古旧的家庭囚闭着,所以他已失学一年多了。这 种情形,自然你会伤感的,假如你要活着,他绝对不能受这样的苦痛, 因为你是能帮助他脱却一切桎梏而创造新生命的。如今他极愤激,和你 当日同你家庭暗斗的情形一样。而我也很相信静弟是能觅到他的光明的 前途的,或者你所企望的一切事业志愿,他都能给你有圆满的完成。他 的信是这样说的: 自别京地回家之后,实望享受几天家庭的东趣,以慰我一年来感受 了的苦痛。谁知我得到的,是无限量的烦恼! 我回来的时候,家中已决定令我废学,及我归后,复屡次向我表示 斯旨,我虽竭词解释,亦无济于事。 读姊来信,说那片荒凉的境地,也被践踏蹂躏而不得安静,我更替 我黄泉下的哥哥愤激!不料一年来的变迁,竟有如斯其悲惨! 一切境遇,一切遭逢,皆足以使人伤心掉泪!我希望于家庭的,是 要借得他来援助完成我的志愿,我的事业;但家庭则不然。他使我远近 游学的一点心迹,是希望我猎得一些禄位金钱来光荣祖墓家风。这些事 我们青年人看起来,就是头衔金银冠里满身,那也算不了什么希奇的光 荣!我每想到环境的压迫,愿一死为快。但是到了死的关头,好像又有 许多不忍的观念来挚肘似的。我不愿死,我死固不足惜;但我死而一切 该死的人不能竟行死去。我将以此不死的躯骸,向着该死的城垒进攻! 我现在的希望已绝,但我仍流连不忍即离去者,实欲冀家庭之能有 一时觉悟,如我心愿亦未可定!如或不然,我将于明年为行期,毅然决 然的要离开他,远避他,和他行最后决裂的敬礼。愿你勿为了一切黑暗 的,荆棘的环境愁烦!我们从生到死的途径上,就像日的初升;纵然有 时被浮云遮蔽,仍然是要继续发光的。我们走向前去吧!我们走向前去 吧!环境的阻挠在我们生命的途中,终于是等若浮去。 辛!是残月深重,在一个冷漠枯寂的初冬之夜,我接读静弟这封依 稀是你字迹,依稀是你语句的信。久不流的酸泪又到了眶边,我深深的 向你遗像叹息!记得静弟未离京时,他曾告过贤以他将来前途的黯淡, 他那时便决心要和家庭破裂。是我和贤婉劝他,能用善良的态度去感化 而有效时,千万不要和家庭破裂。因为思想的冲突,是环境时代不同的 差别之争。应该原谅老年人们的陈腐思想,是一时代中的产物;并不是 他对于子女有意对垒似的向你宣战。因之,能辗转委婉去和家庭解释。 令他能觉悟到什么是现代青年人应做的工作,自我的警策。令他知道我 们青年人,绝对再不能为古旧的家庭或社会作涂饰油彩的机械傀儡。父 母年老,假如一旦你的消息泄漏,静弟再远走愤去。那你们家庭的惨 淡,黑暗,悲痛,定连目下都不如,这也不是你的愿意和静弟的希望 吧!所以我一直都系念着静弟,那最后决裂的敬礼。 认识我们,和我们要好的朋友,现在大半都云散四方。去创造追求 各个的生命希望去了。只有你的贤哥,和我的晶妹,还在这块你埋骨的 地方,伴着你。朋友们都离京后,时局也日在幻变,陷入死境,要找寻 前二年的那种环境和兴趣已不可得。所以连你坟头都那样凄寂。去年那 些小弟弟们,知道你未曾见过你的朋友们,他们都是常常在你的墓畔喝 酒野餐,痛哭高歌的。帮助我建碑种树修墓的都是他们。如今,连这个 梦也闭幕了。你墓头不再有那样欢欣,那样热闹的聚会了。他们都走向 远方去了。 自从那块地方驻兵后,连我都不敢常去。任你墓头变成了牧场,牛 马践踏蹂躏了你的墓砖,吃光了环绕你墓的松林,那块白石的墓碑上有 了剥蚀的污秽的伤痕。我们不幸在现代作人受欺凌不能安静,连你作鬼 的坟莹都要受意外的灾劫;说起来真令人愤激万分。辛!这世界,这世 界,四处都是荆棘,四处都是刀兵,四处都是喘息着生和死的呻吟,四 处都洒滴着血和泪的遗痕。我是撑着这国小的身躯,投入在这腥风血雨 中搏战着走向前去的战士,直到我倒毙在旅途上为止。 我并不感伤一切既往,我是深谢着你是我生命的盾牌;你是我灵魂 的主宰。从此我是自在的流,平静的流,流到大海的一道清泉。辛!一 年之后,我在辗转哀吟,流连痛苦之中,我能告诉你的,大概只有这些 话。你永久的沉默死寂的灵魂呵!我致献这一篇哀词于你吐血的周年这 天。 狂风暴雨之夜 该记得吧!太戈尔到北京在城南公园雩坛见我们的那一天,那一天 是十三年四月二十八号的下午,就是那夜我接到父亲的信,寥寥数语 中,告诉我说道周死了!当时我无甚悲伤,只是半惊半疑的沉思着。第 二天我才觉到难过,令我什么事都不能做。她那活泼的情影,总是在我 眼底心头缭绕着。第三天便从学校扶病回来,头疼吐血,遍体发现许多 红斑,据医生说是腥红热。 我那时住在寄宿舍里院的一间破书斋,房门口有株大槐树,还有一 个长满茅草荒废倾斜的古亭。有月亮的时候,这里别有一种描画不出的 幽景。不幸挣扎在旅途上的我,便倒卧在这荒斋中,一直病了四十多 天。在这冷酷,黯淡,凄伤,荒凉的环境中,我在异乡漂泊的病榻上, 默咽着人间一杯一杯的苦酒。那时我很愿因此病而撤手,去追踪我爱的 道周。在病危时,连最后寄给家里,寄给朋友的遗书,都预备好放在枕 边。病中有时晕迷,有时清醒,清醒时便想到许多人间的纠结;已记不 清楚了,似乎那令我病的原因,并不仅仅是道周的死。 在这里看护我的起初有小苹,她赴沪后,只剩了一个女仆,幸好她 对我很忠诚,像母亲一样抚慰我,招呼我。来看我的是晶清和天辛。自 然还有许多别的朋友和同乡。病重的那几天,我每天要眼三次药;有几 次夜深了天辛跑到极远的街上去给我配药。在病中,像我这只身漂零在 异乡的人,举目无亲,无人照管;能有这样忠诚的女仆,热心的朋友, 真令我感激涕零了!虽然,我对于天辛还是旧日态度,我并不因感激他 而增加我们的了解,消除了我们固有的隔膜。 有一天我病的很厉害,晕迷了三个钟头未曾醒,女仆打电话把天辛 找来。那时正是黄昏时候,院里屋里都罩着一层淡灰的黑幕,沉寂中更 现得凄凉,更现得惨淡。我醒来,睁开眼,天辛跪在我的床前,双手握 着我的手,垂他的头在床缘;我只看见他散乱的头发,我只觉他的热泪 濡湿了我的手背。女仆手中执着一盏半明半暗的烛,照出她那悲愁恐惧 的面庞站在我的床前,这时候,我才认识了真实的同情,不自禁的眼泪 流到枕上。我掉转脸来,扶起天辛的头,我向他说:“辛!你不要难 受,我不会这容易就死去。”自从这一天,我忽然觉得天辛命运的悲惨 和可怜,已是由他自己的祭献而交付与上帝,这那能是我弱小的力量所 能挽回。因此,我更害怕,我更回避,我是万不能承受他这颗不应给我 而偏给我的心。 正这时候,他们这般人,不知怎样惹怒了一位国内的大军阀,下了 密令指明的逮捕他们,天辛也是其中之一。因为我病,这事他并未先告 我,我二十余天不看报,自然也得不到消息。 有一夜,我挣扎起来在灯下给家里写信,告诉母亲我曾有过点小病 如今已好的消息。这时窗外正吹着狂风,震撼得这荒斋像大海汹涌中的 小舟。树林里发出极响的啸声,我恐怖极了,想象着一切可怕的景象, 觉着院外古亭里有无数的骷髅在狂风中舞蹈。少时,又增了许多点滴的 声音,窗纸现出豆大的湿痕。我感到微寒,加了一件衣服,我想把这封 信无论如何要写完。 抬头看钟正指到人点半。忽然听见沉重的履声和说话声,我惊奇地 喊女仆。她推门进来,后边还跟着一个男子,我生气的责骂她,是谁何 不通知我便引进来。她笑着说是“天辛先生”,我站起来细看,真是他, 不过他是化装了,简直认不出是谁。我问他为什么装这样子,而且这时 候狂风暴雨中跑来。他只苦笑着不理我。 半天他才告我杏坛已捕去了数人,他的住处现尚有游警队在等候着 他。今夜是他冒了大险特别化装来告别我,今晚十一时他即乘火车逃 逸。我病中骤然听见这消息,自然觉得突几,而且这样狂风暴雨之夜, 又来了这样奇异的来客。当时我心里很战栗恐怖,我的脸变成了苍白! 他见我这样,竟强作出镇静的微笑,劝我不要怕,没要紧,他就是被捕 去坐牢狱他也是不怕的,假如他怕就不做这项事业。 他要我珍重保养初痊的病体,并把我吃的西药的药单留给我自己去 配。他又告我这次想乘机回家看看母亲,并解决他本身的纠葛。他的心 很苦,他屡次想说点要令我了解他的话,但他总因我的冷淡而中止。他 只是低了头叹气,我只是低了头咽泪,狂风暴雨中我和他是死一样的沉 寂。 到了九点半,他站起身要走,我留他多坐坐。他由日记本中写了一 个Bovia递给我,他说我们以后通信因检查关系,我们彼此都另呼个名 字;这个名字我最爱,所以赠给你,愿你永远保存着它。这时我强咽着 泪,送他出了屋门,他几次阻拦我病后的身躯要禁风雨,不准我出去, 我只送他到了外间。我们都说了一句前途珍重努力的话,我一直望着他 的颀影在黑暗的狂风暴雨中消失。 我大概不免受点风寒又病了一星期才起床。后来他来信,说到石家 庄便病了,因为那夜他被淋了狂风暴雨。 如今,他是寂然的僵卧在野外荒冢。但每届狂风暴雨之夜,我便想 起两年前荒斋中奇异的来客。 我只合独葬荒丘 昨夜英送我归家的路上,他曾说这样料峭的寒风里带着雪意,夜深 时一定会下雪的。那时我正瞻望着黑暗的远道,没有答他的话。今晨由 梦中醒来,揭起帐子,由窗纱看见丁香枯枝上的雪花,我才知道果然, 雪已在梦中悄悄地来到人间了。 窗外的白雪照着玻璃上美丽的冰纹,映着房中熊熊的红炉,我散着 头发立在妆台前沉思,这时我由生的活跃的人间,想到死的冷静的黄 泉。 这样天气,坐在红炉畔,饮着酽的清茶,吃着花生瓜子栗子一类的 零碎,读着喜欢看的书,或和知心的朋友谈话,或默默无语独自想着旧 梦,手里织点东西;自然最舒适了。我太矫情!偏是迎着寒风,扑着雪 花,向荒郊野外,乱坟茔中独自去徘徊。 我是怎样希望我的生命,建在美的,冷的,静的基础上。因之我爱 冬天,尤爱冬天的雪和梅花。如今,往日的绮梦,往日的欢荣,都如落 花流水一样逝去,幸好还有一颗僵硬死寂的心,尚能在寒风凄雪里抖颤 哀泣。于是我抱了这颗尚在抖颤,尚在哀号的心,无目的迷惘中走向那 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西单牌楼扰攘的街市上,白的雪已化成人们脚底污湿的黑泥。 我抬头望着模糊中的宣武门,渐渐走近了,我看见白雪遮罩着红墙碧瓦 的城楼。门洞里正过着一群送葬的人,许多旗牌执事后面,随着大红缎 罩下黑漆的棺材;我知道这里面装着最可哀最可怕的“死”!棺材后是五 六辆驴车,几个穿孝服的女人正在轻轻地抽噎着哭泣!这刹那间的街市 是静穆严肃,除了奔走的车夫,推小车卖蔬菜的人们外,便是引导牵系 着这沉重的悲哀,送葬者的音乐,在这凄风寒雪的清晨颤荡着。 凄苦中我被骆驼项下轻灵灵的铃声唤醒!车已走过了门洞到了桥梁 上。我望着两行枯柳夹着的冰雪罩了的护城河,这地方只缺少一个月 亮,或者一颗落日便是一幅疏林寒雪。 雪还下着,寒风刮的更紧,我独自趋车去陶然亭。在车上我想到十 四年正月初五那天,也是我和天辛在雪后来游陶然亭,是他未死前两个 月的事。说起来太伤心,这次是他自己去找墓地。我不忍再言往事,过 后他有一封信给我,是这样写的: 珠!昨天是我们去游陶然亭的日子,也是我们历史上值得纪念的日 子。我们的历史一半写于荒斋,一半写于医院,我希望将来便完成在这 里。珠!你不要忘记了我的嘱托,并将一切经过永远记在心里。 我写在城根雪地上的字,你问我:“毁掉吗?”随即提足准备去碴: 我笑着但是十分勉强的说:“碴去吧!”虽然你并未曾真的将它碴掉,或 者永远不会有人去把它碴掉;可是在你问我之后,我觉着我写的那“心 珠”好像正开着的鲜花,忽然从枝头落在地上,而且马上便萎化了!我 似乎亲眼看见那两个字于一分钟内,由活体立变成僵尸;当时由不得感 到自己命运的悲惨,并有了一种送亡的心绪!所以到后来桔瓣落地,我 利其一双成对,故用手杖掘了一个小坑埋人地下,笑说:“埋葬了我们 吧!”我当时实在是祷告埋葬了我那种悼亡的悲绪。我愿我不再那样易 感,那种悲绪的确是已像桔瓣一样的埋葬了。 我从来信我是顶不成的,可是昨天发现有时你比我还不成。当我们 过了葛母墓地往南走的时候,我发觉你有一种悲哀感触,或者因为我当 时那些话说的令人太伤心!唉!想起了,“我只合独葬荒丘”的话来,我 不由的低着头叹了一口气。你似乎注意全移到我身上来笑着唤:“回来 吧!”我转眼看你,适才的悲绪已完全消失了。就是这些不知不党的转 移,好像天幕之一角,偶然为急风吹起,使我得以窥见我的宇宙的隐 秘,我的心意显着有些醉了。后来吃饭时候,我不过轻微的咳嗽了两 下,你就那么着急起来;珠!你知道这些成就得一个世界是怎样伟大 么?你知道这些更使一个心贴伏在爱之渊底吗? 在南下洼我持着线球,你织着绳衣,我们一边走一边说话,太阳加 倍放些温热送回我们;我们都感谢那样好的天气,是特为我们出游布置 的。吃饭前有一个时候,你低下头织衣,我斜枕着手静静地望着你,那 时候我脑际萦绕着一种绮思,我想和你说;但后来你抬起头来看了看 我,我没有说什么,只拉着你的手腕紧紧握了一下。这些情形和苏伊士 梦境归来一样,我永永远远不忘它们。 命运是我们手中的泥,我们将它团成什么样子,它就得成什么样 子;别人不会给我们命运,更不要相信空牌位子前竹签洞中瞎碰出来的 黄纸条儿。 我病现已算好那能会死呢!你不要常那样想。 两个月后我的恐怖悲哀实现了他由活体变成僵尸!四个月后他的心 愿达到了,我真的把他送到陶然亭畔,葛母墓旁那块他自己指给我的草 地上埋葬。 我们一切都像预言,自己布下凄凉的景,自己去投入排演。如今天 辛算完了这一生,只剩我这漂泊的生命,尚在挣扎颠沛之中,将来的结 束,自然是连天辛都不如的悲惨。 车过了三门阁,便有一幅最冷静最幽美的图画展在面前,那坚冰寒 雪的来侵令我的心更冷更僵连抖颤都不能。下了车,在这白茫茫一片无 人践踏,无人经过的雪地上伫立不前。假如我要走前一步,白云里便要 留下污黑的足痕;并且要揭露许多已经遮掩了的缺陷和恶迹。 我低头沉思了半晌,才鼓着勇气踏雪过了小桥,望见挂着银花的芦 苇,望见隐约一角红墙的陶然亭,望见高峰突起的黑窑台,望见天辛坟 前的白玉碑。我回顾零乱的足印,我深深地忏悔,我是和一切残忍冷酷 的人类一样。 我真不能描画这个世界的冷静,幽美,我更不能形容我踏入这个世 界是如何的冷静,如何的幽美?这是一幅不能画的画,这是一首不能写 的诗,我这样想。一切轻笼着白纱,浅浅的雪遮着一堆一堆凸起的孤 坟,遮着多少当年红颜皎美的少女,和英姿豪爽的英雄,遮着往日富丽 的欢荣,遮着千秋遗迹的情爱,遮着苍松白杨,遮着古庙芦塘,遮着断 碣残碑,遮着人们悼亡时遗留在这里的悲哀。洁白凄冷围绕着我,白 坟,白碑,白树、白地,低头看我白围巾上却透露出黑的影来。寂静得 真不像人间,我这样毫无知觉的走到天辛墓前。我抱着墓碑,低低唤着 他的名字,热的泪融化了我身畔的雪,一滴一滴落在雪地,和着我的心 音哀泣!天辛!你那能想到一年之后,你真的埋葬在这里,我真能在这 寒风凛冽,雪花飞舞中,来到你坟头上吊你!天辛!我愿你无知,你应 该怎样难受呢!怕这迷漫无际的白雪,都要化成潋滟生波的泪湖。 我睁眼四望,要寻觅我们一年前来到这里的遗痕,我真不知,现在 是梦,还是过去是梦?天辛!自从你的生命如慧星一闪般陨坠之后,这 片黄土便成了你的殡宜,从此后呵!永永远远再看不见你的颀影,再听 不见你音乐般的语声! 雪下得更紧了,一片一片落到我的襟肩,一直融化到我心里;我愿 雪把我深深地掩理,深深地掩埋在这若干生命归宿的坟里。寒风吹着, 雪花飞着,我像一座石膏人形一样矗立在这荒郊孤冢之前,我昂首向苍 白的天宇默祷;这时候我真觉空无所有,亦无所恋,生命的灵焰已渐渐 地模糊,忘了母亲,忘了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正是我心神宁 静的如死去一样的时候,芦塘里忽然飞出一对白鸽,落到一棵松树上; 我用哀怜的声音告诉它,告诉它不要轻易泄漏了我这悲哀,给我的母 亲,和一切爱我怜我同情我的朋友们。 我遍体感到寒冷僵硬,有点抖颤了!那边道上走过了一个银须飘 拂,道貌巍然的老和尚,一手执着伞,一手执着念珠,慢慢地到这边 来。我心里忽然一酸,因为这和尚有几分像我故乡七十岁的老父。他已 掠破我的沉寂,我知此地不可再久留,我用手指在雪罩了的石桌上写 了“我来了”三个字,我向墓再凝视一度,逐决然地离开这里。归途上, 我来时的足痕已被雪遮住。我空虚的心里,忽然想起天辛在病榻上念茵 梦猢:“死时候呵!死时候,我只合独葬荒丘!” 肠断心碎泪成冰 如今已是午夜人静,望望窗外,天上只有孤清一弯新月,地上白茫 茫满铺的都是雪,炉中残火已熄只剩了灰烬,屋里又冷静又阴森;这世 界呵!是我肠断心碎的世界;这时候呵!是我低泣哀号的时候。禁不住 的我想到天辛,我又想把它移到了纸上。墨冻了我用热泪融化,笔干了 我用热泪温润,然而天呵!我的热泪为什么不能救活冢中的枯骨,不能 唤回逝去的英魂呢?这懦弱无情的泪有什么用处?我真痛恨我自己,我 真诅咒我自己。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 出了德国医院的天辛,忽然又病了,这次不是吐血,是急性盲肠 炎。病状很厉害,三天工夫他瘦得成了一把枯骨,只是眼珠转动,嘴唇 开合,表明他还是一架有灵魂的躯壳。我不忍再见他,我见了他我只有 落泪,他也不愿再见我,他见了我他也是只有咽泪;命运既已这样安排 了,我们还能再说什么,只静待这黑的幕垂到地上时,他把灵魂交给了 我,把躯壳交给了死! 星期三下午我去东交民巷看了他,便走了。那天下午兰辛和静弟送 他到协和医院,院中人说要用手术割治,不然一两天一定会死!那时静 弟也不在,他自己签了字要医院给他开刀,兰辛当时曾阻止他,恐怕他 这久病的身躯禁受不住,但是他还笑兰辛胆小,决定后,他便被抬到解 剖室去开肚。开刀后据兰辛告我,他精神很好兰辛问他:“要不要波微 来看你?”他笑了笑说:“她愿意来,来看看也好,不来也好,省得她又 要难过!”兰辛当天打电话告我,起始他愿我去看他,后来他又说:“你 暂时不去也好,这时候他太疲倦虚弱了,禁不住再受刺激,过一两天等 天辛好些再去吧!省得见了面都难过,于病人不大好。”我自然知道他 现在见了我是要难过的,我遂决定不去了。但是我心里总不平静,像遗 失了什么东西一样,从家里又跑到红楼去找晶清,她也伴着我在自修室 里转,我们谁都未曾想到他是已经快死了,应该再在他未死前去看看 他。到七点钟我回了家,心更慌了,连晚饭都没有吃便睡了。睡也睡不 着,这时候我忽然热烈的想去看他,见了他我告诉他我知道忏悔了,只 要他能不死,我什么都可以牺牲。心焦烦得像一个狂马,我似乎无力控 羁它了。朦胧中我看见天辛穿着一套玄色西装,系着大红领结,右手拿 着一枝梅花,含笑立在我面前,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便醒了,原来是一 梦。这时候夜已深了,揭开帐帷,看见月亮正照射在壁上一张祈祷的图 上,现得阴森可怕极了,拧亮了电灯看看表正是两点钟,我不能睡了, 我真想跑到医院去看看他到底怎么样?但是这三更半夜,在人们都睡熟 的时候,我黑夜里怎能去看他呢!勉强想平静下自己汹涌的心情,然而 不可能,在屋里走来走去,也不知想什么?最后跪在床边哭了,我把两 臂向床里伸开,头埋在床上,我哽咽着低低地唤着母亲! 我一点都未想到这时候,是天辛的灵魂最后来向我告别的时候,也 是他二十九年的生命之火最后闪烁的时候,也是他四五年中刻骨的相思 最后完结的时候,也是他一生苦痛烦恼最后撤手的时候。我们这四五年 来被玩弄,被宰割,被蹂躏的命运醒来原来是一梦,只是这拈花微笑的 一梦呵!自从这一夜后,我另辟了一个天地,这个天地中是充满了极美 丽,极悲凄,极幽静,极哀惋的空虚。 翌晨八时,到学校给兰辛打电话未通,我在白屋的静寂中焦急着, 似乎等着一个消息的来临。 十二点半钟,白屋的门碰的一声开了!进来的是谁呢?是从未曾来 过我学校的晶清。她惨白的脸色,紧嚼着下唇,抖颤的声音都令我惊 奇!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是:“菊姐有要事,请你去她那里。”我问她什么 事,她又不痛快的告诉我,她只说:“你去好了,去了自然知道。”午饭 已开到桌上,我让她吃饭,她恨极了,催促我马上就走;那时我也奇怪 为什么那样从容?昏乱中上了车,心跳得厉害,头似乎要炸裂!到了西 河沿我回过头来问晶清:“你告我实话,是不是天辛死了!”我是如何的 希望她对我这话加以校正,那知我一点回应都未得到,再看她时,她弱 小的身躯蜷伏在车上,头埋在围巾里。一阵一阵风沙吹到我脸上,我晕 了!到了骑河楼,晶清扶我下车,走到菊姐门前,菊姐已迎出来,菊姐 后面是云弟,菊姐见了我马上跑过来抱住我叫了声“珠妹!”这时我已经 证明天辛真的是死了,我扑到菊姐怀里叫了声“姊姊”便晕厥过去了。经 她们再三的喊叫和救治,才慢慢醒来,睁开眼看见屋里的人和东西时, 我想起来天辛是真死了!这时我才放声大哭。他们自然也是一样咽着 泪,流着泪!窗外的风虎虎地吹着,我们都肠断心碎的哀泣着。 这时候又来了几位天辛的朋友,他们说五点钟入殓,黄昏时须要把 棺材送到庙里去;时候已快到,要去医院要早点去。我到了协和医院, 一进接待室,便看见静弟,他看见我进来时,他到我身边站着哽咽的哭 了!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该怎么样哭?号啕呢还是低泣,我只侧身 望着豫王府富丽的建筑而发呆!坐在这里很久,他们总不让我进去看; 后来云弟来告我,说医院想留天辛的尸体解剖,他们已回绝了,过一会 便可进去看。 在这时候,我便请晶清同我到天辛住的地方,收拾我们的信件。踏 进他的房子,我急跑了几步倒在他床上,回顾一周什物依然。三天前我 来时他还睡在床上,谁能想到三天后我来这里收检他的遗物。记得那天 黄昏我在床前喂他桔汁,他还能微笑的说声:“谢谢你!”如今一切依 然,微笑尚似恍如目前,然而他们都说他已经是死了,我只盼他也许是 睡吧!我真不能睁眼,这房里处处都似乎现着他的影子,我在零乱的什 物中,一片一片撕碎这颗心! 晶清再三催我,我从床上挣扎起来,开了他的抽屉,里面已经清理 好了,一束一束都是我寄给他的信,另外有一封是他得病那晚写给我 的,内容口吻都是遗书的语调,这封信的力量,才造成了我的这一生, 这永久在忏悔哀痛中的一生。这封信我看完后,除了悲痛外,我更下了 一个毁灭过去的决心,从此我才能将碎心捧献给忧伤而死的天辛。还有 一封是寄给兰辛菊姐云弟的,寥寥数语,大意是说他又病了,怕这几日 不能再见他们的话。读完后,我遍体如浸入冰湖,从指尖一直冷到心 里,扶着桌子抚弄着这些信件而流泪!晶清在旁边再三让我镇静,要我 勉强按压着悲哀,还要挣扎着去看他的尸体。 临走,晶清扶着我,走出了房门,我回头又仔细望望,我愿我的泪 落在这门前留一个很深的痕迹。这块地是他碎心理情的地方。这里深深 陷进去的,便是这宇宙中,天长地久永深的缺陷。 回到豫王府,殓衣已预备好,他们领我到冰室去看他。转了几个弯 便到了,一推门一股冷气迎面扑来,我打了一个寒战!一块白色的木板 上,放着他已僵冷的尸体,遍身都用白布裹着,鼻耳口都塞着棉花。我 急走了几步到他的尸前,菊姐在后面拉住我,还是云弟说:“不要紧, 你让她看好了。”他面目无大变,只是如蜡一样惨白,右眼闭了,左眼 还微睁着看我。我抚着他的尸体默祷,求他瞑目而终,世界上我知道他 再没有什么要求和愿望了。我仔细的看他的尸体,看他惨白的嘴唇,看 他无光而开展的左眼最后我又注视他左手食指上的象牙戒指;这时候, 我的心似乎和沙乐美得到了先知约翰的头颅一样。我一直极庄严神肃的 站着,其他的人也是都静悄悄的低头站在后面,宇宙这时是极寂静,极 美丽,极惨淡,极悲哀! 梦回寂寂残灯后 我真愿在天辛尸前多逗留一会,细细的默志他最后的容颜。我看看 他,我又低头想想,想在他憔悴苍白的脸上,寻觅他二十余年在人间刻 划下的残痕。谁也不知他深夜怎样辗转哀号的死去,死时是清醒,还是 昏迷?谁也不知他最后怎样咽下那不忍不愿停息的呼吸?谁也不知他临 死还有什么嘱托和言语?他悄悄地死在这冷森黯淡的病室中,只有浅绿 的灯光,苍白的粉壁,听见他最后的呻吟,看见他和死神最后战斗的挣 扎。 当我凝视他时,我想起前一星期在夜的深林中,他抖颤的说:“我 是生于孤零,死于孤零。”如今他的尸骸周围虽然围了不少哀悼涕泣的 人,但是他何尝需要这些呢!即是我这颗心的祭献,在此时只是我自己 忏悔的表示,对于魂去渺茫的他又有何补益?记得一九二四年九月二十 二日他由沪去广州的船上,有一封信说到我的矛盾,是: 你中秋前一日的信,我于上船前一日接到。此信你说可以做我惟一 知己的朋友。前于此的一信又说我们可以作以事业度过这一生的同志。 你只会答复人家不需要的答复,你只会与人家订不需要的约束。 你明白的告诉我之后,我并不感到这消息的突兀,我只觉心中万分 凄怆!我一边难过的是:世上只有吮血的人们是反对我们的,何以我惟 一敬爱的人也不能同情于我们?我一边又替我自己难过,我已将一个心 整个交给伊,何以事业上又不能使伊顺意?我是有两个世界的:一个世 界一切都是属于你的,我是连灵魂都永禁的俘虏;在另一个世界里,我 是不属于你,更不属于我自己,我只是历史使命的走卒。假使我要为自 己打算,我可以做禄蠹了,你不是也不希望我这样做吗?你不满意于我 的事业,但却万分恳切的劝勉我努力此种事业;让我再不忆起你让步于 吮血世界的结论,只悠久的钦佩你牺牲自己而鼓舞别人的义侠精神! 我何尝不知道:是南北漂零,生活日在风波之中,我何忍使你同入 此不安之状态;所以我决定:你的所愿,我将赴汤蹈火以求之,你的不 愿,我将赴汤蹈火以阻之。不能这样,我怎能说是爱你!从此我决心为 我的事业奋斗,就这样飘零孤独度此一生,人生数一寒暑,死期忽忽即 至,奚必坚执情感以为是。你不要以为对不起我,更不要为我伤心。 这些你都不要奇怪,我们是希望海上没有浪的,它应当平静如镜; 可是我们又怎能使海上无浪?从此我已是傀儡生命了,为了你死,亦可 以为了你生,你不能为了这样可傲慢一切的情形而愉快吗?我希望你从 此愉快,但凡你能愉快,这世上是没有什么可使我悲哀了! 写到这里,我望望海水,海水是那样平静。 好吧,我们互相遵守这些,去建筑一个富丽辉煌的生命,不管他生 也好,死也好。 这虽然是六个月前的信,但是他的环境和他的意念是不允许他自由 的,结果他在六个月后走上他最后的路,他真的在一个深夜悄悄地死去 了。 唉!辛!到如今我才认识你这颗迂回宛转的心,然而你为什么不挣 扎着去殉你的事业,做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你却柔情千缕,吐丝自 缚,遗我以余憾长恨在这漠漠荒沙的人间呢?这岂是你所愿?这岂是我 所愿吗?当我伫立在你的面前千唤不应时候,你不懊悔吗?在这一刹 那,我感到宇宙的空寂,这空寂永远包裹了我的生命;也许这在我以后 的生命中,是一种平静空虚的愉快。辛!你是为了完成我这种愉快才毅 然的离开我,离开这人间吗?我细细默记他的遗容,我想解答这些疑 问,因之,我反而不怎样悲痛了。 终于我要离开他,一步一回首我望着陈列的尸体,咽下许多不能叙 说的忧愁。装殓好后,我本想再到棺前看看他,不知谁不赞成的阻止 了,我也莫有十分固执的去。我们从医院前门绕到后门,看见门口停着 一付白木棺,旁边站满了北京那些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我这时的难过真 不能形容了,这几步远的一付棺材内,装着的是人天隔绝的我的朋友, 从此后连那可以细认的尸体都不能再见了;只有从记忆中心底浮出梦里 拈花含笑的他,醒后尸体横陈的他。 许多朋友亲戚都立在他棺前,我和菊姐远远的倚着墙,一直望着他 白木棺材上,罩了一块红花绿底的绣幕,八个穿团花绿衫的杠夫抬起 来,我才和菊姐雇好车送他到法华寺。这已是黄昏时候,他的棺材一步 一步经过了许多闹市,出了哈德门向法华寺去。几天前这条道上,我曾 伴着他在夕阳时候来此散步,谁也想不到几天后,我伴着他的棺材,又 走这一条路。我望着那抬着的棺材,我一点也不相信这里面装着的便是 我心中最畏避而终不能逃脱的“死”! 到了法华寺,云弟伴我们走进了佛堂,稍待又让我们到了一间黯淡 的僧房里休息。菊姐和晶清两个人扶着我,我在这间幽暗的僧房里低低 的啜泣,听见外面杠夫安置棺材的动作和声音时,我心一片一片碎了! 辛!从此后你孤魂寂寞,飘游在这古庙深林,也还记得繁华的人间和一 切系念你的人吗? 一阵阵风从纸窗缝里吹进,把佛龛前的神灯吹得摇幌不定,我的只 影蜷伏在黑暗的墙角,战栗的身体包裹着战栗的心。晶清紧紧握着我冰 冷的手,她悄悄地咽着泪。夕阳正照着淡黄的神幔。有十五分钟光景, 静弟进来请我出去,我和晶清菊姐走到院里时,迎面看见天辛的两个朋 友,他们都用哀怜的目光投射着我。走到一间小屋子的门口,他的棺材 停放在里面,前面放着一张方桌,挂着一幅白布蓝花的桌裙,燃着两枝 红烛,一个铜炉中缭绕着香烟。我是走到他灵前了,我该怎样呢!我听 见静弟哭着唤“哥哥”时,我也不自禁的随着他号啕痛哭!唉!这一座古 庙里布满了愁云惨雾。 黑暗的幕渐渐低垂,菊姐向晶清说:“天晚了我们该回去了。”我听 见时更觉伤心,日落了,你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随着沉落在一个永久不 醒的梦里;今夜月儿照临到这世界时,辛!你只剩了一棺横陈,今夜月 儿照临在我身上时,我只觉十年前尘恍如一梦。 静弟送我们到门前,他含泪哽咽着向我们致谢!这时晶清和菊姐都 低着头擦泪!我猛抬头看见门外一片松林,晚霞照的鲜红,松林里现露 出几个凸堆的坟头。我呆呆地望着。上帝呵!谁也想不到我能以这一幅 凄凉悲壮的境地,作了我此后生命的背景。我指着向晶清说:“你看!” 她自然知道我的意思,她抚着我肩说:“现在你可以谢谢上帝!” 我听见她这句话,似乎得了一种暗示的惊觉,我的悲痛不能再忍 了,我靠在一棵松树上望着这晚霞松林,放声痛哭!辛!你到这时该忏 悔吧!太忍心了,也太残酷了,你最后赐给我这样悲惨的境象,这样悲 惨的景象,深印在我柔弱嫩小的心上;数年来冰雪友谊,到如今只博得 隐恨千古,抚棺哀哭!辛!你为什么不流血沙场而死,你为什么不瘐毙 狱中而死?却偏要含笑陈尸在玫瑰丛中,任刺针透进了你的心,任鲜血 淹埋了你的身,站在你尸前哀悼痛哭你的,不是全国的民众,却是一个 别有怀抱,负你深爱的人。辛!你不迫悔吗?为了一个幻梦的追逐捕 获,你遗弃不顾那另一世界的建设毁灭,轻轻地将生命迅速的结束,在 你事业尚未成功的时候。到如今,只有诅咒我自己,我是应负重重罪戾 对于你的家庭和社会。我抱恨怕我纵有千点泪,也抵不了你一滴血,我 用什么才能学识来完成你未竟的事业呢!更何忍再说到我们自己心里的 痕迹和环境一切的牵系! 我不解你那时柔情似水,为什么不能温暖了我心如铁? 在日落后暮云苍茫的归途上,我仿佛是上了车,以后一切知觉便昏 迷了。思潮和悲情暂时得能休息,恍惚中是想在缥渺的路上去追唤逝去 的前尘呢!这时候我魂去了,只留下一付苍白的面靥和未冷的躯壳卧在 菊姐的床上,床前站满了我的和辛的朋友还有医生。 这时已午夜三点多钟,冷月正照着纸窗。我醒了,睁开眼看见我是 在菊姐床上,一盏残灯黯然的对着我;床四周静悄悄站了许多人,他们 见我睁开眼都一齐嚷道:“醒了!醒了!” 我终于醒了!我遂在这醒了声中,投入到另一个幽静,冷寞,孤 寂,悲哀的世界里。 我沉沦在苦忆中 我回来又去了彭小姐家一次,满天星斗中归来,我想起了君宇! 回来并不曾做稿,翻书箱找出若干旧稿不但可用而且还是好的稿 子,我喜欢极了!你也该喜欢吧,朋友!不只这期,许多期的论文都有 了。不过我又翻出旧信来,看见F君从前写给我美丽的各色的许多信 时,我才知道他如今是变了,不是我变,是他变了,变成了可怕的虚伪 的敷衍。看见C君许多天真可爱的小信,令我热烈的想念他,我多时未 看见他那沉默而黄白的脸了,我真想到他一种令人不能忘的印象。看见 萍的信,我觉得人间的可怕和人情的不可靠,别人信我未看,露沙的信 都检出来了,没有看。总之,在这些旧信中令我感到一种悼亡的伤感! 唉!什么都过去了,往日如梦!想到你——朋友,你也是我朋友中之 一,将来,或者你给与我的印象,大概也是这浅青色的几封信吧!梦醒 后我所追求得到的,所遗给我的大概也仅仅是这点东西吧!她帮助我想 起一切的往事的,大概也是她们吧!世事人情,我真看透了,当时未尝 不认真,过后呢,才不过是那么回事呢!可恨可怕的人,我诅咒他,我 怨恨他! 我又找出君宇初死时我给乃贤的信,披展开时,朋友!我真觉又冷 森,又抖颤,那零乱的字痕上,满染着泪迹,模糊中系埋着多少尸骸一 样的可怕!我要寄给你看,怕伤你心,我不寄了,总之我的泪迹你也见 了不少了。 大概我们都高兴吧!今天灯光炉火下,双立着印在墙上的人影。假 如我是有颗完整心的人时,那是多么快活呢,一对无虑的小儿女。但 是,朋友!人间是只有缺陷的,所以我们立在那种神秘恬静的灯火下, 只是一对负伤的小鸟,互相呈露出自己的悲怆在默默无语中,在这样如 画如诗的环境中,我们只为了这环境,更增我们宇宙缺陷之感!我那样 心情下,第一令我难受的便是君宇了,我每次在一种静的环境中对着你 朋友时我总想到君宇。真对不住你,而且也有点唐突你,我几次想喊你 作“君宇”,当我看是朋友你的脸时,我自己苦笑了,今天我几次的笑都 是笑我这样可怜的心呢!朋友!我真想他,假如他现在能如朋友你一样 这样活活泼泼和我玩,我愿我马上死了都可以,不过,不能了,他是死 了,谁都说他是死了两年之久了。然而,天呵!为什么他不能在我心头 死去呢?朋友!我今夜心海汹涌极了,我想死了的宇,我想到了母亲, 我又想到这漂泊无人管的自己。这是十五年除夕之夜,然而朋友呵!我 只沉沦在这样苦忆中而瞠目向天作无声之泣!朋友!这是最后一张了, 我不自禁的觉得万分悲怆! 朋友!在这个信纸期中,我们是已经醒了多少次梦了,不过,朋友 你和我的梦尚未全醒,但是,朋友!你千万不要为了可怜伤心的我这样 的朋友而难受而悲怆!我早就不愿我给你印象太深,怕你将来难过,然 而我见了你时,我又不能而且不忍压伏你和我自己的自然和天真。这 样,我自己是时时觉醒着,我只怕你太难过呢!所以你自然不能不为了 你可怜的朋友而伤心,不过,你千万不要把自己也卷入伤心的漩涡才 好,我真有点怕呢! 我呵!认识你以来,大概给予了你的只是悲怆,令你变成了悲哀而 失快乐的可怜小孩。我自己呢?自然是一半欢欣,一半悲怆!不过我总 欢笑,如今,除了天涯几个知交外,你是可怜我同情我愿给我安慰快乐 的一个忠诚的朋友!君宇有灵,他该怎样感谢你呵!你是这样待他遗给 人间的梅妹。这时已一点半了,夜静得真有点冷,有点怕,我要睡了祝 君宇来入梦!这最后一天,我不愿睡,我真想直坐到天明,想想这一年 中的往事,有多少值的欢欣?有多少值的悲哀?有多少值的诅恨?有多 少值的爱恋? 这一夜愿梦神吻着你的笑靥,赐以未来的幸福,和红豆主人的来 临! 梅十五年除夕 今夜简直不想睡了,我想理理东西,觉着什么都有点留恋,其实, 不是什么都有点留恋,是有点留恋这十五年吧!我又开了手提箱,理了 理你的信,今年是有这样厚厚的一束信。我是惊奇的笑了! 梅二时半又写 雪夜 北京城落了这样大这样厚的雪,我也没有兴趣和机缘出去鉴赏,我 只在绿屋给受伤倒卧的朋友煮药煎茶。寂静的黄昏,窗外飞舞着雪花, 一阵紧是一阵,低垂的帐帷中传出的苦痛呻吟,一声惨似一声!我黑暗 中坐在火炉畔,望着药壶的蒸汽而沉思。 如抽乱丝般的脑海里,令我想到关乎许多雪的事,和关乎许多病友 的事,绞思着陷入了一种不堪说的情状;推开门我看着雪,又回来揭起 帐门看看病友,我真不知心境为什么这样不安定而彷徨?我该诅咒谁 呢?是世界还是人类?我望着美丽的雪花,我赞美这世界,然而回头听 见病友的呻吟时,我又诅咒这世界。我们都是负着创痛倒了又挣扎,倒 了又挣扎,失败中还希冀胜利的战士,这世界虽冷酷无情,然而我们还 奢望用我们的热情去温暖,这世界虽残毒狠辣,而我们总祷告用我们的 善良心灵去改换。如今,我们在战线上又受了重创,我们微小的力量, 只赚来这无限的优伤!何时是我们重新挣扎的时候,何时是我们战胜凯 旋的时候?我只向熊熊的火炉祷祝他给与我们以力量,使这一剂药能医 治我病友霍然使她能驰驱赴敌再扫阴霾! 黄昏去了,夜又来临,这时候瑛弟踏雪来看病友,为了人间的烦 恼,令他天真烂慢的面靥上,也重重地罩了愁容,这真是不幸的事,不 过我相信一个人的生存,只是和苦痛搏战,这同时也在一件极平淡而庸 常无奇的事吧!我又何必替众生来忏悔? 给她吃了药后,我才离开绿屋,离开时我曾想到她这一夜辗转哀泣 的呻吟,明天朝霞照临时她惨白的面靥一定又瘦削了不少!爱怜,同 情,我真不愿再提到了,罪恶和创痛何尝不是基于这些好听的名词,我 不敢诅咒人类,然而我又何能轻信人类……所以我在这种情境中,绝不 敢以这些好听的名词来施恩于我的病友;我只求赐她以愚钝,因为愚钝 的人,或者是幸福的人,然而天又赋她以伶俐聪慧以自戕残。 出了绿屋我徘徊在静白的十字街头了,这粉装玉琢的街市,是多么 幽美清冷值得人鉴赏和赞美!这时候我想到荒凉冷静的陶然亭,伟大庄 严的天安门,萧疏辽阔的什刹海,富丽娇小的公园,幽雅闲散的北海, 就是这热闹多忙的十字街头,也另有一种雪后的幽韵,镇天被灰尘泥土 蔽蒙了的北京,我落魄在这里许多年,四周只有层层黑暗的网罗束缚 着,重重罪恶的铁闸紧压着,空气里那样干燥,生活里那样枯涩,心境 里那样苦闷,更何必再提到金迷沉醉的大厦外,啼饥号寒的呻吟。然而 我终于在这般梦中惊醒,睁眼看见了这样幽美神妙的世界,我只为了一 层转瞬即消逝的雪幕而感到欣慰,由欣慰中我又发现了许多年未有的惊 叹,纵然是只如磷火在黑暗中细微的闪烁,然而我也认识了宇宙尚有这 一刹那的改换和遮蔽,我希望,我愿一切的人情世事都有这样刹那的发 现,改正我这对世界浮薄的评判。 过顺治门桥梁时,一片白雪,隐约中望见如云如雾两行挂着雪花的 枯树枝,和平坦洁白的河面。这时已夜深了,路上行人稀少,远远只听 见犬吠的声音,和悠远清灵的钟声。沙沙地我足下践踏着在电灯下闪闪 银光的白雪直觉到恍非人间世界。城墙上参差的砖缘,披罩着一层一层 的白雪,抬头望:又看见城楼上粉饰的雪顶,和挂悬下垂的流苏。底下 现出一个深黑的洞,远望见似乎是个不堪设想的一个恐怖之洞门。我立 在这寂静的空洞中往返回顾而蜘蹰,我真想不到扰攘拥挤的街市上,也 有这样沉寂冷静时候。 过了宣武门洞,一片白地上,远远望见万盏灯火,人影蠕动的单牌 楼,真美,雪遮掩了一切污浊和丑恶。在这里是十字街头了,朋友们, 不少和我一样爱好雪的朋友们,你们在这清白皎洁的雪光下,映出来的 影子,践踏下的足踪,是怎么光明和伟大!今夜我投身到这白茫茫的雪 镜中,我只照见了自己的渺小和阴暗,身心的四周何尝能如雪的透明纯 洁;因为雪才反映出我自己的黑暗和污浊,我认识自己只是一个和罪恶 的人类一样的影子,我又那能以轻薄的心理去责备人类,和这本来不情 明的世界呢!朋友!我知所忏悔了! 爱恋着雪夜,爱恋着这刹那的雪景,我虽然因夜深不能去陶然亭, 什刹海,北海,公园,然而我禁不住自己的意志,我的足踪忽然走向天 安门,过西安门饭店的门前时,看见停着的几辆汽车,上边都是白雪, 四轮深陷在雪里,黑暗的车箱中有蜷伏着的人影,高耸的洋楼在夜的云 霄中扑迎着雪花,一盏盏的半暗的电灯下照出门前零乱的足痕,我忽然 想起赖婚中的一幕来,这门前有几分像呢!走向前,走向前,丁丁当当 的电车过去了,我只望着它车轮底的火花微笑!我骄傲,我是冒着雪花 走向前去的,我未曾借助于什么而达到我的目的,我只是走向前,走向 前。 进了西长安街的大森林,我远远看见天边四周都现着浅红,疏疏的 枝桠上堆着雪花,风过处纷纷地飞落下来,和我的眼泪滴在这地上一 样。过这森林时我抱着沉重的怆痛,我虽然能忆起往日和君宇走过时的 足踪在那里,但我又怎敢想到城南一角黄土下已埋葬了两年的君宇,如 今连梦都无。 过了三门洞,呵!这伟大庄严的天安门,只有白,只有白,只有 白,漫天漫地一片皆白,我一步一步像拜佛的虔诚般走到了白石桥梁 下,石狮龙柱之前,我抬头望着红墙碧瓦巍然高耸的天安门,我怪想着 往日帝皇的尊严,和这故宫中遗留下的荒凉。踏上了无人践踏的石桥, 立在桥上远望灯光明灭的正阳门,我傲然的立了多时,我觉着心境逐渐 的冷静沉默,至于无所兴感这又是我的世界,这如梦似真的艺术化的世 界。下了桥我又一直向前去,那新栽的小松上,满缀了如流苏似的雪 花,一列一列远望去好像撑着白裙的舞女。前面有一盏光明的灯照着, 我向前去了几步,似乎到了中山先生铜像基础旁便折回来。灯光雪光照 映在我面上,这时我觉心地很洁白纯真,毫无阴翳遮蔽,因为我已不是 在这世界上,我脱了一切人间的衣裳,至少我也是初来到这世界上。 我自己不免受人间一切翳蒙,我才爱白雪,而雪真能洗涤我心灵至 于如雪冷洁;我还奢望着,奢望人间一切的事物和主持世界的人类,也 能给雪以洗涤的机会,那么,我相信比用血来扑灭反叛的火焰还要有 效! 墓畔哀歌 一 我由冬的残梦里惊醒,春正吻着我的睡靥低吟!晨曦照上了窗纱, 望见往日令我醺醉的朝霞,我想让丹彩的云流,再认认我当年的颜色。 披上那件绣着蛱蝶的衣裳,姗姗地走到尘网封锁的妆台旁。呵!明 镜里照见我憔悴的枯颜,像一朵颤动在风雨中苍白凋零的梨花。 我爱,我原想追回那美丽的皎容,祭献在你碧草如茵的墓旁,谁知 道青春的残蕾已和你一同殉葬。 二 假如我的眼泪真凝成一粒一粒珍珠,到如今我已替你缀织成绕你玉 颈的围巾。 假如我的相思真化作一颗一颗的红豆,到如今我已替你堆集永久勿 忘的爱心。 哀愁深埋我的头。 我愿燃烧我的肉身化成灰烬,我愿放浪我的热情怒涛汹捅,天呵! 这蛇似的蜿蜒,蚕似的缠绵,就这样悄悄地偷去了我生命的青焰。我 爱,我吻遍了你墓头青草在日落黄昏;我祷告,就是空幻的梦吧,也让 我再见见你的英魂。 三 明知道人生的尽头便是死的故乡,我将来也是一座孤冢,衰草斜 阳,有一天呵!我离开繁华的人寰,悄悄入葬“。这悲艳的爱情一样是 烟消云散,昙花一现,梦醒后飞落在心间的都是些残泪点点。 然而我不能把记忆毁灭,把埋我心墟的残骸抛却,只求我能永久徘 徊在这垒垒荒冢之间,为了着守你的墓茔,祭献那茉莉花环。 我爱,你知否我无言的忧衷,怀想着往日轻盈之梦”梦中我低低唤 着你小名,醒来只是深夜长空有孤雁哀鸣! 四 黯淡的天幕下,没有明月也无星光这宇宙像数千年的古墓;皑皑白 骨上,飞动闪映着惨绿的磷花。我匍匐哀泣于此残锈的铁栏之旁,愿烘 我愤怒的心火,烧毁这黑暗丑恶的地狱之网。 命运的魔鬼有意捉弄我弱小的灵魂,罚我在冰雪寒天中,寻觅那凋 零了的碎梦。求上帝饶恕我,不要再修害我这仅有的生命,剩得此残躯 在,容我杀死那狞恶的敌人!我爱,纵然宇宙变成烬来的战场,野烟都 腥:在你给我的甜梦里,我心长系驻于虹桥之中,赞美永生! 五 我镇天踟蹰于垒垒荒冢,看遍了春花秋月不同的风景,抛弃了一切 名利虚荣,来到此无人烟的旷野,哀吟缓行。我登了高岭,向云天苍茫 的西方招魂,在绚烂的彩霞里,望见了我沉落的希望之陨星。 远处是烟雾冲天的古城,火星似金箭向四方飞游!隐约的听见刀枪 搏击之声,那狂热的欢呼令人震惊!在碧草萋萋的墓头,我举起了胜利 的金觥,饮吧我爱,我奠祭你静寂无言的孤冢! 星月满天时,我把你遗我的宝剑纤手轻擎,宣誓向长空:愿此生永 埋了英雄儿女的热情。 六 假如人生只是虚幻的梦影,那我这些可爱的映影,便是你赠与我的 全生命。我常觉你在我身后的树林里,骑着马轻轻地走过去。我常觉你 停息在我的窗前,徘徊着等我的影消灯熄。常觉你随着我唤你的声音悄 悄走近了我,又含泪退到了墙角。常觉你站在我低垂的雪帐外,哀哀地 对月光而叹息! 在人海尘途中,偶然逢见个像你的人,我停步凝视后,这颗心呵! 便如秋风横扫落叶般冷森凄零!我默思我已经得到爱的之心,如今只是 荒草夕阳下,一座静寂无语的孤冢。 我的心是深夜梦里,寒光闪的的残月,我的情是青碧冷静,永不再 流的湖水。残月照着你的墓碑,湖水环绕着你的坟,我爱,这是我的 梦,也是你的梦,安息吧,敬爱的灵魂! 七 我自从混迹到尘世间,便忘却了我自己;在你的灵魂我才知是谁? 记得也是这样夜里。我们在河堤的柳丝中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无 语,心海的波浪也只有月儿能领会。你倚在树上望明月沉思,我枕在你 胸前听你的呼吸。抬头看见黑翼飞来掩遮住月儿的清光,你抖颤着问 我:假如这苍黑的翼是我们的命运时,应该怎样? 我认识了欢乐,也随来了悲哀,接受了你的热情,同时也随来了冷 酷的秋风。往日,我怕恶魔的眼睛凶,白牙如利刃;我总是藏伏在你的 腋下趑趄不敢进,你一手执宝剑,一手扶着我践踏着荆棘的途径,投奔 那如花的前程!如今,这道上还留着你斑斑血痕。恶魔的眼睛和牙齿再 是那样凶狠,但是我爱,你不要怕我孤零,我愿用这一纤细的弱玉腕, 建设那如意的梦境。 八 春来了,催开桃蕾又飘到柳梢,这般温柔慵懒的天气真使人恼!她 似乎躲在我眼底有意缭绕,一阵阵风翼,吹起了我灵海深处的波涛。 这世界已换上了装束,如少女般那样娇娆,他披拖着浅绿的轻纱, 蹁跹在她那(姹)紫嫣红中舞蹈。伫立于白杨下,我心如捣,强睁开模 糊的泪眼,细认你墓头,萋萋芳草。满腔心酸与谁道!愿此恨吐向青天 将天地包。它纠结围绕着我的心,像一堆枯黄的蔓草,我爱,我待你用 宝剑来挥扫,我待你用火花来焚烧。 九 垒垒荒冢上,火光熊熊,纸灰缭绕,清时到了。这是碧草绿水的春 郊。墓畔有白发老翁,有红颜少年,向这一扌不黄土致不尽的怀忆和哀 悼,云天苍茫处我将魂招;白杨萧条,暮鸦声声,怕孤魂归路迢迢。 逝去了,欢乐的好梦,不能随墓草而复生,明朝此日,谁知天涯何 处寄此身?叹漂泊我已如落花浮萍,且高歌,且痛饮,拼一醉烧熄此心 头余情。 我爱,这一杯苦酒细细斟,邀残月与孤星和泪共饮,不管黄昏,不 论夜深,醉卧在你墓碑傍,任霜露侵凌吧!我再不醒。 凄其风雨夜 已是小春天气,但为何却这般秋风秋雨?昨夜接读了贤的信,又增 加我不少的烦闷。可怜我已是枯萎的残花了,偏还要受尽风雨的欺凌。 这几夜在雨声浙沥中,我是整夜的痛哭。伴我痛哭的是孤灯,看我 痛哭的只有案头陈列着的宇的遗像。唉,我每想到宇时,就恨不立即死 去!死去,完成我们生前所遗的。至少,我的魂儿可以伴着字的魂在月 下徘徊,在花前笑语;我可以紧紧的握着他的手,我可以轻轻的吻他的 唇。宇,世界上只有他才是我的忠诚的情人,只有他才是我的灵魂的保 护者,当他的骨骸陈列在我眼前时我才认识了他,认识他是伟大的一个 殉情的英雄! 而今,我觉得渺渺茫茫去依附谁?去乞求于谁?我不愿意受到任何 人的哀怜,尤其不愿接受任何人的怜爱;我只想死,我想到自杀,就我 自杀的时候,也要选个更深人静,万籁俱寂的辰光。 今天下午我冒雨去女师大看小鹿,在琴室里遇见玉薇,她 说:“梅!祝你的新生命如雨后嫩芽!”这是什么话呵?连她都这样不知 我,可见在人间寻求个心的了解者是很难的事;不过,假如宇是为了了 解我而死,那么,这死又是何等的悲惨?我也宁愿天下人都不了解我, 我不愿天下人为了解而死。 红楼归来,心情十分黯淡,我展开纸,抹着泪给玉微写这样一封短 信—— 玉薇: 我现在已是一个罩上黑纱的人了,我的一切都是黯淡的,都是死寂 的;我富丽的生命,已经像彗星般逝去,只剩余下这将走进坟墓的皮 囊,心灵是早经堙葬了。 我的过去是隐痛,只可以让少数较为了解我的人知道。因为人间的 同情是幻如水底月亮,自己的苦酒只好悄悄的咽下,却不必到人前去宣 扬。 对于这人间我本来没有什么希望的,宇死后我更不敢在人间有所希 望,我只祈求上帝容许我忏悔,忏悔着自己的过错一直到死时候,朋 友,你相信我是不再向人们求爱怜与抚慰的,我要为死了的宇保存着他 给我的创伤,决不再在人们面前透露我心琴的弹唱了。 近来我的心是一天比一天死寂,一天比一天空虚,一天比一天走进 我的坟墓,快了,我快要到那荒寂的圹野里去伴我那殉情的宇! “祝你的新生如而后嫩芽”的话,朋友,恕我不收受,还给你罢,如 今我已是秋风秋而下救人践踏腐烂了的花瓣。 可怜的梅。 宇死去已是一月了,飞驰的时光割断人天是愈去愈远,上帝!请告 诉我在何时何地再能见到宇。 寄露沙 你满挟着同情心的几句话,我看了后哭了!我的泪依然还不曾流 完,仍然这样汹涌,这样泛滥;我真不解为了什么这样?是我懦弱的表 示吗?我是最后战死的先锋,我总算牺牲了感情让意志去杀人的女魔, 我何尝真的如一般女子那么懦弱呢? 造物小儿有意弄人,使我用那极神妙奇异的心之手去杀人,同时又 使我迷惘怨愤陷于自杀;朋友!幸我素量宽;大,不然,经此次打击, 能免于死,大概也难免于疯吧?陷入如斯命运之人,已不能拯救,而且 不必拯救;你又何须为了我的颓丧而叹息呢? 往昔春花如锦的生涯,在我觉着是枯叶飘泊的命运;到如今真的到 这种绝境时,我已无语能藉以比拟。才知道人间极苦痛的事是不能写不 能道的。朋友!我将告诉你什么? 世界上是一条绳子系着的,我是紧缚在母亲绳上的一个小扣,我为 母亲的绳子安全,我没有勇气去斩断而破坏一切的忍心;因之,我才感 到生不愿而死不能的痛苦!宇的观念战胜了,我愿葬他埋他之后,我也 飘然远去,不论沧海畔,深涧傍,都可以作我埋心葬骨之地。母亲的观 念战胜了,又觉着以宇死后我感到的惨痛,而让我年高无依的老母去承 受,我心何忍!如斯两相抵触,最后的胜利,朋友!我真不知如何判决 了。 此身不死,即此心不死,此心不死,即此情更难死。从此风雨之 夕,花前月下,常飘浮着我这凄清的瘦影;自然,我有时也要哽咽地唱 出那悲惨哀怨像夜莺一样的曲子;假如君宇有灵,这便是我的那颗心。 人生大概是不能脱离痛苦的,如此缠绵悲惨哀艳的痛苦,是千百人 中,千年间难以遭逢的事。所以我当俯伏着向上帝手中接受了这样特别 的礼赠,我无怨言,更无怒容。 现在这种悼亡追悔的心情,是爱我的人最后留给我的纪念。因之, 我要赞美珍贵我今日所觉到的一切异感,和我将来一切的觉悟。相信这 是爱我的人由他最可爱的手递给我的。那末,朋友!你又何须为我而倍 增凄伤呢? 葡萄架下的回忆 生命之波,滔滔地去了,禁不住的还想,深沉的回忆。但有时他那 深印脑海的浪花,却具着惹人不忘的魅力。在这生命中之一片碎锦,是 应当永志的。一刹那,捉不住的秋又吉了,但是不灭的回忆依然存在。 窗外的杨柳,很懊恼的垂着头,沉思她可怜的身世。那一缕缕的微 笑,从瑟瑟的风浪中传出。在淡泊的阳光下,照出那袅娜的姿态,飘荡 的影子,她对于这悲愁的秋望可象有无限的怨望!有时窗上的白纬纱, 起伏飘荡的被风吹着,慢慢地挂在帐角上,但是一刹时,被一阵大风仍 就把他吹下来,拖在地板上。在沉寂中,观察一个极细微的事物,都含 着有无限的妙理,宇宙的奥藏,都在这一点吗? 那时候我很疲倦的睡在床上,想藉着这时候休息一下,因为我在路 上,已经两夜失眠了;但是疲倦的神,还是不屈不挠的,反把睡天使驱 出关外,更睡不着了!虽然拢上眼睛,但是那无限的思潮,又在魔海中 萦绕……莫奈何,只好把眼睛睁开,望望那窗外的杨柳和碧蓝的天,聊 寄我的余思。这时候想不到我的朋友梅影君来访我!不但是沉闷中的安 慰,并且是久别后的乍逢。晤面后那愉快的意线从各人的心房中射出, 在凝眸微笑中,满溢着无限的温情。 我记得那是极温和的天气,淡淡的斜阳,射在苍黄的地毡上;我们 坐在窗旁的椅上,谈别后的情况,她还告诉我许多令我永久记忆的 事……不过我们未见面时所预备的话,都想不起;反而相对默然。后来 首问我暑假中家居的成绩,可惜我所消磨岁月的,就是望着行云送夕 阳。除过猛烈的刺激,深刻的回忆……高兴时随便写几句诗外,实在莫 有可称述的一样成绩,不过梅影她定要我念几首给她听,后来我扭不过 她的要求,想起一首《紫罗兰》来——因为她是殉了《商报》的纪念 物,算是一种滑稽的记忆。我读给她的诗是—— 当她从我面前低着头,匆匆走过去的时候, 她的心弦鼓荡着我的心弦, 牵引着我的足踵儿, 到了紫罗兰的面前。 花上的蝶儿,猛吃一惊,嗔人扰她甜蜜的睡眠; 但是花儿很愉快的娜女弱舞蹈着, 展开她一摺一摺的笑靥。 我想她心腔中,怀着什么疑团? 脑海里荡漾着什么波澜? 但是她准痴立着笑而不答! 当我无意中又遇着她的时候, 看她手里拿着鲜烂的花球, 衬着她玫瑰似的颊儿,乌云般的发儿, 水漾漾漆黑的眼球儿,满溢着无穷的话头。 鸟儿的音韵好像她抑扬的歌声; 花儿的丰姿,不知她自然活泼的娉婷。当我慢慢的从紫罗兰的旁边 离开她, 现着一点笑, 隐着一点愁。 她半喜半怨的倚着那紫罗兰不动。 人的痴心呵! 她恐怕旁人摘她的花。 朋友呵! 假如你脑海里镌深了她, 你随时能发现一朵灿烂的花, 又何必怕旁人摘她? 车轮和我的心轮一样,相扭着旋转; 我的心却在紫罗兰前。 小鸟笑着说: “朋友呵! 沉寂里耐着点吧! 不要把血和泪, 染在花瓣上, 使她永镌着心痛; 忘不了你的怅惘沉闷! 我轻轻地读着,她静静地听。我知道她受了很深刻的刺激。她 说:“朋友啊!你干吗!向着深思之渊中求空幻的生活。愉快之波是生 命流中的浪花,你不要令她忽略,把光阴匆匆地过去。你就是绞尽脑 汁,破碎心血,你向人间曾否找到一点真诚的慰藉?你看清新高爽的野 外那伟大自然界,都要待我们去赏玩她,涵化她。天空中的云霞,野外 的锦绣都是自然魂灵的住所。她们都含着笑,仰着头,盼我们去伴他。 人生一瞥,当及时行乐。虽然处的是寂寞沉闷的生活中,但是大地团 团,又何处非乐土呢?你的思想,比我狭闷的多,这种理想,只好自然 界去融化你。去年我读你的《亡魂》一篇,我那时很危险你的理想不觉 悟,后来我接你的信,知道你近来是有些觉悟。不过恐怕是一时的冲 动,不仅又要消灭了……”我听了她这番忠告,非常的感激,我的思想 虽然是环境造成的,但是环境又是谁来造成的?可是懦弱的青年,只有 软化在恶环境的淫威下呻吟;就是不然,也只好满腹牢骚,亢喉高唱罢 了。在虚伪冷淡的社会里,谁人肯将他心上的一滴热血付与人!可知道 在充满着灰尘的世界上,愉快都是狡黠的笑声,所以我宁愿多接触一点 浑厚温和的自然界:安慰这枯燥的生活,我不愿随风徵愿,在那满戴假 面具的人群里讨无趣!梅影知我最深,她因我握别北京有二月余,水榭 赏荷已为逝波。篱畔访菊,又当盛秋:于是她就提议要到城南公园一睹 园林秋色。那时我很愉快的允许,遂去准备我们的行进,当我坐着车出 宣武门的时候,各种的车和扰扰攘攘的行人,除了汽车内坐着很安详舒 适的阔佬们外,他们面上都现着恐惧的神气!因为路窄人多,呜呜!前 面汽车迎头来,呜呜!后面的汽车,又电驰般的追来了!他们的恐惧: 都是怕卧在汽车下,把一生劳碌的梦惊醒来了,或者对于他们生命历程 上发生的阻碍,有点觉悟。虽然这样说,但我过那门时,我觉悟了一生 的开幕材料,无非是取给于这一刹那的小把对台上的反映罢了。离公园 门有十余步的距离,有一个兵,在石阶上,走来走去,他故意踏重他的 皮靴表示他很赳昂的样子。他的职务是守卫而兼着收票。每当我来这儿 购票的时候,他准表示他认识我是常游者的态度,并且我进了公园的时 候,他准微笑着,低头踏着他皮靴上的泥尘,我看他是一个诚恳的服务 者。 我进了园门后,觉着眼前出现一幅极美丽的景象。我们沿着草径 走,极微细的足音,往往惊起草虫的鸣声,和蝴蝶的飞舞。那时斜阳挂 在林外,碧蓝的天上,罩满了锦绣的云霞。我们慢慢地走着,领悟这人 生一瞥中的愉快!自然呵!你具有了这种伟大的势力,为什么不把污浊 的人心洗清,恶劣的世俗扫净。 绿荫如幕,覆在一角红墙下,分明的鲜艳。我们走过的时候,那树 上的叶子,都瑟瑟地低声微语,地下的柔苔苍绿,杂着红霉的叶儿铺 着,我想起那春天的红花在树上摇曳着,弄姿撒娇的样子,知道是做了 一场春梦呵!我们游到葡萄架下,停止我们的行进,作个暂时的休息。 我们踱过了短桥!那桥下的水是尽其所能的灌园灌艺用的!发源是从井 里吸上来的。虽然人工的小河,但流在这种静雅清净的福地,也别有风 味,不致埋没他的本质。我们进了葡萄架下,一种清香沁骨,令人神 醉。这时候,一个茶役上来招呼,他的态度,完全是一个纯洁的园丁 ——农夫。他来应酬客人也觉着许多天真态度,因为他莫有带着平常茶 役的假面具。 当时我们坐在架下的角上,上边有绿色的天然葡萄叶,密布着作了 天棚,倒缀着许多滴露的葡萄,真令人液涎。从叶缝里能看见一线碧蓝 的天纹,下边铺着一层碧苍青苔,踏下去软软的,做了天然地毯。一阵 风过处,往往落些小叶,在我的襟上。我极力的镇定着我搏动的热血和 呼吸,领受这一瞥中的愉快。现在青年人的幸福,也仅仅是这一途了。 那时我回头看梅影,望着小桥下流水发呆!从我旁观者的观察和猜度知 道她觉悟了人生观的大梦,到终久是要醒的。但是在这嚣杂烦扰的社会 里,很难窥透着这一点。往往愈人愈迷,愈迷愈有味……虚荣的名利, 驱使人牺牲了天良,摧残了个性,劳碌着把自己的躯壳作成个机械去适 应社会——环境,并且要自相残杀肃血漂橹。到那白杨萧萧杜鹃哀啼荒 茫苍凉中都一样的藏身在一扌不黄土之下。回忆起来,不过在人生途 中,做了一个罪恶和不觉悟的牺牲!人各有志,梅影虽然雄志赳昂,要 做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出来,为她生命中的光彩,发展她平生的抱负 和雄才。不过她是藉以消磨那有生命的光阴。她有时为自然界的美一接 触时,未尝不觉得是虚幻。我们是不能默默地讨论,宇宙间深奥神 妙……往夕思绪飘然,灵魂要飞出去时,草上的小虫,夕阳下树上的秋 蝉唧唧声把我们已飞的神思捕来!梅影一回顾,见我也立在她后面发 呆,不禁得扑嗤的一笑,反把我吓了一跳。我们遂抛了那沉思的生活, 转出了葡萄架后面见那一块广田分畦,种的各种蔬菜,夹杂的些野花, 但却带着点憔悴的色彩,因为经了秋的缘故。有三五农夫似的园丁,蹲 在那绿畦里,栽培蔬菜。他见那绿叶的大瓜,面上发出极愉快的微笑。 他很乐意把全副的精神,都注在那茂盛实力的收获上。所以他很(热) 诚地保护着她。 我们很不愿意离开这深刻缁衣的葡萄架下,但无情的光阴板着脸又 赶着我们度黄昏黑暗的生活了。一刹那间的安慰,又匆匆地过去了,那 时夕阳残霞照在一爿昏黄的草地上,幻出各样的色彩,他也要着未别我 们之先,发挥尽他的爱和光——因为他要去了。那黑暗的魔障逼来了! 哦!葡萄架下的回忆也完了。我回忆时的时况,这回要叫人忆了……人 生的波,匆匆去了。一点一点的浪花都织在脑海的波澜纹里了。一幕一 幕不尽何时回忆了啊? 春之波 春之波在爱之河荡漾着,人类的宝贵者,他乘着光阴的船驶行了; 只留下碧蓝的幕上,镌着一轮皓月,照着那梨花树叶——一缕缕含着蕙 风的颤动。她跪在那清净寂寞的天心下,倾她心里所有的,贡献于上 帝。她祈祷那汹涌澎湃的怒浪巨波,不要覆了她幸福船! 白绫船的泉水,滚着浪花,由山崖冲出的时候,他不回顾那亲爱的 川渊,只带着他洁净的本质,悠悠地去了,沉闷的诗人啊,把伊郁结的 心血,都化作了泪泉——一滴滴的从眼腔内滚到那清冷的泉心,泉心振 动了,皱着眉头说:“这是人类苦痛的余沥,我愿意拿欢乐之泉洗净 他。” 一片一片红花瓣,辞了她亲爱的枝柯,落在地上的时候,她心里很 舒服逍遥底随着风儿飘荡,任那水去浮沉;她不希望铜囊收艳骨,涛笺 弟孤魂!花开花落,她一任天公。但沉闷的诗人啊!从他心灵中搏动的 余韵,知道他能安落花之魂吗?牡丹啊!你艳红的腮儿上,沾了谁的泪 痕?当她驻了足,拿心灵的碎片,要问她的时,他的泪又洒在伊的腮 上。 心之波 我立在窗前许多时候,我最喜欢见落日光辉,照在那烟雾迷蒙的西 山,在暮色苍茫的园里,粗厉而且黑暗的假山影,在紫色光辉里照耀 着;那傍晚的云霞,飘坠在楼下,青黄相间,迎风摇曳的梧桐树上—— 很美丽的闪烁;犹如一阵淡红蔷薇花片的微雨,偏染了深秋梧叶。我痴 痴地看那晚霞坠在西山背后,今天的愉快中秋节,又匆匆地去了!时间 张着口,把青春之花,生命之果都吸进去了;只留下迷路的小羊在山坡 踌躇着。 夜间临到了!我在寂寞沉闷的自然怀抱中,我是宇宙的渺小者呵; 这一瞥生命之波又应当这样把温和与甜蜜的情感,去发掘宇宙秘藏之奥 妙;吸收她的美和感化,以安慰这枯燥的人生呵!晶莹光辉的一轮明 月,她将一手蕴藏的光明,都兴尽的照遍宇宙了;那夜景的灿烂,都构 成很和平很静默的空气。我从楼上下去到了后院——那空旷的操场上, 去吸收她那素彩清辉的抚爱;一路过了许多游廊,那电灯都黑沉的想着 他的沉闷,他是没有力量和月光争辉的,但在黑暗的夜里,那月儿被黑 云翳遮满了,除了一二繁星闪烁外,在那黑暗里辉耀着的就是电灯了! 但现在他是不能和她争点光明的,因为她是自然的神。我一路想着许多 无聊的小问题,不觉的走到花园的后面一棵松树底下;我就拂着枯草坐 在树底。从枝叶织成的天然幕里,仰着头看那含笑的月!我闭了眼,那 灵魂儿不觉的飞出去,找我那理想中之幻想界——神之宫——仙之园 ——作。 我的游缘。我觉着灵魂从白云迷茫中,分出一道光明的路,我很欣 喜的踏了进去,那白玉琢成的月宫里,冉冉的走出许多极美丽的白衣仙 女,张着翅膀去欢迎我的灵魂!从微笑的温和中,我跪在那白绒的毡 上,伏在那洁白神女之肩上。我那时觉着灵魂儿都化成千数只的蝴蝶, 翩翩在白云的深宫跳舞了!神秘的音乐,飘荡在银涛的波光中,那地上 的花木,也摇曳着合拍的发出相击的细声。眼睁开了,依然在伟大的松 林影下坐着,眼中还映着那闪烁而飘浮的色带:仿佛那白衣的神妃及仙 女都舞蹈着向我微笑!她听见各地方都发出嘹嘹的,奇异的,悲愁的, 感动的,恳切的声调;如珍珠的细雨密在深密而开花的林中一样。我慢 慢地醒了那灵魂中构成的幻梦,微细的音乐还依然在那银涛之光中波动 着。我凝神细听,才知是远处的箫声,那一缕缕的哀音,告诉以人类的 可怜! 去年今夜,不是同她在皓月之下叙别吗?我那时候无心去看月儿的 娇媚,我的泪只是往肚子里流!现在月儿一样的照在我和她的心里,但 重洋之波流不去我的思悃。我确知道她是最哀痛的一个失恋者,在生命 中她不觉的愉快,幸福只充满了忏悔和哀怨。她生命之花,都被那恶社 会的环境牺牲了。她觉着宇宙尽充着悲哀,在呜咽的音容中,微笑总是 徒然,像海鸥躲出海去,是不可能的事啊!我思潮不定的波荡着,到了 我极无聊的时候,我觉着又非常可笑!人生到底是怎样生活去吗?我慢 慢地向我寝室走,那萧瑟的秋风吹在两旁的树林里,瑟瑟地向我微语: 他们的吟声和着风声,唱出那悲哀之歌。我踽踽独行,是沉闷无聊的事 吗?但我看来,是在这烦恼嚣杂的社会里,不亲近人是躲避是非的妙 法。所以人家待我有二三分的美意,我就觉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怖布满 了我的心腔。我慢慢地沉思着走到了我的楼下,忽然见楼傍有个黑影一 闪,我很惊讶地问了一声“是谁”,但那黑影已完全消灭了,找不出半点 行踪。一瞥的人生也是这样的无影无踪吗?我匆匆地上楼,那皓光恰好 射在我的帐子上,现出种极惨的白色!在帐中的一个小像上,她掬着充 足的泪泉在那眼波中,摄我的灵魂去,游那悲哀之海啊!失恋的小羊 哟,在这生命之波流动的时候,那种哀怨的人生,是阻止那进行的拦路 虎,愈要觉着那不语的隐痛。但人要不觉悟人世是虚伪的,本来什么也 不足为凭,何况是一种冲动的感情啊!不过人在旁观者的地位都觉着她 是不知达观方面去想的,到了身受者亲切的感着时候,是比不得旁观者 之冷眼讥笑。这假面具带满的社会,谁能看透那脑筋汇荡着什么波浪 啊!谁知道谁的目的是怎样主张啊?况且人世的事都是完全相对的,不 能定一个是非;如甲以为是的乙又以为非,是没有标准的。那么,在这 恶社会里失望和懊恼,都是人类难免的事。这么一想,她有多少悲哀都 要被极强的意志战胜。既然人世是宇宙的渺小者瞬息的一转,影一般的 就捉不住了!那疲倦的青春,和沉梦的醉者,都是青年人所不应当消极 的。但现在的青年——知识界的青年,因感觉的敏感,和思想的深邃, 所以处处廊着不快的人生,烦闷的人生。他们见宇宙的事物,人类是受 束缚的。那如天空的鸿雁,任意翱翔,春日的流莺,随心歌啭呢?他们 是没有知识的,所以他们也减少烦恼,他们是生活简单的,所以也不受 拘束。 我一沉思,虽晴光素彩,光照宇宙,但我心胸中依然塞满了黑暗。 我搬把椅子,放在寝室外边的栏杆旁,恰好一轮明月,就照着我。那栏 杆下沉静的青草和杨柳,也伸着头和月儿微语呢。一阵秋风,那树叶依 然扑拉拉落了满地。月儿仍然不能保护他今夜不受秋风的摧残,她更不 能借月儿的力量,帮助他的“生命之花”不衰萎不败落。这是他们最不幸 的事情,但他们也慷慨的委之于运命了!夜是何等的静默啊!心之波在 这爱园中波荡着,想起多少的回忆:在初级师范读书的时候,天真烂 漫,那赤血搏动的心里,是何等光亮和洁白呵!没有一点的尘埃,是奥 妙神洁的天心呵!赶我渐渐一步一步的挨近社会,才透澈了社会的真象 ——是万恶的——引人入万恶之途的。一人万恶之渊,未有不被万恶之 魔支配的!叫他洁白的心胸,染了许多的污点。他是意志薄弱的青年, 能不为万恶之魔战败吗!所以一般知识略深的青年,对于社会的事业, 是很热心去改造的,不过因为环境和恶魔的征服,他们结果便灰心了, 所以他对于社会是卑弃的,远避的。社会上所需要的事物,都是悖逆青 年的意志,而偏要使他去做的事情。被征服的青年,也只好换一副面具 和心肠去应付社会去、这是人生隐痛啊!觉悟的青年,感受着这种苦 痛,都是社会告诉他的,将他从前的希望,都变成悲观的枯笑,使他自 然地被摒弃于社会之外,社会的万恶之魔,就是许多相袭既久的陈腐习 惯;在这种习惯下面,造出一种诈伪不自然的伪君子,面子上都是仁义 道德,骨子里都是男盗女娼,然而这是社会上最尊敬最赞扬的人物,假 如在这社会习惯里有一二青年,要禀着独立破坏的精神,去发展个人的 天性,不甘心受这种陈腐不道德的束缚,于是乎东突西冲,想与社会作 对,但是社会的权力很大,罗网很密,个人绝对不能做社会的公敌的, 社会像个大火炉,什么金银铜铁锡,进了炉子,都要熔化的。况且“多 数服从的迷信”是执行重罚的机关(舆论),所以他们用大多数的专制 威权去压制那少数的真理志士,剥夺了他的言论行动精神肉体——易卜 生的社会栋梁同国民公敌都是青年在社会内的背影! 人生是不敢去预想未来,回忆过去的,只可合眼放步随造物的低昂 去。一切希望和烦恼,都可归到运命的括弧下。积极方面斗争作去,终 归于昙花一现,就消极方面挨延过去,依然一样的落花流水;所取的目 的虽不同,而将来携手时,是同归于一点的。人生如沉醉的梦中,在梦 中的时候一颦一笑,都是由衷的——发于至情的;迨警钟声唤醒噩梦 后,回想是极无意识而且发笑的!人生观中一片片的回忆,也是这种现 象。 今夜的月儿,好像朵生命之花,而我的赤魂又不能永久深藏在月 宫,躲着这沉浊的社会去,这是永久的不满意呵!世界上的事物,没有 定而不变的,没有绝对真实的。我这一时的心波是最飘忽的一只雁儿; 那心血汹涌的时候,已一瞥的迫不回来了!追不回来了!我只好低着头 再去沉思之渊觅她去…… 红粉骷髅 记得进了个伟大庄严的庙,先看见哼哈二将,后看见观音菩萨;战 栗的恐怖到了菩萨面前才消失去,因之觉着爱菩萨怕将军,已可这样决 定了。有一天忽然想起来,我到父亲跟前告诉他,他闭着眼睛微笑了 说“菩萨”也不必去爱,将军也无须去怕:相信他们都是一堆泥土塑成的 像。 知道了美丽的菩萨,狰狞的将军,剥了表皮都是一堆烂泥之后;因 之我想到红粉,想到骷髅,想到泥人,想到肉人。 十几年前,思潮上曾不经意的起了这样一个浪花。十几年以后,依 稀是在梦境,依稀又似人间,我曾逢到不少的红粉,不少的骷髅。究竟 是谁呢?当我介绍给你们时,感到不安,感到惭愧,感到羞涩! 钗光衣影的广庭上,风驰电掣的电车里,凡是宝钻辉眩,绫罗绚 烂,披绛纱,戴花冠,温馨醉人,骄贵自矜的都是她们,衣服庄的广告 是她们,脂粉店的招牌是她们,镇日娜娜万态,回旋闹市,流盼含笑, 徜徉剧场;要不然头蓬松而脸青黄,朝朝暮暮,灵魂绕着麻雀飞翔的都 是她们。 在这迷香醉人的梦里,她们知道人是什么?格是什么?醺醉在这物 欲的摇篮中,消磨时间,消磨金钱。沙漠中蠕动着的:贫苦是饥寒交 迫,富贵是骄奢淫逸;可怜一样都是沦落,一样都是懦弱,一样都是被 人轻贱的奴隶,被人戏弄的玩具;不知她们自豪的是什么?骄傲的是什 么? 一块土塑成了美的菩萨,丑的将军,怨及匠人的偏心,不如归咎自 己的命运。理想的美,并不是在灰黄的皱肉上涂菩萨的脸,如柴的枯骨 上披天使的纱;是在创建高洁的人格,发育丰腴的肌肉,内涵外缘都要 造人完全的深境,更不是绣花枕头一肚草似的,仅存其表面的装。我们 最美丽而可以骄傲的是:充满学识经验的脑筋,秉赋经纬两至的才能, 如飞岩溅珠,如蛟龙腾云般的天资,要适用在粉碎桎梏,踏翻囚笼的事 业上;同时我们的人格品行,自持自检,要像水晶屏风一样的皎澈晶 莹!那时我们不必去坐汽车,在风卷尘沙中,示威风夸美貌;更无须画 眉涂脸,邀人下顾;自然像高山般令人景仰。俯伏,而赞叹曰:“是人 漂亮哉!”“是人骄傲哉!” 我们也应该想到受了经济压迫的阔太太娇小姐,她们却被金钱迫 着,应该做的事务,大半都有代疱,抱着金碗,更不必愁饭莫有的吃, 自然无须乎当“女学士”。不打牌看戏逛游艺园,你让她们做什么?因之 我想到高尚娱乐组织的必要,社会体育提倡的必要;至少也可员他们在 不愿意念书中得点知识;不愿意活动里引诱她们活动;这高尚娱乐的组 织如何?且容我想想。 我现在是在梦中,是在醒后,是梦中的呓语,是醒后的说话,是尖 酸的讪讽,是忠诚的哽吟,都可不问,相信脸是焦炙!心是搏跃:魂魄 恍惚!目光迷离!我正在一面大镜下,掩面伏着。 《妇女周刊》发刊词 光明灿烂的地球上,确有一部分的人,是禁锁幽闭,蜷伏在黑暗深 邃的幕下;悠长的时间内,都在礼教的桎梏中呻吟,箝制的淫威下潜伏 着。展开过去的历史,虽然未曾泯灭尽共支人类的女性之轴,不过我们 的聪明智慧,大多数都努力于贤顺贞节,以占得一席,目为无上光荣。 堪叹多少才能都埋没在柴米油盐,描鸾绣凤,除了少数垂帘秉政的政治 家,吟风弄月的文学家。 至少我们积久的血泪,应该滴在地球上,激起同情;流到人心里, 化作忏悔。相信我们的“力”可以粉碎桎梏!相信我们的“热”可以焚毁网 罟! 数千年饮鸩如醴的痛苦,我们去诉述此后永久的新生,我们去创 造。 战栗的——不避畏浅薄,握破笔蘸血泪的尝试了。惭愧我们的才 学,不敢效董狐之笔;但我们的愚志,希望如搏流之椎。我们的努力愿 意: 一、粉碎偏枯的道德 二、脱弃礼教的束缚 三、发挥艺术的天才 四、拯救沉溺的弱者 五、创造未来的新生 六、介绍海内外消息 大胆在荆棘黑暗的途中燃着这星星光焰,去觅东方的白采,黎明的 曙辉。抚着抖颤的心,虔诚向这小小的论坛宣誓: “弱小的火把,燎燃着世界的荆丛;它是猛烈而光明! 细微的呼声,振颤着人类的银铃;它是悠远而警深!” 同是上帝的儿女 狂风——卷土扬沙的怒吼,人们所幻想的璀璨庄严的皇城,确是变 一片旷野无人的沙漠;这时我不敢骄傲了,因为我不是一只富于沙漠经 验的骆驼——忠诚的说,连小骆驼的梦也未曾做过。 每天逢到数不清的洋车,今天都不知被风刮在那里去;但在这广大 的沙漠中,我确成到急切的需要了。堪笑——这样狼狈,既不是贿选的 议员,也不是树倒的猴狲,因有温馨的诱惑我;在这萧条凄寒的归路 里,我只得蹒跚迎风,呻吟着适之先生的“努力”! 我觉着走了有数十里,实际不过是由学校走到西口,这时揉揉眼 睛,猛然有了发现了: 两个小的活动的骷髅,抬着一辆曾拖过尸骸的破车,一个是男的在 前面,一个是女的在后面,她的嘴似乎动了一动,细听这抖颤的声浪, 她说:“大姑儿您要车?”“你能拉动我吗?这样小的车夫。” “大姑儿,您坐吧,是那儿?”前边那个男小孩也拖着车子问我。但 是我总不放心,明知我近来的乡愁闲恨,量——偌大的人儿,破碎的车 儿,是难以载起。决定后,我大踏步的向前走了。 “大姑儿,您见怜小孩们吧!爸爸去打仗莫有回家,妈妈现在病在 床上,想赚几个铜子,给妈妈一碗粥喝,但老天又这样风大!”后面那 女孩似唱似诉的这样说。 真大胆,真勇气,记得上车时还很傲然:等他们拖不了几步,我开 始在车上战栗了!不禁低头看看:我怀疑了,为什么我能坐车,他们只 这样拉车?为什么我穿着耀目丝绸的皮袍,他们只披着百结的单衣?为 什么我能在他们面前当小资本家,他们只在我几枚铜子下流着血汗? 谁能不笑我这浅陋呢? 良心,或者也可说是人情,逼着我让他们停了车,抖颤的掏出钱 袋,倾其所有递给他们;当时我只觉两腮发热,惭愧的说不出什么! 他们惊讶的相望着,最终他们来谢我的,不是惨淡的笑容,是浸入 土里的几滴热泪!至现在我还怀疑我们……同是上帝的儿女! 总账 从十三年十二月十号至十四年十二月十号,《妇女周刊》产生了一 年了,将白纸变成印字的小副张,共出了五十期,总计字数是大概有五 七五○○○个,负责凑稿的有六人,外面投稿的至多出不了二十位的范 围,执笔讨论的多半是男子。女子在《妇刊》发表论文、文艺的,除了 本社社员而外,大概只是庐隐、玉薇、慧心等。 一年中读者教诲指导的信收到很多,自然抑扬赞骂的都在内,统计 似乎男子多于女子。我们希望能收到女子的意见和作品,静候着盼了一 年,然而莫有多少人来光降,到如今招供时,都有点脸红!拉拢不来主 雇,生意自然不兴隆! 我们曾发信到各省女校,征集该地的妇女运动消息,和妇女生活状 况,至如今也莫有只字飞来!幸好这次周年刊内有一篇德平的《妇女和 山西一年来的妇女运动》来给我们点缀。在失望中,不知是我们的失败 呢,还是她们的沉寂? 说了一年,妇女范围里的,话只说了万分之一;效果呢更谈不到。 几个人搜索枯肠凑成的文章,读者们肯青眼看时,二十分钟也都看完 了,看完了,完了。至于我们执笔的小姐先生们,都是在北京繁华社会 里娇养着,乡村妇女的苦况,看不见也听不到,既感不出切肤的痛苦, 高谈纸上也等于隔靴搔痒。有许多朋友说我们是花园派,小姐式的刊 物,我们很喜欢的承受了,因为他们加的恰当。 读者呢,至低程度是中学生,乡村的妇女,大概连那封面上的两个 在黑暗里卷伏着的女人都莫看见,更谈不到认识。就此一点,我们的努 力已证明尚未成功! 《妇刊》作了大招牌,看起来是应该多方面的批评,描写,介绍, 指导,然而我们的努力和言论,似乎都离着理想太远。因之她在社会上 的地位如何不敢问,或者有人宠爱她是刚健有为的小女孩,或者有人对 她很灰心,看她作龙钟残缺的老废物。她到底在这一年中实行了什么使 命,获得到什么效果?惭愧,我们的回答,只是“有负众望”。 我们明知道自己的浅薄懦弱,不能胜任;不过由中国妇女界我们比 较是认识了自己的,只要担子压在身上,我们愿意尽全力支负荷。如 今,京报社将他交给我们的担子拿下来放在地上了,教我们暂时休息。 不知何日他再由地上捡起搁在我们肩上,或者从此不回顾,让我们自己 全力负荷,由地上重新肩起? 假如我们努力,朋友们都肯帮助指导,使我们走向理想的途径,有 比较成功完美的收获,在《妇女周刊》二周年纪念那天,报告给诸君。 总账完了,我们不知应该怎样祝贺,或者吊唁,这用心血抚育了一 年的娇孩! 董二嫂 夏天一个黄昏,我和父亲坐在葡萄架下看报,母亲在房里做花糕; 嫂嫂那时病在床上。我们四周围的空气非常静寂,晚风吹着鬓角,许多 散发飘扬到我脸上,令我沉醉在这穆静慈爱的环境中,像饮着醇醴一 样。 这时忽然送来一阵惨呼哀泣的声音!我一怔,浑身的细胞纤维都紧 张起来,我掷下报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亲也放下报望着我,我们都 屏声静气的听着!这时这惨呼声更真切了,还夹着许多人声骂声重物落 在人身上的打击声!母亲由房里走出,挽着袖张着两只面粉手,也站在 台阶上静听! 这声音似乎就在隔墙。张妈由后院嫂嫂房里走出;看见我们都在院 里,她惊惶地说:“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张妈走后,我们都莫有说话;母亲低了头弄她的面手,父亲依然看 着报,我一声不响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声,打击声,嘈杂声依然在这 静寂空气中荡漾。我想着人和人中间的感情,到底用什么维系着?人和 人中间的怨仇,到底用什么纠结着?我解答不了这问题,跑到母亲面前 去问她:“妈妈!她是谁?常常这样闹吗?” “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学校里生活,自然看不惯:其实 家庭里的罪恶,像这样的多着呢。她是给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妇,她婆婆 是著名的狠毒人,谁都惹不起她;耍牌输了回来,就要找媳妇的气生。 董二又是一个糊涂人;听上他娘的话就拼命的打媳妇!隔不了十几天, 就要闹一场;将来还不晓的弄什么祸事。” 母亲说着走进房里去了。我跑到后院嫂嫂房里,刚上台阶我就喊 她,她很细微的答应了我一声!我揭起帐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问 她:“嫂嫂!你听见莫有?那面打入!妈妈说是董二的媳妇。” “珠妹!你整天讲妇女问题,妇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这可怜被人 践踏毒打的女子吗?” 她说完望着我微笑!我浑身战栗了!惭愧我不能向她们这般人释叙 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这些可怜的女同胞!我低下头想了半 天,我问嫂嫂:“她这位婆婆,我们能说进话吉吗?假使能时,我想请 她来我家,我劝劝她;或者她会知道改悔!” “不行,我们刚从省城回来,妈妈看不过;有一次叫张妈请她婆婆 过来,劝导她;当时她一点都不承认她虐待姐妇,她反说了许多董二媳 妇的坏话。过后她和媳妇生气时,嘴里总要把我家提到里边,说妈妈给 她媳妇支硬腰,合谋的要逼死她;妹!这样无智识的人,你不能理喻 的;将来有什么事或者还要赖人,所以旁人绝对不能干涉他们家庭内的 事!咳!那个小姐妇,前几天还在舅母家洗了几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样 儿,晓的她为什么这般簿命逢见母夜叉?” 张妈回来了。气的脸都青了,喘着气给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见她这 样忍不住笑了!嫂嫂笑着望她说:“张妈!何必气的这样,你记住将来 狗子娶了媳妇,你不要那么待她就积德了。” “少奶奶!阿弥陀佛!我可不敢,谁家里莫有女儿呢;知道疼自己 的女儿,就不疼别人的女儿吗?狗子娶了媳妇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 你不信瞧着!” 她们说的话太远了,我是急于要从张妈嘴里晓的董二嫂究竟为了什 么挨打。后来张妈仔细的告诉我,原来为董二的妈今天在外边输了钱。 回来向她媳妇借钱,她说莫有钱;又向她借东西,她说陪嫁的一个橱两 个箱,都在房里,不信时请她吉自己找,董二娘为了这就调唆着董二打 他媳妇!确巧董二今天在坡头村吃了喜酒回来,醉熏熏的听了他娘的 话,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阵。 那边哀泣声已听不到,张妈说完后也帮母亲去蒸花糕,预备明天我 们上山做干粮的。吃晚饭时母亲一句话都莫有说,父亲呢也不如经常高 兴;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荡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书,收拾了 一下我们上山的行装后,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时我偷偷在枕上流泪!为 什么我真说不来;我常想着怎样能安慰董二嫂?可怜我们在一个地球 上,一层粉墙隔的我们成了两个世界里的人,为什么我们无力干涉她? 什么县长,什么街长?他们诚然比我有力去干涉她,然而为什么他们都 视若罔睹,听若罔闻呢! “十年媳妇熬成婆”,大概他们觉的女人本来不值钱,女人而给人做 媳妇,更是命该倒霉受苦的!因之他们毫不干涉,看着这残忍野狠的人 们猖狂,看着这可怜微小的人们呻吟!要环境造成了这个习惯,这习惯 又养了这个狠心。根本他们看一个人的生命,和蚂蚁一样的不在意。可 怜屏弃在普通常识外的人们呵!什么时候才认识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点钟我和父亲昆侄坐了轿子去逛山,母亲将花糕点心都让 人挑着:那天我们都高兴极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们心域中了!在 杨村地方,轿夫们都放下轿在那里息肩,我看见父亲怒冲冲的和一个轿 夫说话,站的远我听不真,看样子似乎父亲责备那个人。我问昆侄那个 轿夫是谁?他说那就是给我们挑水的董二。我想到着父亲一定是骂他不 应该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祷着董二嫂将来的幸福,或须她会由黑洞 中爬出来,逃了野兽们蹂躏的一天! 我们在山里逛了七天,父亲住在庙里看书,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 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松株青峰清溪岩石间徘徊。夜里在古刹听 钟声,早晨在山上听鸣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扑捉蝴蝶。这是我生 命里永不能忘记的,伴着年近古稀的老父,偕着双鬓未成的小侄,在这 青山流水间,过这几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后,母亲派人来接我们。抬轿的人换了一个,董二莫有来。下 午五点钟才到家,看见母亲我高兴极了,和我由千里外异乡归来一样: 虽然这仅是七天的别离。跑到后院看嫂嫂,我给她许多美丽的蝴蝶,昆 侄坐在床畔告诉她逛山的所见,乱七八糟不知她该告诉母亲什么才好。 然而嫂嫂绝不为了我们的喜欢而喜欢,她仍然很忧郁的不多说话,我想 她一定是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张妈揭帘进来,嘴口张了几张似 乎想说话又不敢说,只望着嫂嫂;我奇怪极了,问她:“什么?张 妈?”“太太不让我告小姐。” 她说着时望着嫂嫂。昆侄比我还急,跳下床来抱住张妈像扭股儿糖 一样缠她,问她什么事不准姑姑知道?嫂嫂笑了!她说:“其实何必瞒 你呢:不过妈因为你胆子小心又软,不愿让你知道;不过这些事在外边 也很多,你虽看不见,然而每天社会新闻栏里有的是,什么希奇事 儿!” “什么事呢?到底是什么事?”我问。 张妈听了嫂嫂话,又听见我追问,她实在不能耐了,张着嘴,双手 张开跳到我面前,她说:“董二的媳妇死了!” 我莫有勇气,而且我也想不必,因之我不追问究竟了。我扶着嫂嫂 的床栏呆呆地站了有十分钟,嫂嫂闭着眼睛,张妈在案上检药包,昆侄 拉着我的衣角这样沉默了十分钟。后来还是奶妈进来叫我吃饭,我才回 到妈妈房里。妈妈莫有说什么,父亲也莫有说什么,然而我已知道他们 都得到这个消息了!一般人认为不相干的消息,在我们家里,却表示了 充分的黯淡! 董二嫂死了!不过像人们无意中践踏了的蚂蚁,董二仍然要娶媳 妇,董二娘依尽要当婆婆,一切形式似乎都照旧。 直到我走,我再莫有而且再不能听见那哀婉的泣声了!然而那凄哀 的泣声似乎常常在我耳旁萦绕着!同时很惭愧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 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太微小了,我是贵族阶级的罪人,我不应该怨恨一 切无智识的狠毒妇人,我应该怨自己未曾指导救护过一个人。 血尸 我站在走廊上望着飞舞的雪花,和那已透露了春意的树木花草,一 切都如往日一样。黯淡的天幕黑一阵,风雪更紧一阵,遥望着执政府门 前的尸身和血迹,风是吹不干,雪是遮不住。 走进大礼堂,我不由的怯步不前。从前是如何的庄严灿烂,现在冷 风切切,阴气森森,简直是一座悲凄的坟墓。 我独自悄悄地走到那付薄薄的小小的棺材旁边,低低地喊着那不认 识的朋友的名字——杨德琼。在万分凄酸中,想到她亲爱的父母和兄弟 姊妹时,便不禁垂泪了!只望她负笈北京,完成她未来许多伟大的工作 和使命,哪想到只剩得惨死异乡、一棺横陈! 这岂是我们所望于她的,这岂是她的家属所望于她的,这又岂是她 自己伟大的志愿所允许她的,然而环境是这样结果了她。十分钟前她是 英气勃勃的女英雄,十分钟后她便成了血迹模糊,面目可怖的僵尸。 为了抚问未死的伤者,便匆匆离开了死的朋友,冒着寒风,迎着雪 花,走向德国医院。当我看见那半月形的铁栏时,我已战栗了!谁也想 不到,连自己也想不到,在我血未冷魂未去以前,会能逼我重踏这一块 伤心的地方。样样都令人触目惊心时,我又伏在晶清的病榻前,为了她 侥幸的生存,向上帝作虔诚的祈祷!她闭着眼,脸上现出极苦痛的表 情。这时凄酸涌住我的喉咙,不能喊她,我只轻轻地用我的手摇醒她。 “呵!想不到还能再见你!”她哽咽着用手紧紧握住我,两眼瞪着, 再不能说什么话了。我一只腿半跪着,蹲在病榻前,我说:“清!你不 要悲痛,现在我们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便是这样的死,不是我们去 死,谁配去死?我们是在黑暗里探索寻求光明的人,自然也只有死和影 子追随着我们。‘永远是血,一直到了坟墓’。这不值的奇怪和惊异,更 不必过分的悲痛,一个一个倒毙了,我们从他们尸身上踏过去,我们也 倒了,自然后边的人们又从我们身上踏过去。”生和死,只有一张蝉翼 似的幕隔着。 “看电影记得有一个暴君放出狮子来吃民众。昨天的惨杀,这也是 放出野兽来噬人。只恨死几十个中国青年,却反给五色的国徽上染了一 片污点,以后怎能再拿上这不鲜明的旗帜见那些大礼帽,燕尾服的外国 绅士们。” 这时候张敬淑抬下去看伤,用X光线照弹子在什么地方。她睡在软 床上,眼闭着,脸苍白的可怕。经过我们面前时,我们都在默祷她能获 得安全的健康。医院空气自然是阴阴森凄惨,尤其不得安神的是同屋里 的重伤者的呻吟。清说她闭上眼便看见和珍,耳鼓里常听见救命和枪 声。因此,得了狄大夫的允许,她便和我乘车回到女师大。听说和珍棺 材,五时可到学校,我便坐在清的床畔等着。 我要最后别和珍,我要看和珍在世界上所获到的报酬。由许多人抚 养培植的健康人格,健康身体,更是中国女界将来健康的柱石,怎样便 牺牲在不知觉中的撒手中? 天愁地惨,风雪交作的黄昏时候,和珍的棺材由那泥泞的道路里, 抬进了女师大。多少同学都哭声震天的迎着到了大礼堂。这时一阵阵的 风,一阵阵的雪,和着这凄凉的哭声和热泪!我呢,也在这许多勇敢可 敬的同学后面,向我可钦可敬可悲可泣的和珍,洒过一腔懦弱的血泪, 吊她尚未远去的英魂! 粗糙轻薄的几片木板,血都由袭缝中一滴一滴的流出,她上体都赤 裸着,脸上切齿瞪眼的情形内,赠给了我们多少的勇气和怨愤。和珍, 你放心的归去吧!我们将踏上你的尸身,执着你赠给我们的火把,去完 成你的志愿,洗涤你的怨恨,创造未来的光明!和珍!你放心的归去 吧!假如我们也倒了,还有我们未来的朋友们。 她胸部有一个大孔,鲜血仍未流完,翻过背来,有一排四个枪眼, 前肋下一个,腋下一个,胸上一个,大概有七枪,头上的棒伤还莫有看 出。当扶她出来照像时,天幕也垂下来了,昏暗中我们都被哭声和风 声,绞着,雪花和热泪,融着。这是我们现时的环境,这便是我们的世 界,多少女孩儿,围着两副血尸! 这两副血尸,正面写着光荣!背面刻着凄惨! 我是有福的人 多少惊人的事件都在你走后发生。 三月十八我虽然没去听枪声,然而我看见了两付血尸,和几件斑烂 的血衣,和几付木漆的棺材。这已经是值得惊骇的事了,那想到北京四 面受困,兵临城下,四月以后联军飞机天天来城里抛掷炸弹,飞机过去 时便有多少人在碰然声中消逝了他的生命。夜里面听见如爆竹似的炮 声,如潮的涌来,又如潮的过去,整夜都是这样伴你的不寂寞。联军进 了北京,我们更是俘虏,邵飘萍便背上“赤化”在天桥枪决了,京报从此 永别,如今我还觉着京报是能伴多少青年的思想的。思想界权威的老骆 驼们呢,也一只一只的踱进了东交民巷,在帝国主义的旗帜下装睡觉, 真可怜可叹呢! 那时谁都感到了生命的脆弱,尤其我的朋友们。我呢,既不死于三 一八的请愿,又不死于联军的炸弹,更无负罪赤化枪决于天桥;尚能挥 毫狂谈,真是万幸,并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我的老母和年达古稀的老 父。今年回去,乘凉时又有我谈故事的资料了,人生这样也有意思,惊 风骇浪虎口余生的人,的确比一生平安的人好些。我近来忙煞!忙碌对 我虽剥夺了我许多兴趣的自由,然亦减少了我不少的无聊的烦闷。一个 成了机械的人,是有福的人。 我欢迎你由故乡来的使者! 战壕 我回到家五天了,棠姊不曾来看过我。 有一天晚饭后,父亲说:“我领你出去玩玩村景,白云庵去看看你 崇拜的老英雄。”我很不好意思的笑了!母亲让珑珑提了灯跟着,昆林 因为去了她外祖母家不曾同行。 一路上父亲询问我革命军进北京的盛况,和深夜花神殿傍奉军撤退 时的惊恐。这真是一轮红日照窗时,回想起夜半噩梦而絮絮告诉的情 况。 我生平认为最幸福的一件事,就是我有思想新颖的父亲,他今年七 十二岁了,但他的时代思想革命精神却不减于我们青年人。所以我能得 今日这样的生活,都是了解我认识我相信我的父亲之赏赐。假使不是这 样,伯我不会逍遥自在的回来享受这天伦团聚的快乐吧!因之我常常和 父亲谈话,彼此都是很融洽,毫不龃龉呢! 瓜田过去,是一片荒地;父亲忽然现出不快的颜色,他低着头走过 了高垅,回头向我说:“珠,你棠姊的墓就在这里。”手往前面指着。 “谁?棠姊,棠姊死了吗?” 我随着父亲指处望去,果然见前面有一个新冢,冢前矗着一块不整 齐的石碑,上面隐约有字痕。赶快跑几步到眼前看时,是:“戊辰殉难 刘秋棠女士之墓。” 我愕然回顾父亲和珑珑,他们都默无一语。 西方落日,烘霞正掩映着这碧绿的田地,四处悄无人声,炊烟缕 缕,晚风习习,充满了黄昏时静穆的平和。都证明这是人间呵!不是噩 梦,也不是幻境呢! 一树繁华,红杏翠迭,棠姊正是青春当年;谁想到如今是香消玉 殒,殡翠红呢!这一扌不黄土,告诉我的消息为什么这样愤恨呢!它撕 碎我的心幕,一片一片如流云散布在碧空绿畦之间。这好像一个蓦然炸 裂的炮弹,震惊的我遍体战栗!说不出万种伤心,含泪站在她坟前。 “你不要哭,到东边那块石头上去坐坐,我告诉你详细的情形。 唉!不是天保佑,怕你今日回来,我们都变成黄土馒头了。”父亲过来 拍着我肩说。 我忍住了泪,和珑珑扶着父亲坐在石头上;他的颜色变的很惨淡, 枯干深陷的眼眶也有点含湿了。我在他皱纹的脸上,细揣摹那七十多年 人生忧患的残痕,风风雨雨剥蚀的成绩,这岂是我所能描写。 父亲慢慢告我棠姊死的惨状,是这样说:“有一天去镇上看战报, 据人说阎总司令已偷偷退回来了,午夜住在保晋公司里调遣人马,情形 很紧张了。奉军白色的飞机,天天来山城旋绕,抛掷的炸弹大半都落在 土地上,或者在半空中就炸裂!幸喜伤人很少。不过惊慌的扰乱的情 形,处处都是这弥漫样,埋东西藏妇女,哭哭啼啼,扶老携幼,那时谁 能相信还能再过这太平日子哩! 我摒弃一切等候这厄运的来临,和你母亲商量好,我家一点都不要 动,东西也不藏,人也不躲,来了只可任其自然。硬狠着心大着胆子这 样撑,结果我们在山城的人是侥幸脱了难。 你姑母听了些婆婆妈妈的话,偏要把你棠姊送到红驼河她未婚夫家 躲着去,她以为乡村一定比城里安稳点,哪知奉军抄了后路来一直打过 了雪花山,兵扎旧关。那边山势高峰,地形险要,路途太崎岖了,真有 一人当关万人莫敌的情形,所以奉军不能过来,便在那一带蹂躏:红驼 河全村三百多人家,弄的个鸡犬不留,屋子铲平,仓粮烧尽,妇女奸 淫,小孩子赤条条缚在树上饿死。等他们退后,全村简直变成了墟烬尸 堆,惨不忍睹! 小棠的婆家人都死了,只剩下两个长工,和跟着小棠去的奶妈。三 四天后,才在红驼河桥畔的战壕里,找见小棠的尸身,野狗已把腿衔了 去,上体被许多木柴遮着,还能模糊认清。战壕时尚有几十付裸体女 尸,其余山坡下篱笆底处处都可看见这残忍的血迹。 你姑母为了她哭的死去活来,能济什么事呢!这也是逃不掉的灾 难,假如不到红驼河去避难,何至于那样惨死呢!后悔也来不及了。 唉!珠!我老了,我希望见些快活的事情,但结果偏是这样相反。 如今我只愿快点闭上这模糊的老眼,赐我永久静默,离开这恐怖万恶残 暴野蛮的人间罢!我的灵魂不能再接受了。 父亲经过这一次践踏后确有点承受不了,在现在团聚畅叙的时候, 他总回想以前的恐怖而惊心,因之抚今追昔更令他万感俱集。这时我不 知该如何安慰父亲,我也不知该如何痛哭棠姊,只默默望着那一堆黄土 发呆。擦!一声,回头看是珑珑燃亮了灯。 我望望天已黑了,遂挣扎着按下这说不出的痛恨,扶着父亲由原道 回来。那一夜小楼夜雨时,曾梦见棠姊,血迹模糊的站在我眼前,惊醒 后一夜不曾入睡。 致全国姊妹们的第二封信 ——请各地大同胞选举代表参加国民会议 亲爱的姊妹们: 幸而我们同是女子,同在这个渡桥上作毁旧建新的女子,作击碎镣 铐,越狱自振的女子,作由男子铁腕下,挣扎逃逸的女子:这是何等荣 幸,一件伟大的事业,由我们纤手去创造!一所暗邃的监狱,由我们纤 手去焚毁!在一种潜伏的情形下,理想似乎告诉我有爆烈的一天,爆烈 到遍地球都飞散着火花,红霞般映着我们得意的笑靥的一天!不管这幻 想是近在此时此刻,或远在万年后:相信目下低微的呼声,薄弱的努 力,都是建砌将来成功的细胞的分子。 由于生活历程的变迁,由于职业种类的分歧,由于教育设施的不平 等,由于结婚生育的牵制,由于政治法律制度的支配;垄断了我们的权 利,朦蔽了我们的智慧,沦落到现在这种奴隶——弱者的地位。一方面 我们智慧才能不配去“掠夺”,一方面他们更不能慷慨的“壁还”,于是乎 我们要为了人权的获得,为了社会组织的圆满,应该运动!不管政治是 混浊,是清明;不管收获是成功,是失败,应该运动!! 我们相信男女两性共支的社会之轴,是理想的完美的组织;妇女运 动,与其说是为女子造幸福,何如说是为人类求圆满:既觉纯阳性偏枯 的组织为逆理,同时也须认以女子为中心的社会欠完美。男女两性既负 担着社会进化人类幸福的重责,所以我们女子今日的努力,是刻不容 缓,同时不是自私自利。 简单说:女子由过去梦中惊觉后的活动,不是向男界“掠夺”,也不 是要求“颁赐”,乃是收回取得自己应有的权利;同时谋社会进化,人类 幸福的。 根本上解决,教育是人类精神独立的动力,经济是变化人类生活的 条件;女子不受平等教育,而受物质束缚,是永沦奴域,一切坠落的总 因。所以教育平等运动,开辟女子职业生路,以谋精神自由,经济独 立,实为现代妇女运动的治本计划。教育和经济,都为人类“治生”的原 素,张履祥曾说:“能治生,则能无求于人”。 自然我们希望很丰富,努力的事业也很多端;似乎不必抛了书本, 跃上政治舞台,和那般官僚式的政客,流氓式的名流,杀人不眨眼的英 雄们相周旋。况且在政客,名流,英雄们的眼里,何曾介意到我们这些 蠕动呻吟在暗韩下的动物;充其量,我们呐喊到他们耳傍,冲击到他们 面前,不过笑着说声:“这是女孩的玩艺”。 但是我们就埋首书城,永久缄默吗?幻想着到民国二十年,百年千 年之后,有某总统——某执政——开一个某式会议时,候着下柬请我们 去列席会议,或者聘请我们做顾问秘书,教我们预问政治吗?绝对不 能。因之联合宣言,上书请愿,游街示威,未尝不是治标办法,救急采 取的暗示和宣传的手段;我们的运动是向男性跋扈垄断的笼围内,索回 我们应有的产业,当然不能令他们轻轻的双手壁还。 谁也不能说女子不是人,女于不是中华民国的国民: 当然在这万象澄治,百物待理的国民会议里,应该采纳女子的代 表。女子也应该代表二万万中华国民的资格,参加国民会议。庶乎有机 会希望解决宪法上对女子的错谬,法律制度上对女子的歧视。同时我们 期望国民会议,确能解决过去十三年的纠纷,更新以后亿万年的福利; 为我们造成两性共支的理想社会的实现,为谋启迪我们女子拨云见日的 时机! 芬兰女子多年奋斗的结果,到一八六七年得到地方机关选举权,继 续奋斗四十年,才获到中央议会普通选举权;美国的女子也是经过七八 十年才能取得参政权;我们不要颓气,将来定有追逐她们携手一堂的胜 利。梁启超说:“生命即是活动,活动即是生命”人权虽天赋,但得失却 由人;只有永久继续的运动,才能保存我们所得到的权利。因 为“权”是“力”的变相,“力”是“动”的产生:我们要取得权,就要运动; 我们要保存所取得的“权,”以至更增进于圆满,就要永久去运动! 四十二年前,纽西兰的女子,已得到参政权:十七年以前芬兰女子 已得到参政权,十三年前,爱斯兰女子也得到参政权;丹麦,俄罗斯, 美利坚,德意志,英吉利,奥大利,都是已得到参政权。 中国呢?这是我们的耻辱! 报告停办后的女师大 ——寄翠湖畔的晶清 在母怀里蜷伏了几夜,妈用轻柔的手抚我睡眠,有时梦见怕梦,便 投到妈怀里抱着颈痛哭,她不能说什么,只伴我流泪,一直流到红霞上 了窗棂;我俩都一点不显露的去应付那快乐的家庭。但是不幸我和妈都 病了,病时候我梦见你和心诲。病好后我体谅我可怜的妈,我再不痛哭 了,难过时候,我跑到楼上,望山色,看游云,我把我心底隐潜的悲 哀,都远远地寄在那青峰之顶,都高高地寄在那游云的足上,使它载着 我到我愿意去的地方。 离开妈的一夜,她握住我的手叮咛我几句话,我为了得妈的信任, 我跪在帐帷前向着窗外一轮晶洁的月儿发誓,我说:“妈妈,你能看见 这颗永久不离开你的月儿吗?她便是你的女儿,虽然有缺有圆;但是你 都能看见她,只要你在她的光辉下的时候。” 清光照着她的银发霜鬓,照着我的颓唐的悴容,这时候我双手接过 了妈递给我的生命。窗外一阵冷风吹进,环绕着我和母亲,一股清冷浸 入我的心脾,母亲唤醒我的时候,已到了我走的时刻。就那样忍着,回 到北京,看见庄严繁华的北京城时,我心头泛着一种清冷的微颤,从此 我放下一头又系上那头。 到京后我第一系念便是琼和萍,因为你不在,我对她们应该更要关 心体贴点的缘故。一进女师大,就觉着一股阴森凄凉,转过石屏,见那 个柳荫通道,便是那夜我们和玉薇赞许的地方。你不是说这是女师大的 风水,这一条绿荫甬道上,曾经过不少的钗影裙带,翩翩和珊珊的女 郎。也曾有多少诗人和浪漫的文学家,在月夜卧在这草地上狂饮高吟: 和许多辩论家议论风生吗?总之这是女师大唯一命脉,如今那绿森森掩 映的通道,枯萎了的是花,倒折的是树,堆散着的是灰石;再三凝视, 这何尝了是我的母校,我欲痛哭,终于这便是我的母校。她像一个被人 殴打击伤了女郎,她穿着撕破的裙裳,她散着松了的头发,她脸上流着 血和泪,她腿上有爪痕和深深的血疤。她泪眼莹莹的望着我几次想告诉 我她的厄运和惨劫,但是她已不能说话,倒卧在那里连转侧都不能够; 所能够的只是那泪波的流盼而已。 我经过这通道,便进了会客室,那是我四年中徘徊的故地,我恍然 还能记起你末次要走时,穿着一身缟素衣裳,伏在桌上辗转娇啼的情 形;但是现在只有一张一张残余的报纸都散在地上,灰尘集了有几分 厚,门也有点欹偏,像一个老人的背。我正在发呆的时候,迎面跑来一 人握住我手,叫着我名,抬头看原来就是我一月不见的琼妹,她憔悴的 瘦容,和凄楚的表情,令我的泪不能再忍了,我紧握住她手说: “琼:你受委曲了!”这句话未说完已哽咽的不能再续,她牵着我进 了内堂,静悄悄的满院里堆集着箱笼和木具,杂乱纵横,像荒芜的花 园,像残杀后的战场;记的吗?晶清!那一片红楼便是昔日幽静的天宫 美丽的闺房,在这深帷低垂,雪帐未开时;无端来了野蛮的丘八,和粗 臭的流氓,他们的枪刀耀辉,铁器叮当,就是那一阵皮靴的重踏声,也 能吓得我心惊胆跳;真亏她们的胆壮,但她们几经尝过这般滋味。到了 房里,韵和秀都看见了,她们的悲愤真不知从那里说起好。过了默默几 分钟,她们才告诉我大概详细情形。她们说: “在八月一号的前几天,国三一位同学,听她朋友暗示她一句话 说:‘大观园快抄家了。’她们都不知何指。一号那天早晨七时,学生刚 起床,一外婆带着军警打手百余人,一拥入校,其势汹汹,勒逼学生, 即刻滚出校门暂到补习科住听候办法,一面杨氏督同办事员粘贴市告。 可怜我们的大梦到此才醒来,原来杨氏真的武装抄家来了,顷刻之间她 传了几道圣旨,截断电话,停止饮食,所有交通,一概断绝。又发出解 散四班的布告,仅余体音两班;她们由杨氏租给太平湖饭店去住。 我们去质问杨氏,她不敢见,我们都到庶务处去寻她,她忽然由许 多军警架护掖扶着到了校长办公室,有几位同学上前找她说话,反叫军 警横臂阻止,有几个女同学倒地受伤,杨氏令军警两人监视一人,但是 我们仍然鼓勇的和她相抗!后来她悄悄由后门逃了,军警也多半发现了 良心,他们也看见我们在这大雨滂沦,愁云惨淡,站在廊檐下吃干面包 的可怜。谁莫有同情心,结果军警都散去,他们的漠不相关的人,都比 杨氏的心不残毒!不阴险!第二天听差老妈也叫走了,教员都搬到太平 湖饭店去住;我们天天在会客厅吃干面包连点开水都喝不上,一天李石 曾太太来看我们,我们笑了,她说这样苦你们还笑呢!其实有时觉着可 气,有时也觉的可笑! 一星期以后,昨天我们才找到厨子做饭吃,无论怎样生命可以保持 平安,才能和杨荫榆拼命。但是她已经辞职了,教育部明令停办女师大 了,为杨荫榆泄私愤!” 大概她们这样告诉给我,其实我也在报上得了点恍惚的消息;我想 安慰她们几句,不意她们勇气真壮勇,一点都莫有屈服的气态,我心里 真佩服她们!但是我的感想很为她们难受,你想从故乡到北京有那么远 的道路,高乡背井来这里到底为什么呢?书既不能念,生活又这样可 怜,家里父母知道他们的爱女在外边这样受罪,真不知焦急到何种地 步?杨荫榆身居长者,居然为了自己一个校长的地位,狠毒欺侮她们这 般小姐们到露天挨饿,这是多么残忍无人心的荒谬举动。晶清:你真不 幸奔父丧回去,香港罢工,你不能归来;即是你现在归来,你创伤未愈 的心境,怎能再受这深刻巨大的激刺!你劫后余生,更何忍再看这凄凄 荒凉的学校,像尸体横藉的坟墓,隐隐有几个瘦的病的女郎在里面出没 呢! 女师大虽经杨氏武装进校,但结果她依然抱头窜之而去,学生方面 以为章士钊苟关心女子教育,当能选派贤能,另事整顿,也可慰她们年 来殷殷勤学之诚,免得读书之暇还要关心校政“谁能料到呢:章士钊斩 草除根,女师大系一个花园,杨氏年余的国丁不称职,干枯不灌溉,在 烈日下已变成枯草;杨荫榆觉枯草还比较要有生气,恨起放一把火烧个 干净。章士钊觉烬余残根犹伏处地下,春风一吹不免又要勃生绿芽:他 更决心把根都拔去,关起门来,他们袖手立在高处望着这残余灰烬,小 草烧根的狼藉遍地,狞笑着表示得意的胜利。似乎告诉一般人 说:“吓!不伯的只管来试试这滋味。” 现在学校几天不去了,不是懒不是忙,是我不忍,真不忍去看那倒 毙在地上她已经死了的惨状。而最痛心我们中国二万万女同胞的教育, 弦歌之声不幸绝于章杨之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呵!目前正在暑假期 内,诸同学都在家里和家人团聚,忽然霹雳般传去这可哀的噩耗,她们 将怎样惊心!晶清!我们二万万女人绝不能屈伏在杨氏的淫威下,听其 宰割。四万万中国同胞亦何忍能令章杨二人,停办了我女界唯一高等教 育机关。从前是很纯粹而极简单的校长问题,现在已经成了我女界人格 问题,教育问题,解放问题,女权问题;再大言之是中国教育界的问 题,教育应影响到国家,便是中国存亡问题。 停办后教育部的势力大概只封了几个教室,查点了几件木具;但不 幸我们呕血掬心的妇女周刊,数千份存报,从第一到三十五都被遗失 了。因国三自休室暑假要改寝室,莫法琼和我把她们暂寄阶级教室,十 号那天我和琼去看,封条已撕破,但是数千份如山集的妇刊已不翼而 飞,我真痛心,想你也痛心,更对不住一般爱读和交换的朋友们,自三 十期起琼因女师大事忙然莫有寄给他们,不幸妇刊也遭了这样厄劫,杨 荫榆真罪状难数了。 现她们在校同学仍积极进行,将来成功固所希望,就是失败,她们 勇气已驱逐她们宁为玉碎,不愿瓦全。以我眼光所及,以我经验相绳, 总觉双方意气用事,不免俱伤,苟有相当调停人,能劝章士钊收回停办 原文,仍选检贤能,在暑假中解决了这年余拖延的风潮,俾使学校进行 不致停顿,而学生学业亦不能再事荒废未尝不是她悔过的机会,还不失 之于不堪收拾。从此一切荒谬举动可以不提,如章士钊能采纳忠言,回 头是岸,则整顿女师大风潮并不着何制肘;而女师大内务同一切计划进 行,亦能指日可待。苟不如斯,即将来结果,必闹到全国教育为之停 顿,或者章教长终不免扫兴下台。 女师大风潮所以不堪收拾到此种地步,纯系教部当局一再迁延,处 置乖戾所致,假使章士钊能允纳学生方面意见,调查一下杨氏近来行 为,绝不至以美专援列而停办女师大,实因女师大问题与美专有绝对不 同之点,女师大并未到非停办不可的情况下,而美专当日情形实相反 异。至于同学方面,我认为不能负任何罪咎,则有对杨氏不敬的地方, 也是杨氏的品德不足以服人,才智不足以制众所致。至于杨氏武装入校 之后,学生已铤而走险,一切危险同越轨,亦不能加罪;盖此等情形, 乃由杨荫榆解散激之于前,而章士钊停办又愤起于后,是非颠倒,黑白 混淆;堂堂校长教长都能若斯暴戾荒谬,她们一般束髻小女,更不能强 绳以乱命。 我现在还希望于一般袖手旁观的母校教员和校生各名流各教育家; 我代表着二万万可怜的女子请命,希望他们不要以为女师大真是臭毛 厕,行人掩鼻,不愿过问。更不应该真坏着野心,想吞并想从此女子一 个独立的最高教育机关。虽然目下女师大的毛厕已横决四溢,臭气遍 布,但清扫有人,洁净为人力所能办到;我们应该积极去扫除,不应消 极的去不理。 返京后就逢着母校遭此惨劫,连日校务繁忙,心情又觉烦乱;已去 函三次,请你快来,我想白菊开时,和你同饮于北海畔,月夜下,望小 湖繁灯如星,看草间萤虫闪烁,乘此良夜,一倾离绪。想翠湖畔归来的 诗人,定能用一杯甘甜的美酒,沉醉我这漂泊异乡的孤魂! 女师大惨剧的经过 ——寄告晶清 我恍惚不知掉落在一层地狱,隐约听见哭声打声笑声胜利的呼喊! 四面都站着戴了假面具的两足兽,和那些蓬头垢面的女鬼;一列一列的 亮晶晶的刀剑,勇纠纠气昂昂排列满无数的恶魔,黑油的脸上发出狰狞 的笑容。懦弱的奴隶们都缩头缩脑的,瞪着灰死的眼睛,看这一幕惨 剧。在光天化日之下,发生了这幕惨剧:而我们贵国的教育确事整顿的 肃清了,真不知这位“名邦大学,负笈分驰”的章教长,效法那一名邦, 步尘那一大学:使教育而武装? 自从报上载着章士刽、刘百昭等拟雇女丐强拖女生出校的消息后, 她们已经是一夕数惊,轮流守夜,稍有震动,胆破欲裂,在她们心惊胆 跳的时候,已消极的封锁校门,聚哭一堂,静等着强暴的来临,她们已 抱定校存校亡,共此休戚的决心,八月二十二号上午八点钟,女师大的 催命符,女子大学筹备处的降主牌就挂在门口了。下午二时余,刘百昭 带着打手,流氓,军警,女丐,老妈,有二百多人,分乘二十余辆汽 车,尘烟突起处,杀向女师大而来!这时候我确巧来女师大看她们。 我站在参政胡同的中间,听着里面的哭声振天,一阵高一阵远,一 阵近一阵低的在里边抵抗,追逐,进避,捕捉。虽然有高壁堑立在我面 前,使我看不见里面女同学们挣扎抵抗的可怜,但是在那呜咽的哭声 里,已告诉我这幕惨剧已演成血肉横飞,辗转倒地了。正在用心的眼了 望她们狼狈状况时,忽然擦、擦的鞭打声起了,于是乎打声哭声绞成一 片,我的心一酸懦弱的泪先流了!这时哭喊声近了,参政胡同的小门也 开了,由那宽莫有三尺的小门里,拖出一个散发披襟,血泪满脸的同学 来,四个蛮横的女丐,两个强悍的男仆,把她捉上汽车。这时人围住汽 车我看不清楚是谁,但听见她哭骂的声音,确乎像琼妹。晶清!你想我 应该怎样呢,我晕了,我一点都不知道的倒在一个女人身上,幸亏她唤 醒我:我睁开眼看时,正好一辆汽车飞过去,她们的哭声也渐渐远了, 也不知载她们到什么地方去?那时薇在我旁边,我让她坐上汽车去追她 们去,知道她们在什么地方时,回来再告我,我在这里想着等韵出来。 呵!天呵!一样的哭喊,一样的鞭打,有的血和泪把衣衫都染红 了!第二辆汽车捉走的是韵了,看见我时,喊了一声我名字她已不能抬 头,当我嚼紧牙齿跑到汽车前时,只有一缕烟尘扑到我鼻里,一闪时她 仍也都去了。这时里面的哭声未止,鞭打声也未止,路傍许多看热闹的 女人们都流下泪来,慨叹着说:“咳!这都是千金小姐,在家里父母是 娇贵惯的难受过这气,谁更挨过这打呢!” “上学上成这样,该有多么寒心!咱们家女孩快不要让她们上学受 这苦!”薇来了,告诉我说把她们送在地检厅不收,现在她们在报子街 补习科里。我马上坐上车到了那里,两扇红门紧紧地关着不许人进去, 我那时真愤恨极了,把门捶的如鼓般响,后来一辆汽车来了,里面坐着 油面团团的一位官僚,不问自然知道是教育部的大员,真该谢谢他,我 和许多同学才能跟着他进来。一进门,琼和韵握着我手痛哭起来,我也 只有挥泪默然的站着。这时忽然听见里边大哭起来,我们跑进去看时, 李桂生君直挺挺的在院里地下躺着,满身的衣服都撕破了,满身上都成 了青紫色的凸起,她闭着眼睛,口边流着白沫,死了! 那位面团团的部员大概心还未死,他看见这种悲惨的境地,他似乎 也有点凄然了。但是同学们依然指着他赶着他骂走狗。我见他这样,我 遂过去同他谈话,我质问他教育部为什么要出此毒手?我问他家内有莫 有妹妹儿女?他很恳切表明他不赞成章刘的过激,此来纯系个人慰问, 并非教部差遣。事已至此,我也不便和他多谈,就问他对于李桂生的死 去,教部负不负护救责任?他马上答应由他个人负担去请医生,过了半 小时北京医院来了一位医生,给她打了一针,她才有一口气呼出,不过 依然和死去一样直躺着不能动。我听琼说:“她这次受伤太重,医生诊 察是内部受伤;加之三次军警打她们时,她三次都受伤,才成了这 样”。生命维持到何时未可知?到今天,才送进德国医院。又听人说是 头部受伤,因为下车时,她已哭晕过去,由两个流氓把她扔在地下,大 概扔的时候头部神经受振动了。 这位部员对于李桂生的病,似乎很帮忙救护,我们不知他是否章士 钊派来,还是真的他个人来慰问?但是他曾愤极的说,假如这事成讼, 李桂生受伤我可以作证人。那时我们只鄙视的笑了笑! 第二天我和罗刘两位又回到女师大,我们意思要劝她们好好出来, 不必受他们的毒打和拖拉,可巧我们走进角门时,正好秀和谛四人捉上 车去,她们远远望见我们来,又放声大哭起来,我们都站在车上温慰了 她们几句,劝她们节哀保身。秀的衣襟撕的真成捉襟见时,面色像梨一 样黄,她哭的已喘不上气来,她们都捉尽了。她是最后的奋斗者。当汽 车开时,她们望着女师大痛哭!那红楼绿柳也暗然无光的在垂泣相送。 晶清!你在翠湖畔应该凭吊,在他们哭喊声嘶后,女师大已一息斩 断,从此死亡!然而那一面女子大学的牌匾也一样哀惨无光,这是我们 女界空前未有的奇耻,也是我教育界空前未有的奇耻!那一面女子大学 筹备处的牌匾下,将来也不过站一一些含泪忍痛,吞声咽气的弱者。琼 告我当她们严守大门时,殊未想到打手会由后边小门进来,进来后,她 们牵作一团抵抗着这般如虎似狼的敌人。一方面有人捉人拖人,一方面 便有许多人跑到寝室里去抢东西。一位女同学被拖走时,要同去拿点钱 预备出来用,回到寝室时见床褥已满翻在地下,枕头边的一个皮包已不 翼而飞。她气极了,向刘百昭骂他强盗,刘百昭由皮夹里拿出五十元给 她,她掷在地下,刘又笑嘻嘻的拣起。这次女丐流氓混入女师大之后, 定有许多人发财不少,然而这万里外无家的同学们此后无衣食无寝栖, 将何以生存,教育部是否忍令其流离失所,饿毙路旁? 十三个人被困在补习科,还有四五人不知去向,有七八人押送地检 厅,尚有赵世兰同姜伯谛被押至何处不知,闻有人逢见在司法部街上毒 打已体无完肤,奄奄待毙。晶清!幸而你因父丧未归,不然此祸你那能 侥免,人间地狱,我女子奋斗解放数十年之效果,依然如斯,真令人伤 心浩叹!野蛮黑暗,无天日到这样地步。 教部把他们捉送到补习科即算驱逐出校,校内一切铺盖概不给与, 那夜大雨,她们又饥又寒,第二天已病倒不少,琼妹面色憔悴黄瘦,尤 令我看着难受!今天她东倒西歪已经不能支持了,躺在地板上呻吟!那 种情形真惨不忍睹。昨夜大雨,补习科因已无人住,故纸窗破烂,桌椅 灰尘,凄凉黯淡,真类荒冢古墓;那一点洋灯的光,像萤火一样闪亮 着,飕飕的凉风吹的人寒栗!她们整整哭了一夜莫睡眠,今天我们送了 些东西,才胡乱吃了点,有的几位朋友,送了几件衣裳,她们才换上, 脱下那被撕成条的衣衫,不禁对着那上边斑点的血迹流泪! 中国教育界已成这种情形,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从前希望他们的 现在已绝望了。无公理,无是非,只要有野蛮的武力,只要有古怪的头 脑,什么残忍莫人道,万恶莫人心的事做不出来呢!她们也算抗争公理 了,然而结果呢,总不免要被淫威残害。别的人看着滑稽的喜剧高兴, 痛痒既不关心,同情更是表面援助的好名词。 写到这里我接到朋友一封信,说昨夜十一钟她们都不知林卓凤的下 落,后来有人说她仍锁在女师大。她们听见回到学校去找,军警不让进 去,再三交涉,才请出女师大庶务科一位事务员,他说林君已越窗逃 出。现在听说在一个朋友家,她神经已有点失常了,恐怕要有疯症的趋 势。你是知道她的,她本来身体素弱,神经质衰的一个人,怎能经过这 样的磨难呢!晶清!你归来呵!归来时你当异常伤心,看见她们那种狼 狈病容,衰弱心神的时候。我们永久纪念这耻辱,我们当永久的奋斗! 这次惨剧是我们女界人格的奇耻,同时也是中国教育破产的先声! 无穷红艳烟尘里 一样在寒冻中欢迎了春来,抱着无限的抖颤惊悸欢迎了春来,然而 阵阵风沙里夹着的不是馨香而是血腥。片片如云雾般的群花,也正在哀 呼呻吟于狂飙尘沙之下,不是死的惨白,便是血的鲜红。试想想一个疲 惫的旅客,她在天涯中奔波着这样惊风骇浪的途程,目睹耳闻着这些愁 惨冷酷的形形色色,她怎能不心碎呢!既不能运用宝刀杀死那些扰乱和 平的恶魔,又无烈火烧毁了这恐怖的黑暗和荆棘,她怎能不垂涕而愤恨 呢! 已是暮春天气,却为何这般秋风秋雨?假如我们记忆着这个春天, 这个春天是埋葬过一切的光荣的。他像深夜中森林里的野火,是那样寂 寂无言的燃烧着,他像英雄胸中刺出的鲜血,直喷洒在枯萎的花瓣上, 是那样默默的射放着醉人心魂的娇艳。春快去了,和着一切的光荣逝去 了,但是我们心头愿意永埋这个春天,把她那永远吹拂人类生意而殉身 的精神记忆着。 在现在真不知怎样安放这颗百创的心,而我们自己的头颅何时从颈 上飞去呢!这只有交付给渺茫的上帝了。春天我是百感交集的日子,但 是今年我无感了。除了睁视默默外,既不会笑也不会哭,我更觉着生的 不幸和绝望;愿天爽性把这地球捣成碎粉,或者把我这脆弱有病态的心 掉换成那些人的心,我也一手一只手枪飞骑驰骋于人海之中,看着倒践 在我铁蹄下的血尸,微笑快意!然而我终于都不能如愿,世界不归我统 治,人类不听我支配,只好叹息着颤悸着,看他们无穷的肉搏和冲杀 吧! 有时我是会忘记的。当我在一群天真烂熳的小姑娘中间,悄悄地看 她们的舞态,听她们的笑声,对我像一个不知道人情世故的人,更不知 道世界上还有许多不幸和罪恶。当我在杨柳岸,伫立着听足下的泉声, 残月孤星照着我的眉目,晚风吹拂着我的衣裙,把一颗平静的心,放在 水面月光上时,我也许可以忘掉我的愁苦,和这世界的愁苦。 常想钻在象牙塔里,不要伸出头来,安稳甘甜的做那痴迷恍惚的 梦;但是有时象牙塔也会爆裂的,终于负了满身创伤掷我于十字街头, 令我目睹着一切而惊心落魄!这时花也许开的正鲜艳,草也许生的很青 翠,潮水碧油油的,山色绿葱葱的;但是灰全烟火中,埋葬着无穷娇艳 青春的生命。我疲惫的旅客呵!不忍睁眼再看那密布的墨云,风雨欲来 时的光景了。 我祷告着,愿意我是个又聋又瞎的哑小孩。 梦呓 一 我在拢攘的人海中感到寂寞了。 今天在街上遇见一个老乞婆,我走过她身边时,他流泪哀告着她的 苦状,我施舍了一点。走前未几步,忽然听见后面有笑声,那笑声刺耳 的可怕!回头看,原来是刚才那个哭的很哀痛的老乞婆,和另一个乞婆 指点我的背影笑!她是胜利了,也许笑我的愚傻吧!我心颤栗着,比逢 见疯狗还怕! 其实我自己也和老乞婆一样呢! 初次见了我的学生,我比见了我的先生怕百倍,因为我要在她们面 前装一个理想的先生,宏傅的学者,经验丰富的老人……笑一天时,回 来到夜里总是哭!因为我心里难受,难受我的笑! 对同事我比对学生又怕百倍。因为她们看是轻藐的看,笑是讥讽的 笑;我只有红着脸低了头,咽着泪笑出来!不然将要骂你骄傲自 大……。后来慢慢练习成了,应世接物时,自己口袋里有不少的假面 具,随时随地可以掉换,结果,有时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 所以少年人热情努力的事,专心致志的工作,在老年人是笑为傻傻 的!青年牺牲了生命去和一种相对的人宣战时,胜利了老年人默然!失 败了老年人慨着说:“小孩子,血气用事,傻极了。”无论怎样正直不阿 的人,他经历和年月增多后,你让和一个小孩子比,他自然是不老实不 纯真。冲突和隔膜在青年和老年人中间,成了永久的鸿沟。世界自然是 聪明人多,非常人几乎都是精神病者,和天分有点愚傻的。在现在又时 髦又愚傻的自然是革命了,但革命这又是如何傻的事呵!不安分的读 书,不安分的作事,偏偏牺牲了时间幸福生命富贵去作那种为了别人将 来而抛掷自己眼前的傻事,况且也许会捕捉住坐监牢,白送死呢!因为 聪明人多,愚傻人少,所以世界充塞满庸众,凡是一个建设毁灭特别事 业的人,在未成功前,聪明人一定以为他是醉汉疯子呢!假使他是狂热 燃烧着,把一切思索力都消失了的时候,他的力量是可以惊倒多少人 的,也许就杀死人,自然也许被人杀。也许这是愚傻的代价吧!历史上 值的令人同情敬慕的几乎都是这类人,而他们的足踪是庸众践踏不着 的,这光荣是在血泊中坟墓上建筑着! 唉!我终于和老乞婆一样,我终于是安居在庸众中。我终于是践踏 着聪明人的足踪。我笑的很得意,但哭的也哀痛! 二 世界上懦弱的人,我算一个。 大概是一种病症,没有检查过,据我自己不用科学来判定,也许是 神经布的太周密了,心弦太纤细了的缘故。这是值的卑视哂笑的,假如 忠实的说出来。 小时候家里宰鸡,有一天被我看见了,鸡头倒下来把血流在碗里。 那只鸡是生前我见惯的,这次我眼泪汪汪哭了一天,哭的母亲心软了, 由着我的意思埋了。这笑谈以后长大了,总是个话柄,人要逗我时,我 害羞极了!其实这真值的人讪笑呢! 无论大小事只要触着我,常使我全身震撼!人生本是残杀搏斗之 场,死了又生,生了再死,值不得兴什么感慨。假如和自己没有关系。 电车轧死人,血肉模糊成了三断,其实也和杀只羊一样,战场上堆尸流 血的人们,和些蝼蚁也无差别,值不得动念的。围起来看看热闹,战事 停止了去凭吊沙场;都是闲散中的消遣;谁会真的挥泪心碎呢!除了有 些傻气的人。 国务院门前打死四十余人,除了些年青学生外,大概老年人和聪明 人都未动念,不说些“活该”的话已是表示无言的哀痛了。但是我流在和 珍和不相识尸骸棺材前的泪真不少,写到这里自然又惹人笑了!傻的可 怜吧? 蔡邕哭董卓,这本是自拍其殃!但是我的病症之不堪救药,似乎诸 医已束手了。我悒郁的心境,惨愁的像一个晒干的桔子,我又为了悸惊 的噩耗心碎了! 我愿世界是永远和爱,人和人,物和物都不要相残杀相践踏,众欺 寡,强凌弱;但这些话说出来简直是无知识,有点常识的人是能了悟, 人生之所进化和维持都是缘乎此。长江是血水,黄浦江是血水,战云迷 漫的中国,人的生命不如蝼蚁,活如寄,死如归,本无什么可兴顾的。 但是懦弱的我,终于瞻望云天,颤荡着我的心祷告! 我忽然想到世界上,自然也有不少傻和懦弱如我的人,假如果真也 有些眼泪是这样流,伤感是这样深时,世界也许会有万分之一的平和之 梦的曙光照临吧! 这些话是写给小孩子和少年人的,聪明的老人们自然不必看,因为 浅薄的太可笑了。 偶然草 算是懒,也可美其名曰忙。近来不仅连四年未曾间断的日记不写, 便是最珍贵的天辛的遗照,置在案头已经灰尘迷漫,模糊的看不清楚是 谁。朋友们的信堆在抽屉里有许多连看都不曾看,至于我的笔成了毛 锥,墨盒变成干绵自然是不必说了,屋中零乱的杂琐的状态,更是和我 的心情一样,不能收拾,也不能整理。连自己也莫明其妙为什么这样颓 废?而我最奇怪的是心灵的失落,常觉和遗弃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总是神思恍惚,少魂失魄。 不会哭!也不能笑!一切都无感。这样凄风冷月的秋景,这样艰难 苦痛的生涯,我应该多愁善感,但是我并不曾为了这些介意。几个知己 从远方写多少安慰我同情我的话,我只呆呆的读,读完也不觉什么悲 哀,更说不到喜欢了。我很恐惧自己,这样的生活,毁灭了灵感的生 活,不是一种太惨忍的酷刑吗?对于一切都漠然的人生,这岂是我所希 望的人生。我常想做悲剧中的主人翁,但悲剧中的风云惨变,又哪能任 我这样平淡冷寂的过去呢! 我想让自己身上燃着火,烧死我。我想自己手里握着剑,杀死人。 无论怎样最好痛快一点去生,或者痛快点求死。这样平淡冷寂,漠然一 切的生活;令我愤怒,令我颓废。 心情过分冷静的人,也许就是很热烈的人;然而我的力在哪里呢? 终于在人群灰尘中遗失了。车轨中旋转多少百结不宁的心绪,来来去 去,百年如一日的过去了。就这样把我的名字埋没在十字街头的尘土中 吗?我常在奔波的途中这样问自己。 多少花蕾似的希望都揉碎了。落叶般的命运只好让秋风任意的飘泊 吹散吧!繁华的梦远了,春还不曾来,暂时的殡埋也许就是将来的滋 荣。 远方的朋友们!我在这长期沉默中,所能告诉你们的只有这几句 话。我不能不为了你们的关怀而感动,我终于是不能漠然一切的人。如 今我不希求于人给我什么,所以也不曾得到烦恼和爱怨。不过我蔑视人 类的虚伪和扰攘,然而我又不幸日在虚伪扰攘中辗转因人,这就是使我 痛恨于无穷的苦恼! 离别和聚合我到是不介意,心灵的交流是任天下什么东西都阻碍不 了的;反之,虽日相晤对,咫尺何非天涯。远方的朋友愿我们的手在梦 里互握着,虽然寂外古都,触景每多忆念,但你们这一点好意远道缄来 时,也了解我万种愁怀呢! 灰烬 我愿建我的希望在灰烬之上,然而我的希望依然要变成灰烬:灰烬 是时时刻刻的寓在建设里面,但建设也时时刻刻化作灰烬。 我常对着一堆灰烬微笑,是庆祝我建设的成功,然而我也对着灰烬 痛哭,是抱恨我的建设的成功终不免仍是灰烬。 一星火焰起了,围着多少惊怕颤战的人们,惟恐自己的建设化成灰 烬;火焰熄了,人们都垂头丧气离开灰烬或者在灰烬上又用血去建筑起 伟大的工程来!在他们欣欣然色喜的时候,灰烬已走进来,偷偷的走进 来了! 这本来是平常的一件事,然而众人都拿它当作神妙的谜。我为了这 真不能不对聪明的人们怀疑了! 谁都忍心自己骗自己,谁都是看不见自己的脸,而能很清楚的看别 人的脸,不觉自己的面目可憎,常常觉着别人的面目是可僧。上帝虽然 曾告诉人们有一面镜子,然而人们都藏起来,久而久之忘了用处,常常 拿来照别人。这是上帝的政策,羁系世界的绳索;谁都愿意骗自己,毫 不觉的诚心诚意供献一切给骗自己的神。 我们只看见装演美丽,幻变无常的舞台,然而我们都不愿去知道, 复杂凌乱,真形毕露的后台:我们都看着喜怒聚合,乔装假扮的戏剧, 然而我们都不过问下装闭幕后的是谁?不愿去知道,不愿去过问明知道 是怕把谜猜穿。可笑人们都愿蒙上这一层自己骗自己的薄纱,永远不要 猜透,直到死神接引的时候。 锦绣似的花园,是荒冢,是灰烬!美丽的姑娘,是腐尸,是枯骨! 然而人们都徘徊在锦绣似的花园,包围着美丽的姑娘。荒冢和枯骨都化 成灰烬了,沉恋灰烬的是谁呢?我在深夜点着萤火灯找了许久了,然而 莫有逢到一个人? 谁都认荒冢枯骨是死了的表象,然而我觉着是生的开始,因此我将 我最后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 在这深夜里,人们都睡了,我一个人走到街上去游逛,这是专预备 给我的世界吧!一个人影都莫有,一点声音都莫有,这时候统治宇宙的 是我,静悄悄家家的门儿都关闭着,人们都在梦乡里呓语,睁着眼看这 宇宙的只有我!我是拒绝在门外和梦乡的人,纵然我现在投到母亲的怀 里,母亲肯解怀留我:不过母亲也要惊奇的,她的女儿为什么和一切的 环境反抗,众人蠢动的时候,他却睡着,众上睡梦的时候,她却在街上 观察宇宙,观察一切已经沉寂的东西呢? 其实这有什么惊奇呵:一样度人生,谁也是消磨这有尽的岁月,由 建设直到灰烬;我何尝敢和环境反抗,为什么我要和它们颠倒呢?为了 我的希望建在灰烬之上,而他们的希望却是建在坚固伟大的工程里。 我终日和人们笑;但有时我在人们面前流下泪来!这不过只是我的 一种行为,环境逼我出此的一种行为。我的心绝对不跑到人间,尤其不 会揭露在人们的面前。我的心是闪烁在烨光萤火之上,荒墟废墓之间; 在那里你去低唤着我的心时,她总会答应你!而且她会告诉你不知道的 那个世界里的世界。萤火便在我手里,然而追了她光华来找我的却莫有 人。我想杀人,然而人也想杀我;我想占住我的地盘,然而人也想占住 我的地盘;我想推倒你,谁知你也正在要推倒我!翻开很厚的历史,展 阅很广的地图,都是为了这些把戏。我站在睡了的地球上,看着地上的 血迹和尸骸这样想。 一把火烧成了灰烬,灰烬上又建造起很伟大庄严美丽的工程来。火 是烧不尽的,人也是杀不尽的,假如这就是物质不灭的时候。 人生便是互相仇杀残害,然而多半是为了扩大自己的爱,爱包括了 一切,统治了一切;因之产生了活动的进行的战线,在每个人离开母怀 的时候。这是经验告诉我的。烦恼用铁锤压着我,同时又有欲望的花香 引诱我,设下一道深阔的河,然而却造下航渡的船筏;朋友们,谁能逃 逸出这安排好的网儿?蠢才!低着头负上你肩荷的东西,走这万里途程 吧,一点一点走着,当你息肩叹气时,隐隐的深林里有美妙的歌声唤 你:背后却有失望惆怅骑着快马追你! 朝霞照着你!晚虹也照着你!然而你一天一天走进墓门了。不是墓 门,是你希望的万里途程,这缘途有高官厚禄娇妻美妾,名誉金钱幸福 爱人。那里是个深远的幽谷,这端是生,那端便是死!这边是摇篮,那 边便是棺材。我看见许多人对我骄傲的笑,同时也看见许多人向我凄哀 的哭;我分辨不出他们的脸来,然而我只知道他们是同我走着一条道的 朋友。我曾命令他们说: “俘虏!你跪在我裙下!” 然而有时他们也用同样的命令说: “进来吧!女人,这是你自己的家。” 这样互相骗着,有时弄态作腔的,时哭时笑,其实都是这套把戏, 得意的笑,和失望的哭,本来是一个心的两面,距离并不遥远。 誓不两立的仇敌,戴上一个假面具时,马上可以握手言欢,作爱的 朋友;爱的朋友,有时心里用箭用刀害你时,你却笑着忍受。看着别人 杀头似乎是宰羊般有趣,当自己割破了指头流血时,心痛到全部的神经 都颤战了!我不知道为了犯人才有监狱,还是有了监狱才有犯人;但是 聪明的人们,都愿意自己造了圈套自己环绕;有宁死也愿意坐在监狱 里,而不愿焚毁了监狱逃跑的。我良心常常在打骂我,因为我在小朋友 面前曾骄傲我的宝藏她们将小袋检开给我看时,我却将我的大袋挂在高 枝上。我欺骗了自己,我不管她,人生本来是自骗;然而几次欺骗了 人,觉的隐隐有鬼神在嘲笑我!而且深夜里常觉有重锤压在我心上。其 实这是我太聪明了,一样的有许多人正在那里骗我,一样有许多人也挂 着大袋骄傲我? 我在睡了的地球上,徘徊着,黑暗的夜静悄悄包围了我。在这时 候,我的思想落在纸上。鸡鸣了!人都醒了,我面前有一堆灰烬。 母亲!寄给你,我一夜燃成的灰烬!然而这灰烬上却建着我最后的 希望! 模糊的余影 ——女高师第二组国内旅行团的游记 (一)车站上的离人泪 天空中布满着奇特变幻的云峰,把一颗赤日轻轻地笼罩着;微微底 刮着些惠风,从树叶中发出一阵阵的音调;枝头的小鸟,也婉转啁啾 着,都蕴蓄着无限恼人的深韵;我在不经意中醉化在这自然的环境内。 我那时拿着一枝将枯的牡丹花嗅着,眼睛只望着窗外发呆;在讲堂的桌 上堆着我那很简单而轻巧的行装——一个帆布箱,一只手提皮夹,一条 绒毯;一把洋伞放在窗台上。此外还有芗蘅的几件同我一样。我们预定 是十点钟到车站去。但在这几个时候中间,我觉着异常的沉闷;正这时 光瘦梅来约我去找一位国文部同乡辞行去;在这一路上她告诉我旅行的 检要和应当谨慎留意的地方,她拿着诚恳的声音说着;但在这言语的中 间已略带着几分酸意,眼圈也印出一条红纹来。我把我托她的事都告诉 她,她很会意,我们的交情是彼此心喻的,所以皮相上莫有什么可应酬 的。 十点钟余由校中到车站去,我们一系共十二位,此外尚有博物系的 十四位,坐了一大溜的洋车,路上的人异常注目。 卧薪为了这次去南是不返北京的,所以她对这三年久住的学校未免 有情,很依恋的不忍离开;走多远了她还在车上回顾那巍峨的校门。到 了车站把行装安置好,我们另挂着一辆包车,所以很舒适宽大,空气也 比较清爽些;在车门上插着一面白绸三角形的旗子,上边镌著“女高师 旅行团”六个蓝呢字,顺着风飘荡着;月台上有许多朋友来送行,倍觉 热闹。瘦梅一句话都不说,只默默地望着道旁的火车出神;她的心思现 在必很复杂。我的枯花仍在我手绢中包着,她将永远萎死在这幅罗绫作 墓田吗?我想些零碎的事情,不禁微笑了一声;瘦梅抬起她那冷静的面 孔,向我脸上望了一下!也陪了一个苦笑,这时候我们的思想偕手了。 车站上的铃叮当声,把一个很热闹的空气,顿时消沉。每人心里都 感到一种深刻的刺激;我们走的人都和送行的朋友握手告别,纷纷地都 上了车。我在车上向下一望,一个京汉车站,都让我们女高的同学占满 了;这时光我微弱的小心,都渐次收缩起来,在每人的面孔上都现着一 种勉强的苦笑!最痛苦不过的就是那平素寸步不离,寝食与共的要好朋 友。花前月下,有影皆双,猛然令她们受这种黯然消魂的离别滋味,这 是多么伤心的事啊?当汽笛一声未完的时候,送竹雅的懿徽已不能再忍 下去,如怒潮激山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同情心的刺激,看了这种惨景, 也不免落几滴热泪。当时车站上罩了一层愁幕——,在旁人自然讥笑我 们富于感情了!但我很希望这种同情心,都种在人的心田里,这细微的 一点美德,足能够创造那和平的基石,在这崎岖的心腹中。 车慢慢地蠕动着!我同送行的同学都握别了;“前途珍重”的微细悲 颤的小声音,都从那愁幕铺张的面孔表现出,不能不领着这微微弱的心 去悲哀的洞里去。白帕渐渐隐在树阴里了!火车的速度也增加了,她们 的心魂大概都追随着辗转在车轮下,但这无情的车轮已飞驰电捷,载着 我们去了。只留得车外几行杨柳,隐约在两边窗外飞度;茫茫的一片青 田,送来一阵香花的馨味;我们几双泪眼望了望,都默默地坐下。竹雅 依然在哭泣,许多人都安慰不了,车里都薄薄罩着一层愁幕。我把绒毯 铺好,睡下闭着眼回想那一幅图画,不知不觉地又笑起来,痴呆的人类 呵!沉醉的朋友啊!这又何苦来,只不过一月的离别罢了:就是从此永 别,也是人生的解脱;又何苦做这无味的悲泣呢?不过这是事后的心 里,当那时候,我知道谁也莫有那样不动于衷的勇气吧? (二)京汉路中的残痕 沉寂了有一个钟头,离别的滋味也由浓淡下去,有几位同学搬出食 物的匣子找点心吃。我在女高这几年,考察我们女高的特别生活就是旅 行中的吃喝生活;每当春秋远足,或长途旅行,天字第一号的必需品, 就是零碎食物;这点嗜好遂破了这无聊的空气。 到了保定我们都下车玩去,有许多同学去买熏鸡;孝颜同子赫的母 亲知道她路过这里,特来看她们;我看见她们那种母子之爱,我就猛想 到家乡的母亲来了。我这飘泊的孤儿,谁能安慰我那羁旅的痛苦哩!车 慢慢开了;她们在三十分钟内包括了聚喜离悲的滋味;人生的究竟,也 不过是这么个大舞台啊? 车在夹植杨柳的轨道中,风驰电掣的飞度,只能看见远远的青山, 茂郁的森林,和天空中的散云,是很清闲的不动。想象我这次旅行,家 里的父亲曾让我去第三条路线——青岛。不愿意令我去征这万里的长 途。此外尚有些黄河桥断——临城匪劫的印象在脑海中波动,但终久为 理志降下去。离开了软红十丈的北京,去作天涯的飞鸿!暮色的云渐渐 地由远的青山碧林间包围了大地,一阵蕙风香草,把我一天的不快早完 全的消灭下去;我伏在窗上看那日落西山的景致;在万绿荫蒙中,一轮 炎赤的火球慢慢的隐下去,那时照着孝琪酣睡的面孔,映着一道一道的 红霞。 晚风是非常温和,暮霭是非常的美丽,在宇宙中之小我,也不知不 觉的融化在自然的画图中;但在一刹那间的印象,无论你如何驻目,在 时间中是不少逗留的,仅留了很模糊的一点回忆罢了。我把零碎的思想 寄出来!也就是在京汉途中临时的摄影—— 人生都付在轮下去转着; 谁都找不到无痕的血泪啊! 命运压在著满伤痕的心上, 载着这虚幻的躯壳遨游那茫茫恨海! 别离是黯淡吗? 但斟清泪在玛瑙杯内, 使她灌在那细纤柔嫩的心花里, 或者能把萎枯的花儿育活? 攘攘底朋友们, 痛苦的胁迫, 都在心的浅处浮着。痛苦啊, 你入不了庄严的灵境! 在坦荡清朗的静波里, 没有你的浮尘呵! 啊 夜幕下是何等地寂寞萧森哪! 憧憧的黑影, 伴着那荒冢里的孤魂。 尘寰中二十年的囚庐啊! 哪一块高峰? 哪一池清溪? 是将来的归宿啊! 在永镌脓血的战地, 值的纪念吗? 我只见鲜血在地中涌出! 我只见枯骨在坟上蠕动! 恨呵! 在这荒草中何能瞑目! 朦胧的眉月, 分开那奇特云峰,照着这凄惨的大地。 月中的仙子啊! 可能在万象肃静中, 抚慰那睡着的爱儿, 在脓血里洒一把香艳之花, 在痛苦里洒一副甜蜜之泪。 咳! 月儿也黯淡了, 泉声也哽咽了; 只闻着—— 荒山中的惨鸣, 烂桥下的呻吟! 梦吗? 玉镜碎了, 金盘化了, 杜鹃花为着落花悲哀了! 地上铺着翠毡, 天上遮着锦幕, 空中红桃碧柳织就了轻轻的罗帐, 江畔白鹅唱着温柔的睡歌, 何日能这样安稳地睡去啊! 黑暗中的红灯呵! 萤耶? 磷耶? 像火珠似的缀起来, 簪在我的鬓旁; 把浓浓的烟在空中浮着, 将这点热力温我这冷冰了的心房。 叫我去何处捉抹(摸)啊? 她疾驰的像飞燕一般掠过去! 你既然空中来的无影, 空中去的无踪, 何必在人间簸弄啊? 我想乘上青天的彩虹, 像一条破壁的飞龙, 去追那空泛的理想去; 但可怜莫有这完美的工具啊! 我扶在铁栏杆望着那夜之幕下的风景, 在黑的幕上缀着几粒明珠的繁星, 惨惨地闻松林啜泣, 呼呼地听那风声怒号, 我的心抖颤着, 宇宙之阴森呵! 清溪畔立着个青春的娇姓! 收地上的落花撒在流水里荡着; 恰好柳丝绾住她的鬓角, 惠风未吹拂在肩头, 她微嗔的跑回了竹篱去了; 依然回眸。 烂缦天真的女郎呵! 我愿化作枯叶任你踏躏, 我愿化作流云随你飞舞; 悲哀的心, 只有这样游戏啊! 我猛忆起荷花来了, 你清白的质呵! 在污泥中也自有高雅的丰采; 但是险恶的人类, 又拿着火焰的扇来拂你。 孤独者啊! 在沉寂中谁吹着角声? 我愿在暖暖的幕下, 寄寓我这萍蓬呵! 同情心的花太受摧残了, 我哭着我的前尘后影; 但梦境啊! 依然空幻。 当我梦境香浓的时候, 江南的画片, 印入我的残痕; 这生命中的历程啊, 在枯叶上记下吧! (三)女师范楼上的晚眺 寂寞阴森的夜幕下,我同孝琪、宝珍坐在车门外的铁栏前,望着那 最沉静幽暗的夜景;除了天空中镌着几粒明星外,目底的风景,都如飞 的度过去,模糊中能看到磷的闪烁,萤的辉煌;我那时睛着宇宙的休 息,我也静静地伏在孝琪的肩上,闭着眼想我一切的事情;耳旁除了车 轮击激轧轧之声外,另有松林的啜泣,悲风的怒号;这是何等的凄凉 啊!夜寒了,凉风吹着不禁生栗,我为了要特别珍重自己的精神,所以 向她们说了声晚安,我遂走进包车里。一股热气扑鼻欲呕,一盏半明半 暗的电灯,在那车顶上颠簸着;隐隐地照着许多已经入梦的静闲面孔; 这都是天涯的飘萍啊! 我把毡子铺好,也蜷伏在车上,预备在这车上寻个浓梦去找忘丢一 切的生活。但这是不能的事情,一桩桩陈事都涌现在心头,“长夜漫漫 何时旦”啊?在无意中一伸手,忽然拿到早晨手绢内所包的牡丹花,我 在黯淡的电灯下打开一看,咳,已枯萎成了一团枯瓣,我不禁流下几滴 热泪来写了: 当那翠影摇曳窗上, 红烛辉映雪帐的时候! 美丽的花儿啊! 你在我碧玉的瓶中住宿, 伴着我检点书囊。 静默的夜幕下, 星光黯淡, 月色洁蒙, 我的心陷在悲哀的海里, 猛想到案头的鲜花, 慰我万千愁怀。 “哭花无语泪自挥”,(注:我的旧诗《哭落花》中之一句) 在你轻巧的花瓣上, 染遍了模糊泪迹; 可爱的花儿啊! 你的“爱”我已经深印了, 魂啊!你放心的归去。 幻景中的驻留啊! 抛不下的帘影月痕, 茜窗檀几, 将常常印着你的余痕; 我将展开命运的影片, 把你作了我身后的背景。 花魂呵!静静地睡去吧! 明年今日在花丛里, 我们再会啊! 在梦境恍惚的时候,茶房说:“黄河桥快到了。”我翻身起来,见窗 外已渐渐发白,已能模糊的看出青山碧水,这时候同学都醒来,梳洗的 时候,慢慢已将黄河桥过了。我就在车上写了一封信与父亲,告诉这一 日的情形。目的地快到了,南方的风俗已能在铁道旁的乡村看出一点; 气候已比较北京润泽多了,第一个明证,就是惠和的卷发已慢慢地垂下 来。在稻田和荷池中间,常看见赤足带笠的老农,驻着足望我们车过 去,他才慢慢地低头去作他的工作。我们快赶到汉口的时光,我们都异 常的有精神!到了车站,有我们体育系旧教授鲁也参先生来接。他现在 任武高的体育主任。当时我们检点自己的行李,从车站上搬到月台上, 集起来多极了,但仅有五十六件而已。有庶务招呼着雇人担过江去。我 们同艾一情先生(领导员)到六码头上船,只见江水滔滔,东流不绝, 两岸船只如鳞。迨开船后,我站在甲板上,临风披袂,风景殊非笔墨所 能形容。从汉阳门下船乘洋车至洪兴街女师范,距离很远,所以一路上 见闻可叙的很多;不过每到一生地,初到时所受之印象根深,一经多见 则反不以为然,故今日追记,殊不易易。武昌街市狭而不洁,下雨时 多,路多泥泞,鱼腥潮气,扑鼻欲呕。劳动人在街市中往来,凡肩挑手 提重物的人,口中都发出一种很合韵的歌声,前后相应,长短相续;一 经我细心的研究,始知应用心理的作用,减少疲劳和困乏。 女师范和武高及武高附中都相距甚近,门前为极宽广之荷花池,杨 柳阴浓,荷花香馥,想月圆日落时之美景,该校同学当不肯辜负,不禁 欣羡! 应接室的陈设很古,有大红的靠枕椅垫,坐着太师椅,吃着龙井 茶,这也是几天在火车上劳顿的绝好报酬和安慰。该校新校长见我们说 了几句谦语,遂让我们倒里边去。这个学校很大,树木很多,草花茂 盛,又逢着阴沉的天气,一阵阵浓香在鼻端吹过,精神上觉着很愉快! 应接室距离内堂很远,过了几道屏门才到寄宿的地方——楼上。共总给 我们二十间的房子;我们俩系分开住恰好。在楼上扶栏一望,修竹碧柳 掩映窗外,蝉声鸟语啁啾枝头;在草地上有女师范同学数人,联袂谈 心,慢步其下,风景殊佳。数日劳顿,铺好了床,我本想静养一下精 神,预备明天好提起精神去参观,但是睡不着;只好听着另从的鼾声羡 慕吧!这时光约有一点多钟,外边静静地万籁无声,有时只听见风过处 几点宿雨由树上落下。我觉着睡的不舒服更难过。遂披衣下床,到了门 外的栏杆前,望着那碧蓝中镌破了的一湾眉月,正在含笑窥人;树叶被 风拂着,慢慢地颤动;满地印着树叶间的花痕。静静地死卧地上的树 影,像永眠了一样。这时光我心中觉着宇宙之伟大和神秘,惟有静时可 以领略到,当时的零碎感想写在下面: 我在浅蓝软松的罗帐下, 捧着一颗碎了的心, 睁着一双枯了的眼; 望着那晶莹清朗的星月祈祷了! 杨柳的丝呵!缚不尽人间的烦恼; 温和的风呵!熄不了心头的微光; 在这薄薄的幕下, 涌现着生之荆棘! 掩映着死之悲痛; 沉睡在美丽玉石的墓碑上, 在花丛里嗅着余香, 静听那深山猿啼, 杜鹃泣血; 林中的落叶也助着叹息! 美丽的花圈,白玉的架前; 将宇宙的一切,轻轻地掩覆。 人类是无情啊! 像残秋的荒冢, 寂寒的绝漠; 一颗热的心理在冷云下, 一腔鲜的血流入阳沟旁; 在生之慕下只看见 骷髅披了绛纱舞蹈! 枯木戴着花冠祝贺! 生啊!春花的绮丽, 死啊!香梦的温柔, 虚幻的人生哟! 只有啼痕泪痕, 绝漠荒冢是宇宙的“真”景。 (四)湖北的教育 天气特别的清朗,俨然像含笑的面庞,映出明媚的容光,异常焕 采,我坐在楼上的窗前写信,杨柳一缕缕向我飞舞,小鸟呢喃着向我告 诉;树影的花纹印满了我的信笺,当时我把目前的风景,描写了告诉与 我的朋友。信刚写完艾一情先生来领我们参观本校;这是我们实行参观 的第一天。 湖北女师范闹风潮的事,我依稀在报纸上看见过,但我因那时并不 十分注意,所以内容如何,我不知道。就表面看来是校长问题,这本是 极容易解决的事情。办教育的人,知道校长不能胜任,使学生满足;那 么就该鉴谅学生的苦衷,允他辞职另选贤能,何能为一个人的进退—— 饭年问题,牺牲了学生一年的功课,和黄金的光阴?这未免太对不住学 生,而且对不住教育——女子教育。当时解散后,二百余名失学的同 学,这种痛苦无可形容;又无相当的学校转学,男附中仍持闭关主义, 不肯解放。想当时同学有多么可怜啊! 一年的痛苦,现在比较是愉快了:因为在我们未到湖北的前一星 期,已恢复原状,这也是我们最欣慰的事,为湖北女子教育可以祝贺 的!张健是该校新任的校长,系美国留学生,表面上看来办事尚热心, 学生也十分满意。不过损失太大,此种善后办法,自然很难措手;但就 表面上看来,女师开课第一星期,而教授管理方面,已初具规模,这或 者是一个绝好的成绩。我很希望湖北女子教育为了这一次的摧残大放光 明! 学级编制分师范五班,预科一班,人数共二百余人,经费一月需一 三一三(元),小学和蒙养园都在内。学生生活的组织,因初开课尚未 就绪,但湖北学生的精神活泼,精明强干之才,常溢于眉宇,是一眼能 断定的。附小即在师范的前院,人数得有三百;我们参观的时候恰值下 课;仅见满院的小朋友,乱跃乱窜,如珠滚玉盘,异常的活跃。有几个 手里拿着小皮球看着我们,在那里窃窃议论;我走到一个打红结辫子的 一位小朋友面前,意欲问她几句话,但她只微笑着望着我,我愈亲近 她,她愈远避。至今我回忆起来,依然能想到她那粉红的腮,墨黑的 发,和那最含情的微笑。上课铃打了之后,一闪时都回到课堂里去,端 端地坐在那里,眼只望着黑板,但有时依然要回头看着我们微笑。天真 烂漫活泼可爱的小朋友,只在不经意的微笑中涌现出爱的苗来! 参观高小二年级的体育教授,教师纯以哨声作口令,倒很别致;不 过不容易引起学生的精神,未免失之机械。运动多半属于四肢,莫有躯 干的练习;胸部简直是莫有运动,所以学生多半是弓腰和头前倾的不正 姿势。教员未免太舒服了,只站在旁边背着手瞧着,反而让学生一个个 出来示范;一切不正确的姿势,教师概不加以临时的矫正,和自己模范 的示范,总括起来批评,教师莫有明了体育的真目的,学生自然得不到 体育的真精神,这是无可讳言的。蒙养园因时间的短促,未得去参观, 未免觉着遗憾,因为蒙养园主任,是我们女高保姆科毕业的同学罗君, 那么,一定另有一番新的教材和教授,但现在只可想象罢了。 出了女师范依然看见莲渠清溪,岸旁杨柳,一阵阵清风送着荷香, 慢慢地卷起我的衣襟。在树木阴蒙的对岸,依稀能看见高师附中的楼房 和电灯公司的烟筒。踱过了小桥,在石级上见许多妇人在那里洗衣服, 见我们过去,都赞美我们的伞的美丽,停了她们的工作,望着我们过 去。武昌高师附中的校舍,前面一排楼房是刚竣工的,对于采取光线和 流通空气尚好;临窗可以看到我们经过的莲池和柳堤。 参观四年级甲组会话,系外国人教授,桌上放着教授中所应用的实 物。四年级乙组上几何。学级编制有五级,一、二、三、四年级共分甲 组乙组,全校人数共二百,寄宿者一半,经费每月一八八四(元)。管 理方面,每日整队点名后,朝操十分;七时半朝会,大旨是鼓励其善, 劝勉其不善。体育方面的组织,有网球队,篮球队,垒球队,田径赛队 及各种游艺。 学生自治的能力很强,学生自治会能使学校中校务公开,经济公 开。并不是虚牌号,他们调查实行的成绩、报告、一览表,还挂在壁 间,我们都能一目了然的。这一层我异常的佩服附中同学自治的能力。 我零碎看到的事物和感想,不妨在这里略叙一点:我看见附中的学 生比较上看来,年龄上有许多很大的;而且对于清洁方面绝少讲求,寝 室里面限于地方狭小,故空气不甚流通,清洁亦殊欠讲究。寝室和饭厅 距离很近,虽限于地址,但对于卫生方面似不合适。如有机会仍以隔开 为佳。 高师的附小,民国四年时同附中是合并在一起的。七年的时候不戒 于火,故八年始将楼房建起的,因不宜于小学之故,九年遂实行分居, 但因校款拮据经费无着,不能继续建造,几间校舍已不敷用;十一年校 款解决后,始着手进行,现正在建筑中。 小学的编制现在都是单级,无复级,小学共七级,高小三级,去年 改其编制,故科目亦稍有变动:唱歌,谈话(修身科),国文,数学, 读书(有一二年级合读或工作),自然研究(在低年级为观察室内外极 简单之事物,如有问题,使学生提议,书于板壁,第二日研究其心 得)。社会科有三钟,自然科有一钟,室内实验共三十分钟。 教授的方面在国民三四年级,仍照惯例,在其他科目教授的方法次 序都有不同:讲演科先由学生提出问题,然后教师指导其读书,读毕教 师令其研究讨论,实地发展其心得;而后教师再加以引导和矫正。文艺 有课本,不过因其教材多缺乏文学兴味,所以另选文艺排印好付学生。 此外数学有书,史地有书,另外尚有笔记和讲义作参考。现无蒙养园, 因无地址故,拟在明年成立。校中经费一月需一二一八(元)。教职员 十五人中有女教员五人,学生得分七班,人数二百余。附小的教授训练 管理,我觉着非常的满意,所培养的学生,完全是民治主义时代的产 物,有活泼的精神,充足的常识,重公德,守规律,整齐清洁,莫有一 样不讲究,足见教师们的苦心训练,及学生的自动能力。在湖北的教 育,这个学校最令我满意。国二一年级的小学生的教室,装饰的异常美 丽,有名人的照像,著名的风景,美丽的画片和图画,琳琅满目,美不 胜收。有小的玻璃橱,里面放着儿童的用书,可以随便阅览。每级教室 的门壁上,有每周学生出版的新闻纸,里面有文艺小说、笑话、论坛、 时论、滑稽画,大半多是关于国事痛心,唤醒民气的作品。可惜是下午 去的,莫有赶上参观教授。 昨夜梦同纫秋共舟渡江,在甲板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正亢喉高 歌,俯仰宇宙的时候,纫秋凭在我的肩头,指着东北角上让我看:只见 一道白光起伏江中,渐渐地扑着我们的船头而来,风声呼呼地如虎一般 怒吼,一个白浪扑头而来,当时把我惊醒。恰好窗外雷电交集,大雨倾 盆,在旅客的心中发生了许多感想,默计明天一定不能出去参观。窗上 现鱼白色后,我起床梳洗毕,握管与北京的朋友写信。用早餐后我看 《创造》几页。下午同艾一情先生参观高师。高等师范的校舍规模很 大,校舍亦建筑的合宜,地势很好,建在蛇山的旁边。这是湖北教育最 高机关,所以一切设施,也比较完备,但不过也是同北京教育界一样的 闹穷。 分科为八系,男生共四百人,女生正科九人,旁听生二十人,去年 开始完全开放,招收女生;下学期拟开文学教育研究科,数学研究科。 经费每月二万八千(元),临时一万(元)。设备有博物标本室,动、 植、矿、生理标本分列一室。关于此类,武昌标本特别丰富,所以武高 的博物科学素负盛名,诚然。理化实验室、标本室同化学用品室,设备 尚完全。自修室每一间六人,同北高仿佛;在楼上空气清鲜,光线也明 亮。寝室每一间四人,比较附中已清洁整齐多了。女生寄宿舍另住一偏 院,很僻静。武高学生会昨日已来公函与我们参观团,定在今天下午二 时在本校大礼堂开欢迎会并设茶点。所以我们略一参观之后,已经到了 时候,学生会主席请我们赴会。大礼堂在蛇山上,稍高,有石阶可达, 由下边看去,掩映在树叶飘动的碧柳中,很露著一种伟大而幽雅的景 象。当我们上去的时候,已经看见大礼堂黑压压地站著许多人,见我们 进去,都一齐鼓掌欢迎。他们是很诚恳地欢迎我们。主席报告了之后, 有五六位同学随便讲演,他们的唯一共同目的有三点:一、武高北上请 愿,感谢我们的援助;二、希望我们奋斗去作教育事业,谋未来的光 荣。三、就是对于湖北教育,痛加批评。我是参观团内的交际,所以致 答辞是我不容辞的职务,只好上台去答复几句。但是一阵掌声,几乎把 我的灵魂收不拢来!欢迎会完了,在应接室用茶点,有几位学生会的干 事陪着,三钟始尽欢而散,我们遂回到女师范去。 总结起来说湖北的教育,环境非常恶劣,上等有力的社会中坚人 物,他视教育是无足重轻,可有可无。所以湖北的小学教育,异常的不 发达!路上失学的儿童举目皆是,全省小学教育不到二十处,只有五千 就学的儿童,失学的儿童有五万之多。我们在路上常常能听到诗云子曰 的朗诵声,私塾多于小学有数倍。凡上等社会科长秘书等类的子弟,大 概都不准入学,仅会写自己的一个名字,往往有十五六岁而不懂加减乘 除,仅能临帖、做八股。这是何等的可怜啊!所以我以为湖北现在需要 的就是小学教育,施行普级的方法,和救济一般贫穷失学儿童,只有广 设平民学校是唯一的妙谛,我很希望中学和中学以上的学校,努力做这 种事业去。三四天的形式上参观,如何能看到教育上的利弊,但这一点 意见我观察的结果,觉着是很急需的!官厅既不可靠,那么,我们青年 应该努力地做去。 (五)武昌的名胜 天晴后空中幻出五色彩云,捧着一轮赤日,慢慢地披开了砌叠的云 幕,撤开了朦胧的愁网,冉冉走出,在宇宙中当时焕着耀目的奇彩!我 们参观团在这时光,遂踱过莲池,经过鄂园,向着抱冰堂而来。 抱冰堂建在蛇山上,由下边一级一级地上去,绿树阴蒙中,隐现着 红绯娇白和画楼雕梁。一阵惠风披襟,花香浮动,只见万紫千红涌现眼 底,我们进了抱冰堂的大厅,壁上系着古画屏联,中间放着古瓶二个, 高约四尺;凡武昌雅人伟士都在这个地方宴会。地周围约有一万二千九 百四十八方丈。抱冰系张之洞的别号。张之洞督鄂的时候,鄂人感公盛 德,故建此堂,为公生祠。大厅的西面,相距约五十步,有很庄严的五 间大厅,双门锁闭甚严,推开门只见灰尘满地,蛛丝满壁;中间的神龛 供着张文襄公的牌位,旁边有黎元洪立的碑。 晴后小径中青石粘土,十分泥滑;两旁千条垂柳,常绾鬓角。再上 去是十桂堂,张叶如幕,桂树林立,可惜这不是秋高月圆时。站在十桂 堂的中间由树缝里看见长江如练,民房似栉,可以看见纺纱厂的烟筒; 黑云萦绕,烟雾轻罩,凉风过处,心神为之一爽!这是何等舒适逍遥的 境界啊!可惜上去了一大群丘八,我们只得远避。从石砌的道上过去, 有小亭有假山,怪石奇岩,嶙峋无状,我们在这里照了一个游像作纪 念。他们都走过去了,我坐在小石上,听着小鸟的啁啾,布谷的婉转, 一声声都令人感到一种超然神游的景象。碧天的游云,阶前的落叶,飘 萍无踪,荣枯靡常。转瞬间我又车声帆影,飘游于何处何乡? 人生如逆旅,在浅的心里常印着斑点模糊的追忆迹象……在我思想 深入的时候,忽然有人在我肩头一拍,吓的我跳起来,回头一看,原来 是惠和,她笑嘻嘻地手里拿着一束草花。我遂携了她的手,由小径中穿 出,浓茵铺地,碧草拂鞋,一阵草香扑鼻欲醉。地址虽有大,但结构异 常精巧合度,风景恕画,涌现千里,而且静寂阴蒙幽雅最宜人。比较黄 鹤楼的术士乞丐汇集者,当然有雅俗的分别了。 二十五号的下午,参观了附小以后,雇车到黄鹤楼去。我同芗蘅先 到的。只看见些败壁颓垣,萎靡万状,乱石堆集。我同芗蘅也不知道黄 鹤楼是何处上去。后来逢到一位小学生,是附小的学生,请他给我们领 路,上了一道石坡就到了。只看见很巍峨灿烂辉煌的高楼,我以为是黄 鹤楼了,原来是照像馆。这楼的顶上,镌着个展翅的黄鹤;两旁有一副 对联是: 眼底汉江空色相,楼头云鹤复归来。 由这楼往西,就看见一座一座的相面算卦的棚和命馆,进了张公 祠,登了奥略楼,临窗一望:江水滔滔,涌现眼底,帆影如雁,寰羽跹 上下。在碧云黄涛的尽头,依稀如翠螺堆集的,就是龟山,对着奥略楼 有一座西式茶楼。高出云霄的,就是黄鹤楼故址,在我们未到杭州之 先,就听说这楼又塌了。 张公祠就是张文襄公的祠,现在湖北教育联合会在里面;所以奥略 楼上有张之洞自题的“日朗云空”四个字的大匾!两旁的对联是: 昔贤整顿乾坤,缔造都从江汉起; 今日交通文轨,登临不觉亚欧远。 这是张之洞所撰,辛亥之役,不知沦于何所,王戍秋重建,请教育 厅宗蔡重书。奥略楼下壁上有王羲之的一笔“鹅”。从奥略楼下去,就是 吕祖庙,里面香烟缭绕,令人头晕。里面有吕祖的骑鹤吹箫的像在壁间 挂着,对联是: 鹤飞楼在名千古, 地缩仙归道一家。 我同惠和在签筒里抽了一枝上上签,她们都笑我们迷信。出了吕祖 庙,走不了三步,就有乞丐来索钱,男女老幼都有;原来这是黄鹤楼的 出产。黄鹤楼在我心坎中的印象根深,但我觉着除了上了奥略楼望长江 外,没有一样入目的东西,只见龌龊的乞丐,崎岖的道路;败垣乱草 中,又有金碧辉煌的大餐馆显真楼,中国人不知正当的保存古迹是何等 的可惜。 二十六号的上午我们乘着汉阳兵工厂的武胜轮破浪直进,在烟波江 上,只见风帆上下,浪花飞溅;放眼望去,龟山临左,蛇山傍右,武 昌、汉阳、汉口鼎足相向,湖北形势为历史上最著名,实在,诚然。船 入汉水未久,而汉阳已在目前,两岸树木林立,浓绿阴深,不觉忆及古 人诗“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 使人愁。”武胜轮拢岸后,我们遂舍舟登陆,陡觉炎热凌人,清凉隐 逸。走得十余步,已抵汉阳兵工分厂。地址阔广,每一工厂,相距甚 远;汽炉炉煤之气,扑鼻欲呕!先至漂棉厂,就是将烂棉花人锅漂过。 磨棉厂,汽炉房,马力房,都在这一方,比较尚近,不需多走路就到 了。此外又到拌药房,切药新厂,压药新厂,矿炉房,硫酸厂,真空 房,酒精厂,枪厂,木枪房,炮厂,钢壳厂,机关枪厂,枪弹厂,打铁 厂,木样房,机器厂,图案课,由上午九点钟参观到十二点钟,赤日当 空已属炎热万分,再加上参观的工厂,不是机声轮轮,就是汽煤呕人, 头晕目眩,痛苦万分。但一想到工人的辛苦,我们也只好勉力的向前; 对于工厂的组织和化学配合,纯粹是门外汉,参观所得仅仅一种形式而 已。参观完兵工分厂后,遂返汉水原下船处,仍乘武胜轮至兵工总厂, 其督办杨文亮的夫人偕其大女公子、大少爷在门外欢迎,至会客厅稍 息,幸而有几瓶汽水,才把这一上午的集热逐去。又至总厂参观造枪炮 之机器及程序,其工厂分法与上所述分厂同,不详。我看过一遍,见工 人在煤气中生活是何等危险;而其点滴血汗所造成的杀人利器,既不能 保障国家的富强,反用以作残杀同胞的工具,这是何等可怜,可惜!中 国军阀!中国军阀!何其浑昧如斯呵?炮厂现在正为某军阀赶做绿 (氯)气炮,可知其阴蓄之久,而中国内乱其有已时吗? 参观完又返总厂的会客厅,督办请我们吃大餐;最有趣的事是督办 的母亲杨老夫人,她很奇怪我们这次出来参观。她的心理仍以为是闺阁 小姐何能事万里长征。所以她在会餐的时候,问了我们三句有趣的笑 话,第一句是:谁家有这些女儿?第二句是:谁家要这些媳妇?第三句 是:何处找这许多婆家?这是个很难答的答案,我们只好付之一笑吧! 饭后,杨督办拿来许多纸,让我们每人随便写几句话留作纪念。我们为 了这一饭之德,更不好推辞,只好每人随便写几句感谢祝贺的话;这一 来把我们女高师的程度都考去了。客厅后面有极幽雅的小园,绿树阴覆 如遮翠幕,遏一极小之茅亭,碧波荡漾,游鱼上下,池心有朝天荷叶, 映日红莲;池旁杨柳树下,有白鹇一双,头藏内颈内,正在酣眠。由树 林中望去,真神仙佳境。我在这里忽然想到一件极悲哀的事,一腔热 泪,夺眶而出,故人何在?旧景虚幻,所留的仅这点触景的回忆,和我 这天涯的飘萍!四围黑云渐渐地包拢来,一轮赤日已隐回去;清风送着 草香荷馨,令人神醉。我们二十余人,掩映出没在这小园中,陡觉园林 生色,草木欣然。我同芗蘅在一片山石上坐着,谈去年今日在北京时的 情景。看看天上云愈堆愈厚,照像馆已有人来了,我们就择一块前有小 泉,后有青山的地方,站着的坐下的照了个像。 照像后,尚有一个铁厂未去参观。我因为精神困倦的缘故,所以同 芗蘅、惠和走到江岸去找船。但这时候江里的风浪很大,天气阴沉,不 久即雨,我不敢去冒险,遂又回到铁厂的应接室休息。里面有茶点有电 扇,我遂躺在睡椅上假寐,略养心神。这时候雨声淅沥,乱洒蕉叶,又 换一幅无聊之景。五时天始霁晴,去参观铁厂的同学已回来,遂一同至 江畔,仍乘武胜轮返武昌。一路风浪甚大,汉江苍碧,一望无际,远眺 云霞灿烂,虹采耀目,江上风景殊觉宜人。我们在甲板上曼声唱《卿 云》之歌,余音萦绕江上,许久不息,临风披襟,心神为之一爽! (六)江新船上的生活 二十人号的清晨,我朦胧中被芗蘅唤醒,遂整理行装,至十时遂乘 车到六码头上船至汉口。下了船我提了自己的提箱,上了江新船。慧 文、永叔她们都住在二层舱,我同芗蘅住在三层舱中房舱六十六号,地 方虽不大,但比较火车是很舒服。连日在湖北精神劳顿,异常困乏。芗 蘅约我去汉口街上买点东西去。我想息一息,遂托她与我买浅蓝夏布。 她走后我闭上房门,把床铺好,遂在床前一个小桌子上与我的朋友纫秋 写信。下午二点钟的时光,船上的客人,已都搬来,人声嘈杂;我脑中 不胜其烦嚣,只好伏在那五尺长的床上觅梦中的生活去。 晚十时开船,芗蘅唤醒我,那时夜寒彻骨,我开了衣箱,找出我的 围巾披上,遂同我们同学到甲板上去。现在船开了已有一点多钟,岸上 明灯闪烁,映在碧苍的江水里,间有一二小划子在里面荡漾着,依稀能 看见竹笠蓑衣的渔翁。慢慢地离开汉口远了,灯光也减了,岸也远了; 只留着一只船载着我们激荡前途。我遂返房舱,在那黯淡的灯光下,与 父亲写信,叙我今天的经过。 二十九号余醒已七时,昨晚在船上睡眠很安适,但精神倦甚,早餐 亦未用,觉头晕目眩,心中万念起伏,欲睡弗能,遂找肖岩同我至甲板 上眺望,只见云峰起伏,远山含烟,风平浪静,波纹如绉。我凭栏同肖 岩谈故邻佳话,旁有一老人倾听,看他的样子,像个名刹的老僧。上午 抵九江,卖磁器的很多,我们同学都提了钱包预备正式的贩货,我买了 一尊观音像,同几个洋妞妞。我下了二层舱见永叔的床上堆满了磁器, 果盘啊!碗碟啊!弥勒佛像啊!我们每个人的磁器合拢来,不知能装几 箱。 下午三时,小孤山已在望,在江心矗然而立,青翠如螺浮江上,临 近楼阁始现,船绕其下,仰望清媚江山,其风景只可意想,不能笔描。 芗蘅回舱取铜箫吹之,觉哀怨幽婉之情,萦绕水面,不绝如缕,舱外星 斗争辉,江风萧瑟,只微波渺茫,浪花上下而已。晚九时抵安庆,买笔 数支后,遂寐。 三十号早,我只觉凉风透窗而入,精神清爽,比昨日已大有兴致, 梳洗后,略用早点,遂偕芗蘅至甲板,眺望江心烟雾迷漫,朦胧中隐着 轮晓日,风景殊佳。见宝珍拿着一本《花月痕》看,她已看完上册。我 素闻这本书的名,但确未看过,乘此无聊中,遂向着宝珍借了,回到房 舱里倒在床上去看。下午到芜湖停船后,我才抛了《花月痕》,到甲板 上来。这时人很多,因为安徽一师的学生也是赴南去参观,恰好这时也 上船来,原来已有武高的同学二十余人。有女乞丐坐着大木盆要钱,木 盆里面像家庭一样,年老的像祖母,中年的像母亲,睡着的像哥哥,母 亲怀里抱着哺乳的小弟弟。我们看着很起了同情,争拿着铜子向她们的 木盆里投去,有投准的,她们喜欢的赶快拿着放在沙锅里,有未投准 的,她们急着向江心里乱抓。卧薪的一个铜子恰好投在睡在木盆里的哥 哥,他陡然的哭起来!他祖母抱起他来向我们鞠躬,表示很感谢的意 思。船开了,木盆也慢慢地划到岸那边去了,我们因为今天下午就到南 京,所以赶快回舱去取拾行装。我并且继续看我的《花月痕》。两点钟 到南京码头下船,仲鲁的皮包被刀子划破不说,一管自来水笔也不翼而 飞了!南京的境象,地很辽阔,比较北京荒凉的多,但空气清鲜,树木 林立,城市有乡村风致,比北京尘土迷目,车马嚣烦,自各有不同。我 们乘着马车,走了约有七八里地,都是除了颓垣坏壁外,就是荒草萋 萋,古木森森,别有一种的感慨发生。经过了东大农业试验场,和东大 女生寄宿舍,遂到督署新街华洋旅馆停车,收拾行装后,与东京和北京 的朋友写几封信去告我的行踪。 (七)南京的几个学校 一 东南大学 三十一号的清晨八点钟,我们乘着车去东大,不想走错了路,后来 又绕回来才找到。东大和南高早已合并,校舍亦在一起;所以我们参观 实在分不出何为大学;何为高师。地址很辽阔,建筑尚有未竣工的,据 云校款下有五万七千的建筑费。我们先到体育馆去参观,规模很大,分 三层,第一层楼下,为器械贮蓄室、洗澡室、换衣室、体育研究室等 处,里边尚未竣工。第二层楼上,即体育房,装着十二个篮子;中间有 帆布一卷悬梁上,如女生上体操时可放下,隔为两间,毫不妨碍。地板 系以七分宽七寸长的木板砌成,清洁,而且不易滑倒,时适普通科练习 队球,参观约三十分钟始至馆前草地,看体育科垒球,系麦克乐先生教 授。孟芳图书馆尚未竣工;我们参观的阅书室比较他处已很大,分中西 两部,每一部有管理一人;迨孟芳图书馆工竣后,即将此阅书室迁入而 加添书籍,稍事扩充,其规模当可与清华颌颃。 农业试验场在校外,由后门可达;约有十顷余,建费共需六千;分 畜牧、园林两部,树木荫森,畦田育碧,大有农家风。中有菊厅一所, 内有中西餐及各种水果、冰淇淋等食物,专为学生消遣宴客。管帐系一 女子;此事殊觉有趣而且清闲。旁有小公园,草花遍植,荷香迎人,有 小山,有清溪,有荷亭,有极短之小桥;应有尽有,精小别致,结构佳 妙之处尤多。由草径过去约百步,有兽医院,有农具陈列所,有牛舍鸡 舍猪舍;因时间匆匆,故未能尽行参观。东大每月经费五十万,学生共 六百余人,女生四十四人,特别生二十九人。校务纯属公开,由学校评 议会,组织行政委员会负责。学制为选科制,规定学分最多每学期二十 ——十二,其中自由可以增减,够一百六十分为毕业,不计年限。学校 中的考试注重平时自修和笔记。学生自治会,皆关于学生生活方面的事 情。集会有英文,国文,文艺,图画,体育,音乐研究会。 东大以学系作主体,暂设下列各系: (1)国文系,(2)英文系,(3)哲学系,(4)历史系,(5) 地学系,(6)法政经济系,(7)数学系(附天文),(8)物理系, (9)化学系,(10)生物系,(11)心理系,(12)教育系,(13) 体育系,(14)农业系,(15)园艺系,(16)畜牧系,(17)病虫 系,(18)农业化学系,(19)机械工程系,(20)会计系,(21)银 行系,(22)工商管理系。每系有研究室。 以有关系的学系,分别性质,先行组成下列各科: (一)文理科,(二)教育科,(三)农科,(四)工科,(五) 商科(在上海)。 另外有推广部如下: (一)校内特别生,(二)通信教授,(三)暑期学校。走马观 花,其大略情形如上述;至其内容组织详则,和学生校内生活,不是在 几个钟头里所能看到的。 二 南京高师的附中和附小 参观完了东大遂到附中,经过了许多(室):化学室、研究室,会 议室,出版室,生物标本用品预备室和附中银行,就到初级中学二年级 去参观,这一点钟是公民;功课也不引人的兴趣,而且又是饭后第一 时,所以我们一组人进去,到惊了不少学生的睡!教室内光线充足,窗 外风景,有青山草田,很能引起学生一种自然美的诱导。初级三年级国 文,见在板壁上写着“鲁有秋胡……”的一段故事,教师在讲台上口讲手 画的津津有味,所以学生在下面,都欣然听着,课堂中的空气,当时能 引起人的精神。我们约参观了有十几分钟。图画教室,装置异常合适, 用途亦很大;满壁画图,可惜无暇细看。图书室很普通,有各种杂志和 报纸。 高级中学二班,初级有三级,一,二,三,共六班,此外尚有两班 四年级生。经费每月四千,学生三百六十人。学生精神比武高附中活 泼,设备亦比武高稍为完全,这是极显明容易看到的。 附小离高师很近,所以我们就走过去;这个学校,我在北京常听说 是小学中最好最新的一处。我今天来,比较的兴味很浓厚;不但我一 人,我们同学心理都是这样。大门是一个旧式的黑漆门,到门房艾一情 先生拿了一张学校的片子给他,让他传去;这个门房很骄傲的样子,把 我们打量一下才进去,这一进去,准有十几分钟才出来,说:“等一 等”。我们这时光站都站累了,就坐在檐下待着,猛抬头见中门上有一 大匾,上边有八个红字:“随地涕吐,罚倒痰盂”。待了又有十分钟,才 出来一位先生,很不高兴的样子——或是我们扰了他的午眠?走出来勉 强的招呼了一下,我们才进去,这时光我们的兴趣,已打消在那二十分 钟的等候里边了。 中门里有学生名牌,白色在校,黑色不在校。右边挂着的是“薛容 七郇磬”。这是有别人见薛容有错处不守规则的时候,可以找七级的教 师郇磬教训他。中间放着一个竹屏,上头有白纸条“此屏已坏,如有人 动,请其赔偿”。 罚倒痰盂,赔偿竹屏,都是铁面严厉的布告!藤工场有各种精巧之 小筐小篮,皆为学生的成绩;我们参观的时候,他们正在上课。有极小 的图书馆博物馆。壁有木板,写着国内要闻数则。 维城院——(昔日女高教务长所捐)中有清洁处,为儿童洗面擦面 处,议事厅,新图书馆等;院中有白兔两只,旁边蹲着两个小朋友,在 那里抚它的毛。院中分级,现已下课,故不克参观教授。 杜威院——(为杜威博士所捐修)。院中有游戏室,音乐室,作业 室;地板异常光采,儿童进去,都要换鞋;所以我们只可在外边瞻望。 出了杜威院,那位领导的先生说“重要的地方都完了,还要看就请自便 吧!”说完扬长而去。我们对于这学校的内容组织,既无从打听,除了 仅知道学生有五百人外,一概都茫然!只好自己找路出来,我们同学都 觉着可笑!这学校招待参观的规则我们莫看见,不知道这种先等二十分 失陪二十分,是该校的招待定例呢,还是参观的太多厌烦了呢,还是那 位先生莫有睡醒呢?这几个问题,在我脑中,现在还萦绕着。那位先生 的官僚气概那样足,如果要是该校的重要人物,岂不是把教育官僚化了 吗? 三 江苏省立第四师范及其附小 六月一号的九时,我们乘着车去四师参观,一路所经的街市,据云 在南京为最热闹,如吉祥街等。到了四师,在门上有“英灵蔚起”,“正 谊明道”的匾,写的异常挺秀,此外尚有横额为“十年树木长风烟”,此 校舍为从前的钟山画院改建,故尚有旧址存在。我们先到应接室,图画 满壁,美丽耀目,玻璃橱内有竹工和国文成绩等陈列。 课务为选科制,分三科,选科范围较大,分国文,英文,技能。学 校组织分教育,事务,训育,每年训育考察,有训育会议。学级编制, 师范五班,预科一班,学生二百四十人,教员五十人。每月经费四万九 千。薪俸重要者一元半,次要者一元。 一年级文字学,系南京文字学家王栋培先生教授。二年级数学教 员,为余先生,系国会议员,讲解明了,磊落有名士风,无官僚气。理 化器械尚敷用,博物教室、标本室、研究室皆在一起,甚方便。标本多 系学生自己采集。校舍中有湖甚清。湖前有话雨轩,极苍老有古风。此 校校舍环境既多古风,故学生精神,比较为不活泼,而对于研究功课比 较苦学。 出了师范的门,就是小学的校舍,距离很近;校地很大,而且遍植 花草,清气宜人;院中有滑下台,小朋友们都活泼泼地在那上边滑下, 顽憨可爱! 参观教授,都是教生实习,态度一望就能看出;高级二年上博物, 教生的年龄,和学生差不多,活泼一堂,每个儿童的脸上,都映着红 霞,现出微微的笑容!高三上国文,教生的态度极不自然,看见我们进 去,更觉不安,在板壁上写字都写不来。我们都觉着抱歉,即刻就退出 去。初级二年级,教生实习国文,态度异常诚恳,把自己的精神完全注 在学生身上,启发儿童的心理和识见,常如一朵花一样的在心里展开。 他在一问一答之中,都含着几分诚意,而在面孔上现出笑容,使学生的 心神,也完全贯注在教师的精神内,发出一种特别的彩色。他们所作的 功课,是给慎级的同级写情,教师问学生一句。就写到板壁上,成了一 封很简单的信。 初级三年级算术,教生同学生的精神很统一,他们共同的作业在极 静的空气里;我们进去未免有点惊破他们的空气。总之在这小学里,完 全是参观教授,而且很令人满意。小学除武昌高师附小,此比较为最 好,学生比武昌活泼;而训育上比较稍逊武高附小。 四 江苏第一女师范及其附小 女学校里特别有一种色采,是优美的表现,一进门就感到种和暖幽 美的空气!我们在应按室里稍待了一会,出来位图书馆管理员(女)带 着我们参观。学级分九班,中学三班,本科四班,预科一班,幼稚师范 一班,学生约有四百余人,每年经费五万余。参观中三的体操,垒球, 教师系体育师范毕业,精神活泼,姿态优美;故学生极有规律而姿势正 确。 参观成绩室,书画甚佳,笔势挺秀,有绣屏数幅,远山含翠,绿树 荫浓,手工很精巧。有一对绣花枕头,亦极尽巧工。标本器械室,设备 在初级师范尚属敷用;特别有烹饪室,结构甚完美、简单。国画教室极 优美,清雅之气,扑人眉宇。娱乐室有各种中西乐具陈列,此外尚有家 事实习室,结构精美,布置井然,有桌椅床铺,镜台围屏。我们去参观 的时光,有几位女同学在那里看书,桌上的鲜花,娇艳解语,作为读书 的伴侣,极有趣。学校布置点缀既尽幽美,学生态度又极其活泼,由竹 篱花间,偶闻歌声抑扬,纱幕低垂,琴声嘹亮,拨动了我游子的心弦! 适在午餐,未得参观教授殊憾! 附小距离师范甚近,幼稚师范和豪养园因时间匆促,未能去参观, 可惜!小学一进门就看见许多牌子,上边写着“上海路”“吴淞区”,一月 以后,变换一次,凡一路中各区颜色皆相同,同他路是异色的;每区内 再分为某级。 学生共三百四十人,经费每年一万。有作业室,游戏室,读书室, 教室内有儿童用书橱。高级学生去参观试验飞机,初级因该校将开游艺 会,去讲演厅表演;我们因来的非时,送返华洋旅馆。晚,陶知行妹 妹,请我们去赴茶话会。 五 金陵大学 校舍建筑规模略同协和医学。分农、商(上海)、文、理、蚕、 林、医、师范等科;学生,大学约三百余人,小学,幼稚合计将千人; 每年经费四十万。参观理化用品标本及研究室之多,约有七八处,分高 级同低级。有气压机可供全校之甩;有炉,利用木屑,烧至六百度,将 木屑中的汁泄出,由汽变水,分析后遂成酒精同油;以此可以研究木屑 中的含有物。化学教员预备室中之药品,已可抵平常学校一校之用;化 学教室中,有雨水管,井水管,煤气管,每二人用一桌,每桌必有此三 管。学生如借用东西,即一玻璃管必记帐,每学期结算一次。此外参观 的;有工业化验室,棉花研究室,电汽化验室,化学分析肥料豆科室, 生物公共卫生科。有一个英国人,给我们讲昆虫学与病理学的关系,蚊 同飞虫的害人。 图书馆的墙,都砌的是明太祖的城墙上的砖,有洪武二十五年的碑 文,和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关壮穆的神像,所藏中西书籍很富。大礼 堂比协和大,为镜框式的舞台形,可容一千人。 已散课,故未能参观教授;天阴欲雨,未能尽兴,匆匆返旅舍。 (八)金陵的古迹 一 鸡鸣寺 由东大参观后,步行游鸡鸣寺。缘途张绿树幕,铺苍苔作毡。慢慢 地上台上(即鸡鸣山),幸而有两旁的杨槐遮赤日,山间的清风拂去炎 热。到了半山已望见鸡鸣寺,隐约现于浓阴中。惠和拉着我坐在路旁的 一块石上稍息。望下去,只见弯曲的成了一道翠幕张满的道。赤日由树 叶的缝里露出,印在地下成了种种的花纹。在那倾斜的浓绿山下,时时 能听到小鸟啁啾,和她们娇脆的笑声,在山里回音,特别觉着响亮!我 同惠和、宝珍并着肩连谈连笑的上山去,约摸十分钟的时间,已到了鸡 鸣寺前,一抬头就看见对面壁上,画着一幅水淹金山寺的图;寺门上有 四个大红字是“皆大欢喜”。进去转了有一二个弯就到了正殿;钟声嘹 亮,香烟萦绕,八大罗汉里边,只有二三个穿着新衣服——金装,其余 都破衣烂裳,愁眉苦眼,有种很伤心的样子!罗汉中同时有幸有不幸 啊! 临窗为玄武湖,碧水荡漾,平静如镜。苍苔绿茵,一望皆青。远山 含烟,氤氲云间。我问庙里的道士,说是:“幕府山。”窗下一望,可摸 着杨柳的顶头,惠风中颤荡着的杨柳,婀娜飘舞,像对着我们鞠躬一 样!湖山青碧,景致潇洒,俯仰之间,只觉心神怡然,融化在宇宙自然 之中。我们六七个人,聚在一桌吃茶,卧薪伏在窗上慢慢地已睡去。我 们同芗蘅谈到北京东岳庙里的鬼,说着津津有味的时候,艾一情先生 说:“天晚了,走吧!”我们遂出了正殿,我临走的时候,向窗下一望, 已披了一层烟云的幕,把湖山风景遮了起来。一路瑟瑟树声,哀婉鸟 语;深黑的林内,蕴蓄着无穷的神秘和阴森。台城的左右,都是革命志 士的坟墓,白杨萧森,英魂赫耀,一腔未洒完的热血,将永埋在黄土的 深处! 二 明陵 六月二号的清晨,我们由华洋旅馆出发,坐着马车去游明陵。一路 乱石满道,破垣颓壁,倾斜路旁;烬余碑瓦,堆成小屋,土人聊避风 雨;一种凄凉荒芜景象,令人不觉发生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行了有三里 路,就到了朱洪武的故宫,现在改为古物陈列室。里边的东西很多,但 没有什么很珍贵的;有宋本业寺嘉定经幢,冶山阴八卦石的说明: “朝天宫宋为天庆观之玄妙观,又改永寿宫;明洪武十七年,赐令 百额朝贺习仪于此,自杨溥以来即为官观。此石传有四世。又传冶山之 清殿下,为明太祖真葬处。石为青石所刻,在美正学堂在东北角治操 场,握得此石。” (还有)方氏荔青轩石刻残石,凤凰台诗碣残石,六朝官内的禁石 础。《凤凰台碑记》节录如下:——“金陵风凰台在聚宝门内花石冈, 南朝宋元嘉中有神爵至,乃置风凰里,起台于山中……台极壮丽,凭临 大江,明初江流徙去,凤去台空,此碑始出土”。此外尚有多种,不暇 细看:有明隆庆井床,旧在聚宝门内五贵桥上;鸡鸣寺甘露井石,铜殿 遗迹,系粤军毁殿时所余,重十八斤,佛十七座;明报思寺塔砖(第八 层),高一尺四寸,宽一尺,为苏泥制,上镌佛像多尊。一大明通行宝 钞铜版;六朝法云寺铜观音像;清瑞云寺古藤狮像,此像神奇如活现; 上坐佛极壮丽活泼,刻工非常精细,高约四尺余。此外有宋朝刀剑数 种,梁光宅寺铸名臣铜像。最令人注意的就是中间所立的方孝儒血迹 碑,据云天阴时血迹鲜赤晶莹;有左宗棠书明靖难忠臣血迹碑记。在此 逗留仅二十分钟,故所得甚少。上述皆当时连看连写,惜未能多留。此 团体旅行之不便处。我出了陈列所的门,她们已都上车,芗蘅仍在车旁 等着我。一路青草遍径,田畦皆碧;快到明陵的时候,已看见石人石 马,倒倾在荒草间,绿树中已能隐约地望着红墙。我们下车走了进去, 青石铺地,苍苔满径,两傍苍松古柏,奇特万状;有治隆唐宋大碑,尚 有美、英、日、俄、法、意六国保存明陵碑。中国古迹而让外人保存, 亦历史怪事。正殿内有明太祖高皇帝像,下颚突出,两耳垂肩,貌极奇 怪,或即所谓帝王像应如此。入深洞,青石已剥消粉碎;洞尽处,一片 倾斜山坡,遍植柏槐;登其上,风声瑟瑟,草虫唧唧,小鸟依然在碧茫 中为数百年的英魂,作哀悼之歌! 三 紫霞洞 循着孝陵的红围墙下,绕至紫金山前,我一个人离了他们,随着个 引路的牧童走去,在崎岖的山石里,浓绿的树荫下,我常发生一种最神 妙幽美的感觉。在那草径里时有黄白蝴蝶翩翩其中,我在野草的叶上捉 了一个,放在我的笔记本里夹着。我正走着,山石崎岖,厌烦极了,觉 着非常干燥,忽然淙淙的水声,由山涧中冲出,汇为小溪,清可鉴底, 映着五色的小石,异常美丽。我遂在一块石头上洗我的手绢,包了一手 绢的小石头。我正要往前走,肖岩在后边说:“等等我。”她来了,我们 俩遂随着牧童去。路经石榴院,遍植榴花,其红如染,落英满地,为此 山特别装点,美丽无比。 牧童说:“看!快到了!”只见一片青翠山峰,岩如玉屏,晶莹可 爱!遇石桥,拾级而上,至半山已可望见寺院,犬闻足音,狂吠不已, 牧童叱之,遂默然去。至紫霞道院,逢一疯道人,是由四川峨嵋山游方 至此。其言语有令人憧的,有令人百思不解的;其疯与否不能辨,但据 牧童说是:“不可理,说起来莫有完”。紫霞道院中有紫霞洞,其深邃阴 凉,令人神清,有瀑布倒挂,宛然白练,纤尘不染,其清华朗润,沁人 心脾!忽有钟声,敲破山中的寂寞,搏动着游子的心弦。飘渺的白云, 也停在青峦。高山流水,兴尽于此。寻旧径,披草莱,回首一望,只见 霞光万道随着暮云慢慢地沉下去了。 四 莫愁湖 进了花岩庵已现着一种清雅风姿,游人甚多,且富雅士。楼阁虽平 列无奇,但英雄事业,美人香草,在湖中图画,莲池风景内,常映着此 种秀媚雄伟,令人感慨靡已!登胜棋楼,有徐中山王的像;两旁的对联 好的很多: 英雄有将相才,浩气钟两朝,可泣可歌,此身合画凌云阁; 美人无脂粉态,湖光鉴千顷,绘声绘影,斯楼不减郁金香。 风景宛当年,淮月同流商女恨; 英雄淘不尽,湖云常为美人留。 六代莺华,并作王侯清净地; 一湖烟水,荡开儿女古今愁。 同惠和又进到西院,四围楼阁,中凿莲池,但已非琼楼绮阁,状极 荒凉!有亭额曰“荷花生日”,两旁的对联是: 时局类残棋,羡他草昧英雄,大地山河赢一著; 佳名传轶乘,对此荷花秋水,美人心迹更双清。 对面有楼不高而敞,额曰“月到风来”,惜隔莲池,对联未能看清 楚。再上为曾公阁,横额为“江天小阁坐人寰”,中悬曾文正公遗像一 幅,对联为: 玳梁燕空,玉座苔移,千古尚留凭吊处; 天际遥青,城头浓翠,一樽来坐画图间。 凭窗一望,镜水平铺,荷花映日,远山含翠,阴木如森,真的古往 今来,英雄美人能有几何?而更能香迹遗千古,事业安天下,则英雄美 人今虽泥灭躯壳,但苟有足令人回忆的,仍然可以在宇宙中永存。余友 纫秋常羡英雄美人!但未知英雄常困草昧,美人罕遇知音,同为天涯憾 事!质之纫秋,以为如何? 壁间有联,如: 红藕花开,打桨人犹夸粉黛; 朱门草没,登楼我自吊英雄。 憾江上石头,抵不住浊流尘梦,柳枝何处,桃叶无踪,转羡他名将 美人,燕息能留千古; 问湖边月色,照过了多少年华,玉树歌余,金莲舞后,收拾这残山 剩水,莺花犹是六朝春。 江山再劫,收拾残局,好凭湖影花光,净洗余氛见休壑;楼阁周 遮,低回灵迹,中有美人名将,平分片席到烟波。莫愁小像,悬徐中王 像后凭湖的楼上,轻盈妙年,俨然国色,盾黛间隐有余恨!旁有联为: 湖水纵无秋,狂客未妨浇竹叶; 美人不知处,化身犹自现莲花。 因尚有雨花台未游,故未能细观湖光花影,殊为长恨。莫愁俗人, 或以为楼阔平淡,荷地无奇,湖光山色,亦不能独擅胜概。但仁者见 仁,智者见智;胸有怀抱的人登临,则大可作毕生逗留!湖光花影,血 泪染江山半片,琼楼绣阁,又何莫非昙花空梦!据古证今,则此雪泥鸿 爪,草草游踪,安知不为后人所凭吊云。 未游秦淮河,未登清凉山,雨花台草厅数间,沙土小石,堆集成 丘。除带回几粒晶洁美颜的石子外,其余金田战绩,本同胞相残,无甚 可叙,省着点笔墨,去奉敬我渴望如醉的西湖罢! (九)浙江的教育 一 浙江第一师范及其附小 六月四号的下午由沪杭车抵沪,博物系的同学住在教育会。但教育 会没有这许多床搭铺,一定要睡地板;我们都觉着不便,遂住在湖山新 旅社。一间房内有两张床,可以住四个人,我就和芗蘅、金环、竹雅住 了一间。晚间无事把《流萤的火焰》录出。五号早八时遂到一师——即 大毒案发现地——参观,一进门即觉阴气森森,自是心理上的作用;至 接待室,同该校招待询谈此案真相,现尚未结束云。我们心理都抱着一 种特别感触,略略把大概参观一下。 这学校是清光绪三十四年设立,名浙江两级师范学堂,民国二年始 改为今名。每年经费三万八千八百二十二元,学生共三百七十六,班次 共八班,预科有两班,一年级师范有两班,二年级有两班,三、四年级 各一班。博物标本室尚完全,多为学生自己所采集;博物陈列室,即成 绩室,有生物、植物、动物模型,同画图、竹工、编工等成绩。图书馆 未进去参观,仅知下午一时开,九时闭而已。作工室,手工器械室,手 工标本室,中以铁器为多。 博物实验室中之设备甚精巧。画图教室,琳琅满目,美不胜收;大 半皆西湖风景。有西洋画研究会,每月展览一次。理化教室设备甚完 全。现化学用器,都置橱内锁闭甚严;因前次毒案中之毒质,系由此取 出故。学生精神活泼,唯面黄肌瘦,因曾服毒新愈的缘故;据云现尚有 五六人仍在医院中。 此校校舍宏壮,而设备异常完全,井然不紊;学生自动力,特别发 达。虽几十分钟内一瞥的成绩,但江浙教育素来闻名;观南京同此地, 知其教育实有可观。 附小在校内,共十二班,高初各六级,学生三百八十人,经费五千 六百八十。教授为教生实习,我们去参观的时候,正是下课;学生精神 活泼,天真烂漫,令人可爱。我本想参观教授,后来湖山新旅社有人打 电话说,有人找我,所以我只可回去。 二 浙江省立女子师范及其附小 学校建筑情形甚古老,为资本家的旧居,每月租金三百元。招待室 两旁壁上,有许多奖状同褒状,鹄候了有几分钟,遂入招待室。成绩室 绣工最佳!尤有特色的就是曾在万国博览会得第一的《巴拿玛运河》, 尚有《雷峰夕照》,景致俨然与雷峰真景无差分毫。其他木工、编花、 图画、书法,皆极有可观。此校学生共三百二十人。经费,小学在内约 三万余;师范六班,中学二班。本二年级分东西两级,皆上国文;本三 上几何;壁上有横额题为:“人淡如菊”。左为礼堂,兼音乐教室,我们 参观的时候,正上“音乐通论”;教师讲得很清楚。院中凿石为洞,幽深 清凉,遍植修竹;有四五女同学,坐其下观书,浓阴笼罩,俨然画图 中。中学一年级上文法,一(疑为“二”,编者注)年级上作文,三年级 上代数,为女教员教授,沿途中参观学校,女教员上课,此为第一次遇 见。理化用品陈列室,女学校设备比较皆多不完备,但此校设备已大有 可观,理化教室桌凳亦比较合适;三四年级分组实习,另有公共用品。 中学学生,皆年幼而比较活泼,在教室中亦自动力发达,发问很 多;女学校我以为以此为最佳。 附小下课,唯见学生在院中玩绳环,及滑下台,旁有女教员数人, 在此保护指导。蒙养园尚未下课,遂去蒙养园参观。分五个桌子教授, 每一桌有六人;有认数码的,有穿珠的,都是四五岁的小孩。低着头默 默地作她们的工作。有一极美而极活泼之小孩,眉黛如画,桃腮欲滴, 我爱极,俯吻其墨染的短发!孝颜笑着报我一下,拉着我的手到一个画 图的桌上(看)小孩随意画,有画狗的,有画兔的;画下的居多是怪 样。我们笑,小孩也笑。我们出来,无他处可参观,遂乘车返旅馆。浙 江为了西湖的缘故,只参观了这两个学校。 我出了校门上了车的时候,第一组参观团的许先生跑来递给我一封 信,原来是由北京纫秋寄来的。以下就是我的西湖生活,也就是我参观 的目的;我将要把一切抛去,静着心去领略西湖的妙处。 (十)西湖的风景 (另有诗独咏西湖,题为《烟水余影》,登《诗学》刊十一期) 西湖风景,我怀慕渴望已非一日;在学校我的朋友多是浙江人,往 往月下花前,谈西湖名胜,辄令我神游梦寐;在那时“西湖”已深深地镌 印在我的心里,种着很深的苗。所以当时我能把心神都化在那里,在细 纹的湖水里,反映出我的影子;我才知道不是梦境的虚幻。但我在西湖 逗留了五六天,所得的印影,都如电光一瞬;现在想起来,依然是梦 境,所余的仅仅一点模糊回忆。我现在幽居在山城里,窗外雨声淅沥, 恼人愁怀;欹斜花影,反映纸上;我披卷握管,预备把我的回忆和当时 情形,写在纸上;但这是最令我胆怯的。我的心异常的懦弱,竟使我写 不下去。这时候我接到君宇的一封信,他这信是和我谈风景的,中有一 段和我现在濡毫难下的情形相同: “本来人与宇宙,感着的不见得说得出,说出的不见得写得出;口 头与笔端所表示的,绝不是兴感的整个。就像我自己,跑遍了半个地 球,国内东部各省都走过了。山水之美虽都历历犹在目中,但是要以口 或笔来形容它们,我总是做不出。有时我也找得最好的诗句,恨笔不在 手底不能写出来,然而就是当时笔在手边又何尝写得出呢?好的诗句, 是念不出的,更是写不出的;好的风景是画不出的,更是描不出。越是 诗人,越多兴感,越觉得描写技短,又何怪你觉你游过的景物不可写出 呢?然而我总愿世人应得把他的才能志愿,将宇宙一切图画了出来。你 不笑这是个永不能达的妄想吗?” 这信内说的非常透彻,但我准不能为西湖而搁笔,只好尽我的能力 做去。 六月五号的下午,我们去游西湖。一望湖水潋滟,一片空明,千峰 紫翠;冠山为寺,架木作亭,楼台烟雨,绮丽清幽;昔日观画图恐西湖 不如画,今乃知画何足以尽西湖?我们坐着小艇慢慢划着;微风过处, 金鳞涌 ,烈日反映,幻作异彩。只见碧波茫茫,云天苍苍,远山含 翠,若烟若雾;一支小艇飘荡着如登仙境。我们同学都衣裳翩跹,意欲 凌仙;惠和穿着极薄的绛纱,永叔服着一套绡裳,映在碧波中未尝不与 西子增色!慧文向划船的要了桨,想自己撑,但不料反退了回去;我们 都笑了起来!两岸绿树之影,映在湖中,碧嫩欲滴,我们一齐都唱起 《杏花村》来,协着水中反应,声如玉磬。柳扬水面,映着阳光万点, 如绢上的云霓宝钻,撤手一幅彩光万道(图)。美哉!西子。 我们到了苏堤东,有洲,洲旁有三塔影入洲中,就是“三潭印 月。”船拢岸上陆,为“小瀛洲”;四围碧树阴豪,如遮绿幕,回亭水 上,横匾为“饮渌”,联为“一桥虚待山光补,片席平分潭影清”。过假山 有亭,横匾为三亭字“亭亭亭”,联为“至此地空邀明月,问谁家秋思, 吹残玉笛到三更?记故乡亦有仙潭,看一样湖光,添得石桥长九曲”。 此处如: 波上平临三塔影, 湖中倒映一轮秋。 四面山光湖水,相映皆碧;中有三塔,内分三潭,青山映潭,潭水 印月,宇宙之美,即非中秋来此,俯仰之间都是良辰佳景。几排疏柳 中,可以望见断桥残雪;几扇翠屏里,可以看着“雷峰夕照”。仰视青天 白云,潭水映影,顿现我像;惜无明月对我,斟酒当歌!莲荷摇曳其 上,游鱼游荡于下,小艇一只,撑破荷叶,缓缓渡来,人耶?仙耶?, 东坡咏西湖有句: “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 别样红。” 诚然!不到其处,不知古人写景之妙。我来恰在六月(但非阴 历),虽荷花未映日,而莲叶接天,一望皆碧。返故道上船,有月门额 曰“竹径通幽。”我拉了金环进去一望,只见青竹撑天,曲折九回,从篱 中能望见湖水,其明如镜。尚有明孝贤祠,卧薪说无奇,故牺牲不去 看。上船又至白云庵,清高宗题为漪园。净慈寺里有运木古井,济颠当 日曾在此运木,留在井中的。老和尚给我们把烛系在绳端放下去看,真 是一块木头在里边。 “南屏晚钟”,南屏在净慈寺之后,正对着苏堤,寺钟一动,山谷皆 应。据说是济公的显圣处,因为他曾在净慈寺做过书记。雷峰塔在净慈 寺前,现已倾塌中空,我同孝颜,披蒙茸,拂苍苔,拾级登雷峰,乱石 堆集,悬石欲坠。“俗传这里的砖作炉灶可集福,所以现在的砖都被人 拿去”,这是慧文告我说的。我只觉四面风来,摇摇欲倒;吹我衣襟, 翩然欲飞,阴沉之气扑入欲咽。俯望西湖,银光灿烂。塔为绛色,矗立 于碧绿里,反映在湖水中,而其美丽更在夕照时。昔有姓雷的筑庵于 此,后吴越王妃黄氏,就此处建塔,遂名雷峰塔。俗传青白两蛇,镇压 塔下,此塔现已倾颓,苟白蛇有能,想早已腾空选去? “花港观鱼”,在“映波”和“锁澜”二桥的中间,池中有大金鱼,以饼 作饵,鱼始现出。茅亭上遍植藤萝,景致幽雅,卧薪在这里请我们吃 茶;清凉草香,令人心醉。竹篱外隐约能看见游人的衣杉飘动。上船后 到红栎山在,俗称高庄,两旁竹高丈余,风过处瑟瑟作声,有一种特别 的韵调。我们在高庄的后门等船,只见一支白帆的小艇,慢慢地由断桥 下撑来;我眼睛只望着这小船;忽然卧薪在后边叫我去看她买的香珠。 从这里上船到水竹居,俗叫刘庄,在秀隐桥西,是香山刘学询所建。它 的风景佳处,可以在联语中看出: 山色湖光,倒影浑成天上下; 花明柳暗,闻香不辨路西东。 泉石亦经纶,揽全湖多少楼台,试大开绮户,偏倚雕栏,对西子新 装,如此文章真美丽; 琴尊容啸做,游佳日联翩裙屐,有万树琪花,四围岚翠,话天台轶 事,本来家世即神仙。 其亭台楼阁花草之美,为湖上庄墅的第一;有藏书处叫望山楼,登 其上觉一湾碧水,万叠青山,看烟云变态,共风月清淡,并可以领略万 壑中的涛声,六桥间的烟景。“湖心亭”是明朝知府孙孟建的,初名“振 鹭亭”,清圣祖题“静观万类”楼。如明月一轮镌入碧青,如微云一朵, 点上河汉;翼然水面,恰在湖心。有“静观万类,天然图画”八字,为清 圣祖御书。有联为: 春水绿浮珠一颗, 夕阳红湿地三弓。 游毕“湖心亭”,遂棹归桨;云山模糊,幕烟朦胧;像撤了满天的红 霞,被罩着西子,愈增其艳,真是浓妆。(忽有)一种激昂的歌声入 耳,陡觉心胸辛酸;半天西湖揽胜凭吊,感慨甚多!迨暮霭迷漫,蓦地 一片的时候,我的心又沉在深深地悲哀之渊里。湖水深,恨无穷!幸万 灯辉煌,已抵第一码头,拢船上岸,无精打采地回了我们住的旅社。这 是第一天游的西湖,在此暂且收束吧。 六月六号上午参观女师,下午仍游西湖。仍由第一码头上船,过卧 龙桥。两岸杨树丝丝,芦草瑟瑟,野花一阵阵的香味,送拂襟头;平湖 似镜,时闻小鸟啁啾婉转;俨然置身碧玉池内,映影皆绿。舍舟上陆, 有船夫给我们引路,一直向灵隐去。两旁松柏杉杨,茂然萌森,如张绿 幕。苍苔草径中时有贞节牌坊,和某府某堂之墓道;由黄土小道,蜿蜒 而上,则累累皆荒冢。幽深的环境里常有小鸟婉转唱歌,似安慰千古的 孤魂,声极凄凉。慢步同芗蘅、惠和联袂相偕。青石铺道,绿阴林下, 时有瀑布如挂练,激在小石间,发出极自然的韵调,其声淙淙,清凉芬 香,日影映地,仅见花纹零乱。惠和谈她们家乡惠山的风景与我听。走 了约有五六里,已到灵隐寺的山门。只见两旁古树参天,青碧一片;奇 峰特峙,流水环周。旁有理公塔,上为理公岩;晋时西僧慧理至杭,登 山见怪石森立,千态各出,曾云:“此中天竺国,灵鹫峰之小岭,不知 何年飞来?”后遂名飞来峰,亦呼灵鹫峰。山石不杂土壤,山势若浮若 悬;小隙中时(见)生瘦藤古木,都是抱石合皮;云霞横生,孔穴贯 达。山壁间满镌佛像,盈千累万不计其数,大小粗细,其工不一。洞在 山腹,桥当洞口;度桥进洞里,只见岩崖空幻,石骨玲珑,乳泉滴沥, 韵音清心,名“玉乳洞”,又叫“一线天”;香烟萦绕,供铜佛一尊,和尚 以长杆,指岩顶裂缝,可见一线天色,故叫“一线天”。静同、永叔在洞 外摄一影留念。我们又向前行,清溪边,山岩下,石形奇秀,卓立林 间;此地风景殊佳,遂同金环、芗蘅在此摄一影,我斜蹲在山峰上,脚 下有清泉一股,白石磷磷突然而起。山侧有放生池,池下为冷泉亭,即 八景中的“冷泉猿啸”。亭旁联语甚多,有左文襄公一联为: 在山本清泉,自源头冷起; 入世皆幻峰,从天外飞来。 这亭高不倍寻,广不累大,振前搜胜,真为神仙境地。春天即花碧 草香,可以导和纳粹,畅入怀抱;夏天即风冷泉亭可以蠲烦消暑,兴我 幽情;秋冬即山树作盖,岩石为屏,另有一种悲歌激昂的状况。我在亭 栏上俯望清溪内怪石昂藏,流泉湍急,游鱼喷沫,碧藻澄鲜;望着飞来 峰峭峻嵯岈,宛如一朵千叶莲花,望奇莫名——,亭下为石门涧,涧旁 有壑雷亭,东为“春淙亭”。 云林寺——即灵隐寺,在冷泉的北面,晋僧慧理建;现在系清初僧 宏礼重建,为西湖名刹。人正殿见佛高数丈,跪着许多小和尚,两旁的 大和尚都披着袈裟,坐着念经。这种生活,亦有趣味,但他们念经时心 未必能专一吧?老和尚木鱼一敲,手中拿着的乐器也叮当的奏起来,念 经的声音,也特别洪亮。寺左有罗汉堂,内里有五百个罗汉,也是男女 老幼,千态万状,以笑容可掬,慈眉善眼的居多数。灵隐寺的对殿,有 一副对联是: 胜境重新,门前峰列如屏,未必飞来不飞去; 优游若昔,亭畔水清可掬,漫论泉冷与泉温。 天竺韬光,天色已暮,容后游;遂乘洋车去岳坟,路经栖霞岭,桃 溪。岳王庙在栖霞岭下,金碧辉煌,系重建未久,仰庄严之像,不觉凛 然。联语甚多,兹择三联,为: 暇日矢忠心,千古仰军人矩; 栖霞新庙貌,万方拜中国英雄。 专制杀英雄,干载何人雪国耻? 横流遍宇宙,九州无地哭忠魂。 忠孝节义,卒于一门,间拔南宋伤心史; 祠石乞尝蒸,昭乎四祀,可绝西湖堕泪碑。 寺左有启忠祠,祀岳父母,旁有五侯及五夫人祠;精忠墓在寺内, 其树木皆向南,秦桧、王氏铸铁像,背缚跪于墓前;门联为: 宋室忠臣留此冢, 岳家母教重如山。 有精忠柏,相传为岳坟柏树历久变石,真的碧血丹心,草木亦为之 感动吗?出岳王庙,见湖内泊一帆船,中坐一人,绝类纫秋!询之诸 友,亦谓极像。下船渡跨虹桥已望见苏小的墓!所谓“英雄侠骨儿女柔 情”又点缀在湖山图画中。旁为鉴湖秋(瑾)墓,草径荒凉,侠气犹 存。卧薪说:“这是女界的英雄,我们后生应该行全礼”。我们很恭敬地 行了三鞠躬的礼!佳联很多,如: 浙东西冤狱成三,前岳后于,浩气英风侠女子; 湖南北高峰有两,残山剩水,惊魂血泪葬斯人。 共和五载竞前功,英名直抗罗兰,欧亚东西,烈女双烈。 风雨□□还慧业,扌不土重依武穆,湖山今古,秋社千秋。慧文拜 谒了秋瑾墓,要去玉泉看金鱼;我们说,天晚了明天再游。后来,我见 她很热心的要去,我们遂把船划到清涟寺。御书为“清涟禅寺”。进门为 大雄宝殿,殿后有方地二——即玉泉,清澈鉴底,有五色大鱼数百,映 日金鳞耀目,美丽无比!再进内有珍珠泉,再进为鱼乐国,大鱼约有三 尺许,以石击之,一翻身,水花四溅。上有洗心亭,凭栏投饵,此为最 佳。遂掉归舟,时暮霭笼罩,高歌一曲,余音缭绕水面;晚风拂面,胸 襟皆清;此种清凉福几生修到? 昨夜十时余我伏在电灯底下,给北京的朋友写信,写完我正要归 寝,忽然渐渐沥沥的落起雨来,洒在芭蕉叶上,奏出很凄凉的音韵。这 时景色渐黯淡起来,电灯也惨然无光。由窗外看出去只见黑漆漆一片, 雨愈下愈大,我想到一切的旧事,都浮在我的心阈里,烦恼极了。最令 我挂念的,就是雨要不止,明天怎样游西湖呢?果然恨事,今天早晨到 下午雨犹未止,且愈下愈大,今日的西湖是不能去了,未免扫兴。并且 我们有极短的规定;耽误一天,西湖就少游一天,这是多么可惜的事 啊?一直到八号的下午,雨稍止,我才能再见到西湖。别后的怅惘是多 么幽怨啊?幸而又能三次与西湖把晤。只见细雨朦朦,湖水微绉,烟雾 成霞,山岚抹黛。东坡有诗咏西湖初雨:“水光潋滟晴偏好,山色空朦 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可知西湖之晴雨皆为佳 艳;我不禁欣喜,能看到雨后的西湖:望去如云如烟,似山非山;如月 光射到梨花时,由楼上望梨花后之美人,其美在隐约间。船抵葛岭拢 岸。葛岭在宝石山西,相传为葛洪炼丹处。上船后雨已止,唯径湿草 滑;花草欣然,欲滴露珠;路旁有荒冢,覆满青碧,旁有白泉涌出,其 声淙淙。过“兰若精舍”,再进杨柳夹道,槐青松香,满山苍翠。岩间有 大瀑布冲下,声犹裂帛,洁如绡练。对面有奇峰峙立,俨如一石砌成, 上有“嘻雨亭”,一望满湖风景,翠峦如屏;苏堤杨柳,犹自随风飘舞, 历历如涌眼底。有联为:“雨后山光分外青,喜看湖水浓于碧”。在此仰 视则红旭一轮,俯窥则翠峦千叠,诚为宇宙内之奇观,愈登愈高至顽石 亭,无奇可叙。“揽灿亭”有联为:“江痕斜界东西浙,山色都收内外 湖。”能望见全湖,风景历历如画,钱塘如带,横系天边。再上有石 碑,额曰;“渥丹养素”,中有古葛岭院,即葛洪住处。再进为玉泉殿, 旁有抱朴庐——抱朴,葛洪之别号。再上为炼丹台,石洞中供葛仙像。 登炼丹台,已能全望钱塘。在湖中的小舟,宛如凫鹅游泳;四围碧青, 拥护仙寰。有联为:“岭上白云千万片,时闻鸾鹤下仙坛”。再上为“观 光”,有联为:“晓日初升,荡得山色湖光,试登绝顶;仙人何处,剩有 石台丹井,来结闲缘”。此处有关内侯葛洪像。有碑曰初阳台,地处高 朗,最宜远眺,每岁十月朔日,可观月日并升。朝吞旭日,夜纳归蟾, 湖光浅碧,层峦矗立;登其上,俯视岩下,烟云由脚下生,风声瑟瑟, 殊畏衣薄!开旷心胸,无负披荆棘,出岩砾之苦。葛岭左有“智果寺”, 寺旁有杨云友女史墓;南有“云龛亭”,联有:“雾鬓云裳曾入梦,柳塘 花屿对是亭。”下葛岭即命船至孤山,一屿耸立,四无依联,又名孤 屿;环山迭翠,如列屏几案,一镜平湖,澄波千顷;踞全湖之胜,而能 爽然四眺。为林和靖隐处,有“放鹤亭”,“巢居阁”,“林下亭”诸胜。那 时我极目水云,由低莲内看游鸥;昂首霄汉,想从林亭中放鹤归;处士 风流不羁,看破人生真谛,梅妻鹤子,是真能自乐其生。想当年红梅百 本,雪鹤一双,潇洒艳福,谁能比此?“巢居阁”后为林处士墓,有吴唯 信题联最佳: 坟草年年一度青,梅花无主自飘零; 定知魂在梅花上,只有春风唤得醒。 墓旁有鹤冢,其形俨然如岳家父子(坟),墓后壁上镌“孤山一片 云”五字。后有赵公祠及财神庙。林处士墓侧,马菊香墓前,即为冯小 青墓。小青薄命,遗憾千秋。西湖胜景,春花秋月皆为赏心悦目之行乐 地,但小青葬孤山,遂与西湖另辟一凄凉境界。读其诗如:“新妆竟与 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瘦影自怜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其哀 怨悲婉,我欲为小青大哭。但我今日能凭吊孤冢,怀想美人在夕阳青紫 之间者,抑天之不成就小青于当时,正成就小青于千古。 杨庄为前清杨士琦的别业,现属严姓;风景珠佳,有眷属在内。在 客厅稍息吃茶后,遂到西泠印社,内祀丁敬,为印学浙派所宗,丁仁叶 铭吴隐王寿祺所创立;内有假山小池,结构精巧。由草径中看见石上镌 有“清心佳境”四字,遍植修篁,上有茅亭。再上为仰贤亭,豁然开朗, 风景幽秀;水中有石刊“西泠印社”四字,旁有敬身先生石像,有石碑, 上刊: “古极龙泓像,描来影欲流;看碑伸鹤颈,柱杖坐苔矾。世外隐君 子,人间大布衣,似寻蝌蚪文,苍颉庙中题。”(袁枚题) 再进有茅亭,名曰“剔藓”。再上即为“观乐楼”,及“四照阁”,阁上 有叶翰仙女史所撰: 面面为情,环水抱山山抱水; 心心相印,因人传地地传人。 此外尚有泉唐丁不识所撰一联: 亚字阑, 字墙,丁字箔,心字香,翼然井然,咸宜左右;东瞰 日,西瞰月,南瞰山,北瞰水,高也明也,宛在中央。 壁间无名诗一首: 搔首乾坤几醉醒,年来游屐未曾停;双柑斗酒孤山路,一片风云护 落星。 六桥三竺两模糊,野鹤寒梅一屿孤,删尽繁华归淡泊,寥寥千载一 林逋。 山顶荷池,颇宜消夏;湖中风景,此为最佳,因俯瞰环眺,在在皆 为胜境,竹韵荷香,总是雅人深致。 公园即行宫改建,复阁回廊,周环相通,凿石为基,削岩成壁,道 水成池,植花成幄,以湖山自然之胜,略加人工,其富艳可想。渡桥登 山,到后边宜殿建山上,含岩石于殿中,注清泉于座下,一室之中,山 水奇观毕具。左右高楼,近可挹湖光,远可以吞山色,惜现多倾颓,已 非旧观。 “平湖秋月”,为十景中之一,前临外湖,旁构重轩,曲栏画槛,直 挹波际;想秋月圆时其风景之美,始能全现;乍视觉一湖朦潋激,几栏 回廊,是无足奇。额曰:“湖天一碧。”有彭玉麟一联为: 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寥花疏,白苹秋老; 把酒对琼楼玉宇,莫孤负天心月到,水面风来。 平湖秋月,来时非秋更无月,故无景;断桥残雪,来时非冬更无 雪,故无景;草径中虫鸣,湖岸傍蛙叫;暮夜风清,飘荡湖中,凝眸望 去,俨然海上仙山,隐约恍惚于缥渺虚无之间;望岸上明灯千盏,我又 归繁华境地,作无味敷衍的生活,非我所欲的生活啊! 湖上风景,已游其大概,唯异境在山中人迹罕至之处;故今日之 游,舍船用竹轿,游行万岩中,希望探窥深幽间的妙处。缘着内湖,白 堤,过卧龙山在、白莲祠面抵葛岑山脚。时天气阴沉,空气清爽,两旁 杨柳,碧绿夹道,落花铺地,鸟语如簧,竹轿拂杨披柳,隐约望之,俨 然人入画图中!坐轿中不如地行舒适,且无谈伴,幸蝉声抑杨林间,如 慰我的沉闷!过玛瑙寺未入内,在此能望见初阳台上顶;黄牛蜘蹰于芳 草中间;石像已生满苔藓,倒卧草中;在在皆为极雅致之风景。绕岳庙 栖霞岭到香山小洞,小湖碧青四环,岸上柳,湖中影,一样碧绿,人影 反映亦浸成绿色;俨然游于翠玉浴池!有殿供金佛数尊;洞中供观世 音;建于洞壁上,玉乳下滴,幽深清凉;令人生惧心!旁有小楼数间, 为夏日避暑地,清凉如秋。上轿过清溪稻田,万顷青碧;野花小草间, 时有白黄蛱蝶飞舞其间。路旁峭岩削壁,万骨嶙峋,山势既高,故轿行 亦慢;上下振动的速度遂增加。枫叶朱染,映在碧绿的林内,红艳可 爱!山坡有花,白黄相间;问轿夫,他说是栗子花。轿抵紫云洞落下; 有石坊,额曰“紫云胜境”,有联为“灵鬼灵山风马云车历历,一丘一壑 玉阶凉夜忄音忄音”。缘石阶上去,有寺名“智禅寺”,再进为大雄宝 殿,旁有小门,额曰“洞天福地”,进小门陡觉阴深幽凉,顿使罗衣生 寒。缘怪石下去,峭耸嵌空,奇崖削壁,色如暮云凝紫,几疑身人仙 府!从洞口下石级二十余,镜如堂,内外明朗;岩间玉乳滴沥,声如玉 磬;空中石楼倒垂,上设峻槛;拾级上在岩洞中供西方三圣神像,张颂 元题“云根净土”于其上。中有泉方可三尺,水极清澈,深不可测, 名“七宝泉”。石上满生苍苔,油绿可爱。此洞状既幽深,石都嶙峋;清 凉澈骨,寒沁胸襟,真夏季的福地。西湖山中妙景,此其一。壁上石刊 诗数首,择一录如下: 黄龙带左栖霞右,牝洞居然居路中,未可鸣鞭过弗入,春风坐似拂 秋风。 下山时在稻田中有一碧头红嘴的小鸟,在水里喝水,见我们轿子过 去,它走近两步向我点点头,飞着向碧林中去了!小鸟啊!你认识的故 人吗?在我有家乡梅树的枯枝上,我在前二年曾看见一支碧头红嘴的小 鸟,在那里啁啾;一天,就飞去永没有再回来;今天这小鸟似非似是, 令我不解!但宇宙间事物只可遇之无意中,又何必斤斤然去计较是非 呢?当时引起我不少的感想来——我只顾想着这最虚无飘渺的幻想,已 经过了灵隐寺,一直上韬光去。一路落花沉涧,鸟语如簧,竹韵涛声, 别饶风致!缘石阶曲折而上,有石亭额匾“韬光”两字。再登为韬光禅 寺,入内有引水处,金莲池鹤岭,风景幽雅,读书其中,真能足迹不到 城市。再上为吕金攸宗祠,两峰夹峙,翠螺如黛。再上为观海楼,有高 宗御书“云岑日观”,有骆宾王之“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登此真觉 海阔天空,别开眼界。再上为炼丹台,有吕仙洞,嵌“丹崖空洞”四字。 崖下有水,点滴如乳泉,有老和尚向我们谈吕洞宾故事,颇津津有味。 云烟苍茫,风高衣寒;身体摇摇欲坠,儿欲飞去!真是“岭树湖云沉足 底,江潮海日上眉端”;依稀能看见一线沧海。北高峰我本欲去,后惠 和说:“不用去吧,太高了!”下山时,枫叶遍落山涧,红艳可爱!我择 了几叶夹到书里。林中徐步,翠幕下甚觉清凉。壑雷亭前瀑布,因雨后 更觉美丽,有联如: 飞瀑停水,迹在名山偏耐冷; 巨雷纵壑,心如止水总无惊。 据卧薪告我,北高峰上有景晖亭,亭中有碑,人登其上,如入云 中,四面风拂,袖袂生寒,望见西湖如丸,钱塘江已全如了掌。十二时 我们在灵隐寺旁的饭店,略吃点点心;吃完饭后遂乘轿到天竺去。先到 下天竺,自灵隐寺至天门,周围数十里,两山相夹,峦岫重裹,林壑之 美,实聚于下天竺。入内香烟萦绕,嗅之欲醉,有许多太太们拿着香烛 进香。观音殿上有仙山一座,上有多神,男女皆有;再进为大佛殿,有 子孙娘娘神,龛前有许多小孩。庙前有无数香铺,想都是很兴旺的生 意!一路上进香的妇女,都联络不绝于道,或坐轿或走。中天竺距下天 竺约一里路,法真寺中有池碧青,(有鱼)非金鱼似鲫鱼,长约尺许, 亦皆五色。上天竺我们因为都是庙和佛殿,并且听轿夫说和中天竺、下 天竺相同,所以我们决计不去上天竺,去龙井山去。 当我轿子过那青翠的山时,我不禁觉着我现时的心太繁杂了,充满 了人间的污点同烦闷;我想在西湖的山川里,一濯我二十年来沾染的人 间污点。但我的心是最懦弱不过的;我的身体是不自由的。为了白发的 双亲,期望和爱恋,我只得在那万恶的深渊里浮沉去、人间的丝已缚得 我紧紧地;我斩不断我天性中的爱恋啊!万绿丛中我在轿里想着,这许 多风景,也是一时的印痕,如电光一般的过去了;离合聚散,都在这一 瞥里;明天我将要别了我永久爱恋的西湖去。白香山说:“未能抛得杭 州去,一半勾留为此湖。”我不禁也感到这种痛苦;愿留着我未画的西 湖,作我他日的逗留。 两岸稻田秧穗,一束束在水的浅处浸着。前面屏着青翠的山,旁边 临着碧绿的泉;天上啊?人间?每一个枝头,都留我一点粉屑碎了的心 在里边。过路里鸡龙山的中间,有庙正在唱戏,观者很多。时时能看见 草里的荒冢,山坡下有几间瓦房,小鸡都散在坡下的草地上觅食,其间 花香扑鼻,水声淙淙,竹韵瑟瑟,这好景在我的脑海里已堆集成好几 层;所以使我更觉着模糊。不觉已到龙井,亭曰“过豁亭”,有泉自山巅 冲下,汇成小溪,绿萍满覆,旁有茅屋数间。抵龙井寺,遂下轿,见墅 上碑字已模糊不能辨,再进,匾为“引人入胜”,壁上有“风篁余 韵”,“爱其瑰青”,皆高宗御笔。圆洞中出泉,激成瀑布,如练下奔, 井水供品茶用,有“钟灵毓秀”刊石上,有“龙泉试茗”刊其崖顶,山石成 阶,琢自天成。有极大山洞,石洁如玉,雨后润泽欲滴。右行有小亭, 有康有为题“江湖一勺亭”;茶树尚在狮子峰,距此尚有二里遥。至小亭 稍息,茶淡而香,亭上可观西湖之一角,白银一片,民房如鳞;清风徐 来,心胸皆醉,竹韵冷然,如置身清凉画图中。 轿行山下,蜿蜒而上,俯视下方,云烟脚底;至绝顶,同学辈皆下 轿步行,隐约碧绿中衣衫鲜丽。抵烟霞洞,旁有石极光滑,皆山水浸泽 的缘故。绿槐修竹,张天如幕。(沿)阶级登其顶有“烟霞此地多”五字 嵌石壁内,有诗刊石上:“初入烟霞片乱无,老僧学信住茅屋;往来三 十余年后,琼岛瑶台曲径铺。久仰名山幽境寻,六旬有二惯登临;自来 小住清阁课,煮茗浇花乐更深。”壁皆满刊佛像,如飞来峰,有洞甚 深,轿夫云内有蛇,故未敢进去。壁刊“天留胜地”四字。再上为“陟屺 亭”,有联为“得来山水奇观,与君选胜;对此烟霞佳景,使我思亲”。 山壁上有:“佛地诗情。”登此一望,群峦列笏,迎风长啸;修竹万竿, 幽寂高岑;我觉西湖各风景,此为我最爱。有“吸江亭”,旁有题词 为:“学信开土新辟一亭,自烟霞洞凿石通径而上;远吞山光,俯挹江 潮,往来空气呼吸可通,请题客额,以吸江称之。”有联为“四大空中独 留云往,一峰缺处远看潮来”。远望旭日出海,江湖涌金,晓雾成霞, 山岚抹黛。烟云冉冉,生于脚下;幽壑深林,风景特殊;我不禁留恋久 之。下有双栖冢,系周兑积与其夫人金凤藻女士合葬于此。再上为师复 墓,师复为世界语学者,社会主义宣传者,创晦鸣学舍世界语研究会, 发刊《民声》杂志,后呕血死,葬于此地。有卧狮阁,因匆匆下未探其 秘,至恫口,有慧文同孝琪购茶。我拾级下,俯望万绿荫遮,烟霞丛 生,瀑流喷薄,坠玉飞珠,涧水深幽,调笙鼓瑟,仰视可摸罗松之末, 飘渺入云。那时我的灵魂不禁出云霄而凌驾烟霞,冉冉扶摇直上!再上 为南高峰,为经济时间,未暇登其巅。乘轿过夕岚亭,对面为“南高揽 胜”,登南高必经之途。时已夕阳西下,赤日已敛其光辉,清风徐来, 胸襟豁然开朗;山坡下有白羊游于碧草间,山崖中有鸡觅食稻粟,有携 筐村女,其清艳不带俗像,岂亦西湖之钟秀欤? 大仁寺内有石屋洞,壁刊“印心石屋”;洞门嵌“沧海浮螺”,崖如刀 削,嶙峋作顶,上刊无数佛像。池中有青红小石,晶莹可爱,水清可鉴 底,有二飞仙,系裸体女神,面相向嵌两壁顶上。有汇真泉,再上有乾 坤洞小石屋,奇石卧地,圆滑可鉴;再上为青龙洞,蜿蜒深入;唯惜时 间已暮,故未能尽兴探奇,今回忆之殊甚怅怅!出此洞,一路秀峰削 立,小溪横流。抵定慧禅寺,山门有石塔旁立,高约五尺。无山不青, 无水不韵;石涧中涌泉,喧声如西子呢喃!于荫清凉,杜鹃啁啾;美景 皆是,惜我无生花妙笔。佛殿内有方池,宽长各二尺,水取之不竭,亦 不溢出,名“虎跑泉”。壁上东坡题诗,已模糊,不过尚可观其大概, 为: “紫李黄瓜村路香,乌纱白葛道衣裳;凉避门野寺松荫,转欹枕风 轩梦长。因病得闲殊不恶,心安是约更无方;道人不惜阶前水,惜与匏 樽自去尝。” 后有济祖道院。再进为紫金罗汉阿那尊者济公佛祖的塔。游完至亭 稍息,略品虎跑清泉,遂出寺。一路风来夜寒,碧崖翠峦皆笼罩在烟云 中。蝉声喧谷,山林欲眠,湖水苍碧,雷峰默立中;崖中隐约间吐出烟 云,遮遍湖中。暮云四合,晚景模糊;山水烟云浑成一片。我在共游四 次,而湖光山色,峰峦迭翠,在在皆觉恋人。我在船中只觉着山色依 依,尚知不舍;湖水漾漾,宛若留人;可怜我“征途行色惨风烟,祖帐 离声咽管弦”,“处处回首何堪恋,就中难别是湖边。”(可)把白香山 别西湖的诗,拿来表我当时的情形。 (十一)一瞥中的上海 六月十号的早晨,我们坐了船到“三潭印月”照一个全体像,作为此 次旅行团的纪念,藉此又和西湖把晤了一小时。返旅馆后收拾东西,用 午餐已十一时;餐后乘车到车站。武高的同学,恰巧也是同天到上海, 我们遂挂了一辆车。在车里很愉快地谈天,惠和给我口述《红泪影》的 始末,永叔听着津津有味,遂同金环借了去看。当时车里静寂了许久。 我闲着无聊的很,遂蜷伏在车上睡去,想想西湖的影片,验验我的脑海 里印了许多?这样很模糊地睡去,到了下午四时,芗蘅才喊我起来,同 到车外的扶拦上看风景。这样遂把时间慢慢地挨延过去。下午七时到上 海,寄宿在女青年会;已有家事工组的同学王郑两君接我们去。女青年 会很方便,并且招待的也好,有一个小姑娘伏侍我们;我们的生活也就 稍为因地方变更了一点。 上海的天气热极,十一号的上午,商务印书馆的招待黄警顽先生已 来领导我们去参观上海的学校。我们因为上海的体育学校比较多;所以 我们参观的学校,居多是体育学校。第一个就是中国女子体育学校,距 离昆山路很远,在西门林荫路精武体育会内;是个私立学校,在光绪三 十四年秋季开办,统计先后共毕业十三次。凡高小毕业就可投考,是个 中等程度的性质。所授科目分学、术两部分,就是理论和技术两部分; 并余外注重音学,修业年限是二年毕业,经费一学期两千多(自费收 入),支出约三千;教员共十三位,女教员五位,舞蹈三人,体操两 人。现学生共四十名,分两班教授;我们去参观的时候正上英文,课堂 在楼上,拿布屏分作两间;现在校舍正在建筑,此系暂时借住,故一切 甚杂乱无章。操场、网球场都是同精武会共用,有拿竹子作下的盾阵, 中心为小亭;这也是中国国技的一门。 参观完中国女子体操学校以后,我们就到体育师范参观去;因考试 温课,故不能参观上课。这是个比较很有名的学校,我们耳鼓里常听见 人说,所以我们特别注意。设备的器械,同女高同;尚有窗梯水平杠等 没有;体育房比较女高宽而短,木板刊地较为合适。有两班学生四十余 人;课程亦分理论和技术,性质是中等程度,毕业期限从前是二年,现 亦改为三年。外国学校,比较特别清洁,而校舍四围的风景特别美丽。 校园中网球场,碧草平铺,如绒毡然。树木荫森,风景甚佳,有小水 池,金鱼数头,游泳其中。 沪江女子体育专门学校,在上海西门唐家湾小菜场南首,地址甚 小,大概可以够住;性质系高等专门,以中学毕业者为合格,期限是二 年毕业,一年分两学期;现分一年级二年级,每级共四十名,每年春秋 二季,各招生一次。科目亦分理论同技术。开办尚未及半年,今年正月 才开课,现仅有学生二十四人,经费每月两千元。章程上的预定,皆按 学期实行;教员选择亦甚严格,均富有学识及经验者。据主事孙和宾 云,办体育学校在上海很困难,同行的阻力和妒忌很厉害,所以他日日 都是在奋斗之中勉力!学生上课无论技术、理论都一律着操衣,雄赳赳 地很有点气概。参观国文上古诗。壁上遍挂矫正姿势的基本体操图。参 观器械室,仅几种简单的轻器械,饭厅同栉沐室在一块,尚属清洁。操 场在学校对面,拿竹席把上面左右四围都遮起来,非常清凉,系租借民 地用的。孙和宾先生令他们的学生,表演二十分钟的舞蹈给我们看:二 年级是“雁舞”、“黄莺舞”;一年级表演“蝴蝶舞”同“形意舞”,成绩很 好。苟此校能抱着他那最完善的宗旨继续下去,即体育人才将来产出, 必校他处为佳。 中华武术会附设体育师范同公共运动场,此外尚有妇孺运动会,无 可述者。遂至务本女学参观,学生共五百余,中学四班,高小四班,小 学四班;职教员,中学十七人,女十二人,小学九人,女教员十五人。 经费,中学七七三○,小学五六三七。地址很大,系女校长。参观体育 教授,教员姿态太软,宜于教舞蹈,不宜教体操;教师姿势太快,不能 正确,故学生之姿势大半无一个正确的,下肢运动太多,胸腹两部分无 运动,故学生多为狭胸弓背,腹部挺出。中学学生,看去像高等小学的 学生,成绩既佳,且甚活泼;画画尤以桐乡严蔚然女士为最佳!校园亦 很别致巧小;在此用午餐后,遂到第二师范吉参观。 第二师范学校,我们先到的是卫生模型展览会,中有花柳病的全体 模型,脑充血之各种模型,设备很完全。学生共三百二十,中有女生十 人。学级编制一部五班,中有预科一班,二部一班。常年经费连小学四 万余。课堂同实验室相连。本二上国语,系北高毕业生教授,端坐在椅 上,拿北京话谈故事,听起来和他的神气很像游艺园说大鼓书的。体育 馆刚竣工,尚未布置好,共分楼上下两层。学生精神活泼,对于体育甚 有兴味研究,所以能产出王庚君之富于研究体、音(者),而在体育界 将来必大有贡献!其所著小学体育教授法规现正在付印中。 美术专门学校。为武进刘海粟先生创办,民国元年起至今已二十 年,校址共分三院:第一院西门白云观,二院西门林荫路口,三院上海 林荫路底。分西洋画科,高等师范科,中国画科,雕塑科,工艺图案 科。西洋画科修业期四年,初级师范为二年,其余都是三年。学生二百 八十六人,十年度经费为五万二千元。学生课外研究有各种集会,如书 学研究会,乐学研究会,工艺美术研究会,文学研究会,画学研究会, 舞蹈研究会,讲演会等。我们参观裸体写生,是从外边雇的女子,每月 二十元的酬金。补习教育有函授学校,系美术附设。 在上海除参观学校外,蒙黄警顽先生导领参观商务印书馆,他的组 织是股份有限公司,现已二十余年,资本金五百万元。分印刷所,编辑 所,发行所三大机关,每所又设有所长,总理一切事务。我们到印刷 所,在招待室略稍息用茶后,遂参观各处,规模很大,占地约七十余 亩,布置极为完备,有印刷工场四,铁工厂,铸工场,各种制造工厂十 余处,均系极大之厂屋。各种制造工场十余处,水塔一座,可常储二万 加伦之清水。女工哺乳室专为女工有小儿哺乳之用;此外尚有花园同聚 院,亦清洁而幽雅。自制机器陈列室,陈列机器各种,皆该所自制品, 印刷所工友计男子二千五百余人,女子五百余人,此外零件杂工复不下 千余人;尚另联有高等技师,及专门学者。并附设有尚公学校,及养真 幼稚园,商业补习学校,毕业后可在本公司服务。因时间关系,仅参观 大概而已。 上海地方繁华嚣乱,简直一片闹声的沙漠罢了!所以我除了参观了 几个学校,和买一点东西外,我就在女青年会伏着看书。我半分的留恋 都莫有,对于这闹声的沙漠。 (十二)海轮的生活 我好容易盼到是今天下午上船去——六月十五号。我觉着异常的高 兴,宛如我去西湖一样。下午乘着小船渡到黄浦江,因为颖州船在浦东 停着。这船是明天清晨才开往青岛去,所以今天晚上还是住在船上;我 们包了一个舱,比较的还减轻点痛苦。热气腾沸,煤炭铺满了甲板,令 人感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我和芗蘅住了一间房舱,把行李收拾后,遂 把那圆形的窗打开,让换换这清鲜空气。我们遂锁了门,到甲板上换空 气;看小船都在那风浪中挣着进行,我们看见险极了!望黄浦江岸上的 灯光辉煌,像缀了一列的夜光珠。江上帆船、海船都一列的排着,红灯 绿灯在波光中闪烁着,映出一道光路,照在我的眼帘内。现时暮色苍 茫,包围着黑暗之神临到。我觉着很怅惘,遂回到我那六尺长四尺宽的 官舱内寻那飘泊的梦去。 今日(十六日)我从迷惘的梦中醒来,从那圆窗中望去,白烟氤 氲,雾气沉沉,把一片黄浦江,撑了一支白罗的幕帐,一切的船只都锁 在那白雾中间。我梳洗后(到)甲板上去看看,只见一提提的黑煤由浦 东往船上挑,黑脸黑手的苦工可怜极了!那时西北角涌来一阵阵的黑云 都阴沉沉底陷在最沉闷的幕下!果然没一刻,倾盆的大雨下起来!把甲 板上煤冲了个干净。待了一会,我回到房舱去躺着,但无聊极了,只好 把《小说月报》拿出来看看;听着窗外雨声淅沥,杂着各种噪音,一阵 阵都送入我耳鼓。十二时,船慢慢地开驶了!遂到甲板上望着吴淞,乘 风破浪地向目的地进行去。下午六时已入海,稍觉簸荡,尚不十分的痛 苦,一埋首我又回到睡乡找生涯去。晚上一点钟的时候,我醒来睁开 眼,开了房舱都静静地在觅香甜的梦哩;残淡的电灯(光)印在我的脸 上,耳中只听到船走的声音,我脑筋非常的清楚,清醒。夜寒了,我加 了一层毡子盖上,闭着眼凝神的静养着。我忽然想到我毕业后,也一样 同在这大海里的波浪危险一样。神秘的人生啊!将奈何?我负着这莫大 的恐惧,去敲那社会的门呵…… 十七号早晨,梳洗后我出了舱门,一望水天相接,青翠的海水,激 着白色的浪花,荡着鱼鳞般的波纹;这是何等的伟大美丽啊?俄而太阳 出来,映着碧波,幻出万道银光,直射人我的眼帘。波涛滚滚,破浪直 进。我遂把日记本拿到甲板上写着。我同惠和又谈到北京的 妹情形, 她非常的焦忧!俄而孝颜来叫我回到房舱去吃饼干去。用午餐后睡得二 小时,醒来时只见芗蘅同慧文下棋。下午起大雾,船行甚慢;我不觉的 发生了无数感慨!晚十二时船停多时,因雾大,不能前进的缘故;同学 都头晕呕吐,我同芗蘅倒非常舒适。 十八号,早晨,向海上一望,白雾漫漫,船仍不能开驶,同学大半 皆面黄肌瘦,状态极其狼狈。海中浪花翻激,有水母游泳其中。十二时 已抵青岛,风景殊佳;下船时大雨倾盆,衣单天寒,此种滋味,真第一 次领略。到青岛这天,正是端午节,我们住到了东华旅社的楼上。 (十三)图画中的青岛 青岛的风景,我已听见过朋友告诉我,所以早就深印在脑海中,我 常常在理想中有一个青岛据着,但和实际上的青岛是一点也不同。六月 十九号的清晨,我们坐着马车去参观:一路风景之美俨然图画,前有碧 青的大海,后背翠螺的山峰;两旁小树,剪的非常整齐,嫩绿可爱。洋 式的楼上,都是绛黄色的房顶,覆满了紫的藤,红的花,绿的草。道路 的清洁,较东交民巷之外国租地,尤讲究。在青岛的街上走,和游园一 样的舒适。 青岛私立中学校,今年四月二十号开学,为刘子山先生所创办,地 址同经费,皆刘先生所捐助;刘先生系东莱银行股董云。校舍建于海 滨,空气清鲜,风景优美;学生在此读书,诚不知几生修到?至接待室 楼上,极目远眺,俯望大海荡漾,青翠一碧,红瓦如鳞,间有绿树荫 蒙,较登黄鹤楼望长江,风景甚殊。学生皆一律着黑色制服,学生精神 稍欠活泼,课堂内异常严肃。共有一班学生四十余人,分两组,AB两 组,英文和算术,学生外籍者多,内地人甚少。教室光线充足,清洁, 壁作西湖色,故不伤目力。寝室在搂上,每屋约可住五六人,皆一律铁 床,覆以白毯,整齐清洁之至。举目一望,水天一色。海光山色,云霞 满目;想当夜阑人静时,凭窗远眺,对此美景,当不忍负此佳景在黑甜 乡中!一幅图画包围着,其日夜之静养,当可产生几个大诗人大文豪! 青波荡漾,云山苍茫,由窗中望去,有清溪,有小桥,有山有树, 碧荫如幕,朱房碧水,隐约其中。学生客厅,以围屏障之,隔为游艺 室,有乒乓房。 此校虽系初办,但职员皆异常热心;青岛中学,仅此一处,故我甚 望该校日益发达!青岛教育,实利赖之。由此校出门坐车,路经树林, 成坡形,两旁树木荫森,碧绿可爱,时闻花香鸟语,入耳清脆可听。俄 而至日本中学,门如宫门成圆形,大理石作柱石,以花纹砌地。此校共 四百人,有五级,经费每年十二万。学生下课上课以喇叭伪号,精神异 常活泼!设备甚完全,在山东采集的动物标本最多。据云此校之设备, 比日本国内之中学校为更完全。物理化学实验室,设备亦完全。武道场 ——即体育房,分两部分,中间一部分为柔道,外边为剑击,柔道之地 板有弹性,可免危险,旁有洗澡室、脱衣室。画图教室,壁上有各种油 画,风景皆青岛本地风景。露天操场,设备完全,有水平杠,铁杠,眺 高架等……。 大礼堂兼音乐教室;壁上挂历代帝王像,中悬“天壤无穷”四字。略 一参观遂到日本女学校去。 日本青岛高等女学校,建于大正六百十七年,学生三百余,共分八 班,每班分两组,此外尚有补习科;经费每年七万。博物同理科器械室 同实验室相连,设备极完全,与女高师同。作法教室,即家事实习室, 铺席于地,有一块深色之木窗,离地约有二尺,中有一花瓶,插花按季 节;门外有铁茶具一,有假垫二。日本的女子教育,是专为做成贤妻良 母的;所以缝纫、烹饪特别注重。体操场甚大,正上课,学生精神活 泼,姿势正确;这一点中国学生,我参观一周(所见),几无一校能比 得上;此次远东失败诚然!史地标本室,有上古时代至今日之模型。寄 宿舍有洗面室、理发室、浴室、阅览室、面会室、病室、储藏室,楼下 有炊事室。寄宿处同讲堂间隔,不在一处。胶济商埠屠兽场,已成立二 十年,德人所建,共需八十四万马克,现为中日合办,有机器做冰室, 细菌检验室,藏肉室,设备甚完全,皆分部分宰割,日可宰数百头,以 铁钻罩于牛(或猪羊)首,以锤一击即死,然后解剖为各部分,分售于 外,或做成罐头售于国外,以国外售者为最多。并有陈列室,陈列各种 成绩在内。据云六时内可宰牛八百五十头,猪羊一千头。 下午三时出发游青岛名胜,一路至龙江路,路甚平坦,两旁杨柳荫 浓,日本中学学生在道旁赛跑,有几个体育教员,一路监督。于此见日 本人对于体育之热诚,无怪其在远东运动会夺得标旗了。 海上烟雾迷漫,浪花一层层推来,激石成白花,淙淙可听;至德国 炮台,草地有两个外国人,睡着呼吸空气。其上有个炮台,转到树林 后,拾级而下,有炮台密室,中有机器,可转炮眼的方向,以前此地系 禁地。兵房建于地下,我们都执着烛进去,满地皆水,尚有烂木,堆在 地下;再进去,有德兵煮好之牛肉一锅,现尚保存为古迹。中有汽锅汽 炉,皆已锈绿不堪。登炮台一望,大海青碧,中有小岛,上建一灯塔, 即青岛是。 第一公园,风景甚美,两旁遍植樱花,叫樱花路;中有忠魂碑,系 日本为其阵亡兵士所建。惟尽属人工,故无甚曲折。又至外国茔,皆为 极美丽之石镌,上有各种花纹,同刊成之人物。凡雕工良者,多被日本 人拿去,尚有掘去痕迹。有中国女子坟,系一广东人,同德国人结婚, 死后葬此。以铁栏栏之,上刻一极美之女像,手拈玫瑰花一枝,含笑低 首,西装而中国人的面貌。旁有两个女神,长着翅,可惜一个手臂已击 断。坟上花香扑鼻,蛱蝶纷飞,较我国之荒冢凄凉,别有风致。似觉泉 下人可含笑静眠,无感着惨凄的景象。 参观督办公署,同省长行辕,即昔日德人之领事馆,建筑之美,莫 可形容,灯皆极美丽之流苏,毯皆极绒厚之花纹,玻璃砖砌地,云母石 作顶,壁悬极美丽之风景画。有花房,有跳舞场。种种花样之帐幔垂 地,寂寂无声,不禁令人生一种今昔之感。 青岛地既傍海,且可直泊岸,故在商业上极便利;一下轮船即可直 接上火车,此天津、上海不如青岛。但航权操之外人手,上岸者又都是 外国货,在我国的利益殊无可图。教育私立学校最宜,因青岛为特别区 域,对于济南不能脱离,不能混合,故经费甚困难,不易开办,现拟办 青岛大学云。 森林有三十英里,青岛海水多,河水少,森林可以为间接取水用。 北方山枯,有森林可润泽空气,又可加美风景;但民多砍伐,只好每年 多植。 在青岛逗留约一日,由青岛私立中学,转来女高师拍来电报,令我 们从速回去行毕业式,所以我们只好赶回去。晚上私立中学校,给我们 开欢迎会,我因头痛未去。日本女子高等学校,给我们送来糖果数种, 第一组来的时候,曾请她们聚餐,因为我们走的匆忙,故给我们送东西 来;这也是友谊周到处。 (十四)匆忙中的济南 六月二十号的早晨八时,我们遂上了胶济车,到济南去;我又埋首 去睡。芗蘅在梦中唤醒我,同我谈那将来的事情,和我们到社会上去的 困难。下午八时到济南,我们到山东女师范寄宿,适值她们开送别会, 因为有毕业的学生。我一路强挣精神,到此已身疲力竭,不能强再支 持;不料金环得了脑贫血,请了齐鲁大学医科的医生来看,吃了点药 水,打了一针,才好点。一晚都朦胧着,我身上发热,我想或者明天不 能起来! 二十一号勉强起床,我上午未去参观;下午去游大明湖。 大明湖,我常听永叔说风景不错,所以我想未得和西湖一样,或者 也有点特别风韵,勉强支持去品评它去。到湖边一望,芦草绿浓,风过 处,一片瑟瑟声。在芦苇的缝里,或可看一点很浊的湖水。我当时就觉 着失望!我们雇扁舟先到历下亭,两旁都芦草,中间有三个船宽的一条 绿水。到历下亭,亭中有石碑,乾隆题着“渔歌隔浦远,桥影卧波湾”; 有轩,联为“抱榭石泉流添几分人影衣香风月都教山水占;凭栏鱼鸟过 睹四面柳塘莲溆渔樵还让鹭鸥来。”写的风景未免太佳,但可惜吹的只 吹,而大明湖,固俨然自守其为朴素之村女,不作明媚之西子。“万迭 鱼鳞漾空碧,千丸佛髻拥遥青”,这两句是实写,大明湖的佳处,就在 望中有千佛山。“云蓝水碧之间看杨柳楼台荷花世界,树绿山青而外认 圣贤桑梓齐鲁封疆”,写大明湖偏借重孔子和封疆,是遮饰语。 由此到汇泉寺,有妇人(苏州)烧香,使我猛忆到天竺路上!内有 弥勒佛一尊,现在改为武术教育讲习所。无景,只壁上有“靠天吃 饭”石。出此到张公祠,供前清山东巡抚张曜;“伟绩竟黄河两岸昆仑东 至海,崇祠壮青岱遥连鹊华近凭湖”,写景写实。有一件为民的事,百 姓绝不致忘德的。民国以来的大人物,眼睛只在地位高、洋钱多,将来 只好多铸几尊铁像供奉吧!此外尚有北极阁等,因天晚亦无好景,仅闻 芦苇瑟瑟而已,惠和促令返棹,遂满载荷香而归。登岸一望,不见湖 水,只见芦苇摇曳。徐世光题历下亭:“最好是秋月圆时春晴雪后”,惜 哉!我来既非秋月圆时,又非春晴雪后:冒然评之,当然大明湖有几分 不服气吧! 返女师后,整顿行装,又购无数的玻璃字镇和玻璃丝,遂于翌日乘 律浦车返京。匆匆游踪,遂告结束。返京后,情景依然;回思种种,恍 如梦境之难可追忆;仅脑海中荡漾着几幅很模糊的影片而已。 假期中乘窗前花影,晶洁月色,暇来握管追忆,模糊恍惚中,成此 余影。脑海中堆集既多,不免淆乱,一切廖误,尚祈见者见谅!作后所 以发表于此者,藉以答好友质询,及(向)学校中报告。 龙潭之滨 细雨蒙蒙里,骑着驴儿踏上了龙潭道。 雨珠也解人意,只像沙霰一般落着,湿了的是崎岖不乎的青石山 路。半山岭的桃花正开着,一堆一堆远望去像青空中叠浮的桃色云;又 像一个翠玉的篮儿里,满盛着红白的花。烟雾迷漫中,似一幅粉纱,轻 轻地笼罩了青翠的山峰和卧崖。 谁都是悄悄地,只听见得得的蹄声。回头看芸,我不禁笑了,她垂 鞭踏蹬,昂首挺胸的像个马上的英雄;虽然这是一幅美丽柔媚的图画, 不是黄沙无垠的战场。 天边絮云一块块叠重着,雨丝被风吹着像细柳飘拂。远山翠碧如 黛。如削的山峰里,涌出的乳泉,汇成我驴蹄下一池清水。我骑在驴背 上,望着这如画的河山,似醉似痴,轻轻颤动我心弦的凄音;往事如 梦,不禁对着这高山流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惭愧我既不会画,又不能诗,只任着秀丽的山水由我眼底逝去,像 一只口衔落花的燕子,飞掠进深林。这边是悬崖,那边是深涧,狭道上 满是崎岖的青石,明滑如镜,苍苔盈寸;因之驴蹄踏上去一步一滑!远 远望去似乎人在削壁上高悬着。危险极了,我劝芸下来,驴交给驴夫牵 着,我俩携着手一跳一窜的走着。四围望见什么,只有笔锋般的山峰像 屏风一样环峙着:涧底淙淙流水碎玉般声音,好听似月下深林,晚风吹 送来的环 声。跨过了几个山峰,渡过了几池流水,远远地就听见有一 种声音,不是檐前金铃玉铎那样清悠意远,不是短笛洞箫那样凄哀情 深,差堪比拟像云深处回绕的春雷,似近又远,似远又近的在这山峰间 蕴蓄着。芸和我正走在一块悬岩上,她紧握住我的手说:“蒲,这是什 么声音?”我莫回答她:抬头望见几块高岩上,已站满了人,疏疏洒洒 像天上的小星般密布着。苹在高处招手叫我,她说:“快来看龙潭!”在 众人欢呼声中,我蜘蹰不能向前:我已想着那里是一个令我意伤的境 地,无论它是雄壮还是柔美。 一步一步慢腾腾的走到苹站着的那块岩石上,那春雷般的声音更响 亮了。我俯首一望,身上很迅速的感到一种清冷,这清冷,由皮肤直浸 入我的心,包裹了我整个的灵魂。 这便是龙潭,两个青碧的岩石中间,汹诵着一朵一片的絮云,它是 比银还晶洁,比雪还皎白;一朵一朵的由这个山层飞下那个山层,一片 一片由这个深涧飘到那个深涧。它像山灵的白袍,它像水神的银须;我 意想它是翠屏上的一幅水珠帘,我意想它是裁剪下的一匹白绫。但是它 都不能比拟,它似乎是一条银白色的蛟龙在深涧底回旋,它回旋中有无 数的仙云拥护,有无数的天乐齐鸣! 我痴立在岩石上不动,看它瞬息万变,听它钟鼓并鸣。一朵白云飞 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溅,莫有了!一片雪絮飘来了,只在青石上一掠, 不见了!我站在最下的一层,抬起头可以看见上三层飞涛的壮观:到了 这最后一层遂汇聚成一池碧澄的潭水,是一池清可见底,光能鉴人的泉 水。 在这种情形下,我不知心头感到的是欣慰,还是凄酸?我轻渺像晴 空中一缕烟线,不知是飘浮在天上还是人间?空洞洞的不知我自己是 谁?谁是我自己?同来的游伴我也觉着她们都生了翅儿在云天上翱翔, 那淡紫浅粉的羽衣,点缀在这般湖山画里,真不辨是神是仙了。 我的眼不能再看什么了,只见白云一片一片由深涧中乱飞!我的耳 不能再听什么了,只听春雷轰轰在山坳里回旋!世界什么都莫有,连我 都莫有,只有涛声絮云,只有潭水涧松。 芸和苹都跑在山上去照像。掉在水里的人的嘻笑声,才将我神驰的 灵魂唤回来。我自己环视了一周山峰,俯视了一遍深潭,我低低喊着母 亲,向着西方的彩云默祷!我觉着二十余年的尘梦,如今也应该一醒; 近来悲惨的境遇,凄伤的身世,也应该找个结束。萍踪浪迹十余年漂泊 天涯,难道人间莫有一块高峰,一池清溪,作我埋骨之地。如今这絮云 堆中,只要我一动足,就可脱解了这人间的樊篱羁系;从此逍遥飘渺和 晚风追逐。 我向着她们望了望,我的足已走到岩石的齿缘上再有一步我就可离 此尘世,在这洁白的潭水中,谫浣一下这颗尘沙蒙蔽的小心,忽然后边 似乎有人牵着我的衣襟,回头一看芸紧皱着眉峰瞪视着我。 “走罢,到山后去玩玩。”她说着牵了我就转过一个山峰,她和我并 坐在一块石头上。我现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遥远的地方把自己找回 来,想到刚才的事又喜又怨,热泪不禁夺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记, 那山峰下的一块岩石,那块岩石上我曾惊悟了二十余年的幻梦,像水云 那样无凭呵! 可惜我不是独游,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个眉月伴疏 星的月夜,来到这里,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写的境地。白云絮飞的瀑布, 在月下看着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钟鼓齐鸣的涛声,在月下。听着一定要 美到不敢听。这时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里,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谁也 不知道,谁也想不到:那时芸或者也无力再阻挠我的清兴! 雨已停了,阳光揭起云幕悄悄在窥人;偶然间来到山野的我们,终 于要归去。我不忍再看龙潭,遂同芸、苹走下山来,走远了,那春雷般 似近似远的声音依然回绕在耳畔。 翠峦清潭畔的石床 黄昏时候汽车停到万寿山,揆已雇好驴在那里等着。梅隐许久不骑 驴了,很迅速的跨上鞍去,一扬鞭驴子的四蹄已飞跑起来,几乎把她翻 下来,我的驴腿上有点伤不能跑,连走快都不能,幸而好是游山不是赶 路,走快走慢莫关系。 这条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马路上,两傍的垂柳常系拂着我的 鬓角,迎面吹着五月的和风,夹着野花的清香。翠绿的远山望去像几个 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桥下流过,似琴弦在月下弹出的凄音,碧清的池 塘,水底平铺着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风吹起一弧一弧的皱纹,里边倒影 着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杨荫里,黄墙碧瓦的官房,点缀着这一条 芳草萋萋的古道。 经过颐和园围墙时,静悄悄除了风涛声外,便是那啼尽兴亡恨事的 暮鸦,在苍松古柏的枝头悲啼着。 他们的驴儿都走的很快,转过了粉墙,看见梅隐和揆并骑赛跑;一 转弯掩映在一带松林里,连铃声衣影都听不见看不见了。我在后边慢慢 让驴儿一拐一拐的走着,我想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尘沙飞落之间, 错错落落遗留下这几点蹄痕,已是烟水因缘,又哪可让他迅速的轻易度 过,而不仔细咀嚼呢!人间的驻停,只是一凝眸,无论如何繁缛绮丽的 事境,只是昙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们转入松林一样渺茫,一样虚 无。 在一片松林里,我看见两头驴儿在地上吃草,驴夫靠在一颗树上蹲 着吸潮烟,梅隐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干;见我来了他们跑过来替我宠 住驴,让我下来。这是一个墓地,中间芳草离离,放着一个大石桌几个 小石凳,被风雨腐蚀已经是久历风尘的样子。坟头共有三个,青草长了 有一尺多高;四围遍植松柏,前边有一个石碑牌坊,字迹已模糊不辨, 不知是否奖励节孝的?如今我见了坟墓,常起一种非喜非哀的感觉;愈 见的坟墓多,我烦滞的心境愈开旷;虽然我和他们无一面之缘,但我远 远望见这黑色的最后一幕时,我总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隐见我立在这不相识的墓头发呆,她轻轻拍着我肩说:“回 来!”揆立在我面前微笑了。那时驴夫已将驴鞍理好,我回头望了望这 不相识的墓,骑上驴走了。他们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们疲倦是驴们疲 倦了,因之我这拐驴有和他们并驾齐驰的机会。这时暮色已很苍茫,四 面迷蒙的山岚,不知前有多少路?后有多少路;那烟雾中轻笼的不知是 山峰还是树林?凉风吹去我积年的沙尘,尤其是吹去我近来的愁恨,使 我投入这大自然的母怀中沉醉。 惟自然可美化一切,可净化一切,这时驴背上的我,心里充满了静 妙神微的颤动;一鞭斜阳,得得蹄声中,我是个无忧无虑的骄儿。 大概是七点多钟,我们的驴儿停在卧佛寺门前,两行古柏萧森一道 石坡欹斜,庄严黄红色的穹门,恰恰笼罩在那素锦千林,红霞一幕之 中。我踱过一道蜂腰桥,底下有碧绿的水,潜游着龙眼红鱼,像燕掠般 在水藻间穿插。过了一个小门,望见一大块岩石,狰狞像一个卧着的狮 子,岩石旁有一个小亭,小亭四周,遍环着白杨,暮云里蝉声风声噪成 一片。 走过几个院落,依稀还经过一个方形的水池,就到了我们住的地 方,我们住的地方是龙王堂。龙王堂前边是一眼望不透的森林,森林中 漏着一个小圆洞,白天射着太阳,晚上照着月亮;后边是山,是不能测 量的高山,那山上可以望见景山和北京城。 刚洗完脸,辛院的诸友都来看我,带来的糖果,便成了招待他们的 茶点;在这里逢到,特别感着朴实的滋味,似乎我们都有几分乡村真诚 的遗风。吃完饭,我回来时,许多人伏在石栏上拿面包喂鱼,这个鱼池 比门前那个澄清,鱼儿也长的美丽。看了一回鱼,我们许多人出了卧佛 寺,由小路抄到寺后上山去,揆叫了一个卖汽水点心的跟着,想寻着一 个风景好的地方时,在月亮底下开野餐会。这时候瞑色苍茫,远树浓荫 郁蓊,夜风萧萧瑟瑟,梅隐和揆走着大路,我和云便在乱岩上跳蹿,苔 深石滑,跌了不晓的有多少次。经过一个水涧,他们许多人悬崖上走, 我和云便走下了涧底,水不深,而碧清可爱,淙淙的水声,在深涧中听 着依稀似嫠妇夜啼。几次回首望月,她依然模糊,被轻云遮着;但微微 的清光由云缝中泄漏,并不如星夜那么漆黑不辨。前边有一块圆石,晶 莹如玉,石下又汇集着一池清水。我喜欢极了,刚想爬上去,不料一不 小心,跌在水里把鞋袜都湿了!他们在崖上,拍着手笑起来,我的脸大 概是红了,幸而在夜间他们不曾看见;云由岩石上踏过来才将我拖出水 池。 抬头望悬崖削壁之上,郁郁阴森的树林里掩映着几点灯光,夜神翅 下的景致,愈觉的神妙深邃,冷静凄淡;这时候无论什么事我都能放得 下超得过,将我的心轻轻底捧献给这黑衣的夜神。我们的足步声笑语 声,惊的眠在枝上的宿鸟也做不成好梦,抖颤着在黑暗中乱飞,似乎静 夜旷野爆发了地雷,震得山中林木,如喊杀一般的纷乱和颤噤!前边大 概是村庄人家罢,隐隐有犬吠的声音,由那片深林中传出。 爬到山巅时,凉风习习,将衣角和短发都(吹)起来。我立在一块 石床上,抬头望青苍削岩,乳泉一滴滴,由山缝岩隙中流下去,俯视飞 瀑流湍,听着像一个系着小铃的白兔儿,在涧底奔跑一般,清冷冷忽远 忽近那样好听。我望望云幕中的月儿,依然露着半面窥探,不肯把团圆 赐给人间这般痴望的人们。这时候,揆来请我去吃点心,我们的聚餐会 遂在那个峰上开了。这个会开的并不快活,各人都懒松松不能十分作 兴,月儿呢模模糊糊似乎用泪眼望着我们。梅隐躺在草上唱着很凄凉的 歌,真令人愁肠百结;揆将头伏在膝上,不知他是听她姐姐唱歌,还是 膜首顶礼和默祷?这样夜里,不知什么紧压着我们的心,不能像往日那 样狂放浪吟,解怀痛饮? 陪着他们坐了有几分钟,我悄悄的逃席了。一个人坐在那边石床 上,听水涧底的声音,对面阴浓萧森的树林里,隐隐现出房顶;冷静静 像死一般笼罩了宇宙。不幸在这非人间的,深碧而飘渺的清潭,映出我 迷离恍惚的尘影;我卧在石床上,仰首望着模糊泪痕的月儿,静听着清 脆激越的水声,和远处梅隐凄凉入云的歌声,这时候我心头涌来的凄 酸,真愿在这般月夜深山里尽兴痛哭;只恨我连这都不能,依然和在人 间一样要压着泪倒流回去。蓬勃的悲痛,还让它埋葬在心坎中去辗转低 吟!而这颗心恰和林梢月色,一样的迷离惨淡,悲情荡漾! 云轻轻走到我身傍,凄(然)的望着我!我遂起来和云跨过这个山 峰,忽然眼前发现了一块绿油油的草地。我们遂拣了一块斜玻,坐在上 边。面前有一颗松树,月儿正在树影中映出,下边深涧万丈,水流的声 音已听不见;只有草虫和风声,更现的静寂中的振荡是这般阴森可怕! 我们坐在这里,想不出什么话配在这里谈,而随便的话更不愿在这里 谈。这真是最神秘的夜呵!我的心更较清冷,经这度潭水涛声洗涤之 后。 夜深了,远处已隐隐听见鸡鸣,露冷夜寒,穿着单衣已有点颤栗, 我怕云冻病,正想离开这里;揆和梅隐来寻我们,他们说在远处望见你 们,像坟前的两个石像。这夜里我和梅隐睡在龙王堂,而我的梦魂依然 留在那翠峦清潭的石床上。 母亲 再读《兰生弟的日记》 婧君 再读《兰生弟的日记》 八月底从山城到北京的第二日,在朋友案头看见了沙漠中满载归来 的骆驼,那夜和翌晨读完了《兰生弟的日记》。莫有什么话可表示我那 时的心境,似乎是在一种不宁静的心情中,更添加了几许人间共有的惆 怅! 过了几日在书摊上又看见那青衣白签的单行本,在万紫千红各色都 有的新书堆里,它为什么那样清淡那样孤独呢!直觉的给与我一种悲绪 后,买了一本归来。白天我是勤苦的工作着,晚间夜静,在灯下我咽着 自己的悲哀,再读《兰生弟的日记》。 真不知道是怎样过去的,如我们现在这种繁剧压迫愤怒恐怖中的生 活。我们的生命是沉下去,沉下去,沉到不可深测的涧底去了。在悲 哀,颓丧,肤浅,懒情中悄悄走过去的,也许是我们这莫有力,莫有 声,莫有动的空洞的生命罢! 这年头儿,我们都是咽着泪,流着血,按着创痛,鼓着余勇,在枪 炮场中,尸骨堆里,找寻理想的绿洲的人群。假使成功胜利是建筑在失 败绝望的基础上,那么我们是应该怎样燃烧着内心的希望,向黑暗的, 崎岖的,荆棘丛生的道路中摸索着去更深更深的人生内寻求光明呢。 《兰生弟的日记》中告诉我们的,或者就是这些。厨川白村说艺术的天 才,是将纯真无杂的生命之火红焰焰地燃烧着的自己,就照本来面目投 给世间。把横在生命的跃进的路上的魔障相冲突的火花,捉住它呈献于 自己所爱的面前,将真的自己赤裸的忠诚的整个的表现出。我读完《兰 生弟的日记》后,使我认识了自己生命力量的无限。一直到现在,我都 感谢作者所指示所给与的是那样丰富而充实。我比拟它如一只小小的慈 航,在瀚海汪洋中,作我们多少青年的摆渡,使我们在波浪汹涌的海 上,有了平静的强毅的把舵的力量,和进行的方向。作者所表现的是我 们这现在的世界内,他的人格和个性在环境中冲击出的火花,他整个把 内心经验的总量供献告诉给我们后,他又去更深更深的去处追求着,他 是认识了生命,欲将生命安置在他理想的眠床上而努力的人。 谁也说文学家们的小说似乎不能坚认为诚实。所以最率真坦白能表 现了自己的,还须在日记和尺牍中,比较能找到。这本《兰生弟的日 记》,是一种告白录的体裁,是近代人所最流行的。内容很简单,是主 人翁罗兰生寄给薰南姊告白恋爱的一封信。仿佛兰生弟是一个多愁多病 林黛玉式的青年,然而他却又是世界上最有力量,最有勇气,最能容 忍,最能奋斗,百战中经烂熟的一位英雄。如: “今天搬家了!五个月的生活沉溺到不可超渡。拍拍身子满是锈 屑,朝上收拾行李时衷肠百结。临别时我真欲哭,……脱去旧皮必定有 血斑淋漓的苦痛的,我须耐得住这个苦痛!”“……我说人是战胜一切而 生存的。我对你说我和失恋战,和失学战,和贫困战,和病苦战,到处 都是苦战。……”“……天上的神!你为什么如此苛酷?你一步一步逼到 我如此!逼到我发狂,我忍住!我咬定牙齿忍住。我从死中求生,求光 明,求爱!但是仍旧一步一步逼到我死,到黑暗,到绝望!” “……我离死期不远了,但是我自己还莫有决心自杀,我在那个时 期体验到失了一切光明,失了一切希望的人还不能对于现世否定生存欲 的那种人类的确执性。我在那个时期意识到自己虽是力竭声嘶还不肯放 手,硬要和现实抓攫胜负。” “……我匆匆告别回来,走进宿舍,何以说不出理由的流了很久很 久的眼泪!岛崎藤村在一部作品里说主人公初入社会时往往泪流满颊 的。我那天的眼泪否则也无从说明理由起。” 这点滴着血泪的人生,兰生弟是怎样挣扎着去追求他的幻梦。似乎 大海中的扁舟,一个大浪滚卷在雪花中了,浪落下时扁舟又颠覆在另一 个大浪里。如斯一浪接一浪,他的生命的光荣和富丽,都在这起落的雪 花中飞舞着闪烁着!这是多么值的赞美敬佩的精神! 我是信仰恋爱专一有永久性的,我是愿意在一个杯里沉醉或一个梦 里不醒的。假使我的希望作了灰,我便将这灰包裹了我这一生,假使我 的希望陷落在深涧底,我愿我的心化作了月亮,永久不离的照着这深涧 的。最令我敬佩的,便是兰生弟也是在这方面努力的人。他的爱是和他 的生命一样,皈依在上帝的神座下永久祈祷着! “八月二日那天醒来时觉得做着了你的梦, 日记上说:今朝醒来时还记着一个刻印心肝的梦!心肝心肝的梦 呵!我今生为此梦而终了!” “我哪能忘你,我哪能忘你!沉默以终,他生记忆。我哪能忘你, 我哪能忘你!” “……于是大家一致认我是最有希望。我着力的否定道:‘我有眼中 看不见的羁束’。” 这些镂心刻骨的誓言,这真诚勇往的精神,是能令乐园的石门撞开 的。我祝福多少青年们有这种精神的,假使就是失败了,绝望了,也是 胜利圆满。 我常想只有缺陷才能构成理想中圆满的希望,只有缺陷才能感到人 生旅途中追求的兴味。厨川白村在《缺陷之美》内曾这样说: “……看起各人的境遇来,也一定总有些什么缺陷。有钱却生病; 身体很好然而穷。一面赚着钱则一面在赔本。刚以为这样就好了,而还 莫有好的事立刻跟着一件一件地出来。人类所做的事,无瑕的事是没有 的,譬如即使极其愉快的旅行,在长路中,一定要带一两件失策,数着 什么苦恼,不舒服的事。于是人类就假想了毫无这样缺陷的圆满具足之 境,试造出天国或极乐世界来,但是这样的东西,在这地上,是没有 的。 性格上,境遇上,社会上,都有各样的缺陷。缺陷所在的处所,一 定现出不相容的两种力的纠葛和冲突来。将这纠葛,这冲突,从纵,从 横,从上,从下,观看了,描写出来的,就是戏曲,就是小说,倘使没 有这样的缺陷,人生固然是太平无事了,但同时也就再没有兴味的,再 没有生活功效了罢。正因为有暗的影,明的光这才更加显著的。” 兰生弟或者正因为能爱琴子而不能去爱,不能爱薰南姊而必须去爱 的缘故,才能有勇气表示这四五年浸在恋爱史中的一颗沉潜迂回的心, 才能有这本燃烧着生命火焰的日记告白给我们。我更祝贺作者能有这样 伟大的艺术天才,能有这样真诚的叙述催眠读者,或许是正因为罗兰生 的缺陷成全了他。矫情的再深一层说,我是崇拜悲剧的。我愿大文学家 大艺术家的成就,是源于他生命中有深的缺陷。惨痛苦恼中,描写着过 去,又追求着未来的。 在现世界,逢见一个人,踏着一块地,都能给与你一种最激骨沁脾 的韧痛。我们的命运是箭垛,我们只有沉默的容忍着,屈伏着,而潜藏 我们另一种能掉换宇宙毁灭宇宙的力量。我们是希望有一天命运成了手 中的泥,愿意塑成什么便是什么的。所以兰生弟不伯悲伤,他说: “唉!我不会过于悲伤的。我正要寻些悲伤滋味润泽一下这个干枯 沉淀不过的心!” “呀!我如今痛切的感到被人践踏后的怨愤,所以要被人践踏,缘 由我不想傲恶人,示露了善良性的软弱处……人群生活完全是战争。能 够发挥残忍而不感不安的人乃是最适当的生存者。如果中途反悔,那么 只好被人落刀下来结果了自己的性命。” 在人群中扰攘着,是找不到安慰和了解的,只要没有那利锐的,恶 毒的意外来袭击,已经算很侥幸了。我们只可投到自然母亲的怀里,承 受她的催眠和抚慰。滋润休养着这灰尘中千疮百洞的心身。作者似乎屡 屡诏示我们。每在一种烦苦欲狂的心情中,展开一幅最幽静,最清雅, 能忘了自己,融化在自然里来抚慰我们的景致,如: “有时暗夜里,一个人披上斗篷,不戴帽子,赤脚踏了高屐,穿过 冷落街道,陷进一个山边的森林里去。在沉默无光的枯林里瞥见天空的 小屋,远处的街灯。一回又发现自己走了出来,站定了脚,在一个有狐 狸精出没神情的阴风惨惨的古庙口,尽是向里面的黑影子窥望。不知怎 样,自己又走下山道,站在街边一个有灯光的纸窗边,听里面有两个小 女孩子唧唧哝哝伴着一个母亲似的妇人谈话。人类最宝贵的母爱流露到 这纸窗外了。” “去罢去罢!进了中央公园,靠东从来今雨轩一直往北去转过两个 红圈洞走过了古柏下的通路,到了目的地的御沟边来了。在这瞬间才发 现濠水已经结冰。呆立了一下,回到长凳上坐下。尽是沉想。好像又被 什么东西追着似的轰然站起来,再到花房前的地水边。看见也结了冰, 只有铁丝网内冰块间有一个水塘,一群鹅鸭,杂有鸳鸯在那里无心的游 叫着。冬天的淡阳光照着池边的萧条景象。在我旁边隔开一张椅子上坐 着一个少妇在那里打绒绳。一个学步的小孩绕在身边。我想到不一定那 些水鸟才能无心,人也有能无心的。” 一个人到了失败绝望无路可走人力无可为的时候,总幻想出一个神 灵的力量来拯救他,抚慰他,同情他,将整个受伤的心灵都捧献给神, 泄露给神,求神在这失败绝望中,给他勇气,给他援助,使一个受了创 痛的心头,负了罪恶的心头,能有一个归依忏悔的机会。所以凡受过宗 教的洗礼的,他必能用平静的,慈爱的,温和的心情去宽恕别人,去发 现自己。作者所描写的兰生弟,便是背着十字架忠心于上帝的门徒。他 在池袋隐者那里忏悔皈依神了之后,他归来是: “走在路上,觉得一草一木都像另有生气似的,在心胸宽松了许 多。” 他的敬虔心的出发,也是想用人力以外的力量来解决矛盾防止矛盾 的,他是想在没有路的道上,用上帝的意志去开辟道路的。我从前也是 轻蔑基督教的一个叛徒,然而在现在我虽未曾正式受洗作上帝的门徒, 不过我心里除了母亲外,已有了上帝的位置,我在一种特殊的心境时, 总是口口声声默唤着上帝,求佑于上帝的。虽然我自己也明知道那是个 虚无的神。 所以我们可以根据了这种精神,看出兰生弟的容忍和宽大。他虽然 在薰南姊面前受了创痛,在大伯父面前尚不知结果。然而这都是不值的 忧虑的事,他自己的本身已成了艺术化的人生,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谈到兰生弟的日记形式上的批评。我是很慕敬作者那枝幽远清淡的 笔致,处处都如一股幽谷中流出的清泉一样,那样含蓄,那样幽怨,那 样凄凉,那样素淡。据全书个性特有的表现,作者许是一位最沉静,最 细腻,最孤高,最多情的,在人间收获了许多经验的人。 这册书内容因为是一封信,又在里边插入了许多日记,似乎有时读 者感到冗杂和厌倦,有些人读不下去的原因或者是缘乎此。这是属于心 灵上体验上能否同作者共鸣的问题。在一个不能沉醉于酒的人,你问他 饮过后的余味,他自然是告诉你感到酸涩的。世界上也许有不需要饮酒 的人,自然也许有不需要沉醉的人。 婧君 四年前我在学校时,你的影子已深深入了我的心衣,我爱你姗姗清 雅的姿态,我爱你温柔多情的性格。记得一个游艺会中,请你去弹古 琴,那时你曾在嘈杂的人声里,弹出高山流水的清音。你穿着一件黑绒 的夹衣,襟头绣着小小的一朵白玫瑰,素雅高洁中,令满座的来宾都静 悄悄征服在你的玉腕下,凄凄切切的哀音,许多人都听的泫然泪落!那 时我心里觉到你将来不免是悲剧的人物,而且你的冷淡高洁的灵魂中似 乎已潜伏下悲哀的种子。 你毕业后,我有一次在图书展览会看到你的作品,淡雅宜人,更令 我敬慕你的艺术天才;我想你假如不是你那富贵安乐的环境羁系你,将 来的成就,自然不是我所敢限量。遇合有缘,四年后我又能和你在一 校,相聚教读,而且我们成了很熟的朋友,在这淡淡的友谊中,我更认 识了你的个性,你是一个富有东方柔弱性的女孩儿。所以你多情多艺多 愁多病,镇天都是诗卷彩笔药炉明镜伴着你寂寞的深闺。 三月来我窥见你心深处的优愁,然而我不愿冒昧的问讯你,我只隐 隐约约的安慰你,劝解你;想不到今天的茜纱窗下听你告我你中心的郁 结,令我一旦明白了你优愁的对象。可怜你陷于苦恼困于矛盾中的心 情,又横被旧礼教旧道德的利箭穿凿粉碎!令你辗转在旧制度下呻吟哀 泣,而不能求得心情之寄栖。听完时我哭了。怕你病中增加哀毁,所以 我偷偷咽下去,换上笑靥来安慰你。 婧君!我哭你同时也是哭我自己,我伤感你同时也是伤感我自己。 世界上惟有同在一种苦痛下的呻吟能应和,同在一种烦闷下的心情能相 怜,因之,我今天听了你那披肝沥胆的心腹之谈,真令我惨然泫然,不 知涕零之何从? 我如今已是情场逃囚,经历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想当 年,我也是像你一样骄傲着自己的青春和爱情,而不愿轻易施与和抛掷 的。那料到爱情偏是盲目的小儿,我们又是在这种新旧嬗替时代,可怜 我们便作了制度下的牺牲者。心上插着利剑,剑头上一面是情,一面是 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鲜血流到身边时,我们辗转哀泣在血泊中而不 能逃逸。婧君!我六载京华,梦醒后只添了无限惆怅!徒令死者抱恨, 生者含悲,一缕天真纯洁的爱丝,纠结成一团不可纷解的愁云;在这阴 暗惨淡的愁云下,青春和爱情逝去了永无踪影。幸如今我已艰险备尝, 人世经历既多,情感亦戕残无余,觉往事虽属恨憾,然宇宙为缺陷的宇 宙,我又何力能补填此茫茫无涯之缺陷? 不过我总希望一切制度环境能由我们的力量改换,人生的兴趣,只 为了满足希望和欲求而努力,所以我有时候是不赞成你这种不勇斗的态 度,而退让给你的敌人来袭击你至于死的。一方面我怨恨自己不幸便成 了这恶势力下的俘虏,一方面我愤慨这种痛苦,不仅害了我,还正在害 着许多人,而你便是被这铁锤击伤的一个同病者。我是和你一样,我的 爱情是坚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独断的,所以发生了极端的矛盾。 为了完成爱情,则理智陷于绝境,我不愿作旧制度下之叛徒,为了成全 理智,则爱情陷于绝境,我又不愿作负义的薄幸人。这样矛盾未解决 前,我已铸成了不可追悔的大错,令爱我的K君陷于死境,以解决此不 能解决之纠结。然而这并不是我们所希望,幸福的爱情之果。 今天你告我你只有死,为了他已结过婚,你不能不顾忌一切去另辟 你们的园地;同时你很爱他,不完成你的爱时你又不能弃置他去另求寄 栖。我不知该怎么帮助你解决此难题,我不知该怎样鼓励你去完成你的 美满人生?我想你还是在生之途去奋斗,不要去死之途求躲避。只要你 信任你们中间的爱情,只要你愿意完成你们的爱情,那么,你尽可不顾 一切,不管家族亲朋社会上给与你多少的鄙视和非难,去创造你光明的 幸福的前途,实现你美满的人生去吧!婧君!在你未死前我愿你奋斗而 去创造新生命,并摒弃你一切的病痛;不要令自己悒郁而终,抱恨千 古。一样是博不得旧社会的同情,你又何必令旧礼教笑你这不勇的叛徒 呢!我愿你求生作一个反抗一切的新女子,我不愿你求死作一个屈服名 教中之罪人。时乎,时乎不再来,刹那间稍纵即逝的青春和爱情,你要 用你的力量捉住她,系住她,不要让她悄悄地过去了,徒自追悔。 从前我是信仰命运天定说的,现在我觉那都是懒惰懦弱人口中的护 符,相信我们的力,我们的力是能一日夜换过一个宇宙的。我们的力是 能毁灭一切,而重新铸建的;我们的力是能挽死回生的。婧君!你相信 你的力,相信你的力量之伟大! 结婚以爱情为主,道德不道德,亦视爱情之纯洁与否?至于一切旧 制度之名分自然不值识者一笑!我们为了爱情而生,为了生命求美满而 生,我们自然不是迎合旧社会旧制度而生,果然,又何贵要有革命! 假如这都是我忏悔的话时,你一定不惊奇我的大胆了。自从你得病 以来,我已知你源于多愁,然而素昧生平的我,终于不愿向你探询,只 暗暗祷祝你有一天病魔去了,围着你的阴霾也逃了。那天你问到我烦闷 的前尘,如烟雾般已经消散了的往事,更令我对你有了同感,而深知自 己前尘之错误,愿警告你万勿再以生命作最后之抛掷,而遗悔终生。 我真怕你那深陷的眼里,涌出的泪泉,我真怕你黄瘦憔悴的双颊, 满载了愁烦的双肩。当你告我你的妹妹由天津写长信责你时,我感到了 骨肉之无情,和你自己遭际之不幸。假如没有当初姊姊一番热心的介 绍,你何机能造此一段孽缘呢?也许她现在想排解你们中间的忧愁,解 铃还是系铃人,她想离间你们抹去以前旧痕的。婧君!你苦我已尽知。 但我仍请你宽怀自解!留得此身在可作永久之奋斗,万勿意冷心灰而祈 求速死以自戕! 今天我归来心情异常恶劣,逼于你的病躯危殆,我又不能不书此一 慰,并求另有所努力。然而这些矛盾话你也许要笑我自圆其说吧! 最后我祝你去欢迎你的新生命,进行免除痛苦的工作,我这里备好 满满的一杯酒预祝你的胜利! 这封信是婧君病中我写给她的,记得是十五年六月十一日。暑假前 我临归山城时,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因她已迁入德国医院我不愿去看 她。暑假后我回京知她已迁居,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她家中因她病重 拒绝我,未曾令我见着她。但是那夜我接到W君的电话,是她知我去看 她,怕我因未见她而怅惘,特令W君来电告我她的病况而慰安我的。 中秋前二日,深夜中她的好友A君来找我,得到(知)了她已脱离 尘世的烦恼撒手而去了!我心中感到了莫名的凄怆,虽然她的死已在我 意中。 她死时很清醒,令她的家人打电话把W君请来,临终她虽然默无一 语,但她心中正不知纠结着多少离愁和别恨呢!死后的那一夜,W君伴 着她的尸体坐了一夜,婧君有灵也好她感到满足,她死在她爱人的面 前;而暴露这一付骸骨给旧社会,这是她最后的战略! 再见她时已是一棺横陈,她家人正在举哀痛哭!灵前挂着许多挽 联,似乎都是赞扬她的,哀悼她的,惋惜她的。然而这些人也正是她生 前揶揄她的,嘲笑她的,毁谤她的! 母亲 母亲!这是我离开你,第五次度中秋,在这异乡一在这愁人的异 乡。 我不忍告诉你,我凄酸独立在枯池旁的心境,我更不忍问你团圆宴 上偷咽清泪的情况。 我深深地知道:系念着漂泊天涯的我,只有母亲;然而同时感到凄 楚黯然,对月挥泪,梦魂犹唤母亲的,也只有你的女儿! 节前许久未接到你的信,我知道你并未忘记中秋;你不写的缘故, 我知道了,只为规避你心幕底的悲哀。月儿的清光,揭露了的,是我们 枕上的泪痕;她不能揭露的,确是我们一丝一缕的离恨! 我本不应将这凄楚的秋心寄给母亲,重伤母亲的心;但是与其这颗 心,悬在秋风吹黄的柳梢,沉在败荷残茎的湖心,最好还是寄给母亲。 假使我不愿留这墨痕,在归梦的枕上,我将轻轻地读给母亲。假使我怕 别人听到,我将折柳枝,蘸湖水,写给月儿;请月儿在母亲的眼里映出 这一片秋心。 挹清嫂很早告诉我,她说:“妈妈这些时为了你不在家怕谈中秋, 然而你的顽皮小侄女昆林,偏是天天牵着妈妈的衣角,盼到中秋。我正 在愁着,当家宴团圆时,我如何安慰妈妈?更怎能安慰千里外凝眸故乡 的妹妹?我望着月儿一度一度圆,然而我们的家宴从未曾一次团圆。” 自从读了这封信,我心里就隐隐地种下恐怖,我怕到月圆,和母亲 一样了。但是她已慢慢地来临,纵然我不愿撕月份牌,然而月儿已一天 一天圆了! 十四的下午,我拿着一个月的薪水,由会计室出来,走到我办公处 时,我的泪已滴在那一卷钞票上。母亲!不是为了我整天的工作,工资 微少,不是为了债主多,我的钱对付不了,不是为了发的迟,不能买点 异乡月饼,献给母亲尝尝,博你一声微笑。只因:为了这一卷钞票我才 流落在北京,不能在故乡,在母亲的膝下,大嚼母亲赐给的果品。然 而,我不是为了钱离开母亲,我更不是为了钱弃故乡。 你不是曾这样说吗,母亲:“你是我的女儿,同时你也是上帝的女 儿,为了上帝你应该去爱别人,去帮助别人。去吧!潜心探求你所不知 道的,勤恳工作你所能尽力的。去吧!离开我,然而你却在上帝的怀 里。” 因之,我离开你漂泊到这里。我整天的工作,当夜晚休息时,揭开 帐门,看见你慈爱的像片吮,我跪在地下,低低告诉你:“妈妈!我一 天又完了。然而我只有忏悔和惭愧!我莫有检得什么,同时我也未曾给 人什么!” 有时我胜利的微笑,有时我痛恨的大哭,但是我仍这样工作,这样 每天告诉你。 这卷钞票我如今非常爱惜,她曾滴满了我思亲泪!但是我想到母亲 的叮咛时,我很不安,我无颜望着这重大的报酬。 因此,我更想着母亲——我更对不起遥远的山城里,常默祝我尽职 的母亲!十五那天早晨很早就醒了,然而我总不愿起来;母亲,你能猜 到我为了什么吗? 林家弟妹,都在院里唱月儿圆,在他们欢呼高吭的歌声里,激荡起 我潜伏已久的心波,揭现了心幕底沉默的悲哀。我悄悄地咽着泪,揭开 帐门走下床来;打开弦的头发,我一丝一丝理着,像整理烦乱一团的心 丝。母亲!我故意慢慢地迟延,两点钟过去了,我成功了的是很松乱的 髻。 小弟弟走进来,给我看他的新衣裳,女仆走进来望着我拜节,我都 付之一笑。这笑里映出我小时候的情形,映出我们家里今天的情形;母 亲!你们春风沉醉的团圆宴上,怎堪想想寄人篱下的游子! 我想写信,不能执笔;我想看书,不辨字迹;我想织手工,我想抄 心经;但是都不能。我后来想拿下墙上的洞箫,把我这不宁的心绪吹 出;不过既非深宵,又非月夜,哪是吹箫的时节!后来我想最好是翻书 箱,一件一件拿出,一本一本放回,这样挨过了半天,到了吃午餐时 候。不晓的怎样,在这里住了一年的旅客,今天特别局促起来,举箸 时,我的心颤跳得更厉害;不知是否,母亲你正在念着我?一杯红滟滟 的葡萄酒,放在我面前,我不能饮下去,我想象里的团圆宴上少了我, 这里的团圆宴上却多了我。虽然人生旅途,到处是家,不过为了你,我 才绻恋着故乡;母怀是我永久倚凭的柱梁,也是我破碎灵魂,最终归宿 的坟墓。 母亲!你原谅我吧!当我情感流露时,允许我说几句我心里要说的 话,你不要迷信不吉祥而阻止,或者责怪我。 我吃饭时候,眼角边看见炉香绕成个 字,我忽然想到你跪在观音 面前烧香的样子,你惟一祷告的一定是我在身边“身体康健,一切平 安”!母亲“我已看见你龙钟的身体、慈笑的面孔;这时候我连饭带泪一 块儿咽下去。”干咳了一声,他们都用怜悯的目光望我,我不由地低下 头,觉着脸有点烧了。母亲!这是我很少见的羞涩。 林家妹妹,和昆林一样大;她叫我“大姊姊”;今天吃饭时,我屡次 偷看她,不晓得为什么因为她,我又想起围绕你膝下,安慰欢愉你的侄 女,惭愧!你枉有偌大的女儿;母亲!你枉有偌大的女儿! 吃完饭,晶清打电话约我去万牡园。这是我第一次去看她们创造成 功的学校:地址虽不大,然而结构确很别致,虽不能及石驸马大街富丽 的红楼,但似乎仍不失小家碧玉的居处。 因此,我深深地感到了她们缔造艰难的苦衷了!清很凄清,因她本 有几分愁,如今又带了几分孝,在一棵垂柳下,转出来低低唤了一 声“波微”时,我不禁笑了,笑她是这般娇小! 我们聚集了八个人,八个人都是和我一样离开了母亲,和我一样在 万里外漂泊,和我一样压着凄哀,强作欢笑地度这中秋节。 母亲!她们家里的母亲,也和你想我一样想着她们;她们也正如我 般绻怀着母亲。 我们漂零的游子能凑合着在天涯一角底勉为欢笑,然而你们做母亲 的,连凑合团聚,互谈谈你们心思的机会都莫有。因之,我想着母亲们 的悲哀一定比女孩儿们的深沉! 我们缘着倾斜乱石,摇摇欲坠的城墙走,枯干一片,不见一株垂柳 绿萌。砖缝里偶而有几朵小紫花,也莫有西山上的那样令人注目;我想 着这世界已是被人摒弃了的。一路走着,她们在前边,我和清留在后 边。我们谈了许多去年今日,去年此时的情景;并不曾令我怎样悲悼, 我只低低念着: 惊节序, 叹沉浮, 华如梦水东流; 人间何事堪惆帐, 莫向横塘问旧游。 走到西直门,我们才雇好车。这条路前几月我曾走过,如今令我最 惆怅的,便是找不到那一片翠绿的稻田,和那吹人醺醉的惠风;只感到 一阵阵冷清。 进了门,清低低叹了口气,我问问“为什么事你叹息?”她莫有答应 我。多少不相识的游人从我身旁过去,我想着天涯漂泊者的滋味,沉默 地站在桥头。这时,清握着我手说:“想什么?我已由万里外归来。” 母亲!你当为了她伤心,可怜她无父无母的孤儿,单身独影漂泊在 这北京城;如今歧路徘徊,她应该向那处去呢?纵然她已从万里外归 来,我固然好友相逢,感到快愉,但是她呢?她只有对着黄昏晚霞,低 低唤她死了的母亲;只有望着皎月繁星洒几点悲悼父亲的酸泪!猴子为 了食欲,做出种种媚人的把戏,栏外的人也用了极少的诱惑,逗着她的 动作;而且在每人的脸上,都轻泛着一层胜利的微笑,似乎表示他们是 聪明的人类。我和清都感到茫然,到底怎样是生存竞争的工具呢?当我 们笑着小猴子的时候,我觉着似乎猴子也正在窃笑着我们。 她们许多人都回头望着我们微笑,我不知道为了什么!琼妹忍不住 了。她说:“你看梅花小鹿!” 我笑了,她们也笑了;清很注意的看着栏里。琼妹过去推她 说:“最好你进去陪着她,直到月圆时候。” 母亲!梅花小鹿的故事,是今夏我坐在葡萄架下告诉过你的;当你 想到时,一定要拿起你案上那只泥做的梅花小鹿,看着她是否依然无 恙;母亲!这是我永远留着它伴着你的。 经过了眠鸥桥,一池清水里,漂浮着几个白鹅;我望着碧清的池 水,感到四周围的寂静,我的心轻轻地跳了,在这样死静的小湖畔,我 的心不知为什么反而这样激荡着?我寻着人们遗失了的,在我偶然来临 的路上;然而却失丢了我自己竞守着的,在这偶然走过的道上。 在这小桥上,我凝望着两岸无穷的垂柳。垂柳!你应该认识我,在 万干来往的游人里,只有我是曾经用心的眼注视着你,这一片秋心,曾 在你的绿荫深处停留过。天气渐渐黯淡了,阳光慢慢叫云幕罩了;我们 踏着落叶,信步走向不知道的一片野地里去。过了福香桥,我们在一个 小湖边的山石上坐着,清告诉我她在这里的一段故事。 四个月前清、琼、逸来到这里。过了福香桥有一个小亭,似乎是从 未叫人发现过的桃源。那时正是花开得十分鲜艳的时候,逸和琼折下柳 条和鲜花,给她编了一顶花冠,逸轻轻地加在她的头上。晚霞笑了,这 消息已由风儿送遍园林,许多花草树林都垂头朝贺她! 她们恋恋着不肯走,然而这顶花冠又不能带出园去,只好仍请逸把 它悬在柳丝上。归来的那晚上就接到翠湖的凶耗!清走了的第二个礼 拜,琼和逸又来到这里,那顶花冠依然悬在柳丝上,不过残花败柳,已 惟悴得不忍再睹。这时她们猛觉得一种凄凉紧压着,不禁对着这枯萎的 花冠痛哭!不愿她再受风雨的摧残,拿下来把她埋在那个小亭畔;虽然 这样,但是她却造成踊段绮艳的故事。 我要虔诚地谢谢上帝,清能由万里外载着那深重的愁苦归来,更能 来到这里重凭吊四月前的遗迹。在这中秋,我们能团集着;此时此景, 纵然凄惨也可自豪自慰!母亲!我不愿追想如烟如梦的过去,我更不愿 希望那荒渺未卜的将来,我只尽兴尽情地快乐,让幻空的繁华都在我笑 容上消灭。 母亲!我不敢欺骗你,如今我的生活确乎大大改变了,我不诅咒人 生,我不悲欢人生,我只让属于我的一切事境都像闪电,都像流星。我 时时刻刻这样盼着!当箭放在弦上时,我已想到我的前途了。 我们由动物园走到植物园,经过许多残茎枯荷的池塘,荒芜落叶的 小径;这似我心湖一样的澄静死寂,这似我心湖边岸一样的枯樵荒凉。 我在豳风堂前望着那一池枯塘,向韵姊说:“你看那是我的心湖!” 她不能回答我,然而她却说:“我应该向你说什么?”我深深地了解 她的心,她的心是这般凄冷。不过在这样旧境重逢时,她能不为了过去 的春光惆怅吗?母亲!她是那年你曾鉴赏过她的大笔的;然而,她如椽 的大笔,未必能写尽她心中的惆怅,因为她的愁恨是那样深沉难测呵! 天气阴沉地令人感着不快,每个人都低了头幻想着自己心境中的梦 乡;偶然有几句极勉强的应酬话,然而不久也在沉寂的空气中消失了。 清似乎想起什么一样,站起身来领着我就走,她说:“我领你到个 地方去看看。” 这条道上,莫有逢到一个人。缘道的铁线上都晒着些枯干的荷叶, 我低着头走了几十步,猛抬头看见巍峨高耸的四座塔形的墓。荒丛中走 不过去,未能进去细看;我回头望望四周的环境,我党着不如陶然亭的 寥阔而且凄静,萧森而且清爽,陶然亭的月亮,陶然亭的晚霞,陶然亭 的池塘芦花,都是特别为坟墓布置的美景,在这个地方埋葬几个烈士或 英雄,确是很适宜的地方。 母亲!在陶然亭芦苇池塘畔,我曾照了一张独立苍茫的小像;当你 看见它时,或许因为我爱的地方,你也爱它;我常常这样希望着。 我们见了颓废倾记,荒榛没胫的四烈士墓,真觉为了我们的先烈难 过。万牲园并不是荒野废墟,实不当忍使我们的英雄遗骨,受这般冷森 和凄凉!就是不为了纪念先贤,也应该注意怎样点缀风景!我知道了, 这或许便是中国内政的缩影吧! 隔岸有鲜红的山查果,夹着鲜红的枫树,望去像一片彩霞。我和清 拂着柳丝慢慢走到印月桥畔;这里有一块石头,石头下是一池碧清的流 水;这块石头上,还刊着几行小诗,是清四月间来此假寐过的。她是这 样处处留痕迹,我呢,我愿我的痕迹,永远留在我心上,默默地留在我 心上。 我走到枫树面前,树上树下,红叶铺集着。远望去像一条红毡。我 想拣一片留个纪念,但是我莫有那样勇气,未曾接触它前,我已感到凄 楚了。母亲!我想到西湖紫云洞口的枫叶,我想到西山碧云寺里的枫 叶;我伤心,那一片片绯红的叶子,都给我一样的悲哀。 月儿今夜被厚云遮着,出来时或许要到夜半,冷森凄寒这里不能久 留了;园内的游人都已归去,徘徊在暮云暗淡的道上的只有我们。 远远望见西直门的城楼时,我想当城圈里明灯辉煌,欢笑歌唱的时 候,城外荒野尚有我们无家的燕子,在暮云底飞去飞来。母亲!你听到 时,也为我们漂泊的游儿伤心吗?不过,怎堪再想,再想想可怜穷苦的 同胞,除了悬梁投河,用死去办理解决一切生活逼迫的问题外,他们求 如我们这般小姐们的呻吟而不可得。 这样佳节,给富贵人作了点缀消遣时,贫寒人确作了勒索生命的符 咒。 七点钟回到学校,琼和清去买红玫瑰,芝和韵在那里料理果饼;我 和侠坐在床沿上谈话。她是我们最佩服的女英雄,她曾游遍江南山水, 她曾经过多少困苦;尤其令人心折的是她那娇嫩的玉腕,能飞剑取马上 的头颅!我望着她那英姿潇洒的丰神,听她由上古谈到现今,由欧洲谈 到亚洲。 八时半,我们已团团坐在这天涯地角,东西南北凑合成的盛宴上。 月儿被云遮着,一层一层刚褪去,又飞来一块一块的絮云遮上;我想执 杯对月儿痛饮,但不能践愿,我只陪她们浅浅地饮了个酒底。 我只愿今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我不希望明年今夜的明月照临我! 假使今年此日月都不肯窥我,又那能知明年此日我能望月?在这模糊阴 暗的夜里,凄凉肃静的夜里,我已看见了此后的影事。母亲!逃躲的, 自然努力去逃躲,逃躲不了的,也只好静待来临。我想到这里,我忽然 兴奋起来,我要快乐,我要及时行乐;就是这几个人的团宴,明年此夜 知道还有谁在?是否烟消灰熄?是否风流云散? 母亲!这并不是不祥的谶语,我觉着过去的凄楚,早已这样告诉 我。 虽然陈列满了珍撰,然而都是含着眼泪吃饭;在轻笼虹彩的两腮 上,隐隐现出两道泪痕。月儿朦胧着,在这凄楚的筵上,不知是月儿 愁,还是我们愁? 杯盘狼藉的宴上,已哭了不少的人;琼妹未终席便跑到床上哭了, 母亲!这般小女孩,除了母亲的抚慰外,谁能解劝她们?琼和秀都伏在 床上痛哭!这谜揭穿后谁都是很默然地站在床前,清的两行清泪,已悄 悄地滴满襟头!她怕我难过,跑到院里去了。我跟她出来时,忽然想到 亡友,他在凄凉的坟墓里,可知道人间今宵是月圆。夜阑人静时,一轮 皎月姗姗地出来;我想着应该回到我的寓所去了。到门口已是深夜,悄 悄的一轮明月照着我归来。 月儿照了窗纱,照了我的头发,照了我的雪帐;这里一切连我的灵 魂,整个都浸在皎清如水的月光里。我心里像怒涛涌来似的凄酸,扑到 床缘,双膝跪在地下,我悄悄地哭了,在你的慈容前。 目录 序 一个著名作家 一封信 两个小学生 灵魂可以卖吗 海滨消息 海滨故人 思潮 前尘 月下的回忆 蓬莱风景线 愁情一缕付征鸿 雷峰塔下 夜的奇迹 春的警钟 秋声 生命的光荣 东京小品 异国秋思 夏的歌颂 我愿秋常驻人间 星夜 几句实话 妇女生活的改善 劳心者和劳力者 云鸥情书(节选) 附录:庐隐年表 序 本书主要收录庐隐散文、小说、书信等经典作品。庐隐的抒情风 格,清浅直切,又不失隽丽潇洒,缠绵悱恻与慷慨悲歌间有,笔锋常带 感情;庐隐的小说基调,深受中国古典言情小说和婉约派诗词影响,风 格感伤,基调悲戚,可与同时期的郁达夫媲美。可以说在艺术风格上, 庐隐是颇具个性的。 庐隐,原名黄淑仪,又名黄英,福建省闽侯县南屿乡人。笔名庐 隐,有隐去庐山真面目的意思。2003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的《女作 家在现代中国》之中,与萧红、石评梅等人并列为18个重要的现代中国 女作家之一。 庐隐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流星般一闪而过的作家,她与林徽因、冰 心并称为“福州三大才女”,茅盾曾说:“‘五·四’时期的女作家能够注目 在革命性的社会题材的,不能不推庐隐是第一人。”庐隐的文笔优美、 叙事从容,剧作家阿英曾说:“庐隐的创作内容,大都是她自己生活(也 可以说是一个女性的生活)的叙述,是一个女性自身的抒情的作品。”其 独特的审美风格,令人赞叹不已。 云鸥情书 一寄冷鸥 可敬的冷鸥女士: 相谈后,心中觉着一种说不出的怪感;你总拿着一声叹息,一颗眼 泪,去笼罩宇宙,去解释一切,我虽则反对你,但仍然深与你同情。我 呵!昔日也虽终夜流过泪的,但无论如何我闭紧嘴决不发一声太息,因 为在这世上,你如果觉得无聊或悲观,那末趁早去自杀罢,不然只望着 生命空长呻吟,有何用处?你说你看透了世上早就是这么一回事,但是 你能反对“自然”,反对“命运”,你就当努力去向它们宣战,失败成功, 毫不顾及,努力去创造好环境,这才是真的人生。如果你畏缩,你岂不 是落入命运之手?岂不是更入悲境?这样下去,又怎样才好呢?要知道 奋斗即是人生意义,悲观乐观幸运劫运一切一切都是假的!你也许说我 不了解你的心情,和你的环境,所以才有这类意思,不过,可敬的冷 鸥!主张是主张,环境是环境,外面的一切都不能改变我们的主张和见 解,现在我把这首长诗《祈祷》寄与你,希冀你从它那里能得些安慰, 我的目的也尽于此了。呵!冷鸥,我很盼望你能时赐我书,更盼望你能 给我纠正与指导,让我俩永远是心灵中的伴侣吧! 异云 一个著名作家 他住在河北迎宾旅馆里已经三年了,他是一个很和蔼的少年人,也 是一个思想宏富的著作家;他很孤凄,没有父亲母亲和兄弟姊妹;独自 一个住在这二层楼上,靠东边三十五号那间小屋子里;桌上堆满了纸和 书;地板上也满了算草的废纸;他的床铺上没有很厚的褥和被,可是也 堆满了书和纸;这少年终日里埋在书丛纸堆里,书是他唯一的朋友;他 觉得除书以外,没有更宝贵的东西了!书能帮助他的思想,能告诉他许 多他不知道的知识;所以他无论对于那一种事情,心里都很能了解;并 且他也是一个富于感情的少年,很喜欢听人的赞美和颂扬;一双黑漆漆 的眼珠,时时转动,好象表示他脑筋的活动一样;他也是一个很雄伟美 貌的少年,只是他一天不离开这个屋子,没有适当的运动,所以脸上渐 渐褪了红色,泛上白色来,坚实的筋肉也慢慢松弛了;但是他的脑筋还 是很活泼强旺,没有丝毫微弱的表象;他整天坐在书案前面,拿了一枝 笔,只管写,有时停住了,可是笔还不曾放下,用左手托着头部,左肘 支在桌上,不住的沉思默想,两只眼对着窗外蓝色的天凝然神注,他常 常是这样。有时一个黄颈红冠的啄木鸟,从半天空忽的一声飞在他窗前 一棵树上,张开翅膀射着那从一丝丝柳叶穿过的太阳,放着黄色闪烁的 光;他的眼珠也转动起来,丢了他微积分的思想,去注意啄木鸟的美丽 和柳叶的碧绿;到了冬天,柳枝上都满了白色的雪花,和一条条玻璃穗 子,他也很注意去看;秋天的风吹了梧桐树叶刷刷价响,或乌鸦噪杂的 声音,他或者也要推开窗户望望,因为他的神经很敏锐,容易受刺激; 遇到春天的黄莺儿,在他窗前的桃花树上叫唤的时候,他竟放下他永不 轻易放下的笔,离开他亲密的椅和桌,在屋子里破纸堆上慢慢踱来踱去 的想;有时候也走到窗前去呼吸。 今天他照旧起得很早,一个红火球似的太阳,也渐渐从东方向西边 来,天上一层薄薄的浮掌,和空气中的雾气都慢慢散了;天上露出半边 粉红的彩云,衬着那宝蓝色的天,煞是娇艳,可是这少年著作家,不很 注意,约略动一动眼珠,又低下头在一个本子上写他所算出链的新微积 分,他写得很快,看他右手不住的动就可以知道了。 “铛啷!铛啷!”一阵钟声,已经是早点的时候了,他还不动,照旧 很快的往下写,一直写,这是他的常态,茶房看惯了,也不来打搅他; 他肚子忽一阵阵的响起来,心里觉得空洞洞的;他很失意的放下笔,踱 出他的屋子,走到旅馆的饭堂,不说甚么,就坐在西边犄角一张桌子 旁,把馒头夹着小菜,很快的吞下去,随后茶役端进一碗小米粥来,他 也是很快的咽下去;急急回到那间屋里,把门依旧锁上,伸了一个懒 腰,照旧坐在那张椅上,伏着桌子继续写下去,他没有甚么朋友,所以 他一天很安静的著作,没有一个人来搅他,也没有人和他通信;可以说 他是世界上一个顶孤凄落寞的人;但是五年以前,他也曾有朋友,有恋 爱的人;可是他的好运现在已经过去了! 一天下午河北某胡同口,有一个年纪约二十上下的女郎,身上穿戴 很齐整的,玫瑰色的颊,和点漆的眼珠,衬着清如秋水的眼白,露着聪 明清利的眼光,站在那里很疑迟的张望;对着胡同口白字的蓝色牌子 望,一直望了好几处,都露着失望的神色,末了走到顶南边一条胡同, 只听她轻轻的念道“荣庆里……荣庆里……”随手从提包里,拿出一张纸 念道:“荣庆里迎宾馆三十五号……”她念到这里,脸上的愁云惨雾,一 霎那都没有了;露出她娇艳活泼的面庞,很快的往迎宾旅馆那边走;她 走得太急了,脸上的汗一颗颗象珍珠似的流了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又 走;约十分钟已经到一所楼房面前,她仰着头,看了看扁额,很郑重的 看了又看;这才慢慢走进去,到了柜房那里,只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老 头儿,在那里打算盘,很认真的打,对她看了一眼,不说甚么,嘴里念 着三五一十五,六七四十二,手里拨着那算盘子,滴滴嗒嗒地响;她不 敢惊动他,怔怔在那里出神,后来从里头出来一个茶房,手里拿着开水 壶,左肩上搭了一条手巾,对着她问道:“姑娘!要住栈房吗?”她急忙 摇头说:“不是!不是!我是来找人的。”茶房道:“你找人呵,找那一 位呢?”她很迟疑的说:“你们这里二层楼上东边三十五号,不是住着一 位邵浮尘先生吗?”“哦!你找邵浮尘邵先生呵?”茶房说完这句话,低 下头不再言语,心里可在那里奇怪,“邵先生他在这旅馆里住了三年别 说没一个人来看过他,就连一封信都没人寄给他,谁想道还有一位体面 的女子来找他!……”她看茶房不动也不说话,她不禁有些不自在,脸 上起了一朵红云和烦闷的眼光,表示出她心里很急很苦的神情!她到底 忍不住了!因问茶房道:“到底有没有这个人呵,你怎么不说 话?”“是!是!有一位邵先生住在三十五号,从这里向东去上了楼梯向 右拐,那间屋子就是,可是姑娘你贵姓呵?你告诉我好给你去通 报,”她听了这话很不耐烦道:“你不用问我姓什么,你就和他说有人找 他好啦!”“哦!那末,你先在这里等一等我去说来;”茶房忙忙的上楼 去了;她心里很乱,一阵阵地乱跳,现着忧愁悲伤的神色,眼睛渐渐红 了,似乎要哭出来,茶房来了道:“请跟我上来罢!”她很慢的挪动她巍 颤颤的身体,跟着茶房一步步的往上走;她很费力,两只腿象有几十斤 重! 少年著作家,丢下他的笔,把地板上的纸拾了起来,把窗户开得很 大,对着窗口用力的呼吸,他的心跳得很利害!两只手互相用力的摩 擦,从屋子这头走到那头,来往不住的走;很急很重的脚步声,震得地 板发响,楼下都听见了!“邵先生客来了;”茶房说完忙忙出去了,他听 了这话不说甚么,不知不觉拔去门上的锁匙,呀!一声门开了,少年著 作家和她怔住了!大家的脸色都由红变成白,更由白变成青的了!她的 身体不住的抖,一包眼泪,从眼眶里一滴一滴往外涌;她和他对怔了好 久好久,他才叹了一口气,轻轻的说道:“沁芬!你为甚么来?”他的声 音很低弱,并且夹着哭声!她这时候稍为清楚了,赶紧走进屋子关上 门,她倚在门上很失望的低下头,用手帕蒙着脸哭!很伤心的哭!他这 时候的心,几乎碎了!想起五年前,她在中西女塾念书时,有一天下 午,正是春光明媚,她在河北公园踊块石头上坐着看书,我和她那天就 认识了,从那天以后,这园子的花和草——就是那已经干枯一半的柳 枝,和枝上的篷,都添了生气,草地上时常有她和我的足迹;长方的铁 椅上当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有两个很活泼的青年,坐在那里轻轻的谈 笑;来往的游人,往往站住了脚,对她和我注目,河里的鱼,也对着她 和我很活泼地跳舞!哼!金钱真是万恶的魔鬼,竟夺去她和我的生机和 幸福!他想到这里,脸上颜色又红起来,头上的筋也一根根暴了起来, 对着她很绝决的道:“沁芬!我想你不应该到这里来!……我们见面是 最不幸的事情!但是……”她这时候止住了哭,很悲痛的说道:“浮尘! 我想你总应该原谅我!……我很知道我们相见是不幸的事情!但是你果 然不愿意见我吗?”她的气色益发青白得难看,两只眼直了,怔怔地对 着他望,久久的望着;他也不说甚么,照样的怔了半天,末后由他绝望 懊恼的眼光里掉下眼泪来了!很沉痛的说道:“沁芬!我想罗京他的运 气很好,他可以常常爱你,作你生命的寄托!……无论怎么样穷人总没 有幸福!无论甚么幸福穷人都是没份的!”她的心实在要裂了!因为她 没能力可以使浮尘得到幸福!她现在已经作了罗京的妻子!罗京确是很 富足,一个月有五百元的进项,他的屋子里有很好的西洋式桌椅;极值 钱的字画,和温软的绸缎被褥,铜丝的大床;也有许多仆人使唤,她的 马车很时新的,并且有强壮的高马,她出门坐着很方便;但是她常常的 忧愁,锁紧了她的眉峰,独自坐在很静寞的屋里,数那壁上时计摇摆的 次数;她有一个黄金的小盒子,当罗京出去的时候,她常常开了盒子对 着那张相片,和爱情充满的信和诗神往,有时微微露出笑容,有时很失 望的叹气和落泪!但是她为了甚么?谁也不知道!就是这少年著作家也 不知道!她现在不能说甚么,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哇的一声一口鲜红 的血从她口里喷了出来;身体摇荡站不住了!他急了顾不得甚么,走过 去扶助她,她实在支持不住了!她的头竟倒在他的怀里,昏过去了!他 又急又痛,但是他不能叫茶房进来帮助他,只得用力把她慢慢扶到自己 的床铺上,用开水撬开牙关,灌了进去;半天她才呀的一声哭了!他不 能说甚么,也呜咽的哭了!这时候太阳已经下了山,他知道不能再耽误 了!赶紧叫茶房喊了一辆马车送她回去。 她回去就病了,玫瑰色的颊和唇,都变了青白色,漆黑头发散开 了,披在肩上和额上,很憔悴的睡在床上,罗京急得请医生买药,找看 护妇,但是她的血还是不住的吐!这天晚上她张开眼往屋子里望了望, 静悄悄地没一个人,她自己用力的爬起来,拿了一张纸和一枝笔,已经 辛苦得出了许多汗,她又倒在床上了!歇了一歇又用力转过身子,伏在 床上,用没力气的手在纸上颤巍巍地汛道:“我不幸!生命和爱情,被 金钱强买去!但是我的形体是没法子卖了!我的灵魂仍旧完完全全交还 你!一个金盒子也送给你作一个纪念!你……”她写到这里,一口鲜血 喷了出来,满纸满床,都是腥红的血点!她忍不住眼泪落下来了!看护 妇进来见了这种情形,也很伤心,对她怔怔的望着;她对着看护妇点点 头,意思叫她到面前来,看护妇走过来了;她用手指着才写的那信说 道:“信!摺……起……”她又喘起来不能说了!看护妇不明白,她又用 力的说道:“摺起来……放在盒子里……”“啊呀!”她又吐了!看护妇忙 着灌进药水去!她果然很安静的睡了;看护妇把信放好,看见盒子盖上 写着“送邵浮尘先生收”,看护妇心里忽的生出一种疑问,她为甚么要写 信给邵浮尘?“啊呀!好热!”她脸上果然烧得通红;后来她竟坐起来 了!看护妇知道这是回光反照;她已是没有多少时候的命了!因赶紧把 罗京叫起来;罗京很惊惶的走了进来,看她坐在那里,通红的脸,和干 枯的眼睛又是急又是伤心!罗京走到床前,她很恳切的说道:“我很对 不住你!但是实在是我父母对不起你!”她说着哭了!罗京的喉咙,也 哽住了,不能回答,后来她就指着那个盒子对罗京说道:“这个盒子你 能应许我替他送去吗?”罗京看了邵浮尘三个字,一阵心痛,象是刀子 戳了似的,咬紧了嘴唇,血差不多要出来了!末后对她说道:“你放 心!咳!沁芬我实在害了你!”她一阵心痛,灵魂就此慢慢出了躯壳, 飘飘荡荡到太虚幻境去了!只有罗京的哭声和街上的木鱼声,一断一续 的,兀自伴着失了知觉的沁芬在枯寂凄凉的夜里! 隔了几天在法租界的一个医院里,一天早晨来了一个少年——他是 个狂人——,披散着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赤着脚,两只眼睛都红了,瞪 得和铜铃一般大,两块颧骨象山峰似的凸出来,颜色和蜡纸一般白,简 直和博物室里所陈列的髑髅差不多;他住在第三层楼上,一间很大的屋 子里;这屋子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药水瓶以外,没有别的东西;他睡 下又爬起来,在满屋子转来转去,嘴里喃喃的说,后来他竟大声叫起来 了,“沁芬!你为甚么爱他!……我的微积分明天出版了!你欢喜吗? 哼!谁说他是一个著作家?——只是一个罪人——我得了人的赞美和颂 扬,沁芬的肠子要笑断了!不!不!我不相信!啊呀!这腥红的是甚 么?血……血……她为甚么要出血?哼!这要比罂粟花好看得多 呢!”他拿起药瓶狠命往地下一摔,瓶子破了!药水流了满地;他直着 喉咙惨笑起来;最后他把衣服都解开,露出枯瘦的胸膛来,拿着破瓶子 用力往心头一刺;红的血出来了,染红了他的白色小褂和裤子,他大笑 起来道:“沁芬!沁芬!我也有血给你!”医生和看护妇开了门进来,大 家都失望对着这少年著作家邵浮尘只是摇头叹息!他忽的跳了起来,又 摔倒了,他不能动了,医生和看护妇把他扶在床上,脉息已经很微弱 了!第二天早晨六点钟的时候,这个可怜的少年著作家,也离开这世 界,去找他的沁芬去了! 一封信 冬天的日子实在太短,现在太阳只露着些微弱的残照,射在玻璃公 司的黑烟筒上,一闪一闪的放光。屋子里也渐渐黑上来,但那火炉里熊 熊的火光,却照耀着地毡现出一片红润;我坐在炉边一张卧椅上,四面 沉寂的空气围绕着我,差不多要睡着了。 叮叮啷啷一阵电话铃响,我就赶忙走过去接了,原来是我的朋友王 彝西的电话,约我到她家里参观她们的家庭康乐会的成立会,我很高兴 的答应了,披上围巾,戴上手套,叫了一辆车子,约有一刻钟就到了。 许多来宾已经都坐在礼堂里,我进去也照样的坐下,恰好才开会。她的 兄弟克逊报告了开会的宗旨——建设新家庭为改造社会的基础——跟着 就是她小弟弟仕予,年纪只有七岁,也有一篇很明快恳切的演说,满屋 子鼓掌的声音,劈拍劈拍响个不住;后来她们姊妹三人又有一个很美丽 的跳舞,约有一点钟这会开完了。来宾出了礼堂,散在各屋子,三五成 群的谈笑,我就和彝西还有几个同学围着炉子成一个半圆圈坐着,大家 说故事猜谜;热闹极了;在这个个人快愉充满心田的景象中,忽然我心 里起了一个念头,因问彝西道:“清漪有信来吗?”彝西听了这话并不答 言,凝神从她衣袋里拿出一封信来,我心里很急,等不到她递给我,早 就夺过来了。文宣她们也急着要看,因而我就把这封信高声念了出来, 下面的话,正是清漪说的: 我亲爱的老友彝西,我们又有两个礼拜没通信了——因为没甚么可 告诉你的话,所以也就不写,昨天我忽得到一件很可怜的消息——这个 你应该也是这样想;前几个月,你到我家里来,梅生不仍旧是一个很活 泼天真的小女孩子吗?我想你总能记得她今年只有十五岁;但是她是一 个很微弱可怜的小羊,她的母亲没有能力保护她,因为没有饭和衣服, 使她很活泼的生长,所以当她十二岁的时候,就常到我家里帮她母亲作 活,——她母亲在我家佣工差不多够八年了——那时候我就很爱她,每 逢我有空的时候,常常教她认字;她很聪明,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珠,你 不是也称赞过她吗?我很佩服你的眼光,她实在是一个天才! 我曾记得有一次,从学堂里回来,抄了一个很好听的唱歌,我就和 着钢琴唱了两遍,她在旁边凝神听着,等我唱完了,她笑嘻嘻和我说她 也愿意唱这个歌,要我教她,我想她通共只认了不到二百个字,怎能唱 这歌呢?我就告诉她说:“你没有这个能力,等过些日子再教你;”她听 了这话很不高兴,后来她再三说她要试试看,我没法子,就教了她一 遍,老友!你猜怎么样?她竟唱出来了!如此的才质,我真没有多见 呢! 我自从知道了梅生的天才,我格外的喜爱她,这时候我家里曾请一 个先生教我弟妹,因也叫梅生和他们一齐念书;她的精神益发畅快活 泼,一直这样过了两年,她已经是十四岁了。她的母亲因为要到乡下看 她外祖母去,也要把她带回去,过了一年萧妈仍旧到我家来,但是梅生 竟没同来,我心里很奇怪就问她,萧妈还未答言,已经先哭了! 呀!老友!可怜的历史,就从此开始了! 萧妈哭了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说道:“小姐!梅生……死……死 了!……唉!” 我听了这一句话,心里不知是苦是愁!呀!老友!一个人若是忽然 听见她夙昔所爱的人好好的便死了;这不是一件很伤心的事情吗?…… 但是梅生到底为甚么死的呢?我不能不追问;后来听萧妈说,才知 道梅生因为她外祖母病了,没钱买药,和他们庄子上陈大郎借了二十块 钱,陈大郎本是一个“为富不仁”的恶棍,他看见梅生就起了不良的心, 所以才把钱借给她! 老友!你想乡下人知道甚么?何曾知道因这有限的二十块钱,便把 个可爱的孩子——或者将来的天才——送掉了! 有一天晚上,濛濛的细雨。把个村庄浇得非常湿润,在村子东头有 一间小茅屋,外面的篱笆墙已经倒了一半,茅屋的土墙也破了一个洞, 从这洞里,露出一线黯淡的灯光,射在那棵小枣树的树枝上,树枝被风 吹得上下飘宕,隐隐约约好象是一个美人在那惨绿灯光下跳舞似的。这 时候屋子里发出一阵呻吟的声音,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媪,睡在木板床 上,这上头除了一捆稻草,和一床又薄又破的被窝以外,没有别的。一 个中年妇人,坐在这老媪的床沿,“愁眉不展”脸上露出无限愁苦憔悴的 形状,不住用手替睡在床上的老媪,在胸口上不住的摩挲,屋角有一个 三脚破炉,上头斜放着一个沙吊子,那炉子里有几块烧残的煤球,还有 些许火气,旁边站着一个满身褴褛的女孩子,面上黑灰涂满了,但是她 那明亮的眼珠;和雪白的牙齿;红润的嘴唇;苦闷,肮脏,却掩不住她 的秀媚聪明! 这时候忽听中年妇人轻轻的说道:“梅生呀!这屋子露风,……外 婆怕吹,你想个法子把它补上罢!” 老友!你看到这里,应该很明白这屋里的老媪,就是萧妈的妈;中 年妇人就是萧妈了,至于那个可爱的女孩子,除了梅生还有谁呢?呀! 可怜呵!老友!梅生的外婆年纪很大,况且又没钱调养,所以不到十几 天,这个“睡病呻吟”的老媪,便两眼一闭,七十五年的岁月,就此结束 了! 梅生外婆死的时候,身上只有一件很薄的棉袄,和一条破旧的棉 裤,此外除了一张破桌子,和一个三脚火炉沙吊子,更没有甚么,现在 人虽死了,药钱可以不必再费,但是埋葬的一笔款怎么样呢?先借陈大 郎的十块钱,早就用得精光,萧妈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一个好法子来, 末后还是托人向陈大郎又借了十块钱,买了一口薄棺材,把老媪装起来 葬在义冢上,萧妈的心事才算完了。但是借陈大郎的钱又怎么还呢? 老友呀!我知道你必定也要发这个疑问。 梅生这天一早起来,一轮红日正射在这茅屋上,屋子里立刻明亮 了;梅生帮着她妈收拾床上的稻草,和扫净地上的灰尘;萧妈坐在床上 包他们几件已经破了的衣裳;预备第二天早上回北京。这时候忽听见篱 笆旁的一个老黑狗汪汪叫个不住,梅生掀开那破穴上补的纸向外张望, 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八九岁的男人正向里走……一直走到屋里。 “啊唷,陈老爷你来啦?……怎么好?钱……” “钱啊?日子真好快,眼看又到了秋天收获的时候了。佣人割粮 食,正等着用钱呢!” 老友呀!你想萧妈她一年到头的辛苦,只有三十多块钱的进项,她 吃饭穿衣那一样少得了钱?一时那有二十块钱拿出来还人家呢?我听萧 妈说到这里,很替她为难!你觉得怎么样? 过了两天庄上的刘二——陈大郎的管家——又来了,立逼着萧妈还 钱,并且不只二十块,连本带利二十五块呢!她有甚么法子还?只好再 三再四的恳求陈大郎暂宽些时;但是陈大郎本居此为奇货,又怎能放松 她们呢?后来陈大郎竟越发狠起来,他说若是不还钱,就要到县里去打 官司。可怜萧妈吓得只是发抖。 老友你应当知道,法庭待乡下人是甚么样?那一群如狼似虎的衙 役,和可怕森严的公堂;什么人见了都是胆寒。 萧妈她自然不敢去了!但是陈大郎的目的达到了!…… 老友,穷人真是可怜呢!……甚么是世界,简直是一座惨愁怨苦的 地狱! 在一天下午,庄南那所高大青砖瓦房,东边上屋里,一个年纪三十 多岁的妇人,脸上的脂粉涂得极厚,把本来青黄色的皮肤都遮过了;但 那干枯细长的皱纹,反被粉衬得格外显明;一双狠毒而嫉妒的眼珠,露 着逼人的凶光;穿着一身花缎的衣裤,盘脚坐在床上,床中间放着一份 抽大烟的器具;烟杆上还留着抽余的烟灰;这时候门外走进一个三十左 右的男人,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身上穿着一件蓝布大衫,象是听差模 样,向这妇人道:“太太那件事情已经打听着了大约老爷的意思太太总 是知道的,小人不敢胡说。” 这妇人很愤恨的大声说道:“死不长进的老货!……她现在到底在 那里?赶快把她带进来!” 仆人应了一声“是”退出去,没有五分钟的工夫带进一个人来,眼中 充满了泪水,映着太阳亮晶晶发出愁苦惧怕的光来;两只腿索索地抖个 不住!低着头跟这仆人向里走,才一进门,这妇人睁大了她那赛铜铃的 眼珠,把这个微弱失去保护的小羔羊,上下打量个不住!末后忽听她从 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模样倒还妖精似的,怪不得惹得他——那个恶鬼 ——千方百计弄了来!好呀!我可叫你们安生呢!” 末后这妇人自言自语的说了半天,她的气越说越旺,竟厉声向梅生 道:“你既到了我这里,第一要知道规矩,早上天没亮就得起来,扫院 子,烧火,预备开水;晚上伺候着我们都睡了才许你睡,没得我的话, 不准和别的人说一句话,或出这屋子一步,晚上就拿张板凳在门后头搭 铺睡觉……这些话,都听见了没有?”梅生吓怔了,不知要说甚么?这 妇人看她不应,走过去,伸出手来,狠命在她左右颊上打个不休;牙血 和鼻血染了她的大襟和脸上,斑斑点点好象开残的桃花落片,但这妇人 怒气还没消,听梅生痛哭,益发火上加油,从床底下拿一块棉花塞住她 的嘴,从墙上摘下一根藤鞭,用力毒打! 老友啊!可怜她细嫩的皮肉上,怎经得起这无情的夏楚呢?我写到 这里,我的眼泪已经不能安份在泪胞里存着,竟夺眶而出了,你也有同 情吗? 我把这封信念到这里,我的心跳起来;我的眼泪充满了眼眶,遮住 了瞳人,我竟不能再往下念了,彝西和文宣她们,也低下头不说甚么, 这时候屋子里十分沉静,只听见风吹树枝,刷拉刷拉的响,和远远狗叫 的声音罢了!停了好久,我又续着念下去: 梅生遭了这顿毒打,竟痛得昏沉过去,第二天满身都露着青紫的伤 痕和浮肿;活泼的眼睛也失了清莹皎洁的光;眼皮肿了起来,象两个核 桃似的。 萧妈听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到那里,但陈家的仆人不许她进去,她没 能力反抗,站在门口痛哭了一阵,自己回去了! 过了几天,陈家后院厕所旁边,有一间矮小的破屋子,窗格子已经 被风打得斜在一边,从这窗户看进去,很模糊,看不见甚么,因为太阳 已经下山了,但那细弱的呻吟声,和惨凄的哭声,却顺着风吹过来,末 后在这呻吟声中更夹一种哀厉的呼声“妈呀!……痛……天啊!”喊了许 久,但是没有一个人应她,或安慰她!若有只是那冥冥中的上帝罢了! 哀号的声音,渐渐微弱,还余着些许断续的呻吟声,如此支持了一 夜,直到第二天的阳光重照到这个破屋子来的时候,那微弱的小羔羊面 上露着笑容,因为她已经离开这混浊世界,人间地狱,到极乐园去了! 老友!梅生的结果就是如此了!我所要告诉你的,也就由此告一段 落,但是老友!你对于这段悲剧觉得很平常吗?……我心里不知为什 么,好象有一种东西填住了我的气管似的,我实在觉得不平!……这或 许是我没有多经验,你以为怎样呢?……可是你再来我家的时候,永不 能见那个聪敏可爱的小孩子了!只有她的影子,和她的命运,或者要永 久存在你脑子里,因为这是很深的印象!再谈! 我把这封信念完了。大家仍旧沉默,回想前一点钟彝西姊妹兄弟开 会的乐趣,大家不能再愉快,因为愁苦的同情充满了大家的心田! 铛,铛,铛,壁上的钟一连响了十下,这才觉得时候已经不早,遂 都分途回去;我也坐了车子,趁着昏沉的夜色,映着几点的疏星,冒着 寒风晚雾回来,到了家里,这个很深的印象,仍不住在我脑子里回旋, 直到现在!…… 两个小学生 国枢今天早晨绝早就起来了。月儿的倩影还隐约云端,偷窥世人未 醒的酣梦呢!他急急穿好衣服,也顾不得吃点心,背上他的小书包—— 里面装着昨夜他亲爱的母亲替他预备的饼,和鲜黄色甜美可口的鸡蛋 糕;还有红如胭脂的苹果——他含着微微的笑容;轻轻走出街门,向东 约走一里多路,他便站在一家红漆大门前面用小手轻轻拍了两下:呀的 一声门开了;一个年纪和他相仿佛的孩子,也含着微微的笑容,愉快的 眼光,走上前来,拉着国枢的手,两人并肩走到靠西边的一间书房里 去。国枢带着喜悦和惶恐疑惧的余情轻轻问他的小伴侣道:“坚生—— 你母亲没有拦阻你吗?” “可不是吗?我几乎急得要哭了,后来还是我姊姊说也去,母亲才 答应了!你呢?……” 国枢听坚生问他,含着笑道:“我也是和你一样;母亲起先一定不 许我去,她说:‘这么点小孩子,也学管那些事;请甚么愿?倘若闯出 祸来,岂不是白吃亏吗?没的吓得爹妈的心都碎了!’我没有说话,但 是我就急得哭起来了!我爹爹想了半天才说:‘他们学生去请愿,按理 说只有有效没效罢了。断不至有甚么意外的祸事,他既是一定要去,也 就让他去,小孩子们也应该使他们锻炼锻炼。’我母亲这才没说甚么, 末了又嘱咐我早点回去,……我还怕她今天早起又许翻悔,不叫我去, 所以我一早就出来了,也没告诉她呢。” 坚生道:“我们今天去了,不知总统答应我们的要求不答应 呢?……现在快七点了,我们快去吧!你看这天上的雨还没止住,母亲 要是知道一定不叫我们去呢!” “对啦!我们赶紧走吧!” 说着他们俩手牵着手走出大门,天上布满着阴云,雨点如帘珠般淅 淅沥沥落个不止;他们两个并无些许畏怯的样子,活泼泼地支着一把雨 伞往前走去;脚底下沾满了滑泥,几次要滑倒,但是他们互相牵扯着, 才没有摔下去。 几个他们的同伴,从远远走过来了,彼此含笑取下帽子行了早晨见 面的礼,络绎着走向白色粉墙,那边一个黑油漆大门里去,大门的两旁 还挂着两块五尺长的木板,写着北京公立第二高等小学校字样,他们进 去了,但是满院里站满了他们的同学,正在乱糟糟搬运白纸小旗,见他 们俩进来了,很欢迎地叫道:“呀!你们来了,好啊!”说着递过两面旗 子来,他们接了旗子,见大家都按着秩序,排起队伍来,也就赶紧插进 队中,一个稍大的学生——他们的代表,站在高台阶大声的说道:“今 天我们大家为了教育的前途,都抱着绝大牺牲去和政府请愿,但愿诸位 亲爱的同学,还要有坚持到底的精神,人人不要露出畏怯的气象,并且 在街上走的时候,大家更要保持好秩序,现出我们学生无上的尊严。” 他的话说完,仍回到队中,这时候大家脸上都露出勇敢庄严的样子 来,在他们队伍的前面,那一个年纪最小的汴忱,披着满肩的黄黑色的 头发,挺直胸膛,含着微微的笑容,头也不回地,跟着大队前面两个拿 旗子的学生向前去。现在走到转湾的地方了,国枢一眼正看见他那小同 学尊严的样子,立刻受了暗示,更直起他们的身体,放齐他们的脚步。 不久他们的目的地到了,那金字辉煌的高等师范学校的扁额已在面 前,他们益发振起精神,用整齐和谐的脚步向操场里面去,忽听见耳旁 刷刺、刷刺的声音,好似风吹落叶那般清脆,眼前一片白旗,上下飞 舞,有如穿花蝴蝶活泼而踊跃,这就是所有的学生,欢迎他们的小朋友 的诚意;他们脸上都含着笑容,但是无论他们怎样的伪饰,那一种深藏 灵府的惨愁悲愤的情绪,仍旧不时的流露出来;看着他们纯洁无瑕的小 朋友,满身淋着无情的愁雨,沾着泞腻的污泥,衬着他们时时振作活泼 的精神,益发使他们灵魂上感受一种委曲难伸的苦痛,大家不约而同的 寂静了,只听见微微地叹息声,在空中回旋萦绕,含着无限悲哀恻怨的 味道。 哨子响了,大家都预备着进发,于是踏踏地脚步声充塞在空气里 头,大队直向西长街公府门口走去,街上过路的人,看了这个大队—— 冒雨前进的大队,不禁受了一种暗示,竟停止他们的脚步,忘了他们所 急要作的事,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无限怀疑的表示,有的和他的同 伴说:“这不知又为了甚么事呢?这些个学生们究竟也想不开,放着优 游行乐的地方,不去开心,却来这大雨底下淋着,莫非说他们这么作, 就能感动那衣冠禽兽的什么……这些孩子们更是无辜受罪了!”国枢听 了那人的话,不觉抬头对他望望,只见那人眼圈红着,眉峰皱着,似乎 要哭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为甚么,就觉得鼻子一酸,落下泪来。坚生 一回头,正好看见,不知甚么缘故,因轻轻地扯他的手道:“是不是冷 了,肚子痛吧!”国枢喉咙里哽咽得不能回答,只是摇摇头,坚生正要 再往下推究的时候,不提防花拉一声,两人都吓怔了。 公府面前那两扇大铁门,现在闭得紧紧的——适才惊人的声响,就 是这个拒绝公道的铁门作他胜利的快鸣呢!——一队队的黄衣卫兵和警 察,层层叠叠地站满了公府的门前,凶狠狠地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学 生,就好似身临十万雄兵大敌似的,——他们聚精会神的各处调派救 兵,后盾埋伏,煞费苦心啊!但是学生们为了公理而来,公理就是他们 的唯一的兵器,对着这些——一兵士和武器,他们并不畏怯,停止在公 府的门口,冀得公理战胜最后的胜利。 他们现在不前进了,虽是助威的淫雨,冷峻的气焰时时刺激他们的 皮肤,僵冷他们的热血,他们绝不退后一步,就是那小小的国枢和坚生 也只紧紧互握住他们的手,抵抗天公的恶作剧。两只黑漆似的眼睛,不 住望着他们自己所委任的代表,表示一种坚决诚挚的样子,希望他们能 得到圆满的结果,但是铁门紧紧闭住,没有一点同情的卫兵,安能了解 他们这些孩子们赤心热肠呢?他们只明白他们每月是有八块钱的薪水, 这是他们的主人——唯一的主人的恩典赏给他们的,他们才能不委身沟 壑,并且还能作威作福欺压他们的同类,他们得到这许多利益,怎能不 格外感激他们的主人呢?至于这些学生们,究竟算得了甚么啊!他们这 么想着,益发觉得他们的恩人的可感,这些学生可恶了!所以他们的面 容,越变越凶,国枢和坚生的手也越握越紧,他们不能更矜持了。恐怖 的神已经打破他们紧闭的心门,闯入占住了,他们嫩弱的心灵几乎碎 了!他们的面色渐渐失掉红润,转入苍白而黯淡了! “他们不开门,怎么办呢?”国枢低声和坚生说;坚生摇摇头不回答 甚么,只是踮起脚来,看着那许多欲入不得站在门口焦愁满面的代表, 叹了一声,紧紧握住国枢的手道:“咦!怎么好?”国枢禁不住打了一个 寒战;彼此对看着发闷,如是的过了两点多钟,一些办法也想不出来 了! 远远地一队人也向这边来了,手里也拿着白色旗子,但是国枢和坚 生望过去,这些来人,没有和他们一般大的同伴,只是有胡须和他们父 亲和叔叔相仿佛的人们,他们不明白到底是谁。“呀!那不是我们的吴 老师吗?”坚生一壁嚷着,一壁禁不住手舞足蹈起来了。适才的满面愁 容,顷刻都洗刷干净。又见自己队里的同伴,各个人都举起旗子,正如 早晨欢迎他们的一样。这时候人声嘈杂,国枢和坚生也不觉跟着“哈 拉,哈拉”的乱叫;这队人渐渐走近总统府那座铁门前面了。但这两扇 门仍旧关得一条缝都没有,只听见一声“往前进呵!”果见人头攒动,一 齐向前蜂涌而进,国枢和坚生和他们的小朋友也一齐向前拥进;但是还 没走上两步,只听见唉呀哭叫的声音,把这愁闷的空气,更一变而为惨 凄悲痛的空气了。 国枢和坚生正在往前走,前面的人忽一齐向后退,后边的人不提防 被这一挤,更加着满地的滑泥,都滑倒地上,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也不能 幸免了!国枢摔在路旁,头部碰伤,鲜血被面,一时支持不住昏晕过 去,及至清醒过来,抬头向前一看,但见适才那些如虎狼的卫兵,举着 枪杆刀把,不分头面,对着他们的教师和同学,正在乱砍哪!刹时间哭 声震天,鲜血湿透了他们的衣服,更流到地上和泥水渗和得暗红刺目, 国枢正看到心碎魂越的时候,忽听见一声凄苦的惨叫“国枢!好痛 啊!”国枢一吓回头一看隔他约有十步光景,他亲爱的小朋友坚生,满 面鲜红的血倒在那一堆的泥水里,愁苦的形状,把国枢的心刺碎了,一 声哀叫又昏过去,任他的朋友怎样呼救,他也不曾知道啊! 行路的人,看了这两个小学生——可怜的孩子,万分的凄惨,都赶 紧回过头去,偷拭他们同情的辛酸泪,不忍再看那两个孩子了。 这时候的雨,仍是沛然未息,新华门一带已变作血肉横飞的战场, 什么人民代表的总统府的尊严,早已烟消云灭,不知去向了!便是那不 懂人事的苍天,也把那助威的淫雨,化作悲惨哀悯的痛泪,滴在那些被 黑暗压制,有怀莫伸的学生们身上,作深情的慰藉和洗刷了。 这绝大的惨剧——摧人肝胆的惨剧,和那两个小学生的哀呼,便 是“不仁”的天地,也不忍目睹了!现在已是背过他光明的脸,露出那黑 暗沉沉的背影来,惟有那三层楼上一间小屋子里,露出些微黯淡的灯 光;夹着两个孩子呼痛和呻吟的悲声,从那窗隙里送了出来。 “唉!这些孩子们,永远不肯听话!他们的任性,只是苦了无数作 母亲的心!” “谁说不是呢?我早就说,不用去,去了也没有用处!他们这些大 人那有工夫来理你们这些无力无财的秀才,他偏不听,还有他爹纵着 他,说甚么请愿是法律应许的行为,不能干涉啦,我也不知道这些,自 然让他去了……现在果然闯出这么个大祸来,还说甚么法律呢?……这 孩子真不叫人省心!养活了这么大,也不是容易!……倘若有个好 歹……!那便怎么……” 她伤心泪哽住喉咙不能再往下说了!那一个母亲也禁不住伤心,她 们的话头断了,只是呜咽的哭声破了夜的沉寂。 微弱的呻吟声,打断她们的哭声,一个小孩子巍颤颤地声音叫 道:“娘啊!……那边的兵又拿着刀,砍破坚生的头了,嗳呀!……怕 呵!”说着不住用手摸着他头上包的那块白布,脸上露出极可怜恐惧的 颜色——灰白而惨淡! 他母亲带着哭声安慰他道:“国枢啊!你醒醒吧,不用怕。娘在这 里看着你呢!坚生也在这里,没有人来打他,你放心呵!” 国枢果睁大了眼睛,对着他慈爱的母亲的脸上望着道:“娘呵!你 为甚么哭?他们的心比石头还硬呢!哭是没用的,那两扇门是永远不开 的啊!……” 坚生这时清醒了,听见国枢的话,一阵心急,竟哭道:“呵!那门 永远不开吗?……娘呵!怎么办?”说着握着他母亲的手不住的流泪, 两个母亲看见两个孩子可怜的样子,忍不住把住他们的头,悲悲切切地 哭作一团。 惨凄的哭声,刺碎了全医院的病人的心,无数同情的叹声,和那母 子的血泪,衬出无限夜的苍凉,和世界的黑暗来! 灵魂可以卖吗 荷姑她是我的邻居张诚的女儿,她从十五岁上,就在城里那所大棉 纱工厂里,作一个纺纱的女工,现在已经四年了。 当夏天熹微的晨光,笼罩着万物的时候,那铿锵悠扬地工厂开门的 钟声,常常唤醒这城里居民的晓梦,告诉工人们作工的时间到了。那时 我推开临街的玻璃窗,向外张望,必定看见荷姑拿着一个小盒子,里边 装着几块烧饼,或是还有两片咸肉,——这就是工厂里的午饭;从这里 匆匆地走过,我常喜欢看着她,她也时常注视我,所以我们总算是一个 相识的朋友呢! 初时我和她遇见的时候,只不过彼此对望着,仅在这两双视线里, 打个照会。后来日子长了,我们也更熟悉了,不象从前那种拘束冷淡 了;每次遇见的时候,彼此都含着温和地微笑,表示我们无限的情意。 今天我照常推开窗户,向下看去,荷姑推开柴门,匆匆地向这边来 了,她来到我的窗下,便停住了,满脸露着很愁闷和怀疑的神气,仰着 头,含着乞求的眼神颤巍巍地道:“你愿意帮助我吗?”说完俯下头去, 静待我的回答,我虽不知道她要我帮助她作甚么,但是我的确很愿意尽 我的力量帮助她,我更不忍看她那可怜的状态,我竟顾不得思索,急忙 地应道:“能够!能够!凡是你所要我作的事,我都愿意帮助你!” “呵!谢上帝!你肯帮助我了!”荷姑极诚恳的这么说着,眼睛里露 出欣悦的光采来,那两颊温和的笑痕,在我的灵魂里,又增了一层更深 的印象,甜美,神秘,使人永远不易忘记呢!过了些时,她又对我 说:“今天下午六点钟的时候,我们再会吧!现在我还须到工厂里 去,”我也说道:“再会吧!”她便回转身子,匆匆地向工厂的那条路上 去了。 荷姑走了!连影子都看不见了!但是我还怔怔地俯在窗子上,回想 她那种可怜的神情,不禁使我生出一种神秘微妙的情感,和激昂慷慨的 壮气;我觉得世界上可怜的人实在太多,但是象荷姑那种委曲沉痛的可 怜,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呢!她现在要求我帮助她,我的能力大约总有胜 过她的,这是上帝给我为善的机会,实在是很难得而可贵的机会!我应 当怎样地利用呵! 我决定帮助她了!那末我所帮助她的,必要使她满足,所以我现在 应该预备了。她若果和我借钱,我一定尽我所有的帮助她,她若是有一 种大需要,我直接不能给她,也要和母亲商量把我下月应得的费用,一 齐给她,一定使她满足她所需要的。人们生活在世界上,缺乏金钱,实 在是不幸的运命呢!但是能济人之急,才是人类互助的精神,可贵的德 性!我有绝大的自尊心,不愿意作个自私自利的动物,我不住的这么 想,我豪侠的壮气,也不住的增加,恨不得荷姑立刻就来,我不要她向 我乞求,便把我所有的钱,好好地递给她,使她可以少受些疑难和愁虑 的苦! 我自从荷姑走后,我心里没有一刻宁贴,那一股勇于为善的壮气, 直使我的心容留不下,时时流露在我的行动里,说话的声音特别沉着, 走路都不象平日了。今天的我仿佛是古时候的虬髯客和红拂那一流的 人,“气概不可一世”。 今天的日子,过得特别慢,往日那太阳射在棉纱厂的烟筒尖上,是 很容易的事情,可是今天,我至少总有十几次,从这窗外看过去,日影 总没到那里,现在还差一寸呢! “呵!那烟筒的尖上,现在不是射着太阳,放出闪烁的光来吗?荷 姑就要来了!”我俯在窗子上,不禁喜欢得自言自语起来。 远远地一队工人,从工厂里络绎着出来了;他们有的向南边的大街 上去;有的到东边那广场里去,顷刻间便都散尽了。但是荷姑还不见出 来,我急切地盼望着,又过了些时,那工厂的大铁门,才又“呀”的一声 开了,荷姑忙忙地往我们这条胡同里来,她脸上满了汗珠,好似雨点般 滴下来,两颊红得直象胭脂,头筋一根根从皮肤里隐隐地印出来,表示 那工厂里恶浊的空气,和疲劳的压迫。 她渐渐地走近了,我们的视线彼此接触上了,她微微地笑着走到我 的书房里来,我等不得和她说什么话,我便跑到我的卧室里,把那早已 预备好的一包钱,送到荷姑面前很高兴的向她说:“你拿回去吧!若果 还有需用,我更想法子帮助你!” 荷姑起先似乎很不明白地向我凝视着,后来她忽叹了一口气,冷笑 道:“世界上应该还有比钱更为需要的东西吧!” 我真不明白,也没有想到,荷姑为什么竟有这种出人意料的情形? 但是我不能不后悔,我未曾料到她的需要,就造次把含侮辱人类的金 钱,也可以说是万恶的金钱给她,竟致刺激得她感伤,唉!这真是一种 极大的羞耻!我的眼睛不敢抬起来了!羞和急的情绪,激成无数的泪 水,从我深邃的心里流出来! 我们彼此各自伤心寂静着,好久好久,荷姑才拭干她的眼泪和我说 道:“我现在要告诉你一件小故事,或者可以说是我四年以来的历史; 这个就是我要求你帮助的。”我就点头应许她,以下的话,便是她所告 诉我的故事了。 “在四年前,我实在是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孩子,现在自然是不象 了!但是那时候我在中学预科里念书,无论谁不能想象我会有今天这种 沉闷呢?” 荷姑说到这里,不禁叹息流下泪来,我看着她那种凄苦憔悴的神 气,怎能不陪着她落下许多同情泪呢?等了许久,荷姑才又继续说: “日子过得极快,好似闪电一般,这个冰雪森严的冬天,早又回去 了,那时我离中学预科毕业期,只有半年了,偏偏我的父亲的旧病,因 春天到了,便又发作起来,不能到店里去作事,家境十分困难,我不能 不丢弃这张将要到手的毕业文凭,回到家里侍奉父亲的病!当然我不能 不灰心!但是这还算不得什么,因为慈爱的父母,和弟妹,可以给我许 多安慰,不过没有几天,我的叔叔便托人替我荐到那所绝大的绵纱厂里 作女工,一个月也有十几块钱的进项,于是我便不能不离开我的父母弟 妹,去作工了,幸亏这时我父亲的病差不多快好了,我还不至于十分不 放心。” “走到工厂临近的那条街上,早就听见轧轧隆隆的声音,这种声 音,实含着残忍和使人厌憎的意思,足以给人一种极大不快的刺激,更 有那乌黑的煤烟和污腻的油气,更加使人头目昏胀!” “我第一天进这工厂的门,看见四面黯淡的神气,实在忍耐不住, 但是这些新奇的境地,和庞大的机器,确能使我的思想轮子,不住的转 动,细察这些机器的装置和应用,实在不能说没有一点兴趣呢!过了几 天,我被编入纺纱的那一队里,那个纺车的装置和转动,我开手学习, 也很要用我的脑力,去领会和记忆,所以那时候,我仍不失为一个有活 泼思想的人,常常从那油光的大铜片上,映出我两颊微笑的窝痕。” “那一年春天,很随便的过去了!所有鲜红的桃花托上,那时不是 托着桃花,是托着嫩绿带毛的小桃子,榆树的残花落了一地,那叶子却 长得非常茂盛,遮蔽着那灼人肌肤的太阳,竟是一个天然的凉篷。所有 春天的燕子、杜鹃、黄莺儿,也都躲到别处去了,这一切新鲜夏天的景 致,本来很容易给人们一种新刺激和新趣味。但是在那工厂里的人,实 在得不到这种机会呢!” “我每天早晨,一定的时间到工厂里去,没有别的爽快的事情和希 望,只是每次见你俯在窗子上,微笑着招呼,那便是我一天里最快活的 事情了!除了这件,便是那急徐高低永没变更过一次的轧轧隆隆的机器 声,充满了我的两耳和心灵,和永远用一定规矩去转动那纺车,这便是 我每天的工作了!我的工作实在使我厌烦,有时我看见别的工人打铁, 我便有一个极热烈的愿望,就是要想把那铁锤放在我的手中,拿起来试 打两下,使那金黄色的火星,格外多些,似乎能使这沉黑的工厂,变光 明些。” “有一次我看着刘良站在那铁炉旁边,磨擦那把铁锤子,火星四 散,不觉看怔了,竟忘记使纺车转动,忽听见一种严厉的声音 道‘唉!’我吓了一跳,抬头只见管纺纱组的工头板着铁青的面孔,恶狠 狠地向我道:‘这个工作便是你唯一的责任,除此以外,你不应该更想 什么;因为工厂里用钱雇你们来,不是叫你运用思想,只是运用你的手 足和机器一样,谋得最大的利益,实在是你们的本分!’” “唉!这些话我当时实在不能完全明白,不过我从那天起,我果然 不敢更想什么,渐渐成了习惯,除了谋利和得工资以外,也似乎不能更 想什么了!便是离开工厂以后,耳朵还是充满着纺车轧轧的声音,和机 器隆隆的声音;脑子里也只有纺车怎样动转的影子,和努力纺纱的念 头,别的一切东西,我都觉得仿佛很隔膜的。 “这样过了三四年,我自己也觉得我实在是一副很好的机器,和那 纺车似乎没有很大的分别,因为我纺纱不过是手自然的活动,有秩序的 旋转,除此更没有别的意义。至于我转动的熟习,可以说是不能再增加 了”! “在那年秋天里的一天——八月十号——是工厂开厂的纪念日,放 了一天工,我心里觉得十分烦闷,便约了和我同组的一个同伴,到城外 去疏散,我们出了城,耳旁顿觉得清静了!天空也是一望无涯的苍碧, 不着些微的云雾,只有一阵阵地西风吹着那梧桐叶子,发出一种清脆的 音乐来,和那激石潺潺的水声,互相应和,我们来到河边,寂静的站在 那里,水里映出两个人影,惊散了无数的游鱼,深深地躲向河底去 了。” “我们后来拣到一块白润的石头上坐下了,悄悄地看着水里的树 影,上下不住的摇荡,一个乌鸦斜刺里飞过去了。无限幽深的美,充满 了我们此刻的灵魂里,细微的思潮,好似游丝般不住地荡漾,许多的往 事,久已被工厂里的机器声压没了,现在仿佛大梦初醒,逐渐地浮上心 头。” “忽一阵尖利的秋风,吹过那残荷的清香来,五年前一个深刻的印 象,从我灵魂深处,渐渐地涌现上来,好似电影片一般的明显;在一个 乡野的地方,天上的凉云,好似流水般急驰过去,斜阳射在那蜿蜒的荷 花池上,照着荷叶上水珠,晶晶发亮,一队活泼的女学生,围绕着那荷 花池,唱着歌儿,这个快乐的旅行,实在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呢!今天 的荷花香,正是前五年的荷花香,但是现在的我,绝不是前五年的我 了!” “我想到我可亲爱的学伴,更想到放在学校标本室的荷瓣和秋葵, 我心里的感动,我真不知道怎样可以形容出来,使你真切的知道!” 荷姑说到这里,喉咙忽咽住了,眼眶里满含着痛泪,望着碧蓝的天 空,似乎求上帝帮助她,超拔她似的,其实这实在是她的妄想呵!我这 时满心的疑云乃越积越厚,忍不住的问荷姑道:“你要我帮助的到底是 什么呢?” 荷姑被我一问,才又往下说她的故事:“那时我和我的同伴各自默 默地沉思着,后来我的同伴忽和我说:‘我想我自从进了工厂以后,我 便不是我了!唉!我们的灵魂可以卖吗?’呵!这是何等痛心的疑问! 我只觉得一阵心酸,愁苦的情绪,乱了我的心,我一句话也回答不出 来!停了半天只是自己问着自己道:‘灵魂可以卖吗?’除此我不能更说 别的了!” “我们为了这个痛心的疑问,都呆呆地瞪视那去而不返的流水,不 发一言,忽然从芦苇丛中,跑出四五个活泼的水鸭来,在水里自如的游 泳着,捕捉那肥美的水虫充饥,水鸭的自由,便使我们生出一种嫉恨的 思想——失了灵魂的工人,还不如水鸭呢!——而这一群恼人的水鸭, 也似明白我们的失意,对着我们,作出傲慢得意的高吟,不住‘呵, 呵!’的叫着,这个我们真不能更忍受了!便急急地离开这境地,回到 那尘烟充满的城里去。” “第二天工厂照旧开工,我还是很早地到了工厂里,坐在纺车的旁 边,用手不住摇转着,而我目光和思想,却注视在全厂的工人身上,见 他们手足的转动,永远是从左向右,他们所站的地方,也永远没有改动 分毫,他们工作的熟练,实在是自然极了!当早晨工厂动工钟响的时 候,工人便都象机器开了锁,一直不止的工作,等到工厂停工钟响了, 他们也象机器上了锁,不再转动了!他们的面色,是黧黑里隐着青黄, 眼光都是木强的,便是作了一天的工作,所得的成绩,他们也不见得有 什么愉快,只有那发工资的一天,大家脸上是露着凄惨的微笑!” “我渐渐地明白了,我同伴的话实在是不错,这工厂里的工人,实 在不止是单卖他们的劳力,他们没有一些思想和出主意的机会,——灵 魂应享的权利,他们不是卖了他们的灵魂吗?” “但是我永远不敢相信,我的想头是对的,因为灵魂的可贵,实在 是无价之宝,这有限的工资便可以买去?或者工人便甘心卖出 吗?……‘灵魂可以卖吗?’这个绝大的难题,谁能用忠诚平正的心,给 我们一个圆满的回答呢!” 荷姑说完这段故事,只是低着头,用手摸弄着她的衣襟,脸上露着 十分沉痛的样子,我心里只觉得七上八下的乱跳,更不能说出半句话 来,过了些时荷姑才又说道:“我所求你帮助我的,就是请你告诉我, 灵魂可以卖吗?” 我被她这一问,实在不敢回答,因为这世界上的事情不合理的太多 呵!我实在自悔孟浪,为什么不问明白,便应许帮助她呢?现在弄得欲 罢不能我急得眼泪湿透了衣襟,但还是一句话没有,荷姑见我这种为难 的情形,不禁叹道:“金钱虽是可以帮助无告的穷人,但是失了灵魂的 人的苦恼,实在更甚于没有金钱的百倍呢!人们只知道用金钱周济人, 而不肯代人赎回比金钱更要紧的灵魂!” 她现在不再说什么了!我更不能说什么了!只有忏悔和羞愧的情 绪,激成一种小声浪,责备我道:“帮助人呵!用你的勇气回答她呵! 灵魂可以卖吗?” 海滨消息 ——寄波微波微!入春以来,连朝阴霉,无聊的我,正“欹枕听新 雨,往事朦胧”间,忽接到你寄来的《妇女周刊》,读罢“心海”一栏, 知千里外的故人,犹不时深念消沉海滨的露沙,噫!感谢你深情厚意! 把我从寒冰千尺,冷潮百丈中,超拔起来,使那已经灰冷的灵焰,终至 于复燃了! 忆念中不可或忘的美丽秋晨,劲松冷柏的园中,正闪烁着澹澹的秋 阳,清利的微风,悄悄掀动额前覆发,吹起薄袍襟角,而勇气正旺的你 我,迎风高歌,意趣洒落,不知不觉间,来到黄花圃旁;那傲骨嶙峋的 秋菊,正向你我含笑点头,你默然无语的凝视天容,涉想玄越中忽低吟 道:“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当时我曾笑答道:“它原是 古井无波,你又何必平地翻浪?无意识的黄花,将从此魔高千丈 了!”——这几句话虽是当时戏言,而如今深味,何尝不足感慨系之 呢?…… 自从别后,你羁旅燕北,饱尝冷漠,我呢?消沉江南,心花亦几何 不日趋枯萎,提什么游戏人间,不过欺人自欺罢了! 试悄听心弦的微音,那哀楚的音徵,何曾顷刻停止,天地原来不 仁,万物都为刍狗。当我们紧闭心房,讴歌理想生活时,虽不是有意的 自骗,也逃不了勉强自遣的苦楚!不用说为人类为国家,所起的一 种“蒿目时艰”、“哀怜众生”的伟大同情,足以捏碎人们脆弱的心灵?便 是我们一身直接所受事物的束缚,所有灵魂上的疮痍,已足使我们狱门 紧闭,翻身无日了;何曾丝毫超脱?何尝四大皆空,怎配说“万缘都 寂”呢! 弱小的露沙,原是理想国中的失望者,当日的“女儿英雄”,“名士 风流”而今徒留些残痕败影,滋你凭吊嘘唏,增我不少痛苦的回忆罢 了。谢你多情提及,但又不无怨你多事提起!我自南来后时时留恋昔日 的生活,且因留恋而下泪!最近几至麻痹的境地;忽然经你旧话重提, 满罩云雾的心海,忽然透澈青天的光明,不由得浪翻波涌了。唉!安乐 绝不足使我忘却前尘,澈悟亦何能抛却前途,如今的我,只如旅行者踯 躇于荒漠之地,只有失望凄惶罢了。唉!亲爱的朋友,我将对你说什 么?你希望越深,我越对你无言呵! 你要我为一般的可怜女子负些责任,我自然不能反对;但仔细想来 我又知道些什么?我又何尝比她们先觉?况且她们正高高兴兴的过日 子,何忍把那一层薄幕给她们掀破?使他们发觉自己的不幸呵!人们只 知道瞎子们可怜——因为他们看不见一切,其实不瞎者的可怜,正如哑 子吃黄连有苦不能言呢!这形形色色的龃龉肮脏,何啻万千的芒刺,时 时刺痛脆弱的心田?唉!波微!除却自己迷信自己,强造些美丽的幻 境,聊自慰遣,这世界实在不足一日留恋! 你叫我猜你将来欲行的两条路,我固然因猜不到而不猜,其实我也 不用猜,因为未来的前途,无论谁都难预料,便是你自己恐怕也正迷惘 难决,——并不只你如此,芸芸众生孰能逃此大劫?纵使勉强坚持到 底,而内心的伤痕免得了爆烈吗?波微!日月如逝水般悄悄逃去,美丽 的幻影梦境,也逐渐的淡漠,终至于前途空洞,除了颓丧的暮气逼迫出 来,实在更找不出些什么来! 波微!按理我正青年不应说这些丧气的话,无如我的心弦,弦弦只 作此音,叫我强为欢笑,其实是势所难能罢了!你只当噩梦一场,这不 值得深忆的呓语,万勿镌在你活泼泼地心头吧!祝你逸兴胜昔 露沙寄自海滨 海滨故人 一 呵!多美丽的图画!斜阳红得像血般,照在碧绿的海波上,露出紫 蔷薇般的颜色来,那白杨和苍松的荫影之下,她们的旅行队正停在那 里,五个青年的女郎,要算是此地的熟客了,她们住在靠海的村子里; 只要早晨披白绡的安琪儿,在天空微笑时,她们便各人拿着书跳舞般跑 了来。黄昏红裳的哥儿回去时,她们也必定要到。 她们倒是什么来历呢?有一个名字叫露沙,她在她们五人里,是最 活泼的一个,她总喜欢穿白纱的裙子,用云母石作枕头,仰面睡在草地 上默默凝思。她在城里念书,现在正是暑假期中,约了她的好朋友—— 玲玉、莲裳、云青、宗莹住在海边避暑,每天两次来赏鉴海景。她们五 个人的相貌和脾气都有极显著的区别。露沙是个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 但却十分刚强,她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 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玲玉 是富于情感,而体格极瘦弱,她常常喜欢人们的赞美和温存。她认定的 世界的伟大和神秘,只是爱的作用;她喜欢笑,更喜欢哭,她和云青最 要好。云青是个智理比感情更强的人。有时她不耐烦了,不能十分温慰 玲玉,玲玉一定要背人偷拭泪,有时竟至放声痛哭了。莲裳为人最周 到,无论和什么人都交际得来,而且到处都被人欢迎,她和云青很好。 宗莹在她们里头,是最娇艳的一个,她极喜欢艳妆,也喜欢向人夸耀她 的美和她的学识,她常常说过分的话。露沙和她很好,但露沙也极反对 她思想的近俗,不过觉得她人很温和,待人很好,时时地牺牲了自己的 偏见,来附和她。她们样样不同的朋友,而能比一切同学亲热,就在她 们都是很有抱负的人,和那醉生梦死的不同。所以她们就在一切同学的 中间,筑起高垒来隔绝了。 有一天朝霞罩在白云上的时候,她们五个人又来了。露沙睡在海崖 上,宗莹蹲在她的身旁,莲裳、玲玉、云青站在海边听怒涛狂歌,看碧 波闪映,宗莹和露沙低低地谈笑,远远忽见一缕白烟从海里腾起。玲玉 说:“船来了!”大家因都站起来观看,渐渐看见烟筒了。看见船身了, 不到五分钟整个的船都可以看得清楚。船上许多水手都对她们望着,直 到走到极远才止。她们因又团团坐下,说海上的故事。 开始露沙述她幼年时,随她的父母到外省做官去,也是坐的这样的 海船。有一天因为心里烦闷极了,不住声地啼哭,哥哥拿许多糖果哄 她,也止不住哭声,妈妈用责罚来禁止她的哭声,也是无效。这时她父 亲正在作公文,被她搅得急起来,因把她抱起来要往海里抛。她这时惧 怕那油碧碧的海水,才止住哭声。 宗莹插言道:“露沙小时的历史,多着呢,我都知道。因我妈妈和 她家认识,露沙生的那天,我妈妈也在那里。”玲玉说:“你既知道,讲 给我们听听好不好?”宗莹看着露沙微笑,意思是探她许可与否,露沙 说:“小时的事情我一概不记得,你说说也好,叫我也知道知道。” 于是宗莹开始说了:“露沙出世的时候,亲友们都庆贺她的命运, 因为露沙的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哥儿了。当孕着露沙的时候,只盼望是个 女儿。这时露沙正好出世。她母亲对这嫩弱的花蕊,十分爱护,但同时 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不免妨碍露沙的幸运,就是生露沙的那一天,她的 外祖母死了。并且曾经派人来接她的母亲,为了露沙的出世,终没去 成,事后每每思量,当露沙闭目恬适睡在她臂膀上时,她便想到母亲的 死,晶莹的泪点往往滴在露沙的颊上。后来她忽感到露沙的出世有些不 祥,把思量母亲的热情,变成憎厌露沙的心了! 还有不幸的,是她母亲因悲抑的结果,使露沙没有乳汁吃,稚嫩的 哀哭声,便从此不断了。有一天夜里,露沙哭得最凶,连她的小哥哥都 吵醒了。她母亲又急又痛,止不住倚着床沿垂泪,她父亲也叹息 道:“这孩子真讨厌!明天雇个奶妈,把她打发远点,免得你这么受 罪!”她母亲点点头,但没说什么。 过了几天,露沙已不在她母亲怀抱里了,那个新奶妈,是乡下来 的,她梳着奇异像蝉翼般的头,两道细缝的小眼,上唇撅起来,露着牙 龈。露沙初次见她,似乎很惊怕,只躲在娘怀里不肯仰起头来。后来那 奶妈拿了许多糖果和玩物,才勉强把她哄去。但到了夜里,她依旧要找 娘去,奶妈只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唱催眠歌儿,才把她哄睡了。 露沙因为小时吃了母亲优抑的乳汁,身体十分孱弱,况且那奶妈又 非常的粗心,她有时哭了,奶妈竟不理她,这时她的小灵魂,感到世界 的孤寂和冷刻了。她身体健康更一天不如一天。到三岁了她还不能走路 和说话,并且头上还生了许多疮疥。这可怜的小生命,更没有人注意她 了。 在那一年的春天,鸟儿全都轻唱着,花儿全都含笑着,露沙的小哥 哥都在绿草地上玩耍,那时露沙得极重的热病,关闭在一间厢房里。当 她病势沉重的时候,她母亲绝望了,又恐怕传染,她走到露沙的小床 前,看着她瘦弱的面庞说:“唉!怎变成这样了!……奶妈!我这里孩 子多,不如把她抱到你家里去治吧!能好再抱回来,不好就算了!”奶 妈也正想回去看看她的小黑,当时就收拾起来,到第二天早晨,奶妈抱 着露沙走了。她母亲不免伤心流泪。露沙搬到奶妈家里的第二天,她母 亲又生了个小妹妹,从此露沙不但不在她母亲的怀里,并且也不在她母 亲的心里了。 奶妈的家,离城有二十里路,是个环山绕水的村落,她的屋子,是 用茅草和黄泥筑成的,一共四间,屋子前面有一座竹篱笆,篱笆外有一 道小溪,溪的隔岸,是一片田地,碧绿的麦秀,被风吹着如波纹般涌 漾。奶妈的丈夫是个农夫,天天都在田地里做工;家里有一个纺车,奶 妈的大女儿银姊,天天用它纺线;奶妈的小女儿小黑和露沙同岁。露沙 到了奶妈家里,病渐渐减轻,不到半个月已经完全好了,便是头上的疮 也结了痂,从前那黄瘦的面孔,现在变成红黑了。 露沙住在奶妈家里,整整过了半年,她忘了她的父母,以为奶妈便 是她的亲娘,银姊和小黑是她的亲姊姊。朝霞幻成的画景,成了她灵魂 的安慰者,斜阳影里唱歌的牧童,是她的良友,她这时精神身体都十分 焕发。 露沙回家的时候,已经四岁了。到六岁的时候,就随着她的父母做 官去,以后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宗莹说到这里止住了。露沙只是怔怔地回想,云青忽喊道:“你看 那海水都放金光了,太阳已经到了正午,我们回去吃饭吧!”她们随着 松荫走了一程已经到家了。 在这一个暑假里,寂寞的松林,和无言的海流,被这五个女孩子点 染得十分热闹,她们对着白浪低吟,对着激潮高歌,对着朝霞微笑,有 时竟对着海月垂泪。不久暑假将尽了,那天夜里正是月望的时候,她们 黄昏时拿着箫笛等来了。露沙说:“明天我们就要进城去,这海上的风 景,只有这一次的赏受了。今晚我们一定要看日落和月出……这海边上 虽有几家人家,但和我们也混熟了,纵晚点回去也不要紧,今天总要尽 兴才是。”大家都极同意。 西方红灼灼的光闪烁着,海水染成紫色,太阳足有一个脸盆大,起 初盖着黄色的云,有时露出两道红来,仿佛大神怒睁两眼,向人间狠视 般,但没有几分钟那两道红线化成一道,那彩霞和彗星般散在西北角 上,那火盆般的太阳已到了水平线上,一霎眼那太阳已如狮子滚绣球 般,打个转身沉向海底去了。天上立刻露出淡灰色来,只在西方还有些 五彩余辉闪烁着。 海风吹拂在宗莹的散发上,如柳丝轻舞,她倚着松柯低声唱道: 我欲登芙蓉之高峰兮, 白云阻其去路。 我欲挚绿萝之俊藤兮; 惧颓岩而踟躇。 伤烟波之荡荡兮; 伊人何处? 叩海神久不应兮; 唯漫歌以代哭! 接着歌声,又是一阵箫韵,其声嘤嘤似蜂鸣群芳丛里,其韵溶溶似 落花轻逐流水,渐提渐高激起有如孤鸿哀唳碧空,但一折之后又渐转和 缓恰似水渗滩底呜咽不绝,最后音响渐杳,歌声又起道: “临碧海对寒素兮, 何烦纡之萦心! 浪滔滔波荡荡兮, 伤孤舟之无依! 伤孤舟之无依兮, 愁绵绵而永系!” 大家都被了歌声的催眠,沉思无言,便是那作歌的宗莹,也只有微 叹的余音,还在空中荡漾罢了。 二 她们搬进学校了。暑假里浪漫的生活,只能在梦里梦见,在回想中 想见。这几天她们都是无精打采的。露沙每天只在图书馆,一张长方桌 前坐着,拿着一支笔,痴痴地出神,看见同学走过来时,她便将人家慢 慢分析起来。同学中有一个叫松文的从她面前走过,手里正拿着信,含 笑的看着,露沙等她走后,便把她从印象中提出,层层地分析。过了半 点钟,便抽去笔套,在一册小本子上写道: “一个很体面的女郎,她时时向人微笑,多美丽呵!只有含露的荼 蘼能比拟她。但是最真诚和甜美的笑容,必定当她读到情人来信时才可 以看见!这时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并且像斜阳熏醉的玫瑰,又柔媚又 艳丽呢!”她写到这里又有一个同学从她面前走过。她放下她的小本 子,换了宗旨不写那美丽含笑的松文了!她将那个后来的同学照样分析 起来。这个同学姓郦,在她一级中年纪最大——大约将近四十岁了—— 她拿着一堆书,皱着眉走过去。露沙望着她的背影出神。不禁长叹一 声,又拿起笔来写道:“她是四十岁的母亲了,——她的儿已经十岁 ——当她拿着先生发的讲义——二百余页的讲义,细细地理解时,她不 由得想起她的儿来了。”她那时皱紧眉头,合上两眼,任那眼泪把讲义 湿透,也仍不能止住她的伤心。 先生们常说:“她是最可佩服的学生。”我也只得这么想,不然她那 紧皱的眉峰,便不时惹起我的悲哀:我必定要想到:“人多么傻呵!因 为不相干的什么知识——甚至于一张破纸文凭,把精神的快活完全牺牲 了……”当当一阵吃饭钟响,她才放下笔,从图书馆出来,她一天的生 活大约如是,同学们都说她有神经病,有几个刻薄的同学给她起个绰 号,叫“著作家”,她每逢听见人们嘲笑她的时候,只是微笑说:“算了 吧!著作家谈何容易?”说完这话,便头也不回地跑到图书馆去了。 宗莹最喜欢和同学谈情。她每天除上课之外,便坐在讲堂里,和同 学们说:“人生的乐趣,就是情。”她们同级里有两个人,一个叫作兰 香,一个叫作孤云,她们两人最要好,然而也最爱打架。她们好的时 候,手挽着手,头偎着头,低低地谈笑。或商量两个人做一样衣服,用 什么样花边,或者做一样的鞋,打一样的别针,使无论什么人一见她 们,就知道她们是顶要好的朋友。有时预算星期六回家,谁到谁家去, 她们说到快意的时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来。这时宗莹必定要拉着玲 玉说:“你看她们多快乐呵!真是人若没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 滋润草木的甘露,要想开美丽的花,必定用要情汁来灌溉。”玲玉也悄 悄地谈论着,我们级里谁最有情,谁有真情,宗莹笑着答她道:“我看 你最多情,——最没情就是露沙了。她永远不相信人,我们对她说情, 她便要笑我们。其实她的见地实在不对。”玲玉便怀疑着笑说道:“真的 吗?……我不相信露沙无情,你看她多喜欢笑,多喜欢哭呀。没情的 人,感情就不应当这么易动。”宗莹听了这话,沉思一回,又道:“露沙 这人真奇怪呀!……有时候她闹起来,比谁都活泼,及至静起来,便谁 也不理的躲起来了。” 她们一天到晚,只要有闲的时候,便如此的谈论,同学们给她们起 了绰号,叫“情迷”,她们也笑纳不拒。 云青整天理讲义,记日记。云青的姊妹最多,她们家庭里因组织了 一个娱乐会。云青全份的精神都集中在这里,下课的时候,除理讲义, 抄笔录和记日记外,就是做简章和写信。她性情极圆和,无论对于什么 事,都不肯吃亏,而且是出名的拘谨。同级里每回开级友会,或是爱国 运动,她虽热心帮忙,但叫她出头露面,她一定不答应。她唯一的推辞 只说:“家里不肯。”同学们能原谅她的,就说她家庭太顽固,她太可 怜;不能原谅她,就冷笑着说:“真正是个薛宝钗。”她有时听见这种的 嘲笑,便呆呆坐在那里。露沙若问她出什么神?她便悲抑着说:“我只 想求人了解真不容易!”露沙早听惯看惯她这种语调态度,也只冷冷地 答道:“何必求人了解?老实说便是自己有时也不了解自己呢!”云青听 了露沙的话,就立刻安适了,仍旧埋头做她的工作。 莲裳和他们四人不同级,她学的是音乐,她每日除了练琴室里弹 琴,便是操场上唱歌。她无忧无虑,好像不解人间有烦恼事,她每逢听 见云青露沙谈人无味一类的话,她必插嘴截住她们的话说:“哎呀!你 们真讨厌。竟说这些没意思的话,有什么用处呢?来吧!来吧!操场玩 去吧!”她跑到操场里,跳上秋千架,随风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 才下来,她的目的,只是快乐。她最憎厌学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 们不能常常在一处,只有假期中,她们偶然聚会几次罢了。 她们在学校里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没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现。到 了第三个年头,学校里因为爱国运动,常常罢课。露沙打算到上海读 书。开学的时候,同学们都来了,只短一个露沙,云青、玲玉、宗莹都 感十分怅惘,云青更抑抑不能耐,当日就写了一封信给露沙道: 露沙: 赐书及宗莹书,读悉,一是离愁别恨,思之痛,言之更 痛,露沙!千丝万缕,从何诉说?知惜别之不免,悔欢聚之多 事矣!悠悠不决之学潮,至兹告一结束,今日已始行补课,同 堂相见,问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胜为吾四人憾,况 身受者乎?吾不欲听其问,更不忍笔之于此以增露沙愁也!所 幸吾侪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会,不难旧雨重逢,再作昔 日之游,话别情,倾积愫,且喜所期不负,则理想中乐趣,正 今日离愁别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别,以致永久之乐 乎?云素欲作积极语,以是自慰,亦勉以是为露沙慰,知露沙 离群之痛,总难恝然于心。姑以是作无聊之极想,当耐味之榆 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开学式,一种萧条气象,令人难受,露沙!所 谓“别时容易见时难”。吾终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 来信,余言续详,顺颂康健。 云青 云青写完信,意绪兀自懒散,在这学潮后,杂乱无章的生活里,只 有沉闷烦纡,那守时刻司打钟的仆人,一天照样打十二回钟,但课堂里 零零落落,只有三四个人上堂。教员走上来,四面找人,但窗外一个人 影都没有。院子里只有垂杨对那孤寂的学生教员,微微点头。玲玉、宗 莹和云青三个人,只是在操场里闲谈。这时正是秋凉时候,天空如洗, 黄花满地,西风爽棘。一群群雁子都往南飞,更觉生趣索然。她们起初 不过谈些解决学潮的方法,已觉前途的可怕,后来她们又谈到露沙了, 玲玉说:“露沙走了,与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 易易,太没意思了,现在我们都是做学生的时代,肩上没有重大的责 任,尚且要受种种环境支配,将来投身社会,岂不更成了机械 吗?……”云青说:“人生有限的精力,清磨完了就结束了,看透了倒不 值得愁前虑后呢?”宗莹这时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 道:“人生都是苦恼,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云青说:“也只有做如 此想。”她们说着都觉倦了,因一齐回到讲堂去。宗莹的桌上忽放着一 封信,是露沙寄来的,她忙忙撕开念道: 人寿究竟有几何?穷愁潦倒过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决 定日内北上,以后的事情还讲不到,且把眼前的快乐享受了再 说。 宗莹!云青!玲玉!从此不必求那永不开口的月姊—— 传我们心弦之音了!呵!再见! 宗莹喜欢得跳起来,玲玉、云青也尽展愁眉,她们并且忙跑去通知 莲裳,预备欢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们都到火车站接她。把她的东西交给底下人拿回 去。她们五个人一齐走到公园里。在公园里吃过晚饭,便在社稷坛散 步,她们谈到暑假分别时曾叮嘱到月望时,两地看月传心曲,谁想不到 三个月,依旧同地赏月了!在这种极乐的环境里,她们依旧恢复她们天 真活泼的本性了。 她们谈到人生聚散的无定。露沙感触极深,因述说她小时的朋友的 一段故事: “我从九岁开始念书,启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书房,就在她寝 室的套间里。我的书桌是红漆的,上面只有一个墨盒,一管笔,一本 书,桌子面前一张木头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课书,教完之后,她 便把书房的门倒锁起来,在门后头放着一把水壶,念渴了就喝白开水, 她走了以后,我把我的书打开。忽听见院子里妹妹唱歌,哥哥学猫叫, 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里,从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 笑;哥哥追猫,我心里也像帮忙一块追似的。我这样站着两点钟也不觉 倦,但只听见姑母的脚步声,就赶紧爬下来,很规矩地坐在那里,姑母 一进门,正颜厉色地向我道:‘过来背书。’我哪里背得出,便认也不曾 认得。姑母怒极,喝道:‘过来!’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着皮鞭抽了 几鞭,然后狠狠地说:‘十二点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饭呵!’我这时恨极 这本破书了。但为要吃午饭,也不能不拼命地念,侥幸背出来了,混了 一顿午饭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经》还不曾念完。姑母恨极 了,告诉了母亲,把我狠狠责罚了一顿,从此不教我念书了。我好像被 赦的死囚,高兴极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听见母亲叫我说:“露沙!你 一天在家里不念书,竟顽皮,把妹妹都引坏了。我现在送你上学校去, 你若不改,被人赶出来,我就不要你了。”我听了这话,又怕又伤心, 不禁放声大哭。后来哥哥把我抱上车,送我到东城一个教会学堂里。我 才迈进校长室,心里便狂跳起来。在我的小生命里,是第一次看见蓝眼 睛、高鼻子的外国人,况且这校长满脸威严。我哥哥和她说:“这小孩 是我的妹妹,她很顽皮,请你不用客气地管束她。那是我们全家所感激 的。”那校长对我看了半天说:“哦!小孩子!你应当听话,在我的学校 里,要守规矩,不然我这里有皮鞭,它能责罚你。”她说着话,把手向 墙上一捺。就听见“琅琅!”一阵铃响,不久就走进一个中国女人来,年 纪二十八九,这个人比校长温和得多,她走进来和校长鞠了个躬,并不 说话,只听见校长叫她道:“魏教习!这个女孩是到这里读书的,你把 她带去安置了吧!”那个魏教习就拉着我的手说:“小孩子!跟我 来!”我站着不动。两眼望着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了 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说:“你好好在这里念书,我过几天来看你。”我 知道无望了,只得勉勉强强跟着魏教习到里边去。 这学校的学生,都是些乡下孩子,她们有的穿着打补钉的蓝布褂 子,有的头上扎着红头绳,见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里又彷徨,又 凄楚。在这满眼生疏的新环境里,觉得好似不系之舟,前途命运真不可 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魏教习领我走到楼下东边一所房子 前站住了。用手轻轻敲了几下门,那门便“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女郎戴 着蔚蓝眼镜,两颊娇红,眉长入鬓,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长衫,微笑 着对魏教习鞠了躬说:“这就是那新来的小学生吗?”魏教习点点头 说:“我把她交给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应。”说完又回头对我 说:“这里的规矩,小学生初到学校,应受大学生的保护和管束。她的 名字叫秦美玉,你应当叫她姐姐,好好听她的话,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 请教她。”说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着我的手说:“你多大了?你姓 什么?叫什么?……这学校的规矩很厉害,外国人是不容情的,你应当 事事小心。”她正说着,已有人将我的铺盖和衣物拿进来了。我这时忽 觉得诧异,怎么这屋子里面没有床铺呵?后来又看她把墙壁上的木门推 开了。里头放着许多被褥,另外还有一个墙橱,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 告诉我这屋里住五个人,都在这木板上睡觉,此外,有一张长方桌子, 也是五个人公用的地方。我从来没看见过这种简陋的生活,仿佛到了一 个特别的所在,事事都觉得不惯。并且那些大学生,又都正颜厉色地指 挥我打水扫地,我在家从来没做过,况且年龄又大幼弱,怎么能做得 来。不过又不敢不做,到烦难的时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学又都来看 我,有的说:“这孩子真没出息!”有的说:“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没有 同情的刺心话,真使我又羞又急,后来还是秦美玉有些不过意,抚着我 的头说:“好孩子!别想家,跟我玩去。”我擦干了眼泪,跟她走出来。 院子里有秋千架,有荡木,许多学生在那里玩耍,其中有一个学生,和 我差不多大,穿着藕荷色的洋纱长衫,对我含笑地望,我也觉得她和别 的同学不同,很和气可近的,我不知不觉和她熟识了,我就别过秦美玉 和她牵着手,走到后院来。那里有一棵白杨树。底下放着一块捣衣石, 我们并肩坐在那里。这时正是黄昏的时候,柔媚的晚霞,缀成幔天红 罩,金光闪射,正映在我们两人的头上,她忽然问我道:“你会唱圣诗 吗?”我摇头说“不会”,她低头沉思半晌说:“我会唱好几首,我教你一 首好不好?”我点头道:“好!”她便轻轻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词我已记 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声韵,恰似娇莺低吟,春燕轻歌,到如今还深刻 脑海。我们正在玩得有味,忽听一阵铃响,她告诉我吃晚饭了。我们依 着次序,走进膳堂,那膳堂在地窖里,很大的一间房子,两旁都开着窗 户,从窗户外望,平地上所种的杜鹃花正开得灿烂娇艳,迎着残阳,真 觉爽心动目。屋子中间排着十几张长方桌,桌的两旁放着木头板凳,桌 上当中放着一个绿盆,盛着白木头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 煮白水,每两人共吃一碗。在桌子东头,放着一簸箩棒子面的窝窝头, 黄腾腾好似金子的颜色,这又是我从来没吃过的,秦美玉替我拿了两块 放在面前。我拿起来咬了一口,有点甜味,但是嚼在嘴里,粗糙非常, 至于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又涩又苦,想来既没有油,盐又 放多了,我肚子其实很饿,但我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两口,实在咽不下, 心里一急,那眼泪点点滴滴都流在窝窝头上了。那些同学见我这种情 形,有的诽笑我,有的谈论我,我仿佛听见她们说:“小姐的派头倒十 足,但为什么不吃小厨房的饭呢?”我那时不知道这学校的饭是分等第 的,有钱的吃小厨房饭,没钱就吃大厨房的饭,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 们说什么,只怔怔地看着饭菜垂泪。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齐散了出 来。我自从这一顿饭后,心里更觉得难受了,这一夜翻来覆去,无论如 何睡不着,看那清碧的月光,从树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棂上,又移到我 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满了全屋,我还不曾入梦,只听见那四个同学呼声 雷动,更感焦躁,那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直到天快亮,这才迷 迷糊糊睡了一觉。 第二天的饭菜,依旧是不能下箸。那个小朋友知道这消息,到吃饭 的时候,特把她家里送来的菜,拨了一半给我,我才吃了一顿饱饭,这 种苦楚直挨了两个星期,才略觉习惯些。我因为这个小朋友待我极好, 因此更加亲热。直到我家里搬到天津去,我才离开这学校,我的小朋友 也回通州去了。以后我已经十三岁了,我的小朋友十二岁,我们一齐都 进公立某小学校,后来她因为想学医到别处去。我们五六年不见,想不 到前年她又到北京来,我们因又得欢聚,不过现在她又走了——听说她 已和人结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将来能否再见,就说不定了。 “你们说人生聚散有一定吗?”露沙说完,兀自不住声地叹息。这时 公园游人已渐渐散尽,大家都有倦意。因趁着光慢慢散步出园来,一同 雇车回学校去。 露沙自从上海回来后,宗莹和云青、玲玉,都觉格外高兴。这时候 她们下课后,工作的时候很少,总是四个人拉着手,在芳草地上,轻歌 快谈。说到快意时,便哈天扑地地狂笑,说到凄楚时便长吁短叹,其实 都脱不了孩子气,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究竟!不过嘴里说说,真的苦趣 还一点没尝到呢! 三 光阴快极了,不觉又过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云青、宗 莹、莲裳,不幸接二连三都卷入愁海了。 第一个不幸的便是露沙,当她幼年时饱受冷刻环境的熏染,养成孤 僻倔强的脾气,而她天性又极富于感情,所以她竟是个智情不调和的 人。当她认识那青年梓青时,正在学潮激烈的当儿。天上飘着鹅毛片般 的白雪,空中风声凛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顾怎么开会,怎么发宣 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讨论这一项,解决那一层,她初不曾预料到 这一点的,因而生出绝大的果来。 梓青是个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议论最彻底,在会议的席上,他不 大喜欢说话,但他的论文极多,露沙最喜欢读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沟 里,她和他不知不觉已打通了,因此不断地通信,从泛泛的交谊,变为 同道的深契。这时露沙的生趣勃勃,把从前的冷淡态度,融化许多,她 每天除上课外,便是到图书馆看书,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 青讨论;或者写信去探梓青的见解,在这个时期里,她的思想最有进 步,并且她又开拓研究哲学,把从前慒慒懂懂的态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学课,她拿着一枝铅笔记先生口述的话。那时先生正 讲人生观的问题,中间有一句说:“人生到底做什么?”她听了这话,忽 然思潮激涌,停了手里的笔,更听不见先生继续讲些什么,只怔怔地盘 算,“人生到底做什么?……牵来牵去,忽想到恋爱的问题上去,—— 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丽的颜色足以安慰自己, 诱惑别人,芬芳的气息,足以满足自己,迷恋别人。但是等到花残了, 叶枯了,人家弃置,自己憎厌,花木不能躲时间空间的支配,人类也是 如此,那么人生到底做什么?……其实又有什么可做?恋爱不也是一样 吗?青春时互相爱恋,爱恋以后怎么样?……不是和演剧般,到结局无 论悲喜,总是空的呵!并且爱恋的花,常常衬着苦恼的叶子,如何跳出 这可怕的圈套,清净一辈子呢?……”她越想越玄,后来弄得不得主 意,吃饭也不正经吃,有时只端着饭碗拿着筷子出神,睡觉也不正经 睡,半夜三更坐了起来发怔,甚至于痛哭了。 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着这哲学病,忽然梓青来了一封信,里头 有几句话说:“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单调了!……唉!什么时候才得甘 露的润泽,在我空漠的心田,开朵灿烂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爱 神’,求她的怜悯了!”这话和她的思想,正犯了冲突。交战了一天,仍 无结果。到了这一天夜里,她勉勉强强写了梓青的回信,那话处处露着 彷徨矛盾的痕迹。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觉得不妥。因又撕了, 结果只写了几个字道:“来信收到了,人生不过尔尔,苦也罢,乐也 罢,几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随遇而安吧!” 活泼泼的露沙,从此憔悴了!消沉了!对于人间时而信,时而疑, 神经越加敏锐,闲步到中央公园,看见鸭子在铁栏里游泳,她便想到, 人生和鸭子一样地不自由,一样地愚钝;人生到底做什么?听见鹦鹉 叫,她便想到人们和鹦鹉一样,刻板地说那几句话,一样的不能跳出那 笼子的束缚;看见花落叶残便想到人的末路——死——仿佛天地间只有 愁云满布,悲雾迷漫,无一不足引起她对世界的悲观,弄得精神衰颓。 露沙的命运是如此。云青的悲剧同时开演了,云青向来对于世界是 极乐观的。她目的想作一个完美的教育家,她愿意到乡村的地方——绿 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乡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她们,完成甜美的 果树,对于露沙那种自寻苦恼的态度,每每表示反对。 这天下午她们都在校园葡萄架下闲谈,同级张君,拿了一封信来, 递给露沙,她们都围拢来问:“这是谁的信,我们看得吗?”露沙 说:“这是蔚然的信,有什么看不得的。”她说着因把信撕开,抽出来念 道: 露沙君: 不见数月了!我近来很忙。没有写信给你,抱歉得很!你 近状如何?念书有得吗?我最近心绪十分恶劣,事事都感到无 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觉无所着落,好像黑夜中,独驾扁舟, 漂泊于四无涯际,深不见底的大海汪洋里,彷徨到底点了呵! 日前所云事,曾否进行,有效否,极盼望早得结果,慰我不定 的心。别的再谈。 蔚然 宗莹说,“这个人不就是我们上次在公园遇见的吗?……他真有 趣,抱着一大捆讲义,睡在椅子上看,……他托你什么事?……露 沙!” 露沙沉吟不语,宗莹又追问了一句,露沙说:“不相干的事,我们 说我们的吧!时候不早,我们也得看点书才对。”这时玲玉和云青正在 那唧唧哝哝商量星期六照像的事,宗莹招呼了她们,一齐来到讲堂。玲 玉到图书室找书预备作论文,她本要云青陪她去,被露沙拦住说:“宗 莹也要找书,你们俩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云青,和宗莹去了。 露沙叫云青道:“你来!我有话和你讲。”云青答应着一同出来,她 们就在柳荫下,一张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说:“蔚然的信你看了觉得怎 样?”云青怀疑着道:“什么怎么样?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说:“其实 也没有什么!……我说了想你也不至于恼我吧?”云青说:“什么事?你 快说就是了。”露沙说:“他信里说他十分苦闷,你猜为什么?……就是 精神无处寄托,打算找个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灵魂的枯寂!他对 于你十分信任,从前和我说过好几次,要我先容,我怕碰钉子,直到如 今不曾说过,今天他又来信,苦苦追问,我才说了,我想他的人格,你 总信得过,做个朋友,当然不是大问题是不是?”云青听了这话,一时 没说什么,沉思了半天说:“朋友原来不成问题,……但是不知道我父 亲的意思怎样?等我回去问问再说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 吧!但希望快点!”她们谈到这里,听见玲玉在讲堂叫她们,便不再往 下说,就回到讲堂去。 露沙帮着玲玉找出《汉书•艺文志》来,混了些时,玲玉和宗莹都 伏案作文章,云青拿着一本《唐诗》,怔怔凝思,露沙叉着手站在玻璃 窗口,听柳树上的夏蝉不住声地嘶叫,心里只觉闷闷地,无精打采地坐 在书案前,书也懒看,字也懒写。孤云正从外头进来,抚着露沙的肩 说,“怎么又犯毛病啦,眼泪汪汪是什么意思呵!”露沙满腔烦闷悲凉, 经她一语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呜咽起来,玲玉、宗莹和云青 都急忙围拢来,安慰她,玲玉再三问她为什么难受,她只是摇头,她实 在说不出具体的事情来。这一下午她们四个人都沉闷无言,各人叹息各 人的,这种的情形,绝不是头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场里和校园中没有她们四人的影子了,这时她们的生 活只在图书馆或讲堂里,但是图书馆是看书的地方,她们不能谈心,讲 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时,她们就躲在栉沐室里,那里有顶大的洋炉 子,她们围炉而谈,毫无妨碍。 最近两个星期,露沙对于宗莹的态度,很觉怀疑。宗莹向来是笑容 满面,喜欢谈说的;现在却不然了,镇日坐在讲堂,手里拿着笔在一张 破纸上,画来画去,有时忽向玲玉说:“做人真苦呵!”露沙觉得她这种 形态,绝对不是无因。这一天的第二课正好教员请假,露沙因约了宗莹 到栉沐室谈心,露沙说:“你有什么为难的事吗?”她沉吟了半天 说:“你怎么知道?”露沙说:“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觉得,其实诚 于中形于外,无论谁都瞒不了呢!”宗莹低头无言,过了些时,她才对 露沙说:“我告诉你,但请你守秘密。”露沙说:“那自然啦,你说吧!” 我前几个星期回家,我母亲对我说有个青年,要向我求婚,据父亲 和母亲的意思,都很欢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学问也很好,但只一件 他是个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结婚多讨厌呵!而且他的交 际极广,难保没有不规则的行动,所以我始终不能决定。我父亲似乎很 生气,他说:“现在的女孩子,眼里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强迫 你,不过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我作父亲的有对你留意的责任,你若自 己错过了,那就不能怨人,……据我看那青年,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 才,将来至少也有科长的希望……,我被他这一番话说得真觉难堪,我 当时一夜不曾合眼,我心里只恨为什么这么倒霉,若果始终要为父母牺 牲,我何必念书进学校。只过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 二点起来,看看不相干的闲书,作两首谰调的诗,满肚皮佳人才子的思 想,三从四德的观念,那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没有 什么苦恼了!现在既然进了学校,有了知识,叫我屈伏在这种顽固不化 的威势下,怎么办得到!我牺牲一个人不要紧,其奈良心上过不去,你 说难不难?……”宗莹说到伤心时,泪珠儿便不断地滴下来。露沙倒弄 得没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说:“你不用着急,天下没有不爱子女 的父母,他绝不忍十分难为你……” 宗莹垂泪说:“为难的事还多呢!岂止这一件。你知道师旭常常写 信给我吗?”露沙诧异道:“师旭!是不是那个很胖的青年?”宗莹 道:“是的。”……“他头一封信怎么写的?”露沙如此地问。宗莹 道:“他提出一个问题和我讨论,叫我一定须答复,而且还寄来一篇论 文叫我看完交回,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听完,点头叹 道:“现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是堂皇得 很,等你真真和他讨论学问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 人生问题里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感情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 就可以应运而生了。……简直是作戏,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 然岂不味同嚼蜡!”宗莹说:“什么事不是如此?……做人只得模糊些罢 了。” 她们正谈着,玲玉来了,她对她们做出娇痴的样子来,似笑似恼地 说:“啊哟!两个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说着歪着头看她们 笑。宗莹说:“来!来!……我顶爱你!”一边说,一边走,过来拉着她 的手。她就坐在宗莹的旁边,将头靠在她的胸前说:“你真爱我 吗?……真的吗?”……“怎么不真!”宗莹应着便轻轻在她手上吻了一 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虚传,情迷碰到一起就有这么些做 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顶没有爱,一点都不爱人家。”露沙 现出很悲凉的形状道:“自爱还来不及,说得爱人家吗?”玲玉有些恼 了,两颊绯红说:“露沙顶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说着当真眼圈 红了,露沙说:“得啦!得啦!和你闹着玩呵!……我纵无情,但对于 你总是爱的,好不好?”玲玉虽是哈哈地笑,眼泪却随着笑声滚了下 来。正好云青找到她们处来,玲玉不容她开口,拉着她就走,说,“走 吧!去吧!露沙一点不爱人家,还是你好,你永远爱我!”云青只迟疑 地说:“走吗?……真是的!”又回头对她们笑道:“这是怎么回 事?……你们不走吗……”宗莹说:“你先走好了,我们等等就来。”玲 玉走后,宗莹说:“玲玉真多情,……我那亲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 气!”露沙道:“真的!你那亲戚现在怎么样?你这话已对玲玉说过 吗?”宗莹说:“我那亲戚不久就从美国回来了,玲玉方面我约略说过, 大约很有希望吧!”“哦!听说你那亲戚从前曾和另外一个女子订婚,有 这事吗?”露沙又接着问。宗莹叹道:“可不是吗?现在正在离婚,那边 执意不肯,将来麻烦的日子有呢!”露沙说:“这恐怕还不成大问题, ……只是玲玉和你的亲戚有否发生感情的可能,倒是个大问题呢?…… 听说现在玲玉家里正在介绍一个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么结果。”宗莹 道:“慢慢地再说吧!现在已经下堂了。底下一课文学史,我们去听听 吧!”她们就走向讲堂去。 她们四个人先后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从前的无忧无愁的环境,一 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开着,灿烂温馨的色香,使她们 迷恋,使她们尝到甜蜜的爱的滋味,同时使她们了解苦恼的意义。 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苏州去,云青和宗莹仍留 在北京。她们临别的末一天晚上,约齐了住在学校里,把两张木床合并 起来,预备四个人联床谈心。在傍晚的时候,她们在残阳的余辉下,唱 着离别的歌儿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 离歧默默情深悬, 两地思量共此心! 何时重与联襟? 愿化春波送君来去, 天涯海角相寻。 歌调苍凉,她们的声音越来越低,直至无声,露沙叹道:“十年读 书,得来只是烦恼与悲愁,究竟知识误我,我误知识?”云青道:“真是 无聊!记得我小的时候,看见别人读书,十分羡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 识,不知怎样的快乐,若果知道越有知识,越与世界不相容,我就不当 读书自苦了。”宗莹道:“谁说不是呢?就拿我个人的生活说吧!我幼年 的时候,没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爱,也不许进学校,只请了一个位 老学究,教我读《毛诗》、《左传》,闲时学作几首诗。一天也不出 门,什么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觉得除依赖父母过我无忧无虑的生活外, 没有一点别的思想,那时在别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于觉得我很可 怜,其实我自己倒一点不觉得。后来我有一个亲戚,时常讲些学校的生 活,及各种常识给我听,不知不觉中把我引到烦恼的路上去,从此觉得 自己的生活,样样不对不舒服,千方百计和父母要求进学校。进了学 校,人生观完全变了。不容于亲戚,不容于父母,一天一天觉得自己孤 独,什么悲愁,什么无聊,逐件发明了。……岂不是知识误我吗?”她 们三人的谈话,使玲玉受了极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秋千架旁,一语不 发。云青无意中望见,因撇了露沙、宗莹走过来,拊在她的肩上 说:“你怎样了?……有什么不舒服吗?”玲玉仍是默默无言,摇摇头回 过脸去,那眼泪便扑簌簌滚了下来。她们三人打断了话头,拉着她到栉 沐室里,替她拭干了泪痕,谈些诙谐的话,才渐渐恢复了原状。 到了晚上,她们四人睡在床上,不住地讲这样说那样,弄到四点多 钟才睡着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车离开北京,宗莹和云 青送到车站。当火车头转动时,玲玉已忍不住呜咽起来。露沙生性古 怪,她遇到伤心的时候,总是先笑,笑够了,事情过了,她又慢慢回想 着独自垂泪。宗莹虽喜言情,但她却不好哭。云青对于什么事,好像都 不足动心的样子,这时对着渐去渐远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 到火车出了正阳门,连影子都不见了,她才微微叹着气回去了。 在这分别的期中,云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说: 云青: 人间譬如一个荷花缸,人类譬如缸里的小虫,无论怎样聪 明,也逃不出人间的束缚。回想临别的那天晚上,我们所说的 理想生活——海边修一座精致的房子,我和宗莹开了对海的窗 户,写伟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临海的村里,教那天真的孩子 念书,晚上回来,便在海边的草地上吃饭,谈故事,多少快乐 ——但是我恐怕这话,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莹已深陷于 爱情的漩涡里,玲玉也有爱剑卿的趋势。虽然这都是她们俩的 事,至于我们呢?蔚然对于你陷溺极深,我到上海后,见过他 几次,觉得他比从前沉闷多了,每每仰天长叹,好像有无限隐 忧似的。我屡次问他,虽不曾明说什么,但对于你的渴慕仍不 时流露出来。云青!你究竟怎么对付他呢?你向来是理智胜于 感情的,其实这也是她们不到的观察,对于蔚然的诚挚,能始 终不为所动吗?况且你对于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么你所 以拒绝他的,岂另有苦衷吗?…… 按说我的为人,在学校里,同学都批评我极冷淡寡情,其 实人间的虫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矫情罢了!不过有的 人喜欢用情——即世上所谓的多情——有的不喜欢用情,一旦 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挚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无情,只 是深情,你说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问我梓青的事,在事实上我没有和他发生爱情 的可能,但爱情是没有条件的。外来的桎梏,正未必能防范得 住呢。以后的结果,实不可预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罢了。 露沙 云青接到这封信,受了极大的刺激,用了两天两夜的思维,仍不能 决定,她只得打电话叫宗莹来商量。宗莹问她对于蔚然本身有无问题, 云青答道:“我向来没有和男子们交接,我觉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 至于蔚然的人格,我始终信仰,不过我向来理智强于感情,这事的结 果,若是很顺当的,那么倒也没什么,若果我父母以为不应当……或者 亲戚们有闲话,那我宁可自苦一辈子,报答他的情义,叫我勉强屈就是 做不到的。” 宗莹听完这话,沉想些时说:“我想你本身若是没有问题,那么就 可以示意蔚然,叫他托人对你父母提出,岂不妥当吗?”云青懒懒 道:“大约也只有这么办了,……唉!真无聊……”她们商量妥当,宗莹 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时候,兰馨来找云青,谈话之间,便提到露沙。兰馨 说:“我前几天听见人说,露沙和梓青已发生恋爱了,但梓青已经结婚 了,这事将来怎么办呢?” 云青怔怔地看着墙上的风景画出神,歇了半天说:“这或者是人们 的谣传吧!……我看露沙不至于这么糊涂!” “咦!你也不要说这话,……固然露沙是极明白,不至于上当,但 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强迫的,本没有爱情可言,他纵对于露沙要求情爱, 按真理说并不算大不道;不过社会上一般未免要说闲话罢了。……露沙 最近有信吗?” “有信,对于这事,她也曾说过,但她的主张,怕不至于就会随随 便便和梓青结婚吧?她向来主张精神生活的,就是将来发生结婚的事 情,也总得有相当的机会。” “其实她近年来,在社会上已很有发展的机会,还是不结婚好,不 然埋没了未免可惜……你写信还是劝她努力吧!” 她们正谈着,一阵电话铃响,原来是孤云找兰馨说话,因打断了她 们的话头,兰馨接了电话。孤云要约她公园玩去,她于是辞了云青到公 园去。 云青等她走后,便独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觉得:“人生真 是有限,像露沙那种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莹更不用说了……便 是自己也不免宛转因物!”云青正在遐想的时候,只见听差走进来说有 客来找老爷,云青因急急回避了,到屋里看了几页书,倦上来就收拾睡 下。 第二天早晨。云青才起来,她的父亲就叫她去说话,她走进父亲的 书房,只见她父亲皱着眉道:“你认得赵蔚然吗?”云青听了这话,顿时 心跳血涨,嗫嚅半天说:“听见过这人的名字。”她父亲点头道:“昨天 伊秋先生来,还提起他,我觉得这个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 武,”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云青,云青只是低头无言。后来她父亲又 道:“我对于你的希望很大,你应当努力预备些英文,将来有机会,到 外国走走才是。”说到这里,才慢慢站起来走了。 云青怔怔望着窗外柳丝出神,觉有无限怅惘的情绪,萦绕心田,因 到书案前,伸纸染毫写信给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发,接书一慰,因连日心绪无聊,未能即复,抱歉 之至!来书以处世多磨,苦海无涯为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 固生性豪爽者,读到“雄心壮志早随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为 设地深思也。“不享物质之幸福,亦不愿受物质之支配。”诚 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闭门读书,固亦云唯一之希望,然岂易 言乎? 宗莹与师旭定婚有期矣,闻宗莹因此事,与家庭冲突,曾 陪却不少眼泪。究竟何苦来?所谓“有情人都成眷属”亦不过霎 时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见白杨萧萧,荒冢累累,谁能逃此 大限?此诚“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也。”渠结婚佳期闻在中 秋,未知确否,果确,则一时之兴尚望露沙能北来,共与其 盛,未知如愿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决,而两方爱情则与日俱增,可怜!有限 之精神,怎经如许消磨,玲玉为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运命将 何以处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后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云自幼即 受礼教之熏染。及长已成习惯,纵新文化之狂浪,汩没吾顶, 亦难洗前此之遗毒,况父母对云又非恶意,云又安忍与抗乎? 乃近闻外来传言,又多误会,以为家庭强制,实则云之自身愿 为家庭牺牲,付能委责家庭。愿露沙有以正之!至于蔚然处, 亦望露沙随时开导,云诚不愿陷人滋深,且愿终始以友谊相 重,其他问题都非所愿闻,否则只得从此休矣! 思绪不宁,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无常之天道, 伊于胡底也,此祝健康! 云青 云青写完信后,就到姑妈家找表姊妹们谈话去了。 四 露沙由京回到上海以后,和玲玉虽隔得不远,仍是相见苦稀,每天 除陪了母亲兄嫂姊妹谈话,就是独坐书斋,看书念诗。这一天十时左 右,邮差送信来,一共有五六封,有一封是梓青的信,内中道: 露沙吾友: 又一星期不接你的信了!我到家以来,只觉无聊。回想前 些日子在京时,我到学校去找你,虽没有一次不是相对无言, 但精神上已觉有无限的安慰,现在并此而不能,怅惘何极! 上次你的信说,有时想到将来离开了学校生活,而踏进恶 浊的社会生活,不禁万事灰心,我现虽未出校,已无事不灰心 了!平时有说有笑,只是把灰心的事搁起,什么读书,什么事 业,只是于无可奈何中聊以自遣,何尝有真乐趣!——我心的 苦,知者无人——然亦未始并不幸中之幸,免得他们更和我格 格不入了。 我于无意中得交着你,又无意于短时间中交情深刻这步田 地!这是我最满意的事,唉!露沙!这的确是我们一线的生 机!有无上的价值! 说到“人生不幸”,我是以为然而不敢深思的,我们所想望 的生活,并不是乌托邦,不可能的生活,都是人生应得的生 活;若使我们能够得到应得的生活,虽不能使我们完全满意, 聊且满意,于不幸的人生中,我们也就勉强自足了!露沙!我 连这一层都不敢想到,更何敢提及根本的“人生不幸”! 你近来身体怎样,务望自重,有工夫多来信吧!此祝快 乐! 梓青书 露沙接到信后,只感到万种凄伤,把那信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 直到能背诵了,她还是不忍收起——这实在是她的常态,她生平喜思 量,每逢接到朋友们的来信,总是这种情形——她闷闷不语,最后竟滴 下泪来。本想即刻写回信,恰巧蔚然来找,露沙才勉强拭干眼泪,出来 相见。 这时已是黄昏了,西方的艳阳余辉,正射在玻璃窗上,由玻璃窗反 折过来,正照在蔚然的脸上,微红而黑的两颊边,似有泪痕。露沙很奇 异地问道:“现在怎么样?”蔚然凄然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心绪 恶劣,要想到西湖,或苏州跑一趟,又苦于走不开,人生真是干燥极 了!”露沙只叹了一声,彼此缄默约有五分钟,蔚然才问露沙道:“云青 有信吗?……我写了三封信去,她都没有回我,不知道怎样,你若写信 时,替我问问吧!”露沙说:“云青前几天有信来,她曾叫我劝你另外打 主意,她恐怕终究叫你失望……她那个人做事十分慎重,很可佩服,不 过太把自己牺牲了!……你对她到底怎样呢?”蔚然道:“我对于她当然 是始终如一,不过这事也并不是勉强得来的,她若不肯,当然作罢,但 请她不要以此介介,始终保持从前的友谊好了。”露沙说:“是呀!这话 我也和她谈过,但是她说为避嫌疑起见,她只得暂时和你疏远,便是书 信也拟暂时隔绝,等到你婚事已定后,再和你继续前此友谊……我想云 青的心也算苦了,她对于你绝非无情,不过她为了父母的意见,宁可牺 牲她的一生幸福……说到这里,我又想起今年春假,云青、玲玉、宗 莹、莲裳,我们五个人,在天津住着。有一天夜里,正是月色花影互相 厮并,红浪碧波,掩映斗媚。那时候我们坐在日本的神坛的草地上,密 谈衷心,也曾提起这话,云青曾说对于你无论如何,终觉抱歉,因为她 固执的缘故,不知使你精神上受多少创痕,……但是她也绝非木石,所 以如此的原因,不愿受人皆议罢了。后来玲玉就说:这也没有什么訾 议,现在比不得从前,婚姻自由本是正理,有什么忌讳呢?云青当时似 乎很受了感动,就道:“好吧!我现在也不多管了。叫他去进行,能成 也罢,不成也罢!我只能顺事之自然,至于最后的奋斗,我没有如此大 魄力——而且闹起来,与家庭及个人都觉得说来不好听……当日我们的 谈话虽仅此而上,但她的态度可算得很明了。我想你如果有决心非她不 可,你便可稍缓以待时机。”蔚然点头道:“暂且不提好了。” 蔚然走后,玲玉恰好从苏州来,邀露沙明天陪她到吴漆去接剑卿 去。露沙就留她住在家里,晚饭后闲谈些时,便睡下了。第二天早晨才 五点多钟玲玉就从睡中惊醒,悄悄下了床梳好了头。这时露沙也起来 了,她们都收拾好了,已经到六点半。因乘车到火车站,距开车才有十 分钟忙忙买了车票,幸喜车上还有坐位。玲玉脸向车窗坐着,早晨艳阳 射在她那淡紫色的衣裙上,娇美无比,衬着她那似笑非笑的双靥好像浓 绿丛中的紫罗兰。露沙对她怔怔望着,好像在那里猜谜似的。玲玉回头 问道:“你想什么?你这种神情,衬着一身雪般的罗衣,直像那宝塔上 的女石像呢!”露沙笑道:“算了吧!知道你今天兴头十足,何必打趣我 呢?”玲玉被露沙说得不好意思了。仍回过头去,佯为不理。 半点钟过去了,火车已停在吴淞车站。她们下了车,到泊船码头打 听,那只美国来的船,还有两三个钟头才进口。她们便在海边的长堤上 坐下,那堤上长满了碧绿的青草。海涛怒啸,绿浪澎湃,但四面寂寥。 除了草底的鸣蛩,抑抑悲歌外,再没有其他的音响和怒浪骇涛相应和 了。 两点多钟以后,她们又回到码头上。只见许多接客的人,已挤满 了,再往海面一看,远远的一只海船,开着慢车冉冉而来。玲玉叫 道:“船到了!船到了!”她们往前挤了半天。才站了一个地位,又等半 天,那船才拢了岸。鼓掌的欢声和呼唤的笑声,立刻充溢空际。玲玉只 怔怔向船上望着,望来望去终不见剑卿的影子,十分彷徨。只等到许多 人都下了船,才见剑卿提着小皮包,急急下船来。玲玉走向前去,轻轻 叫道:“陈先生!”剑卿忙放下提包,握着玲玉的手道:“哦!玲玉!我 真快活极了!你几时来的?那一位是你的朋友吗?……”玲玉说:“是 的!让我给你介绍介绍,”因回过头对露沙道:“这位是陈剑卿先 生。”又向陈先生道:“这位是露沙女士。”彼此相见过,便到火车站上 等车。玲玉问道:“陈先生的行李都安置了吗?”剑卿道:“已都托付一 个朋友了,我们便可一直到上海畅谈竟日呢!”玲玉默默无言,低头含 笑,把一块绢帕叠来叠去。露沙只听剑卿缕述欧美的风俗人情。不久到 了上海,露沙托故走了,玲玉和剑卿到半淞园去。到了晚上,玲玉仍回 到露沙家时,住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回苏州。 过了几天,玲玉寄来一封信,邀露沙北上。这时候已经是八月的天 气,风凉露冷,黄花遍地,她们乘八月初三早车北上。在路上玲玉告诉 露沙,这次剑卿向她求婚,已经不能再坚执了。现在已双方求家庭的通 过,露沙因问她剑卿离婚的手续已办没有。玲玉说:“据剑卿说,已不 成问题,因为那个女子已经有信应允他。不过她的家人故意为难,但婚 姻本是两方同意的结合,岂容第三者出来勉强,并且那个女子已经到英 国留学去了。……不过我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那个女子罢了!”露沙沉吟 道:“你倒没什么对不住她:不过剑卿据什么条件一定要和这女子离婚 呢?”玲玉道:“因为他们定婚的时候,并不是直接的,其间曾经第三者 的介绍,而那个介绍人又不忠实,后来被剑卿知道了,当时气得要死, 立刻写信回家,要求家里替他离婚,而他的家庭很顽固,去信责备了他 一顿,他想来想去没有办法,只有自己出马,当时写了一封信给那个女 子,陈说利害。那个女子倒也明白,很爽快就答应了他,并且写了一封 信给她的家人,意思是说,婚姻大事,本应由两个男女,自己做主,父 母所不能强逼,现在剑卿既觉得和她不对,当然中他离异等语。不过她 的家人,十分不快,一定不肯把订婚的凭证退还,所以前此剑卿向我求 婚,我都不肯答应。……但是这次他再三地哀求,我真无法了,只得答 应了他。好在我们都有事业的安慰,对于这些事都可随便。”露沙点头 道:“人世的祸福正不可定,能游嬉人间也未尝不是上策呢?” 玲玉同露沙到北京之后,就在中学里担任些钟点,这时她们已经都 毕业了。云青、宗莹、露沙、玲玉都在北京,只有莲裳到天津女学校教 书去了。莲裳在天津认识了一个姓张的青年,不久他们便发生了恋爱, 在今年十月十号结婚,她们因约齐一同到天津去参与盛典。 莲裳随遇而安的天性,所以无论处什么环境,她都觉得很快活。结 婚这一天,她穿着天边彩霞织就的裙衫,披着秋天白云网成的软绡,手 里捧着满蓄着爱情的玫瑰花,低眉凝容,站在礼堂的中问。男女来宾有 的啧啧赞好,有的批评她的衣饰。只有玲玉、宗莹、云青、露沙四个 人,站在莲裳的身旁,默默无言。仿佛莲裳是胜利者的所有品,现在已 被胜利者从她们手里夺去一般,从此以后,往事便都不堪回忆!海滨的 联袂倩影,现在已少了一个。月夜的花魂不能再听见她们五个人一齐的 歌声。她们越思量越伤心,露沙更觉不能支持,不到婚礼完她便悄悄地 走了,回到旅馆里伤感了半天,直至玲玉她们回来了,她兀自泪痕不 干,到第二天清早便都回到北京了。 从天津回来以后,露沙的态度,再见消沉了。终日闷闷不语,玲玉 和云青常常劝她到公园散心去,露沙只是摇头拒绝。人们每提到宗莹, 她便泪盈眼帘,凄楚万状!有一天晚上,月色如水,幽景绝胜,云青打 电话邀她家里谈话,她勉强打起精神,坐了车子,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这时云青正在她家土山上一块云母石上坐着,露沙因也上了山,并肩坐 在那块长方石上。云青说:“今夜月色真好,本打算约玲玉、宗莹我们 四个人,清谈竟夜,可恨剑卿和师旭把她们俩伴住了不能来——想想朋 友真没交头,起初情感浓挚,真是相依为命,到了结果,一个一个都风 流云散了,回想往事,只恨多余!怪不得我妹妹常笑我傻。我真是太相 信人了!”露沙说:“世界上的事情,本来不过尔尔,相信人,结果固然 不免孤零之苦,就是不相信入,何尝不是依然感到世界的孤寂呢?总而 言之,求安慰于善变化的人类,终是不可靠的,我们还是早些觉悟,求 慰于自己吧!”露沙说完不禁心酸,对月怔望,云青也觉得十分凄楚, 歇了半天,才叹道:“从前玲玉老对我说:同性的爱和异性的爱是没有 分别的,那时我曾驳她这话不对,她还气得哭了,现在怎么样呢?”露 沙说:“何止玲玉如此?便是宗莹最近还有信对我说:‘十年以后同退隐 于西子湖畔’呢!那一句是可能的话,若果都相信她们的话,我们的后 路只有失望而自杀罢了!” 她们直谈到夜深更静,仍不想睡。后来云青的母亲出来招呼她们去 睡,她们才勉强进去睡了。 露沙从失望的经验里,得到更孤僻的念头,便是对于最信仰的梓 青,也觉淡漠多了。这一天正是星期六,七点多钟的时候,梓青打电话 来邀她看电影,她竟拒绝不去,梓青觉得她的态度就得很奇怪。当时没 说什么,第二天来了一封信道: 露沙! 我在世界上永远是孤零的呵!人类真正太惨刻了!任我流 涸了泪泉,任我粉碎了心肝,也没有一个人肯为我叫一声可 怜!更没有人为我洒一滴半滴的同情之泪!便是我向日视为一 线的光明,眼见得也是暗淡无光了!唉!露沙!若果你肯明明 白白告诉我说:“前头没有路了!”那么我决不再向前多走一 步,任这一钱不值的躯壳,随万丈飞瀑而去也好;并颓岩而同 堕于千仞之深渊也好;到那时我一切顾不得了。就是残苛的人 类,打着得胜鼓宣布凯旋,我也只得任他了……唉!心乱不能 更续,顺祝康健! 梓青 露沙看完这封信,心里就像万弩齐发,痛不可忍,伏在枕上呜咽悲 哭,一面自恨自己太怯弱了!人世的谜始终打不破,一面又觉得对不住 梓青,使他伤感到这步田地,智情交战,苦苦不休,但她天性本富于感 情,至于平日故为旷达的主张,只不过一种无可如何的呻吟。到了这种 关头,自然仍要为情所胜了,况她生平主张精神的生活。她有一次给莲 裳一封信,里头有一段说: “许多聪明人,都劝我说:‘以你的地位和能力,在社会上很有发展 的机会,为什么作茧自束呢?’这话出于好意者的口里,我当然是感激 他,但是一方我却不能不怪他,太不谅人了!……如果人类生活在世界 上,只有吃饭穿衣服两件事,那么我早就葬身狂浪怒涛里了,岂有今 日?……我觉得宛转因物,为世所称倒不如行我所适,永垂骂名呢?干 枯的世界,除了精神上,不可制止情的慰安外,还有别的可滋生趣 吗?……” 露沙的志趣,既然是如此,那么对于梓青十二分恳挚的态度,能不 动心吗?当时拭干了泪痕,忙写了一封信,安慰梓青道: 梓青! 你的来信,使我不忍卒读!我自己已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了!何忍再拉你同入漩涡?所以我几次三番,想使你觉悟,舍 了这九死一生的前途,另找生路,谁知你竟误会我的意思,说 出那些痛心话来!唉!我真无以对你呵! 我也知道世界最可宝贵,就是能彼此谅解的知己,我在世 上混了二十余年,不遇见你,固然是遗憾千古,既遇见你,也 未尝不是夙孽呢?……其实我生平是讲精神生活的,形迹的关 系有无,都不成问题,不过世人太苛毒了!对于我们这种的行 径,排斥不遗余力,以为这便是大逆不道,含沙射影,使人难 堪,而我们又都是好强的人,谁能忍此?因而我的态度常常若 离若即,并非对你信不过,谁知竟使你增无限苦楚。唉!我除 向你诚恳地求恕外,还有什么话可说!愿你自己保重吧!何苦 自戕过甚呢?祝你精神愉快! 露沙 梓青接到信后,又到学校去会露沙,见面时,露沙忽触起前情,不 禁心酸,泪水几滴了下来,但怕梓青看见,故意转过脸去,忍了半天, 才慢慢抬起头来。梓青见了这种神情,也觉十分凄楚,因此相对默默, 一刻钟里一句话也没有。后来还是露沙问道:“你才从家里来吗?这几 天蔚然有信没有?”梓青答道:“我今天一早就出门找人去了,此刻从于 农那里来,蔚然有信给于农,我这里有两三个礼拜没接到他的信 了。”露沙又问道:“蔚然的信说些什么?”梓青道:“听于农说,蔚然前 两个星期,接到云青的信,拒绝他的要求后,苦闷到极点了,每天只是 拼命地喝酒。醉后必痛哭,事情更是不能做,而他的家里,因为只有他 一个独子,很希望早些结婚,因催促他向他方面进行,究竟怎么样还说 不定呢!不过他精神的创伤也就够了。……云青那方面,你不能再想法 疏通吗?” “这事真有些难办,云青又何尝不苦痛?但她宁愿眼泪向心里流, 也绝不肯和父母说一句硬话。至于她的父母又不会十分了解她,以为她 既不提起,自然并不是非蔚然不嫁。那么拿一般的眼光,来衡量蔚然这 种没有权术的人,自难入他们的眼,又怎么知道云青对他的人格十分信 仰呢?我见这事,蔚然能放下,仍是放下吧!人寿几何?容得多少磨 折?” 梓青听见露沙的一席话,点头道:“其实云青也太懦弱了!她若肯 稍微奋斗一点,这事自可成功……如果她是坚持不肯,我想还劝蔚然另 外想法子吧!不然怎么了呢?”说到这里,便停顿住了,后来梓青又向 露沙说:“……你的信我还没复你,……都是我对不住你,请你不要再 想吧!”说到这里眼圈又红了。露沙说:“不必再提了,总之不是冤家不 对头!……你明天若有工夫,打电话给我,我们或者出去玩,免得闷着 难受。”梓青道:“好!我明天打电话给你,现在不早了,我就走 吧。”说着站起来走了。露沙送他到门口,又回学校看书去了。 宗莹本来打算在中秋节结婚,因为预备来不及,现在改在年底了。 而师旭信仿佛是急不可待,每日下午都在宗莹家里直谈到晚上十点,才 肯回去,有时和宗莹携手于公园的苍松荫下,有时联舞于北京饭店跳舞 场里,早把露沙和云青诸人丢在脑后了。有时遇到,宗莹必缕缕述说某 某夫人请宴会,某某先生请看电影,简直忙极了,把昔日所谈的求学著 书的话,一概收起。露沙见了她这种情形,更觉格格不入。有时觉得实 在忍不住了,因苦笑对宗莹说:“我希望你在快乐的时候,不要忘了你 的前途吧!”宗莹听了这话,似乎很能感动她。但她确不肯认她自己的 行动是改了前态,她必定说:“我每天下午还要念两点钟英文呢!”露沙 不愿多说,不过对于宗莹的情感,一天淡似一天,从前一刻不离的态 度,现在竟弄到两三个星期不见面,纵见了面也是相对默默,甚至于更 引起露沙的伤感。 宗莹结婚的上一天晚上,露沙在她家里住下,宗莹自己绣了一对枕 头,还差一点不曾完工,露沙本不喜欢作这种琐碎的事,但因为宗莹的 缘故,努力替她绣了两个玫瑰花瓣。这一夜她们家里的人忙极了,并且 还来了许多亲戚,来看她试妆的,露沙嫌烦,一个人坐在她父亲的书 房,替她作枕头。后来她父亲走了进来,和她谈话之间,曾叹道:“宗 莹真没福气呵!我替她找一个很好的丈夫她不要,唉!若果你们学校的 人,有和那个姓祝的结婚,真是幸福!不但学问好,而且手腕极灵敏, 将来一定可以大阔的。……他待宗莹也不算薄了,谁知宗莹竟看不上 他!”露沙不好回答什么,只是含笑唯诺而已。等了些时她父亲出去 了,宗莹打发老妈子来请露沙吃饭。露沙放下针线,随老妈子到了堂 房,许多艳装丽服的女客,早都坐在那里,露沙对大家微微点头招呼 了,便和宗莹坐一处。这时宗莹收拾得额覆鬈发,凸凹如水上波纹,耳 垂明珰,灿烂与灯光争耀,身上穿着玫瑰紫的缎袍,手上戴着订婚的钻 石戒指,锐光四射。露沙对她不住地端相,觉得宗莹变了一个人。从前 在学校时,仿佛是水上沙鸥,活泼清爽。今天却像笼里鹦鹉,毫无生 气,板板地坐在那里,任人凝视,任人取笑,她只低眉默默,陪着那些 钗光鬓影的女客们吃完饭。她母亲来替她把结婚时要穿的礼服,一齐换 上。祖宗神位前面点起香烛,铺上一块大红毡子。叫人扶着宗莹向上叩 了三个头。后来她的姑母们,又把她父母请出来,宗莹也照样叩了三个 头。其余别的亲戚们也都依次拜过。又把她扶到屋里坐着。露沙看了这 种情形,好像宗莹明天就是另外一个人了,从前的宗莹已经告一结束, 又见她的父母都凄凄悲伤,更禁不住心酸,但人前不好落泪,仍旧独自 跑到书房去,痛痛快快流了半天眼泪。后来客人都散了,宗莹来找她去 睡觉。她走进屋子,一言不发,忙忙脱了外头衣服,上床脸向里睡下。 宗莹此时也觉得有些凄惶,也是一言不发地睡下,其实各有各的心事, 这一夜何曾睡得着。第二天天才朦胧,露沙回过脸来,看见宗莹已醒。 她似醉非醉,似哭非哭地道:“宗莹!从此大事定了!”说着涕泪交流。 宗莹也觉得从此大事定了的一句话,十分伤心,不免伏枕呜咽。唇来还 是露沙怕宗莹的母亲忌讳,忙忙劝住宗莹。到七点钟大家全都起来了, 忙忙地收拾这个,寻找那个,乱个不休。到十二点钟,迎亲的军乐已经 来了,那种悲壮的声调,更觉得人肝肠裂碎。露沙等宗莹都装饰好了, 握着她的手说:“宗莹!愿你前途如意!我现在回去了,礼堂上没有什 么意思,我打算不去,等过两天我再来看你吧!”宗莹只低低应了一 声,眼圈已经红润了,露沙不敢回头,一直走了。 露沙回到家里,恹恹似病,饮食不进,闷闷睡了两天。有一天早起 家里忽来一纸电报,说她母亲病重,叫她即刻回去。露沙拿着电报,又 急又怕,全身的血脉,差不多都凝住了,只觉寒战难禁。打算立刻就 走,但火车已开过了,只得等第二天的早车。但这一下半天的光阴,真 比一年还难挨。盼来盼去,太阳总不离树梢头,再一想这两天一夜的旅 程,不独凄寂难当,更怕赶不上与慈母一面,疑怕到这里,心头阵阵酸 楚,早知如此,今年就不当北来? 好容易到了黄昏。宗莹和云青都闻信来安慰她,不过人到真正忧伤 的时候,安慰决不生效果,并且相形之下,更触起自己的伤心来。 夜深了,她们都回去,露沙独自睡在床上,思前想后,记得她这次 离家时,母亲十分不愿意,临走的那天早起,还亲自替她收拾东西,叮 嘱她早些回来,——如果有意外之变,将怎样?她越思量越凄楚!整整 哭了一夜,第二天早起,匆匆上了火车。莲裳这时也在北京,她到车站 送她,莲裳愔然的神情,使露沙陡怀起,距此两年前,那天正是夜月如 水的时候,她到莲裳家里,问候她母亲的病,谁知那时她母亲正断了 气。莲裳投在她怀里,哀哀地哭道:“我从今以后没有母亲了!”呵!那 时的凄苦,已足使她泪落声咽。今若不幸,也遭此境遇,将怎么办?觉 得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怜,七岁时死了父亲,全靠阿母保育教养。有缺憾 的生命树,才能长成到如今,现在不幸的消息,又临到头上。……若果 再没有母亲,伶仃的身世,还有什么勇气和生命的阻碍争斗呢?她越想 越可怕,禁不住握着莲裳的手、呜咽痛哭。莲裳见景伤情,也不免怀母 陪泪,但她还极诚挚地安慰她说:“你不要伤心,伯母的病或者等你到 家已经好了,也说不定……并且这一路上,你独自一个,更须自己保 重,倘若急出病来,岂不更使伯母悬心吗?”露沙这时却不过莲裳的 情,遂极力忍住悲声。 后来云青和永诚表妹都来了。露沙见了她们,更由不得伤心,想每 回南旋的时候,虽说和她们总不免有惜别的意思,但因抱着极大的希望 ——依依于阿母时下,同兄嫂妹妹等围绕于阿母膝前如何的快活,自然 便把离愁淡忘了,旅程也不觉凄苦了。但这一次回去,她总觉得前途极 可怕,恨不得立时飞到阿母面前。而那可恨的火车,偏偏迟迟不开,等 了好久,才听铃响,送客的人纷纷下车,宗莹、莲裳她们也都和她握手 言别,她更觉自己伶仃得可怜,不免又流下泪来。 在车上只是昏昏恹恹,好容易盼到天黑,又盼天亮,念到阿母病 重,就如堕身深渊,浑身起栗,泪落不止。 不久车子到了江边,她独自下了车,只觉浑身疲软,飘飘忽忽上了 渡船。在江里时,江风尖利,她的神志略觉清爽,但望着那奔腾的江 浪,只觉到自己前途的孤零和惊怕,唉!上帝!若果这时明白指示她母 亲已经不在人间了,她一定要借着这海浪缀成的天梯,去寻她母亲 去…… 过了江,上了沪宁车,再有六七个钟头到家了,心里似乎有些希 望,但是惊惧的程度,更加甚了,她想她到家时,或者阿母已经不能说 话了,她心里要怎样的难受?……但她又想上帝或不至如此绝人——病 是很平常的事,何至于一病不起呢? 那天的车偏偏又误点了,到上海已经十二点半钟,她急急坐上车奔 回家去。离家门不远了,而急迫和忧疑的程度,也逐层加增,只有极力 嘘气,使她的呼吸不至奎塞。车子将转弯了,家门可以遥遥望见,母亲 所住的屋子,楼窗紧闭,灯火全熄,再一看那两扇黑门上,糊着雪白的 丧纸。她这时一惊,只见眼前一黑,便昏晕在车上了,过了五分钟才清 醒过来。等不得开门,她已失声痛哭了。等到哥哥出来开门时,麻衣如 雪,涕泪交下,她无力地扑在灵前,哀哀唤母,但是桐棺三寸,已隔人 天。露沙在灵前。哭了一夜,第二天更不支,竟寒热交作卧病一星期, 才渐渐好了。 露沙在母亲的灵前守了一个月,每天对着阿母的遗照痛哭,朋友们 来函劝慰,更提起她的伤心。她想她自己现在更没牵挂了,把从前朋友 们写的信,都从书箱里拿出来,一封封看过,然后点起一把火烧了。觉 得眼前空明,心底干净。并且决心任造物的播弄,对于身体毫不保重, 生死的关头,已经打破。有一天夜里她梦见她的母亲来了,仿佛记起她 母亲已死,痛哭起来,自己从梦中惊醒。掀开帐子一看,星月依稀,四 境凄寂,悄悄下了床,把电灯燃起,对着母亲的照像又痛哭了一场。然 后含泪写了一封信给梓青道: 梓青! 可怜无父之儿复抱丧母之恨,苍天何极,绝人至此——清夜挑灯, 血泪沾襟矣! 人生朝露,而忧患偏多,自念身世,怆怀无限,阿母死后,益少生 趣。沙非敢与造物者抗,似雨后梨花,不禁摧残,后此作何结局,殊不 可知耳! 目下丧事已楚,友辈频速北上,沙亦不愿久居此地,盖触景伤情, 悲愁益不胜也!梓青来函,责以大义,高谊可感。唯沙经此折磨,灰冷 之心,有无复燃之望,实不敢必。此后惟飘泊天涯,消沉以终身,谁复 有心与利禄征逐,随世俗浮沉哉,望梓青勿复念我,好自努力可也。 沙已决明旦行矣。申江云树,不堪回首,嗟乎?冥冥天道,安可论 哉?…… 露沙写完信后,天已发亮。因把行李略略检楚,她的哥哥妹妹都到 车站送她。临行凄凉,较昔更甚,大家洒泪而别。露沙到京时,云青曾 到车站接她,并且告诉她,宗莹结婚后不到一个月,便患重病,现在住 在医院里。露沙觉得人生真太无聊了!黄金时代已过,现在好像秋后草 木,只有飘零罢了? 玲玉这时在上海,来信说半年以内就要结婚,露沙接信后,不像前 此对于宗莹、莲裳那种动心了,只是淡淡写了一封贺她成功的信。这时 露沙昔日的朋友,一个个都星散了。北京只剩了一个云青和久病的宗 莹,至于孤云和兰馨,虽也在北京,但露沙轻易不和她们见面,所以她 最近的生活,除了每天到学校里上课外,回来只有昏睡。她这时住在舅 舅家里,表妹们看见她这样,都觉得很可忧的。想尽种种方法,来安慰 她,不但不能止她的愁,而且每一提起,她更要痛哭。她的表妹知道她 和梓青极好,恐怕能安慰她的只是他了,因给梓青写了一封信道: 梓青先生: 我很冒昧给你写信,你一定很奇怪吧?你知道我表姊近来 的状况怎样吗?她自从我姑母死后,更比从前沉默了!每天的 枕头上的泪痕,总是不干的,我们再三地劝慰,终无益于事, 而她的身体本来不好,哪经得起此种的殷忧呢?你是她很好的 朋友,能不能想个法子安慰她?我盼望你早些北来,或者可稍 煞她的悲怀! 我们一家人,都为她担忧,因为她向来对于人世,多抱悲 观,今更经此大故,难保没有意外的事情发生。……要说起 她,也实在可怜,她自幼所遇见的事,已经很使她感觉世界的 冷苛,现在母亲又弃她而去,一个人四海飘泊,再有勇气的 人,也不禁要志馁心灰呵!你有方法转移她的人生观吗?盼望 得很,再谈吧!此祝康乐! 露沙的表妹上 露沙这一天早起,觉得头脑十分沉闷,因走到院子里站了半晌,才 要到屋里去梳头,听差的忽进来告诉她说,有一个姓朱的来访。她想了 半天,不知道是谁,走到客厅,看见一个女子,面上微麻,但神情眼熟 得很,好像见过似的,凝视了半天,才骇然问道:“你是心悟吗?我们 三年多不见了!……你从哪里来?前些日子竹荪有信来,说你去年出天 花,很危险,现在都康全了?”心悟愔然道:“人事真不可料,我想不到 活到二十几岁,还免不了出这场天灾,我早想写信给你,但我自病后心 情灰冷,每逢提笔写信,就要触动我的伤感。人们都以为我病好了,来 称贺我!其实能在那时死了,比这样活着强得多呢!”露沙说:“灾病是 人生难免的,好了自然值得称贺,你为什么说出这种短气的话来?”心 悟被露沙这么一问,仿佛受了极大的刺激般,低头哽咽,歇了半天,她 才说:“我这病已经断送了我梦想的前途,还有什么生趣?”露沙不明白 她的意思,只为不过她一时的感触,不愿多说,因用别的话叉开,谈了 些江浙的风俗,心悟也就走了。 过了几天,兰馨来谈,忽问露沙说:“你知道你朋友朱心悟已经解 除婚约了吗?”露沙惊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怪道那天她那样情形 呢!”兰馨因问什么情形,露沙把当日的谈话告诉她。兰馨叹道:“做人 真是苦多乐少,像心悟那样好的人,竟落到这步田地?真算可怜!心悟 前年和一个青年叫王文义的订婚,两个人感情极好,已经结婚有期,不 幸心悟忽然出起天花来,病势十分沉重,直病了四个多月才好。好了之 后脸上便落了许多麻点,其实这也算不得什么,偏偏心悟古怪心肠,她 说:‘男子娶妻,没一个不讲究容貌的,王文义当日再三向她求婚,也 不过因爱她的貌,现在貌既残缺,还有什么可说,王文义纵不好意思, 提出退婚的话,而他的家人已经有闲话了。与其结婚后使王文义不满 意,倒不如先自己退婚呢!’心悟这种的主张发表后,她的哥哥曾劝止 她,无奈她执意不肯,无法只得照她的话办了。王文义起初也不肯答 应,后来经不起家人的劝告,也就答应了。离婚之后心悟虽然达到目 的,但从此她便存心逃世,现在她哥哥姊妹们都极力劝她。将来怎么 样,还说不定呢!”兰馨说完了,露沙道:“怎么年来竟是这些使人伤心 的消息呵!心悟从前和我在中学同校时,是个极活泼勇进的人,现在只 落得这种结果,唉!前途茫茫,怎能不使人望而生畏!”不久兰馨走 了。露沙正要去看心悟,邮差忽送来一封信,是梓青寄的。她拆开看 道: 露沙!露沙! 你真忍决心自戕吗?固然世界上的人都是残忍的,但是你 要想到被造物所播弄的,不止你一个人呵,你纵不爱惜自己, 也当为那同病的人,稍留余地!你若绝决而去,那同病者岂不 更感孤零吗? 露沙!我唯有自恨自伤,没有能力使你减少悲怀,但是你 曾应许我做你唯一的知己,那么你到极悲痛的时候,也应为我 设想,若果你竟自绝其生路,我的良心当受何种酷责?唉!露 沙!在形式上,我固没有资格来把你孤寂的生活,变热闹了。 而在精神上,我极诚恳地求你容纳我,把我火热的心魂,伴着 你萧条空漠的心田,使她开出灿烂生趣的花,我纵因此而受任 何苦楚,都不觉悔的。露沙!你应允我吧! 我到京已两日,但事忙不能立时来会你,明天下午我一定 到你家里来,请你不要出去。别的面谈,祝你快活! 梓青 露沙看过信后,不免又伤感了一番,但觉得梓青待她十分诚恳,心 里安慰许多,第二天梓青来看她,又劝她好些话,并拉她到公园散步, 露沙十分感激他,因对梓青道:“我此后的几月,只是为你而生!”梓青 极受感动,一方面觉得露沙引自己为知己,是极荣幸的,但一方面想到 那不如意的婚姻,又万感丛集,明知若无这层阻碍,向露沙求婚,一定 可操左券,现在竟不能。有一次他曾向露沙微露要和他妻子离婚的意 思,露沙凄然劝道:“身为女子,已经不幸!若再被人离弃,还有生路 吗?况且因为我的缘故,我更何心?所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 死,不但我自己的良心无以自容,就是你也有些过不去,……不过我们 相知相谅,到这步田地,申言绝交,自然是矫情。好在我生平主张精神 生活,我们虽无形式的结合,而两心相印,已可得到不少安慰。况且我 是劫后余灰,绝无心情,因结婚而委身他人,若果天不绝我们,我们能 因相爱之故,在人类海里,翻起一堆巨浪,也就足以自豪了!”梓青听 了这话,虽极相信露沙是出于真诚,但总觉得是美中不足,仍不免时时 怅惘。 过了几个月,蔚然从上海寄来一张红帖,说他已与某女士订婚了, 这帖子一共是两张,一张是请她转寄给云青的,云青接到帖子以后,曾 作了一首诗贺蔚然道: 燕语莺歌, 不是赞美春光娇好, 是贺你们好事成功了! 祝你们前途如花之灿烂! 谢你们释了我的重担! 云青自得到蔚然订婚消息后,转比从前觉得安适了,每天努力读 书,闲的时候,就陪着母亲谈话,或教弟妹识字,一切的交游都谢绝 了,便是露沙也不常见。有时到医院看看宗莹的病,宗莹病后,不但身 体孱弱,精神更加萎靡,她曾对露沙说:“我病若好了,一定极力行 乐,人寿几何?并且像我这场大病,不死也是侥幸!还有什么心和世奋 斗呢?”露沙见她这种消沉,虽有凄楚,也没什么话可说。 过了半年宗莹病虽好了,但已生了一个小孩子,更不能出来服务 了,这时云青全家要回南。云青在北京读书,本可不回去,但因她的弟 妹都在外国求学,母亲在家无人侍奉,所以她决计回去。当临走的前一 天,露沙约她在公园话别。她们到公园时才七点钟,露沙拣了海棠荫下 的一个茶座,邀云青坐下。这时园里游人稀少,晨气清新,一个小女 娃,披着满肩柔发,穿着一件洋式水红色的衣服,露出两个雪白的膝 盖,沿着荷池,跑来跑去,后来蹲在草地上,采了一大堆狗尾巴草,随 身坐在碧绿的草上,低头凝神编玩意。露沙对着她怔怔出神,云青也仰 头向天上之行云望着,如此静默了好久,云青才说:“今天兰馨原也说 来的,怎么还不见到?”露沙说:“时候还早,再等些时大概就来了。 ……我们先谈我们的吧!”云青道:“我这次回去以后,不知我们什么时 候再见呢?”露沙说:“我总希望你暑假后再来!不然你一个人回到孤僻 的家乡,固然可以远世虑,但生气未免太消沉了!”云青凄然道:“反正 做人是消磨岁月,北京的政局如此,学校的生活也是不安定,而且世途 多难,我们又不惯与人征逐,倒不如回到乡下,还可以享一点清闲之 福。闭门读书也未尝不是人生乐事!”她说到这里,忽然顿住,想了一 想又问露沙道:“你此后的计划怎样?”露沙道:“我想这一年以内,大 约还是不离北京,一方面仍理我教员的生涯,一方面还想念点书,一年 以后若有机会,打算到瑞士走走;总而言之,我现在是赤条条无牵挂 了。做得好呢,无妨继续下去,不好呢,到无路可走的时候,碧玉宫 中,就是我的归局了。”云青听了这话,露出很悲凉的神气叹道:“真想 不到人事变幻到如此地步,两年前我们都是活泼极的小孩子,现在嫁的 嫁,走的走,再想一同在海边上游乐,真是做梦。现在莲裳、玲玉、宗 莹都已有结果,我们前途茫茫,还不知如何呢?……我大约总是为家庭 牺牲了。”露沙插言道:“还不至如是吧!你纵有这心,你家人也未必容 你如此。”云青道:“那倒不成问题,只要我不点头,他们也不能把我怎 样。”露沙道:“人生行乐罢了,也何必过于自苦!”云青道:“我并不是 自苦……不过我既已经过一番磨折,对于情爱的路途,已觉可怕,还有 什么兴趣再另外作起?……昨天我到叔叔家里,他曾劝我研究佛经,我 觉得很好,将来回家乡后,一切交游都把它谢绝,只一心一意读书自 娱,至于外面的事,一概不愿闻问。若果你们到南方的时候,有兴来找 我,我们便可在堤边垂钓,月下吹箫,享受清雅的乐趣,若有兴致,做 些诗歌,不求人知,只图自娱。至于对社会的贡献,也只看机会许我 否,一时尚且不能决定。” 她们正谈到这里,兰馨来了,大家又重新入座,兰馨说:“我今天 早起有些头昏,所以来迟!你们谈些什么?”云青说:“反正不过说些牢 骚悲抑的话。”兰馨道:“本来世界上就没有不牢骚的人,何怪人们爱说 牢骚话!……但是我比你们更牢骚呢!你知道吗?我昨天又和孤云生了 一大场气。孤云的脾气可算古怪透了。幸亏是我的性子,能处处俯就 她,才能维持这三年半的交谊,若是遇见露沙,恐怕早就和她绝交 了!”云青道:“你们昨天到底为什么事生气呢?”兰馨叹道:“提起来又 可笑又可气,昨天我有一个亲戚,从南边来,我请他到馆子吃饭。我就 打电话邀孤云来,因为我这亲戚,和孤云家里也有来往,并且孤云上次 回南时也曾会过他,所以我就邀她来。谁知她在电话里冷冷地道:‘我 一个人不高兴跑那么远去。’其实她家住在东城,到西城也并不远,不 过半点钟就到了!——我就说:‘那么我来找你一同去吧!’她也就答应 了。后来我巴巴从西城跑到东城,陪她一齐来,我待她也就没什么对不 住她了。谁知我到了她家,她仍是做出十分不耐烦的样子说:‘这怪热 的天我真懒出去。’我说:‘今天还不大热,好在路并不十分远,一刻就 到了。’她听了这话才和我一同走了。到了饭馆,她只低头看她的小 说,问她吃什么莱,她皱着眉头道:‘随便你们挑吧。’那么我就挑了。 吃完饭后,我们约好一齐到公园去。到了公园我们正在谈笑,她忽然板 起脸来说:‘我不耐烦在这里老坐着,我要回去,你们在这里畅谈 吧!’说完就立刻嚷着‘洋车!洋车!’我那亲戚看见她这副神气,很不好 过,就说:‘时候也不早了,我们一齐回去吧。’孤云说:‘不必!你们谈 得这么高兴,何必也回去呢?’我当时心里十分难过,觉得很对不住我 那亲戚,使人家如此难堪!……一面又觉得我真不值!我自和她交往以 来,不知赔却多少小心!在我不过觉得朋友要好,就当全始全终……并 且我的脾气,和人好了,就不愿和人坏,她一点不肯原谅我,我想想真 是痛心!当时我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把她招呼上车,别了我那亲 戚,回学校去。这一夜我简直不曾睡觉,想起来就觉伤心,”她说到这 里,又对露沙说:“我真信你说的话,求人谅解是不容易的事!我为她 不知精神受多少痛楚呢!” 云青道:“想不到孤云竟怪僻到这步田地。”露沙道:“其实这种朋 友绝交了也罢!……一个人最难堪的是强不合而为合,你们这种的勉强 维持,两方都感苦痛,究竟何苦来?” 兰馨沉思半天道:“我从此也要学露沙了!……不管人们怎么样, 我只求我心之所适,再不轻易交朋友了。云青走后可谈的人,除了你 (向露沙说)也没有别人,我倒要关起门来,求慰安于文字中。与人们 交接,真是苦多乐少呢!”云青道:“世事本来是如此,无论什么事,想 到究竟都是没意思的。” 她们说到这里,看看时候已不早,因一齐到来今雨轩吃饭。饭后云 青回家,收拾行装,露沙、兰馨和她约好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车站见 面,也就回去了。 云青走后,露沙更觉得无聊,幸喜这时梓青尚在北京,到苦闷时, 或者打电话约他来谈,或者一同出去看电影。这时学校已放了暑假,露 沙更闲了,和梓青见面的机会很多,外面好造谣言的人,就说她和梓青 不久要结婚,并且说露沙的前途很危险,这话传到露沙耳里,十分不 快,因写一封信给梓青说: 梓青! 吾辈夙以坦白自勉,结果竟为人所疑,黑白倒置,能无怅 怅!其实此未始非我辈自苦,何必过尊重不负责任之人言,使 彼喜含毒喷人者,得逞其伎俩,弄其狡狯哉? 沙履世未久,而怀惧已深!觉人心险恶,甚于蛇蝎!地球 虽大,竟无我辈容身之地,欲求自全,只有去此浊世,同归于 极乐世界耳!唉!伤哉! 沙连日心绪恶劣,盖人言啧啧,受之难堪!不知梓青亦有 所闻否?世途多艰,吾辈将奈何?沙怯懦胜人,何况刺激频 仍,脆弱之心房,有不堪更受惊震之忧矣!梓青其何以慰我? 临楮凄惶,不尽欲言,顺祝康健! 露沙上 梓青接到信后,除了极力安慰露沙外,亦无法制止人言。过了几个 月,梓青因友人之约,将要离开北京,但是他不愿抛下露沙一个人,所 以当未曾应招之前,和露沙商量了好几次。露沙最初听见他要走,不免 觉得怅怅,当时和梓青默对至半点钟之久,也不曾说出一句话来。后来 回到家里,独自沉沉想了一夜,觉得若不叫梓青去,与他将来发展的机 会,未免有碍,而且也对不起社会,想到这里,一种激壮之情潮涌于 心。第二天梓青来,露沙对他说:“你到南边去的事情,你就决定了 吧!我觉得这个机会,很可以施展你生平的抱负,……至于我们暂时的 分别,很算不了什么,况我们的爱情也当有所寄托,若徒徒相守,不但 日久生厌,而且也不是我们的夙心。”梓青听了这话,仍是犹疑不决 道:“再说吧!能不去我还是不去。”露沙道:“你若不去,你就未免太 不谅解我了!”说着凄然欲泣,梓青这才说:“我去就是了!你不要难受 吧!”露沙这才转悲为喜,和他谈些别后怎样消遣,并约年假时梓青到 北京来。他们直谈到日暮才别。 云青回家以后曾来信告诉露沙,她近来生活十分清静,并且已开始 研究佛经了,出世之想较前更甚,将来当买田造庐于山清水秀的地方, 侍奉老母,教导弟妹,十分快乐。露沙听见这个消息,也很觉得喜慰, 不过想到云青所以能达到这种的目的,因为她有母亲,得把全副的心 情,都寄托在母亲的爱里,若果也像自己这样漂零的身世,……便怎么 样?她想到这里不禁又伤感起来。 有一天露沙正在书房,看《茶花女遗事》,忽接到云青的来信,里 头附着一篇小说。露沙打开一看,见题目是《消沉的夜》其内容是: “只见惨绿色的光华,充满着寂寞的小园,西北角的榕树 上,宿着啼血的杜鹃,凄凄哀鸣,树荫下坐着个年约二十三四 的女郎,凝神仰首。那时正是暮春时节,落花乱瓣,在清光下 飞舞,微风吹皱了一池的碧水。那女郎沉默了半晌,忽轻轻叹 了一口气,把身上的花瓣轻轻拂拭了,走到池旁,照见自己削 瘦的容颜,不觉吃了一惊,暗暗叹道:‘原来已憔悴到这步田 地!’她如悲如怨,倚着池旁的树干出神,迷忽间,仿佛看见 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对她苦笑,似乎说:‘我赤裸裸的心, 已经被你拿去了,现在你竟耍弄了我!唉!’”那女郎这时心里 一痛,睁眼一看,原来不是什么青年,只是那两竿翠竹,临风 摇摆罢了。 这时月色已到中天,春寒兀自威凌逼人,她便慢慢踱进屋 里去了,屋里的月光,一样的清凉如水,她便拥衣睡下。朦胧 之间,只见一个女子,身披白绢,含笑对她招手,她便跟了 去。走到一所楼房前,楼下屋窗内,灯光亮极,她细看屋里, 有一个青年的女子,背灯而坐,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侧首凝 神,好像听她旁边坐着的男子讲什么似的,她看那男子面容极 熟,就是那个瘦削身材的青年,她不免将耳头靠在窗上细听。 只听那男子说:“……我早应当告诉你,我和那个女子交情的 始末。她行止很端庄,性情很温和,若果不是因为她家庭的固 执,我们一定可以结婚了。……不过现在已是过去的事,我述 说爱她的事实,你当不至怒我吧!”那青年说到这里,回头望 着那女子,只见那女子含笑无言……歇了半晌那女子才 说:“我倒不怒你向我述说爱她的事实,我只怒你为什么不始 终爱她呢?”那青年似露着悲凉的神情说:“事实上我固然不能 永远爱她,但在我的心里,却始终没有忘了她呢!……”她听 到这里,忽然想起那人,便是从前向她求婚的人,他所说女 子,就是自己,不觉想起往事,心里不免凄楚,因掩面悲泣。 忽见刚才引她来的白衣女郎,又来叫她道:“已往的事,悲伤 无益,但你要知道许多青年男女的幸福,都被这戴紫金冠的魔 鬼剥夺了!你看那不是他又来了!”她忙忙向那白衣女郎手指 的地方看去,果见有一个青面獠牙的恶鬼,戴着金碧辉煌的紫 金冠。那金冠上有四个大字是“礼教胜利”。 她看到这里,心里一惊就醒了,原来是个梦,而自己正睡在床上, 那消沉的夜已经将要完结了,东方已经发出清白色了。 露沙看完云青这篇小说,知道她对蔚然仍未能忘情,不禁为她伤 感,闷闷枯坐无心读书。后来兰馨来了,才把这事忘怀。兰馨告诉她年 假要回南,问露沙去不去,露沙本和梓青约好,叫梓青年假北来,最近 梓青有一封信说他事情大忙,一时放不下,希望露沙南来,因此露沙就 答应兰馨,和她一同南去。 到南方后,露沙回家。到父母的坟上祭扫一番,和兄妹盘桓几天, 就到苏州看玲玉。玲玉的小家庭收拾得很好,露沙在她家里住了一星 期。后来梓青来找她,因又回到上海。 有一天下午,露沙和梓青在静安寺路一带散步,梓青对露沙 说:“我有一件事要和你商量,不知肯答应我不?”露沙说:“你先说来 再商量好了。”梓青说:“我们的事业,正在发韧之始,必要每个同志集 全力去作,才有成熟的希望,而我这半年试验的结果,觉得能实心踏地 做事的时候很少,这最大的原因,就是因为悬怀于你……所以我想,我 们总得想一个解决我们根本问题的方法,然后才能谈到前途的事 业。”露沙听了这话,呻吟无言,……最后只说了一句:“我们从长计议 吧!”梓青也不往下说去,不久他们回去了。 过了几个月,云青忽接到露沙一封信道: 云青! 别后音书苦稀,只缘心绪无聊,握管益增怅惘耳。前接来 函,借悉云青乡居清适,欣慰无状!沙自客腊南旋,依旧愁怨 日多,欢乐时少,盖飘萍无根,正未知来日作何结局也!时晤 锌青,亦郁悒不胜;唯沙生性爽宕,明知世路险峻,前途多 难,而不甘踯躅歧路,抑郁瘦死。前与梓青计划竟日,幸已得 解决之策,今为云青陈之。 囊在京华沙不曾与云青言乎?梓青与沙之情爱,成熟已 久,若环境顺适,早赋于飞矣,乃终因世俗之梗,夙愿莫遂! 沙与梓青非不能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情爱之旗帜,特人类 残苛已极,其毒焰足逼人至死!是可惧耳! 日前曾与梓青,同至吾辈昔游之地,碧浪滔滔,风响凄 凄,景色犹是,而人事已非,怅望旧游,都作雨后梨花之飘 零,不禁酸泪沾襟矣! 吾辈于海滨徘徊竟日,终相得一佳地,左绕白玉之洞,右 临清溪之流,中构小屋数间,足为吾辈退休之所,目下已备价 购妥,只待鸠工造庐,建成之日,即吾辈努力事业之始。以年 来国事蜩螗,固为有心人所同悲。但吾辈则志不斯,唯欲于此 中留一爱情之纪念品,以慰此干枯之人生,如果克成,当携手 言旋,同逍遥于海滨精庐;如终失败,则于月光临照之夜,同 赴碧流,随三闾大夫游耳。今行有期矣,悠悠之命运,诚难预 期,设吾辈卒不归,则当留此庐以飨故人中之失意者。 宗莹、玲玉、莲裳诸友,不另作书,幸云青为我达之。此 牍或即沙之绝笔,盖事若不成,沙亦无心更劳楮墨以伤子之心 也!临书凄楚,不知所云,诸维珍重不宣! 露沙书 云青接到信后,不知是悲是愁,但觉世界上事情的结局,都极惨 淡,那眼泪便不禁夺眶而出。当时就把露沙的信,抄了三份,寄给玲 玉、宗莹、莲裳。过了一年,玲玉邀云青到西湖避暑。秋天的时候,她 们便绕道到从前旧游的海滨,果然看见有一所很精致的房子,门额上写 着“海滨故人”四个字,不禁触景伤情,想起露沙已一年不通音信了,到 底也不知道是成是败,屋迩人远,徒深驰想,若果竟不归来,留下这所 房子,任人凭吊,也就太觉多事了! 她们在屋前屋后徘徊了半天,直到海上云雾罩满,天空星光闪烁, 才洒泪而归。临去的一霎,云青兀自叹道:“海滨故人!也不知何时才 赋归来呵!” 思潮 开着窗户,对着场圃,很暇豫的眺望;绿草刚刚萌芽,碧桃却含着 无限的春意,对人微微笑着——轻盈而娇艳;花影射在横塘里,惹得鱼 儿上下的征逐;清闲快乐,这么过一生,便北面封王也比不上这个好 呵!在这波清气爽的境地,几个亲密的朋友,拉着手在这草地上散步, 唱着甜美的歌儿,天上的安琪儿都要羡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这块滑 润的石头歇着,听水声潺潺地流着,正是一种天然的音乐,这石头多 少“玲珑透剔”呵!……呀!象是甚么地方也有这么一块?……哦!不 错,三个卷着头发,露着雪白小腿,蓝眼睛白脸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 头上,三四个游公园的男学生,拿着照像器给她们拍照,那个顶小的, 忽然垂着眼皮,突着嘴叫道:“萧妈!我生气啦!”这个声音娇憨而清 脆,惹得四围许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张着嘴,眯着眼,嘻嘻哈哈地 笑个不住。奇怪呵!他们真象上了机器似的,嘴里不住叫着“这孩子真 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着,不细看简直看不出缝 来。 一个老头,一只手拿着一根拐杖;一只手摸着胡子:弯曲着腰,也 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边张着嘴笑得唉呀,唉 呀的,一边眼泪却好象“断线真珠般”往下坠。 忽然大家都寂静了,许许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个天真烂熳的 孩子身上;她们也很知道照像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 手,仰着头,碧蓝的三对小眼,也都聚精会神,对着像架那边望着,现 在已是准备好了,一个男学生笑着对她们说:“别动呵!要照啦!”忽然 顶小的那个,眼睛一转,不知想起甚么?赶紧转过头来,对着她那个看 妈嚷道:“你瞧,你瞧,那边一只小狗狗;……一只狗狗,”说着小手不 由得举起来往远处——一只西洋狮子狗伏的地方指着;跟着小腿也不觉 得抬起来,一步一步的向前迈,渐渐迈得更快,竟跑着追起那个小狗来 了。 许多经过她们旁边的游人,都站住看她们;起初人们都怔怔地望着 她——追小狗的女孩子;灵魂都被她那活泼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静和 幽秘是这时候的空气;忽然一回头,见那两个稍大的女孩子,仍旧很稳 静的站在那里,预备和希望照一张很整齐的相;这才提醒了大家,一阵 哈哈的笑声,立刻破了空气的寂静。 她追着小狗,跑得累了,细弱的娇喘,涨得柔嫩的面皮,红艳直象 浇着露水,新开的紫玫瑰花。额上的头发,也散了下来,覆在脸上;小 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众人一眼,又蹦蹦跳跳地跑开了;跑到萧妈面 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着戴在头上,憨皮的样子和稚琴简直差不多; 当天热的时候,在大马路上不是时常看见稚琴戴着那顶白蓬布帽子摇摇 摆摆的走过吗?得意而且活泼的神情,时时从她眼睛里流露出来;公司 门口那架大镜子,当她走过这里的时候,必要照一回。 照镜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从前新世界里放着八架镜子,每一架 镜子,把人照成一个样子,八架镜子就把人照成八个样子,德福她长得 极胖——在学堂里验起身体来,她的体重总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她可是 极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见一个个来逛的太太小姐们, 都很细挑,竟惹起她的怀疑心来:“我果比她们胖吗?”这个念头老在她 心里起伏,恰好她走到这架镜子面前——一个照人细长的镜子里,立刻 露出一个“长身玉立”的她,这一喜欢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觉自言自语的 道:“人家都说我胖,块头大不好看,他们真是没眼睛呢?绍玉她在我 们一堆算是顶小顶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镜子有准 啊!” 胖子顶怕人说胖,可是爱睡觉,就足以作胖子的特征呢,姚先生他 也是一个胖子,脂肪真多呵,五脏都被脂肪蒙住了,脑子也胶住啦,所 以顶喜欢睡觉,无论坐在车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钟,就可睡着;站 在门槛上,或柱旁边,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阶上,看人 家行结婚礼,嘴里还衔着一枝吕宋烟,忽然烟卷从他嘴里掉了下来;跟 着“了不得,快着,快着……”一阵的乱叫,大家都吓住了,抬头往对面 一看,原来是他又睡觉了,险些儿摔下来,幸亏旁边的人扶得快,不然 怕免不了头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顿饱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难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 腿咬断了吗?血流了一地,象一道小红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干 了!人真可怜呵!作了难民更可怜,对了他们“泣饥号寒”的同类,谁有 良心能不为他们叫屈呢?我们当然要帮助他们,使他们得到平安;他们 又何尝不希望人家拯救他们?只是他们的运气不好,有心的又没力,有 力的又没心!他们就是把一只耕地的肥牛牵出来卖,这个牛也不受他们 的支配呢!无论卖给谁,它都要用它那个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 拼命呢!必得等到王大来了,用一种甚么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 他去了……世界上没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呵! 人家说王大知道牛脾气,所以他能降伏牛,这些难民他不知道牛脾 气,又怎么会降伏牛,以至于要牛救济他们呢?乡下人真不懂事呵!那 个马惊了,赵老婆子不知道躲进屋里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里;螃 蟹本是“横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济人?赵老婆的脚,竟被它那两把大翦 子夹得出了血,只得不顾命的从桶里窜了出来;一个不小心,木桶倒 了,养螃蟹的腥水,浇了她一身,直象一个雨淋的水鸡,象刺猬般的缩 作一团;怎么不可笑呢! 公园的小孩,……胖子都赶不上这个有趣,哈哈!我不禁对着天空 大笑起来。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经病吗?”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 定了神,四面的看看,除了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着壁上的钟闪闪放 光——似乎是新鲜的以外;其余的布置没改平日分毫的样子。刚才所涌 现我眼前的东西,原来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个傻老太太也只是从前 的印象——现在的思潮呵!…… 前尘 春天的早晨,群山含翠,悄对着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 回味夜来的梦境:山崖叠嶂耸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里轻漾,激壮的松 涛,正与澎湃的海浪,遥相应和。依稀是夕阳晚照中的千佛山景,还有 一声两声磐钹的余响,又象是灵隐深处的佛音。 三间披茅附藤的低屋,几湾潺潺蜿蜒的溪流,拥护着伊和他,不解 恋海的涯际,是人间,还是天上,只憬憧在半醉半痴的生活里,不觉已 销磨了如许景光。 无限怅惘,压上眉杪,旧怨新愁,伊似不胜情,放下窗幔,怯生生 的斜倚雕栏,忽见案头倩影成双;书架上的花篮,满栽着素嫩翠绿的文 竹,叶梢时时迎风招展,水仙的清香,潜闯进伊的鼻观,蓦省悟,这一 切都现着新鲜的欣悦,原来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呵! 唉!绝不是梦境,也不是幻相,人间的事实,完全表现了,多么可 以骄傲。伊的朋友,寄来《凯歌》新咏,伊含笑细读,真是味长意深; 但瞬息百变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处,不提防万感交集,往事层 层,都接二连三的,涌上心来。 无聊的来到书橱边,把两捆旧笺,郑重的从新细看。读到软语缠绵 的地方,赢得伊低眉浅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调哀音的过节,不忍 终篇,悄悄地痛泪偷弹,这已是前尘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 啊! 人间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当他们楚囚对泣的时候,不绝 口的咒诅人生,仿佛万种凄酸,都从有生而来:如果麻木无知,又悲喜 何从,——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诅人生,但如今怎样? 收拾起旧恨新愁, 拈毫管, 谱心声, 低低弹出水般清调, 云般思流; 人间兴废莫问起, 且消受眼底温柔。 无奈新奇的异感,依然可以使伊怅惘,可以使伊彷徨;当伊将要结 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给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轻绡;衣云罗,捧着红艳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 等的美妙,何等的称意;毕竟是有情人终成了眷属,可是二十余年美丽 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为爱情的斧儿破坏了。不解人事的朋友 ——你——我们的交情收束了,更从头和某夫人订新交了。这个名称你 觉得刺耳不?我不敢断定;但我如此的称呼你时,的确觉得十分不惯; 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 此写,总不能尽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谅我吧!…… 这是何等知心之谈,伊何能不回想从前的生活;甚至于留恋着从前 的幽趣,竟放声痛哭了。 伊初次见阿翁,——当未结婚之前,只觉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 曾感到别种异味,现在呢?……记得阿翁对伊叮嘱道:“善持家政,好 和夫婿……”顿觉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云,伊原是天边野 鹤;从来顽憨,那解得问寒嘘暖,那惯到厨下调羹弄汤?闲时只爱读离 骚,吟诗词,到现在,拈笔在手,写不成三行两语,陡想起锅里的鸡 子,熟了没有?便忙忙放下笔,收拾起斯文的模样,到灶下作厨娘,这 种新鲜滋味,伊每次尝到,只有自笑人事草草,谁也免不了哟! 不傍涯际的孤舟,终至老死于不得着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 以赊不少人同情的眼泪,但紧系垂杨荫里的小羊,也不胜束缚之悲,只 是人世间,无处不密张网罗,任你孙悟空跳脱的手段如何高,也难出如 来佛的掌握。况伊只是人间的弱者,也曾为满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温 和的春光含笑,久困于自然的调度下,纵使心游天阊,这多余的躯壳, 又安得化成轻烟,蒸成大气,游于无极之混元中呢! 记得朔风凛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飞沙,不住的打在一间矮屋 角上。伊和她含愁围坐炉旁,不是天气恼人,只怪心海浪多,波涌几 次,觉得日光暗淡,生趣萧索。 伊手抚着温水袋,似憾似凄的叹道:“你的病体总不见好;都由心 境於邑太过,人生行乐,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强苦笑道:“我比不得 你,……现在你是一帆风顺了,似我飘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 而语的;不过人生数十年的光阴,总有了结的一天,我只祝福你前途之 花,如荼如火,无限的事业,从此发轫;至于我呵,等到你重来京华的 时候,或者已经乘鹤回真!剩些余影残痕,供你凭吊罢了。……”伊听 了这话,只怔怔的一言不发,仿佛她的话都变作尖利的细针将伊嫩弱的 心花,戳成无数的创伤。不禁含泪,似哀求般说:“你对于我的态度, 为什么忽然变了?你这些话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从前待我好,现在 冷淡我是为什么?虽然我晓得,我今后的环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的 心依旧不曾忘你,唉!我自觉一向冷淡,谁晓得到头来却自陷惟 深!……” 唉!一番伤心的留别话,不时涌现于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 孤寂,尝受到异样的凄凉,伊相信事到结果,都只是煞风景的味道。伊 向来是景慕着希望的隽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胜利,可 以傲视人间的失意者,但偶听到失意者的哀愤悲音,反觉得自己的胜 利,是极可轻鄙的。 自从伊决定结婚的信息传出后,本来极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 生疏了。虽有不少虚意的庆祝话,只增加伊感到人间事情的伪诈。 她来信说:“……唯望你最乐时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 友一场……” 她来信说:“……独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气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 盈盈花车中,未免耐人寻思,终不禁怅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 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许挑拨?在这香温情热的蜜月中,伊不时紧皱眉 峰,当他外出的时候,伊冷清清地独坐案前,不可思议的怅恨,将伊紧 紧捆住,如笼愁雾,如罩阴霾;虽处美满的环境里,心情终不能完全变 换,沉迷的欣悦,只是刹那的异感,深镂骨髓的人生咒诅,不时现露苍 凉的色彩。 这种出乎常情的心情,伊只想强忍,无奈悲绪如蒲苇般柔韧而绵 长,怯弱的伊,终至于抗拒无力,伊近来极不愿给朋友们写信,当伊提 起笔,心里便觉得无限辛酸,写起信来,便是满纸哀音,谁相信伊正在 新婚陶醉的时期中?伊这种的现象,无形中击碎了他的心。 在一天的夜里,天空中,倒悬着明镜般的圆月,疏星欲敛还亮的, 隐约于云幕的背后,伊悄然坐在沙发上,看他伏案作稿,满蓄爱意的快 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当伊笑意才透到眉梢头,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 回忆到和他恋爱的经过—— 最初若有若无的恋感,仿佛阴云里的阴阳电,忽接忽离,虽也发出 闪目的奇光,但终是不可捉摸的,那时伊和他的心,都极易满足,总不 想会面,也不想晤谈,只要每日接到一封信,这心里的郁结,便立刻洗 荡干净,老实说,信的内容,以至于称呼,都没有什么特著的色彩,但 这绝不妨碍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们都有怪僻,总不愿意分明的写出他们的命意,只隐隐约约 写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谜的态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们固然 是知己知彼,失败的时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时候猜错了,他们的 心流便要因此滞住了,但既经疏通之后,交感又深一层。 在他们第一期的恋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险家,当摸不着边际的时 候,彷徨于茫茫大海的里头,也曾生绝望的思想,但不可制止的恋流, 总驱逐着他们,低低的叫道:“往前去!往前去!”这时他们只得再鼓勇 气,擦干失望的泪痕,继续着努力了。 他们来往的书信,所说的多半是学问上的讨论,起初并不见得两方 的见解绝对相同,但只要他以为对的,伊总不忍完全反对,他对伊也是 一样的心理,他们学问的见解,日趋于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日深一日 了,这种摸索着探险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们的热情,而险阻种种, 不住的指示他们人生的愁苦,当他们出发的时候,各据一端,而他们的 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红灯塔边。一个从东走,一个从西来,本来相离 很远,经过多少奇兀的险浪、汹波,还有猛鲸硕头,他们便一天接近一 天了。 天下绝没有如直线般的道路,他们走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往往被困 在悬崖的边上,下面海流荡荡,大有稍一反侧,便要深陷的危险,这时 候伊几次想悬崖勒马,生出许多空中楼阁,聊慰凄苦的方法来,伊曾写 信给他说: ……我不敢想人间的幸福;因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 是,便连我梦魂中的慰安,也剥夺了吗? 我记得悬泉飞瀑的底下,我曾经驻留过,那时正是夕阳满山,野花 载道,莺燕互语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桥上,慢吟新诗,我倒骑牛背,吹笛 遥应,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苍茫,含笑而别,恬然各归, 郑重叮咛,明日此时此地,莫或愆期,唉!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 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结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吗? 超越世间的美趣,如幽兰般,时时发出迷人的醉香,诱引他们不住 的前进,不觉得疲弊,有时伊倦了,发出绝望的悲叹,他和泪濡墨恳切 的写道:“唉!我已经灰冷的心为谁热了,啊!”这确实是使伊从颓唐中 兴奋。 沉迷在恋海里面的众生,正似嗜酒的醉汉,当他浮白称快的时候, 什么思想都被摈斥了。只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过等到清醒的时 候,听见朋友们告诉他醉里的狂态,自己也不觉哑然失笑。至于因酒而 病的人,醒后未尝不生悔心,不过无效得很不闻酒香,尚可暂时支持, 一闻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里的迷魂,正如醉汉的狂 态。他们的眼泪只为他们迷狂而流,他们的笑口也只为他们的迷狂而 开。 伊想到未认识他以前,从不曾发过悲郁的叹声,纵有时和同学们, 争吵气愤至于哭了,这只是一阵的暴雨,立刻又分拨阴霾,闪烁着活泼 的阳光了。自从认识他以后,伊才了解人间不可言说的悲苦。伊记得有 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园里闲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强 激,而生出苍凉的哀思,微微叹了一声,伊悄悄地问道“你怎么 了?……”他只摇头道:“没有什么。”这种的答话,在伊觉得他对自己 太生疏了,情好到这种地步,还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这里,觉得自己 真是天地间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认为唯一可靠的他,结果终至于斯,作 人有什么意义,镇日价奔波劳碌,莫非只为生活而生活吗?这种赘疣般 的人生,收束了到干净呢!伊越思量越凄楚,这时他们正来到石狮蹲伏 着的水池边,伊悲抑的倚在石狮的背上,含泪的双眸,凄对着当空的皎 月,银光似的月影正笼罩着一畦云般的蓼花,水池里的游鱼,依稀听得 见唼喋的微响,园里的游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馆前。这满含秋意的境地 里,只有他们的双影,在他们好和无间的时候,到了这种萧瑟苍凉的地 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况今夜他们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 的衷怀,他伤伊误解自己的悲凑,他本想对伊剖白,无奈酸楚如梗,欲 言还休。伊也未尝不思穷诘究竟,细思又觉无味。因此悄默相对,伊终 久落下泪来,伤感既深,求解脱的心,忽然如电光一闪,照见人生究 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痴恋之柔丝,用锋利的智慧刀, 一齐割断,立刻离开那蹲伏的石狮子,很斩决的对他道:“我已倦了, 先回去吧!”他这时的伤感绝不在伊之下,看了伊这种绝决的神气,更 觉难堪,也一言不发的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园门,万种幽怨,和满心 屈曲,缠搅得伊如腾云雾。昏沉中跳上人力车,两泪如断线珠子般,不 住滚落襟前,那时街上的行人,已经稀少了,鱼鳞般的丝云,透出暗淡 的月色,繁夥的众星,都似无力的微睁倦眼,向伊表示可怜的闪烁。 伊回到家里,家人已经都睡了。静悄悄地四境,更增加不少的凄 凉,伊悄对银灯,拈起秃笔,在一张纸上,一壁乱涂,一壁垂泪,一张 纸弄得墨泪模糊。直到壁上的钟敲了三点,伊才觉倦惰难支,到床上睡 了,梦里兀自伤心不止。辗转终夜,第二天头晕目胀,起床不得,—— 伊本约今天早晨找他去,现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愿 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来,而现在伊总 觉得自己的心事,他一点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 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饮泣;只是想要体谅他,又不胜怨他,结果这 一天伊不曾去访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愤气的念头,缠 搅着,唯有蒙起被来痛快的流泪。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强起来,但寸心忐忑,去访 他呢?又觉得自己太没气了,不去访他呢?又实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 拾完,无聊闷坐在书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绽,只得拿了一本红楼梦, 低头寻思,遮人耳目。 门前来了一阵脚步声,听差的拿进一封信来,正是他的笔迹,不由 得心乱脉跳,急急拆开看道: 今天你不来,料是怒我,我没有权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谅 解,并也没有权力取得你的同情与谅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个无告的人 了!随他难过去吧!随他伤心去吧!随他痛哭去吧!随他……去吧!人 家满不在乎这多一个不加多;少一个不见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这 个,生也没有快乐;死也不见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只怨自己的看不 破,于人乎何尤! ——明日能来也好, 不来也好!—— 伊看了这封信,怨怒全消,只不胜可怜他委曲的悲伤,伊哭着咒骂 自己,为什么前夜绝决如此,使他受苦,现在不晓得悲郁到什么地步, 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着五衷若棼,急急将信收起,雇上车子去访 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几次泪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里,终不好意思 当真哭起来,只得将眼泪强往肚里咽。及至来到他的屋子门口,那眼泪 又拼命的涌出来,悄悄走进他的房间,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呜咽,伊真 觉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开他的被角,泪痕如线,披挂满脸,两目紧 闭,黯淡欲绝,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怀里,呜咽痛哭,他见了伊,仿佛受 委曲的小孩见了亲人更哭得伤心了。 人生有限的精神,经得起几许销磨?伊和他如醉如痴的生活,不只 耽搁了好景光,而且颓唐了雄心壮志,在这种探索彼岸的历程中,已经 是饱受艰辛,受苦恼,那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呵! 他们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们的,但也有只以皮毛论人的,以为 他们如此的沉迷,是不当的,于是造出许多谣言,毁谤他们,这种没有 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创伤,记得有一次,伊在书案上,看见 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里头有几句话道:“你表姊近状到底怎 样?她的谣言,已传到我们这里来了。人们固然是无情的,但她自己也 要检点些才是。她的详状,望你告我何如?” 伊读了这一段隐约的话,神经上如受了重鼎的打激,纵然自己问 心,没有愧对人天的事,但社会的舆论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学的 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吗?她本来很被同学的优礼,只因前天报上登了一段 毁谤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学们的冷眼,内情的真伪,谁也不晓得,但 毁谤人的恶劣本能,无论谁都比较发达呢!彬如诚然是不幸了。安知自 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终至于忏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经 够了,真是惊弓之鸟,怎禁得起更听弹弓的响声呢! 唉!天地大得很呵!但伊此刻只觉得无处可以容身了。伊此时只想 抛却他,自己躲避到一个没有人烟的孤岛上,每天吃些含咸味的海水, 和鱼虾,毁誉都不来搅乱伊,到了夜里,垫着银光闪灼的细纱的褥子, 枕着海水洗净的白石,盖着满缀星光的云被;那时节任伊引吭狂唱恋 歌,也没人背后鄙夷了!便紧紧搂着他,以天为证,以海为媒,甜蜜的 接吻,也没有人背后议论了!况且还有依依海面的沙鸥,时来存问, 咳,那一件不是撇开人间的桎梏呵!……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样心肠? 唉!可怜!真愚钝呵!不是想抛弃他,怎么又牵扯上他呢? 纷乱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里循荡着,不知道经过多少时光, 伊才渐渐淡忘了。呵!最后伊给伊表妹的朋友写封信道: 读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弥深关怀,感激之心真难言 喻。不过你所说的谣言,不知究竟何指?至于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 悉详细,其间何尝有丝毫不坦白处?即使由友谊进而为恋爱,因恋爱而 结婚,也是极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谁是太上,独能忘情?人间的我,自 愧弗如。但世俗毁谤绝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沥胆,一再陈 辞,还望你代我洗涤,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伊这信寄去后,心态渐次恢复原状,只留些余痕,滋伊回忆。情海 风波,无时或息,叠浪兼涌,接连不止,这时他和伊中间的薄膜,已经 挑破了,但不幸的阴云,不提防又从半天里涌出,当伊和他发生爱恋以 后,对于其他的朋友,都只泛泛论交,便是通信,也极谨慎,不过伊生 性极洒脱,小节上往往脱略,许多男子以为伊有意于己,常常自束唯 深,伊有时还一些不觉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诉伊说:“外面谣传, 伊近来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当有订婚的消息,”伊听了这话,仿佛 梦话,不禁好笑,但伊绝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晓梦沉酣的时候,忽听见耳旁有人叫唤,睁眼 细看,正是伊的表妹,对伊说快些起来,姓方的有电话。伊惺忪着两 眼,披上衣服,到外面接电话,原来是姓方的约伊公园谈话,伊本待不 去,无奈约者殷勤,辞却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园,方某已在门旁等 待。伊无心无意的敷衍了几句,便来到荷花池边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 雪毛的水鸭,张开黄金色的掌,在水面游泳。伊正当出神的时候,忽听 方问伊道:“你这两天都作些什么事?”伊用滑稽的腔调答道:“吃了 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过尔尔!”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 说:“为什么?”方忽然叹道:“可恼的失眠病现在又患了。这两天心绪 之不宁,真算利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间,孤寂得太苦了, ……”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作错了,心里由不得抖战,因 努力镇定着,发出冷淡的声调道:“草草人生,什么不是作戏的态度, 何必苦思焦虑,自陷苦趣呢?我向来只抱游戏人间的目的,对于谁都是 一样的玩视,所以我倒不感到没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实说起来,有许 多人表面看起来,很逼真引为同伴的,内心各有各的怀抱,到头来还是 水乳不相容,白费苦心罢了。……” 方对于伊的话,完全了解;但也绝不愿意再往下说了。只笑 道:“好!游戏人间吧!我们到前面去坐坐。”他们来到前面茶座上,无 聊似的默坐些时,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到家以后,他刚好来了,因问伊到什么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园,和 方的谈话全告诉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兴,停了好久,他才冷冷的 道:“我想这种无聊的聚会,还是少些为妙,何苦陷人自苦呢?”伊故意 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我笨得很。实在不大明白。……放心 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么不放心?” 在伊只是逢场作戏,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实说,伊绝不 曾存心害人;伊也绝不想到这便是自苦之原。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开得茂盛,伊和他的一个朋友, 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里横爬出许多螃蟹来,沙沙作响。伊伏在绿草地 上,有意捉一只最小的,但终至失败了,只弄得满手是泥,伊自笑自己 的顽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只有六岁的小孩子,可是越显得天 真可爱!”他说完含笑望着伊,伊不觉脸上浮起两朵红云,又羞又惊的 低着头,那种仓惶无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绝不放松这 难得的机会,又继续着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 迷途的灯塔,只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没之忧,我求你不要拒绝我,”伊急 得几乎要哭了颤声道:“你不知道我已经爱了他吗?……我岂能更爱别 人!”他迫切的说:“你说能爱他,为什么不能爱我?我们的地位不是一 样吗?”伊摇头道:“地位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只爱他,……好了!天 不早了,我应当回去了。”他说:“天还早,等些时,我送你回 去,”“不!我自己晓得回去,请你不要送我!……”伊说着等不得更听 他的答言,急急往门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着伊道:“走也好!但是 我总是爱你呢!” 这种不同意的强爱,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无限的羞愤和委曲,当 伊回到家里的时候,制不住落下泪来。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 来,伊当时恨极,不曾开封,便用火柴点着烧化了,独自沉想前途的可 怕,真憾人类的无良,自己的不幸。但这事又不好告诉他,伊忧郁着无 法可遣,每天只有浪饮图醉,但愁结更深,伊憔悴了,削瘦了!而他这 时侯,又远隔关山,告诉无人,那强求情爱的朋友,又每天来找伊,缠 搅不休。这个消息渐渐被他知道了,便写信来问伊:究竟是什么意思? 伊这时的委曲,更无以自解,想人间无处而不污浊,怯弱如伊,怎能抗 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岂不是更无生路了吗?伊深自恨,为什么 要爱他,以至自陷苦海! 伊深知人类的嫉妒之可怕,若果那朋友因求爱不得,转而为恨,若 只恨伊倒不要紧,不幸因伊而恨他,甚至于不利于他,不但闹出事来, 说起不好听,抑且无以对他,便死也无以卸责呵!唉!可怜伊寸肠百 回,伊想保全他,只得忍心割弃他了。因写信给他道: 唉!烧余的残灰,为什么使它重燃?那星星弱火——可怜的灼闪, ——我固然不能不感激你,替我维持到现在,但是有什么意义?不祥如 我,早已为造物所不容了,留着这一丝半丝的残喘,受酷苛的冷情!宰 割感谢,你不住的鼓励我,向那万一有幸的道路努力,现在恐怕强支不 能,终须辜负你了! 我没什么可说,只求你相信我是不祥的,早早割弃我,自奔你光辉 灿烂的前程,发展你满腹的经纶,这不值回顾的儿女痴情,你割弃了 吧!我求你割弃了吧! 我日内已决计北行,家居实在无聊。况且环境又非常恶劣,我也不 愿仔细的说,你所问的话,我只有一句很简单的答复:为各方面干净, 还是弃了我吧!我绝不忍因爱你而害你,若真相知,必能谅解这深藏的 衷曲。…… 伊的信发了,正想预备行装,似悟似怨的心情,还在流未尽的余 泪,忽然那朋友要自杀的消息传来了,其他的朋友,立刻都晓得这信 息,逼着伊去敷衍那朋友,伊决绝道:“我不能去,若果他要死了,我 偿命是了,你们须知道,不可言说的欺辱来凌迟我,不如饮枪弹还死得 痛快呵!”伊第二天便北上了。伊北上以后,那朋友恰又认识了别的女 子,渐渐将伊淡忘;灰冷的心又闪灼着一线的残光。——正是他北去访 伊的时候。 唉!波折的频来,真是不可思议,这既往的前尘,虽然与韶光一齐 消失了,而明显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脑海。 皎月正明,伊那里有心评赏,他的热爱正浓,伊的心何曾离去寒 战。 这时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笔,打了一回呵欠;回视斜倚 沙发的伊;面色愁惨,泪光莹莹,他不禁诧异道:“好端端的为什 么?”说着已走近伊的身旁,轻轻吻着伊的柔发道:“现在作了大人了, 还这样孩子气,喜欢哭。”说着含笑的望着伊;伊只不理,爽性伏在沙 发背上痛哭了。他看了这种情形,知道伊的伤感,绝不是无因,不免要 猜疑:他想道:“伊从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谅,但现在一切都算完 满解决了,为什么依旧不改故态,再想到自己为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 痛苦,只以为达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现在结婚还不到三天,唉!…… 未免没有意思呵!”他思量到这里,也由不得伤起心来。 在轻烟淡雾的湖滨,为什么要对伊表白心曲?若那时不说,彼此都 不至陷溺如此深,唉!那夜的山影;那夜的波光,你还记得我们背人的 私语吗?伊说:伊飘泊二十余年的生命,只要有了心的慰安,——有一 个真心爱伊的人,伊便一切满足了,永远不再流一滴半滴的伤心泪了。 ……那时我不曾对你们——山影波光发誓吗?我从那一夜以后,不是真 心爱伊吗?为什么伊的眼泪兀自的流,伊的悲调兀自的弹,莫非伊不相 信我爱伊吗?上帝呵!我视为唯一的生路,只是伊的满足呵!伊只不住 的弹出这般凄调,露出这般愁容……唉! 伊这时已独自睡了,但沉幽的悲叹,兀自从被角微微透出,他更觉 伤心,禁不住呜咽哭了。伊听见这种哭声,仿佛沙漠的旷野里,迷路者 的悲呼,伊不觉心里不忍,因从床上下来,伏在他的怀里道:“你不要 为我伤心,我实在对不住你!但我绝不是不满意你;不过是乐极悲生罢 了。夜已深,去睡吧!”他叹道:“你若常常这样,我的命恐怕也不长 了。”说着不禁又垂下泪来。 实在说伊为什么伤心,便是伊自己也说不来,或者是留恋旧的生 趣,生出的嫩稚的悲感。或者是伊强烈的热望,永不息止奔疲的现状。 伊觉得想望结婚的乐趣,实在要比结婚实现的高得多。伊最不惯的,便 是学作大人,什么都要负相当的责任,煤油多少钱一桶?牛肉多少钱一 片?如许琐碎的事情,伊向来不曾经心的,现在都要顾到了。 当伊站在炉边煮菜的时候,有时觉得很可以骄傲,以为从来不曾作 过的事情,居然也能作了。有时又觉得烦厌,记得从前在自己家的时 候,一天到晚,把书房的门关起,淘气的小侄女来敲门,伊总不许她进 来。左边经,右边史,堆满桌上,看了这本,换那本,看到高兴的时 候,提笔就大圈大点起来,心里什么都不关住,只有恣意作伊所爱作的 事情。作到倦时,坐着车子,访朋友去。有时独自到影戏场看电影,或 到大餐馆吃大餐,只是孤意独行,丝毫不受人家的牵掣,也从来没有人 来牵掣伊,现在呢?不知不觉背上许多重担,那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呵! 昨夜有一个朋友,送给伊和他一个珍贵的赠品——美丽而活泼的小 孩模型。他含笑对伊道:“你爱他吗?……”伊起初含羞悄对,继又想 起,从此担子一天重似一天了,什么服务社会?什么经济独立?不都要 为了爱情的果而抛弃吗?记得伊的表兄——极刻薄的青年,对伊 道:“女孩子何必读书?只要学学煮饭、保育婴儿就够了。”他们蔑视女 子的心,压迫得伊痛哭过,现在自己到了危险的地步,能否争一口气, 作一个合宜家庭,也合宜社会的人?况且伊的朋友曾经勉励伊道:—— “吾友!努力你前途的事业!许多人都为爱情征服的。都不免溺于 安乐,日陷于堕落的境地。朋友呵!你是人间的奋斗者。万望不要使我 失望,使你含苞未放的红花萎落!……” 伊方寸的心,日来只酣战着,只忧愁那含苞未放的红花要萎落,况 且醉迷的人生,禁不起深思,而思想的轮辙,又每喜走到寂灭的地方 去。伊的新家,只有伊和他,他每天又为职业束身,一早晨就出去了, 这长日无聊,更使伊静处深思。笔架上的新笔,已被伊写秃了。而麻般 的思绪,越理越乱。别是一般新的滋味,说不出是喜是愁,数着壁上的 时计,和着心头的脉浪,只是不胜幽秘的细响,织成倦鸟还林的逸音, 但又不无索居怀旧之感,真是喜共愁没商量!他每说去去就来,伊顿觉 得左右无依傍。睡梦中也感到寂寞的怅惘。 豪放的性情,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变了。独立苍茫的气概,不知 何时悄悄地逃了。记得前年的春末夏初,伊和同学们东游的时候,那天 正走到碧海之滨,滚滚的海浪,忽如青峰百尺,削壁千仞。直立海心, 忽又象白莲朵朵,探寻荷叶之底,海啸狂吼,声如万马奔腾,那种雄壮 的境地,而今都隐约于柔云软雾中了。伊何尝不是如此,伊的朋友也何 尝不是如此?便是世界的人类,销磨的结果,也何尝不是如此? 伊少女的生活,现在收束了,新生命的稚蕊,正在茁长,如火如荼 的红花,还不曾含苞,环境的陷人,又正如鱼投罗网,朋友呵!伊的红 花几时可以开放?伊回味着朋友们的话,唉!真是笔尖上的墨浪,直管 浓得欲滴,怎奈伊心头如梗,不能告诉你们,什么是伊前途的运命,只 是不住留恋着前尘,思量着往事,伊不曾忘记已往的幽趣。伊不敢忘记 今后的努力。 这不紧要几叶的残迹,便是伊给朋友们的赠品,便是伊安慰朋友们 的心音了。 月下的回忆 晚凉的时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们便乘兴登大连的南山,在 南山之巅,可以看见大连全市。我们出发的时候已经是暮色苍茫,看不 见娇媚的夕阳影子了,登山的时候,眼前模糊;只隐约能辨人影;漱玉 穿着高底皮鞋,几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 敢大意了。 到了山巅,大连全市的电灯,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层层满布太 空,淡如说是钻石缀成的大衣,披在淡装的素娥身上,漱玉说比得不 确,不如说我们乘了云梯,到了清虚上界,下望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 景为逼真些。 他们两人的争论,无形中引动我们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举首 问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声未竭,大家的心灵都被打动 了,互相问道:“今天是阴历几时?有月亮吗?”有的说十五;有的说十 七;有的说十六;漱玉高声道:“不用争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 日记本去!”子豪说:“既是十六,月光应当还是圆的,怎么这时候还没 看见出来呢?”淡如说:“你看那两个山峰的中间一片红润,不是月亮将 要出来的预兆吗?”我们集中目力,都望那边看去了,果见那红光越来 越红,半边灼灼的天,象是着了火,我们静悄悄地望了些时,那月儿已 露出一角来了;颜色和丹砂一般红,渐渐大了也渐渐淡了,约有五分钟 的时候;全个团团的月儿,已经高高站在南山之巅,下窥芸芸众生了, 我们都拍着手,表示欢迎的意思;子豪说:“是我们多情欢迎明月?还 是明月多情,见我们深夜登山来欢迎我们呢?”这个问题提出来后,大 家议论的声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静,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鹧鸪 也吓得飞起来了。 淡如最喜欢在清澈的月下,妩媚的花前,作苍凉的声音读诗吟词, 这时又在那里高唱南唐李后主的《虞美人》,诵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 中”声调更加凄楚;这声调随着空气震荡,更轻轻浸进我的心灵深处; 对着现在玄妙笼月的南山的大连,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见污浊充满 的大连,不能不生一种深刻的回忆了! 在一个广场上,有无数的儿童,拿着几个球在那里横穿竖冲的乱 跑,不久铃声响了,一个一个和一群蜜蜂般地涌进学校门去了;当他们 往里走的时候,我脑膜上已经张好了白幕,专等照这形形式式的电影, 顽皮没有礼貌的行动;憔悴带黄色的面庞,受压迫含抑闷的眼光,一色 色都从我面前过去了,印入心幕了。 进了课堂,里头坐着五十多个学生,一个三十多岁,有一点胡须的 男教员,正在那里讲历史,“支那之部”四个字端端正正写在黑板上,我 心里忽然一动,我想大连是谁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书——教 书的又是日本教员——这本来没有什么,教育和学问是没有国界的,除 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许藩篱这边的人和藩篱那边的人握手,以外人 们的心都和电流一般相通的——这个很自然…… “这是那里来的,不是日本人吗?”靠着我站在这边两个小学生在那 窃窃私语,遂打断我的思路,只留心听他们的谈话,过了些时,那个较 小的学生说“这是支那北京来的,你没看见先生在揭示板写的告白 吗?”我听了这口气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气,原来大连人已受了 软化了吗?不久,我们出了这课堂,孩子们的谈论听不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住的房子里,灯光格外明亮;在灯光之下有一个 瘦长脸的男子,在那里指手画脚演说:“诸君!诸君!你们知道用吗啡 培成的果子,给人吃了,比那百万雄兵的毒还要大吗?教育是好名词, 然而这种含毒质的教育,正和吗啡果相同……你们知道吗?大连的孩子 谁也不晓得有中华民国呵!他们已经中了吗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无论怎样,终久是要发作的,你看那一条街上是西岗子一连 有一千余家的暗娼,是谁开的,原来是保护治安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 爷们勾通地棍办的,警察老爷和暗探老爷,都是吃了吗啡果子的大连公 学校的卒业生呵!” 他说到那里,两个拳头不住在桌上乱击,口里不住的诅咒,眼泪不 竭的涌出,一颗赤心几乎从嘴里跳了出来!歇了一歇他又说:我有一个 朋友,在一天下午,从西岗子路过;就见那灰色的墙根底下每一家的门 口,都有一个邪形鸠面的男子蹲在那里,看见他走过去的时候,由第一 个人起,连续着打起呼啸来;这种奇异的暗号,真是使人惊吓,好象一 群恶魔要捕人的神气;更奇怪的,打过这呼啸以后立刻各家的门又都开 了;有妖态荡气的妇人,向外探头,我那个朋友,看见她们那种样子, 已明白她们要强留客人的意思,只得低下头,急急走过,经过他们门 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调笑,幸亏他穿的是西装,他们不知道 他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敢过于造次,他才得脱了虎口,当他才走出胡同 口的时候,从胡同的那一头,来了一个穿着黄灰色短衣裤的工人;他们 依样的作那呼啸的暗号;他回头一看,那人已被东首第二家的一个高颧 骨的妇人拖进去了! 唉!这不是吗啡果的种子,开的沉沦的花吗? 我正在回忆从前的种种,忽漱玉在我肩上击了一下说:“好好地月 亮不看,却在这漆黑树影底下发什么怔。” 漱玉的话打断我的回忆,现在我不再想什么了,东西张望,只怕辜 负了眼前的美景! 远远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来;我寄我的深愁于流水,我将我的 苦闷付清光;只是那多事的月亮,无论如何把我尘浊的影子,清清楚楚 反射在那块白石头上;我对着她,好象怜她,又好象恼她;怜她无故受 尽了苦痛的磨折!恨她为什么自己要着迹,若没这有形的她,也没有这 影子的她了,无形无迹,又何至被有形有迹的世界折磨呢?……连累得 我的灵魂受苦恼…… 夜深了!月儿的影子偏了,我们又从来处去了。 蓬莱风景线 日本的风景,久为世界各国所注目,有东方公园的美誉;再加上我 爱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已及人,边先把“蓬莱”的美景写出以供同好: (一)西京西京风景清幽,环山绕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 睿山,大文字山,圆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们登睿山之巅,可窥西京 全市,而最称胜绝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巅,山上满植翠柏苍松;在万绿丛中,杂间几枝 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风过处,松涛澎湃,花影袅娜。我独倚 大悲阁的碧栏,近挹清香,远收绿黛,超然有世外感。庙宇之前,有滴 漏,为香客顶礼时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声潺潺,好象急雨沿屋沿而 下。 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胜。沿江共有八景。我们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 泛棹湖中,时正微雨,阴云四合,满湖笼烟漫雾,一片苍茫,另有一种 幽趣。后来雨稍住,雾稍散,青山隐约可辨。远望诸峰,白云冉冉,因 风变化,奇形怪状,两眼为之迷离。 后来船到石山寺,我们便舍舟登岸,向寺直奔。此寺也在高山之 巅,仿佛中国西湖之灵隐寺。中多独干老木,高齐庙阁。院中满植芭 蕉,被急雨敲击,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雾收,斜阳残照,从白云隙中射出,照在湖面上,幻成紫 的粉红的嫩黄的种种色彩。我们坐在船上,如观图画,不久斜阳沉入湖 心,湖上立刻幂上一层黄幂,青山白云,都隐入黑幂中,但数点渔火独 兀含情向人呢。 (二)日光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名俗话说:“不 到日光不算见物,”日光的身价可想而知了。 日光共有十六景,其中杉并木,中禅寺湖,雾降泷,里见泷,中禅 寺湖大尻桥几个地方更自然,更秀丽;不过最使我不能忘怀的还要算是 华严三千尺的大瀑布了。 当日游华严,往还走了六十里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这种深刻 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华严泷的背后,还有一个白云泷,我们到了白 云泷,看见急水如云,从半山中奔腾而下,已经叹为奇观;及至到了华 严泷,只见三千尺的云梯,从上巅下垂,云梯之下,都是飞烟软雾,哪 有一点看出是水。这种奇妙的大观,怎能不引诱人们忘记人间之乐? (三)宫岛宫岛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谓三景:是松岛(在北部)、 天之桥及宫岛。我们于黄昏时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阳余 辉,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层叠,白云氤氲。在海上游荡些时,又登岸奔 红叶谷。这时微风吹来,阵阵清香,夹路松杉峥嵘。渡过一小红桥,就 看见红叶如锦,喷火红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还要叹 不及此! “蓬岛”称绝的三景,我只到了一处,未免是个憾事;不过在日本住 了一个多月,游了八九个地方,无论到哪处,都没有感到飞沙扬尘满目 苍凉的况味;就是坐在火车上,也是目不断青山的倩影,耳不绝松涛的 幽韵,更有碧绿的麦陇,如荼的杜鹃,点缀田野,快目爽心,直使我赞 不绝口。 其实中国的江南山川,也何尝没有好风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但 是“蓬莱”另有“蓬莱”之景,其潇洒风流,纤巧灵秀,不可与中国流丽中 含端庄的西子湖同日而语。所以我虽赞许蓬莱之美,亦不敢抹煞西子湖 之胜;燕瘦环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处! 愁情一缕付征鸿 颦: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气!妙极了,今日的天气,从 黎明一直到黄昏,都是阴森着,沉重的愁云紧压着山尖,不由得我的眉 峰蹇起,——可是在时刻挥汗的酷暑中,忽有这么仿佛秋凉的一天,多 么使人兴!汗自然的干了,心头也不会燥热得发跳;简直是初赦的囚 人,四围顿觉松动。 !你当然理会得,关于我的僻性,我是喜欢暗淡的光线,和模糊的 轮廊,我喜欢远树笼烟的画境,我喜欢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间的 美,都在这不可捉摸的前途里,所以我最喜欢“笑而不答心自闲”的微妙 人生。雨丝若笼雾的天气,要比丽日当空时玄妙得多!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绩都好。当我坐在公事房的案 前,翠碧的树影,横映于窗间,涮涮的雨滴声,如古琴的幽韵,我写完 了一篇温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里。 雨丝一阵紧,一阵稀,一直落到黄昏,忽在叠云堆里,露出一线淡 薄的斜阳,照在一切沐浴后的景物上,真的,!比美女的秋波还要清丽 动怜,我真不知怎样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总领会得,是不? 这时君素忽来约我到陶然亭去,!你当然深切的记得陶然亭的景 物,——万顷芦田,翠苇已有人高。我们下了车,慢慢踏着湿润的土道 走着,从苇隙里已看见白玉石碑矗立,!!我的灵海颤动了,我想到千 里外的你,更想到隔绝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郁的长叹,使君素诧异,或 者也许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对我望着,而且他不让我多在辛的墓旁停 留,真催得我!我只得跟着他走了;上了一个小土坡,那便是鹦鹉冢, 我蹲在地下,细细辨认鹦鹉曲。!你总明白北京城我的残痕最多,这陶 然亭,更深深的埋葬着不朽的残痕。五六年前的一个秋晨吧:蓼花开得 正好,梧桐还不曾结子,可是翠苇比现在还要高,我们在这里履行最凄 凉别宴,自然没有很丰盛的筵席。并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没有第三人。我 们带来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干,也还有几个辛酸的梅 子。我们来到鹦鹉冢旁,把东西放下,搬了两块白石,权且坐下。涵将 酒瓶打开,我用小玉杯倒了满满的一盏,鹦鹉冢前,虔诚的礼祝后,就 把那一盏酒竟洒在鹦鹉冢旁。这也许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如今这印象兀 自深印心头! 我祭奠鹦鹉以后,涵似乎得了一种暗示,他握着我的手说:“!我 们的别宴不太凄凉?”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愿这迷信是有 证实的可能。我咽住凄意笑道:“我闹着玩呢,你别管那些,咱们喝酒 吧,你不是说在你离开之先,要在我面前一醉?好,!你尽量的喝 吧。”他果然拿起杯子,连连喝了几杯,他的量最浅,不过三四杯的葡 萄酒,他已经醉了——两颊红润得如黄昏时的晚霞。他闭眼斜卧在草地 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 明天就要走了,离别是什么滋?不孤零如沙漠中的旅人?无人对我的悲 叹注意,无人为我的不眠嘘!我颤!我失却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的垂 泪。涵睁开眼对我怔视,仿佛要对我剖白什么似的,但他始终未哼出一 个字,他用手帕紧紧握住脸,隐隐透出啜泣之声,这旷野荒郊充满了幽 厉之凄音。 !悲剧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 几个能自?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 我在鹦鹉冢旁眷怀往事,心痕暴裂。!我相信如果你在眼前,我必 致放声痛哭,不过除了在你面前,我不愿向人流泪,况且君素又催我 走,结果我咽下将要崩泻的泪液。我们绕过了芦堤,沿着土路走到群冢 时,细雨又轻轻飘落,我冒雨在晚风中悲嘘。!!我实在觉得羡慕你, 辛的死,为你遗留下整个的爱,使你常在憬憧的爱园中踯躅,那满地都 开着紫罗兰的花,常有爱神出没其中,永远是圣洁的。我的遭遇,虽有 些象你,但是比着你逊多了。我不能将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愿他葬埋 的地方,他的心也许是我的,但除了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 牵掣,我不能象你般替他树碑,也不能象你般,将寂寞的心泪,时时浇 洒他的墓土。!!我真觉得自己可!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没有地方让我 恣意的痛哭。你自然记得,我屡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总是摇头 说:“你不用去!”!你怜惜我的心,我何尝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 醉后痛快的哭过,到如今我一直抑积着悲泪,我不敢让我的泪泉溢 出。!你想这不太难堪?世界上的悲情,就有过于要哭而不敢哭的!你 虽是怜惜我,但你也曾想到这怜惜的结果! 我也知道,残情是应当将它深深的埋葬,可恨我是过分的懦弱,眉 目间虽时时含有英气,可济什么事?风吹草动,一点禁不住撩拨! 雨丝越来越紧,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这里守着也无味;跟着 他离开陶然亭。车子走了不远,我又回头前望,只见丝芦翠碧,雨雾幂 幂,一切渐渐模糊了。 到家以后,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们坐在书房里,君素在 案上写字,我悄悄坐在沙发上沉思。颦!我们相隔千里,我固然不知道 你那时在作什么;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萦绕着陶然亭旁的孤墓!人 间是空虚的,我们这种摆脱不开,聪明人未免要笑我们多余,——有时 我自己也觉得似乎多!然而只有颦你能明白:这绵绵不尽的哀愁,在我 们有生之日,无论如何,是不能扫尽抛开的! 我向往想作英雄,——但此念越强,我的哀愁越深,为人类流同情 的泪,固然比较一切伟大,不过对于自身的伤痕,不知抚摸惘惜的人, 也绝对不是英雄。颦,我们将来也许能作到英雄,不过除非是由辛和涵 给我们的悲愁中挣扎起来,我们绝不会有受过陶炼的热情,在我们深邃 的心田中蒸勃! 我知道你近来心绪不好,本不应再把这些近乎撩拨的话对你诉说, 然而我不说,便如梗在喉,并且我痴心希望,说了后可以减少彼此的深 郁的烦纡,所以这一缕愁情,终付征鸿,颦!请你恕我! 云音七月十五日写于灰城 雷峰塔下 ——寄到碧落!记得!我们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间杂 着几朵黄花,我们并肩坐在那软绵的草上。那时正是四月间的天气,我 穿的一件浅紫麻沙的夹衣,你采了一朵黄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 我拒绝,你羞涩而微怯的望着我。那时我真不敢对你逼视,也许我的脸 色变了,我只觉心脏急速的跳动,额际仿佛有些汗湿。 黄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红霞漾射于湖心,轻舟兰浆,又有一双 双情侣,在我们面前泛过。!你放大胆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这 是我们头一次的接触,可是我心里仿佛被利剑所穿,不知不觉落下泪 来,你也似乎有些抖颤,!那时节我似乎已料到我们命运的多磨多! 山脚上忽涌起一朵黑云,远远的送过雷声,——湖上的天气,晴雨 最是无凭,但我们凄恋着,忘记风雨无情的吹淋,顷刻间豆子般大的雨 点,淋到我们的头上身上,我们来时原带着伞,但是后来看见天色晴 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点夹着风沙,一直吹淋。我们拼命的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湿 透了,我顿感到冷意,伏作一堆,还不禁抖颤,你将那垫的毡子,替我 盖上,又紧紧的靠着我,!那时你还不敢对我表示什! 晚上依然是好天气,我们在湖边的椅子上坐着,看月。你悄悄对我 说:“雷峰塔下,是我们生命史上一个大痕!”我低头不能说什么,! 真!我永远觉得我们没有幸福的可! !!就在那夜,你对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虽然 恐惧着可怕的命运,但我无力拒绝你的爱! 从雷峰塔下归来,一直四年间,我们是度着悲惨的恋念的生活。四 年后,我们胜利!一切的障碍,都在我们手里粉碎了。我们又在四月间 来到这里,而且我们还是住在那所旅馆里,还是在黄昏的时候,到雷峰 塔下,!我们那时是毫无所拘束了。我们任情的拥抱,任意的握手,我 们多么骄傲…… 但是!又过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们不是很凄然的惋惜?不过我 绝不曾想到,就在这一年十月里你抛下一切走了,永远的走!再不想回 来!!!我从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现在,!现在,我感谢雷峰塔的倒 塌,因为它的倒塌,可以扑灭我们的残! !今年十月就到了。你离开人间已经三年!人间渐渐使你淡忘 了?!父亲年纪老!每次来信都提起你,你们到底是什么因?而我和你 确是前生的冤孽! !去年你的二周年纪念时,我本想为你设祭,但是我住在学校里, 什么都不完全,我记得我只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灵感 没?我总痴想你,给我托一个清清楚楚的梦,但是哪! 只有一次,我是梦见你来了,但是你为甚那么冷?果然是缘尽 了?!你抛得下走了,大约也再不恋着什!不过你总忘不了雷峰塔下的 痕迹! !人间是更悲惨!你走后一切都变更了。家里呢:也是树倒猢狲 散,父亲的生意失败!两个兄弟都在外洋飘荡,家里只剩母亲和小弟 弟,也都搬到乡下去住,父亲忍着伤悲,仍在洋口奔忙,筹还拖欠的 债,!这都是你临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现在我都告诉了你,你也有 点眷恋? !大约你是放心的,一直扎挣着呢,!雷峰塔已经倒塌了,我们的 离合也都应验了。——今年是你死后的三周年——我就把这断藕的残 丝,敬献你在天之灵! 夜的奇迹 宇宙僵卧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这黝黑的林丛,——群星 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 在哀泣。 山巅古寺危立在白云间,刺心的钟罄,断续的穿过寒林,我如受弹 伤的猛虎,奋力的跃起,由山麓窜到山巅。我追寻完整的生命,我追寻 自由的灵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围裹住,一切都显示着不可挽救 的悲哀。!我何爱惜这被若难剥蚀将尽的尸?我发狂似的奔回林丛,脱 去身上血迹斑斑的征衣,我向群星忏悔,我向悲涛哭! 这时流云停止了前进,群星忘记了闪烁,山泉也住了呜咽,一切一 切都沉入死! 我绕过丛林,不期来到碧海之滨,!神秘的宇宙,在这里我发现了 夜的奇迹。 黝黑的夜幔轻轻的拉开,群星吐着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踯躅于云 间,白色的海浪吻着翡翠的岛屿,五色缤纷的花丛中隐约见美丽的仙女 在歌舞。她们显示着生命的活跃与神妙。 我惊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来如此的奇! 我怔立海滨,注视那岛屿上的美景,忽然从海里涌起一股凶浪,将 岛屿全个淹没,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丛,——群星无言,孤月沉默,只有山隙中的 流泉潺潺溅溅的悲鸣,仿佛孤独的夜莺在哀泣。 !宇宙布满了罗网,任我百般扎挣,努力的追寻,而完整的生命只 如昙花一现,最后依然消逝于恶浪,埋葬于尘海之心。自由的灵魂,永 远是夜的奇!——在色相的人间,只有污秽与残刻,!我何爱惜这被苦 难剥蚀将尽的尸骸——总有一天,我将焚毁于我自己郁怒的灵焰,抛这 不值一钱的脓血之躯,因此而释放我可怜的灵! 这时我将摘下北斗,抛向阴霾满布的尘海。 我将永远歌颂这夜的奇! 春的警钟 不知哪一夜,东风逃出它美丽的皇宫,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下, 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偃息于冷凝之中,东风展开它的翅儿向人间轻轻 扇动,圣洁的冰凌化成柔波,平静的湖水唱出潺溅的恋! 不知哪一夜,花神离开了她庄严的宝座,独驾祥云,在夜的暗影 下,窥伺人间。 那时宇宙的一切正抱着冷凝枯萎的悲伤,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 段,剪裁绫罗,将宇宙装饰得嫣红柔绿,胜似天上宫阙,她悄立万花丛 中,赞叹这失而复得的青! 不知哪一夜,司钟的女神,悄悄的来到人! 那时人们正饮罢毒酒,沉醉于生之梦中,她站在白云端里敲响了春 的警钟。这些迷惘的灵魂,都从梦里惊醒,呆立于尘海之心,——风正 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类却失去了青! 他们的心已被冰凌刺穿,他们的血已积成了巨澜,时时鼓起腥风吹 向人! 但是司钟的女神,仍不住声的敲响她的警钟,并且高叫道: “青!青!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 它有美丽的翅儿,善于逃遁, 在你们踌躇的时候,它已逃去无! 青!青!你们要捉住你们的青! 世界受了这样的警告,人心撩乱到无法医治。 然而,不知哪一夜,东风已经逃回它美丽的皇宫。 不知哪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惨的人! 不知哪一夜,司钟的女神,也不再敲响她的警!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运命,宇宙从此归复于萧杀沉! 秋声 我曾酣睡于芬芳的花心,周围环绕着旖旎的花魂,和美丽的梦影, 我曾翱翔于星月之宫,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时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 青! 不知几何年月,我为游戏来到人间,我想在这里创造更美丽的梦 境,更和谐的人生。谁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岖的路程,那里没有花没有 树,只有墙颓瓦碎的古老禅林,一切法相,也只剩了剥蚀的残! 我踯躅于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怀着绮丽的旧梦,忽然吹来一阵歌 声,嘹栗而凄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钥匙,掘起我心深处的伤痛。 我如荒山的一颗陨星,从前是有着可贵的光耀,而今已消失无! 我如深秋里的一片枯叶,从前虽有着可爱的青葱,而今只飘零随! 可怕的秋!世间竟有幸福的人,他们正期望着你的来临,但,请你 千万莫向寒窗悲吟,那里面正昏睡着被苦难压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 没于华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着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这阵 阵的悲吟怕要唤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于哀伤的荒! !秋!你吹破青春的忧境,你唤醒长埋的心魂——这原是运命的播 弄,我何敢怒你的残! 生命的光荣 ——叩苍从狱中寄来的信这阴森惨凄的四壁,只有一线的亮光,闪 烁在这可怕的所在,暗陬里仿佛狞鬼睁视,但是朋!我诚实的说吧,这 并不是森罗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层地狱,这原来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 人间! 你应当记得那一天黄昏里,世界呈一种异样的淆乱,空气中埋伏着 无限的恐惧。我们正从十字街头走过,虽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 的山巅,但是这城市里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机时时使我们 震惊。后来我们看见槐树上,挂着血淋淋的人头,峰如同失了神似 的“哎哟”一声,用双手掩着两眼,忙忙跑开。回来之后,大家的心魂都 仿佛不曾归窍似的,……过了很久峰才舒了一口气,凄然叹道:“为什 么世界永远的如是惨?命运总是如饿虎般,张口向人间搏?”自然啦, 峰当时可算是悲愤极了,不过朋友你知道!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 焰,几乎悄悄焚毁了我的心,那时我不由的要向天发誓,我暗暗咒诅 道:“!这纵使是上苍的安排,我必人力挽回,我要扫除毒氛恶气,我 要向猛虎决斗,我要向一切的强权抗冲……”这种的决心我虽不会明白 告诉你们,但是朋友,只要你曾留意,你应当看见我眼内爆烈的火星。 后来你们都走了,我独自站在院子里,只见宇宙间充满了冷月寒 光,四境如死的静默。我独自厮守着孤影,我曾怀疑我生命的荣光。在 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是湛荡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 同阴沟里的茧虫,又仿佛冢间闪荡的鬼火,有时虽也照见芦根下横行跋 扈的螃蟹,但我无力使这霸道的足迹,不在人间践踏。 朋!我独立凄光下,由寂静中,我体验中我全身血液的滚沸,我听 见心田内起了爆火,我深自惊讶。!朋!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天在马 路上所看见的惨剧,你应也深深的记得: 那天似乎怒风早已诏示人们,不久将有可怕的悲剧出现。我们正在 某公司的楼上,向那热闹繁华的马路望,忽见许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 这边进行。忽然间人声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象是突然来了千军万马。 这一阵紊乱,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们正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听 霹啦一阵连珠炮响,!完!完!火光四射,赤血横流。几分钟之后,人 们有的发狂似的掩面而逃,有的失神发怔。等到马路上人众散尽,! 朋!谁想到这半点钟以前,车水马龙的大马路,竟成了新战!愁云四 裹,冷风凄凄,魂凝魄结,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飞鸦也不敢停 留,几声哑哑飞向天阊高处去了。 朋!我恨!我怒!当时我不住用脚跺那楼板,但是有什么用处,只 不过让那些没有同情的人类,将我推搡下楼。我是弱者,我只得含着眼 泪回家,我到了屋里,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锦绣河山,污溅了凌践的 血腥;我哭那皇皇中华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梦沉酣的顽 狮,白有好皮囊,原来是百般撩拨,不受影响。!天!我要叩穹苍,我 要到碧海,虔诚的求乞醒魂汤。 可怜我走遍了荒漠,经过崎岖的山峦,涉过汹涌的碧海,我尚未曾 找到醒魂汤,却惹恼了为虎作怅的厉鬼,将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 名,于是我从陡峭山巅,陨落在这所谓人间的人间。 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骄傲,我领略过玉软香温的迷魂窟 的生活,我品过游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现在我要深深尝尝这囚牢的滋 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时候,我并不诅咒,作了世间的人,岂可不遍尝世 间的滋?……当我走进刚足容身的牢里的时候,我曾酣畅的微笑着,! 朋友,这自然会使你们怀疑,坐监牢还值得这样的夸?但是朋!你如果 相信我,我将坦白的告诉你说,世界最苦痛的事情,并不是身体的入牢 狱,只是不能舒展的心狱。这话太微妙了;但是朋!只要你肯稍微沉默 的想一想,你当能相信我不是骗你呢。 这屋子虽然很小,但它不能拘束我心,不想到天边,不想到海角, 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我的心非常轻松,没有什么铅般的压迫, 有,只是那未沥尽的热血的蒸沸。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忧似醉的当儿,我的确把世界的整个体验了 一遍,!我真象是不流的死沟水,永远不动的,伏在那里,不但肮脏, 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气,但是我感谢上帝,在我 死以前,已经觉悟了,即使我的寿命极短促,然而不要紧;我用我纯挚 的热血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沟流,与荡荡的大海洋相通,那么我便可 成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烂了,我永远是万顷中的一滴。朋!牢狱并不 很坏,它足以陶溶精金。 昨夜风和雨,不住的敲打这铁窗,这也许有许多的罪囚,要更觉得 环境的难堪;但我却只有感谢,在铁窗风雨下,我明白什么是生命的光 荣。 按罪名我或不至于死,不过从进来时,审问过一次后,至今还没有 消息。今早峰替我送来书和纸笔,真使我感激,我现在不恐惧,也不发 愁,虽然想起兰为我担惊受怕,有点难过,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 便是多情”的一句话,我微笑了,从内心里微笑了。兰真算知道我,我 对她只有膜拜,如同膜拜纯洁圣灵的女神一般。不过还请你好好的安慰 她!倘然我真要到断头台的时候,只要她的眼泪滴在我的热血上,我便 一切满足了。至于儿女情态,不是我辈分内事……我并不急于出狱,我 虽然很愿意看见整个的天,而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游仞了。 我四周围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静更深的时候,有低默的呜咽,有浩 然的长叹。我相信在那些人里,总有多一半是不愿犯罪,而终于犯罪 的!自然啦,这种社会底下,谁是叛徒,谁是英?真有点难说!况且设 就的天罗地网,怎怪得弱者的陷?朋友!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该作 什?让世界永远埋在阴惨的地狱里?让虎豹永远的猖獗?朋友!如果这 种恐慌不去掉,我们情愿地球整个的毁灭,到那时候一切死寂了,便没 有心焰的火灾,也没有凌迟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们是无 权利存亡地球的,我们难道就甘心作走狗?!我简直不知道要说什么 哟。 我在这狭逼囚室里,几次让热血之海沉没了。朋友!我最后只有祷 祝,只有恳求,青年的朋友们,认清生命的光荣…… 东京小品 一 咖啡店 橙黄色的火云包笼着繁闹的东京市,烈炎飞腾似的太阳,从早晨到 黄昏,一直光顾着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经,仿佛是林丛里的飞 茧,喜欢忧郁的青葱,怕那太厉害的太阳,只要太阳来统领了世界,我 就变成了冬令的蛰虫,了无生气。这时只有烦躁疲弱无聊占据了我的全 意识界;永不见如春波般的灵感荡漾,……!压迫下的呻吟,不时打破 木然的沉闷。 有时勉强振作,拿一本小说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潜心读两行,但是 看不到几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拢了。这样昏昏沉沉挨到黄昏, 太阳似乎已经使尽了威风,渐渐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风也凑趣般吹了 来,我的麻木的灵魂,陡然惊觉了,“!好一个苦闷的时间,好象换过 了一个世!”在自叹自伤的声音里,我从地席上爬了起来,走到楼下自 来水管前,把头脸用冷水冲洗以后,一层遮住心灵的云翳遂向苍茫的暮 色飞去,眼前现出鲜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闭的云海也慢慢掀起波浪, 于是过去的印象,和未来的幻影,便一种种的在心幕上开映起来。 忽然一阵非常刺耳的东洋音乐不住的送来耳边,使听神经起了一阵 痉挛。!这是多么奇异的音调,不象幽谷里多灵韵的风声,不象丛林里 清脆婉转的鸣鸟之声,也不象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声……而只是为 衣食而奋斗的劳苦挣扎之声。虽然有时声带颤动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 行人不知不觉停止了脚步,但这只是好奇,也许还含着些不自然的压 迫,发出无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们同样的叹息。 这奇异的声音正是从我隔壁的咖啡店里一个粉面朱唇的女郎樱口里 发出来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狭小的日本式楼房改造成的,在三四 天以前,我就看见一张红纸的广告贴在墙上,上面写着本咖啡店择日开 张。从那天起,有时看见泥水匠人来洗刷门面,几个年青精壮的男人布 置壁饰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开张了。当我才起来,推工玻 璃窗向下看的时候,就见这所咖啡店的门口,两旁放着两张红白夹色纸 糊的三角架子,上面各支着一个满缀纸花的华丽的花圈,在门楣上斜插 着一支姿势活泼鲜红色的枫树,没墙根列着几种松柏和桂花的盆栽,右 边临街的窗子垂着淡红色的窗帘,衬着那深咖啡色的墙,真有一种说不 出的鲜明艳丽。 在那两个花圈的下端,各缀着一张彩色的广告纸,上面除写着本店 即日开张,欢迎主顾以外,还有一条写着“本店用女招待”字样,——我 看到这里,不禁回想到西长安街一带的饭馆门口那些红绿纸写的雇用女 招待的广告了。!原来东方的女儿都有招徕主顾的神! 我正出神的想着,忽听见叮叮当当的响声,不免寻声看去,只见街 心有两个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着红红绿绿仿佛袈裟式的半臂,头上 顶着象是凉伞似的一个圆东西,手里拿着铙钹,象戏台上的小丑一般, 在街心连敲带唱,扭扭捏捏,怪样难描,原来这就是活动的广告。 他们虽然这样辛苦经营,然而从清晨到中午还不见一个顾客光临, 门前除却他们自己作出热闹外,其余依然是冷清清的。 黄昏到了,美丽的阳光斜映在咖啡店的墙隅,淡红色的窗帘被晚凉 的海风吹得飘了起来,隐约可见房里有三个年青的女人盘膝跪在地席 上,对着一面大菱花镜,细细的擦脸,涂粉,画眉,点胭脂,然后袒开 前胸,又厚厚的涂了一层白粉,远远看过去真是“肤如凝脂,领如蝤 蛴”,然而近看时就不免有石灰墙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个是梳 着辫子的,比较最年轻也最漂亮,在打扮头脸之后,换了一身藕荷色的 衣服,腰里拴一条橙黄色白花的腰带,背上驼着一个包袱似的东西,然 后款摆着柳条似的腰肢,慢慢下楼来,站在咖啡店的门口,向着来往的 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没有经过多久,就 进去两个穿和服木屐的男人。从此冷清清的咖啡店里骤然笙箫并奏,笑 语杂作起来。有时那个穿藕荷色衣服的雏儿唱着时髦的爱情曲儿,灯红 酒绿,直闹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双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简直分 不开来,也顾不得看个水落石出。总而言之,想钱的钱到手,赏心的开 了心,圆满因果,如是而已,只应合十念一声“善!”好了,何必神经过 敏,发些牢骚,自讨苦趣! 二 庙会 正是秋雨之后,天空的雨点虽然停了,而阴云兀自密布太虚。夜晚 时的西方的天,被东京市内的万家灯火照得起了一尺乌灰的绛红色。晚 饭后,我们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这时地上的雨水还不曾干, 我们各人都换上破旧的皮鞋,拿着雨伞,踏着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 就到了那高矗入云的松林里。林木中间有一座土地庙,平常时都是很清 静的闭着山门,今夜却见庙门大开,门口挂着两盏大纸灯笼。上面写着 几个蓝色的字——天主社——庙里面灯火照耀如同白昼,正殿上搭起一 个简单的戏台,有几个戴着假面具的穿着彩衣的男人——那面具有的象 龟精鳖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约有四五个人,忽坐忽立,指手画脚的 在那里扮演,可惜我们语言不通,始终不明白他们演的是什么戏文。看 来看去,总感不到什么趣味,于是又到别处去随喜。在一间日本式的房 子前,围着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栅栏,里面设着个神龛,供奉的大约就 是土地爷了。可是我找了许久,也没找见土地爷的法身,只有一个圆形 铜制的牌子悬在中间,那上面似乎还刻着几个字,离得远,我也认不出 是否写着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罢了。在那佛龛前面 正中的地方悬着一个幡旌似的东西,飘带低低下垂。我们正在仔细揣摩 赏鉴的时候,只见一个年纪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龛面前,将那幡旌似 的飘带用力扯动,使那上面的铜铃发出零丁之声,然后从钱袋里掏出一 个铜钱——不知是十钱的还是五钱的,只见他便向佛龛内一甩,顿时发 出铿锵的声响,他合掌向神前三击之后,闭眼凝神,躬身膜拜,约过一 分钟,又合掌连击三声,这才慢步离开神龛,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从这位老者走后,接二连三来了许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还有尚在娘怀抱里的婴孩也跟着母亲向神前祈祷求福,凡来顶礼的 人都向佛龛中舍钱布施。还有一个年纪二十多岁的女人,身上穿着白色 的围裙,手中捧着一个木质的饭屉,满满装着白米,向神座前贡献。礼 毕,那位道袍秃顶的执事僧将饭屉接过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满面欣 慰的退出。 我们看了这些善男信女礼佛的神气,不由得也满心紧张起来,似乎 冥冥之中真有若干神明,他们的权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群,所以在人生 的道途上,只要能逢山开路,见庙烧香,便可获福无穷了。不然,自己 劳苦得来的银钱柴米,怎么便肯轻轻易易双手奉给僧道享受?神秘的 宇!不可解释的人! 我正在发呆思量的时候,不提防同来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 禁“呀”了一声,出窍的魂灵儿这才复了原位。我便问道:“怎?”建含笑 道:“你在想什?好象进了梦境,莫非神经病发作了?”我被他说得也好 笑起来,便一同离开神龛到后面去观光。!那地方更是非常热闹,有许 多倩装艳服,然而脚着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里购买零食的也有,吃冰 激凌的也有。其中还有几个西装的少女,脚上穿着长统丝袜和皮鞋, ——据说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丛里挤来挤去,说不定是来参礼 的,还是也和我们一样来看热闹的。总之,这个小小的土地庙里,在这 个时候是包罗万象的。不过倘使佛有眼睛,瞧见我满脸狐疑,一定要瞪 我几眼吧。 迷信——具有伟大的威权,尤其是当一个人在倒霉不得意的时候, 或者在心灵失却依据徘徊歧路的时候,神明便成为人心的主宰了。我有 时也曾经历过这种无归宿而想象归宿的滋味,然而这在我只象电光一 瞥,不能坚持久远的。 说到这里,使我想起童年的时候——我在北平一个教会学校读书。 那一个秋天,正遇着耶稣教徒的复兴会,——期间是一来复,在这一来 复中,每日三次大祈祷,将平日所作亏心欺人的罪恶向耶稣基督忏悔, 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恶便从此洗涤尽净——哪怕你是个杀人放火的强 盗,只要能悔罪便可得救,虽然是苦了倒霉钉在十字架的耶稣,然而那 是上帝的旨意,叫他来舍身救世的,这是耶稣的光荣,人们的福音。 ——这种无私的教理,当时很能打动我弱小的心弦,我觉得耶稣太伟大 了,而且法力无边,凡是人类的困苦艰难,只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 所以当我被他们强迫的跪在礼拜堂里向上帝祈祷时,——我是无情无绪 的正要到梦乡去逛逛,恰巧我们的校长朱老太太颤颤巍巍走到我面前也 一同跪下,并且抚着我的肩说:“!可怜的小羊,上帝正是我们的牧羊 人,你快些到他们面前去罢,他是仁爱的伟大的!”我听了她那热烈诚 挚的声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来了,好象受了催眠术,觉得真有这么一 个上帝,在睁着眼看我呢,于是我就在那些因忏悔而痛哭的人们的哭声 中流下泪来了。朱老太太更紧紧的把我搂在怀里说道:“不要伤心,上 帝是爱你的。只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无时无刻不在你的左右……”最 后她又问我:“你信上帝?……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块手巾?”我简直 不懂这话的意思,不过这时我的心有些空虚,想到母亲因为我太顽皮送 我到这个学校来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欢我的,倘使有个上帝爱我也不 错,于是就回答道:“朱校长,我愿意相信上帝在我旁边。”她听了我肯 皈依上帝,简直喜欢得跳了起来,一面笑着一面擦着眼泪……从此我便 成了耶稣教徒了。不过那年以后,我便离开那个学校,起初还是满心不 忘上帝,又过了几年,我脑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 最后我成了个无神论者了。 但是在今晚这样热闹的庙会中,虔信诚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觉 生出无限的感慨,同时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实,觉得大千世界 的无量众生,都只是些怯弱可怜的不能自造命运的生物罢了。 在我们回来时,路上依然不少往庙会里去的人,不知不觉又连想到 故国的土地庙了,!…… 三 邻居 别了,繁华的闹!当我们离开我们从前的住室门口的时候,恰恰是 早晨七点钟。那耀眼的朝阳正照在电车线上,发出灿烂的金光,使人想 象到不可忍受的闷热。而我们是搭上市外的电车,驰向那屋舍渐稀的郊 野去;渐渐看见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葱茏,绿影婆娑,丛竹上满缀着 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闪动。一阵阵的野花香扑到脸上来,使人心神爽 快。经过三十分钟,便到我们的目的地。 在许多整饬的矮墙里,几株姣艳的玫瑰迎风袅娜,经过这一带碧绿 的矮墙南折,便看见那一座郁郁葱葱的松柏林,穿过树林,就是那些小 巧精洁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于万绿丛中。微风吹拂,树影摩荡,明窗净 几间,帘幔低垂,一种幽深静默的趣味,顿使人忘记这正是炎威犹存的 残夏呢。 我沿着鹅卵石垒成的马路前进,走约百余步,便见斜刺里有一条窄 窄的草径,两旁长满了红蓼白荻和狗尾草,草叶上朝露未干,沾衣皆 湿。草底鸣虫唧唧,清脆可听。草径尽头一带竹篱,上面攀绿着牵牛茑 萝,繁花如锦,清香醉人。就在竹篱内,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们的 新家了。淡黄色木质的墙壁、门窗和米黄色的地席,都是纤尘不染。我 们将很简单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后,便很安然的坐下谈天。似乎一个月以 来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们是怎么的没有受过操持家务的训练!虽是一个很简单的厨 房,而在我这一切生疏的人看来,真够严重了。怎样煮饭——一碗米应 放多少水,煮肉应当放些什么浇料!一切都不懂,只好凭想象力一件件 的去尝试。这其中最大的难题是到后院井边去提水,老大的铅桶,满满 一桶水真够累人的。我正在提着那亮晶晶发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时候, 忽见邻院门口走来一个身躯胖大,满面和气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 们头一次拜访的邻居胖太太——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可是我们赠送她 这个绰号,总是很适合吧! 她走到我们面前,向我们咕哩咕噜说了几句日本话,我们是又聋又 哑的外国人,简直一句也不懂,只有瞪着眼向她呆笑。后来她接过我手 里的水桶,到井边满满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们的新厨房里。她看见我 们新买来的锅呀、碗呀,上面都微微沾了一点灰尘,她便自动的替我们 一件一件洗干净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后她鞠着躬说声サセ ラナラ(再见)走了。 据说这位和气的邻居,对中国人特别有感情,她曾经帮中国人作过 六七年的事,并且,她曾嫁过一个中国男人,……不过人们谈到她的历 史的时候,都带着一种猜度的神气,自然这似乎是一个比较神秘的人儿 呢,但无论如何,她是我们的好邻居! 她自从认识我们以后,没事便时常过来串门。她来的时候,多半是 先到厨房,遇见一堆用过的锅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里的水用完了,她 就不用吩咐的替我们洗碗打水。有时她还拿着些泡菜,辣椒粉之类零星 物件送给我们。这种出乎我们意外的热诚,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当我没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买船票时,为了一张八扣的 优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馆发出来的——同那个留着小胡子的 卖票员捣了许久的麻烦。最后还是拿到天津日本领事馆的公函,他们这 才照办了。而买票找钱的时候,只不过一角钱,那位含着狡狯面象的卖 票员竟让我们等了半点多钟。当时我曾赌气牺牲这一角钱,头也不回的 离开那里。他们这才似乎有些过不去,连忙喊住我们,从桌子的抽屉里 拿出一角钱给我们。这样尖酸刻薄的行为,无处不表现岛里细民的小 气。真给我一个永世不会忘记的坏印象。 及至我上了长城丸(日本船名)时,那两个日本茶房也似乎带着些 欺侮人的神气。比如开饭的时候,他们总先给日本人开,然后才轮到中 国人。至于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几个男人嘴脸之间时时表现着夜郎自 大的气概,——自然也由于我国人太不争气的缘故。——那些日本女人 呢,个个对于男人低首下心,柔顺如一只小羊。这虽然惹不起我们对她 们的愤慨,却使我们有些伤心,“世界上最没有个性的女性呵,你们为 什么情愿作男子的奴隶和傀儡!”我不禁大声的喊着,可惜她们不懂我 的话,大约以为我是个疯子吧。 总之我对于日本人从来没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样凶狠恶毒,你们是 想象得出来的,而我也同样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东京,并且在东京住了两个礼拜了。我就觉得我 太没出息——心眼儿太窄狭,日本人——在我们中国横行的日本人,当 然有些可恨,然而在东京我曾遇见过极和蔼忠诚的日本人,他们对我们 客气,有礼貌,而且极热心的帮忙,的确的,他们对待一个异国人,实 在比我们更有理智更富于同情些。至于作生意的人,无论大小买卖,都 是言不二价,童叟无欺,——现在又遇到我们的邻居胖太太,那种慈和 忠实的行为,更使我惭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们的可爱的邻居,每天当我们煮饭的时候,她就出现在我们的厨 房门口。 “奥サン(太太)要水?”柔和而熟习的声音每次都激动我对她的感 愧。她是怎样无私的人儿!有一天晚上,我从街上回来,穿着一件淡青 色的绸衫,因为时间已晏,忙着煮饭,也顾不得换衣服,同时又怕弄脏 了绸衫,我就找了一块白包袱权作围裙,胡乱的扎在身上,当然这是有 些不舒服的。正在这时候,我们的邻居来了。她见了我这种怪样,连忙 跑到她自己房里,拿出一件她穿着过于窄小的白围裙送给我,她 说:“我现在胖了,不能穿这围裙,送给你很好。”她说时,就亲自替我 穿上,前后端祥了一阵,含笑学着中国话道:“很!很!” 她胖大的身影,穿过遮住前面房屋的树丛,渐渐的看不见了。而我 手里拿着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我接受了她的礼物,竟 忘记向她道谢,只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宝贵的仁爱,将我惊吓住 了;我深自忏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类除了一部分为利欲所沉溺的以 外,都有着丰富的同情和纯洁的友谊,人类的大部分毕竟是可爱的! 我们的邻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琐碎的小事中给了我偌大的启 示吧。愿以我的至诚向她祝! 四 沐浴 说到人,有时真是个怪神秘的动物,总喜欢遮遮掩掩,不大愿意露 真相;尤其是女人,无时无刻不戴假面具,不管老少肥瘠,脸上需要脂 粉的涂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装扮,所以要想赏鉴人体美,是很不容易 的。 有些艺术团体,因为画图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钱,而且还找不到好 的,——多半是些贫穷的妇女,看白花花的洋钱面上,才不惜向人间现 示色相,而她们那种不自然的姿势和被物质所压迫的苦相,常常给看的 人一种恶感,什么人体美,简直是怪肉麻的丑像。 至于那些上流社会的小姐太太们,若是要想从她们里面发见人体 美,只有从细纱软绸中隐约的曲线里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时还可以看见 半裸体的舞女,然而那个也还有些人工的装点,说不上赤裸裸的。至于 我们礼教森严的中国,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线丰富的女人身体, 而束腰扎胸,把个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从来也不曾梦 想赏鉴各式各样的人体美。 但是,当我来到东京的第二天,那时正是炎热的盛夏,全身被汗水 沸湿,加之在船上闷上好几天,这时要是不洗澡,简直不能忍受下去。 然而说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双眉,为难起来。 洗澡,本是平常已极的事情,何至于如此严?然而日本人的习惯有 些别致。男人女人对于身体的秘密性简直没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见穿 着极薄极短的衫裤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时从玻璃窗内可以看见赤身 露体的女人,若无其事似的,向街上过路的人们注视。 他们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处,虽然当中有一堵板壁隔断了,然而 许多女人脱得赤条条的在一个汤池里沐浴,这在我却真是有生以来破题 儿第一遭的经验。这不能算不是一个大难关吧。 “去洗澡吧,天气真!”我首先焦急着这么提议。好吧,拿了澡布, 大家预备走的时候,我不由得又踌躇起来。 “呵,陈先生,难道日本就没有单间的洗澡房?”我向领导我们的陈 先生问了。 “有,可是必须到大旅馆去开个房间,那里有西式盆汤,不过每次 总要三四元呢。” “三四!”我惊奇的喊着,“这除非是资本家,我们那里洗得起。算 了,还是去洗公共盆汤吧。” 陈先生在我决定去向以后,便用安慰似的口吻问我道:“不要紧 的,我们初来时也觉着不惯,现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只用五 分钟。” 我们一路谈着,没有多远就到了。他们进了左边门的男汤池去。我 呢,也只得推开女汤池这边的门,呵,真是奇观,十几个女人,都是一 丝不挂的在屋里。我一面脱鞋,一面踌躇,但是既到了这里,又不能作 唐明皇光着眼看杨太真沐浴,只得勉强脱了上身的衣服,然后慢慢的脱 衬裙袜子,……先后总费了五分钟,这才都脱完了。急忙拿着一块大的 洗澡毛巾,连遮带掩的跳进温热的汤池里,深深的沉在里面,只露出一 个头来。差不多泡了一刻钟,这才出来,找定了一个角落,用肥皂乱擦 了一遍,又跳到池子里洗了洗,就算万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时,我 不禁嘘了一口气,严紧的心脉才渐渐的舒畅了。于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 袜子。同时抬眼看着那些浴罢微带娇慵的女人们,她们是多么自然的, 对着亮晶晶的壁镜理发擦脸,抹粉涂脂,这时候她们依然是一丝不挂, 并且她们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条腿竖起来半跪着,各式各样的 姿势,无不运用自如。我在旁边竟得饱览无余。这时我觉得人体美有时 候真值得歌颂,——那细腻的皮肤,丰美的曲线,圆润的足趾,无处不 表现着天然的艺术。不过有几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满身都是瘪皱的, 那还是披上一件衣服遮丑些。 我一面赏鉴,一面已将袜子穿好,总不好意思再坐着呆看。只得拿 了毛巾和换下来的衣服,离开这现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经似乎有些兴奋,我想到人间种种的束缚, 种种的虚伪,据说这些是历来的圣人给我们的礼赐——尤其严重的是男 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个例外。究竟谁是更幸福些? 五 樱花树头 春天到了,人人都兴高采烈盼望看樱花,尤其是一个初到日本留学 的青年,他们更是渴慕着名闻世界的蓬莱樱花,那红艳如天际的火云, 灿烂如黄昏晚霞的色泽真足使人迷恋呢。 在一个黄昏里,那位丰姿翩翩的青年,抱着书包,懒洋洋的走回寓 所。正在门口脱鞋的时候,只见那位房东西川老太婆接了出来,行了一 叩首的敬礼后便说道:“陈様(日本对人之尊称)回来了,楼上有位客 人在等候你!”那位青年陈様应了一声,便匆匆跑上楼去,果见有一人 坐在矮几旁翻《东方杂志》呢,听见陈様的脚步声,便回过头叫道: “老!今天回来得怎么这样晚?” “老张,你几时来?我今天因为和一个朋友打了两盘球,所以回来 迟些。有什么?我们有好久不见了。” 那位老张是个矮胖子,说话有点土腔,他用劲的说道: “没事……什么大事,……只是……现在天气很,——!樱花有的 都开了,昨天有一个日本朋友——提起来,你大概也认得——就是长泽 一郎,他家里有两棵大樱花开得很好……他请我们明天一早到他家里去 看花,你去?” “哦,这么一回事!那当然奉陪。” 老张跟着又嘻嘻笑道:“他家还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 “你这个东西,真太不正经了。”老陈说。 “怎么太不正经!”老张满脸正色的说。 “得!得!那是人家的女眷,你开什么玩笑,不怕长泽一郎恼!”老 陈又说。 老张露着轻薄的神气笑道: “日本的女儿,生来就是替男人开……心的!在他们德川时代,哪 一个将军不是把酒与女人看成两件消遣品?你不要发痴了,要想替日本 女人树贞节坊,那真是太开玩笑!” 老陈一面蹙眉一面摇头道:“!这是怎么说,老张简直愈变愈下流 了……正经的说吧,明天我们怎么样去?” 老张眯着眼想了想道:“明早七点钟我来找你同去好了。” “好!”老陈道:“你今天在这里吃晚饭!” “!”老张站起来说:“我还要去……看一个朋友……不打搅你了, 明天会!” “明天!”老陈把老张送到门口回来,吃了晚饭,看了几页书,又写 了两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点钟时,老张果然跑来了。他们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长泽一 郎家里去,走到门口已看见两棵大樱花树,高出墙头,那上面花蕊异常 稠密,现在只开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经很动人了。他们敲了两下门,长 泽一郎已迎了出来,请他们在一间六铺席的客堂里坐下。不久,有一个 十四五岁的女郎托着一个花漆的茶盘,里面放着三盏新茶,中间还有一 把细瓷的小巧茶壶放在他们围坐着的那张小矮几上,一面恭恭敬敬的说 了一声:“诸位请用茶。”那声音娇柔极了,不禁使老陈抬起头来,只见 那女孩头上盘着松松的坠马髻,一张长圆形的脸上,安置着一个端正小 巧的鼻子,鼻梁两旁一双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细长的眼睛,两片花瓣的唇 含着驯良的微笑——老陈心里暗暗的想道:“这个女孩倒不错”,只因初 次见面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但是老张却张大了眼睛,看着那女孩嘻嘻 的笑道:“!这位贵娘的相貌真漂!” 长泽一郎道:“多谢张様夸奖,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岁, 年纪还小呢,她还有一个阿姐比她大四岁……”长泽一郎得意扬扬的夸 说他的妹子,同时又看了陈様一眼,向老张笑了笑。老张便向挤眉弄眼 的暗传消息。 长泽一郎敬过茶后便起来道:“我们可以到外面去看樱花!” 他们三个一同到了长泽一郎的小花园里,那是一个颇小而布置得有 趣的花园: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还有几块假山石。长泽一郎 同老张走到假山后面去了,这里只剩下老陈。他站在樱花树下,仰着头 向上看时,只听见一阵推开玻璃窗的声音,跟着楼窗旁露出一个十八九 岁的少女的艳影。她身上穿着一件淡绿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间系了一根 藕荷色的带子,背上背着一个绣花包袱,那面庞儿和适才看见的那个小 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艳丽些。有一枝樱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 郎便伸出纤细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开的樱花,放在鼻边嗅了嗅,同时 低头向老陈嫣然一笑。这真使老陈受宠若惊,连忙低下头装作没理会 般。但是觉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时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头来, 而那个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别转头去吃吃的笑,这些做作更使老 陈灵魂儿飞上半天去了。不过老陈是一个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 暑假才同他的爱人结婚,——这一个诱惑其势来得太凶,使老陈不敢兜 揽,赶紧悬崖勒马,离开这小危险的处所,去找老张他们。 走到假山后,正见他们两人坐在一张长凳上,见他来了,长泽一郎 连忙站起来让坐,一面含笑说道:“陈様看过樱花了?觉得怎么?” 老陈应道:“果然很美丽,尤其远看更好,不过没有梅花香味浓 厚。” “是的,樱花的好看只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丽,再过几天我们可以 到上野公园去看,那里樱花非常多,要是都开了,倒很有看头呢。”长 泽一郎非常热烈的说着。 “那么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们再来相约吧。我们打搅了一 早晨,现在可要告别了。” “陈様事情很忙?那么我们再会!” “再!”老张、老陈说着就离开了长泽一郎家里。在路上的时候,老 张嬉皮笑脸的向老陈说道: “名花美人两争艳,到底是哪一个更动心些?”老陈被他这一奚落, 不觉红了脸道:“你满嘴里胡说些什?” “得!别装腔!刚才我们走出门的时候,不看见人家美目流盼的在 送你!你念过词没有——‘若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真算是为你 们写真了。” 老陈急得连颈都红了道:“你真是无中生有,越说越离奇,我现在 还要到图书馆去,没工夫和你斗口,改日闲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帐!” “好!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谈谈呢,那么这就分手——好好的当心你 的桃花!”老张狡狯的笑着往另一条路上去了。老陈就到图书馆看了两 点多钟的书,在外面吃过午饭后才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 非常高兴拆开读后,便急急的写回信。写到正中,忽然间停住笔,早晨 那一出剧景又浮上在心头,但是最后他只归罪于老张的爱开玩笑,一切 都只是偶然的值不得什么。这么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来,把其余的半 封信续完,又看了些时候的书,就把这天混过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 老早便起来到学校去,走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学校去的那条 路要经过长泽一郎的门口的。当他走到长泽一郎家的围墙时,那两棵樱 花树在温暖的春风里微微向他点头,似乎在说“早安呵,先!”这不禁使 他站住了。正在这时候,那楼窗又露出一张熟识的女郎笑靥来,那女郎 向他微微点着头,同时伸手折了一枝盛开的樱花含笑的扔了下来,正掉 在老陈的脚旁,老陈踌躇了一下,便捡了起来说一声“谢谢”,又急急的 走了。隐隐还听见女郎关玻璃窗的声音。老陈一路走一路捉摸,这果真 是偶然?但是怎么这样巧,有意?太唐突人了。不过老张曾说过日本女 人是特别驯良,是特别没有身分的,也许是有意?管她呢,有意也罢, 无意也罢,纵使“小姑居处本无郎”,而“使君自有妇”……或者是我神经 过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过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后换条路走好了。 过了三四天,老张又来找他,一进门便嚷道: “老!你真是红鸾星照命呵,恭喜恭!” “!老张,你真没来由,我那里有又什么红鸾星照命,你不知道我 已经结婚吗?” “自!你结婚的时候还请我喝过喜酒,我无论如何不会把这件事忘 了,可是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 个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 “难道你不会告诉他我已经结过婚了?”老陈焦急地说。 “!我怎么没有说过啊,不过人家说你们中国人有的是三房四妾, 结过婚,再结一个又有什么要紧。只要分开两处住,不是也很好 的?”老张说了这一番话,老陈更有些不耐烦了,便道:“老张,您这个 人的思想竟是越来越落伍,这个三妻四妾的风气还应当保持到我们这种 时代来?难道你还主张不要爱情的婚姻?你知道爱情是要有专一的美德 的!” “老陈,你慢慢的,先别急得脸红筋暴,作媒只管作,允不允还在 你。其实我早就知道这事一定是碰钉子的,不过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话 ——日本女人是太没个性,没身分的,你总以为我刻薄。就拿你这回事 说吧,长泽一郎为什么要请你看樱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见面。他 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动情的,所以他让他妹妹向你卖尽风情,要使这婚 事易于成功……” “!原来如此!怪道!……“ “你现在明白了!”老张插言道:“日本人家里只要有女儿,他便逢 人就宣传这个女儿怎样漂亮,怎样贤慧,好象买卖人宣传他的货品一 样,惟恐销不出去。尤其是他们觉得嫁给中国留学生是一个最好的机 会,因为留学生家里多半有钱,而且将来回国后很容易得到相当的地 位,并且中国女人也比较自由舒服。有了这些优点,他情愿把女儿给中 国人作妾,而不愿为本国人的妻。所以留学生不和日本女人发生关系的 可以说是很难得,而他们对于女人的贞操又根本没有这个观念。日本女 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并且和她们发生关系之后,只 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点责任不负的走开,而那个女孩依然可以光明 正大的嫁人。其实呢,讲到贞操本应男女两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 我们中国人,专责备女人的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养情妇都不足为怪,倘 使哪个女孩失去处女的贞洁便终身要为人所轻视,再休想抬头,这种残 酷的不平等的习惯当然应当打破。不过象日本女人那样毫没有处女神圣 的情感和尊严,也是太可怕的。!我是来作媒的,谁知道打开话匣子便 不知说到哪里去了。怎么样,你是绝对否认的,是不?” “当然否?那还成问题?” “那么我的喜酒是喝不成了。好吧,让我给他一个回话,免得人家 盼望着。” “对!你快些去!” 老张走后,老陈独自睡在地席上看着玻璃窗上静默的阳光,不禁把 这件出乎意料的滑稽剧从头到尾想了一遍,心头不免有些不痛快。女权 的学说尽管象海潮般涌了起来,其实只是为人类的历史装着好看的幌 子,谁曾受到实?——尤其是日本女人,到如今还只幽囚在十八层的地 狱里!难怪社会永远呈露着畸形病态!…… 六 柳岛之一瞥 我到东京以后,每天除了上日文课以外,其余的时间多半化在漫游 上。并不是一定自命作家,到处采风问俗,只是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同时又因为我最近的三四年里,困守在旧都的灰城中,生活太单调,难 得有东来的机会,来了自然要尽量的享受了。 人间有许多秘密的生活,我常抱有采取各种秘密的野心。但据我想 象最秘密而且最足以引起我好奇心的,莫对于娼妓的生活。自然这是因 为我没有逛妓女的资格,在那些惯于章台走马的王孙公子们看来,那又 算得什么? 在国内时,我就常常梦想:哪一天化装成男子,到妓馆去看看她们 轻频浅笑的态度,和纸迷金醉的生活,也许可以从那里发见些新的人 生。不过,我的身材矮小,装男子不够格,又因为中国社会太顽固,不 幸被人们发见,不一定疑神疑鬼的加上些什么不堪的推测。我存了这个 怀惧,绝对不敢轻试。——在日本的漫游中,我又想起这些有趣的探求 来。有一天早晨,正是星期日,补习日文的先生有事不来上课,我同建 坐在六铺席的书房间。秋天可爱的太阳,晒在我们微感凉意的身上;我 们非常舒适的看着窗外的风景。在这个时候,那位喜欢游逛的陆先生从 后面的房子里出来,他两手插在磨光了的斜纹布的裤袋里,拖着木屐, 走近我们书房的窗户外,向我们用日语问了早安,并且说道:“今天天 气太好了,你们又打算到哪里去玩?” “对了,我们很想出去,不过这附近的几处名胜,我们都走遍了, 最好再发现些新的;陆様,请你替我们作向导,好不?”建回答说。 陆様“哦”了一声,随即仰起头来,向那经验丰富的脑子里,搜寻所 谓好玩的地方。而我忽然心里一动,便提议道:“陆様,你带我们去看 看日本娼妓生活!” “好!”他说:“不过她们非到四点钟以后是不作生意的,现在去太 早了。” “那不要紧,我们先到郊外散步,回来吃午饭,等到三点钟再由家 里出发,不就正合式了?”我说。建听见我这话,他似乎有些诧异,他 不说什么,只悄悄的瞟了我一眼。我不禁说道:“怎么,建,你觉得我 去不好?”建还不曾回答,而陆様先说道:“那有什么关系,你们写小说 的人,什么地方都应当去看看才好。”建微笑道:“我并没有反对什么, 她自己神经过敏!”我们听了这话也只好一笑算了。 午饭后,我换了一件西式的短裙和薄绸的上衣。外面罩上一件西式 的夹上衣,我不愿意使她们认出我是中国人。日本近代的新妇女,多半 是穿西装的。我这样一打扮,她们绝对看不出我本来的面目。同时,陆 様也穿上他那件蓝底白花点的和服,更可以混充日本人了。据陆様说日 本上等的官妓,多半是在新宿这一带,但她们那里门禁森严,女人不容 易进去。不如到柳岛去。那里虽是下等娼妓的聚合所,但要看她们生活 的黑暗面,还是那里看得逼真些。我们都同意到柳岛去。我的手表上的 短针正指在三点钟的时候,我们就从家里出发,到市外电车站搭车, ——柳岛离我们的住所很远,我们坐了一段市外电车,到新宿又换了两 次的市内电车才到柳岛。那地方似乎是东京最冷落的所在,当电车停在 最后一站——柳岛驿——的时候,我们便下了车。当前有一座白石的桥 梁,我们经过石桥,沿着荒凉的河边前进,远远看见几根高矗云霄的烟 筒,据说那便是纱厂。在河边接连都是些简陋的房屋,多半是工人们的 住家。那时候时间还早,工人们都不曾下工。街上冷冷落落的只有几个 下女般的妇女,在街市上来往的走着。我虽仔细留心,但也不曾看见过 一个与众不同的女人。我们由河岸转弯,来到一条比较热闹的街市,除 了几家店铺和水果摊外,我们又看见门额上挂着“待合室”牌子的房屋。 那些房屋的门都开着,由外面看进去,都有一面高大的穿衣镜,但是里 面静静的不见人影。我不懂什么叫作“待合室”,便去问陆様。他说,这 种“待合室”专为一般嫖客,在外面钓上了妓女之后,便邀着到那里去开 房间。我们正在谈论着,忽见对面走来一个姿容妖艳的女人,脸上涂着 极厚的白粉,鲜红的嘴唇,细弯的眉梢,头上梳的是蟠龙髻;穿着一件 藕荷色绣着凤鸟的和服,前胸袒露着,同头项一样的僵白,真仿佛是大 理石雕刻的假人,一些也没有肉色的鲜活。她用手提着衣襟的下幅,姗 姗的走来。陆様忙道:“你们看,这便是妓女了。”我便问他怎么看得出 来。他说:“你们看见她用手提着衣襟?她穿的是结婚时的礼服,因为 她们天天要和人结婚,所以天天都要穿这种礼服,这就是她们的标志 了。” “这倒新!”我和建不约而同的这样说了。 穿过这条街,便来到那座“龟江神社”的石牌楼前面。陆様告诉我们 这座神社是妓女们烧香的地方,同时也是她们和嫖客勾诱的场合。我们 走到里面,果见正当中有一座庙,神龛前还点着红蜡和高香,有几个艳 装的女人在那里虔诚顶礼呢。庙的四面布置成一个花园的形式,有紫藤 花架,有花池,也有石鼓形的石凳。我们坐在石凳上休息,见来往的行 人渐渐多起来,不久工厂放哨了,工人们三五成群从这里走过。太阳也 已下了山,天色变成淡灰,我们就到附近中国料理店吃了两碗乔麦面, 那时候已经七点半了。陆様说:“正是时候了,我们去看吧。”我不知为 什么有些胆怯起来,我说:“她们看见了我,不会和我麻烦?”陆様 说:“不要紧,我们不到里面去,只在门口看看也就够了。”我虽不很满 意这种办法,可是我也真没胆子冲进去,只好照陆様的提议作了。我们 绕了好几条街,好容易才找到目的地,一共约有五六条街吧,都是一式 的白木日本式的楼房,陆様和建在前面开路,我象怕猫的老鼠般,悄悄 怯怯的跟在他俩的后面。才走进那胡同,就看见许多阶级的男人,—— 有穿洋服的绅士,有穿和服的浪游者;还有穿制服的学生,和穿短衫的 小贩。人人脸上流溢着欲望的光炎,含笑的走来走去。我正不明白那些 妓女都躲在什么地方,这时我已来到第一家的门口了。那纸隔扇的木门 还关着。但再一仔细看,每一个门上都有两块长方形的空隙处,就在那 里露出一个白石灰般的脸,和血红的唇的女人的头。谁能知道这时她们 眼里射的哪种?她们门口的电灯特别的阴暗,陡然在那淡弱的光线下, 看见了她们故意作出的妖媚和淫荡的表情的脸;禁不住我的寒毛根根竖 了起来。我不相信这是所谓人间,我仿佛曾经经历过一个可怕的梦境: 我觉得被两个鬼卒牵到地狱里来。在一处满是脓血腥臭的院子里,摆列 着列数株艳丽的名花,这些花的后面,都藏着一个缺鼻烂眼,全身毒疮 溃烂的女人。她们流着泪向我望着,似乎要向我诉说什么;我吓得闭了 眼不敢抬头。忽然那两个鬼卒,又把我带出这个院!在我回头看时,那 无数株名花不见踪影,只有成群男的女的骷髅,僵立在那里。“!”我为 惊怕发出惨厉的呼号,建连忙回头问道:“隐,你怎么?……快看,那 个男人被她拖进去了。”这时我神志已渐清楚,果然向建手所指的那个 门看去,只见一个穿西服的男人,用手摸着那空隙处露出来的脸,便听 那女人低声喊道:“请,哥哥……洋哥哥来玩玩!”那个男人一笑,木门 开了一条缝,一双纤细的女人的手伸了出来,把那个男人拖了进去。于 是木门关上,那个空隙处的纸帘也放下来了,里面的电灯也灭了…… 我们离开这条胡同,又进了第二条胡同,一片“请呵,哥哥来玩 玩”的声音,在空气中震荡。假使我是个男人,也许要觉得这娇媚的呼 声里,藏着可以满足我欲望的快乐,因此而魂不守舍的跟着她们这声音 进去的吧。但是实际我是个女人,竟使那些娇媚的呼声,变了色彩。我 仿佛听见她们在哭诉她们的屈辱和悲惨的命运。自然这不过是我的神经 作用。其实呢,她们是在媚笑,是在挑逗,引动男人迷荡的心。最后她 们得到所要求的代价了。男人们如梦初醒的走出那座木门,她们重新在 那里招徕第二个主顾。我们已走过五条胡同了。当我们来到第六条胡同 的时候,看见第二家门口走出一个穿短衫的小贩。他手里提着一根白木 棍,笑眯眯的,似乎还在那里回味什么迷人的经过似的。他走过我们身 边时,向我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我连忙低头走开。但是最 后我还逃不了挨骂。当我走到一个没人照顾的半老妓女的门口时,她正 伸着头在叫:“来!可爱的哥哥,让我们快乐快乐!”一面她伸出手来要 拉陆様的衣袖。我不禁“呀”了一声,——当然我是怕陆様真被她拖进 去,那真太没意思了。可是她被我这一惊叫,也吓了一跳,等到仔细认 清我是个女人时,她竟恼羞成怒的骂起来。好在我的日本文不好,也听 不清她到底说些什?我只叫建快走。我逃出了这条胡同,便问陆様 道:“她到底说些什?”陆様道:“她说你是个摩登女人,不守妇女清 规,也跑到这个地方来逛,并且说你有胆子进去?”这一番话,说来她 还是存着忠厚!我当然不愿怪她,不过这一来我可不敢再到里边去了。 而陆様和建似乎还想再看看。他们说:“没关系,我们既来了,就要看 个清楚。”可是我极力反对,他们只好随我回来了。在归途上,我问陆 様对于这一次漫游的感想,他说:“当我头一次看到这种生活时,的确 心里有些不舒服;不过看过几次之后,也就没有什么了。”建他是初次 看,自然没有陆様那种镇静,不过他也不象我那样神经过敏。我从那里 回来以后,差不多一个月里头每一闭眼就看见那些可怕的灰白脸,听见 含着罪恶的“哥!来玩”的声音。这虽然只是一瞥,但在心幕上已经留下 不可磨灭的印象! 七 烈士夫人 异国的生涯,使我时时感到陌生和飘泊。自从迁到市外以来,陈様 和我们隔得太远,就连这唯一的朋友也很难有见面的机会。我同建只好 终日幽囚在几张席子的日本式的房屋里读书写文章——当然这也是我们 的本分生活,一向所企求的,还有什么不满足;不过人总是群居的动 物,不能长久过这种单调的生活而不感动不满意。 在一天早饭后,我们正在那临着草原的窗子前站着,——这一带的 风景本不坏,远远有滴翠的群峰,稍近有万株矗立的松柯,草原上虽仅 仅长些蓼荻同野菊,但色彩也极鲜明,不过天天看,也感不到什么趣 味。我们正发出无聊的叹息时,忽见从松林后面转出一位中年以上的女 人。她穿着黑色白花纹的和服,拖着木屐往我们的住所的方向走来,渐 渐近了,我们认出正是那位嫁给中国人的柯太太。!这真仿佛是那稀有 而陡然发现的空谷足音,使我们惊喜了,我同建含笑的向她点头。 来到我们屋门口,她脱了木屐上来了,我们请她在矮几旁的垫子上 坐下,她温和的说: “怎么,你们住得惯?” “还算好,只是太寂寞些。”我有些怅然的说。 “真的,”建接着说:“这四周都是日本人,我们和他们言语不通, 很难发生什么关系。” 柯太太似乎很了解我们的苦闷,在她沉思以后,便替我们出了以下 的一条计策。她说:“我方才想起在这后面西川方里住着一位老太婆, 她从前曾嫁给一个四川人,她对于中国人非常好,并且她会煮中国菜, 也懂得几句中国话。她原是在一个中国人家里帮忙,现在她因身体不 好,暂且在这里休息。我可以去找她来,替你们介绍,以后有事情尽可 请她帮忙。” “那真好极了,就是又要麻烦柯太太!”我说。 “哦,那没有什么,黄様太客气了,”柯太太一面谦逊着,一面站起 来,穿了她的木屐,绕过我们的小院子,往后面那所屋里去。我同建很 高兴的把坐垫放好,我又到厨房打开瓦斯管,烧上一壶开水。一切都安 排好了,恰好柯太太领着那个老太婆进来——她是一个古铜色面孔而满 嘴装着金牙的硕胖的老女人,在那些外表上自然引不起任何人的美感, 不过当她慈和同情的眼神射在我们身上时,便不知不觉想同她亲近起 来。我们请她坐下,她非常谦恭的伏在席上向我们问候。我们虽不能直 接了解她的言辞,但那种态度已够使我们清楚她的和蔼与厚意了。我们 请柯太太当翻译,随意的谈着。 在这一次的会见之后,我们的厨房里和院子中便时常看见她那硕大 而和蔼的身影。当然,我对于煮饭洗衣服是特别的生手,所以饭锅里发 出焦臭的气味,和不曾拧干的衣服,从晒竿上往下流水等一类的事情是 常有的;每当这种时候,全亏了那位老太婆来解围。 那一天上午因为忙着读一本新买来的《日语文法》,煮饭的时候完 全“心不在焉”,直到焦臭的气味一阵阵冲到鼻管时,我才连忙放下书, 然而一锅的白米饭,除了表面还有几颗淡黄色的米粒可以辨认,其余的 简直成了焦炭。我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位老太婆也为着这种浓重的 焦臭气味赶了来。她不说什么,立刻先把瓦斯管关闭,然后把饭锅里的 饭完全倾在铅筒里,把锅拿到井边刷洗干净;这才重新放上米,小心的 烧起来。直到我们开始吃的时候,她才含笑的走了。 我们在异国陌生的环境里,居然遇到这样热肠无私的好人,使我们 忘记了国籍,以有一切的不和谐,常想同她亲近。她的住室只和我们隔 着一个小院子。当我们来到小院子里汲水时,便能看见她站在后窗前向 我们微笑;有时她也来帮我,抬那笨重的铅筒;有时闲了,她便请我们 到她房里去坐,于是她从橱里拿出各式各种的糖食来请我们吃,并教我 们那些糖食的名辞;我们也教她些中国话。就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渐 渐也能各抒所怀了。 有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建同我都不到学校去。天气有些暗,阵阵初 秋的凉风吹动院子里的小松树,发出竦竦的响声。我们觉得有些烦闷, 但又不想出去,我便提议到附近点心铺里买些食品,请那位老太婆来吃 茶,既可解闷,又应酬了她。建也赞成这个提议。 不久我们三个人已团团围坐在地席上的一张小矮几旁,喝着中国的 香片茶。谈话的时候,我人便问到她的身世,——我们自从和她相识以 来,虽然已经一个多月了,而我们还不知道她的姓名,平常只以“オパ サン”(伯母之意)相称。当这个问题发出以后,她宁静的心不知不觉 受了撩拨,在她充满青春余辉的眸子中宣示了她一向深藏的秘密。 “我姓斋藤,名叫半子,”她这样的告诉我们以后,忽然由地席上站 了起来,一面向我们鞠躬道:“请二位稍等一等,我去取些东西给你们 看。”她匆匆的去了。建同我都不约而同的感到一种新奇的期待,我们 互相沉默的猜想着等候她。约莫过了十分钟她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淡 灰色棉绸的小包,放在我们的小茶几上。于是我们重新围着矮几坐下, 她珍重的将那棉绸包袱打开,只见里面有许多张的照片,她先拣了一张 四寸半身的照片递给我们看,一面叹息着道:“这是我二十三年前的小 照,光阴比流水还快,唉,现在已这般老了。你们看我那时是多么有 生?实在的,我那时有着青春的娇媚——虽然现在是老!”我听了她的 话,心里也不免充满无限的怅惘,默然的看着她青春时的小照。我仿佛 看见可怕的流光的锤子,在捣毁一切青春的艺术。现在的她和从前的她 简直相差太远了,除了脸的轮廓还依稀保有旧时的样子,其余的一切都 已经被流光伤害了。那照片中的她,是一个细弱的身材,明媚的目睛, 温柔的表情,的确可以使一般青年沉醉的。我正在呆呆的痴想时,她又 另递给我一张两人的合影:除了年青的她以外,身旁还站着一个英姿焕 发的中国青年。 “这位是?”建很质直的问她。 “哦,那位?就是我已死去的丈夫!”她答着话时,两颊上露出可怕 的惨白色,同时她的眼圈红着。我同建不敢多向她看,连忙想用别的话 混过去,但是她握着我的手,悲切的说道:“唉,他是你们贵国一个可 钦佩的好青年呵,他抱着绝大的志愿,最后他是作了黄花岗七十二个烈 士中的一个,——他死的时候仅仅二十四岁呢,也正是我们同居后的第 三年……” 老太婆说到这些事上,似乎受不住悲伤回忆的压迫。她低下头抚着 那些像片,同时又在那些像片堆里找出一张六寸的照像递给我们看 道:“你看这个小孩怎?”我拿过照片一看,只见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 穿着学生装,含笑的站在那里,一双英敏的眼眸很和那位烈士相像,因 此我一点不迟疑的说道:“这就是你们的少爷?”她点头微笑道:“是 的,他很有他父亲的气概咧。” “他现在多大了,在什么地方住,怎么我们不曾见过?” “!”她叹了一口气道:“他今天二十一岁了,已经进了大学,但 是,”说到这里,她的眼皮垂下来了,鼻端不住的掀动,似乎正在那里 咽她的辛酸泪液。这使我觉得窘迫了,连忙装着拿开水对茶,走出去! 建也明白我的用意,站起来到外面屋子里去拿点心。过了些时,我们才 重新坐下,请她喝茶,吃糖果,她向我们叹口气道:“我相信你们是很 同情我的,所以我情愿将我的历史告诉你们: “我家里的环境,一向都不很宽裕,所以在我十八岁的时候,我便 到东京来找点职业作。后来遇到一个朋友,他介绍我在一个中国人的家 里当使女,每月有十五块钱的工资,同时吃饭住房子都不成问题。这是 对于我很合宜的,所以就答应下来。及至到了那里,才知道那是两个中 国学生合租的贷家,他们没有家眷,每天到大学里去听讲,下午才回 来。事情很简单,这更使我觉得满意,于是就这样答应下来。我从此每 天为他们收拾房间,煮饭洗衣服,此外有的是空闲的时间,我便自己把 从前在高等学校所读过的书温习温习,有时也看些杂志,遇到不明白的 地方,常去请求那两位中国学生替我解释。他们对于我的勤勉,似乎都 很为感动,在星期日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便和我谈论日本的妇女问 题,等等。这两个青年中有一个姓余的,他是四川人,对我更觉亲切。 渐渐的我们两人中间就发生了恋爱,不久便在东京私自结了婚。我们自 从结婚后,的确过着很甜蜜的生活;所使我们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我 的家庭不承认这个婚姻,因此我们只能过着秘密的结婚生活。两年后我 便怀了孕,而余君便在那一年的暑假回国。回国以后,正碰到中国革命 党预备起事的时期,他为了爱祖国,不顾一切的加入工作,所以暑假后 他就不曾回日本来。过了半年多,便接到黄花岗七十二烈士遭难的消 息,而他的噩耗也同时传了来。!可怜我的小孩,也就是在他死的那一 个月中诞生了。!这个可怜的一生下来就没有父亲的小孩,叫我怎样 安?而且我的家族既不承认我和余君的婚姻,那末这个小孩简直就算是 个私生子,绝不容我把他养在身边。我没有办法,恰好我的妹子和妹夫 来看我,见了这种为难,就把孩子带回去作为她的孩子了。从此以后, 我的孩子便姓了我妹夫的姓,与我断绝母子关系;而我呢,仍在外面帮 人家作事,不知不觉已过了二十多年。……” “呵,原来她还是烈士夫人!”建悄悄的对我说。 “可不是?……但她的境遇也就够可怜了。”我说。 建和我都不免为她叹息,她似乎很感激我们对她的同情,紧紧握着 我的手,好久才说道:“你们真好!”一面含笑将绸包收起告辞走了。 过了两个月,天气渐渐冷了,每天自己作饭洗碗够使人麻烦的,我 便和建商议请那位烈士夫人帮帮我们。但我们经济很穷,只能每月出一 半的价钱,不知道她肯不肯就近帮帮忙,因此我便去找柯太太请她代我 们接洽。 那时柯太太正坐在回廊晒太阳,见我们来了,便让我们也坐在那里 谈话,于是我便把来意告诉她。柯太太笑了笑道:“这正太不巧,…… 不然的话那个老太婆为人极忠厚,绝不会不帮你们的。不过现在她正预 备嫁人,恐怕没有工夫!” “呀,嫁人?”我不禁陡然的惊叫起来道:“这真是想不到的事,她 现在将近五十岁的人,怎么忽然间又思起凡来?” 柯太太听了这话也不禁笑了起来,但同时又叹了一口气道:“自 然,她也有她的苦痛,照我看来,以为她既已守了二十多年寡,断不至 再嫁了。不过,她从前的结婚始终是不曾公布的,她娘家父母仍然认为 她没有结婚,并且余先生家里她势不能回去。而她的年纪渐渐老上来, 孤孤单单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将来死了都找不到归宿,所以她现在决定 嫁了。” “嫁给什么?”建问。 “一个日本老商人,今年有五十岁!” “倒也是个办!”建含笑的说。 他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惹得我们全笑起来。我们谈到这里,便告辞回 去。在路上恰好遇见那位烈士夫人,据说她本月就要结婚,但她脸上依 然憔悴颓败,再也看不出将要结婚的喜悦来。 真的,人们都传说,“她是为了找死所而结婚!”!妇女们原来还有 这种特别的苦!…… 异国秋思 自从我们搬到郊外以来,天气渐渐清凉了。那短篱边牵延着的毛豆 叶子,已露出枯黄的颜色来,白色的小野菊,一丛丛由草堆里攒出头 来,还有小朵的黄花在凉劲的秋风中抖颤,这一些景象,最容易勾起人 们的秋思,况且身在异国!低声吟着“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之句,这 个小小的灵宫,是弥漫了怅惘的情绪。 书房里格外显得清寂,那窗外蔚蓝如碧海似的青天,和淡金色的阳 光,还有夹着桂花香的阵风,都含了极强烈的,挑拨人类心弦的力量。 在这种刺激之下,我们不能继续那死板的读书工作了。在那一天午饭 后,波便提议到附近吉祥寺去看秋景,三点多钟我们乘了市外电车前 去,——这路程太近了,我们的身体刚刚坐稳便到了。走出长甬道的车 站,绕过火车轨道,就看见一座高耸的木牌坊,在横额上有几个汉字写 着“井之头恩赐公园”。我们走进牌坊,便见马路两旁树木葱茏,绿阴匝 地,一种幽妙的意趣,萦绕脑际,我们怔怔的站在树影下,好象身入深 山古林了。在那枝柯掩映中,一道金黄色的柔光正荡漾着。使我想象到 一个披着金绿柔发的仙女,正赤着足,踏着白云,从这里经过的情景。 再向西方看,一抹彩霞,正横在那迭翠的峰峦上,如黑点的飞鸦,穿林 翩翻,我一缕的愁心真不知如何安排,我要吩咐征鸿它带回故国!无奈 它是那样不着迹的去了。 我们徘徊在这浓绿深翠的帷幔下,竟忘记前进了。一个身穿和服的 中年男人,脚上穿着木屐,提塔提塔的来了。他向我们打量着,我们为 避免他的觑视,只好加快脚步走向前去。经过这一带森林,前面有一条 鹅卵石堆成的斜坡路,两旁种着整齐的冬青树,只有肩膀高,一阵阵的 青草香,从微风里荡过来。我们慢步的走着,陡觉神气清爽,一尘不 染。下了斜坡,面前立着一所小巧的东洋式的茶馆,里面设了几张小矮 几和坐褥,两旁列着柜台,红的蜜桔,青的苹果,五色的杂糖,错杂的 罗列着。 “!好眼熟的地!”我不禁失声的喊了出来。于是潜藏在心底的印 象,陡然一幕幕的重映出来,!我的心有些抖颤了,我是被一种感怀已 往的情绪所激动,我的双眼怔住,胸膈间充塞着悲凉,心弦凄紧的搏动 着。自然是回忆到那些曾被流年蹂躏过的往事: “!往事,只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我悄悄的独自叹息着。但是我目 前仍然有一幅逼真的图画再现出来…… 一群骄傲于幸福的少女们,她们孕育着玫瑰色的希望,当她们将由 学校毕业的那一年,曾随了她们德高望重的教师,带着欢乐的心情,渡 过日本海来蓬莱的名胜。在她们登岸的时候,正是暮春三月樱花乱飞的 天气,那些缀绵点翠的花树,都是使她们乐游忘倦。她们从天色才黎 明,便由东京的旅舍出发;先到上野公园看过樱花的残妆后,又换车到 井之头公园来。这时疲倦袭击着她们,非立刻找个地点休息不可。最后 她们发现了这个位置清幽的茶馆,便立刻决定进去吃些东西。大家团团 围着矮凳坐下,点了两壶龙井茶,和一些奇甜的东洋点心,她们吃着喝 着,高声谈笑着,她们真象是才出谷的雏莺;只觉眼前的东西,件件新 鲜,处处都富有生趣。当然她们是被搂在幸福之神的怀抱里了。青春的 爱娇,活泼快乐的心情,她们是多少可艳羡的人生? 但是流年把一切都毁坏!谁能相信今天在这里低徊追怀往事的我, 也正是当年幸福者之一!!流年,残刻的流年!它带走了人间的爱娇, 它蹂躏了英雄的壮志,使我站在这似曾相识的树下,只有咽泪,我有什 么方法,使年光倒流! !这仅仅是九年后的今天。呀,这短短的九年中,我走的是崎岖的 世路,我攀缘过陡削的崖壁,我由死的绝谷里逃命,使我尝着忍受由心 头淌血的痛苦,命运要我喝干自己的血汗,如同喝玫瑰酒一般…… !这一切的刺心回忆,我忍不住流下辛酸的泪滴,连忙离开这容易 激动感情的地方!我们便向前面野草漫径的小路上走去。忽然听见一阵 悲恻的唏嘘声,我仿佛看见张着灰色翅翼的秋神,正躲在那厚密的枝叶 背后。立时那些枝叶都息息索索的颤抖起来。草底下的秋虫,发出连续 的唧唧声,我的心感到一阵阵的凄冷,不敢向前去,找到路旁一张长木 凳子坐下。我用滞呆的眼光,向那一片阴阴森森的丛林里睁视,当微风 分开枝柯时,我望见那小河里的潺湲碧水了。水上皱起一层波纹,一只 小划子,从波纹上溜过。两个少女摇着桨,低声唱着歌儿。我看到这 里,又无端感触起来,觉到喉头梗塞,不知不觉叹道:“故国不堪回 首!”同时那北海的红漪清波浮现眼前,那些手携情侣的男男女女,恐 怕也正摇着划桨,指点着眼前清丽秋景,低语款款!况且又是菊茂蟹肥 时候,料想长安市上,车水马龙,正不少欢乐的宴聚,这飘泊异国,秋 思凄凉的我们当然是无人想起的。不过,我们却深深的着怀着祖国,渴 望得些好消息!况且我们又是神经过敏的,揣想到树叶凋落的北平,凄 风吹着,冷雨洒着的那些穷苦的同胞,也许正向茫茫的苍天悲诉!唉, 破碎紊乱的祖国!北海的风光不能粉饰你的寒!来今雨轩的灯红酒绿, 不能安慰忧患的人生,深深眷念着祖国的我们,这一颗因热望而颤抖的 心,最后是被秋风吹冷了。 夏的歌颂 出汗不见得是很坏的生活吧,全身感到一种特别的轻松。尤其是出 了汗去洗澡,更有无穷的舒畅,仅仅为了这一点,我也要歌颂夏天。 其久被压迫,而要挣扎过——而且要很坦然的过去,这也不是毫无 意义的生活吧,——春天是使人柔困,四肢瘫软,好象受了酒精的毒, 再无法振作;秋天呢,又太高爽,轻松使人忘记了世界上有骆驼——说 到骆驼,谁也忘不了它那高峰凹谷之间的重载,和那慢腾腾,不尤不怨 的往前走的姿势!冬天虽然是风雪严历,但头脑尚不受压轧。只有夏 天,它是无隙不入的压迫你,你每一个毛孔,每一棵神经,都爱着重大 的压轧;同时还有臭虫蚊子苍蝇助虐的四面夹攻,这种极度紧张的夏日 生活,正是训练人类变成更坚强而有力量的生物。因此我又不得不歌颂 夏! 二十世纪的人类,正度着夏天的生活——纵然有少数阶级,他们是 超越天然,而过着四季如春享乐的生活,但这太暂时了,时代的轮子, 不久就要把这特殊的阶级碎为齑!——夏天的生活是极度紧张而严重, 人类必要努力的挣扎过,尤其是我们中国不论士农工商军,哪一个不是 喘着气,出着汗,与紧张压迫的生活拼命?脆弱的人群中,也许有诅 咒,但我却认为只有虔敬的承爱,我们尽量的出汗,我们尽量的发泄我 们生命之力,最后我们的汗液,便是甘霖的源泉,这炎威逼人的夏天, 将被这无尽的甘霖所毁灭,世界变成清明爽朗。 夏天是人类生活中,最雄伟壮烈的一个阶段,因此,我永远的歌颂 它。 我愿秋常驻人间 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更试翻古往 今来的骚人、墨客,在他们的歌咏中,也都把秋染上凄迷哀凉的色调, 如李白的《秋思》:“……天秋木叶下,月冷莎鸡悲,坐愁群芳歇,白 露凋华滋。”柳永的《雪梅香辞》:“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 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周密的《声声慢》:“对西风休赋登楼,怎去 得,怕凄凉时节,团扇悲秋。” 这种凄迷哀凉的色调,便是美的元素,这种美的元素只有“秋”才 有。也只有在“秋”的季节中,人们才体验得出,因为一个人在感官被极 度的刺激和压轧的时候,常会使心头麻木。故在盛夏闷热时,或在严冬 苦寒中,心灵永远如虫类的蜇伏。等到一声秋风吹到人间,也正等于一 声春雷,震动大地,把一些僵木的灵魂如虫类般的唤醒了。 灵魂既经苏醒,灵的感官便与世界万汇相接触了。于是见到阶前落 叶萧萧下,而联想到不尽长江滚滚来,更因其特别自由敏感的神经,而 感到不尽的长江是千古常存,而倏忽的生命,譬诸昙花一现。于是悲来 填膺,愁绪横生。 这就是提到秋,谁都不免有一种凄迷哀凉的色调,浮上心头的原 因。 其实秋是具有极丰富的色彩,极活泼的精神的,它的一切现象,并 不象敏感的诗人墨客,所体验的那种凄迷哀凉。 当霜薄风清的秋晨,漫步郊野。你便可以看见如火般的颜色染在枫 林、柿丛、和浓紫的颜色泼满了山巅天际,简直是一个气魄伟大的画家 的大手笔,任意趣之所之,勾抹涂染,自有其雄伟的丰姿,又岂是纤细 的春景所能望其项? 至于秋的犀利,可以洗尽积垢;秋月的明澈,可以照烛幽微;秋是 又犀利又潇洒,不拘不束的一位艺术家的象征。这种色调,实可以苏醒 现代困闷人群的灵魂,因此我愿秋常驻人! 星夜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 无月彩的天幕下。丛林危立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不必伤繁华如 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冰!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和颠连,我具有的是 夜莺的眼,不断的在密菁中寻觅,我看见幽灵的狞羡,我看见黑暗中的 灵光!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杜 鹃的舌,不断的哀啼于花荫。枝不残,血不干,这艰辛的旅途便不曾走 完!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深 刻惨凄的心情,不断的追求伤毁者的呻吟与悲哭——这便是我生命的燃 料,虽因此而灵毁成灰,亦无所怨! 唉!天!运命之神!我深知道我应受的摆布与颠连,我具有的是血 迹狼藉的心和身,纵使有一天血化成青烟。这既往的鳞伤,料也难掩 埋!咳!因之我不能慰人以柔情,更不能予人以幸福,只有这辛辣的心 锥时时刺醒人们绮丽的春梦,将一天欢爱变成永世的咒诅!自然这也许 是不可避免的报复! 在璀灿的明灯下,华筵间,我只有悄悄逃逝了!逃逝到无灯光,无 月彩的天幕下。丛林无光如鬼影,星光闪烁如幽萤,我徘徊黑暗中,我 踯躅星夜下,我恍如亡命者,我恍如逃囚,暂时脱下铁锁和镣铐。不必 伤繁华如梦——只这一天寒星,这一地冷雾,已使我万念成灰,心事如 冰! 几句实话 一个终朝在风尘中奔波倦了的人,居然能得到与名山为伍、清波作 伴的机会,难道说不是获天之福吗?不错,我是该满意了!——回想起 从前在北平充一个小教员,每天起早困晚,吃白粉条害咳嗽还不算,晚 上改削那山积般的文卷真够人烦。而今呵,多么幸运!住在山青水秀的 西子湖边,推窗可以直窥湖心;风云变化,烟波起伏,都能尽览无余。 至于夕阳晚照,渔樵归休,游侣行歌互答,又是怎样美妙的环境呢! 但是冤枉,这两个月以来,我过的,却不是这种生活。最大的原 因,湖色山光,填不满我的饥肠辘辘。为了吃饭,我与一支笔杆儿结了 不解缘,一时一刻离不开它。如是,自然没有心情、时间去领略自然之 美了。——所以我这才明白,吟风弄月,充风流名士,那只有资产阶级 配享受,贫寒如我,那只好算了吧,算了吧! 那么,我现在过的又是什么生活呢?——每天早晨起来,好歹吃上 两碗白米粥,花生米嚼得喷鼻香,惯会和穷人捣乱的肚子算是有了交 代。于是往太师椅上一坐,打开抽屉,东京带回来的漂亮稿纸,还有一 大堆,这很够我造谣言发牢骚用的了。于是由那暂充笔筒用的绿瓷花瓶 里,请出那三寸小毛锥,开宗明义第一件事,是瞪着眼,东张西望,搜 寻一个好题目。——这真有点不易,至少要懂点心理学,才好捉摸到编 辑先生的脾味;不然题目不对眼,恼了编辑先生,一声“狗屁”,也许把 它扔在字纸篓里换火柴去。好容易找到又新鲜又时髦的题目了,那么写 吧。一行,两行,三行,……一直写满了一张稿纸。差不多六百字,这 要是运气好,就能换到块把大洋。如是来上十几页,这个月的开销不愁 了。想到这里,脸上充满了欣慰之色。但是且慢高兴!昨天刮了一顿西 北风,天气骤然冷下来,回头看看床上,只有一床棉被,不够暖。无论 如何,要添作一床才过得去。 再说厨房里的老叶,今早来报告:柴快没了;煤只剩了几块;米也 该叫了。这一道催命符真凶,立刻把我的文思赶跑了。脑子里塞满了债 主自私的刻薄的面像,和一切未来的不幸。……不能写了,放下笔吧! 不成,那更是饥荒!勉强的东拉西凑吧。夜深了,头昏眼花,膀子疼, 腰杆酸,“唉呀”真不行了,明天再说吧!数数稿纸,只写了四张半,每 张六百字,再除去空白,整整还不到两千五百字。棉被还是没着落,窗 外的北风,仍然虎吼狼啸,更觉单衾欠暖。然而真困,还是睡下吧。把 一件大衣盖在被上,幸喜睡魔光顾得快,倒下头来便梦入黑酣。我正在 好睡,忽听扑冬一声,把我惊醒。翻身爬起来一看:原来是小花猫把热 水瓶打倒了。这个家伙真可恨,好容易花一块多钱买了一只热水瓶,还 没有用上几天,就被它毁了,真叫做“活该”!我气哼哼的把小花猫摔了 出去,再躺下睡,这一来可睡不着了。忽见隔床上的他,从睡梦里跳起 有半尺高,一连跳了五六下,我连忙叫醒他说:“你梦见什么了,怎么 睡梦里跳起来?”他“哎哟”了一声道:“真累死我了!我梦见爬了多少座 高高低低的山峰,此刻还觉得一身酸痛!” “唉!不用说了,你白天翻了多少书?……大概是累狠了?!”他 说:“是了。我今天差不多写了五千字吧!” “明天还是少写点好。”我说。 “不过今天已经十五了,房钱电灯钱都还没有着落,少写行吗?” 我听了这话不能再勉强安慰他了。大半夜,我只是为这些问题盘 算,直到天色发白时,我才又睡着了。 八点半了,他把我喊醒。我一睁眼看太阳光已晒在窗子上,我知道 时候不早了。连忙起来,胡乱吃了粥,就打算继续写下去,但是当我坐 在太师椅上时,我觉得我的头部,比压了一块铅板还重,眼睛发花,耳 朵发聋。不写吧,真怕到月底没法交代;写吧,没有灵感不用说,头疼 得也真支不住。但是生活的压迫,使我到底屈服了。一手抱着将要暴裂 的头,一手不停的写下去。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纸上画的是什么? ——“苦闷可以产生好文艺”,在无可如何之时,我便拿它来自慰!来解 嘲! 这时他由街上回来,看见我那狼狈像,便说道:“你又头疼了吧, 快不要写,去歇歇呀!——我译的小说稿已经寄去了,月底一定可以领 到稿费。我想这篇稿子译得不错,大约总可以卖到十五块钱,屉子里还 有五块,凑合着也就过去了。” “唉!只要能凑合着过去,我还愁什么?但是上个月我们寄出去三 四万字的稿子,到现在只收回十几块钱,谁晓得月底又是怎样呢?只好 多写些,希望还多点,也许可以碰到一两处给钱的就好了!” 他平常是喜说喜笑,这一来也只有皱了一双眉头道:“你本来身体 就不好,所以才辞去教员不干,到这里休养。谁想到卖文章度日,竟有 这些说不出的压扎的苦楚!早知道这样,打死我也不想充什么诗人艺术 家了。……怎么人家菊池宽就那么走红运,住洋房坐汽车,在飞机上打 麻雀!……” “人家是日本人呵!……其实又何止菊池宽,外国的作家比我们舒 服的多着呢!所以人家才有歌德有莎士比亚有拜伦有易卜生等等的大艺 术家出现。至于我们中国,艺术家就非得同时又充政治家,或教育家 等,才能生活。谁要打算把整个的生命献给艺术,那只有等着挨饿吧! 在这种怪现象之下,想使中国产生大艺术家,不是作梦吗?唉!吃饭是 人生的大问题,——非天才要吃饭,天才也要吃饭,为了吃饭去奋斗, 绝大的天才都不免要被埋葬;何况本来只有两三分天才的作家,最后恐 怕要变成白痴了……”我象煞有些愤慨似的发着牢骚,同时我的头部更 加不舒服起来。他叫我不要乱思胡想,立刻要我去睡觉。我呢,也真支 不住了,睡去吧!正在有些昏迷的时候,邮差送信来了。我拆开一看, 正是从北平一个朋友寄来的,他说:“听说你近状很窘,还是回来教书 吧!文艺家那么容易作?尤其在我们贵国!……” 不错,从今天起,我要烧掉和我缔了盟约的那一支造谣言的毛锥 子,规规矩矩去为人之师,混碗饱饭吃,等到那天发了横财,我再来充 天才作家吧!正是“放下毛锥,立地得救”。哈哈!善哉! 妇女生活的改善 乡村妇女的生活为什么要改善呢?因为现在的一般乡村妇女的生活 实在太苦了,一辈子除了操劳作苦以外没有别的事,她们简直没有得到 人类应有的生活。她们的生活,仿佛一匹马一头牛的生活,从天刚亮 起,一直刻板的劳作到夜,从春天作到冬天,从年轻作到年老,永远是 如是。对于身体的健康顾不到;对于子女的教育也顾不到。对于人类正 当的娱乐也不曾享受过,而且糊里糊涂好象做梦似的,把青春随随便便 的过去了以至于死。她们就没懂得什么是人类的生活啊! 这种情形是很不利于社会国家的,甚至是不利于人类的。因为乡村 妇女的生活,只是等于牛马的生活,于是身体失了健康,将来生出许多 衰弱的儿女,对于种族问题极有关系。至于不注意儿女的教育,将来的 国民,又不免都是些恶劣分子。这些情形,往小里说,有碍于一家一国 的健全;往大里说,不也有关于人类的进步吗?!所以改善乡村妇女生 活,实在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乡村妇女的生活,应当改善的种种理由,前面已略说过。现在就根 据这些理由,说说改善的各方面。 人类的生活,本来有许多方面,可是归纳起来说,不外精神的,物 质的两种: (一)物质方面。物质方面的生活,不外衣食住的问题。乡村妇女 衣食住方面,都十分俭朴,这是一种美德,是应当保存的;不过俭朴勤 劳中,不能不注意到以下的两点: (1)勤劳。乡村妇女,整天整年,如牛马似的操劳,有时因为过 分的劳动,使得身体衰弱,将来生下来的小孩子,都是些弱种,所以勤 劳,实在是应当注意的一点。 (2)卫生。生活无论怎样简真朴素,若能够时时留心卫生,身体 一定可以保持健康;所以关于衣服被褥的清洁,厨房厕所的干净,饮食 的谨慎,都是应当注意的。 (二)精神方面。人类的生活,比一切禽兽不同,就因为人类不但 有物质的生活,还有精神的生活。乡村妇女应注意的精神生活,约有两 点:—— (1)儿童的教育。儿童幼小的时候,好象一缕纯白的丝,染红便 红,染黑便黑。这个染红或染黑的权,都在父母,母亲更甚。这时只看 母亲的教育怎样了;如果母亲能修养自己,好好教育儿童,将来这个儿 童,一定能达到他所希望的那样子,也必能得到极大的安慰了。 (2)正当的娱乐。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是整天游手好闲,专寻快 乐,那当然是错误。可是一天到晚,一点正当的娱乐都没有,也是不 对。因为一个人的精神,不能没有相当的活跃。如果没有娱乐,只是刻 板的工作,那种生活,是不完全的。所以正当的娱乐,在人类的生活 上,也是很要紧的。 具体办法第一步,就是要组织各种的妇女团体。现在我们先就目前 乡村妇女可以办到的说几种: (1)家庭生活改良会。在一个村子里组织一个大规模的妇女生活 改良会,如果村子比较大还可以组织分会,或每十家一个分会也可以; 总之,看情形支配好了。各家的妇女都是这会里的会员。每月开一次或 两次会,讨论家庭卫生,家庭经济,家政方面种种的问题,就拿所讨论 的结果,作为实行的标准。实行的时候,如果觉得还有不妥当的地方, 第二次开会可以提出讨论,总以达到改善生活的目的为要。 (2)儿童教育研究会。第一项所说是专指家政方面说的,这一项 是指怎样使儿童在怀抱之中,就养成良好习惯的种种方法。及到入学年 龄,一定要设法送他们进学校受学校教育。在儿童受学校教育的时候, 家庭应当与学校合作,才不至于使儿童从学校得来的教训,到家全丢 了,这也是极要紧的一件事。 (3)妇女娱乐会。妇女每一天里,至少要匀出一小时的工夫作一 种正当的娱乐。如吹弄各种音乐,或谈讲有趣的故事,或到村野散步, 或到风景优美的地方开茶话会,这些娱乐都可以修养人格,陶冶性情, 是人类不可少的生活。除了这几件以外,还有许多别种的方法,不过这 是比较容易做到的,而且是急要做到的。所以希望乡村有志的妇女急 起,努力从事组织,以期达到人类完善的生活,不但是乡村妇女本身的 幸福,就是国家社会也要受极大的影响。乡村妇女快些努力吧! 劳心者和劳力者 孟子说道:“劳力者役于人,劳心者役人”,这话很可以代表数千年 来,劳力者和劳心者的阶级制度了。这阶级的相差度数,是有一与三四 十倍之比,就是劳力者三四十点钟的劳动,只抵得劳心者一点钟的劳 动;所以大学教授,每一点钟的代价是三元,或五元,而人力车的劳动 者,只得到小洋一角,这是很普通的例子。所以劳力者虽尽他毕生的力 量去劳动,也未必能得到温饱,因此社会上的罪恶,惨痛的事情,就一 天多似一天了。这都是因为阶级制度的流弊,极不平等极不人道的表 现! 劳心的人为甚么能占世界上优胜的地位?他的原因,不外以下所列 的几层了。 a.思想之能力,足以支配万物:劳心者的思想,是有“运筹帷幄,决 策千里”的能力,所以可以很安逸的得到物质的依给,和支配一切的劳 动者,和奴使一切的人类和牛马一样的! b.思想家不易得,故世人多重视之:思想家实在是“难能可贵”的, 所以才能在世界上占优胜的地位! c.劳心者的贡献于人类,多过劳力者的贡献;按劳心者的某种贡献 于社会,他的效力实在是有千万倍于劳力者,并且没有劳心者的“决 策”,劳力者也无所用其劳力。就比如发明水蒸气的运用,然后劳力者 才能用其劳力构造种种机械,不然这机械,也无从下手制造了。这又是 劳力者,不如劳心者势力的一点,劳心者所以占优胜位置的又一个原 因。 以上三项的理由,诚足为劳心者之根据,而取得社会上优胜的地 位,并且是劳力者没话可反抗的了,但我们试平心静气想想,这个根据 恐怕不是很正当的呢,我们不妨逐层的研究一番,正当不正当就了若观 火了! 第一层,我们先就劳心者的“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一句话来说。 劳心者固然有“运筹帷幄,决策千里”的思想,但他何以能现出来,成功 事实呢?就比如军师“决策定计”极为完密,但不“拨兵调将”就无以用其 谋,而从命的兵和将是劳心的呢?还是劳力的呢?设若没兵和将的劳动 者替他表现,他这个“运筹帷幄,决策千里”,只等于纸上谈兵,又有甚 么用处呢?由此看来,劳心者的思想能力,虽是以支配万物,而也因为 万物能为所用,那么这个功劳就不独是思想家所应独占的呢! 第二层,思想家固然不易得,因为人的天才不同,这是一个原因, 但劳心者的际(机)会比较天才还要紧呢!劳心者,他所以能劳心,因 为他得到劳心的际(机)会,而这个际(机)会起初是由一个出类拔萃 的天才所独造的,没有甚么不公平,而后来的劳心的人,未必都是天 才,而劳力的人,也未必没有天才,不过因为际(机)会的关系,就是 有天才,也不免要埋没了,那么这个劳心者,并不是不易得,而际 (机)会不许他,如此劳心者的“难能可贵”,不成问题了!我们也用不 着因为他“难能可贵”,特别尊重他了! 第三层,劳心者的贡献多过劳力者的贡献,这话确是不错,但是因 为他贡献的大,所以要得到比较多的代价,这话似乎也不见得正当,因 为劳心者,对于社会的物质是没有直接生产的贡献,并且他的销(消) 费要几十倍于劳力者,而劳力者对于社会物质的生产,有直接的贡献; 那么劳心者,就是有比较大的贡献于社会,也是应当的,公道的,没有 必得特别高的代价的道理。 我们应当知道,社会的组织,不是很简单而有很清楚的界限的,是 相助为理的,所以无论是劳力者,或是劳心者,都不能单独的生活。劳 心者离开劳力者,无以表现他的思想;劳力者离开劳心者,无所用其劳 力。就比如劳心者发明了科学的原理,这功劳是很大的了!而铁路的成 功,机械的构造,岂不是那千万数的劳力者,终年苦辛,滴滴血汗构成 的吗?更推广说来,这全世界灿烂的物质文明,哪一件不是要费许多劳 力者辛苦经营出来的呢? 再者,劳心者,所以有价值的原因,不仅是在他思想的本身,贵在 能表现他的思想,使人类能得到他的宝惠,而获得比较安乐幸福,才算 有价值。若果无实利于人类,这个思想无论是如何的高超,他的价值也 是表现不出来的,纵说他没有价值,也未尝不可呢!而要表现出他的价 值,决不是劳心者本身所能作到的,必有待于劳力者的。照这样看来, 劳力者的价值和劳心者的价值,是一样,没有高低,是很明了的了! 但是数千年的“役人役于人”的阶级,又如何能打破呢?若在“役人 役于人”的本身着手,是不能解决,因为这是不彻底的,“役人役于 人”是果,其因则在社会不平等的工资制度,舍本而逐末,当然是无济 于事的。必要从根本上着手,推翻一切不平等的制度,人人本着互助的 天性,共同的精神,谋人类的幸福快乐,贡献的多寡,量力而为,总以 得到快乐的人生,安宁的社会为目标的。人类的职分是如此,那么没有 甚么人可以自居于人类以外,而支配人类种种的报酬。而社会上物质精 神的福利,是人类个各应享受的,个各可以任意取得他所应要的,以足 用为限,没有“你的”“我的”的分别,也没有你应当吃饭,我不当吃饭的 正义。那少数劳心者的垄断,决不是人道所以为正当的,这是我们所当 奋斗的努力的! 因为有少数劳心者的垄断,而生出种种阶级制度,流弊所及,不仅 劳心者垄断而已,并且不劳力,不劳心,而得到比劳心、劳力的代价高 出几十万倍的人,遍国都是;靠得法律上,“我的金钱”,残杀人类,奴 使同胞,而一般可怜的劳力者,因为他的钱不是我的,就是劳苦一生, 也只能得到最少数的代价,度他们的残喘。这种非人道的,不平等的制 度,能使他“万岁千秋而不朽”吗?有头脑的同胞,大家澄心细想,我们 对于这种制度应当持甚么态度,大家想罢!仔细的想罢! 云鸥情书(节选) 致异云: 信收到了,诗尚未寄来,想因挂号耽误之故吧。 承你鼓舞我向无结果人生路上强为欢笑,自然是值得感激的;不 过,异云,神经过敏的我,觉得你不说悲观是不自然的……什么是奋 斗?什么是努力?反正一句话,无论谁在没有自杀或自然的死去之先, 总是在奋斗在努力,不然便一天也支持不过去的。 异云,我告诉你,我并不畏缩,我虽屡经坎坷,汹浪,恶涛,几次 没顶,然而我还是我,现在依然生活着;至于说我总拿一声叹息一颗眼 泪去罩笼宇宙,去解释一切,那只怪我生成戴了这副不幸的灰色的眼 镜,在我眼睛里不能把宇宙的一切变得更美丽些,这也是无办法的事。 至于说悲观有何用——根本上我就没有希望它有用,——不过情激于 中,自然的流露于外,不论是“阳春白雪”或“下里巴歌”,总而言之,心 声而已。 我一生别的不敢骄人,只有任情是比一切人高明。我不能勉强敷衍 任何人,我甚至于不愿见和我不洽合的人,我是这样的,只有我,没有 别人;换言之,我的个性是特别顽强,所以我是不容易感化的,而且我 觉得也不必勉强感化。世界原来是种种色色的,况悲切的哀调是更美丽 的诗篇,又何必一定都要如欢喜佛大开笑口呢?异云,我愿你不要失去 你自己,——不过,如果你从心坎里觉得世界是值得歌颂的,那自然是 对的;否则不必戴假面具——那太苦而且无聊! 我们初次相见,即互示以心灵,所以我不高兴打诳语,直抒所欲 言,你当能谅我,是不是? 再说罢,祝你快乐! 冷鸥 附录:庐隐年表 1898年(清光绪二十四年) 5月4日,庐隐生于福建闽侯县。庐隐降生的当天,外祖母去世了, 母亲因此认定她是一颗灾星,把她交给一个奶妈去喂养。 三岁时因为得了极重的热病,被奶妈带到乡下抚养并很快痊愈。父 亲当了湖南长沙知县时,她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 父亲在长沙去世,母亲带着她来到北京外祖父家生活。到北京的第 二年,她因母亲厌恶,不得入学,但却拜了没有进过学校的姨母为师, 开始启蒙教育。 1908年(光绪三十四年) 庐隐九岁,被送到一所美国人办的教会学校——慕贞学院去读小 学,信仰基督教。她在那里时脚长了疮,几乎使她成了残废;后来肺管 破裂,又吐血不止。病好了,她同大伙去作礼拜,并在美国人朱太太的 引导下皈依了宗教。 清王朝被推翻以后,庐隐在大哥的帮助下,第一次开始练习作短 文,并在她的拼命用功下考上了高小,不久之后又考取了师范预科,走 上了求学之路。 1912年 考入女子师范学校,时年十三岁,开始了她的少女时代。 到了三年级,她的兴趣一天天趋向文学,那些多情善感的小说,尤 其适合她的脾胃,在学校还得了一个“小说迷”的绰号。 1916年 中学毕业,因当时没有女子大学,别的大学又不开女禁,所以暂时 不能继续升学。在母亲和表哥们的活动下,她被北平公立女子中学聘为 体操、家事园艺教员,但她对于家事园艺一窍不通,因此春假过去,便 悄然辞职,结束了她最初的教学生活。 1917年 应在安庆省立安徽女师附小当校长、原北京慕贞学院同学舒畹荪女 士的邀请,前往安庆任教。半年后,觉得在安庆的生活无趣,庐隐回到 了北京,在母校校长的推荐下,她到了开封任开封女子师范教员,但那 里环境腐败,流弊积年,守旧的教员视言论激烈的庐隐为名教反叛的危 险人物,备受排挤的她熬到了暑假,返回北京。 1919年秋 庐隐考进了该校国文部,作旁听生,经过学期考试后,升为正班 生,暂时结束了使她感到厌倦的教员生活。 在学校,她被选为学生会的干事,积极做些社会工作。为了福建的 问题,她被女师大选为福建同乡会代表,到北大、师大开会,这是她第 一次同男人合作,后来又被选为几次大会的副主席和一个刊物的编辑。 庐隐和十几个志趣相投的人组织了一个秘密团体——社会改良派。 1923年夏 与有夫人的郭梦良南下在上海一品香旅社举行了婚礼。婚后庐隐发 现她理想的婚姻生活和婚后的生活实际完全相反。在不佳的情绪和家庭 琐事中沉浮了半年之后,庐隐又继续努力她的著作生涯,写出了《胜利 以后》、《父亲》、《秦教授的失败》等短篇小说。 1925年 7月,她出版了第一个短篇小说集《海滨故人》。 1925年 郭梦良因肠胃病一病而逝。庐隐带孩子,送郭梦良的灵柩回乡安 葬。她在郭家居住时无法忍受婆婆的恶毒,庐隐便带着孩子从福建漂泊 到了上海。在福州,她写了《寄天涯一孤鸿》,《秋风秋雨》和《灵海 潮汐》等短篇和散文。 1928年 庐隐认识了比她小九岁的清华大学的学生——一位乐天派的青年诗 人李唯建。 1930年 秋,两人结婚。他们东渡日本,寄居在东京郊外。《东京小品》便 是她旅居日本所写的小品文,原拟二十题,但只写了十一篇,都在《妇 女杂志》上发表过。 后回到杭州,寄居西子湖畔。那半年,她写了一部十万字的长篇 《象牙戒指》短篇集《玫瑰的刺》。 1931年 夏天,离开杭州到上海,由刘大杰介绍,庐隐进工部局女子中学, 又开始了口耕生活。她一面教书,一面写文章,在《申江日报·海 潮》、《女声》、《时代画报》、《前途杂志》和《现代杂志》上发表 了一系列作品,先后创作了中篇小说《地上的乐园》和《火焰》。 1934年 5月,庐隐因难产手术,开刀后流血不止,高烧不退,遂于13日11 点20分逝世于上海大华医院十四号病室,年仅三十六岁。 目录 序 戊寅草 戊寅草序 拟古诗十九首 遣怀 晓仙谣 游龙潭精舍登楼作时大风和韵 白燕庵作 【乃我郡袁海叟之故趾,墓在其侧。】 西洲曲 【仿古作】 伤歌 六忆诗 杨白花 寒食雨夜十绝句 独坐 咏蕙兰 初夏感怀四首 送别 听钟鸣 【有序】 悲落叶 五日雨中 遥夜感怀 长歌行 剑术行 怀人 朱子庄雨中相过 为郎画眉 【代人作】 杨柳 杨花 西河柳花 游鸳湖作 春江花月夜 六忆诗 赠友人 观芙蓉池 懊侬词 送曹鉴躬奉使之楚藩 采莲曲 月夜登楼作 赠宋尚木 初秋八首 秋夜杂诗四首 七夕 晓发舟至武塘 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 秋深入山 八月十五夜 答汪然明 九日作 秋尽晚眺 咏晚菊 小令 怀人 【梦江南二十首】 咏风筝 【声声令】 听雨 【更漏子】 忆梦 【江城子】 添病 【诉衷情近】 夜景 【两同心 代人作】 寄书 【踏莎行】 五更 【浣溪沙】 忆旧 【河传】 重游 【少年游】 落花 【南乡子】 柳如是赋 秋思赋 别赋 男洛神赋 【有序】 湖上草 雨中游断桥 上巳 西陵十首 寒食 清明行 月夜登湖心亭 冷泉亭作 西湖八绝句 岳武穆祠 赠汪然明 过孤山友人快雪堂 游净慈 赠刘晋卿 于忠肃祠 游龙井新庵 赠陆处士 西湖采莼 出关外别汪然明 题祁幼文寓山草堂 柳如是尺牍 小引 一 二 三 四 五 六 七 八 九 十 十一 十二 十三 十四 十五 十六 十七 十八 十九 二十 廿一 廿二 廿三 廿四 廿五 廿六 廿七 廿八 廿九 三十 三十一 柳如是诗 小引 清明行 西泠 刘夫人移居金陵赋此奉寄 小至日京口舟中 冬日泛舟 春日我闻室赋 庚辰除夕守岁 辛巳元日 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 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 奉和陌上花 楔后五日浴汤池 中秋出游 咏睡蝶 雨中游断桥 赠若芷大家 于忠肃祠 西泠 东山酬和集 东山酬和集序 东山酬和赋 东山酬和集卷一 东山酬和集卷二 柳如是诗拾遗 依韵奉和二首 附钱谦益 题顾横波夫人墨兰图册 横山杂作 题画竹 题画梅 题山水人物图册 垂杨碧 赋范司马嘉莲作 金明池 【咏寒柳】 夜起 寿陈徵君 题望海楼 七言联句 附录 河东君小传 序 柳如是生于明代,是秦淮八艳之一,因读宋朝辛弃疾《贺新郎》 中:“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故自号如是。本书收录柳 如是《湖上草》、《戊寅草》等诗稿,充分展现她个人的词作风格与艺 术才华,就文学造诣上来说,她可以称为“秦淮八艳”之首。 柳如是,女诗人,本名杨爱,后改名柳隐,字如是,又称河东君, 丈夫为明清侍郎钱谦益。 沈虬《河东君传》说她:“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倾刻立就;使 事谐对,老宿不如。” 王国维曾题诗“幅巾道服自权奇,兄弟相呼竟不疑。莫怪女儿太唐 突,蓟门朝士几须眉?”在王国维看来,在国破家亡危难时刻,包括柳 如是丈夫、时任南明礼部尚书钱谦益在内的那些在屈膝变节的士大夫 们,在气节和操守方面是远远不如柳如是这个女子的。 戊寅草 戊寅草序 余览诗上自汉魏,放乎六季,下猎三唐。其间铭烟萝土之奇,湖雁 芙蓉之藻,固已人人殊,而其翼虚以造景,缘情以趋质,则未尝不叹神 明之均也。故读《石城》《京岘》《采菱》《秋散》之篇,与《宁墅》 《麻源》《富春》之咏,是致莫长于鲍谢矣。观《白马》《浮萍》《瑟 调》《怨歌》之作,是情莫深于陈思矣。至巉岩骏发,波动云委,有君 父之思,具黯怨之志,是文莫盛于杜矣。后之作者,或短于言情之绮 靡,或浅于咏物之窅昧,惟其惑于形似也。故外易而内伤,惟其务于侈 靡也。故貌丽而神竭,此无论唐山班蔡之所不逮,即河朔汉南之才,雕 思而多蒙密之失,深谋而益拟议之病,亦罕有兼者焉。故有嫒远之略, 而失在于整栗,此其流逸之患矣。有割曳之姿,而失在于壮溟,此其轻 脱之患矣。夫言必诡以肆,气必傲以骋,文必奔腾而涌浏,义必澄泓而 取寂,此皆非其至也。然可语于学士大夫之作,不可论于闺襟之什焉。 乃今柳子之诗,抑何其凌清而瞷远,宏达而微恣与?夫柳子非有雄妙窅 丽之观,修灵浩荡之事,可以发其超旷冥搜之好者也。其所见不过草木 之华,眺望亦不出百里之内,若鱼鸟之冲照,驳霞之明瑟,严花肃月之 绣染,与夫凌波盘涡,轻岚昼日,蒹葭菰米,冻浦岩庵烟火之袅袅,此 则柳子居山之所得者耳。然余读其诸诗,远而恻荣枯之变,悼萧壮之 势,则有旻[曼]衍漓槭之思,细而饰情于潴者蜿者,林木之芜荡,山雪 之脩阻,则有寒澹高凉之趣,大都备沉雄之致,进乎华骋之作者焉。盖 余自髫年,即好作诗。其所见于天下之变亦多矣。要皆屑屑,未必有远 旨也。至若北地创其室,济南诸君子入其奥,温雅之义盛,而入神之制 始作,然未有放情暄妍,即房帷亦能之矣。迨至我地,人不逾数家,而 作者或取要眇,柳广遂一起青琐之中,不谋而与我辈之诗竟深有合者, 是岂非难哉?是岂非难哉?因足而欲以水竹之渺濛,庭阶之荟翳,遂可 以伏匿其声援,而震怵其意气,此实非矣。庶几石林淙舍之寂,桂栋药 房之艳,天姥玉女、海上诸神山之侈以巨,使柳子游而不出焉者可也。 夫灵矫绝世之人,非有以束之,固不可。苟天下有以束之,亦非处子最 高之致也。则意者挟沧溟之奇,而坚孤栖之气乎?夫道之不兼,斯遇之 不两得者也。故舍飚驰而就淡漠,亦取其善者而已。使繇是焉,寰中之 趣,其亦可眇然而不睹也夫。 陈子龙 题 拟古诗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 浩歌发渌水,媚风激青帷。宿昔承眄睞,志意共绮摩。岂期有离 别,送君春水湄。芳素长自守,远迈竟何之。桐花最哀怨,碧柰空参 差。思君漳台北,台流吹易长。灿烂云中锦,上著双鸳鸯。黄鹄飞已 去,鲤鱼何时将? 青青河畔草 飚飚华馆风,凫凫玄岭草。习习翔绛晨,淫淫睹窅眇。翼翼众奇 分,濖濖凌青照。羁望久难慰,星汉长飘飖。佳期安可寻,缀目成新 眺。 青青陵上柏 邑邑云中鹄,幽幽草间虫。劣当得道步,恒坠荒思中。人生苦不 乐,意气何难雄。走猎邺城下,射虎当秋风。芳园置樽酒,妙伎呈嘉 容。流苏夹绮毂,琱道列芙蓉。宝袂逞飞辩,上客齐卧龙。金吾一何 鄙,悲歌心不终。 今日良晏会 清晖何灵洁,嘉宾集兹辰。有心洞飞滞,玄华理所亲。妙唱不我 见,柔翰情难申。驰目玩冥奇,扬蛾肆态神。流眄当佳丽,心期桐柏 臻。偕我兰蕙姿,驱车玉虚滨。别此上五岳,朝列魏夫人。 西北有高楼 腾云冠高漳,绮鸟疏层台。此日俦旷素,秀竞绝盈苔。隐隐东南 轩,玉指弹何哀。鳞波障人意,叠起愁为开。坚持如断雾,游曳随飞 埃。缥渺何足感,良会无新裁。罗襦未弃色,檀水未成灰。劲翮即以 息,红颜何繇摧。 涉江采美蓉 单舟亦折艾,叠舸共采莲。枉抑莲渚上,折露诚迁延。风波何浩 荡,姿素何清涓。美人来偏迟,使我心沉绵。 皎皎明月光 深林自微细,朗月出潺湲。鸂鶒照人白,湿雾横空山。明童拨水 去,青女骑月还。皎皎被玉服,冶质秋云端。抒音自玄畅,岩桂何脩 寒。霓旌虽暂住,凤驷难久安。瑶琴盘石上,泠泠清商弹。从此离尘 纷,悠悠云中鸾。 冉冉孤生竹 逍遥感石腴,至神无常移。昔时缟带间,明月何陆离。迄今万馀 里,不敢忘初时。双鷤自翔侧,单鹄长凄靡。火浣织成素,青绫暮还 丝。念君惟一身,形影谁执持。瞹瞹九灵璈。浥浥沧景辞。上下会有 涯,岂能无相思。 庭中有佳树 弱丧为杂役,〈氵罔〉瀁求五芝。硕真因诞德,结藻太玄侧。我欲 赠夫子,馨香无可植。苟能一有心,何必芝可食。 迢迢牵牛星 众星负石濑,河鼓压嘉林。甃粉触荣衣,玄翎蔽天孙。千秋鬯幽 期,万世共灵心。怆然河桥下,乐度丰影森。瞻盻良不远,寤寐神优 淫。 回车驾言迈 瑟日浔已属,幽澜谷中变。苍藤交晴木,泬〈氵寥〉盈顾眄。蛚蜻 相斗飞,白芜满悲溅。朔风上断冥,浪云烛莽殿。美好会有时,金石何 足恋。我行大漠中,凛凛风吹面。 城东高且长 潋滟月清向,照此珊瑚钩。琼户飞逸姿,电窗缀欢稠。沉沉行云 态,窈窈扶桑洲。靃树筑瑶馆,耀雉涌玉楸。美人生南国,更自好金 篌。纡杂如隐雷,回伏似波流。鬒裳闻内艳,鞮发度清眸。娛心自当 逐,欢意良可求。大风蔽蘅杜,黃竹吹蜉蝣。保此松柏心,相与邯郸 谋。 驱车上东门 我登北邙上,下望如蚁位。陇水匝树杪,乌鹊成夜魅。笙竽列长 杨,丹旐空悦媚。朝见贵人入,暮见名上累。昔有苏仙人,千年一归 视。华表化犹猢,铜人亦垂泪。感此巢神山,长松读丹秘。此事不我 欺,药成非汝类。孺子何无谋,日夕甘寤寐。 去者日以疏 蜚狐窥我旁,潜蚊制我室。苟或非龙彪,良图亦须失。台馆易嵯 峨,珠玉会萧瑟。岂无激昂志,忧心乃愈疾。但当恣邀游,顾眄垂清 逸。 人生不满百 事大固不满,事小亦必抑。目履周暗彻,体弱尽遐特。此非顺饶 乐,天命有时息。钟鼓何勿陈,蟋蟀鸣恻恻。愿言展生平,芳淑皆自 得。 凛凛岁云暮 啼蛄暗龙脑,红脂隳兰衣。遐露沉鹢水,帘叶皆严飞。烛龙烂银 筝,碎风触铜扉。斯时见君子,芳素如桐辉。蟠螭为我寝,香衱为我 披。咽水断人意,绀黛微情帏。篻簩乱云发,〈車參〉驾泛清围。自来 有霜露,不惜人芳菲。情来梦还止,炫炫忘音徽。偶闻天上曲,已怨双 情违。 孟冬寒气至 雕甍方凄蹙,縟绣更沉戚。泣椒自愁粉,帖翠意难迪。旖旎非寒 冬,玄灵何迫觌。客从远方来。贻我书的历。君心泻瑶树,妾意感花 额。言言有深际,欢处殊不怿。长感故人心,故心犹可忆。 客从远方来 客来何所贻,贴我菖蒲石。菖蒲皆九节,石是珊瑚色。怀之生峄 梦,灼灼同心臆。金闺自流耀,馨香难雕刻。持此歌白纻,逶迤鸾照 日。 明月何皎皎 金膏弄明月,联风涓绿蘋。斯时欲渝乐,凄凄心久仍。戏鲔白怅 望,秋麕何积澄。物候信难至,一往无骄矜。岂乏旧芳日,对此神不 宁。 遣怀 其一 瑟体近亦纵,所在幽雯生。感事类濛远,览志托诚宏。冷然通思 愫,眇忽殊难更。物候变繁灼,遐浑仍就明。春月耿不发,流星没无 精。玉形太曲折,绿帏鉴空盈。常恐世冶速,灵妙如烟轻。何以见滞 质,令吾思不清。 其二 设想自坚确,百物曾不逾。冥激最感人,失玩徒须臾。上志豁素 期。下志结根株。朱顏定无方,交袂光亦殊。罗词情四际,织意安能 拘。皎皎东西岑,不言神先趋。紫兰荫飞盖,绛节焕华区,泛泛若愁 思。愿子自无虞。 晓仙谣 龙堂夜转回天扉,风巢声隐〈罒鹿〉簌低。锦轮日唱洞庭湿,虬幡 虎节灵符飞。列钱绛滴芙蓉冠,桂殿黄支井壁尾。银河北道开层城,紫 梢龙子如细尘。海风不辨樱桃红,神魄未归仙雾濛。鲸鱼光颜吹不起, 晓行万里陵阳宫。雷輧无数骜熳语,邪麟斗乘裂波去。一夜娇狞珮珠 白,帐中烟浪更无迹。 游龙潭精舍登楼作时大风和韵 琢情青阁影迷空,画舫珠帘半避风。缥缈香消动鱼钥,玲珑枝短结 甃红。同时蝶梦银河里,并浦鸾潮玉镜中。历乱愁思天外去,可怜容易 等春蓬。 白燕庵作 【乃我郡袁海叟之故趾,墓在其侧。】 茅堂虚动可容微,林景幽生知远翳。不似澄岩多种秫,空留五亩列 庭葵。词人已著河栖室,【先生居海上。】此地常馀墓草悲。总是袁家 高卧处,山阳何必更题诗。【以其无墓碑也。】 西洲曲 【仿古作】 清潮下西洲,粲云去江北。金井鸦雏啼,薇帐莺儿色。夜半刻花 水,遥见黄梅渡。渡时暗莫春,春梦播芳树。树下樱桃花,红玉氍毹 遮。花发郎不至,妾向阿甄家。甄家近河阳,金缕芙蓉裳。芙蓉死芳 色,叶老黃蜂碧。蜂飞紫荚残,琥珀沉娇烟。忆郎郎不至,烂熳思愁 弦。一弦复一愁,望郎上层楼。楼高人断绝,却怨双鸾钩。鸾钩白如 水,叠柳相参差。相思千万里,撩乱鬣松枝。鬣松共梧楸,历幕仍轻 秋。秋风须缥缈,吹妾上西洲。 伤歌 翔禽首飘翳,白云寄贞私。岁月荡繁圃,风物遑弃时。揽衣眷高 翮,义大难為持。沙棠亦已实,乌椑亦已侈,渌水在盛霄,碧月问晴 思,厉飚忽若截,洞志讵有私。人居天地间,失虑在娥眉。得之讵有 几,木叶还辞枝。诚恐不悟此,一日沦无期。俦匹不可任,良晤常游 移。我行非不远,我念非不宜。忧来或不及,沾裳不能止。春风易成 偶,春雨积成丝。誰能见幽隐,之子来何迟。一言违至道,谅为达士 〈口虽〉。 六忆诗 忆来时,香气上阶墀。金铺月翳映,玉户风凝迟。妙态下须见,掩 抑诚难思。 忆坐时,溶漾自然生。习适久华会。方意徘徊成。形影春风里,窈 窕共一情。 忆食时,朱顏并玉色。微细齐人情,欢爱似不力。别待幽霭姿,惆 怅易不食。 忆眠时,薄艳委娇弦。心心易怜念,实实怯缠绵。但惜馀香粉,何 处无妖妍。 忆起时,宛转月阶上。零妆斟意审,欢气自随向。神绪堆久藏,因 风托思想。 忆别时,不似惜崎岖。意度荡冶得,感念亦复殊。春草待帘栊,光 起暗蜘躇。 杨白花 杨花飞去泪沾臆,扬花飞来意还息。可怜杨柳花,忍思入南家。杨 花去时心不难,南家结子何时还?杨白花,不恨飞去入闺闼,但恨杨花 初拾時。不抱杨花凤窠里,却爱含情多结子。愿得有力知春风,杨花朝 去暮复离。 寒食雨夜十绝句 其一 玉帘通处暗无声,春草翻为明月情。记得停桡烟雨里,那入家住莫 愁城。 其二 红绡蛱雾事茫茫,不信今宵风吹长。留后春风自憔悴,伤心人起异 垂杨。 其三 青骢石路已难看,况是烟鬟风雾寒。爱唱新蝉帐中曲,繇来不向雨 中弹。 其四 相思鸾发梦潮收,別有雕栏深样愁。明月为他颜色尽,止凭烟雨到 长楸。 其五 房栊云黑暮来迟,小语花香冥冥时。想到窈娘能舞处,红须就手更 谁知。 其六 苇绡万朵夜玲珑,湘翠犹闻帐暖中。从此思君那得去,水精帘下看 梧桐。【有一叶之说。】 其七 杨柳湖西青漆楼,闻遐风起水须钩。无聊最是横塘路,明月清霜草 亦愁。 其八 青绫蛱蝶字如霜,半锁杨花更麝黄。燕子不知愁雾里,飞来羞傍紫 鸳鸯。 其九 年年风雨尽平生,梦里春晖作意行。惹起鸳河半江水,愁人自此不 胜情。 其十 合欢叶落正伤时,不夜思君君亦知。从此无心別思忆,碧间红处最 相思。 独坐 其一 春时成独坐,清瑟误芳年。碧渚烟鬟冷,青溪玉梦还。灵风长似 昔,乐水不如前。因何红草色,却有燕莺怜。 其二 昨暮愁思大,如今倍欲伤。神仙自高畅,花鸟任轻扬。玉柙多春 态,金钩尽晚凉。不知今夜月,真悔照空房。 咏蕙兰 一春长是艳阳成,碧雾晴霞蕙草轻。青蕊有香皆是影,黄须无暖独 多情。春风缥缈何时见,明月清新向此生。空惹深闺无限思,紫兰花里 自分明。 初夏感怀四首 其一 海桐花发最高枝,碧宇霏微芳树迟。汾水止应多寂莫,蓝田却记最 葳蕤。城荒弧角晴无事,天外搀枪落亦知。总有家园归未得,嵩阳剑器 莫平夷。 其二 凄亭云幄对江湖,城上青髦隐大乌。婉娈鱼龙问才艳,深凉烽火字 珊瑚。谁人明月吹芦管,无数清笳起鹧鸪。愧读神经并异注,愁來不觉 有悲歌。 其三 扶风歌起向人寒,四月洪涛触望看。夏服左弯从白马,铙歌清彻比 乌弹。千金元节藏何易,一纸参军答亦难。我欲荣阳探龙蛰,心雄翻是 有阑珊。 其四 荒荒慷慨自知名,百尺楼头倚暮筝。勾注谈兵谁最险,崤函说剑几 时平。长空鹤羽风烟直,碧水鲸文澹冶晴。只有大星高夜半,畴人傲我 此时情。 送别 其一 念子久无际,兼时离思侵。不自识愁量,何期得澹心。要语临岐 发,行波托体沉。从今互为意,结想自然深。 其二 大道固绵丽,郁为共一身。言时宜不尽,别绪岂成真。众草欣有 在,高木何须因。纷纷多远思,游侠几时论。 听钟鸣 【有序】 钟鸣叶落,古人所叹。余也行危坐戚,恨此真形骨久矣。况乎恻恻 者难忘,幽幽者易会。因仿世谦之意,为作二词焉。 听钟鸣,鸣何深,妖栏妍梦轻。不续流苏翠羽郁清曲,乌啼正照青 枫根。一枫两枫啼不足,鹍弦烦激犹未明。凄凄朏朏伤人心。惊妾思, 动妾情,妾思纵横陈。海唱弯弧君不得,相思树下多明星。用力独弹杨 柳恨,尽情啼敲芙蓉行。月已西,星已沉。霜未息,露未倾。妾心知已 乱,君思未全生。情有异,愁仍多。昔何密,今何疏。对此徒下泪,听 我鸣钟歌。 悲落叶 悲落叶,重叠复相失。相失有时尽,连翩去不息。鞞歌桂树徒盛 吋,辞条一去谁能知?谁能知,复谁惜?昔时荣盛凌春风。今日飒黄委 秋日,凌春风,委秋日,朝花夕蕊下相识。悲落叶,落叶难飞扬。短枝 亦已折,高枝不复将。愿得针与丝,一针一丝引意长。针与丝,亦可 量。不畏根本谢,所畏秋风寒。秋风催人颜,落叶催人肝。眷言彼姝 子,叶落诚难看。 五日雨中 苍茫倚啸有危楼,独我相思楼上头。下杜昔为走马地,阿童今作斗 鸡游。【时我郡龙舟久不作矣。】兰皋不夜应犹艳,明月为丸何所投。 家近芙蓉昌独处,怜予无事不多愁。 遥夜感怀 瀄水风已邃,隐嵁崇然倜。清禽翼中性,敛策见我〈幽頁〉。云物 既繁结,閟朗抗辨流。俯槛恣群势,仄音危族留。矹尔著大郁,窈窕明 星收。五弦岂澄虑,积思非吾谋。从此恻幽晏,恐轶诚鼯鼬。心赏徒知 给,遐音难自尤。灵衣振木末,纡露仍沉浮。西轩何虚没,不寐偏羁 忧。槻然巨蝙蝠,朴我松炬幽。大乌意谯丽,鹏鸟悲绸缪。况复有太 息,灼艳阻时候。大义良可钦,烈芳不可週。因兹百愁里,又自怀丹 丘。神木非苟得,雷軿非易求。眷此最姝妙,崿崿无棜稠。安得乏谐 媚,英分如龙虬。嗟余江海思,浩荡无烦修。清逸非崚嶒,玄翮乃冥 游。鸣湍虽乏绪,蠖体孰寡筹。触望念斯人,精奇动林薮。靳人若鸾 风,鸾凤安能俦。 长歌行 其一 变瀷谷中翮,霄房有馀依。念子秋岩际,炫炫西山嶶。绥鸟悲不 迴,毖草狎轻葳。盛时弄芳色,陷势无音徽。我思抱犊人,翻与幽虫 微。 其二 仙人太皎练,华髻何翩然。混遁东濛文,光策招神渊。登此玄陇 朔,读此秘宝篇。玄台拔嗜欲,握固丹陵坚.何必乘白麟,吹妙璚风 烟。灵飞在北烛,八琅弹我前。 其三 夙昔媚华盛,明月琅玕苍。麟枝发翠羽,双镜芙蓉光。自谓坚绸 缪,翔协如笙簧。至今扬玉质,更逐秋云长。薿薿杂花凤,皎皎照绮 鸯。朱弦勿复理,林鸟悲金塘。怅矣霜露逼,灵药无馨香。望望西南 星,独我感乐方。 剑术行 西山狐鸟何纵横,荒陂白日啼鼯鼪。偶逢意气苍茫客,须眉惨淡坚 层冰。手无风云但悍疾,挟我双骑西南行。未闻马上言龙骧,已见门前 悬弓戟。拂衣欲走青珊珊,澒洞不言言剑术。须臾树杪雷电生,玄猿赤 豹侵空冥。寒锋倒景不可识,阴崖落本风悲吟。吁嗟变化须异人,时危 剑器摧石骨。我徒壮气满大下,广陵白发心恻恻。视此草堂何为者,雄 才大略惟愁疾。况看举袖星辰移,海童江妾来迟迟。杰如雄虺射婴茀, 矫如胁鹄离云倪。萃如列精俯大壑,翁如匹练从文狸。奇鸧孤鹗眼前 是,阴云老鹤徒尔为。丈夫虎步兼学道,一朝或与神灵随。独我忼忾怀 此意,对之硉矹将安之。 怀人 青槐黼帐君来日,绿柳潮平我去时,水国竟遮清曲里,家园无计锦 帆吹。轻篌弱月今谁度,长笛横秋止自知。我爱羁怀如大阮,临风容易 得相思。 朱子庄雨中相过 朱郎才气甚纵横,少年射策凌仪羽。岂徒窈窕扶风姿,海内安危亦 相许。朝来顾我西郊前,咫尺蛟龙暗风兩。沉沉烟雾吹鸾辀,四野虛无 更相聚。君家意气何飞扬,顾盻不语流神光。时时怅望更叹息,叹吾出 处徒凄伤。天下英雄数公等,我辈杳冥非寻常。嵩阳剑气亦难取,中条 事业皆渺茫。即今见君岂可信,英思倜傥人莫当。斯时高眺难为雄,水 云〈氵寥〉落愁空濛。鸳塘蓉幕皆寂寞,神扉开阖翔轻鸿。苍苍幽梦坠 深碧,朱郎起拔珊瑚钩。风流已觉人所少,清新照耀谁能俦。高山大水 不可见,骚入杰士真我谋。嗟哉朱郎何为乎?吾欲乘此云中鹄,与尔笑 傲观五湖。 为郎画眉 【代人作】 龙脑翠袖不飘逼,恐郎兰香退蕸色。风仙红甲不弹遮,疑郎柳叶沾 桃花。画成绛仙十斛倩,十二玉楼死郎面。风流不画亦迷魂,绮帐莺含 消几咽。羡杀三生抛情种,知被谁家肉屏拥。妖才艳色俱花身,珠作庾 信璧江总。金脱赠郎不郎搜,绣被覆郎为郎愁。 杨柳 其一 不见长条见短枝,止缘幽恨减芳时。年来几度丝千尺,引得丝长易 别离。 其二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 相思。 杨花 轻风淡丽绣帘垂,婀娜帘开花亦随。春草先笼红芍药,雕栏多分白 棠梨。黄鹂梦化原无晓,杜宇声消不上枝。杨柳杨花皆可恨,相思无奈 雨丝丝。 西河柳花 艳阳枝下踏珠斜,别按新声杨柳花。总有明妆谁得伴,凭多红粉不 须夸。江都细雨应难湿,南国香风好是赊。不道相逢有离恨,春光何用 向人遮。 游鸳湖作 懭游非无意,植志昭所宣。严城厉旻木,明澹迈嘉川。感彼旷达 士,逶迤出重玄。扬舲结芳素,恣奇皆自然。我来何为者,虚衍匪留 连。道匪自玄畅,乐思观群贤。下则敌峥嵘,近乃争涂阡。鲜飚自难 理,水禽讙五弦。潋滟聚云物,峦峎澞高延。于兹倾情愫,黝渺昭华 年。溶溶丽晴景,无乃栖思坚。遐哉沧洲人,高朗抗琼编。崚嶒是我 意,滞淹从此专。世态有沉抑,声听多层迁,林樾自可度。英达谁能 联。丹蚰及青蕤,骀飒鲜奇妍。日暮儆窿仄,太息游子篇。灵星伏苍 嶕,靃靡盈吾前。 春江花月夜 小砑红笺茜金屑,玉管免毫团紫血。阁上花神艳连缬,那似璧月句 妖绝。结绮双双描风凰,望仙两两画鸳鸯。无愁天子限长江,花底死活 酒底王。胭脂臂捉丽华窘,更衣殿秘绛灯引。龙绡贴肉汗风忍,七华口 令着人紧。玳筵顶飞香雾腻,银烛媚客灭几次。强饮犀桃江令醉,承思 夜夜临春睡。麟带切红红欲堕[坠]。鸾钗盘雪尾梢翠。梦中麝白桃花 回,半面天烟乳玉飞。碧心跳脱红丝匼,惊破金猊香着月。殿头卤簿绣 发女,签重慵多吹不起。 六忆诗 忆来时,金剪阁妆台。渐听玉摇近,遥知绣幕开。步难花砌稳,香 隔翠屏猜。 忆立时,连缬亚螺眉。谜字呼人刻,轻身照水痴。明啼与暗笑,侬 意总能知。 忆坐时,花月可怜宵。舞软回风艳.歌迟子夜妖。奠言娇已尽,日 日看新娇。 忆眠时,锦帐下头边。风钏佯憨夺,桃衫倚醉牵。为怜宛转意,红 烛不移前。 忆起时,草草只湘裙。就镜风吹忍,攀薇架动闻。帐中时纳手。抛 航向侬云。 忆去时,遥遥盼夜头。自怜年色好,未肯等闲愁。幸不傍人妒,鸳 鸯莫便羞。 赠友人 霏微杂雾吹在野,朗月清灵飞不下。流觞曲沼层波青。金塘白苎苍 凉夜。矜严之气通英词,神锋高涌涛声时。与君突兀论情愫,四座靓默 皆凝思。君言磊落无寻常,顾盼纵横人不知,当年颇足英雄才,至今猛 气犹如斯。我闻起舞更叹息,江湖之色皆奔驰。即今天下多纷纷,天子 非常待颜驷。丈夫会遇讵易能,长戈大戟非难为。一朝拔起若龙骧,身 帅幽并扶风儿。大羽插腰箭在手,功高跃马称精奇。偶然蠖落在榛莽, 亦当结客长杨湄。甘泉五柞马虽下,蓝田柳市人多推。千秋以是垂令 名,四海因之争心期。嗟哉凤凰今满野,有时不识如山〈斯鳥〉。君家 北海饶异略,屠肆知为非常姿。一旦匿之心胆绝,三年天下无猜疑。君 今负义亦如此,得非石室山人无。揽君萧壮徒扼腕,城头击鼓鸟夜呼。 伟人豪士不易得,伟人豪士不易得,得之何患非吾徒。 观芙蓉池 洪蘌既恣意,丹鏁乃联格。怅前事屡违,指后望恐饰。因之振冥 冥,斯奇遂不匿。矧余无任志,观此嘉所识。动非烦自然,感迹亦不 啬。回风病其薄,澹影究所实。鱼溅岂必设,久之果能得。缅此适凉 会,渐近何可息。叶蔓顾已深,红涌尚思亟。虽非志所予,良为瞻景 即。显象非一途,秋风恒足及。澹谈非世宁,迢迢终不抑。从此儆虚 遐,觌取众逸色。 懊侬词 烛龙烂熳琥珀浓,香衱水凤窈窕同。花幡荡摇亦时爱,虬膏金烬罗 袂红。谁知有恨在河阳,梦殢遥寻蝶浪长。初闻杨柳咽存风,紫燕黄鹂 乍相向。吴歈铞瑟是愁时,绮窗深守更惆怅。朝传相见在填河,夕说黄 姑宿天上。研思密迹非无情,桃花江璧何为心。玉钗罗袖月已晏,侍君 芳寝那不乱。琼珰翠羽还相怜,愁袅不来魂欲断。无端忽是恨金闺,乌 臼风吹意巳怨。一晨两晨犹未忘,五宵六旦势将变。拥炉细语君不闻, 游丝杂雾谁能念?朱帘芳映空玲珑,君面繇来妾不见。可怜无数见时 心,一旦婵娟误弃捐。妾还南浦君还东,此夜相思君负侬。荡子春心非 一端,秦川漳水何时逢?知君已作长干人,长干一去多秋风。江头游女 弄明月,兰泽银膏有时歇。何如长作一心人,白头至死不相绝。揽君江 上旧时书,湿湿红纶飘鲤鱼。岂无金管愁清心,亦知永夜娇无数。倚阑 此去是谁家?青漆楼西苏小路。钱塘花月最可怜,满目荒凉锁深雾。只 有回心与懊侬,黄昏日暮闻空啼。回身不见桃花丝,独向胭脂泪如雨。 送曹鉴躬奉使之楚藩 其一 纷纷玄意领群姿,寂寞遥闻向楚时。文学方须重邺下,乘传今更属 龙池。澄江历乱吴云没,洛浦皋烟帝子悲。不是君才多壮敏,三湘形势 有谁知? 其二 扬舲历历大江阴,极目湘南才子临。楚水月明人澹黯,吴川枫动玉 萧森。因看淮幕风云壮,未觉襄郧烽火深。顾吾相逢增意气,如今无事 只遥吟。 采莲曲 莲塘格格蜻尾绿,香威阴烬龙幡曲。兰皋欹雀金鳞浓,水底鸳鸯三 十六。捉花雾盖凤翼牵,蜂须懊恼猩唇连。叶多蕊破麝炷消,日光琢刺 开青鸾。麒麟腰带鸭头丝,银蝉佶杂蛾衣吹。郎心清彻比江水,丁香澹 澹眉间黄。粉痕月避清濛濛。大露寒森迸珠网。藕花欲落丝暗从,锦鸡 张翅芙容同。脉脉红铅拗莲子,波石溅秋罗衣。胭脂霏兩俨相加,云 中更下双飞雉。 月夜登楼作 香乾欹雀下帘迟,腥血屏风斗一枝。应有声多吹落木,况看星炯耗 清池。秋原鹤气今方纵,【时各言鹤事数条。】明月兰姿不误时。为是 穿针最佳近,鸡台人惹又相思。 赠宋尚木 永栖无缓阻,悷思时为防。漂漂中自合,遇物资所详。幽姿终见 迥,清晖亦与亢。平蹙固异安,聊虑矜未央。纷然赴柔节,属要更屡 忘。揽君意气盛,使我心志长。正说示区理,植思去所妨。静默有深 态,神锋匪萧浪。峥嵘散条纪,慷慨恣霸王。与论天下事,历历为我 伤。斯入信龙蠖,良会多彷徨。策奇及涤体,俯仰何洋洋。读书兼射 猎,不屑夷门傍。惜此然诺心,十年不得扬。逢君青冥器,往往无尽 藏。知己真难酬,中夜恒怏怏。念此苕华发,严志同秋霜。 初秋八首 其一 云联远秀正秋明,野落晴晖直视轻。水气相从烟未集,枫林虚极色 难盈。平郊秔稻朝新沐,大泽凫鹥夜自鸣。莫谓茂陵愁足理,龙堂新月 涤江城。 其二 银河泛泛动云凉,荒荻苍茫道阻长。已有星芒横上郡,犹无清角儆 渔阳。遥分静色愁难制,向晚凋菰气独伤。自是清晖堪倚恨,故园鸊鹈 旧能妨。 其三 苍然万木白蘋烟,摇落鱼龙有岁年。人似许玄登望怯,客如平子学 愁偏。空怀神女虚无宅,近有秋风缥缈篇。【时作《秋思赋》。】日暮 飘零更何所,翩翩雁翅独超前。 其四 轻成游鹤下吟风,夜半青霜拂作容。偃蹇恣为云物态,嶙峋先降隐 沦丛。五原落日交相掩,三辅新秋度不同。矫首只愁多战伐,应知浩荡 亦时逢。 其五 胧胧瞑色杂平河,秋物深迷下草须。不辨暗云驱木落,惟看鲛室浴 凫孤。南通水府樯乌盛,北照高原树影枯。同向秋风摇白羽,愁闻战马 待单于。 其六 幽漫飞鸟视平原,露过浮沉漠漠屯。此日风烟给泗左,无劳弓矢荡 乌孙。波翻鱼雁寻新气,水冷葡萄似故园。惆怅乱云还极上,不堪晻暧 肆金樽。 其七 长风疏集未曾韬,矫雉翻然谋上皋。葭荻横秋投废浦,风烟当夜接 虚涛。云妍翳景萦时急,红逖烟滋杂与高。回首鸾龙今不守,崔巍真欲 失戎刀。 其八 鱼波唼唼水新週,高柳风通雾亦勾。晓雨掠成凉鹤去,晚烟栖密荻 花收。苍苍前箙鹰轻甚,湿湿河房星渐赒。我道未舒采药可,清霜飞尽 碛天揫。 秋夜杂诗四首 其一 密密水新视,漻漻虫与恒。星河淡未直,雀鸟气全矜。杂草形人 甚,【杂草甚丽也。】稠梧久已乘。犹馀泯漠意,清夕距幽藤。 其二 湫壁如人意,澄崖相近看。【横山在原后。】数纹过清濑,多折造 微湍。云实锼深树,清霜落夜兰。此情更大渺,百药竟其端。 其三 月流西竹涧,惑杂放虚云。桂影空沉瓦,松姿不虐群。鱼飞稻冥 冥,鸱去荻纷纷。惟当感时候,相与恣灵文。 其四 望之规所务,椒樾杂时非。芳众逾知互,星行多可违。皂雕虽日 曼,河驷不无依。【后即七夕。】悽怀良自尔,谁不近微几。 七夕 芙蓉夜涌鳜鱼飔,此夕苕篁来梦知。为有清虚鸳阁晚,无劳幽诡蝶 花滋。仙人欲下防深漠,苍影翩然入窦湄。已是明雯星露会,乌啼灯外 见來迟。 晓发舟至武塘 其一 木影固从混,水云脱众泠。鱼波已相截,凫景信能冥。漠慎风聊 出,滋深雾渐形。还思论异者,【时别卧子。】何处有湘灵? 其二 闲态眷新鲔,靡靡事废洲。九秋悲射猎,万里怅离忧。大泽岂终 尔,荒交真少谋。愧余徒迈发,丹鸟沦翔浮。 月夜舟中听友人弦索 云涂秋物互飘萦,整月华桐娈欲并。石镜辩烟悽愈显,红窗新炥郁 还成。通人戏羽嫣然落,袅草澄波相背明。已近鹍弦第三拨,星河多是 未峥嵘。【弦声甚微。】 秋深入山 将翻苍鸟迥然离,昃木丹峰见坠迟。清远欲如光禄隐,深闲大抵仲 弓知。【陈寔字仲弓。时惟卧子知余归山。】遥闻潺濑当虚〈日晃〉, 独有庭筠翳暮姿。松阁华岗皆所务,纷纷柯石已前期。 八月十五夜 涤风初去见迂芳,招有深冥隐桂芒。翠鸟趾离终不发,绮花人向越 然凉。连鱼窈窈浮虚涧,烟柳沉沉拂淡篁。已近清萍动霏漪,秋藤何傲 亦能苍。 答汪然明 微雾独领更幽姿,袖里琅玕今尚持。天下清晖言仲举,平原高会有 当时。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皋秋荻 已荒靡。 九日作 离离鹤渚常悲此,因迥含霞夕树平。不有霸陵横意气,何人戏马阅 高清。崚风落叶翻翔婉,菊影东篱欲娈萦。寂寞文园事屡至,海云秋日 正相明。 秋尽晚眺 其一 西峦已降青濛色,耿木澄枝亦见违。远觌众虚林磬淡,近联流冥赤 枫肥。相听立鹤如深意。侧儆寒花薄暮矶。为有秋容在画角,荒台多是 草〈氵裔〉菲。 其二 流澌纷影入鱼粱,药径秋岩气已伤。天下嶙峋归草阁。郊原深永怯 牙檣。烟苞衰柳馀晴媚,日蔼江篱落照黄。更自红霜夜明灭,文涟丹溜 总相妨。 咏晚菊 感尔多霜气,辞秋遂晓名。梅冰悬叶易,篱雪洒枝轻。九畹供玄 客,长年见石英。谁人问摇落,自起近丹经。 小令 怀人 【梦江南二十首】 人去也,人去凤城西。细雨湿将红袖意,新芜深与翠眉低,蝴蝶最 迷离。 人去也,人去鹭鹚洲。菡萏结为翡翠恨,柳丝飞上钿筝愁,罗幕早 惊秋。 人去也,人去画楼中。不是尾涎人散漫,何须红粉玉玲珑,端有夜 来风。 人去也,人去小池台。道是情多还不是,苦为恨少却教猜,一望损 莓苔。 人去也,人去绿窗纱。赢得病愁输燕子,禁怜模样隔天涯,好处暗 相遮。 人去也,人去玉笙寒。风尹啄残红豆小,雉媒骄拥亵香看,杏子是 春衫。 人去也,人去碧梧阴。未信赚人肠断曲,却疑误我字同心,幽怨不 须寻。 人去也,人去小棠梨。强起落花还瑟瑟,别时红泪有些些,门外柳 相依。 人去也,人去梦偏多。忆昔见时多不语,而今愉悔更生疏,梦里自 欢娱。 人去也,人去夜偏长。宝带乍温青骢意,罗衣轻试玉光凉,薇帐一 条香。 人何在?人在蓼花汀。炉鸭自沉香雾暖,春山争绕画屏深,金雀敛 啼痕。 人何在?人在小中亭。想得起来匀面后,知他和笑是无情,遮莫向 谁生。 人何在?人在月明中。半夜夺他金扼臂,殢人还复看关蓉,心事好 朦胧。 人何在?人在木兰舟。总见客时常独语,更无知处在梳头,碧丽怨 风流。 人何在?人在绮筵时。香臂欲拍何处堕,片言吹去若为思,况是口 微脂。 人何在?人在石秋棠。好是捉人狂耍事,几回贪却不须长,多少又 斜阳。 人何在?人在雨烟湖。篙水月明春腻滑,舵楼风满睡香多,杨柳落 微波。 人何在?人在玉阶行。不是情痴还欲住,未曾怜处却多心,应是怕 情深。 人何在?人在画眉帘。鹦鹉梦回青獭尾,篆烟轻压绿螺尖,红玉白 纤纤。 人何在?人在枕函边。只有被头无限泪,一时偷拭又须牵,好否要 他怜。 咏风筝 【声声令】 杨花还梦,春光谁主?晴空觅个颠狂处。尤云殢雨,有时候,贴天 飞,只恐怕,捉他不住。 丝长风细。画楼前,艳阳里。天涯亦有影双 双,总是缠绵难得去。浑牵系,时时愁对迷离树。 听雨 【更漏子】 其一 风绣幕,雨帘栊,好个凄凉时候。被儿里,梦儿中,一样湿残 红。 香焰短,黄昏促,催得愁魂千簇。只怕是,那人儿,浸在伤心 绿。 其二 【前调】 花梦滑,杏丝飞。又在冷和风处。合欢被,水晶帏。总是相思 块。 影落尽,人归去。简点昨宵红泪。都寄与,有些儿,却是今宵 雨。 忆梦 【江城子】 梦中本是伤心路。芙蓉泪,樱桃语。满帘花片,都受人心误。遮莫 今宵风雨话。要他来,来得麼? 安排无限销魂事。砑红笺,青绫被。 留他无计,去便随他去。算来还有许多时,人近也,愁回处。 添病 【诉衷情近】 几番春信,遮得香魂无影。衔来好梦难凭,碎处轻红成阵。任教日 暮还添,相思近了,莫被花吹醒。 雨丝零。又早明帘人静。轻轻分 付,多个未曾经。画楼心,东风去也,无奈受他,一宵恩幸。愁甚病儿 真。 夜景 【两同心 代人作】 不脱鞋儿,刚刚扶起。浑笑语,灯儿斯守。心窝内。着实有些些怜 爱。缘何昏黑,怕伊瞧地。 两下糊涂情味。今宵醉里。又填河,风景 堪思。况销魂,一双飞去。俏人儿,直恁多情,怎生忘你。 寄书 【踏莎行】 花痕月片,愁头恨尾。临书已是无多泪。写成忽被巧风吹,巧风吹 碎人儿意。 半帘灯焰,还如梦水。销魂照个人来矣。开时须索十分 思,缘他小梦难寻眎。 五更 【浣溪沙】 金猊春守帘儿暗,一点旧魂飞不起,几分影梦难飘断。 小红楼,朦胧更怕青青岸,薇风涨满花阶院。 醒时恼见 忆旧 【河传】 花前雨后,暗香小病,真个思清切。梦时节,见他从不轻回。风动 也,难寻觅。 简点枕痕刚半折。泪滴红绵,又早春文灭。手儿臂儿, 都是那有情人,故把人心摇拽。 重游 【少年游】 丝丝碧树何曾卷,又是梨花晚。海燕翻翻,那时娇面。做了断肠 缘。 寄我红笺人不见。看他罗幕秋千。血衣着地,未息飘飏,也似人 心软。 落花 【南乡子】 拂断垂垂雨。伤心荡尽春风语。况是樱桃薇院也。堪悲。又有个人 儿似你。 莫道无归处。点点香魂清梦里。做杀多情留不得,飞去。愿 他少识相思路。 柳如是赋 秋思赋 时既容与,势则漂〈氵暠〉。将有体之相宣,固〈石聊〉声之洁 变。案衍还会,溓〈忄畫〉称遽;任物未详,化始孰去。曾违累而远 群,遂约虚而驿意。运密漠之遗旨,专潺猗以植遇;猎水裔之嫽妙,爗 娑草之善捷。鸟应淡而远紏,条敷窏而辅胁。何爓易之不倨,写纷狡之 必列。若爽旦之迢璀,方漻屏而又复。结情纚,被腾竖;荡繁石,涌绛 浏。外形奔濩,逸机疏烱。与乎漫漫,青荧激流;缤纷可裁,暗蔼眇 眇。鸿焯远来,刚英上回;纍然相击。漠不可受。遽役容于混成,将华 威而先疾。厥高行游,招摇中息。栖峛崺,迁郁悒;仰踸踔,禀骏遝。 竞怳懭而齐形。显修仪之各合。不翔峙于狎中,藉纵冽之甫吟。谅横坠 之悉取,尚丰侔之可禁。虽〈山建〉嶫其易从,恣迥奥而载任。怅鴖鼯 之相角,竞栌礧之负遮。意妍要于所届,感众隐而宅华。室幽轇而触 暮,月错迕而少蹷。风蔑蔑以夷新,波沦沦而练叶。神回依于美羁,匪 霁蔼之交灭。招易叛于若兹,术群聚而非密。肃华坂,欻桂棹,滥云 湄,岌玉磶;接俶〈氵隱〉,整危凝。广奇隙,萃弱丽。质自然之博 大,抗精观之废留。猗吾道之郅郅,多杂好之衍衍。经弘规而中泰,陬 一释而未旋。涂大事惕,不蹈倖源,殊制绝形,沛沛黯黯。即汍沅之在 中,轩集之在外。动厉溃之谁营,总纂粲之无睹。银河内涵而径末,星 绳缘烁而难趋。揆肆望之掩蔼,益濈没之徘徊;讵升景之不能,悲渟滀 之可测;案梧子之沈浮,想楸姿之无则。骈风吹以导靡,瑟玉柱而愆 式。平青气之絪缊,顺红兰之序色。揆思所任,冥割乃深;涤荡往播, 固以成文。纡明象之吾属,引怡虑之最盈。乃返沉冥,格和宁。思太上 之立德,俨缥际而少闻;为盛遥之逸举,亦渥彩而寡乘。倘朗嫿之不 至,又奚取乎诡词?解悫素之可怀,亦时与于未异。奏钟律而一悟,何 炫耀之不长?摩揭孽而勿更,流滈瀚其孰忘?揽万象之崄介,究渊琐之 共方。望盛时以森桀,距阆阆而邀翔。若华滋之隐隐,抚玄瓚之泱殃。 乃摄太乙,降玄冥。丹山峨峨如濎濙,六气扶摇其毓赴。寒门糅糅而骇 神,飞龙杳杳其若津。气相察兮宏窐不逮,灵往郁兮嘉思顷倾涉,发鲸 鱼兮蝹蝹触奔,夸沕圠兮插阍硎。訬百官兮韬豢响,廓垠淢兮彪族详。 耾震晦兮水不溃,申遌遌兮后助信。雰庭决兮开騀穰,日纪乱兮道消 长。傧浮硕兮天声洪,涉无有兮亦已去。盻漘风兮中所予,云敻敻兮阴 藩藩。吾将浸淫兮不知止,嗟秋之阗来兮迁堙易。 别赋 草弱朱靡,水夕沉鳞。又碧月兮河粱,秋风兮在林。指金闺于素 璧,〈門外向內〉翠幔于琴心。于此言别,怀愁不禁。云泫泫兮似浮, 泉杳杳而始下。抚檐幄之霏凉,拂银筝其孰写。重以伭花之早寒,玉台 之绛粉。既解佩而邅延,更留香之氤氲。揽红药之夜明,怅青兰而晨 恨。会当远去,瞻望孤云。于是明河欲坠,玉勒半盼。化桃霞兮王孙 马,冲柳雪兮游子衣。离远皋之木叶。牵睛[晴]雾之游丝。度疏林而去 我,隔江水之微波。本平夷而起巘,更通达而成河。妍迹已往,遺恩在 涂。掩电母而不御.杂水业而常孤。思美人兮江溆,触鸾发兮愁余。并 瑶瑟之潺湲。共风吹而无娱。念众族之晈晈,独与予兮纷驰。谁径逝而 不顾,怀缥缈而奚知。誠自悲忧,不可言喻。至若玄圃词人,洛滨才 子。收车轮于博望,荡云物于龙池。嘉核甫陈,骊歌遽奏。折银蕊于陇 上,骄箫馆于池头。之官京洛,迁斥罗浮。观大旗之莫射。登金谷而不 游。叹木瓜之溃粉,聆悽响于清辀。或朔零陵之事,或念南皮之俦。咸 辞成而琅琅,视工思而最愁。又若河朔少年,南阳乳虎。感乌马兮庭 阶,击苍鹰兮殿上。风戋戋兮渐哀。筑摵摵而欲变。上客敛魂,白衣数 起。左骖殪兮更不还,黄尘合兮心所为。忽日昼之晻暧,睹寒景之侵 衣。愁莫愁兮众不知,悲何为兮悲壮士。乃有十年陷敌,一剑怀仇。将 置身于广柳,或髡钳而伏匿。共衰草兮班荆,咽石濑兮设食。逝泛滥于 重渊,旷霅煜于窋室。酒未及潺,餐末及下。歌河上而沾裳,仰驷沫而 太息。若吴门之篪,意本临岐。大梁之客,魂方逝北。当起舞而徘徊, 更痛深其危戚。至若掩纨扇于炎州,却真珠于玉漏。恩甚兮忽绝,守礼 兮多尤。观蒻羽之拂璧,慨龙帷之郁留,念胶固而独明,惟销铄之莫 任。垂楚组而扰倚,絙凤绶而遣神。盼雉尾于俄顷,迥金螭之别深。日 暮广陵,凭栏水调。似殿台之清虚,识宜春之朗曼。乃登舟而呜咽,愁 别去其漫漫。又若红粉羽林,辟邪独赐。同武帐之新宠,后灞岸之放 归。紫箫兮事远,金缕兮泪滋。更若长积雪兮闭青冢,嫁绝域兮永乌 孙。俨云蝉于万里,即烟霓之夕昏。雁山晓兮断辽水。红蕉涩兮辞婵 嫒。至若灵娥九日兮将梳,苕蓉七夕兮微渡。月暎〈口晳〉而创虹缕, 露流澌兮开房河。披天衣之霄叙,忽云旗之怅图。亦有托纤阿于淄右, 期玉镜于邯郸。甫珊瑚之照耀,亲犀珞之缠绵。悼亭上之春风,叹上巳 于玉面。本独孤之意邈,绕窦女之情娟。至有虾蟆陵下之歌,燕子楼前 之雨。白杨蕭萧兮莺塚灰,莓苔瑟瑟兮西陵上。怆虬膏之水诀,淡华烛 而终古。顾骖驔之奠攀,止玉合之荐处。岂若西园无忌,南国莫愁,始 承欢面不替,卒旷然而不违。君歌折柳于郑风,妾咏蘼芜于天外。异樱 桃之夜语,非洛水之朝来。自罘罳之雀暗,怜兰麝之鸭衰。据青皋之如 昨,看盘马之可哀。招摇蹀躞,花落徘徊。结绶兮在平乐,言别兮登高 台。君有旨酒,妾有哀音,为弹一再,徒伤人心。悲夫同在百年之内, 共为幽怨之人。事有参商,势有难易。虽知己而必别,纵暂别其必深。 冀白首而同归,愿心志之固贞。庶乎延平之剑,有时而合。平原之簪, 永永其不失矣。 男洛神赋 【有序】 友人感神沧溟,役思妍丽,称以辨服群智,约术芳鉴,非止过于所 为,盖虑求其至者也。偶来寒溆,苍茫微堕,出水窈然,殆将惑其流 逸,会其妙散。因思古人征端于虚无空洞者,未必有若斯之真也。引属 其事。渝失者或非矣。况重其请,遂为之赋。 格日景之轶绎,荡回风之濙远。縡漴然而变匿,意纷讹而鳞衡。望 〈女便〉娟以熠耀,粲黝绮于疏陈。横上下而仄隐,寔澹流之感纯。识 清显之所处,俾上客其逶轮。水潗潗而高衍,舟冥冥以伏深。虽藻纨之 可思,竟隆杰而飞文。骋孝绰之早辩,服阳夏之妍声。于是徴合神契, 典泽婉引。揽愉乐之韬映,擷凝〈巾冥〉而难捐。四寂漻以不返,惟玄 旨之系搴。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临汜藏之萌濭,多漎〈氵 裔〉于肆掩。况乎浩觞之猗摩,初无伤于吾道。羊吾之吟咏,更奚病其 曼连。善憀慄之近心,吹寒帷之过降。乃瞻星汉,溯河梁。云馺嵃而不 敷,波窲杂以并烺。凄思内旷,摵理妙观。消矆崒于戾疾,承辉嫮之微 芳。伊苍傃之莫记,惟隽朗之忽忘。惊淑美之轻堕,怅肃川之混茫。因 四顾之速援,始嫚嫚之近旁。何熿耀之绝殊,更妙鄢之去俗。匪褕〈衤 曵〉之嬛柔,具灵矫之烂眇。水气酷而上芳,严威沆以窈窕。尚结风之 栖冶,刻丹楹之纤笑。纵鸿削而难加,纷琬琰其无睹。凫雁感而上腾。 潾灦回而争就。方的砾而齐弛,遵襳瞹以私纵。尔乃色愉神授,和体饰 芬。启奋迅之逸姿,信婉嘉之特立。群妩媚而悉举,无幽丽而勿臻。懭 乎缈兮,斯因不得而夷者也。至其浑摅自然之涂,恋怀俯仰之内,景容 与以不息,质寄焕以相依。庶纷郁之可登,建艳蔤之非易。愧翠羽之炫 宣,乏琅玕而迭委。即瀖妙之相进,亦速流之诡词。欲乘时以极泓,聿 鼓琴而意垂。播江皋之灵润。何瑰异之可欺。协玄响于湘娥,匹匏瓜于 织女。斯盘桓以丧忧,雕疏而取志。微扬蛾之为諐,案长眉之〔瞴 色〕。非彷佛者之所尽,岂漠通者〔之〕可测。自鲜〔缭〕绕之才,足 以穷此爓溔之态〔矣〕。 湖上草 雨中游断桥 野桥丹阁总通烟。春气虚无花影前。北浦问谁芳草后,西冷应有恨 情边。看桃子夜论鹦鹉,折柳孤亭忆杜鹃。神女生涯倘是梦,何妨风雨 照婵娟。 上巳 触望皆幽素,离离欲细吹。桃花温渌水,游女弄江篱。珠阁鸣筝 晚,兰香入树迟。应怜芳草梦,犹待卷帘知。 西陵十首 其一 西冷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 濛濛。金吹油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 画楼中。 其二 灯昏月底更伤神,马埒随风夜拂尘。杨柳已成初雁恨,桃花犹作未 莺春。青骢点点馀新迹,红泪年年属旧人。芳草还能邀风吹,相思何异 洛桥津。 其三 九嶷弱水共沉埋,何必西冷忆旧怀。玉碗如烟能宛转,金灯不夜若 天涯。山樱一树迷仙井,桃叶干条渺风钗。万古情长松柏下,只愁风雨 似秦淮。 其四 游丝一半蝶惊回,故似飘花入树来。上巳何须射马苑,清明仍作斗 鸡台。凄迷蕙帐坟前杏,旷渺玄亭种后梅。只有新通花上月,梨魂寂寂 五更开。 其五 微波一曲月苍茫,声起西冷叶叶凉。杜宇每随金管发,春风不及玉 杯长。邀入画舫田鹦鹉,游女新绫织凤凰。况是绮花轻蝶里,止应十步 有兰香。 其六 西陵云物自萧森,垄雊高岩涧水深。桂白小山惟叶落,梨红大谷识 春阴。山阳最感邻入笛,东野时闻处女琴。尚有田园赋归客,栖迟无限 洛川吟。 其七 脩脩林景在高柯,此夕西园行珮过。隔水何人匪别鹤,空山无树亦 微波。黄梅自合钱塘雨,修竹谁传庾墓歌。落日怀人正江上,最令平子 夜愁多。 其八 丛兰飞蝶似秋霞,翡翠巢空织素家。叶县偶逢双凫舄,南阳时有钿 香车。河源杨柳今成雪,西域葡萄开早花。不信蛾眉蔽珠阁,相思应是 玉钩斜。 其九 春风无限更花朝,宝瑟何繇声暗销。卢女弹空横却月,湘江吹罢欲 回潮。惟闻缓缓推苏小,已有盈盈学董娇。寂寞西冷烟雨后,才馀桃李 隔溪桥。 其十 荒凉夙昔鹤曹游,松柏吟风在上头。【时游孤山。】苑吏已无勾漏 鼎,【稚川为勾漏长。】烟霞犹少岳衡舟。【褚元璩隐于钱塘时,放舟 衡岳。】遥怜浦口芙蓉树,彷佛山中孔雀楼。从此邈然冀一遇,遗宫废 井不胜愁。 寒食 沧沧人闺景,薇藿自生芳。石露澄松白,春风杂树黄。莺啼犹着 雨,云乱欲侵裳。今日故园节,葱茏安可忘。 清明行 春风晓帐樱桃起,绣阁花驄绮晴旨。桃枝柳枝偏照人,碧水延娟玉 为桂。朱兰人手不禁红,芳草纷匀自然紫。西冷窈窕双回鸾,蕙带如闻 明月气。可怜玉鬓茱萸心,盈盈艳作芙蓉生。明霞自落凤巢里,白蝶初 含团扇情。丹珠泣夜柳条曲,梦入莺闺漾空渌。斯时红粉飘高枝,豆蔻 香深花不续。青楼日暮心茫茫,柔丝折入黄金床。盘螭玉燕无可寄,空 有鸳鸯弃路旁。 月夜登湖心亭 碧草河西水上亭,和烟和月复空冥。芙蓉曲断金波冷,杨柳姿深天 外青。涌夜何入吟落木,春江一望却侵星。遥怜处处烽烟事,长啸无心 阁自凭。 冷泉亭作 林高曾似故园情,苍壁如闻庐岳声。秋浦依微暗寒水,春花映掩湿 啼莺。丹霞会向岩头识,碧涧还因树顶明。何事嵩阳未归去,庄知薜荔 可选名。 西湖八绝句 其一 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思逢。大抵西冷寒食路,桃花得气美 人中。 其二 年年红泪染青溪,春水东风折柳齐。明月乍移新叶冷,啼痕只在子 规西。 其三 湘弦瑟瑟琐青梅,些是香销风雨嵬。无数红兰向身泻,谁知多折不 能回。 其四 南屏烟月晓沉沉,细雨娇莺泪似深。犹有温香双蛱蝶。飞来红粉字 同心。 其五 亚枝初发可怜花,剪剪青鸾湿路斜。移得伤心上杨柳,西冷杜宇不 曾遮。 其六 青芜烟掠夜凉时,落尽樱桃暗碧池。恨杀杨花已如泪,春风春梦又 相吹。 其七 晴湖新水玉生烟,芳草霏霏饳雁钿。苦忆青陵旧时鸟,桃花啼里不 曾还。 其八 愁看属玉弄花矶,紫燕翻翻湿翠衣。寂寞春风香不起,残红应化雨 丝飞。 岳武穆祠 钱塘曾作帝王州,武穆遗坟在此丘。游月旌旗伤豹尾,重湖风雨隔 髦头。当年宫馆连胡骑,此夜苍茫接戍楼。海内如今传战斗,田横墓下 益堪愁。 赠汪然明 禹台紫气郁相望,长者高名动四方。白首云霄羊陟誉,黄金湖海尉 佗装。春风北地樽应满,夜月西京赋自长。论到信陵还太息,中原龙卧 有谁当。 过孤山友人快雪堂 高秋居上隐柴桑,有客登临过草堂。黄蝶晴添花淡渺,青鸠啼断月 微茫。松岩巢鹘翻幽果,童子移琴叩竹房。我欲题诗向仲蔚,孤云寂寂 辋川庄。 游净慈 每忆华林集,聊同月浦游。童岩吐春霤,杜若起芳洲。小凤栖桐 树,朝霞引桂舟。此中无绛雪,犹为白云留。 赠刘晋卿 子政还传中垒官,景丹一札动长安。【晋卿临行,遗书上官荐余, 有“三千里未尝一脩刺”语。】才推玉树披云馆,名在金茎承露盘。作赋 雄凤龙堞起,怀人明月兔园寒。应知同甫悲歌意,剪烛忧时过夜阑。 于忠肃祠 少保绝世人,功名寄辽廓。方其用兵时,战守何精确。意气吞龙 荒,事业高云阁。坐见大驾回,左贤死绝幕。一朝天命移,穰苴谋始 作。西市诵白云,风雷遂寂寞。异议岂不知,历数公所学。伤哉感殊 遇,因此犯锋锷。至今二百年,精灵在丘壑。我来西湖滨,檐霤更萧 索。荒草鸣蟪蛄,青天横鶖鹗。松柏暗丘陇,枯桑喧鸟雀。洒泪空夕 阳,英风竟安托,自公替凌后,几人称荦卓。所以徒步客,恸哭霸王 略。 游龙井新庵 幽禽多夕响,佳人延暮悲。山馆唱高言,玄鹤鸣清池。悠悠堕涧 水,登眺有馀思。弹琴盘石间,岂必岩桂枝。月出流金塘,清歌同盛 吋。女萝生北山,云气临华榱。回翔此佳会,后宴安可期。引领叹浩 渺,四座各长咨。 赠陆处士 谁于物外见文雄,一夕新思满桂丛。甫里玄谈高洛下,干原文笔擅 江东。芙蕖合载中山曲,杨柳应同慧晓风。身是华亭旧时客,叮知馀论 在司空。 西湖采莼 空川日暮夜云层,烟景无心问武陵。为有春风轻鹤浦,缘寻秋味暗 鱼罾。江篱自爱陶彭泽,樽酒深思张季鹰。更忆故人峰泖曲,相思何处 寄莼冰。 出关外别汪然明 游于天涯感塞鸿,故人相别又江枫。潮声夜上吴城阔,海色晴连越 嶂空。壁垒烟销生日月,菰蒲日落起雄风。谁怜把酒悲歌意,非复桃花 潭水同。 题祁幼文寓山草堂 悬圃凉风物外姿,石楼丹蝀总相宜。家通洛浦琪云接,人倚湘君放 鹤迟。花满晓临珠盖拂,莺啼春入玉衣吹。伊余亦有怀园引,笛里青霞 渺桂旗。 柳如是尺牍 小引 余昔寄迹四湖,每见然明拾翠芳堤,偎红画舫,徉徜山水间,俨黄 衫豪客。时唱和有女史纤郎,人多艳之。再十年,余归三山,然明寄眎 画卷,知西泠结伴,有画中人杨云友,人多妒之。今复出怀中一瓣香, 以柳如是尺牍寄余索叙。琅琅数千言,艳过六朝。情深班蔡,人多奇 之。然明神情不倦,处禅室以致散花。行江皋而逄解珮。再十年,继三 诗画史而出者,又不知为何人?总添入西湖一段佳话。余且幸附名千载 云。 三山林雪天素书于翠雨阁。 一 湖上直是武陵溪,此直是桂栋药房矣。非先生用意之深,不止于 此。感甚!感甚!寄怀之同,乃梦寐有素耳。古人云:“千里犹比 邻。”殆不虚也。廿八之订,一如台命。 二 早来佳丽若此,又读先生大章,觉五夜风两[雨]凄然者,正不关风 物也。羁红恨碧,使人益不胜情耳。少顷,当成一诗呈教。明日欲借尊 舫,一向西泠两峰。余俱心感。 三 泣蕙草之飘零,怜佳人之埋暮,自非绵丽之笔,恐不能与于此。然 以云友之才,先生之侠,使我辈即极无文,亦不可不作。容俟一荒山烟 雨之中,直当以痛哭成之可耳。 四 接教井诸台贶。始知昨宵春去矣。天涯荡子,关心殊甚。紫燕香 泥,落花犹重,未知尚有殷勤启金屋者否?感甚!感甚!刘晋翁云霄之 谊,使人一往情深,应是江郎所谓神交者耳。某翁愿作交甫,正恐弟仍 是濯缨人耳。一笑! 五 稽叔夜有言:“人之相知,贵济其天性。”弟读此语,未尝不再三叹 也。今以观先生之于弟,得无其信然乎?浮谈谤〈鷂,欠代鳥〉之述, 适所以为累,非以鸣得志也。然所谓飘飘远游之士,未加六翮,是尤在 乎鉴其机要者耳。今弟所汲汲者,止过于避迹一事。望先生速图一静地 为进退。最切!最感!馀晤悉。 六 弟欲览草堂诗,乞一简付。诸女史画方起,便如彩云出衣。至云友 一图,竟似濛濛渌水,伤心无际。容假一二日,悉其灵妙,然后奉归 也。 七 鹃声雨梦,遂若与先生为隔世游矣。至归途黯瑟,惟有轻浪萍花与 断魂杨柳耳。回想先生种种深情,应如铜台高揭。汉水西流,岂止桃花 千尺也。但离别微茫,非若麻姑方平,则为刘阮重来耳。秋间之约,尚 怀渺渺,所望于先生维持之矣。便羽即当续及。昔人相思字,每付之断 鸿声里。弟于先生亦正如是,书次惘然。 八 枯桑海水,羁怀遇之,非先生指以翔步,则汉阳摇落之感,其何以 免耶?商山之行,亦视先生为淹速尔。徒步得无烦屐乎?并闻。 九 惠眎新咏,正如雪峨天半。十日览之,未得波叶,况云琢玉,有不 为邯郸之步者耶?落霞一题,当令片石被绣矣。拙作容更韵请政。 十 分袂之难,昔贤所愳。望中云树,皆足以摇居人之惨澹,点游者之 苍凉矣。行省重臣,忽枉琼瑶之答,施之蓬户,亦以云泰。凡斯皆先生 齿牙馀论,况邮筒相望,益见远怀耶?不既缕缕。 十一 良晤未几,离歌忽起;河梁澹黯,何以为怀。旧有卫玠之赢,近则 裴楷之困。羁绪寒悰,惟以云天自慰。无论意之有及有不及,先生能寒 谷而春温之。岂特刘公一纸书,贤于十部从事而已。二扇草上,病中不 工。书不述怀,临风怅结。 十二 高咏便如八琅之璈,弹于阆风。虽缑吹湘弦,何足并其灵骏。即当 属和,书箑请政。落月屋梁,疑照颜色;闻笛之怀。想均之矣。来墨精 妙,斋名双青。触绪无端,俟清尘以悉耳。 十三 鳞羽相次,而晤言遥阻,临风之怀,良不可任。齐云胜游,兼之逸 侣;踦〈血步〉之思,形之有日。奈近赢薪忧,褰涉为惮。稍自挺动, 必不忍蹇偃,以自外于霞客也。兹既负雅招,更悼索见。神爽遥驰,临 书惘惘。 十四 褦襶宴坐,愈深赏音之怀,况以先生之高彻人伦水鉴。岁寒三过, 何止访戴雪舟,可一日而不对冰壶,聆玉屑耶?昨以小疢,有虚雅寻。 怏怏之馀兼之恧悚。尘中霞表,二者知有分矣。先生得无赏其言而察其 意耶?一笑。 十五 云海之思,寄于一介;虽有幽氲,岂可达耶?燕居有怀,得无相 念;飞越之意,不谋而会矣。长翁处旧作书箑,似乎荒忽。容耑赋长 言,以志扬颂。何如? 十六 弘览前兹,立隽代起。若以渺末,则轮翮无当也。先生优之以峻 上,期之于绵邀,得无逾质耶?鳞羽相望,足佩殷远。得片晷商山,复 闻挥尘,则羁怀幸甚耳。 十七 寄繁思于鳞羽,斯已无聊,况旷日而闻问。何如感切耶?有怀光 霁。无时去心;忽捧素书,恍若披面。日高咏下投,稠仪远饷,此岂渺 末所敢当,辞笔所能颂也!流光甚驶,旅况转凄。恐悠悠此行,终浪游 矣。先生相爱,何以命之?一逢岁始,即望清驺。除夕诗,当属和呈 览,馀惟台照,不既。 十八 温序想清襟与和风相扇,可胜延跃。不意元旦呕血,遂尔岑岑。至 今寒热日数十次。医者亦云,较旧沉重。恐濒死者无几。只增伤悼耳。 所感温慰过情,邮筒两寄。铭刻之私,非言所申。嗟乎!知己之遇,古 人所难。自愧渺末,何以当此?倘芝眉得见,愁苦相劳,复何恨耶?荒 迷之至,不知伦次。 十九 摇落旅怀,奄焉青序。所谓思发花前,人归雁后耳。远饷华灯,清 辉如对。觉悬鱼之固,无以称施。奈何!知瞻晤在即,欣辨无任。幸勿 爽期,临褚延切。 二十 一发尺素,一为沾襟,浑似对温颜而道繁愫也。旅思其凄,归心转 剧。相望盈盈,何繇披沥。如得片晷过存,一筹住留,则羁人幸甚。否 则躬涉远叩,图奉清尘也。仓忽草复。 廿一 蜩燕之翔,枋榆而止,兼之荒散,体气未遒,方惧识者见嗤。乃尔 推誉溢量,得之意表,宁不自恧。至若高引百言,开人云雾,盘彝古 异,钟吕洪荡,近代文人所难梦见。此岂渺末能承,词笔可叹也。缕缕 之绪,俟对以悉。 廿二 雪至雨归,易别为恻。行旌所渺,劳心随之。见眎新咏,凄若繁 弦,当勉和以政。毕兄诗叙,雁道人新篇,计初十侧可就。行期当如前 约。临楮悒悒。 廿三 前接教后,日望车尘。知有应酬,良晤中阻。徙倚之思,日切而 已。入春惘惘,至今辍岭。杰作高迈,达夫何足彷拂。览之神往。 廿四 云霄殷谊,褰涉忘劳。居有倒屣,行得顺流。安驱而至,坦履而 返。萍叶所依,皆在光霁。特山烟江树,触望黯销。把袂之怀,渺焉天 末巳。审春暮游屐遄还,故山猿鹤,梦寐迟之。如良晤难期,则当一羽 脩候尔。廿四日出关。仓率附闻。嗣有缕缕,俟之续布,不既。 廿五 率尔出关,奄焉逾月。先生以无累之神,应触热之客,清淳之语, 良非虚饰。而弟影杯弥固,风檄鲜功,乃至服饵清英,泳游宗极。只溢 滞滛,靡闻恬遏。地有观机曹子,切劘以文。其人邺下轶才,江左罕 俪,兼之叔宝神清之誉,彦辅理遣之谈。观涛之望,斯则一耳。承谕出 处,备见恺切,特道广性峻,所志各偏。久以此事推纤郎,行自愧也。 即其与云云,亦弟简雁门而右逢掖。谐尚使然,先生何尤之深,言之数 欤?至若某口语,斯又鄙流之恒,无足异者。董牛何似?居然双成耶? 栖饮之暇,乐闻胜流。顾嵇公懒甚,无意一识南金。奈何!柴车过禾, 旦夕迟之。伏枕荒谬,殊无铨次。 廿六 弟昨冒雨出山,早复冒雨下舟。昔人所谓“欲将双屐,以了残缘”, 正弟之喻耳。明早当泊舟一日,俟车骑一过,即回烟棹矣。望之。 廿七 得读手札,便同阿闪[閦]国再见矣。但江令愁赋,与弟感怀之语, 大都若天涯芳草,何繇与巴山之雨,一时倾倒也。许长史《真诰》,亦 止在先生数语间耳。望之!馀扼腕之事,病极.不能多述也。 廿八 弟之归故山也,本谓吹笛露桥,闻箫月榭。乃至锦瑟瑶笙,已作画 檐蛛网。日望凄凉,徒兹绵丽。所以未及遵剡棹,而行踪已在六桥烟水 间矣。已至湖湄,知先生尚滞故里。又以横山幽崎,不减赤城,遂怀尚 平之意。不意甫入山后,缠绵夙疾,委顿至今。近闻先生已归,幸即垂 视。山中最为丽瞩,除药炉禅榻之外,即松风桂渚。若觌良规,便为情 景俱胜。读孔璋之檄,未可知也。伏枕草草,不悉。 廿九 弟抱疴禾城,已缠月纪。及归山閤,几至弥留。见遮须之尊,忘波 旬之怖。不意太山有生肌之赐,贾鵩空颂劳之辞。今虽华鬘少除,而尼 连未浴。邈邈之怀,未卜清迈。何期明河,又读鳞间耶?弟即日观涛广 陵,聆音震泽。光生又以尚禽之事未毕。既不能晤之晚香,或当期之仙 舫也。某公作用,亦人异赌墅风流矣。将来湖湄鳜鱼如丝,林叶正頳。 具为延结,何可言喻。 三十 嗣音遥阻,顿及萧晨。时依朔风,禹台黯结。弟小草以来,如飘丝 雾,黍谷之月,遂蹑虞山。南宫主人,倒屣虬知;羊公谢傅,观兹非 邈。彼闻先生与冯云将有意北行,相望良久。何谓二仲,尚渺溯洄?弟 方耽游蜡屐,或至阁梅梁雪,彦会可怀。不尔,则春王伊迩,薄游在 斯。当偕某翁便过通德,一景道风也。耑此脩候,不既。 三十一 尺素之至,甚感相存。知虞山别后,已过夷门,延津之介,岂漫然 耶?此翁气谊,诚如来教。重以盛心,引眎明恺。顾惭菲薄,何以自 竭。惟有什袭斯言,与怀俱永耳。武夷之游,闻在旦夕,杂佩之义,于 心阙然。当俟越橐云归,或相贺于虞山也。应答小言,已分嗤弃,何悟 见赏通人,使之成帙。非先生意深,应不及此。特有远投,更须数本, 得飞桨见眙为感!非渺诸惠,谢谢。四箑草完。不尽。 柳如是诗 小引 予论次闺阁诸名家诗,必以河东为首。“花非花,雾非雾”,不足为 其轻盈也。“玉佩来美人,朱弦弹绿绮”,不足为其和丽也。“秋菊有佳 色,兰草自然香”,不足为其芳韵也。“楚江巫峡半云雨,清簟疏帘看弈 棋”,不足为其清遥也。“无情有恨何人见,月白清霜欲堕时”,不足为 其幽怨怡怅也。盖闲情澹致,风度天然,尽洗铅华,独标素质。而又日 侍骚雅钜公,扬扢古今,吐纳珠玉,宜其遗众独立,令粉黛无色尔尔。 岂止琉璃砚匣,终日随身,翡翠笔床,无时离手而已哉!夫令晖容华, 不闻喆耦,岩卿羽仙,终成怨妇。即香山之樊素,东坡之朝云,得所依 矣。然读“春随樊素一时归”与《六如塔铭》,辄为黯然魂消。且不闻二 姬当日以红香视草,素粉题笺,见重二公也。河东之遇,俪于二姬,而 才复远过焉。然则其冠冕闺阁诸名家,岂独兹集而已哉! 梁溪邹斯漪流绮题。 清明行 春风晓帐樱桃飞,绣阁花骢丽晴绮。桃枝柳枝偏照人,碧水延娟玉 为柱。朱兰人手不禁红,芳草纷甸[匀]自然紫。西泠窈窕双回鸾,蕙带 如闻明月气。【隽气扑人。】可怜玉鬓茱萸心,盈盈艳作芙蓉生。明霞 自落风窠里,白蝶初含团扇情。丹球泣夜凉波曲,梦入莺围漾空渌。斯 时红粉飘高枝,豆蔻香探花不续。青楼日暮心茫茫,柔丝折人黄金床。 盘螭五燕情可寄,空有鸳鸯弃路旁。【行回曲折,一往情深。】 西泠 其一 西泠月照紫霞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 濛濛。金吹油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谱尽西泠幽景。】一树红 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樱中。 其二 灯昏月底更伤神,马埒随风夜拂尘。杨柳已成初雁恨,桃花犹作未 莺春。【杜陵佳语。】青驄点点馀芳草,红泪年年属旧人。金缕还能移 凤吹,相思何异洛桥津。 刘夫人移居金陵赋此奉寄 钓鱼矶畔赁茅茨,负戴风流近可追。雒涘潘安居旧筑,荆州宋玉宅 新移,门前一水如临镜,天外云山与画眉。【秀色迎眸。】桃叶渡头双 桨在,清溪莫过小姑祠。 小至日京口舟中 首比飞蓬鬓有霜,香奁累月废丹黄。却怜镜里丛残影,还对尊前灯 烛光。【有景有致,机流句外。】错引旧愁停语笑,探支新喜压悲伤。 微生恰似添丝线,邀勒君恩并许长。 冬日泛舟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 感鄂君舟。【冷艳。】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妙句。】 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春日我闻室赋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 愁端。【王江宁有此娟秀。】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颜独自看。珍重 君家兰桂室,东风取决一凭阑。 庚辰除夕守岁 合尊饯岁羡辰良,绮席罗帷罨暑光。小院围炉如白昼,幽人隐几自 焚香。萦窗急雪催残漏,照室华镫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 已成行。 辛巳元日 麇芜新叶报芬芳,彩凤和鸾戏紫房。已觉绮窗回淑气,还凭青镜绾 流光。叁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料理香车并画檝,翻莺度燕 信他忙。 上元夜泊舟虎丘西溪小饮 弦管声停笑语阗,清尊促席小阑前。已疑月避张灯夜,更似花输舞 雪天。玉蕊禁春如我瘦,银釭当夕为君圆。【神姿开涤,濯濯如春 柳。】新诗秾艳催桃李,行雨流风莫妒妍。 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 钓台。【情似春蚕吐丝。】惜别已同莺久驻,衔知应有燕重来。只怜不 得因风去,飘拂征衫比落梅。 奉和陌上花 其一 陌上花开照版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去,油璧风前缓 缓归。 其二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郎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 缓归。 其三 陌上花开花信稀,楝花风暖飏罗衣。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人缓 缓归。【情丝袅袅。】 楔后五日浴汤池 其一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繇赋 薄装。 其二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黟山可似骊山好,白五莲花解 捧汤。 其三 睡眼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逼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 着人。 其四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阑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 征尘。 中秋出游 其一 秋水春衫憺暮愁,船窗笑语近红楼。多情落日依兰棹,无借轻云傍 彩舟。【丽情密藻。】月幌歌阑寻麈尾,风床书乱觅搔头。五湖烟水长 如此,愿逐鸥夷泛急流。 其二 素毖清尊迥不愁,拖楼云物似妆楼。夫君本自期安桨,贱妾宁辞学 泛舟。烛下乌龙看拂枕,风前鹦鹉唤梳头。【艳而深,幽而动。】可怜 明月将三五,度曲吹箫向碧流。 咏睡蝶 曲径疏篱来往游,沉沉罢舞枕枝头。香偷韩椽身犹困,魂绕庄周梦 更幽。似饮花浆千日醉,却闲苔影一帘愁。东风无赖频吹醒,又趁狂蜂 恼画楼。 雨中游断桥 野桥舟阁总通烟,香气虚无花影前。北浦因谁芳草后,西泠真有恨 情边。【秀风如蕙。】看桃子夜论鹦鹉,折柳孤亭忆杜鹃。神女生涯应 是梦,何妨风雨照婵娟。 赠若芷大家 其一 节比青陵孝白华,斋心况复事毘耶。丹铅点染从游戏,只似诸天偶 散花。 其二 旃檀云气涌香台,莲漏初残贝叶开。丈室扫除容宝座,散花天女故 应来。 其三 晕碧图黄谢物华,香灯禅板道人家。中庭只有寒梅树,邀得仙人萼 绿华。 其四 鸥波亭向绛云开,沁雪虚庭绝点埃。墨竹数枝香一缕,小窗留迟仲 姬来。 于忠肃祠 少保绝世人,功名寄辽廓。方其用兵时,战守何精确。意气吞龙 荒,事业高云阁。坐见大驾回,左贤死绝幕。一朝天命移,穰苴谋始 作。西市诵白云,风雷遂寂莫。异议岂不知,历数公所学。伤哉感殊 遇,因此犯锋鍔。至今二百年,精灵在丘壑。我来西湖滨,檐霤更萧 索。荒草鸣蟪蛄,青天横鹙鹗。松柏暗丘陇,枯桑喧鸟雀。洒泪空夕 阳,英风竟安托。【通首气概苍凉,自成古调。】 西泠 其一 年年红泪染台溪,春水东风折柳齐。明月乍移新叶冷,啼痕只在子 规西。【感怀无限。】 其二 愁看芳草映渔矶,紫燕翻翻湿翠衣。寂寞齐风香不起,残红应化雨 丝飞。 东山酬和集 东山酬和集序 璜也懒性幽寻,避人小筑。红妆画舫,畏东寺之繁华;蓬径席场, 傍西丘而至止。辛巳元夕,虞山半野翁偕河东君俨然造焉。于时,竹户 萧闲,清阴寂历。白云残雪,映人面而不分;兰气梅香,与清言而无 别。谈谐间作,献酬不烦。染翰论文,重翦两窗之烛;张灯促席,共开 北海之尊。洞里吹箫,下飚轮于赢女;筵前度曲,驻月驾于素娥。既醉 言归,逡巡称遽。寒轻春浅,即席之诗立成;月避花输,倚答之词加 丽。洵吴都之盛事,实艺林之美谭也。卧病经年,荏苒隔岁。壬午元 夕。通讯虞山,酬和之诗,已成集矣。观其东山葱岭,赠切同声;白首 红颜,感深相和。旌心信誓于白水,通词遥托于微波。及其真婉娈定 情,低回惜别。南湖七字,折文无以为媒;南国千言,扳柳枝而为正 [赠]。或者鄂君绣被,徒感说于棹歌;蜀国朱弦.但留连于琴曲。岂如 今日以清文为蒲苇,以微词为缗丝,赠以芳华,止乎礼义者与?君方珩 璜闺阁,裘褐山林。清旭绡帷。酉室羽陵之籍;夜窗绛蜡,三元八会之 书。逝将刊落丹华,涤除妖冶。然而,灵箫绣带,曾鼓枻于牵牛;罗郁 青衣,亦栖情于条脱。鸟爪接侍于为陆,戴胜〈口受〉记于复来。虽天 上以不殊,在人间而何讳。自今天孙机畔,不候渐台;朱鸟窗前,唯看 柳宿。隃麇史笔,长傍娥眉;桴鼓军容,尚资纤手。斯又可以区明彤 管,流布清乔者矣。璜少慕风流,老耽寂寞。回灯开宴,叨陪珠履之 宾;击钵催诗,幸逃金谷之罚。附名卷尾,喜籍宿因;题序简端。聊传 好事云尔。 崇祯十五年二月望日,吴门寓叟沈璜璧甫谨序。 东山酬和赋 吴国王孙,金门仙史。登玉堂,拂兰锜。冠天上之才华,揽人间之 丽傀。既离忧而靡托,望北渚兮帝子。接太傅之风流,陈令公之声伎。 列屋兮粉黛,满堂兮罗绮。怳若有思,黯若无视。未有疑艳质于鬼神, 娴雅步于诗礼,旷绝世而独立,妙倾城而可喜者也。尔乃感意星妃,降 精柳宿。骖青鸾以翔回,度弱水而邂逅。丑膏泽之容华,陋衡麝之芳 臭。素质凝脂,真香拂袖。皎兮明月写秋天,烨兮花枝照春昼。容与艺 林,跌宕文囿。托微波以通辞,知不可乎遽就。近日挑而心招,乃魄动 而意授。于时,东山陪屐,葱岭申情。唱白雪而遥订,感红颇以结盟, 捧上寿之觞于椒颂,拥合欢之被于书城。芳心自许,密讯方成。犹有留 连徙倚,偃蹇犹夷。乍离乍合,若信若疑。青翰同载,银烛未栘。削玉 管而微韵,量明珠以赠遗。怅春灯而惜别,指秋河以为期。带绾同心, 恨垂条之尚短;烟含青眼,锁纤眉而可思。分手涕洟,游情郁滞。西谿 梅落,馀香未分;仙掌瀑悬,素练欲遇。浴汤泉,怀如玉之溫;登云 峤,望真仙之御。寄愁心以遥缄,托芳词而先赴。暮雨不来,行云何 处?于是驾桂檝,理兰航,溯洲渚,凌沧浪。流苏百宝,钿车七香。烧 石叶以熏路,烂卿云而催装。客星犯斗牛之位,天妹降井鬼之旁。羸 [羸]女乘鸾向烟雾,天孙填鹊渡银潢。连理枝头,共宿女墙之树;郁金 堂上,双栖玳瑁之梁。花影拂笺,丽句斯在;玉声度曲,清音未亡。记 绸缪于三星,侍巧笑于一粲。刻珊瑚以作枕,染翡翠以饰幔。垂珰委 珮,陪甲帐而横陈;敦札阅诗,吹乙藜而染翰。绿华条脱,纤手宵分; 红烛帘帷,蛾眉夜半。青青长在,彩云不断。来朱鸟于窗前,情绸结以 泮奂。岂若宋玉悦忽于梦中,江生彷象于水上,陈思感雒灵而空回,相 如拟神女而永叹者与?若夫误曲引顾,秉烛投文。笑倚柳枝而起草,醉 扶桃叶而书裙。掌记纾忧于行役,援桴贾壮于从军。莱公受谏于茜桃, 学士鼓腹于朝云。莫不志一时之艳事,资干古之谈芬。况良缘之非偶, 洵佳人之难得,锵和鸣于玉箫。谐婉娈于瑶瑟。止礼义而不淫,等《国 风》之好色。倚酬唱于曲房,传风流于通国。宁芍药之盈篇,竞龙鸾之 共织。虽靡滥于风人,亦不伤乎丽则。俪玉台之新声,猜彤管之有奕。 岁在壬午孟陬之月,门人孙永柞藁上。 东山酬和集卷一 庚辰仲冬访牧翁于半野堂奉赠长句 河东柳是字如是【初名隐】 声名真似汉扶风,妙理玄规更不同。一室茶香开澹黯,千行墨妙赃 冥濛。竺西瓶拂因缘在,江左风流物论雄。今日沾沾诚御李,东山葱岭 莫辞从。 柳如是过访山堂枉诗见赠语特庄雅辄次来韵奉答 牧翁 文君放诞想流风,脸际肩间讶许同。枉自梦刀思燕婉,还将抟土问 鸿濛。【太白《乐府》诗云:“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 间,濛濛如沙尘。”】沾花丈室何曾染,折柳章台也自雄。但似王昌消 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河中之水歌》云:“平头奴子擎履箱。”】 半野堂喜值柳如是用牧翁韵奉赠 偈庵程嘉燧 翻[翩]然水上见惊鸿,把烛听詩讶许同。何意病夫焚笔后,却怜才 子扫眉中。菖蒲花发公卿梦,芍药春怀士女风。此夕尊前相料理,故应 恼彻白头翁。 次牧翁韵再赠 偈庵 居然林下有家风,谁谓千金一笑同?杯近仙源花潋潋,【半野堂近 桃源洞,故云。】云来神峡雨濛濛。弹丝吹竹吟偏好,抉石锥沙画更 雄。诗酒已无驱使分,熏炉茗碗得相从。 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 牧翁 冰心丘色正含愁,寒日多情照柂楼。万里何当乘小艇。五湖已许办 扁舟。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苦爱赤阑桥畔柳,探春仍放 旧风流。 次日疊前韵再赠 牧翁 新诗吟罢半凝愁,斜日当风似倚楼。争得三年才一笑。可怜今日与 同舟。轻乍漫忆西陵路,斗酒休论溝水头。还胜客儿乘素舸,迢迢明月 咏缘流。 次韵奉答 河东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珮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 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 向东流。 次牧翁泛舟韵 偈庵 蚤闻南国翠蛾愁,曾见书飞故国楼。【如是往游新安,故乡人传致 其词翰。】远客寒天须秉烛,美人清夜恰同舟。玉台传得诗千首,金管 吹來坐两头。从此烟波好乘兴,万山春雪五湖流。 寒夕文燕再叠前韵是日我闻室落成延河东君居之【涂月二日】 牧翁 情尊细雨不知愁,鹤引遥空凤下楼。红烛恍如花月夜,绿窗还似木 兰舟。曲中杨柳齐舒眼,诗里芙蓉亦并头。【河东新赋《并头莲》 诗。】今夕梅魂共谁语?任他疏影蘸寒流。【河东《寒柳》词云:“待 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半野堂夜集别仍次前韵 偈庵 何处珠帘拥莫愁,笛床歌席近书楼。金炉银烛平原酒,远浦寒星剡 曲舟。望里青山仍北郭,行时溝水向东头。老怀不为生离苦,双泪无端 只自流。 半野堂燕集次牧翁韵奉赠我闻居士 徐锡胤尔从 舞燕惊鸿见欲愁,书签笔格晚妆楼。开颜四座回银烛,咳吐千钟倒 玉舟。七字诗成才举手,一声曲误又回头。佳人那得兼才子,艺苑蓬山 第一流。 迎春日偕河东君泛舟东郊作 牧翁 罨画山城画舫开,春人春日探春来。帘前宿晕犹眠柳,镜里新妆欲 笑梅。花信早随簪鬓发,岁华徐逐荡舟回。绿尊红烛残年事,传语东风 莫漫催。 次韵 河东 珠帘从此不须开,又是兰闺梦景来。画舫欲移先傍柳,游衫才拂已 惊梅。东郊金弹行相逐,南陌琼辀度几回。最是新诗如玉琯,春风舞袖 一时催。 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 河东 裁红晕碧泪漫漫,南国春来正薄寒。此去柳花如梦里,向来烟月是 愁端。画堂消息何人晓,翠帐容顏独自看。珍重君家兰桂室,东风取次 一凭阑。 河东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主语聊广其意 牧翁 芳颜淑景思漫漫,南国何人更倚阑。已借铅华催曙色,更裁红碧助 春盘。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 等闲看。 除夕山庄探梅口占报河东君 牧翁 数日西山踏早梅,东风昨夜斩新开。停车未许倾杯酒,走马先须报 镜台。冷蕊正宜帘阁笑,繁花还仗翦刀催。衫裆携得寒香在,飘瞥从君 嗅一回。 庚辰除夜偕河东君守岁我闻室中 牧翁 除夜无如此夜良,合尊促席饯流光。深深帘幕残年火,小小房栊满 院香。雪色霏微侵白发,烛花依约恋红妆。知君守岁多佳思,欲进《椒 花颂》几行。 除夕次韵 河东 合尊饯岁羡辰良,绮席罗帷罨曙光。小院围炉如白昼,两人隐几自 焚香。萦窗急雪催残漏,照室华灯促艳妆。明日珠帘侵晓卷,鸳鸯罗列 已成行。 辛已元日雪后与河东君订春游之约 牧翁 新年转自惜年芳,茗椀薰炉殢曲房。雪里白头看鬓发,风前翠袖见 容光。官梅一树催人老,宫柳三眠引我狂。西蹟[碛]蓝舆南浦棹,春来 只为两人忙。 元日次韵 河东 荼芜新叶报芬芳,彩凤和鸾戏紫房。已觉绮窗回淑气,还凭青镜绾 流光。参差旅鬓从花妒,错莫春风为柳狂。料理香车并画檝,翻莺度燕 信他忙。 新正二日偕河东君过拂水山庄梅花半开春条乍放喜而有作 牧翁 东风吹水碧于苔,柳靥梅魂取次回,为有香车今日到,尽教玉笛一 时催。万条绰约和腰瘦,数朵芳华约鬓来。最是春人爱春节,咏花攀树 故徘徊。 次韵 河东 山庄水色变轻苔,并骑亲看万树回。容鬓差池梅欲笑,韶光约略柳 先催。丝氏偏待春风惜,香暗真疑夜月来。又是度江花寂寂,酒旗歌板 首频回。 上元夜同河东君泊舟虎丘西溪小饮沈璧甫斋中 牧翁 西丘小筑省諠[喧]阗,微雪疏帘炉火前。五女共依方丈室,金床仍 见雨花天。寒轻人面如春浅,转箫声并月圆。明日吴城传好事,千门谁 不避芳妍。 次韵 河东 弦管声停笑语阗,清尊促坐小阑前。已疑月避张灯夜,更似花输舞 雪天。五蕊禁春如我瘦,银釭当夕为君圆。新诗秾艳催桃李,行雨流风 莫妒妍。 次韵示河东君 牧翁 三市从他车马阗,焚枯笑语纸窗前。晚妆素袖张灯候,薄病轻寒禁 酒天。梅蕊放春何处好,烛花如月向人圓。新诗恰似初杨柳,邀勒东风 与斗妍。 辛巳元夕牧翁偕我闻居士载酒携灯过我荒斋牧翁席上诗成依韵奉和 沈璜璧甫 乍停歌舞息喧阗,移泊桥西蓬户前。弱柳弄风残雪地,老梅破萼早 春天。酒边花倚灯争艳,帘外云开月正圆。夜半诗成多藻思,幽庭芳草 倍鲜妍。 苏先子后 春城箫鼓竞阗阗,別样风光短烛前。残雪楼台行乐地,薄寒衣袂放 灯天。银花火树如人艳,璧月珠星此夜圆。一曲霓裳君莫羡,新诗谁并 玉台妍。 鸳湖舟中送牧翁之新安 河东 梦里招招画舫催,鸳湖鸳翼若为开。此时对月虚琴水,何处看云过 钓台。惜别已同莺久驻,衔知[书]应有燕重来。只怜不得因风去,飘拂 征衫比落梅。 有美一百韵晦日鸳湖舟中作 牧翁 有美生南国,芳名异代传。河东论氏族,天上问星躔。汉殿三眠 贵,吴宫万缕连。星榆长历落,月桂并蹁跹。郁郁昆山畔,青青谷水 〈田耎〉。托根来净域,移植自芳年。生小为娇女,容华从丽娟。诗哦 应口答,书读等身便。缃帙攻《文选》,绨囊贯史编。摛词微绮合,记 事见珠联。八代观升降,三唐辨溯沿。尽窥羽陵蠹,旁及《诺皋》儇。 花草矜芟撷,虫鱼喜注笺。部居分甲乙,雠政杂丹铅。馀曲回风后,新 妆落月前。兰膏灯烛继,翠羽笔床悬。博士惭厨簏,儿童愧刻镌。瑶光 朝孕碧,玉气夜生玄。陇水应连类,唐山可从肩。织缣诗自好,捣素赋 尤贤。锦上文回复,盘中字蜿蜒。清文尝满箧,新制每连篇。芍药翻风 艳,芙蓉出水鲜。颂椒良不忝,咏树亦何愆?文赋传乡国,词章述祖 先。采蘋新藻丽,种柳旧风烟。字脚元和样,文心乐曲骈。千番云母 纸,小幅浣花笺。吟咏朱楼遍,封题赤牍遄。流风殊放诞,被教异婵 娟。度曲穷分刌,当歌妙折旋。吹箫赢女得,协律李家专。画夺丹膏 妙,琴知断续弦。纤腰宜〈革就〉鞠。弱骨称秋千。夭为投壶笑,人从 争博癲。修眉纡远翠,薄鬓妥鸣蝉。向月衣方空。当风带旋穿。行尘尝 寂寂,屐齿自姗姗。舞袖嫌缨拂,弓鞋笑足缠。盈盈还妒影,的的会移 妍。妙丽倾城国,尘埃落市廛。真堪陈甲帐,达拟画甘泉。杨柳嗟扳 折,蘼芜惜弃捐。西家殊婉约,北里正喧阗。豪贵争除道,儿郎学坠 鞭。迎车千锦帐,输面一金钱。百两门阑咽,二刀梦寐羶。苏堤浑倒 踏,黟水欲平填。皎洁火中玉,芬芳泥里莲。闭门如入道,沉醉欲逃 禅。未许干金买,何当一笑嫣。钉心从作恶,唾面可除〈疒肙〉,蜂蝶 行随绕,金殊却载还。勒名雕琬琰,换骨饮珉瓀。枉自求蒲苇,徒劳卜 筳篿。轩车闻至止,杂珮意茫然。错莫翻如许,追陪果有焉。初疑渡河 驾,复似泛湖船。榜拽歌心说,中流笑语婘。江渊风飒沓,雒浦水潺 湲。《疏影》新词丽,忘忧別馆偏。华筵开玳瑁,绮席艳神仙。银烛光 三五,金尊价十千。蜡花催兔育,鼍鼓促乌迁。法曲烦声奏,哀箏促柱 宣。步摇窥宋玉,条脱赠羊权。点笔馀香粉,繙书杂翠钿。绿窗和月 掩,红烛带花搴。菡萏欢初合,皋苏痗已蠲。凝明嗔亦好,溶漾坐堪 怜。薄病如中酒,轻寒未折绵。清愁长约略,微笑与迁延。茗火闲房 活,炉香小院全。日高慵未起,月出皎难眠。授色偏含睇,藏阄互握 拳。屏围灯焰直,坐促笑声圓。朔气除帘箔,流光度毳毡。相将行乐 地,共趁讨春天。未索梅花笑,徒闻火树燃,半塘春漠漠,西寺草芊 芊。南浦魂何黯,东山约已坚。自应随李白,敢拟伴怜玄。密意容挑 卓,微词托感甄。杨木[枝]今婉娈,桃叶昔因缘。灞岸偏萦別,章台易 惹颠。娉婷临广陌,婀娜点晴川。眉妩谁堪画?腰纤孰与擩?藏鸦休菴 [罨]蔼,拂马蔓缠绵。絮怕粘泥重,花忧放雪蔫。芳尘和药减,春病共 愁煎。目逆归巢燕,心伤叫树鹃。惜衣莺睍睆,护粉蝶翩翾。携手期弦 望,沉吟念陌阡。蹔[暂]游非契阔,小別正流连。即席留诗苦,当杯出 涕泫。茸城车坜辘,鸳浦棹夤缘。去水回香篆,归帆激矢弦。寄忧分悄 悄,赠泪裹涟涟。迎汝双安桨,愁予独扣舷。从今吴榜梦,昔昔在君 边。 东山酬和集卷二 西溪永兴寺看绿萼梅有怀 牧翁 略约<彴>缘溪一径斜,寒梅偏占老僧家。共怜祭酒风流在,未惜看 花道路赊。绕树繁英团小阁,回舟玉雪漾晴沙。道人未醒罗浮梦,正忆 新妆萼绿华。 次韵永兴看梅见怀之作 河东 乡愁春思两欹斜,那得看梅不忆家。折赠可怜疏影好,低回应惜薄 寒赊。穿帘小朵亭亭雪,瀁月流光细细沙。欲向此中为阁道,与君坐卧 领芳华。 二月九日再过永兴看梅梅花烂发仿佛有怀适仲芳以画册索題遂作短歌 书于纸尾 牧翁 西溪梅花千万树,低亚凝香塞行路。永兴两树最绰约,素艳孤荣门 相顾。飘黄拂绿傍香楼,春寒日暮含清愁。依然翠袖修林里,遥忆美人 溪水头。徙倚沉吟正愁绝,见君画册思飘瞥。开怀落落生云山,触眼纷 纷缀香雪。羡君画高神亦闲,趣在苍茫近远间。仲圭残墨泼武水,子久 粉本留虞山。我将梅花比君画,月地云阶吐光怪。乞君挥洒墨汁馀,向 我萧闲草堂挂。草堂深柳净无尘,淡墨疏窗会赏真。还将玉雪横斜意, 举似凌风却月人。 横山江氏书楼 牧翁 人言此地是琴台,小院题诗閟绿苔。妆阁正临流水曲,镜奁偏向远 山开。印馀屐齿生芳草,行处香尘度早梅。日暮碧云殊有意,故应曾伴 美人来。 二月十二春分日横山晚归作 牧翁 杏园村店酒旗新,度竹穿林踏好春。南浦舟中曾计日,西溪楼下又 经旬。残梅糁雪飘香粉,新柳含风养麴尘。最是花朝并春半,与君遥夜 共芳辰。 次韵 河东 年光诗思竞鲜新,忽漫韶华逗晚春。止为花开停十日,已怜腰缓足 三旬。枝枝媚柳含香粉,面面夭桃拂软尘。回首东皇飞轡促,安歌吾欲 撰良辰。 陌上花乐府三首,东坡记吴越王妃事也。临安道中感而和之,和其词 而反其意,以有寄焉 牧翁 陌上花开正掩靡,茸城草绿雉媒肥。狂夫不合堂堂去,小妇翻歌缓 缓归。 陌上花开燕子飞,柳条初扑麴尘衣。请看石镜明明在,忍撇妆台缓 缓归? 陌上花开音信稀,暗将红泪裹春衣。花开容易纷纷落,春暖休教缓 缓归。 奉和陌上花三首 河东 陌上花开照版[板]扉,鸳湖水涨绿波肥。班骓雪后迟迟上,油璧 [壁]风前缓缓归。 陌上花开一片飞,还留片片点郎衣。云山好处亭亭去,风月佳时缓 缓归。 陌上花开花信稀,栋[楝]花风暖飏罗衣。残花和梦垂垂谢,弱柳如 人绥缓归。 响雪阁 【新安商山】 牧翁 绮窗阿阁赤山湄,想像凭阉点笔时。帘卷春波尘寂寂,歌传石濑响 迟迟。清斋每忆桃花米,素扇争题杨柳词。日夕汀洲聊骋望,灃兰沅芷 正相思。 楔后五日浴黄山下汤池留題四绝句遥寄河东君 牧翁 香溪禊后试温汤,寒食东风谷水阳。卻憶春衫新浴后,竊黃浅绛道 家装。 山比骊山汤比香,承恩并浴少鸳鸯。阿瞞果是風流主,妃子应居第 一汤。 沐浴频看称意身,刈兰赠药想芳春。凭将一掬香泉水,噀向茸城洗 玉人。 齐心同体正相因,祓濯何曾是两人?料得盈盈罗袜步,也应抖擞拂 香尘。 奉和黄山汤池留题遥寄之作 河东 素女千年供奉汤,拍浮浑似踏春阳。可怜兰泽都无分,宋玉何繇赋 薄裝? 浴罢汤泉粉汗香,还看被底浴鸳鸯。黟山可似骊山好?白玉莲花解 捧汤。 睡眼朦胧试浴身,芳华竟体欲生春。怜君遥噀香溪水,兰气梅魂暗 着人。 旌心白水是前因。觑浴何曾许别人?煎得兰汤三百斛,与君携手祓 征尘。 六月七日迎河东君于云间喜而有述四首 其一 牧翁 鸳湖画舸思悠悠,谷水香车浣别愁。旧事碑应衔阙口,新欢镜欲上 刀头。此时七夕移弦望,他日双星笑女牛。榜拽歌阑仍秉烛,始知今夜 是同舟。 次韵 徐波元叹 欲剪吴凇江水悠,早梅时节酿酸愁。分开画烛交红泪,锁向雕笼到 白头。预借仙期偷驾鹊,探偿愿海许沈牛。花源一自渔郎问,柳浪春来 许系舟。 朱隗云子 凉波三泖路悠悠,望断云軿目眇愁。渐觉雨风香渡口,惊闻箫管下 峰头。卷帷态自迷阳蔡,贈石身看上斗牛。借问蓝桥今共室,何如鄂渚 皆同舟? 林云凤若抚 天上秋期尚繆悠,先从九夏慰离愁。垂来柳眼窥帘额,绣出花心粲 枕头。翠管双吹谐唳鹤,雕阑并倚笑牵牛。准知宿世蓝桥侣,即在今宵 谷水舟。 周葵子丹 指顾云间去路悠,迢迢浅水漾轻愁。追随飘影承纤手,绾结柔条可 并头。何似大夫能射雉,不须丞相去鞭牛。妆成披扇还相笑,旧恨新欢 共一舟。 张纪齐芳 溅裳一水自悠悠,绣幰先期乌鹊愁。诗里妆催时逗靥,灯前扇却半 回头。桃源客到因闻犬,星渚槎间欲饮牛。最是尘间难值候,荷风桂露 木兰舟。 冯班定远 薰风长日正悠悠,兰室初开待莫愁。一尺腰犹红锦襻,万金鬟更玉 搔头。已障画扇登油壁,好放偏辕促玳牛。争似秣陵桃叶渡,风波迎接 隔江舟。 钱龙跃子飞 银河相望两悠悠,剩取新欢減舊愁。鸟似有情长比翼,花应知喜亦 双头。障尘彩扇翔金凤,咽路香车驾玳牛。鱼戏只今惟傍叶,莲东何必 有轻舟。 其二 牧翁 五茸媒雉即鸳鸯,桦烛金炉一水香。自有青天如碧海,更教银汉作 红墙。当风弱柳临妆镜,罨水新荷照画堂。从此双栖惟海燕。再无消息 报王昌。 次韵 徐波元叹 双栖休比画鴛鸯,真有随身藻荇香。移植柔条承宴寝,捧持飞絮入 宫墙。抱衾无复轮当夕。舞袖虚教列满堂。从此凡间归路杳,行云不再 到金昌。 朱隗云子 成行罗列盡鸳鸯,面药还存旧赐香。已幸根株移北里,不须声影傍 东墙。山川谢傅携长袖,丝竹张公满后堂。千骑上头何足羡,亲曾曳履 入文昌。 林云凤若抚 鸳鸯湖上学鸳鸯,竟体犹沾杜若香。此夜依然来北里,伊人元不隔 东墙。桃花旖旎如前度,丝竹骈罗即后堂。一曲将雏应有待,和鸣早已 听归昌。 冯舒己苍 漫言二十六鸳鸯,未抵惊魂一片香。汉渚不嫌空解佩[珮],宋家应 叹枉窥墙。烛光高下迷琼树,月影参差妒玉堂。素女抚心天老笑,人间 何物不昌昌。 何云士龙 锦衾爱绣两鸳鸯,罗荐嫌薰龙脑香。凤自丹山应蔽日,鸡从碧树莫 登墙。鲛绡作帐宜冰簟,玳瑁为梁称玉堂。寄语秋来休驾鹊,银河从此 接金昌。 冯班定远 殊翁彩翼绣鸳鸯,深下银钩隔异香。少女和风虚拂幌,姮娥映月自 过墙。骊驹金络光归路,锦瑟朱弦独上堂。谢傅新宋来行乐,诗人休羡 嫁王昌。 陈玉齐在兹 文梓双栖鸳与鸯,金笼探闭羽毛香。可怜汉渚虚投珮,合笑东邻漫 隔墙。月照绮罗看玉树,风和丝管合金堂。新诗闻说多佳句,应道杨花 仆[扑]武昌。 其三 牧翁 忘忧别馆是侬家,乌榜牙樯路不赊。柳色浓于九华殿,莺声娇傍七 香车。朱颜的的明朝日,锦障重重暗晚霞。十丈芙蓉俱并蒂,为君开作 合昏花。 次韵 徐波元叹 旋周滴限返仙家,一笑相迎路不赊。怀梦自珍方朔草,急行须借阿 香车。长悬素影凭脩月,久驻红颜赖饮霞。坐拥群真尝说法,杨枝在手 代拈花。 朱隗云子 绮窗朱户莫愁家,桃涧藤溪路未赊。此夕同心吟月扇,当年倾耳听 雷车。上眉鸾镜顰成谱,五晕罗裙步起霞。一道吴歌采莲伴,争看越女 胜如花。 林云凤若抚 九山佳处女仙家,路比章台定不赊。渡口未曾邀鹊驾,门前先已驻 羊车。修眉浣出纤纤月,娇靥匀来淡淡霞。自此携归琴水曲,分明解语 白莲花。 吴宗荣能远 彩云一片下仙家,河汉先期路岂赊。千叠青螺开宝镜,两行银烛照 书车。扇摇圆月回秦凤,帔拂和风动雒霞。行看池边种莲子,红芳齐发 并头花。 张纪齐芳 咫尺蓝桥阿母家,崎岖何必玉京赊。银屏待月听琼瑟,金犊迎风起 钿车。纤手拥深通德髻,短笺烘暖浣溪霞。当筵欲问新裁柳,看取春来 扑面花。 冯班定远 从来富贵似仙家,弱水逢[蓬]山恨较赊。自向湖头催画艇,全胜岭 上驻金车。行云入暮方为雨,皎日凌晨莫上霞。若把千年当一夜,碧桃 明早合开花。 陆贻典杜先 红莲白苧美人家,跨凤乘鸞事岂赊。锦绣好裁双粲枕,珍珠须缀五 云车。敢夸神女凌秋水,欲笑灵妃待晓霞。桃李从今莫教发,杏媒新有 柳如花。 冯孝成子重 薰风初至咏宜家,翻笑填河会尚赊。同擘彩笺催却扇,独扶锦缆看 停车。溪边忽堕云中月,岩畔才升日下霞。此夜羊家水斋里,烛光波影 共金花。 何云士龙 织女迎秋欲到家,迢迢天汉未云赊。和风交倚瑠璃扇,香雾深藏云 母车。赋就锦篇催梦雨,妆成绣领待升霞,多情绛蜡浑如昼,剩取同心 四照花。 其四 牧翁 朱鸟光连河汉深,鹊桥先为架秋阴。银釭照壁还双影,绛蜡交花总 一心。地久天长频致语,鸾歌凤舞并知音。人间若问章台事,钿合分明 抵万金。 次韵 朱隗云子 吴江不识几何深,画舫螭头泊柳阴。杂佩互投珠是意,名香对爇字 为心。师经素女盈奇态,仙号青琴足赏音。方信蓬壶人世有,何烦餐玉 饵黄金。 顾凝远青霞 兰釭背立暑宵深,浴罢凝妆绣阁阴。学士懒扪时事腹,美人欢结海 天心。低蛾叶并眉舒色,幽吹箫同语出音。一笑故应无处买,等闲评泊 说千金。 周葵子丹 画槛朱栏别院深,荷香曲处覆成阴。银河笑指他年事,碧海欢盟此 夜心,花烛开时吟好句,管弦歇处奏繁音。愿将婀娜重怜惜,莫谓枝头 长似金。 钱龙惕夕公 鹊未成桥水尚深,惊看织女下墙阴。弦槽始解胸前意,厨串方知炙 里心。锦段连篇搜丽句,霓裳一曲奏仙音。从今郁郁园中柳,嫩绪千条 色似金。 何云上龙 鸳湖犹未比情深,蟾影秪[只]应照柳阴。结念芙渠[蕖]缘并蒂,关 情栀于是同心。箫能迎鹤方知曲,琴解求凰始赏音。十斛明珠等闲事, 头春争拟惜量金。 冯班定远 一树名花色最深,章台长带枉垂阴。红蕖直下方连藕。秪[只]取鸦 鶵为鬓样,闲调凤语作笙音。瑠璃鸳瓦香泥地,娇屋重楼费几金。 催妆词四首 牧翁 养鹤坡前乌鵲过,云间天上不争多。较它织女还傒[侥]幸,月荚生 时早渡河。 鵲驾鸾车报早秋,盈盈—水有准留。妆成莫待双蛾画,新月新眉总 似钩。 鹑火舒光照画屏,银河倒转渡青冥。从今不用看牛女,朱鸟窗前候 柳星。 宝架牙签压画轮,笔床砚匣动随身。玉台自有催妆句,花烛筵前与 细论。 奉和 许经令则 秀泖遥通银汉潮,先期一月鹊填桥。妆楼那有炎敲到,玉女头盆雪 未消。 莫是前身柳七郎,晓风残月玉人傍。要将学士新词比,恰好横江双 鹤翔。 作赋登高未易才,香奁新样玉台开。更将补衮弥天线,问取针神薛 夜来。 勋名千古说汾阳,织女空中〈口受〉记详。今日云軿映双好,柳星 奎宿两辉光。 周永年安期 白龙潭古鵲桥虚,取道鸳湖聚戏魚。那得直逢牛女夕,始教隔巷看 停车。 柳姓曾闻賜作杨,垂条飞絮搅人肠。而今一任三眠起,松柏同心绾 带长。 鼓将锦瑟曲声和,不数吴娃子夜歌。江上数峰青似黛,算来犹未及 双娥[蛾]。 纨扇纱帏逗晚烟,月和花烛共婵娟。同心栀子甘蕉叶,题罢还堪咏 昼眠。 周永言安仁 黄雀风吹雨灌枝,锦帆开叶棹歌迟。金铃簪向宫妆好,采取衣香入 酒巵。 窗外长条蘸碧流,鬓云眉月镜中收。染花奁底从容简,拈得飞环喜 并头。 柳如是诗拾遗 依韵奉和二首 春风习习转江城,人日于人倍有情。帖胜似能欺舞燕,妆花真欲坐 流莺。银旛囡戴忻多福。金剪侬收喜罢兵,新月半轮灯乍穗,为君酹酒 祝长庚。 佛日初辉人日沉,彩旛清晓供珠林。地于劫外风光近,人在花前笑 语深。洗罢新松看沁雪,行残旧药写《来禽》。香幻绣阁存常好,不唱 卿家《缓缓吟》。 附钱谦益 梦华乐事满春城,今日凄凉故国情。花熸旧枝空帖燕,柳燔新火不 藏莺。银幡头上冲愁阵,柏叶尊前放酒兵。凭仗闺中刀尺好,剪裁春色 报先庚。 灵辰不共劫灰沉,人日人情泥故林。黄口弄音娇语涩,绿窗停梵佛 香深。图花却喜同心蒂,学鸟应师共命禽。梦向南枝每西笑,与君行坐 数沉吟。 题顾横波夫人墨兰图册 其一 兴来泼墨满吟笺,半是张颠半米颠。俗眼迷离浑不辨,嗤它持作画 图看。 其二 暂向幽芳一写真,笔花飞落墨痕新。总然冷淡难随俗,岩谷而今有 几人? 其三 读罢《离骚》酒一壶,残灯照影夜犹孤。看来如梦复如幻,未审此 身得似无。 其四 眼界空华假复真,花花叶叶净无尘。千秋《琴操》犹馀调,半是骚 人现化身。 其五 翻风解作《前溪》舞,泣露犹闻《子夜歌》。一片幽怀谁领略,托 根无地奈渠何。 其六 不共青芝石上栽,旨容荆棘与莓苔。根苗净洗无尘土,好待东风送 雨来。 其七 泣露啼烟三两枝,写来真作断肠辞。怀香老去凭谁惜,独抱奇姿只 自知。 其八 闲评争说所南翁,向后人文半已空。莫讶豪偷花叶减,怕它笔墨恼 春风。 其九 晚窗梦醒系相思,静对潇湘九畹姿。世眼大都看色相,枝头何不点 燕支? 其十 懒踏长安九陌尘,独怜空谷十分春。豪端画破虚空界,想见临池妙 入神。 丙戌三月既望,偶检阅顾夫人所写墨兰一叶,清妍秀润,绰约有林 下风,真堪什袭藏也。率题数绝,以识景仰。如是并跋。 吴琼仙《写韵楼诗集》,道光刻本,卷四,第七页,题目为辑者所 加。 横山杂作 美人遥夜伫何方?应是当年蹭蹬乡。自爱文园能犊鼻,那愁世路有 羊肠。徐看雀坠枝先坠,谁借桃僵李亦僵。只此时名皆足废,宁须万事 折腰忙。 之江抱阳生辑《甲申朝事小纪》,商务印书馆,上海,1916年, 《痛史》丛书本,卷七,第八页反面。 题画竹 不肯开花不趁妍,萧萧影落砚池边。一枝片叶休轻看,曾住名山傲 七贤。 题画梅 色也凄凉影也孤,墨痕浅晕一枝枯。千秋知己何人在,还赚师雄入 梦无。 郏抡逵《虞山画志》,卷四,题目为辑者所加。 题山水人物图册 其一 古彝词长先生为余作西泠采菊长卷,余临古八帧以报之。我闻居士 柳如是。 为得风骚趣,柴门迥不开。人从尘外见,诗向静中来。消息须微 悟,推敲别有才。吟成谁解爱,幽径长莓苔。 其二 仿文氏画法,□溪涤砚并题。 攓云一径澹风漪,翠筱萧萧冷砚池。便仿宋书佥片瓦,官私不许怒 蛙知。 爱掬溪泉浣砚尘,溪花俱晕墨痕春。可知真砚何曾损,七客于中认 主宾。 其三 偶阅赵大午画册,戏临其一于如是庵。 扁舟载得秋多少,荡过闲云又荡风。曾记荻花枫叶外,斜阳输我醉 颜红。 其四 雨过空亭听乱流,无人渔钓鉴湖秋。晚风夕照闲水洗,□月依□上 白头。 其五 凉散碧梧影,横琴每夕昏。静涵千涧水,坐送隔溪云。仙乐钧天 梦,秋声落雁群。绮寮风细细,香沁藕丝裙。 一重空翠一重烟,楼阁三层小洞天。才子最宜花眷属,仙人兮结月 婵娟。那无俊语酬春色,如此闻根亦破禅。谱要替修香要□,东风还要 出大千。 垂杨碧 空回首,筠管榴笺依旧。裂却紫箫愁最陡,颠倒鸾钗久。 头豆蔻,闷杀风前杨柳,一夜金沟催叶走,细腰空自守。 羡杀枝 赋范司马嘉莲作 风流不坠莫愁城,司马池台胜已并。只觉花蓬连理好,尽缘人重合 欢名。双凌芍药阶前艳,并照荚蓉幕里清。从此三生怀渌水,年年开发 倍含情。 此据作者手迹,原件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 金明池 【咏寒柳】 有怅寒潮,无情残照,正是萧萧南浦。更吹起,霜条孤影,还记得 旧时飞絮。况晚来烟浪斜阳,见行客特地瘦腰如舞。总一种凄凉,十分 憔悴,尚有燕台佳句。 春日酿成秋日雨。念畴昔风流,暗伤如许。纵 绕有、绕堤画舸,冷落尽,水云犹故,忆从前,一点东风,几隔着重 帘,眉儿愁苦。待约个梅魂,黄昏月淡,与伊深怜低语。 夜起 (残句) 初月不明庭户暗,流云重叠吐残星。 邹弢《三借庐笔谈》,1913年昌明书局石印本,卷十二,第八页。 寿陈徵君 (残句) 李卫学书称弟子,东方大隐号先生。 宋微璧《抱真堂诗稿》,清初刻本,卷四,第二十九页。 题望海楼 日毂行天沦左界,地机激水卷东溟。 柳如是手书此联,旧为常州刘靖基先生所藏,已收入《名家楹联选 集》。 七言联句 浅深流水琴中听,远近青山画里看。 附录 河东君小传 顾苓 河东君者,柳氏也。初名隐雯,继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 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 作诗写字,婉媚绝伦。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游吴越间, 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嘉兴朱冶憪为虞山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 之,未见也。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鞵,著男子服。口便 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 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耑国士名姝之目。留连半野 堂,文燕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籨》《玉台》,更唱迭和。 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刻《东山酬和集》。集中称河东君云。君至湖 上,遂别去。过期不至,宗伯使客构之乃出。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初 七日。君年二十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同人和之。为筑绛云 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 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官哥定州宣成 之瓷,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牣其中。君于 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斐[棐]几,煮沉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 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卿家故事。然颇能制御宗伯,宗 伯甚宠惮之。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沉池 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 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都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 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 一囊,从刀头剑铓中,牧圉饘橐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 妻》韵,赋诗美之,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 也。宗伯选《列朝诗》,君为勘定《闺秀》一集。庚寅冬,绛云楼不戒 于火,延及半野堂。向之图书玩好略尽矣。宗伯失职,眷怀故旧,山川 间阻,君则“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有 《鸡鸣》之风焉。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昏。癸卯秋,下发入道。 宗伯赋诗云:“一剪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三条裁制莲花服, 数亩诛锄〈禾罷〉稏田。朝日装铅眉正妩,高楼点黛额犹鲜。横陈嚼蜡 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鹦鹉纱窗昼语长,又教双燕话雕梁。雨交 沣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初著染衣身体涩,乍抛稠发顶门凉。萦 烟飞絮三眠柳,飏尽春来未断肠。”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族子 钱曾等为君求金,要挟蜂起,于六月二十八日自经死。宗伯子曰孙爱及 婿赵管为君讼冤,邑中士大夫谋为君治丧葬。宗伯门人顾苓曰:呜乎! 今而后宗伯语王黄门之言,为信而有征也。宗伯讳谦益,字受之,学者 称牧斋先生,晚年自号东涧遗老。甲辰七月七日书于真娘墓下。 目录 序 卷一 清平乐 生查子 如梦令 南乡子 齐天乐 齐天乐·荷叶 齐天乐·寒庐茗话图为袁寒云题 浪淘沙 浪淘沙 三姝媚·为尺五楼主题扬州某校书所画芍药片石卷子 洞仙歌秋葵 法曲献仙音 踏莎行 蝶恋花寒食 鹧鸪天 谒金门 长相思 清平乐 百字令·徘云殿清慈禧后画像 沁园春·游匡庐 祝英台近·为余十眉题神伤集 念奴娇·为刘豁公题戏剧大观 陌上花·感宋宫人饯汪水云事 琐窗寒胡氏园有感 高阳台落梅 点绛唇 青衫湿 声声慢 清平乐 踏莎行 浣溪沙 高阳台·鹣簃感旧记为芬陀居士题 贺新凉西陵 祝英台近 浣溪沙 苏遮幕·拟周美成 浪淘沙 醉太平 鹧鸪天·七夕 瑞鹤仙 喜迁莺·游浙境诸山 浣溪纱 临江仙·钱塘观潮 瑞龙吟和清真 绮罗香·汤山温泉 满江红 【樊增祥】碧城以端午日泛舟游石湖词见寄赋答二首 月华清·为白葭居士题葭梦题 卷二 摸鱼儿 【杨圻】和吕碧城女士重游瑞士暮春樱花之作 念奴娇自题所译成吉思汗墓记(见拙著鸿雪姻缘) 相见欢 蝶恋花 陌上花·瑞士见月 澡兰香 菩萨蛮 江城梅花引·日内瓦湖畔樱花如海,赋此以壮其盛 尉迟杯 更漏子·题浣云吟稿 高阳台 青玉案 转应曲二首 菩萨蛮 长相思 谒金门 满庭芳·日内瓦湖畔残夜闻歌有感 一枝春 好事近 好事近登山 玲珑四犯·日内瓦之铁网桥 绿意予爱食笋,海外无此,殊怅怅也 忆秦娥 如梦令二首 六丑 解连环三首 绛都春·日内瓦湖习桨 丑奴儿慢 浣溪沙 一剪梅 点绛唇 翠楼吟 风蝶令 念奴娇·游白勃朗峰 南楼令 解连环巴黎铁塔 八声甘州游马 绛都春·拿坡里火山 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 摸鱼儿 蝶恋花 花犯·日内瓦湖畔牡丹数株,看花已二度,为题此阕 丑奴儿慢 沁园春 清平乐 序 吕碧城(1883年-1943年),女,行名贤锡,后更名碧城,一名兰 清,字遁夫,号明因,后改号圣因,晚号宝莲居士,法号曼智。安徽旌 德人,中国作家、词人、教育家、政治人物。她提倡女学,是素食主义 者和动物保护主义者,佛教居士。她是20世纪在欧美提出禁止杀害动物 的先驱者之一。 本书收录吕碧城的晓珠集(全),相传吕碧城聪颖而早慧:“自幼 即有才藻名,工诗文,善丹青,能治印,并娴音律,词尤著称于世,每 有词作问世,远近争相传诵。” 她的词并非首首闺秀纤巧,而是烙印了时代的烽烟。手笔婉约,别 见雄奇,敏感玲珑,却又暗蓄孤愤。被称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 人”、“凤毛麟角之才女”、“民国四大才女之一”。 吕碧城,一名兰清,字遁夫,号明因、宝莲居士。安徽旌德县人。 被赞为“近三百年来最后一位女词人”、与秋瑾被称为“女子双侠”,诗 人、政论家、社会活动家、资本家。吕碧城和她的姐姐吕惠如、吕美荪 都以诗文闻名于世,号称“淮南三吕,天下知名。”而吕碧城在文学造诣 上更胜一筹,成为民国四大才女之一。她是女权运动的首倡者之一,中 国女子教育的先驱,中国第一位动物保护主义者,中国新闻史上第一位 女编辑,中国第一位女性撰稿人,并开创近代教育史上女子执掌校政先 例的民国奇才女。 卷一 清平乐 冷红吟遍,梦绕芙蓉苑。 银汉恹恹清更浅,风动云华微卷,水边处处珠帘。 月明按时歌弦! 不是一声孤雁,秋声哪到人间! 生查子 清明烟雨浓,上巳莺花好。游侣渐凋零,追忆成烦恼。 当年拾翠时,共说春光好。六幅画罗裙,拂遍江南草。 如梦令 夜久蜡堆红泪,渐觉新寒侵被。冷雨更凄风,又是去年滋味。无 寐,无寐,画角南楼吹未。 南乡子 雨过涨留痕,新水如云绿到门。几处小桃开泛了,前村,寒食东风 别有春。 重读断碑文,宿草多封旧雨坟。蝴蝶一双飞更去,春魂,知是谁家 坏绿裙。 齐天乐 半空风簸秋声碎,凄凉暗传砧杵。 翠竹惊寒,琼莲坠粉,秋也如春难驻。 商隐几许? 渐爽入西楼,惹人愁苦。 霜冷吴天,断鸿吹影过庭户。 年华荏苒又晚! 和哀蝉病蝶,揉尽芳绪, 往事逥潮,残灯吊梦, 几度兜衾听雨? 伶俜倦旅,祇日暮江皋,搴芙延伫,尘宛征衫,旧痕凝碧唾。 齐天乐·荷叶 横塘未到花时节,暗香已先浮动。 绀袂飘烟,绿房迎晓,旖旎风光谁共。 田田满种! 正雨过如珠,翠盘轻捧。 鸳侣同盟,相逢倾盖倍情重。 芳心深卷不展,问闲愁几许,缄紧无缝。 越女开奁,秦宫启镜,扰扰云堆拥。 新凉乍送! 看万绿无声,一鸥成梦。 惆怅秋来,水天残景影弄。 齐天乐·寒庐茗话图为袁寒云题 紫泉初启隋宫锁,人来五云深处。 镜殿迷香,瀛台挹泪,何限当时情绪。 兴亡无据! 早玉玺埋尘,铜仙啼露。 皕六韶华,夕阳无语送春去。 鞓红谁续花谱,有平原胜侣,同写心素。 银管缕春,牙籖校秘,蹀躞三千珠履。 低回吊古! 听怨入霓裳,水音能诉。 花雨吹寒,题襟催秀句。 浪淘沙 寒意透云帱,宝篆香浮,夜深听雨小红楼。奼紫嫣红零落否?人替 花愁。 临远怕凝眸,草腻波柔,隔帘咫尺是西洲。来日送春兼送别,花替 人愁。 浪淘沙 百二莽秦关。丽堞回旋。夕阳红处尽堪怜。素手先鞭何处着?如此 江山。 花月自娟娟。帘底灯边。春夜如梦梦如烟。往返人天何所住?如此 年华。 三姝媚·为尺五楼主题扬州某校书所画芍药片石卷子 花枝红半吐。似伊亭亭,呼之解语。怨人将离,倩蛮笺留取,春魂 同住。匪石心坚,漫拟作、轻狂飞絮。芳讯谁传,雨雨风风,几番朝 暮。 莫问珠鞴钿柱。恨金粉飘零,坠欢无据。梦影扬州,只二分明月, 曾经窥眉妩。和泪眠春,更吟老、韦郎词句。剩有缃函深锁,小楼尺 五。 洞仙歌秋葵 丹心一点,锁葳蕤凉蕊,笑卷宫衣更凝睇。伴清啼络纬,瘦蓼海 棠,诗句在!寂寞闲庭幽砌。 露华瀼似水,绢染鹅黄,人道新妆玉人试。可奈倚墙腰!几度西 风,罗袖敛,鬓云全坠。怕金粉飘零易成尘,烦画稿生绡,替描秋思。 法曲献仙音 鸦景偎烟,砧声唤雨,暝色阴阴弄晚。簪萼红疏,题笺墨殢。 探梅只今全懒,但翠袖闲欹竹,无言自依黯。 吟思遍,倚楼头,且舒愁眼。风正紧,雁字几行吹断,雪意酿严 寒。 漾江天,昏雾撩乱,云叶微分。透斜阳空际一线,更城南画角,低 送数声清怨。 踏莎行 水绕孤村,树明残照,荒凉古道秋风早。今宵何处驻征鞍?一鞭遥 指青山小。 漠漠长空,离离衰草,欲黄重绿情难了。韶华有限恨无穷,人生暗 向愁中老。 蝶恋花寒食 寒食东风郊外路,漠漠平原,触目成凄苦。 日暮荒鸱啼古树,断桥人静昏昏雨。 遥望深邱埋玉处,烟草迷离,为赋招魂句! 人去纸钱灰自舞,饥鸟共踏孤坟语。 鹧鸪天 一桁帘漪荡晚烟,青琴弹冷碧云天。井栏梧叶传凉讯,指下秋风起 素弦。 孤坐久,未归眠,桂花摇影露涓涓。消魂最是初三夜,一握么蟾瘦 可怜。 谒金门 风露洗,花满华严界里。三十六天秋似水,冷香收不起。 谁见靓妆初倚,常伴玉钗金蕊。良夜羿娥寒不寐,一枝和影对。 长相思 风泠泠,露泠泠,知是鸾声是凤声。红楼一曲筝! 花愔愔,月愔愔。愁煞鹃魂与蝶魂,空庭夜四更! 清平乐 大千尘世,总是消魂地。 粉怨香蕊无限意,吹得满空红泪,临风犹弄娉婷。 回看能不关情! 愿诵楞严一卷,忏渠籓溷飘零。 摸鱼儿晓眠慵起,嘒嘒蝉声催成断梦。 翠永潆洄,红渠万柄,宛然瀛台也。 醒后感而成咏,漾空蒙,一奁凉翠。 烟痕低锁凄黯! 吟魂已共花魂化,恰称瀛台清浅。 觑醉眼,认露粉新妆,隔浦曾相见。 秾华苦短。 只鸥梦初回,宫衣未卸。 劫尘已千转,春明路。 一任苍云舒卷,俊游回首都倦,鸾笺未许忘情处。 写入冷红幽怨,芳讯断,怕瘦萼吹香。 零落成秋苑。 摩诃池畔,又几度西风。 为谁开谢,心事水天远。 百字令·徘云殿清慈禧后画像 排云深处,写婵娟一幅,翚衣耀羽。 禁得兴亡千古恨,剑样英英眉妩。 屏蔽边疆,京垓金币,纤手轻输去。 游魂地下,羞逢汉雉唐鹉。 为问此地湖山,珠庭启处,犹是尘寰否? 玉树歌残萤火黯,天子无愁有女。 避暑庄荒,采香径冷,芳艳空尘土。 西风残照,游人还赋禾黍。 沁园春·游匡庐 如此仙源,只在人间,幽居自深。 听苍松万壑,无风成籁;岚烟四锁,不雨常阴。 曲栏流虹,危楼耸玉,时见惊鸿倩影凭。 良宵静,更微闻风吹,飞度泠泠。 浮生能几登临?且收拾烟萝入苦吟。 任幽踪来往,谁宾谁主;闲云缥缈,无古无今。 黄鹤难招,软红犹恋,回首人天总不禁。 空惆怅,证前因何许,欲叩山灵。 祝英台近·为余十眉题神伤集 背银釭,拈翠管,秋影瘦荀倩。洛赋吟成,人共素波远。可怜魂觅 帷间,钗寻海上,都不是等闲恩怨。 几曾见,琼树日日常新,冰蜍夜常满。赢得情长,那怕梦缘短。瓣 香待卜他生,慈云乞取,好深护、玉楼仙眷。 念奴娇·为刘豁公题戏剧大观 文章何用,甚至熏香摘艳,今都倦矣。 谁谱霓裳传倩影,赢得闲情堪寄。 亸鬓翘鬟,峨冠鸣佩,色相纷弹指。 凭君认取,浮生原是游戏。 可奈如梦年华,拼教断送,在梨云乡里。 除却湖山歌舞外,那有逃名余地。 钿柱疑莺,珠喉妒燕,海国天同醉。 新声倚处,春魂还被吹起。 陌上花·感宋宫人饯汪水云事 黄絁绾就,徘徊犹见,故宫风韵。玉筯金觞,锦字共题幽恨。新词 凄绝家山破,忍向离筵重听。算伤心千古,天教粉黛,写沧桑影。 话南朝旧事,湖烟湖水,犹梦翠华遥引。秋黯招提,争似长门春 冷。兴亡弹指华胥耳,端让灵犀先省。怅仙源路杳,环佩何处,断人天 讯。 琐窗寒胡氏园有感 彩笔搜春,钿车拾翠,俊游空记。 才过灯市,还约草堂同醉。 怪年来,情怀暗迁,繁霜猎蕙香心萎。 况题襟久散,凄凉邻笛,下山阳泪。尘世,原来如此! 但愁里光阴,朱颜易逝。月圆花好,凄绝儿时心事。 怅荒园,萝封圮墙,残烟淡墨凋旧字。 是当时,烟柳斜阳,小栏休更倚! 高阳台落梅 仙麝吹尘,飞琼眷梦,余芳半入苔痕。细雨轻寒,空山鹤怨黃昏。 勞他驿使重來探,道美人已化春云。最无端,小劫匆匆,粉泪犹 新。 返魂纵有奇香在,悵青天碧海,難覓吟魂。綠樹婆娑,他时谁认前 身。断肠曾照惊鸿影,剩桥头、素水粼粼。奈春波,流去天涯,影也难 寻。 点绛唇 野色横空,悠悠一叶扁舟小。诗情多少,暗逐流波杳。鸥鹭相看, 烟月愁清晓。秋光好,鲤鱼风早,十里芙蓉老。 云马风车,宵来凉酿天南雨。荷衣楚楚,可奈秋如许。江草江花, 依约来时路。浑无据,万方多故。归也归何处。 青衫湿 银屏凤蜡流寒焰,低照绮罗春。酒阑人散,凉蟾窥户,无限消凝。 人生大抵,东劳西燕,流水行云。胜俦难聚,胜游难再,无处追 寻。 声声慢 听残腊鼓,吹暖饧箫,凤城柳弄轻烟。 检点春衫,宵来换了吴绵。 啼莺唤愁未醒,银屏深,惯倚恹恹。 朦胧语,问人间何世?月地花天。 还剩浮生几日,尽伤心付与,浅醉闲眠。 无赖斜阳,到底红到楼边。 繁香又都吹尽,费冰毫,多事题笺。 人空瘦,到明朝,怕启绣籨。 清平乐 谁家废墅,旧日藏春处。曲院回廊深几许,只有斜阳来去。 孤吟幽境闲寻,屐痕一径苔侵。秋笋瘦穿石罅,老荷高过桥阴。 踏莎行 野径双湾,清溪一角。凉飔袅袅生苹末。烟波直欲老斯乡,可能容 我荷衣着? 鸡自栖埘,豨知归栅。村居惟羡农家乐。水田百亩荡秋香,今年莲 子丰收获。 浣溪沙 帘幕春寒懒上钩,芳尘何处认前游,澹烟轻梦思悠悠。 珠箔飘灯人影飐,桃花糁径马蹄愁,黄昏风雨遍红楼。 高阳台·鹣簃感旧记为芬陀居士题 啼鸟惊魂,飞花溅泪,山河愁锁春深。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 几番海燕传书到,道烽烟,故国冥冥。忍消他,缘醑金卮,红萼瑶 簪。 牙旗锦帐风光好,奈万家闺梦,凄入荒砧。血沃平芜,可堪废垒重 寻。生怜野火延烧处,遍江南,草尽红心。更休谈,虫化沙场,鹤返辽 阴。 贺新凉西陵 古桧省云气,郁葱葱。觚棱焕彩,层峦拱翠,霸业而今销何处。满 目苍凉无际,算一样,森严圣邸。白发残兵司香役,导游人一径穿幽 隧。螭陛冷,藓花翳。 高风艳骨梅根瘗,指西泠。孤坟片碣,寒馨荐水。争似陵宫娥天 半,瞰鄂窥荆百里。倘万世,嬴秦传继。拓栊开陌收罗尽,遍神州禹甸 无闲地。民户小,不盈咫。 祝英台近 缒银瓶,牵玉井,秋思黯梧苑。蘸渌搴芳,梦堕楚天远。最怜娥月 含颦,一般消瘦,又别后依依重见。 倦凝眄,可奈病叶惊霜,红兰泣骚畹。滞粉黏香,绣屧悄寻遍。小 栏人影凄迷,和烟和雾,更化作一庭幽怨。 浣溪沙 残雪皑皑晓日红,寒山颜色旧时同,断魂何处问飞蓬。 地转天旋千万劫,人间只此一回逢,当时何似莫匆匆。 苏遮幕·拟周美成 理鹍弦,移雁柱,欲诉琴心,心事成灰炬。 浥透鲛绡痕万缕,泪雨何时,晴到梨花树。 诵骚词,吟洛赋。艳殢香顽,毕竟皆尘土。 蜜熟花残蜂不哺,甜与何人,却自成辛苦。 浪淘沙 藓绿蚀吴钩,旧恨难酬,五陵孤负少年游。笔底风云浑气短,只写 春愁。 花瓣锦囊收,抛葬清流,人间无地好埋忧。好逐仙源天外去,切莫 回头。 醉太平 绮窗醉恁,男窗梦寻。云荒翠冷岩扃,写凄迷古春。 铅华半匀,沉檀半熏。美人影隔江浔,化作烟痕水痕。 鹧鸪天·七夕 一杼流霞织锦躔,小楼凉思好云环。鸳针乞巧怜当序,蛛网牵愁恨 夜阑。 彩烟散,露华漫,碧空如镜泻秋寒。天河万古喧银浪,不见浮槎客 再还。 瑞鹤仙 赋情凄欲断,正翠袖欹寒,碧云催晚,深篁蓊蒨,弄阴霾不放。 斜阳一线,回肠婉转。有几许?新词题遍。之生来,命薄魂柔,早 是鬼才先识。 重展簪花小记,墨晕微黟,潸痕犹茜。年时幽怨,似梦影,春云 变。叹飘零病蝶,销残金粉,为底铢衣犹恋。镇无聊,绣谱重翻,旧怀 顿减。 喜迁莺·游浙境诸山 层峦幽敻,步石磴盘旋,瘦筇斜引。箨响清心,药香疗肺,病起闲 身相称。茶花半埋云雾,栽向高寒偏劲。天风外,泛琼苞玉蕊,落千寻 顶。 重省,空叹我,尘涴素衣。忍说鸥盟冷,樝拾霜红。萝牵晚上翠, 甚日岩栖才稳。几番俊游暂停,依旧归期未准。碧云杳,销篁阴十里, 竹鸡啼暝。 浣溪纱 风籁鸣哀起翠条,撩人心绪涨秋潮,仙源回望转无聊。 去去莫教重顾影,行行何必更停桡,愁山怨水一身遥。 临江仙·钱塘观潮 横流滚滚吞吴越,风波谁定喧豗。畸人重见更无期。锦袍鐡弩。千 古想英姿。 九辨难招怜屈贾。幽魂空滞江湄。子胥终是不羁才。风雷激荡。天 际自徘徊。 瑞龙吟和清真 横塘路,还又冶叶抽条,繁英辞树。最怜老去方回,断魂尚恋,芳 尘送处。 悄延伫,愁见唾茸珠络,旧时朱户。蠹笺暗褪芸香,不堪虫认,题 红密语。 苦忆旧游如梦。翠裙长曳,锦襜低舞。巢燕归来,雕梁春好非故。 余哀零怨,写尽闲词句。更谁见、梨云沁影。 隔花微步。春共行云去,吴蚕未蜕,犹牵病绪,织就愁千缕。酿一 寸,芳心黄梅酸雨。罘罳闷倚,倦怀谁絮。 绮罗香·汤山温泉 磺爇珠霏,硝炊玉溅,一勺涓涓清泚。泛出桃花,江上鸭先知未, 讶水泮。 不待霞吹,试缨浣,闲看浪起。引灵泉,小凿娥池,洗脂重见渭流 腻。 兰汤谁为灌就,也似华清赐浴。山灵溥惠,不许春寒,侵到人间儿 女。喜湔肠, 固疾能瘳。问换骨仙源谁嗣?竞联翩,裙屐风流,证盘铭古意。 满江红 庚申端午。偕缦华女士、迂琐词人游吴会石湖。用梦窗苏州过重五 词韵。时予将有美洲之行 旧苑寻芳,尚断碣,蝌文未灭。石湖外,一帆风软,碧烟如抹。 菰叶正鸣湘云怨,葭花又梦西溪雪。又红罗,金缕黯前尘,儿时 节。 人天事,凭谁说。征衫试,荷衣脱。算相逢草草,之赢伤别。 汉月有情来海峤,铜仙无泪辞瑶阙。待重拈,彩笔共题襟,何年 月。 【樊增祥】碧城以端午日泛舟游石湖词见寄赋答二首 双桨吴波,正老去,江郎情别。金翡翠,南来传语,自书花叶。 沧海泣干饺帕雨,碧湖唤起娥眉月。又山塘,七里试龙舟,中天 节。 青雀舫,歌三迭。红鸾扇,词一阕。算菱讴越女,万金须值。 雪藕丝牵长命缕,绿荷风绉留仙褶。只西天,遥望没人云,长相 忆。 前调 玉水东流,淘不尽,昆明灰劫。惊宇宙,将军之号,文雄飞檄。 河朔鸱张节度九,门墙狗共孩儿十。叹魔王,五百扰人间,天为 赤。 天津树,多鹃血。长安市,多虎迹。有朱阳新馆,通明徒宅。 杨柳门阑人不到,桃花源水水相觅。只北楼,重过万枝灯,钗声 寂。 月华清·为白葭居士题葭梦题 人影芦深,诗怀雪瘦,溯洄谁泛空际。和水和风,洗尽梨云春腻。 笑放翁、画入梅花,羞庄叟、情牵凤子。徒倚。对苍茫天地,潇潇秋 矣。 除却烟波休寄。更不寄人间,寄存梦里。墨晕葭痕,差见白描高 致。任昼长、茶沸瓶笙,尽消受、南窗清睡。慵起。只莞然为问,蜗蛮 何世。 卷二 摸鱼儿 暮春重到瑞士,花事阑珊,余寒犹属,旅居萧索,赋此遣怀。 又匆匆。轻装倦旅。湖堤蜡屐重印。软红尘外闲身在。来去烟波堪 认。 孤馆静。任小影眠云。梦抱梨花冷。吹阴弄暝。叹婪尾春光。赏心 人事。颠倒总难准。 空惆怅。谁见蕊秾妆靓。瑶台偷坠珠粉。闲愁暗逐仙源杳。更比人 间无尽。 还自省。料万里乡园。一样芳菲褪。纥干冻忍。只蕙撷凄馨。芙搴 晚艳。长寄楚累恨。 【杨圻】和吕碧城女士重游瑞士暮春樱花之作 驻雕轮,踏莎裙屐,今番芳径重印。海天吹坠衣光处,只有樱花能 认。仙源静。 正帘卷红云,梦暖诗犹冷。溪山烟暝,算开到将离。啼残归去,去 住两无准。 东风外,又见韶华明靓。芳菲都付金粉,遥知拾翠楼台遍。况是栏 杆无尽,应悲省!怨太液春消,绿绉红初褪。迷津未忍,问花里秦人。 水边渔父,知否再来恨。 前调客里送春,率成此阕,感时伤事,不禁词意之凄断也。 悄凝眸,绿阴连苑。啼莺催换芳序。春归春到原如梦,莫问桃花前 度。吟赏路。 便咫尺西洲,忍却凌波路。赤城再顾,认霞焰犹腾。炎冈未冷,心 事已灰炷。 天涯远,着遍飘英飞絮。粉痕吹泪凝雨,三千顽碧连穹瀚。凄绝云 回处,今试数。 只一霎韶华,幻尽闲朝暮。人间最苦,待待珠影连躔。麝尘惊跸, 还引奼魂去。 念奴娇自题所译成吉思汗墓记(见拙著鸿雪姻缘) 英雄何物?是嬴秦一世。气吞胡虏,席卷瀛寰连朔漠,剑底诸侯齐 俯。 宝铡栽花。珠旒拥櫘。异想空千古,双栖有约。翚衣云外延伫。 幽穸碧血长湮,啼妆不见,见苍烟词树。谁访贞珉传墨妙,端让西 来梵语。 嫠凤凋翎,龙女飞蜕,换劫情天谱。彤篇译罢,骚人还惹词赋。 相见欢 闻鸡起舞吾庐,读奇书,记得年时拔剑斫珊瑚。 乡雁断,岛云暗,锁荒居,听尽海潮凄壮心孤。 蝶恋花 缫尽愁丝兼恨缕,尘海茫茫欲系韶光住。悱恻芬芳天所赋,娥眉谣 诼宁予妒。 说果谈因来复去,苦向泥犁铺垫蔷薇路。五万春华谁与护?枝头听 取金玲语。 陌上花·瑞士见月 十年吟管,五洲游屐。水遥云暝,犹见故宫眉晕。含颦凝睇追随 遍,莫避尹邢妆靓。又今宵依约,水晶帘下,梦痕堪印。 话前身何许,万千哀怨。付与瑶台笛韵,旧谱霓裳。凄断人间芳 讯。婵娟共影谁长在?只是坡仙词俊。更低回,怕说桂林,疏雨茂陵秋 病。 澡兰香 芜城惹赋,金谷迷香,梦里旧游暗引。飙轮掣电,犹写落花余韵。 记哀音,撩乱萦弦,琴心谁绝轸。半折吟笺,箧底尘封重认。 还又仙都小寄,波腻风柔,琐窗人静。云鬟荡影,缟袂兜春。沾遍 杏烟樱粉。 最无端,艳冶年光。付与愁围病枕。问怎把,永昼恹恹,艰难消 尽。 菩萨蛮 舞衣叶叶余香在,欢场了却繁华债。往事梦钧天,梦回情惘然。 疏枝霜后柳,病骨如人瘦。来岁柳飞绵,楼空谁卷帘? 江城梅花引·日内瓦湖畔樱花如海,赋此以壮其盛 搴霞扶梦下苍穹。怨东风,问东风。底事朱唇,催兰费天工.已是 春痕嫌太艳,还织就,花一枝,波一重。 一重一重遥远空,花影融,波影红,数也数也数不尽,密朵繁丛。 恼煞吟魂,颠倒粉围中。谁放蜂儿逃色界?花历乱,水凄迷,无路通。 尉迟杯 春骀荡,奈着眼,处处成惆怅。无端暗引柔丝,自把吟魂密网。 香心枉费,漫闲倚,银屏小周昉。算词人,生待愁来,玉颜空许相 抗。 征衫倦拍芳尘,望朱雀乌衣,何处门巷。旧苑凄凉更谁见,珠泪 涴。 铜仙露掌,早料理。移宫换羽,和海水。天风咽断响,任从他。罗 绮轻盈,翠軿花外来往。 更漏子·题浣云吟稿 句联珠,珠缀串。一一圆姿璀璨。哀窈窕,惜芳菲,自书花叶诗。 花开落,人离合。颠倒梦中蝴蝶。痴宋玉,苦灵均,问天天不闻。 高阳台 啼鸟惊魂,飞花溅泪,山河愁锁春深。倦旅天涯,依然憔悴行吟。 几番海燕传书到,道烽烟,故国冥冥。忍消他、绿醑金杯,红萼瑶 簪。 牙旗玉帐风光好,奈万家春闺,凄入荒砧。血涴平芜,可堪废垒重 寻。生怜野火延烧处,遍江南,草尽红心。更休谈、蛊化沙场,鹤返辽 阴。 青玉案 樱云冷压银漪遍,春满了,澄湖面。十二瑶峰来阆苑。 眉痕敛黛,霞痕渲雪,山也如花艳。 登楼懒赋王朗怨,回收神州似天远,休道年年漂泊惯。 随风去住,随波舒卷,人也如鸥倦。 转应曲二首 春晚,春晚,弱絮轻花飞满。朱楼欢度华年,暮暮朝朝管弦。 管弦,管弦,底事哀音撩乱。 憔悴,憔悴,懒向花前回睇。湘皋无限春寒,人远谁闻佩环。 佩环,佩环,冷落明珠莹翠。 菩萨蛮 韡纹绉碧波千顷,几痕疏雪摇秋影。鸥梦入苍茫,仙乡即水乡。 轻烟笼晚翠,山意慵如睡。何处避秦人,行吟独苦辛。 长相思 风潇潇,雨潇潇,天末秋魂不可招。凄凉渡晚潮。 醒无聊,睡无聊,闲倚江楼擫玉箫。红灯影自摇。 谒金门 春睡起,先探阴晴天气。帘卷春空天似水,晓云拖凤尾。 架上乱书慵理,且向小栏闲倚。乌踏庭花飞更坠,满枝红雨碎。 满庭芳·日内瓦湖畔残夜闻歌有感 倦枕欹愁,重衾滞梦。小楼深锁春寒。笙歌隔院,咫尺送喧阗,想 见华筵初散。 怎禁得、酒冷相残。空剩了,深宵暗雨,淅沥洗余欢。 愁看,佳丽地。帷灯匣剑,玉敦珠盘,怕人事年光,一样阑珊。漫 说霓裳调好。 秋坟唱,禅味同参,疏帘外。银澜弄晓,江上数峰闲。 一枝春 深院愔愔,破苔痕。寂寞独寻幽径。东风僝僽,还共晚烟吹暝。缟 衣轻曳。 问谁向?玉阑偷凭。惊认作,粉魅窥人。却是老梅摇影。 孤芳素心堪印,奈花非解语。闷怀难讯,疏枝残雪。寒到翠禽都 噤,低徊往事。 忆情话,小灯窗晕。知甚处,驿使重逢,暗香折赠。 好事近 云气满乾坤,做尽荒寒高洁。一寸盈盈小影,入乱峰层迭。 高松排翠接遥天,天籁也沉寂。未忍游踪远去,怕失魂孤绝。 新雁过妆楼寓雪山之顶,漫成此阕。 万笏瑶峰,迎仙客。半空飞现妆楼,素鸾骖到。霓帔冷袭天飕,云 气岚光相沉瀣。更无余地着春愁。思悠悠,魂消冰雪,乡杳温柔。 婵娟凭谁闘影,梦霜姚月奼,裙屐风流。相逢何许?依约去玉山 头,鸿泥轻留爪印。似枕借。黄粱联旧游,闲吟倦。但眼迷银缬,寒生 锦裯。 好事近登山 寒锁玉嵯峨,掠眼星辰堪撷。散发排云直上,闯九重仙阙。 再来刚是一年期,还映旧时雪。说与山灵无愧,有襟怀同洁。 玲珑四犯·日内瓦之铁网桥 虹影签斜,占鹫岭天风,长缕轻飏。谁炼柔钢,绕指巧翻新样。还 似索挽秋千,逐飞絮、落花飘荡。任冶游、湖畔来去,通过画船双桨。 步虚仙屟传清响。渡星娥、鹊群休傍。旧欢密约浑无据,春共微波 往。为问倚柱尾生,可谶尽。当年情障。锁镜澜凄黯,回肠同结,万丝 珊网。 梦芙蓉蔻岭多紫野花,茁于雪际。予恒采之,游踪久别。偶于书卷 中见旧藏残瓣,怅然赋此。 纤苗凝奼紫,冲寒破雪,岭头铺绮。几番吟赏,裙屐远游生。素标 谁得似?繁霜晚菊堪拟。高受天风,倚岚光弄靓,羞傍髻鬟底。 回首林扃暮矣,薜老萝荒。夜黑啼山鬼,岁华催换,陈迹入花史。 春痕留片蕊,琅函脂晕犹腻,旧梦重寻。但千岩云锁,松影坠顽翠。 绿意予爱食笋,海外无此,殊怅怅也 春泥乍坼,记小锄亲荷,帘外寻采。市共朱樱,嚼伴青蔬,乡园隽 味堪买。 虚怀密箨层层褪,只玉版。禅心谁解?尽抽成,嫩筱新荪,遮断野 溪荒霭。 还忆韬光十里,绿天导一径。游屐轻快,翠亮冰寒,洗髓湔肠。岂 必辛盘贷! 沧波不卷潇湘梦,枉远隔,瀛漪流睐。问几人,罗袖闲敧,消受晚 风清籁。 忆秦娥 金丝纤,春衫织就金鸂鶒。金鸂鶒,舞场初试,万波回睩。 秾华忏尽今非昨,今非昨。白莲香里,缟衣参佛。 如梦令二首 岚气晓来凝黛,掩映湖光妍冶。轻驶更留痕,秋影浪分舟尾。 欸乃,欸乃,界破一溪银霭。 近水楼台歌舞,莫辩珠光花雾,桥影远留虹,消得晚来幽步。 归去,归去,红颤一溪繁炬。 六丑 警银屏好梦,蓦别院、繁弦凄咽。试回倦眸,瀛波涵枕角,水远烟 阔。问几多金粉,大千抛遍,赚众生哀乐。秾华苦短凭谁说,沟外桃 英,篱边絮雪。旧时莺燕能识,叹流光草草,催换今昨。 黄梁乍觉,有灵犀清澈。待把闲愁怨,都忏却、仙娥破茧舒翼,莫 温黁更染,艳丝重织。望缥缈、步虚非隔,指碧落、别有星寰可许,倩 魂长托。高寒处、良夜休怯,折芙蓉、在手天风外,铢衣控鹤。 解连环三首 绮霞弥漫。任盈盈小影,水天幽占。做几多、画本诗材,把岚翠闲 收,湖漪轻剪。何处飞仙,指风送、东溟三万。尽相逢一笑,莫论主 宾,休问胡汉。 归辽待寻鹤梦。料沧桑故国,几度催换。且蹉跎、老我浮生,有晚 雾蛮花,夜霜羌管。酒醒今宵。怕明月、隔帘流眄。按清歌、寄愁未 得,寸心自远。 万红深坞。怕香魂易散,九洲先铸。铸千寻、铁网凌空,把花气轻 兜,珠光团聚。联袂人来,似宛转、蛛丝牵度。认云烟缥缈,远共海 风,吹入虚步。 铜标别翻旧谱。借云斤月斧,幻起仙宇。问谁将、绕指柔网。作一 柱擎天,近衔羲驭。绣市低环。瞰如蚁、钿车来去。更凄迷、斜阳写 影,半捎蒨雾。 翠漪烟幂。记蝀桥流玉,花深天窄。话小劫、欲托微波,早官锦乱 抛,舞衣狼籍。旧月来时,照秋粉、残妆犹薄。叹何郎老矣,自分此 生,不见颜色。 歌弦梦传太掖。奈莺吭未讴,凤柱先泣。更莫愁、愁人西风。换一 样秋光,蒋青淮碧。画舸中流。按新谱、谁家箫笛。正芝田、袜罗未 返。闹红漫忆。 绛都春·日内瓦湖习桨 凌波学步。试扶上小舟,轻移柔橹。弱腕乍扬,已觉吟魂消银浦。 低昂一叶从洄溯。似蘸渌、蜻蜓栩栩。半湾新涨,盈襟绀影,悄然来 去。 休误。烟霞无价,供欣赏、说甚他乡吾土。几许梦痕,濯入沧浪慵 回顾。仙踪况许壶天住,尽水佩、风裳容与。夕阳正恋瑶峰,赤晶认 取。 禅天妙谛。证大道涅盘,薪传谁继。世外避秦,那有惊心咸阳燧。 飙轮怒碾丹砂地。弄千丈、红尘春翳。倦飞孤鹜,几番错认,赤城霞 起。 凝睇。镌冰斲雪,指隔浦、迤逦瑶峰曾寄。火浣五铢,姑射仙人翔 游袂。流金烁石都无忌,算几态、炎凉游戏。任教烧蜡成灰,早干艳 泪。 丑奴儿慢 十洲鸿洞,吾道伥伥何往,对满眼蜃楼花雨,那处仙源。浪迹遐 荒,万方多难此凭栏。孤吟去国,杜陵烽火,庾信江关。 梦影渐稀,宣南韵事,江左清谈。正谁向、天山探雪,渤海观澜。 来日奇忧,东风吹送到云鬟。梅枝难寄,乡心凄黯,笛语哀顽。 前调 雕阑几曲。月影盈盈初上。泻一抹银辉如水。冷浸花魂。 悄倚孤梅。素心商略共温存。寒翎戢翠。癯虬缀雪。伴定黄昏。 漏尽更阑。幽沉万籁。静掩千门。正遥想。欢场春好。 玉笑珠颦。歌舞谁家。华灯红闹锦屏人。凝情伫久。疏林落蕊。轻 点苔痕。 浣溪沙 景色何心说故乡,朱楼依旧见垂杨。禁他冶叶不回肠。 凤翙有声锵紫塞,燕归无计认雕梁。三千弱水溯中央。 前调 色相凭谁悟大千,瑶峰无尽浸壶天。此中真个断尘缘。 淡掠烟波描梦影,净调冰雪练雪颜。一生常枕水精眠。 前调 蕙带荷衣惜旧香,梦回禁得水云凉。鱼书迢递诉愁肠。 已是槎浮通碧汉,更闻人语隔红墙。星源由自见欃枪。 前调 不信山林可赋闲,艳于金粉腻于烟。莺花无赖自年年。 碎碾青琼成蓓蕾,乱抛红豆寄缠绵。初禅怕住有情天。 一剪梅 一抹春痕梦里收,草长莺飞,柳细波柔。珠帘十里荡银钩,筝语东 风。那处红楼?别有前尘忆旧游。几日韶华,赋笔生愁,长安云物恋残 秋。铃语西风,那处红兜。 点绛唇 万叶鏖风,绿天凉闹山楼雨,初收残暑。蓦地秋如许。 舟塔凌空,一点摇红炬,心休怖。黝溟黟雾,也有光明路。 翠楼吟 瑞士水仙花多生于陆地,然地以湖著名,仍与原名契合,欣赏之 余,制此为颂。 艳骨冰清,仙心雪亮,羞看等闲罗绮。柔乡羁素袜,指洛浦,芝田 双寄。 凌波回睇,认玉质金相。西来梳洗,韶光里。盈盈欲语,通词谁 试? 恰是,群玉山头。望有娀无恙,瑶台迤逦。相逢悲隔世,洒千点, 如铅香泪。 首邱容倚,写砑粉银笺,花铭同瘗。归无计,只怜孤负,故山梅 蕊。 风蝶令 烟霭三山远,沧溟万里迷。身非双翼凤凰儿,已是与天相近与人 离。 金粉衣难染,风花梦岂疑。步虚来去几多时,除却瀛光岚影更谁 知。 念奴娇·游白勃朗峰 灵娲游戏,把晶屏十二,排成巇崄。簇簇锋棱临万仞,诡绝阴森天 堑。 雨滑琼枝,光迷银缬。鸾鹤愁难占,羲轮休近。炎威终古空瞰。 图画展遍湖山,惊心初见。仙境穷犹变,惟怕乾坤英气尽。色相全 消柔艳。 巫峡云荒,瑶台月冷。梦断春风面,游踪何许。飞车天未曾绾。 南楼令 叶落见城厢,疏枝恨早霜。喜山林,乍换秋妆。 多谢倪郎传画笔,渲绛赭,点苍黄。 桥影恋残阳,沙痕引岸长。锁羁愁,十里清湘。 着个诗人孤似雁,云黯淡,水微茫。 解连环巴黎铁塔 万红深坞。怕香魂易散,九洲先铸。铸千寻、铁网凌空,把花气轻 兜,珠光团聚。联袂人来,似宛转、蛛丝牵度。认云烟缥缈,远共海 风,吹入虚步。 铜标别翻旧谱。借云斤月斧,幻起仙宇。问谁将、绕指柔网。作一 柱擎天,近衔羲驭。绣市低环。瞰如蚁、钿车来去。更凄迷、斜阳写 影,半捎蒨雾。 八声甘州游马 望娟娟一水锁妆楼,千秋想容光。怅翚衣褪彩,螭奁滞粉,犹认柔 乡。 未稳栖香双燕,戎马正仓皇。剪烛传军牒,常伴君王。 见说蘼芜遗恨,逐东风上苑,也到椒芳。道名花无子,何祚继天 潢。 谱离鸾,马嵬终负。算薄情,不数李三郎。游人去,女墙扃翠,娥 月渲黄。 绛都春·拿坡里火山 禅天妙谛,证大道涅盘。薪传谁继?世外避秦,那有惊心咸阳燧。 飙轮怒碾丹砂,弄千丈红尘春翳。倦飞孤鹜,几番错认,赤城霞 起。 凝睇,镌冰斲雪。指隔浦,迤逦瑶峰曾寄。火浣五铢,姑射仙人翔 游袂。 流金烁石都无忌,算几态,炎凉游戏。任教烧蜡成灰,早干艳泪。 金缕曲·纽约港口自由神铜像 值得黄金范,指沧溟。神光离合,大千瞻恋。一簇华灯高擎处,十 狱九渊同灿。 是我佛,慈航舣岸。挚凤羁龙缘何事,任天空、海阔随舒卷。苍霞 渺,碧波远。 衔砂精卫空存愿,叹人间。绿愁红悴,东风难管。筚路艰辛须求 己,莫待五丁挥断。浑未许,春光偷赚,花满西洲开天府。是当年,种 播佳莳遍。翻史册,此殷鉴。 摸鱼儿 望凄迷寒漪衔苑,黄台瓜蔓曾奏。娃宫休问伤心史,惨绝燃萁煎 豆。 惊变骤,蓦玄武门开,弩发纤纤手。嵩呼献寿,记花拜螭墀,云扶 娥驭,为数恰阳九。 吹箫侣,正是芳村时候。封侯底事轻负,金旒玉玺原孤注,掷却一 圆莺脰。 还掩袖,见窗外囚车。血涴龙无首,幽魂悟否。愿世世生生,平林 比翼,莫作帝王胄。 蝶恋花 慧尾腾光明月缺,天地悠悠,问我将安托?一自鲁连高蹈绝。千年 碧海无颜色,容易欢场成落寞。道是消愁,试取金尊酌。泪迸尊前无计 遏,回肠得酒哀愈烈。 前调 海上秋来人不识,仙籁横空,只许仙心觉。小立瑶台挥羽箑,新凉 情绪凭谁说。不用宫纱笼麝爝。帝网千珠,分作家家月。惟愿冰轮常皎 洁,何妨火伞颓西极。 前调 迤逦湖堤光似砑,汉女湘姚,尽态争游冶。为避钿车行陌野,清吟 却怕衣香惹。别溥凝阴风定也。芦笛萧萧,濠濮间情写。双占水天光上 下,一凫对影成图画。 前调 为问闲愁抛尽否?收得乾坤。缥缈归吟袖,雪岭炎冈相竞秀。一时 寒热同消受,泪雨吹香花落后。尘劫茫茫,弹指旋轮骤。便作飞仙应感 旧,五云深处犹回首。 花犯·日内瓦湖畔牡丹数株,看花已二度,为题此阕 炫芳丛,鞓红欧碧,年华又如此。玄都观里,谁省识重来,赢得憔 悴。 已谙世态浮云味,吟怀懒料理。算也似、粉樱三见,归期犹未计。 风流弄绝塞胡妆,依然未减却、天姿名贵。闲徙倚,问可是、洛阳 迁地。 尽消受、蛮花顶礼,引十万、红云渡海水。还怕说,宝栏春晚,宵 来风雨洗。 丑奴儿慢 东横泰岱,谁向峰头立马。最愁见铜标光黯,一旅挥戈。 秦关百二竟无人,从今已矣。羞看貂锦,怯涴胡尘。 鼎尚沸然,残膏未尽。腐鼠犹瞋,更绣幕,闲烧官烛。 红照花魂,遍野哀鸿,但无余唳到营门。迎春椒颂说,草木同新。 沁园春 时序重逢,检点寒馨,东篱又黄。痛灵萱堂下,曾睽莱彩。高椿冢 畔,莫奠椒浆。磨蝎光阴,博沙身世,岂待而今始断肠!天涯远,之孤 星怨晓,病叶啼霜。 家山梦影微茫,记摘蔓燃萁旧恨长。便宫鹦前面,言将未忍。风人 旨外,哀已成伤,月冷松楸。尘封马鬣,泉路栖迟各一乡。凝眸处,但 凄风猎猎,白日荒荒。 清平乐 寻寻觅觅,印遍芳洲迹。故国愁云横远碧,莫问梅枝消息。 异乡消得凭栏,身闲便觉天宽。野柽红迷古堡,海棕青过沙湾。 前调 乱山苍莽,若个成孤往。远施红尘飞不上,只有云相同。 荒寒残雪无垠,卜居谁寄天真。消得翠屏环拱,一椽茅屋为尊。 前调 林峦深窈,万绿飞轮峭。俯瞰湖光千丈杳,洞口一帘低小。 两厓灿锦铺霞,无名不识蛮花。车轨陡悬梯级,山田横划袈裟。 前调 锦屏曾隔,胡越同舟识。花叶谁书传素翼,还待象胥重译。 前番山水因缘,今番盘敦联欢。尽狎江湖凫雁,遍瞻万国衣冠。 前调 百年飘瞥,来去原无着。梦抱晓珠归旧阙,一笑水空云邈。 已羞叔世浮名,仍羁沧海余生。哀人江楼倦枕,禁他午夜滩声。 目录 序 吴藻诗词选:香雪庐词 浪淘沙五首 清平乐六首 满江红五首 行香子二首 调笑令二首 一痕沙 虞美人六首 秋波媚 诉衷情 祝英台近三首 卖花声二首 风中柳 如梦令二首 酷相思三首 苏幕遮二首 喝火令 陌上花 三字令 乳燕飞二首 菩萨蛮四首 江城梅花引三首 连理枝二首 十六字令三首 摸鱼儿五首 河传 洞仙歌四首 兰陵王二首 惜分钗 贺新郎四首 点绛唇二首 卜算子二首 风流子 千秋岁 忆秦娥 唐多令 高阳台三首 醉太平 疏帘淡月 南乡子四首 浣溪沙四首 青玉案 蝶恋花三首 水调歌头 钓船笛 鹊桥仙二首 忆江南八首 鬓云松令 柳梢青二首 恋绣衾二首 西江月 念奴娇二首 沁园春 雪狮儿 绮罗香 附录一:吴藻小传 沈祖棻诗词选:涉江词 浣溪沙 曲游春·燕 曲玉管·寒蝉 水调歌头·雨夜集饮秦淮酒肆,用东山体 霜花腴·雪 高阳台·访媚香楼遗址 绿意·次死灰韵 高阳台 菩萨蛮 蝶恋花四首 临江仙八首 喜迁莺 浣溪沙四首 玉楼春 浣溪沙 惜红衣 霜叶飞 浣溪沙十首 蝶恋花四首 踏莎行四首 虞美人 烛影摇红·雅州除夕 鹧鸪天·寄千帆嘉州,时闻拟买舟东下 蝶恋花 鹧鸩天 玲珑四犯·寄怀素秋用清真体 琐窗寒 霜花腴 解连环 摸鱼子·再寄素秋 烛影摇红 浪淘沙慢 大酺·春雨和清真 蝶恋花(题钱歌川夫人纪念册) 浣溪沙 附录二:沈祖棻小传 序 本书收录作品作者为清代才女吴藻与生活在清末民国时期的才女沈 祖芬,二人在那个时代留有浓墨重彩的一笔。特别是沈祖芬,有“当代 李清照”的美誉。二人都常将自己爱情故事写成诗词,词名远振大江南 北,成就甚众。 吴藻,女,清代著名女曲作家、词人,字苹香,自号玉岑子。幼而 好学,长则肆力于词,又精绘事,尝写饮酒读骚图。自制乐府,名曰乔 影,吴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时传唱。后移家南湖,颜其室曰香南雪北 庐,自画小影作男子装,托名名谢絮才,殆不无天坏王郎之感。其父与 夫皆业贾,两家无一读书人,而独呈翘秀。卒年六十四。 沈氏名祖棻,字子苾,别署紫曼,笔名绛燕,有“当代李清照”美 誉。海盐人,自上世徙居苏州,因家焉。一九四二年以诗律教授,历主 金陵大学、华西大学、江苏师范学院、武汉大学讲席,垂三十载,成就 甚众。一九七六年休致,翌年六月二十七日,觏逢车祸,逝世武昌,逾 月,葬于石门峰公墓。 吴藻 吴藻诗词选:香雪庐词 浪淘沙五首 莲漏正迢迢,凉馆灯挑。画屏秋冷一枝箫。真个曲终人不见,月转 花梢。何处暮鼓敲?黯黯魂消。断肠诗句可怜宵。莫向枕根寻旧梦,梦 也无聊。 双浆打横塘,何限江乡。绿波争似别愁长。最忆前宵曾剪蛀,同话 西窗。无计共离觞,踠地垂杨。数声风笛断人肠。从此天涯明月夜,各 自漆谅。 帘外一重窗,窗外回廊。断无人处断人肠。闲杀玉阶明月夜,分外 凄凉。旧梦冷池塘,秋草都黄。芙蓉庭院又经霜。潮落潮生芳信阻,水 远山长。 垂柳绿毵毵,雨洗烟含。满天飞絮落花搀。记得画船会载酒,箫鼓 江南。睡折碧云簪,怯试单衫。一春辛苦似红蚕。三起三眠三月病,病 过重三。 一路看山归,路转山回。薄阴阁雨黯斜晖。白了芦花三两处,猎猎 风吹。千古冢累累,何限残碑。几人埋骨几人悲?雪点红炉炉又冷,历 劫成灰。 清平乐六首 一庭苦雨,送了秋归去。只有诗情无着处,散入碧云红树。黄香月 冷烟愁,湘帘不下银钩。今夜梦随风度,忍寒飞上琼楼。 弯弯月子,照入红闺里。病骨珊珊扶不起,只把碧窗深闭。几家银 烛金荷,几人檀板笙歌。一样黄昏院落,伤心不似侬多。 梦回清绝,小院溶溶月。香又不寒云又热,酿作满庭红雪。参差玉 剪东西,几时换却鸟衣。不是花留艳影,琼楼谁见双飞。 湖烟湖水,一棹玻璃碎。落日四山横晚翠,西子妆残欲睡。归来云 树冥冥,模糊难认西泠。忽听上方钟声,舟人独指南屏。 湖边小住,不着闲鸥侣。开落玉梅花一树,伴我冷吟幽句。今宵未 泛烟波,月轮明日如何?过了圆期三五,只愁瘦却嫦娥。 决无尘俗,糁地桐阴绿。石鼎松风茶未熟,瑟瑟凉生满幅。画中人 正看鸦,孤山鹤已还家。贪洗两三竿竹,不知误了梅花。 银梅小院,十二重帘卷。雪北香南春不断,无奈咏花人倦。满城初 试华灯,满院湿粉空明。云母屏风月上,高寒如在瑶清。 满江红五首 门掩斜阳,满院里、零花瘦草。疏帘卷纸窗风紧,玉炉烟袅。天末 数声征雁过,林边几点归鸦噪。悄无人、落叶冷空阶,红谁扫?题不 尽,伤心稿。消不尽,闲烦恼。算眼前愁境,又添诗料。翠影自怜双袖 薄,病魂已约三秋老。待巡檐、索笑问寒梅,春还早? 半壁江山、浑不是、莺花故业。难回首萧条野寺,凄凉落月。乡国 烽烟何处认?桥亭卜卦谁人识?记孤城、双手挽银河,心如铁。才赋 罢,无家别。早殉此,余生节。尽年年茶坂,杜鹃啼血。三尺焦桐遗古 调,一杯黄士埋忠穴。想哀弦、泉底瘦蛟蟠,苔花热。 怨羽秋宫,算历劫、沉埋燕代。恸今古电光石火,人亡琴在。南国 穿云谁挈去?西台如意空敲坏。剩孤臣、尚有未灰心,垂千载。冬青 落,花无赖。枯桐活,天都快。拭一弹再鼓,只增悲慨!凄烈似闻山寺 泣,箫骚不减松风籁。叹伯牙、辛苦旧时情,知音解。 雪窖刀环,只说道、两宫无恙。消领到偏安世界,承平气象。御教 场中罗绮队,钧容部里笙歌唱。凤凰山、山色似蓬莱,开仙仗。灯火 院,烟波舫。桂子落,莲花放。扬柳丝禁苑,翠华天上。尺五阜纱侬解 战,十三玉版君能仿。笑官家、不是帝王才,西湖长。 丛桂迟开,又扫尽、满庭黄雪,罗衾卷好秋难卧,凉宵翻热。把酒 欲拚长夜饮,题糕又负重阳节。下晶帘、不许月窥人,人窥月。霜未 饱,枝头叶。香正暖,花间蜨。记旧游如梦,梦中还说。春去横塘人事 改,菱荒茂苑歌声歇。一年年、惟有寸心遥,云山叠。 行香子二首 长夜迢迢,落叶萧萧,纸窗儿不住风敲。茶温烟冷,炉暗香消。正 小庭空,双扉掩,一灯挑。愁也难抛,梦也难招,拥寒衾睡也无聊。凄 凉景况,齐作今宵。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 楼外残霞,柳外栖鸦,透西风落叶窗纱。都将秋思,吹在侬家。算 几宵蛩,几分月,几丛花。冷了红牙,住了铜琶,一年年减尽才华。翠 尊银烛,浅醉消他。纵梦无多,愁有数,病添些。 调笑令二首 花径,花径,添个愁人孤影。夜深月冷风寒,何处高楼笛残?残 笛,残笛,吹破早梅悄息。 人去,人去,影也留他不住。晚来风倦帘旌,又见花前月明。明 月,明月,何苦阴晴圆缺! 一痕沙 莫把韶华细算,九十今犹未半。春纵不嫌多,奈愁何!只是日长无 绪,添上水沈几炷。窗外影移花,夕阳斜。 虞美人六首 冷窗睡起帘初卷,人指寒如剪。一宵疏雨一宵风,无数海棠瘦得可 怜红。分明人也因花病,几度慵拈镜。日高独自不梳头,只听喃喃燕子 话春愁。 黄昏月黑秋声闹,隔个窗儿小。听风听雨未分明,只是潇潇飒飒满 空庭。寒釭剔烬吟怀倦,长夜应过半。池塘春草总模糊,转觉今宵有梦 不如无。 散花小劫谁能避,只把纱屏闭。病怀底事太缠绵,窗外药炉风袅几 丝烟。新凉罗幙寒如水,日日和衣睡。一般听雨一般秋,不信今年人比 去年愁。 里湖湖水清如镜,倒浸楼台影。楼前杨柳两三株,恰与咸平处士对 门居。藕花多在西冷潞,细把荷钱数。孤山应不笑侬痴,日日红船催去 采莼丝。 一杯婪尾香边酒,花事无何有。今年忘了送春词,春短春长难道没 人知。夕阳依旧销魂色,红对池塘碧。绿阴移上小阑干,不是伤心不会 卷帘看。 已凉天气黄昏后,愁味浓于酒。绿莎蛩酒未分明,第一秋声先诉与 侬听。房栊寂寂烧银烛,浅醉欹红玉。挂花香里露华多,不卷珠帘无那 月明何! 秋波媚 西风冷入藕花秋,占断白苹洲。淡妆无语,凌波微步,几许闲愁。 夕阳过尽亭亭,影娇睡熟,曾不黄昏近也。月明何处,一片香浮。 诉衷情 红衾香冷隔宵和,晓日淡帘波。睡起记他蝶板,一一点莺歌。晴未 稳,雨新过,落花多。问春无语,遣春不去,奈此春何! 祝英台近三首 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里。恨海茫茫,已觉此身堕。可堪多事 青灯,黄昏才到,更添上、影儿一个。最无那,纵然着意怜卿,卿不解 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驱去原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 帏推卧。 水西楼,城北路,渔唱起烟浦。楼外青山,山外夕阳补。楼前几扇 疏蓬,一枝横竹,又翻出、滨洲新谱。月华吐,此境绝少人知,除非问 鸥鹭。鬲指声清,圆沙梦难作。分明镂雪团香,搓酥滴粉,便贳酒旗亭 应赌。 解吟椒,工咏絮,湘管墨华吐。绮岁盈盈,明月正三五。想它阑写 鸟丝,团香缕雪,有密字、珍珠无数。仙何处。等闲一现优昙,天风自 来去。夜半云车,传呼阿香御。定知六甲灵飞,步虚声里,先问讯,投 壶玉女。 卖花声二首 深院晚妆慵,鬓亸发松。忍寒和月下帘栊。掩却碧纱屏小小,不许 灯红。好梦忒惺松,去也匆匆。池塘春影又成空。一片吟魂无着处,随 住东风。 花落又花开,秋去春来。昔年天气旧池台。一样夕阳芳草句,两样 吟怀。燕子莫相猜,庭院荒苔。笔床茶灶欠安排。抛掷流光人不觉,减 了清才。 风中柳 何处游丝,吹到没人庭院。忒缠绵和愁牵绊。祝风休骤,倩柳条私 语,算今番春留一线。无赖莺梭,偏又将伊织断,剩星星飘零不见。怎 如蛛网尚怜香心惯,把墙角落红低罥。 如梦令二首 燕子未随春去,飞到绣帘深处。软语话多时,莫是要和侬住。延 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 玉笛数声何处,吹尽落梅飞絮。楼外有红墙,不把夕阳围住。春 去,春去,愁杀好花一树。 酷相思三首 寂寂重门深院锁,正睡起,愁无那。觉鬓影、微松钗半亸,清晓 也,慵梳里,黄香也,慵梳里。竹簟纱橱谁耐卧?苦病境,牢担荷。怎 廿载、光阴如梦过,当初也,伤心我,而今也,伤心我。 炙了银灯刚一会,独自把,纱屏背。怎几个、黄昏偏不寐,心上 也,愁难讳,眉上也,愁难讳。薄纸窗儿寒似水,一阵阵,风敲碎。已 坐到、纤纤残月坠,有梦也,应该睡,无梦也,应该睡。 一样黄香深院宇,一样有,笺愁句,又一样、秋灯和梦煮。昨夜 也,潇潇雨,今夜也,潇潇雨。滴到天明还不住,只少种,芭蕉树。问 几个、凉蛩阶下语?窗外也,声声絮,墙外也,声声絮。 苏幕遮二首 曲初终,人未杳,指下冷冷,一片悲风绕。酒醒西窗残月到,二十 五弦,弹得天应晓。碧空寒,湘水渺,千古伤心,只剩遗音好。江上数 峰青不了,木落烟波,谁把云和抱?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来去。一片残红无着处。绿遍 天涯,绿遍天涯树。柳花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小令翻 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语。 喝火令 竹簟凉如洗,蕉屏梦未招。欲眠又起整冰绡。且向碧纱窗下,悄地 捡香烧。愁怕和天说,诗多带病敲。今宵依旧似前宵。一样灯红,一样 漏迢迢,一样酒醒时节,斜月上花梢。 陌上花 重门闭也,天涯何处?一枝横笛,只隔红墙,吹得柳丝无力。栖鸦 不管销魂况,犹带夕阳颜色。又恹恹睡起,炉香烧罢,玉阶闲立。怅年 来病里嫌寒怯暖,负了许多佳日。转眼重阳,尚恐雨晴难必。流光容易 抛人去,谁见柱移瑶瑟?便寻思,二十五条弦上,已过三七。 三字令 秋色里,画屏空,晚来风,杨柳瘦,海棠红。月移帘,帘锁月,两 朦胧。人未散,曲先终。听归鸿,银甲冷,玉弦松。坐无聊,眠也罢, 莫惺忪。 乳燕飞二首 不信愁来早,自生成、如形共影,依依相绕。一点灵根随处有,阅 尽古令谁扫?问散作,几般怀抱?豪士悲歌儿女泪,更文园、善病河阳 老。感斯意,即同调。助愁尚有闲中料,满天涯,晓风残月,夕阳芳 草。我亦人问沦落者,此味尽教尝到。况早晚、又添多少。眼底眉头担 不住,向纱窗、握管还吟啸。打一幅,写愁稿。 欲补天何用?尽销魂、红楼深处。翠围香拥,騃女痴儿愁不醒,日 日苦将情种。问谁个,是真情钟?顽石有灵仙有恨,只蚕丝、烛泪三生 共。勾却了,太虚梦。喁喁话向苍苔空,似依依、玉钗头上,桐花小 凤。黄土茜窗成语谶,消得美人心痛。何处吊、埋香故冢?花落花开人 不见,哭春风、有泪和花恸。花不语,泪如涌。 菩萨蛮四首 夕阳庭角归鸦噪,银屏翠幙生寒峭。暝色上花枝,曲终人去时。黄 昏深院锁,只是熏香坐。一夜雨和风,小窗灯不红。 梨云漠漠围春院,药炉茗碗温存惯。风雨又黄昏,有人深闭门。落 花流水去,忽忆年时句。灯炉不禁挑,玉钗何忍敲? 小屏古画层层列,小山窠石重重叠。一剪牡丹芽,几丛蝴蝶花。袖 罗香不已,人在东风里。妨了绣工夫,绿窗调女奴。 今年难得韶华住,墙围青粉风团絮。飞絮扑帘香,柳丝多少长。阑 干红几折,软靠罗衣碧。不见夕阳还,画屏山外山。 江城梅花引三首 昨宵疏雨滴空斋,怕春来,竟春来。真个春来,百事费安排。整了 薄妆眉未扫,正无语,悄钩帘,步碧苔。碧苔碧苔上闲阶,停绣鞋,倚 玉台。数也数也,数不尽,花落花开。只问柳梢、青眼为谁抬?紫燕黄 郦都不语,还待要背东风,各自猜。 夕阳西下水东流,怕经秋,又越秋。目送飞鸿,阵阵过南楼。猛觉 尖风寒翠袖,埋怨到,挂帘栊,玉一钩。一钩一钩月当头,酒半瓶,香 半篝。唱也唱也,唱不了,一曲凉洲。笑问嫦娥,灵药几时偷?圆缺阴 晴天不管,谁管得古今来,万斛愁! 西湖湖水碧罗罗,采莲歌,采菱歌,采到莼丝,记得泛烟波。说着 鸡头侬未省,只认取,有田田,叶许多。许多许多似圆荷,翠几科,香 一涡。采也采也,采不尽,斜日红矬。两两瓜皮,艇子往来过。论斗明 珠堪细剥,谁信道是销金,一寸锅。 连理枝二首 不怕花枝恼,不怕花枝笑,只怪春风,年年此日,又吹愁到。正下 帷趺坐没多时,早蜂喧蝶闹。天也何曾老?月也何曾好?眼底眉头,无 情有恨,问谁知道?算生来并未负清才,岂聪明误了? 新样蝉纱试,拂面微风至。簌簌残红,蒙蒙落絮,恼人情思。镇妆 成重插玉搔头,戴樱桃梅子。宿酿梨花渍,蚕豆香盈指。扑蝶期过,饯 春会了,绣窗无事。好韶华一晌便催归,怨啼鹃不是! 十六字令三首 青,花落花开半壁灯。江湖梦,和雨不分明。 寒,人立西风翠袖单。斜阳暮,花影上阑干。 才,人报花梢月上来。停琴坐,秋影落空阶。 摸鱼儿五首 不多时,韶光渐老,轻阴依旧如墨。条条杨柳星星絮,已有二分春 色。晴未必,又小雨,帘纤作弄纱窗湿。燕来定识,记青粉墙边,红泥 亭畔,一桁画帘隔。江南路,知否杏花消息?明朝已是寒食,平头鞋子 双鸾稳,还怕踏青无力。愁不得。但当面,逢人背面秋千立。寻寻觅 觅,却埋怨东风,等闲多事,吹皱半池碧。 绿裙腰,年年芳草,春风老却和靖。段家桥畔西冷路,寂莫古梅香 冷。空自看,便荐菊,泉甘那许吴侬认。旧游放艇,记图画中闲,玻璃 深处,曾吊夕阳影。先生去,抱月餐霞无定。几时鹤梦能醒。重来风景 全非昔,一角楼台新证。栏欲凭,觉树底,霜禽小语留清听。行吟翠 岭,把谢句闲携,巴歈拭和,对面碧山应。 忒惺忪,一场花梦,和春蓦地来去。斜阳本是销魂物,红到曲阑芳 树。留不住,觉过眼,韶华空色都无据。恼人情绪,只幅幅生绡,亭亭 倩影,添写断肠句。天涯路,惆怅绿阴如许。不知香冢何处?朝云诵偈 坡仙老,一种伤心谁与?频听取,有几个,黄昏几阵垂帘雨,离愁万 缕!更锦瑟重调,玉环再见,已作隔生侣。 放轻舟,短长堤畔。玉聪金勒谁跨?水痕已减三篙绿,幅幅柔蓝不 泻。秋去也,只睡里,烟鬟山色仍如画。段家桥下,看枫叶霜干,芦花 雪冷,衰柳不堪把。湖光好,何必深春浅夏,四时风景都雅。飞飞鸥鹭 疏疏影,难认荷湾菱汊。归未舍。但红了,斜阳是处钟初打,碧琉璃 瓦。看古寺僧还,佛楼梵起,楼外暮云亚。 一年年,花开花谢,春来还又春去。无人会得东皇意,错怨枝头杜 宇。春纵住,问簌簌,残红可有安排处?春应笑语,说碧桃花开,黑罡 风起,也合作香雨。销魂路,杨柳千丝万缕,丝丝难绾飞絮。天涯何必 多芳草,门巷绿茵如许。谁复主?君不见,月楼花院留春寓。茫无意 绪!但流水声中,夕阳影里,添了送春句。 河传 春睡刚起,自兜鞋,立近东风费猜。绣帘欲钩人不来,徘徊,海棠 开未开?料得晓寒如此重,烟雨冻,一定留香梦。甚繁华,故迟些,输 他,碧桃容易花。 洞仙歌四首 阴阴薄冥,悄黄昏时候,几树梅开暗香逗。又疏帘半卷,和月和 烟,分不出,花影风筛翠袖。小窗灯火里,拥髻微吟。想见伊人正呵 手,清极不知寒。坐到宵深,有青人,两眉痕瘦。看一角,楼台似罗 浮,算除却词仙,更谁消受?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 寒,空谷里,相见个侬幽绪。兰釭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 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 春,待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旧时月色,照旧时窗户,懒觅窗前旧笙谱。任春长春短,花落花 开,从未见,去去流光重度。无端新梦觉,记得分明,梦里华年竟如 故:一样好凉秋,一样伤心,又一样,云和不鼓。何必要,还丹驻红 颜,但蝴蝶飞飞,总忘迟暮。 花窗细读,十年前名句,一瓣香会为君炷。甚空空妙手,绣出鸳 鸯?谁信道,肯把金针度与。才华清似水,脱口轻圆,北宋南唐最佳 处。酒醒又今宵,拍遍红芽,尽高唱,大江东去,笑一颗,骊珠几人 探,但白石梅溪,纷纷侬汝。 兰陵王二首 怕春去,把酒和春对语。天涯路花落水流,究竟韶华靠谁住?垂杨 万万缕,何处深藏杜宇。春归也,无力挽留,一任东君自为主。愁怀黯 如煮,已数遍残红,搓尽飞絮。几回还待开帘觑,正满地芳草,半痕斜 照,飞来蝴蝶尚栩栩。谅知我吟绪?频着。断肠句,叹过客光阴,真个 无据。阑干拍损空延伫,只数点香晕,两行烟树。黄昏刚到,又禁着, 一阵雨。 绣窗闭,窗外红帘垂地。黄昏后一点灯疏,曲几深屏不曾倚。添衣 唤侍婢,半臂锦温香腻。淡妆就,月转花阴,炙罢银簧试双髻。幽意碎 难理,渐翠袖慵抬,铅泪如洗。断肠诗草兰珊味,早猛上心头,又来眉 际。檀痕暗掐玉纤记,谱入凤笙细。阶砌。乱蛩起,正如慕似泣,欲断 还继。秋宵漫把闲愁比,怅寒蝉瘦尽。霜雁回未?芙蓉零落,吊艳影, 岁暮矣。 惜分钗 闲庭宇,秋如许,还添几个寒虫语。一声声,一更更,难道今宵, 听到天明?听听!茶分乳,香销炷,红袅欲整从新住。且消停,再呼 灯,麂眼篱边,蛤粉墙阴,寻寻。 贺新郎四首 生本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 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 隘。拔长剑,倚天外。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 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无无真 道理,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闷欲呼天说。问苍苍、生人在世,忍偏磨灭?从古难消豪士气,也 只书空咄咄。正自检、断肠诗阅。看到伤心翻失笑,笑公然、愁是吾家 物。都并入、笔端结。英雄儿女原无别。叹千秋、收场一例,泪皆成 血。待把柔情轻放下,不唱柳边风月。且整顿、铜琶铁拨。读罢离骚还 酌酒,向大江东去歌残阕。声早遏,碧云裂。 羌笛谁家奏。问天涯、劳劳亭子,几行秋柳。侬是江潭摇落树,猎 猎西风吹瘦。算往事、不堪回首,阅尽沧桑多少恨,古今人、有我伤心 否?歌未发,泪沾袖。浮沤幻泡都参透。万缘空、坚持半偈,悬崖撒 手。小谪知君香案吏,又向软红尘走。只合绾、铜章墨绶,指日云泥分 两地,看河阳满悬花如绣。且快饮,一杯酒。 生在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 洗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 隘;拔长剑,倚天外。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 拜。酒散歌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天之真 道理,使神仙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点绛唇二首 倚竹拈花,生寒翠袖无人问。一天风紧,雁字来成阵。画角城楼, 人早催霜信。凭阑认,乱山隐隐,只与斜阳近。 彩笔蛮笺,悲秋人续惊春句。断难留住,逝水年华去。怕不伤心, 无可伤心处。阑珊绪,听风听雨,多在芭蕉树。 卜算子二首 时节未清明,小雨刚刚歇。独倚银屏避晓寒,只把罗衣熨。一阵海 棠风,几点梅花雪。打叠春愁不下帘,待燕归来说。 愁不共春归,界入双娥里。门外飞花几尺深,个是埋愁地。立近碧 阑干,泪湿罗衫子。芳草何曾解断肠,人自伤心耳。 风流子 阑干十二曲,重回首,争忍酌金巵。怅昨夜雨疏,今朝风骤,落花 流水,飞絮平池。饯春会,离歌三两阙,添谱懊侬词。芳草有情,绿应 如此。夕阳无主,红不多时。韶华归何处?垂杨系不定,袅袅烟丝。一 霎人间天上,香冷云痴。近黄昏院落,湘帘半卷,玉阶小立,数遍胭 脂。肠断数声啼鸟,都在空技。 千秋岁 断无人处,绿遍深深树。燕子静,莺儿语,落花春色老,流水年华 去。听不得,打窗几阵黄梅雨。病起闲凝伫,满院痴云聚。帘放押,香 销炷,莫吹江上笛,已尽天涯絮。熏风起,柳丝又作愁千缕。 忆秦娥 鹦哥语,昨宵有阵催花雨。催花雨,碧纱窗下,晓寒如许。侍儿几 度钩帘觑,玉梅开在深深树。深深树,踈香小艳,是春来处。 唐多令 春水一江流,春山面面愁。锁春光百尺高楼。楼上美人眠未起,嗔 小玉,上帘钩。碧醮满眶秋,红添两颊羞。忒惺忪好梦难留。怪底双鬟 笼不住,知溜却,凤钗头。 高阳台三首 芳草粘天,落花糁地,啼鹃枝上频催。把酒临风,问春春几时回? 荼縻不管东皇去,一丝丝、翠罨春围。好徘徊,六曲屏开,半幅帘垂。 踏青已负年时约,任柳绵如雪,飞满红闺。绿意愔愔,梦中蝴蝶忘归。 打窗一样恹恹雨,不多时,听到黄梅。懒搴帏,银甲长抛,玉笛休吹! 涨绿平堤,匀红缀树,东风吹上湖船。见说芳期,峭寒不似今年。 玉梅随意闲开落,便春迟、春早谁怜?正嫣然,桃艳朝霞,柳晕朝烟。 嫩睛初蜡游人屐,趁清明时节,金碧山川。第一楼头,还胜第二桥边, 繁弦脆管西陵路,夕阳中,惊起鸥眠。卷珠帘,暮雨归来,满耳啼鹃。 咏絮才高,量珠聘薄,春人冰透冬心。拥髻凄然,知他翠袖寒深。 邮亭一夜闲灯火,思迢迢、梦冷秋衾。不风流,羔酒谁家,斗帐消金。 莲胎纵把荷丝杀,奈桥霜店月,煮鹤烧琴。彩笑题残,杜兰香去难寻。 更无铃索将花护,怕天涯,绿叶成荫。尽生绡,供养云烟,添写愁吟。 醉太平 疏帘一层,疏灯一星,夜凉飞入流萤,照琴书乱横。寒蝉暂停,寒 螀又鸣,一声声和秋声,怕愁人不听。 疏帘淡月 黄昏人醉,又几阵西夙,纸窗敲碎。昨日今宵,一样薄寒如水。钗 欹鬓亸纱屏背,不成眠,梦来无谓。瓶花香细,笔花艳冷,釭花红萎。 算何必连台忏悔,悔愁根未剪,休言聪慧。幅幅云笺,沥满数行清泪。 罗襟长把秋兰佩,一声声歌断山鬼。况禁病里。年光去也,只添憔悴。 南乡子四首 吹到鲤鱼风,凉杀秋花一朵红。怪得黄昏寒又力,蒙蒙,人在疏帘 细雨中。香篆袅房栊,倦倚熏篝鬓影松。多事青灯挑不尽,重重,偏向 钗头缀玉虫。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 少个人。小病自温存,薄暮飞将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樽,不上 兰舟只待君。 小立曲廊腰,月地横枝影淡描。除却庭前香雪海,今宵,花外何人 倚玉箫?往事梦迢迢,酒盏诗筒尽日抛。屈指三分春未半,明朝,湖上 何人倚画桡? 把酒对青天,今月还同古月圆。合起古人花下问,团团,桂影山河 几万年。佳节若为欢,箫鼓春城闹上元。只有玉楼清似水,仙仙,欲我 乘风跨彩鸾。 浣溪沙四首 掩却屏山十二重,不知明月到帘栊,一窗灯火碧纱红。书为心忪开 卷少,琴缘腕弱上弦松,夜寒争忍减香筒。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 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一榻茶烟画掩关,杏花消息燕莺瞒,未忺梳掠亸云鬟。翠袖自拈湘 玉管,红毡还坐满金船,几时月子唱弯弯。 一卷离骚一卷京,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成还 强笑,讳愁无奈学忘情。误人犹是说聪明。 青玉案 画图别样开生面,恰快似,并州剪。如此江村能几见?美人何处, 青山不老,一片烟波远。拆枝花倚东风软,更活色,生香满。何日翠樽 湖上款?故乡山水,劳君点笔,写入鹅溪绢。 蝶恋花三首 旧句新吟窗下比,一种凄凉,两样愁滋味。往日伤心谁得已,而今 怕又从头起。揽鬓刚窥明镜里,青入长眉,那有悲愁意。一笑抛书帘自 启,携琴去向花前理。 愁散如云天不管,分付眉山,两点休轻展。一寸蕉心重叠卷,任吹 多少东风软。手把罗衣窗下换,花影筛来,叶叶枝枝满。小鸭熏香香自 暖,日长春尽闲庭院。 快剪并刀风又急,不卷珠帘,重把罗衫叠。湖上楼台春水拍,杏花 何处人吹笛。万树垂杨和雨织,第一桥连,第六桥头碧。有约踏青无限 好,明朝况是逢寒食。 水调歌头 手弄白团扇,阶下扑流萤。碧天今夜如水,三两点秋星。却绕井阑 寻去,又被惺忪花影,遮得不分明。小步凤鞋困,笼袖倚山屏。月篱 外,烟砌畔,猛相迎。回身欲觉,无赖飞上玉钗停。门掩一层帘子,帘 护一重窗子,偏解入疏棂。应是会侬意,来作读书灯。 钓船笛 何处觅幽香,展卷幽香盈幅。记得红罗亭外,有人吹横竹。飞飞寒 雀竨疏枝,争向画檐扑。留取月明花底,看翠禽同宿。 鹊桥仙二首 断桥流水,小窗横幅,一样黄昏时候。和烟和月写生难,定寒了玉 人翠袖。红罗曲罢,缟衣梦醒,枝上霜禽觑透。随他羌笛再三吹,吹不 到十分清瘦。 春深夏浅,绿肥红瘦,枝上微闻杜宇。晓晴我正看山来,翻劝我不 如归去。一湖蘸碧,两峰扑翠,忽忆年时小住。每逢四月踏青游,也难 怪啼鹃声絮。 忆江南八首 江南忆,最忆识君时。潭水挑花红万点,苏台杨柳绿千丝,相见尚 嫌迟。 江南忆,最忆绮筵开。阿母瑶池飞玉盏,女儿绛帐列金钗,谁是谪 仙才? 江南忆,最忆好才华。春晓嫩寒香雪海,小窗横幅折枝花,诗画本 名家。 江南忆,最忆夜连床。读曲帘栊花气暖,吹箫庭榭月华凉,残烛剪 西窗。 江南忆,最忆绿阴浓。东阁引杯看宝剑,西园联袂控花骢,儿女亦 英雄。 江南忆,最忆饯春筵。三月渡头花似雾,一杯婪尾酒如泉,小别也 留连。 江南忆,最忆碧城招。咏絮君应称谢女,买丝侬欲绣班昭,墨会记 灵霄。 江南忆,最忆试归帆。锦字香初盈素袖,酒痕红未减轻衫,能不忆 江南! 鬓云松令 漏沉沉,香袅袅,烛影移花,帘幕风来小。试拍红牙歌水调,尺半 霜筠,吹得霜天老。醉颜酡,开口笑,丝竹中年,已觉输年少。此境等 闲看过了,往后追思,又说而今好。 柳梢青二首 帘卷香销,轻寒侧侧。良夜迢迢。春到春分,月圆月半,花发花 朝。年年此夕春饶,花月下,金樽酒浇。邀月长空,祝花生日,且尽今 宵。 不索烧茶,一重帘卷,几折阑遮。杨柳楼台,桃花世界,燕子人 家。东风幅幅纱窗,望翠袖,非耶是耶?鹦鹉前头,秋千背面,没处寻 他。 恋绣衾二首 东风杨柳花外拖,好池台,斜阳未锉。悄不见,惊鸿声,是谁来, 调弄翠哥?玉笼小啄双红豆,问相思,心内几多?陇山远,蓬山隔,说 无聊,都唤奈何! 半山山下水半塘,绿阴阴,梅子正黄。记前度,桃花舫,更无人, 重到翠乡。单衫小扇莓苔坐,恰清和,天气正凉。莫频唱,江南句,一 声声,空自断肠! 西江月 一样凉秋风景,百年乔木人家,图书东晋客南华,尽日西窗高挂。 多了柳塘竹屋,少些荷叶菱花,白鸥三两起圆沙,听惯水天闲话。 念奴娇二首 似曾探到,者骊珠颗颗,光辉不灭。妙手都从天际得,果是裁云缝 月。半面缘悭,千回梦想,一瓣名香爇。惊才觉艳,玉台无此人物。闻 道近日宣文,绛纱帷里,弟子红妆列。别有伤心圆缺感,渐渐鬓发如 雪。日暮天寒,卖珠补屋,此境和谁说。读君诗罢,为君宛转愁绝。 珠眉月面,记前身、是否散花仙女?寂寞琳宫清梵歇,人在最深深 处。一缕凉烟,四围冷翠,几阵潇潇雨。剪灯人倦,鹤房仙梦如煮。好 写到黄庭,画成金粟,总合天真趣。疏竹芳兰传色相,不似谢家风絮。 香火因缘,语言文字,唱绝云山侣。拈来一笑,玉梅春又何许。 沁园春 归去来兮,仙吏蓬莱,三年宦成。羡种梅绕屋,前身君复。看云出 岫,此日渊明。香作因缘,身参色相,展卷春风误影形。翻然悟,记水 边篱落,雪后园亭。移家合住西泠。莫忘却孤山一角青。有当时竹阁, 仍容高士;而今仙鹤,解识先生,七百余年,大千境里,总与疏花结淡 盟。能来否,向白沙堤畔,重筑诗城。 雪狮儿 买鱼穿柳,将盐裹箸,聘来无价。锦带云图,共戏绿纱帏下。鹦哥 教打。但说著、名儿先怕。初浴过,翠生桃叶,香浓冰麝。饱卧蔷薇花 榭。渐双睛圆到,夕阳红亚。小样痴肥,响踏楼头鸳瓦。衔蝉记画。笑 我独、霜毫慵把。新吟罢,似补海棠诗话。 绮罗香 吊古情深,探幽癖惯,镇日平章红袖。一碧名湖,不许洛阳还有。 抽翠管、赋重佳人,选青钱、诗罗名宿。更羡他、图绘风流,恁般才学 识难朽。冥冥良晤水国,梦里云鬟乍出,来酬缘厚。替重声名,一洗千 年疑窦。贵茧纸、恩到蛾眉,重鸡林、技探骊手。更何时、艇系烟丝, 与君同酹酒。 附录一:吴藻小传 吴藻 (99~1862),女,清代著名女曲作家、词人,字苹香,自 号玉岑子,祖籍安徽黟县,父葆真,字辅吾,向在浙江杭州典业生理, 遂侨于浙江仁和(今杭州)。幼而好学,长则肆力于词,又精绘事,尝 写饮酒读骚图。自制乐府,名曰乔影,吴中好事者被之管弦,一时传 唱。后移家南湖,颜其室曰香南雪北庐,自画小影作男子装,托名名谢 絮才,殆不无天坏王郎之感。其父与夫皆业贾,两家无一读书人,而独 呈翘秀。卒年六十四。 吴藻出嫁时已经二十二岁了,按当时的习惯已算是晚动婚姻了,娘 家和婆家都是一方富商,婚事自然办得红红火火,迎亲是十六人抬的大 花轿,装饰得溢彩流金,鞭炮声、锣鼓锁呐声响彻云霄,送亲的嫁妆排 出了好几里地,场面煞是可观。 可新娘吴藻并不欣喜,不象一般的新娘子那样羞怯怯、娇滴滴,满 怀着兴奋和憧憬;她神情淡淡,心境也淡淡,似乎已把未来的生活猜 透,一切都将是平平淡淡。 旁人看来,吴藻实在是个泡在蜜糖里生活的人了。父亲是富甲一方 的丝绸商,把女儿看得比眼珠还重,从小在父母浓厚的宠爱中长大,锦 衣王食,无忧无虑;虽说婚事是拖晚了点,可终究嫁的是个朱门大户, 家财万贯,事事不愁,对新进门的媳妇百般珍视,吴藻还有什么不满足 的呢?可她偏偏觉得遗憾。并不是心中另有他人,也不是父母强迫而成 的婚姻,要说原因,只能怪吴藻一颗比天还高的心。 吴家住在仁和县城东的枫桥旁,与大词人厉鹗的T旧居比邻。也许 是出于对邻家名士的景仰,吴藻的父亲虽是个地道的商人,却对书香风 雅之事特别感兴趣。爱女吴藻自小就显得颖慧异常,吴父对她十分看 重,重金聘请了名师教她读书习字、作诗填词、弹琴谱曲、绘图作画。 吴藻果然没让父亲失望,方到及笄之年,诗书琴画样样精通,尤其 是在填词上别有造诣。在这种优越的家境里,吴藻的童年和少年不但甘 甜如怡,而且充满着情趣。月下抚琴,雪中赏梅,与花儿谈心,同燕子 低语,那情景从她写的一阂“如梦令”中便可看出一斑: 燕子未随春去,飞入绣帘深处,软语多时,莫是要和依住? 延伫,延伫,含笑回他:“不许!” 燕回燕去,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了,人大心也大,吴藻对自 己生活的这个小天地开始有几分不满了。从书中她了解到,很多文人才 士都喜欢聚集在一起吟诗填词,不但可以相互唱和,还可以相互指点品 评。风清月明,薄酒香茗,三五好友,诗词互答,她对那种生活十分向 往;可是仁和这个小县城里,根本没有闺友组织的文会,一个大姑娘抛 头露面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而她的家庭及亲友中又绝无能陪她谈诗论 词的人,她只能一个人独吟独赏她的才情,于是诗词中也不免染上了愁 怅。那阕堆絮体“苏幕遮”中就流露了这样的情绪: 曲栏干,深院宇,依旧春来,依旧春又去; 一片残红无著处,绿遍天涯,绿遍天涯树。 柳絮飞,萍叶聚,梅子黄时,梅子黄时雨; 小令翻香词太絮,句句愁人,句句愁人处。 转眼到了婚嫁的年龄,吴藻不只是才高情浓,家庭优越,还长得风 姿绰约,容貌清秀,实在应该是“千家羡,百家求”的闺中宠儿。事实上 到吴家来求亲的人也确实踏破门坎,因为吴家是富商,人忙谈婚嫁的讲 究门当户对,所以求亲的也多是纨绔子弟,吴藻嫌他们胸无点墨,一一 摇头拒绝了。仁和县城里才子本就有限,有的家境清贫,有的埋头苦 读,谁也没想到吴氏商贾之家还藏着个锦锈才情的大姑娘,就是想到了 也会有不敢高攀之虑,如此一来,才貌双全的吴藻竟然芳龄虚度,婚事 蹉跎,一直拖到了二十二岁。 “女儿大了不中留”,吴家父母开始着急了,他们软磨硬劝,终于使 吴藻勉强答应了同城丝绸商黄家的求婚。其实,对这门婚事吴藻一点兴 趣也没有,可自己已苦苦等了这么多年,心中的白马王子无由降临,也 许自己生就是商家妇的命,任凭怎样的心高,也摆脱不了命运的限定, 只好认命了吧,她的心已有些淡漠。 黄家是世代的丝绸商,富实足以与吴藻的娘家相媲美,可是却从未 出过读书的种子。吴藻的丈夫从少年开始经商,除了看帐本外,就不再 摸别的书本;但对妻子的才情他特别羡慕,对她百般宠爱,还特意为她 布置了一个整洁宽敞的书房,让她独自在家中经营出些书香气息来。 初见丈夫支持自己读书作文,吴藻还暗暗惊喜,以为丈夫也是个知 解风雅的人,自己错识了他。于是当丈夫忙完商务回家后,她喜盈盈的 拿出自己的新诗新词读给丈夫听,丈夫倚在床头,频频称好,待吴藻读 完再看丈夫时,他己坐着睡着了。原来只是附庸风雅,到底是个庸俗 汉!吴藻的心又重新掉进了冰窟,一腔风情无人解,冰冷的泪珠无声地 从她眼中泌出。 丈夫虽然不懂她的诗词,对她的生活却关怀得无微不至,衣食住 行,全不需吴藻操心,她天天关在自己的书房中,一心一意编织她的闲 愁。除了偶尔操琴舒泄外,她的愁大都系在了词句中,琴无知音空自 弹,词还留在纸上,今人不看后人看。看她的一阕“祝英台近”词,便可 窥见她婚后的心情: 曲栏低,深院锁,人晚倦梳裹;恨海茫茫,己觉此身堕。那堪多事 青灯,黄昏才到,又添上影儿一个。 最无那,纵然着意怜卿,卿不解怜我,怎又书窗依依伴行坐?算来 驱去应难,避时尚易,索掩却,绣伟推卧。 因恨丈夫的粗俗,她无意取媚讨欢,甚至懒于梳妆。丈夫整天忙于 商务,深夜回家也多半累得只能睡觉,没有心思对她轻怜蜜爱,怎不让 感情细腻的她伤心难过。但要说丈夫不爱护她可有些冤枉,只能说他不 懂得怎样才能安慰得了她那颗孤高寂寞的心。 见妻子被闲愁折磨得日渐憔淬,丈夫十分心疼,自己没有时间陪, 便劝她多交些朋友,也好换换心境。吴藻确实觉得无聊,便接受了丈夫 的建议,开始结交一些红粉闺友。吴藻交友当然是选那些懂诗解词的, 挑来选去,这种女子县城里只有那么几个,而且这些人虽然粗通诗词, 可在才情卓绝的吴藻面前,常常只有仰慕,赞叹的资格,很难有什么唱 和。 吴藻仍然不满足,但通过这些闺友,她慢慢结识了一些真正的文人 才士,他们一般是这些闺友的兄弟和丈夫。吴藻的词作传到文人才士手 中,他们不由得击节称叹,一些性情比较开放的人开始邀吴藻去参加一 些文人们的诗文酒会,征得丈夫同意后,吴藻欣然前往。 生活在那些情趣高雅,大吟诗词的文人中间,吴藻宛如鱼儿得水, 顿时变得活跃、开朗起来。吴藻的诗词在当地文人中间引起极大的轰 动,他们称她是“当朝的柳永”,词句似是信手拈来,却蕴含着深长的情 意。吴藻与这些儒中长袍的书生一同登酒楼,上画航,举杯畅饮,高声 唱和,丝毫没有拘束。他们常常月夜泛舟湖波上,深更不归;春日远游 郊外,带醉而回。吴藻的这些行径实在是越出了妇人的常规,可是她丈 夫并不干涉,只要妻子高兴,他不在乎别人说三道四,因为他有他的理 由:吴藻是个不同于一般女人的女人,当然不能用常规来约束她。既然 丈夫纵容,吴藻愈加无所顾忌了。与一群须眉男子同行同止,虽是潇 洒,但毕竟有不便之处,在一阀“金缕曲”中,她竟埋怨起自己的女儿身 来: 生木青莲界,自翻来几重愁案,替谁交代?愿掬银河三千丈,一洗 女儿故态。收拾起断脂零黛,莫学兰台愁秋语,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 长剑,倚天外。人间不少莺花海,尽饶他旗亭画壁,双鬟低拜。酒散歌 阑仍撒手,万事总归无奈!问昔日劫灰安在?识得天之真道理,使神仙 也被虚空碍;尘世事,复何怪! 虽然掬起银河小,要想把女儿身洗成须眉汉,也是虚设妄想;但是 脱下女儿装,扮成男儿模样倒是不难啊!吴藻灵机一动,来了主张,从 此出门参加文友聚会时,她就换上儒巾长袍,配上她高挑的个头,俨然 一个翩翩美少年。有了这样的打扮,她的行动方便多了,不但出入酒楼 茶馆,甚至还随大家到妓院,寻欢作乐。因为经常到“风月楼”喝花酒, 那里一个姓林的歌妓竟对她情有独钟了,反正是书生公子打扮,吴藻也 干脆逢场作戏,与林姑娘眉目传情,轻言蜜语,恰恰一副情人模样。林 姑娘表示要以身相许,她还装模作样地答应下来,一本正经地赠了一 阀“洞仙歌”以明心意: 珊珊琐骨,似碧城仙侣,一笑相逢淡忘语。镇拈花倚竹,翠袖生 寒,空谷里,想见个依幽绪。兰针低照影,赌酒评诗,便唱江南断肠 句。一样扫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许。正漠漠烟波五湖春,待 买个红船,载卿同去。 在林姑娘那里,吴藻似乎找到了一种柔情和浪漫,聊以慰藉自己干 渴的心田,竟还幻想着“买个红船”,效当年范蠡载西施,一同归隐烟波 浩渺中。有人说吴藻有同性恋倾向,这个不好断言。但是我觉得,吴藻 这些行为可能还是玩笑的成份居多吧。也许是吴藻感情空虚无依,如果 她在那个时代搞婚外恋,必被当时的唾沫淹死,于是只好玩玩这种假凤 虚凰的游戏,聊以解闷吧。吴藻说来还是比较幸福的,她可以这样的肆 意而为却无人约束,其实作为男人也有好多束缚的,假如有神仙之术的 话,把吴藻真的变成个男人,她肯定也有别的烦恼。 但吴藻的内心深处终究还是寂寞愁怅的,白天在“风月楼”中装情卖 痴,漫漫长夜,守着的仍是凄凉,于是有了这样的一阕“行香子”: 长夜迢迢,落叶萧萧,纸窗儿不诅敲。茶温烟冷,炉暗香销,正小 庭空,双扉掩,一灯挑。愁也难抛,梦也难招,拥寒食睡也无聊。凄凉 境况,齐作今宵,有漏声沉,铃声苦,雁声高。 生活在堆金砌银,锦衣玉食的环境里,丈夫对她又是百般爱慕和纵 容,吴藻的内心深处却日日绕愁萦恨,这种滋味有谁能相信?然而却是 实实在在地存在着,吴藻怨自己的命苦,苦就苦在自己的才高,苦就苦 在自己的心高。锦衣玉食填不满她的心,她渴望着她没能得到的那份浪 漫之情。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真人雅士,诗词唱和, 琴瑟相谐,月夜泛舟,花下品茗,这才是她理想中的夫妻生活,而命运 偏偏给她安排了一个专心务实的俗丈夫。 日子便在她吟诗作词,寻愁觅愁和放浪形骸中度过,她不爱丈夫, 也没有为他生下一男半女,她的心高高浮在生活之上。十年过去了,她 仍然是她,丈夫却因一场病,骤然离开了人世。丈夫死时,她并没有多 大的悲痛,有的也只是一种怜悯和伤感,她向来不以为丈夫在她的生活 里有什么必要性。 没有丈夫的日子,她依然象从前一样生活,可渐渐地,她发现孤单 和无助更紧迫地向她袭来,把她压得喘不过气。丈夫在世时,寂寞是无 形的,只是隐隐约约在她心头徘徊;丈夫走了,寂寞则实实在在地围住 庄她的前后左右。没有了丈夫关切的问寒问暖(过去她认为那是婆婆妈 妈的啰嗦)没有了丈夫归来的脚步声(过去她认为那是多么烦人)没有 了丈夫沉睡时粗重的鼻鼾声(过去她认为那是十足的粗俗)……一切过 去以为多余的东西,她却发现竟还是不可缺少的一种感觉,失去之后, 才发现它们的可贵。 她的词中出现了丈夫的身影,比如这阕“南乡子”: 门外水粼粼,春色三分已二分;旧雨不来同听雨,黄昏,剪烛西窗 少个人。 小病自温存,薄暮飞来一朵云;若问湖山消领未,琴样樽,不上兰 舟只待君。 这种情绪放在过去是绝对不可能的,偏偏成了她铭心刻骨的一种 愁,这种愁教她成熟,教她认清了生活的真谛:在自己身边的东西,才 是最值得爱,最值得珍惜的。 可一切她都已错过,虽然她还只有三十二岁,但她觉得已走到了生 命的深秋,接下来,一切都应该归于平静,归于那种青灯古佛的境界。 欲哭已无泪,强笑不成颜,她索性独身移居到人迹稀疏的南湖僻静处, 守着一大片雪白的梅花,慢慢翻着古书,过着这样的生活: 一卷《离骚》一卷经,十年心事十年灯,芭蕉叶上几秋声!欲哭不 成还强笑,讳然无奈学忘情,误人在自说聪明。 这是她在此时写的一阕“浣溪沙”,在宁静空灵的环境中,她的心也 越来越平静,就象她屋前的那一树梅花,静开无声,洁白无华,只有一 缕清香暗自吐露,无期无盼,无牵无挂。 在南湖幽居中,她将自己的词作一一整理出来,编成了两本集子, 一是花帘词,收集的是三十岁以前的词作;一是香南雪北词,在道光二 十四年刊成,汇入了她三十岁以后的作品。因了这两本词集的刊行,吴 藻的词名远振大江南北,而她自己仍静静地守着南湖,不再让心高飞。 沈祖棻 沈祖棻诗词选:涉江词 浣溪沙 芳草年年记胜游,江山依旧豁吟眸。鼓鼙声里思悠悠。 三月莺花谁作赋?一天风絮独登楼。有斜阳处有春愁。 汪先生曰:后半佳绝,遂近少游。 笺曰:此篇一九三二年春作,末句喻日寇进迫,国难日深。世人服 其工妙,或遂戏称为沈斜阳,盖前世王桐花、崔黄叶之比也。祖棻由是 受知汪先生,始专力倚声,故编集时列之卷首,以明渊源所自。 曲游春·燕 归路江南远,对杏花庭院,多少思忆。盼到重来,却香泥零落,旧 巢难觅。一桁疏帘隔,清谁问、红楼消息?想画梁、未许双栖,空记去 年相识。 此日。斜阳巷陌。念王谢风流,已非畴昔。转眼芳菲。况莺猜蝶 妒,可怜春色。柳外烟凝碧。经行处、新愁如织。更古台、飞尽红英, 晚风正急。 上阕,汪先生曰:碧山无此轻灵,玉田无此重厚。 曲玉管·寒蝉 冷露移盘,西风扫叶,枯枝尚叹栖难定。欲把浓愁低诉,还咽残 声,此时情。倦恋柯条,羞寻冠珥,上林只让寒鸦影。冉冉斜阳,镜里 双鬓妆成,为谁轻?暗想当时,任嘶遍故家乔木,却怜几度风霜,而今 独抱凄清。感飘零。问知音谁在?不见悲吟楚客,更知何日,万缕垂 杨,响答江城。 水调歌头·雨夜集饮秦淮酒肆,用东山体 瑶席烛初炧,水阁绣帘斜。笙舟灯榭,座中犹说旧豪华。芳酒频污 鸾帕,冷雨纷敲鸳瓦,沈醉未回车。回首河桥下,弦管是谁家? 感兴亡,伤代谢,客愁赊。虏尘胡马,霜风关塞动悲笳。亭馆旧时 无价,城阙当年残霸,烟水卷寒沙。和梦听歌夜,忍问後庭花? 霜花腴·雪 篆灰拨尽,乍卷帘、无端絮影漫天。风噤寒鸦,路迷归鹤,琼楼消 息谁传?灞桥梦残,纵凭高、休望长安。记当时、碧树苍崖,渺然难认 旧山川。 愁问冻痕深浅,早鱼龙罢舞,太液波寒。关塞荒云,官城冷月,应 怜此夜重看。洗杯试笺,枉盼他、春到梅边。怕明朝、日压雕檐,万家 清泪悬。 高阳台·访媚香楼遗址 古柳迷烟,荒苔掩石,徘徊重认红桥。锦壁珠帘,空怜野草萧萧。 萤飞鬼唱黄昏後,想当时、灯人笙萧。剩年年,细雨香泥,燕子寻巢。 青山几点胭脂血,做千秋凄怨,一曲娇娆。家国飘零,泪痕都化寒 潮。美人纨扇归何处?任桃花、开遍江皋。更伤心,朔雪胡尘,尚话前 朝。 笺曰:楼为明末名妓李香君所居,在南京城南秦淮何上,故词中颇 及桃花扇传奇事。 绿意·次死灰韵 兰舟桂檝。记绿云十里,香生皋泽。倾盖相逢,偶托微波,误被采 芳人识。清阴几日鸳鸯梦,早泪泻铜盘先湿。剩那时、炎热难忘,怕说 晚凉消息。 长抱芳心自苦,叹烟渚日暮,看朱成碧。折向西风,万缕千丝,莫 把此情重织。江流不尽吴宫怨,纵唱断莲歌谁惜?漫独立,风露中宵, 已是一天秋色。 下阕,汪先生曰:足以上继玉田。 高阳台 雨织清愁,香温断梦,十年心事堪嗟。冷落歌灯,尊前怕听琵琶。 高楼只在斜阳外,更为谁、留滞天涯?但凄然,望极秋江,一片蒹葭。 归来依旧吴山碧,对荒烟苑圃,古藓纹纱。乔木苍凉,明朝知是谁 家?吟笺纵寄相思字,又何情、与说年华。待重追,昔日游踪,画舫香 车。 菩萨蛮 丁五之秋,倭祸既作,南京震动。避地屯溪,遂与千帆结缡逆旅。 适印唐先在,让舍以居。惊魂少定,赋兹四阕。 罗在尘涴难频换,鬓云几度临风乱。何处系征车?满街烟柳斜。危 楼欹水上,杯酒愁相向。孤烛影成双,驿庭秋夜长。 熏香绣阁垂罗带,门前山色供眉黛。生小住江南,横塘春水蓝。仓 皇临间道,茅店愁昏晓。归梦趁寒潮,转怜京国遥。 钿蝉金凤谁收拾?烟尘澒洞音书隔。回首望长安,暮云山复山。徘 徊鸾镜下,愁极眉难画。何日得还乡?倚楼空断肠。 长安一夜西风近,玳梁双燕栖难稳。愁忆旧帘钩,夕阳何处褛?溪 山清可语,且作从容往。珍重故人心,门前江水深。 笺曰:萧奚茕,字印唐,四川垫江人,金陵大学国学特别研究班毕 业,曾任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等校教授。现已退休。抗以初起时,印唐在 屯溪安徽中学任教,故得为余夫妇安置也。 蝶恋花四首 塞迥洲荒何处住?南雁相逢,解这飘雩苦。目断平芜来日路,碧云 四合山无数。 欲仗江鱼传尺素。愁水愁风,还恐无凭据。已向天涯伤日暮,黄昏 更送潇潇雨。 转毂轻雷肠九折。月逐征程,夜夜清辉缺。落尽繁香春早歇,西风 苦自吹黄叶。 几曲屏山山万叠。翠幕金炉,此後应虚设。不惜流年烘久别,归时 可有馀香爇? 苦恨重帘消息阻。十二阑干,曲曲迷尘雾。几日青禽频寄语,镜中 颜色浑非故。 别後关河秋又暮。枕障熏炉,都是相思处。归梦欲随明月去,高楼 夜夜风兼雨。 断续乡心随晚汐。江底愁鱼,吹起波千尺。戍角一声人语寂,四山 无月天如漆。 午夜寒风欺败壁。腊泪纵横,试问今何夕?敲缺唾壶秋雨急,新词 欲谱冰弦涩。 临江仙八首 其一 昨夜西风波乍急,故园霜叶辞枝。琼楼消息至今疑。不逢云外信, 空绝月中梯。 转尽轻雷车辙远,天涯独自行迟。临歧心事转凄迷。千山愁日暮, 时有鹧鸪啼。 笺曰:临江仙八首作於一九三八年秋初入川後不久,历叙自南京经 屯溪、安庆、武汉、长沙、益阳终抵重庆诸事,极征行离别之情。此第 一首,波乍急,叶辞枝,谓日寇入侵,人民流亡。琼楼三句,谓前方消 息断绝,战况不详也。时余夫妇既结缡屯溪,以印唐之介,同执教於安 徽中学,而南京既陷,屯溪亦危。余困督课有责,难以遽行。祖棻遂与 学生四人先乘汽车去安庆,再溯江西上。新婚乍别,难以为怀,故有独 行、临歧之诺也。 其二 经乱关河生死别,悲笳吹断离情。朱楼从此隔重城。衫痕新旧泪, 柳色短长亭。 明日征程君莫问,丁宁双燕无凭。飘零水驿一星灯。 江空菰叶怨,舷外雨冥冥。 笺曰:此首写离屯溪抵安庆所感。朱楼指南京旧居。水驿,安庆。 後八声甘州吊叶生万敏殉国芷江之作有云:“记当时烽映绛帷红,弦歌 杂军声。更压城胡骑,连营戍角,难觅归程。乱鹢殒星如雨,九死换馀 生。征棹寒江夜,同赋飘零。”可以参证。 其三 一棹蒹葭初艤处,依前灯火高城。水风吹袂酒初醒。镜中残黛绿, 梦外故山青。 月堕汉皋留不得,更愁明日阴晴。涉江兰芷亦飘零。 凄凉湘瑟怨,掩泪独来听。 笺曰:此首写由安庆乘船至武汉,又转赴长沙,盖与余约於长沙会 合也。祖棻抵长沙後,先寓西园龙芷芬家,及余至,又寄居天鹅塘孙止 畺寓所。灯火高城,谓武汉,时其地局势尚未甚纷乱也。 其四 画舫春灯桃叶渡,秦淮旧事难论。斜阳故国易销魂。露盘空贮泪, 锦瑟暗生尘。 消尽蓼香留月小,苦辛相待千春。当年轻怨总成恩。 天涯芳草遍,第一忆王孙。 笺曰:此首写对南京之怀念及时局之关注。消尽二句,喻渴望在长 期斗争後终于胜利。李义山河内诗云:“入门暗数一千春,愿去闰年留 月小。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侍君。”此其所本。当年三句乃祖 芬当时对国民党玫府及蒋介石之看法。谓其过去作为虽颇不理於众口, 然若能坚持抗战,有补於国,则昔日之怨固可转为今日之恩也。未二句 用楚辞淮南小山招隐士:“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王孙谓蒋。 其五 望断小屏山上路,重逢依旧飘飖。相看秉烛夜迢迢。覆巢空有燕, 换酒更无貂。 风雨吟魂摇落处,挑灯起读离骚。桃花春水住江皋。 (戊寅春,避地益阳,尝赁庑桃花江上。)旧愁流不尽,门外去来潮。 笺曰:此首写一九三八年春小住长沙及益阳事。其时余夫妇失业, 奇寓孙家,居室短窄,而意气不衰。暇时每共读楚辞,以抒其磊落不平 之气。他日,祖棻有诗寄止畺云:“湖海元龙让上床,肯令梁孟住长 廊?楚脾共向灯前读,不诵湘君诵国殇。”又云:“狂歌痛哭正青春,酒 有深悲笔有神。岳麓山前当夜月,流辉曾照乱离人。”与此词之风与一 句,皆纪实也。旋余携棻去益阳,任教於桃花江畔之龙洲师范学校,月 馀病罢,遂仍返长沙,转鄂入川。 其六 百草千花雩落尽,芙蓉小苑成秋。云闲迢递起高楼。笙歌随酒暖, 灯火与星稠。 霏雾冥冥闾阖远,凭谁诉与离忧?吟边重见旧沙鸥。 巴山今夜雨,短烛费新愁。 笺曰:此首写初抵重庆光景。上阕以沦陷区之调敝与大後方之繁华 对比,即当时所谓前方吃紧,後方紧吃也。下阕写江南师友重聚。後喜 迁莺云:“重逢何世,剩深夜、秉烛翻疑梦寐。”又云:“寸水千岑,尽 是佝心地。”可互证也。 其七 碧槛瑶梯楼十二,骄骢嘶过铜铺。天涯相望日相疏。汉皋遗玉佩, 南海失明珠。 衔石精禽空有恨,惊波还满江湖。飞琼颜色近何如? 不辞宽带眼,重读寄来书。 上阕,汪先生曰:身世家国之恨打成一片。 笺曰:此首写战局失利,汪精卫投敌。碧槛三句,喻沿海沿江名城 沦陷,敌军长驱直入,流亡至後方之人民与故乡相距愈远也。骄骢,寇 骑也。一九三八年十月二十一日,广州失守,越四日,武汉亦陷,故 曰“南海失明珠”,“汉皋遗玉佩”。同年十二月,汪精卫叛变,由重庆逃 往河内,发表宣言。响应日本内阁总理大臣近卫文磨调整中日关系三原 则,引起国内外极大震动。汪少时从事民族民主革命,尝自比神话中欲 衔木石以填沧海之精卫鸟,以示至死不渝之意。乃晚节不终,竟堕落为 汉奸,故曰空有恨也。飞琼句,虑蒋介石难以承受此挫折,并望其不变 抗战到底之初衷也。飞琼指蒋,颜色喻心情。寄来书指一九三七年八月 十三日日本进犯上海,全面抗战开始後,国民党政府所发表之自卫宣 言。此件发表已年馀,故曰重读。不辞二句,谓己忧思之深,至腰围瘦 损,革带移孔而不惜也。 其八 寂寂珠帘春去也,燕梁落尽香泥。经年归梦总迷离。抛残锼玉枕, 空惜缕金衣。 乔木荒凉烟水隔,杜鹃何苦频啼?凤城几度误心期。 凭阑无限意,肠断日西时。 笺曰:此首总结前文。寇患日深,乡愁日重。收京难期,惟有断肠 而已。南京为当时首都,故以凤城称之。 汪先生曰:此与菩萨蛮、蝶恋花诸作,皆风格高华,声韵沈咽。韦 冯遗响,如在人间,一千年无此作矣。 喜迁莺 乱後渝州重逢寄庵、方湖两师、伯璠、素秋、淑娟、叔楠诸友,酒 肆小集,感赋。 重逢何世?剩深夜、秉烛翻疑梦寐。掩扇歌残,吹香酒酽,无奈旧 狂难理。听尽杜鹃秋雨,忍问乡关归计。曲阑外,甚斜阳依旧,江山如 此。扶醉。凝望久,寸水千岑,尽是伤心地。画毂追春,繁花酝梦,京 国古欢犹记。更愁谢堂双燕,忘了天涯芳字。正凄黯,又寒烟催暝,暮 笳声起。 笺曰:汪东,字旭初,号寄庵,江苏吴县人,曾任中央大学文学院 院长、中文系主任,已故。汪国垣,字辟疆,号方湖,江西彭泽人,曾 任中央大学、南京大学教授,已故。章璠,字伯瑶,江西南昌人,中央 大学中文系毕业,王晓云妻。尉素秋,江苏砀山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 业,任卓宣妻曾任成功大学中文系主任,现居台北。杭淑娟,安徽怀远 人,中央大学中文系毕业,杨德翘妻,已故。赵淑楠,江苏人,翟某 妻,祖棻在重庆时友人。 浣溪沙四首 帘幕重重护烛枝,碧阑干外雨如丝。轻衾小枕乍寒时。弦谱相思鸾 柱涩,梦愁远别麝熏微。昨宵新病酒杯知。 梦外沈沈夜渐长,飘灯庭院雨丝凉。重帷自下郁金堂。烛有愁心犹 费泪,香如人意故回肠。零星往事耐思量。 梦醒银屏人未还,暮云西隔几重山。镜中万一损眉弯。不分流离还 远别,却因辛苦倍相关。严城清角正吹寒。 几日清尘黯镜鸾,猩屏轻飏药炉烟。更无雁字到愁边。朔雪关山羌 笛怨,新霜庭院井梧寒。卷帘人瘦晚风前。 笺曰:余时方为小吏於西康省建设厅以糊口,每往返康定重庆之 间,故祖棻有此念远之作也。 玉楼春 绣衾慵展金泥凤,几日相思罗带重。当楼柳色怕关情,压枕春愁还 入梦。 严城四面悲笳动,帘外轻寒谁与共?社鹃啼彻月痕低,永夜灯花犹 自弄。 浣溪沙 绮重罗轻乍暖寒,酒醒愁倚碧阑干。一春梦雨有无间。 零落繁香鹃有泪,因循芳讯燕空还。锦屏人隔万重山。 惜红衣 绣被春寒,秋灯雨夕,药烟繁碧。怯上层楼,新来渐无力。空帷对 影,听四面、悲笳声急。凄寂。三两冷萤,映轻纱窗槅。 初鸿远驿,雪岭冰河,依稀梦中历。书成讳病,泪湿数行墨。几日 薄罢嫌重,莫问带围宽窄。但枕函沈炷,犹解劝人将息。 汪先生曰:此词以梦窗词校之,则白石原作应以“诗客岑寂”断句, 客字乃碰韵耳。下阕则以“维舟试望故国”为句。“渺天北”,三字句。梦 窗既解音律,又亲从白石游,断更可信。惟郑朱等和姜韵已皆如此读, 自亦未为不可。 霜叶飞 岁次己卯。余卧疾巴县界石场,由春历秋。时千帆方于役西陲,间 关来视,因共西上,过渝州止宿。寇机肆虐,一夕数惊。久病之躯不任 步履,艰苦备尝,幸免於难,词以纪之。 晚云收雨。关心事,愁听霜角凄楚。望中灯火暗千家,一例扃朱 户。任翠袖、凉沾夜露。相扶还向荒江去。算唳鹤惊乌,顾影正、仓皇 咫尺,又催笳鼓。重到古洞桃源,轻雷乍起,隐隐天外何许?乱飞过鹢 拂寒星,陨石如红雨。看劫火、残灰自舞,琼楼珠馆成尘土。况有客、 生离恨,泪眼凄迷,断肠归路。 笺曰:抵重庆後,分赴康定,祖棻旅亦至巴县界石场,执教於边疆 学校。此时又偕余溯江西上,拟暂住雅安,避寇养病。以其时先君亦寓 其地也。 浣溪沙十首 一别巴山棹更西,漫凭江水问归期。渐行渐远向天涯。词赋招魂风 雨夜,关山扶病乱离时。入秋心事绝凄其。 久病长愁损旧眉,低徊鸾镜不成悲。小鬟多事话年时。剩水残山供 怅望,旧欢新怨费沉思。更无双泪为君垂。 家近吴门饮马桥,远山如黛水加膏。妆楼零落凤皇翘。药盏经年愁 渐惯,吟笺遣病骨同销。轻寒恻恻上帘腰。 庭院秋多夜转赊,寒凝残烛不成花。小窗风雨正交加。客里清尊惟 有泪,枕边归梦久无家。断肠更不为年华。 云鬓如蓬堕枕窝,病怀禁得几销磨。钿盟钗约恐蹉陀。刻意伤春花 费泪,薄游扶醉夜听歌。清愁争得旧时多。 折尽长亭柳万条。天捱吟鬓久飘飖。秋魂一片倩谁招?沽酒更无钗 可拔,论文犹有烛能烧。与君同度乍寒宵。 断尽柔肠苦费词,朱弦乍咽泪成丝。年来哀乐傥君知。病枕愁回江 上棹,秋风重检旧家衣。见时辛苦况分离。 呵壁深悲问不应,鬘天一望碧无情。鬓丝眉萼各飘零。心篆已灰犹 有字,清欢化泪渐成冰。难将沈醉换长醒。 今日江南自可哀,不妨庾信费清才。吟边万感损风怀。应有笙歌新 第宅,可怜烟雨曹楼台。谢堂双燕莫归来。 碧水朱桥记昔游,而令换尽旧沙鸥。江南风景渐成秋。故国青山频 入梦,江潭老柳自萦愁。强因斜照一登楼。 蝶恋花四首 偶向碧桃花下见。欲赠明珠,珠泪翻成串。苦恨相逢春已晚,花前 更劝深深盏。寄语旧盟终不变。罗带当时,双结同心绾。飞絮游丝空历 乱,春来自闭闲庭院。 剩粉零香飘泊久。盼到相逢,病枕人消瘦。昨日星辰今日酒,尊前 渐觉情非旧。不管秋风迟与骤。团扇恩深,长恋君怀袖。百草千花情谢 後,香莲自覆连枝藕。 残照关河秋欲暮。扶病香车,翠袖沾霜露。冰雪更愁西去路,寒沙 尽处山无数。解系游骢留客住。门外垂杨,终是多情树。夜半罗帷遮密 语,相怜只有侬和汝。 碧树已调芳草歇。过了清秋,帘幕多风雪。昨夜带罗犹未结,梦醒 又是关山别。记取团圞天上月。常似连环,莫便翻成玦。绣被馀香终不 灭,相思留待归时说。 踏莎行四首 烛泪初销,炉香渐烬。相逢又是分携近。当时原作一生拚,尊前今 日欢难尽。 昨夜星辰,今春花信。阴晴明日浑无准。鬓云眉黛几多青,年年鸾 镜供离恨。 扬梦茶烟,回肠香印。晚风帷幕寒成阵。夜阑留取烛花红,蜡盘不 惜灰成寸。 宝镜尘昏,罗衫泪晕。眉痕深浅凭谁问?卷帘日日倚朱楼,燕翎不 寄春前信。 衣上征尘,镜中残黛。千花百草慵回睐。带罗自暖旧时香,同心结 在终难解。 别梦成云,春愁如海。游丝苦恨重帘碍。年年芳草遍天涯,香车只 在斜阳外。 锦瑟尘生,药炉烟静。天涯相望红楼迥。小梅枝上又东风,罗衾犹 是前春病。 更箭偏长,香篝渐冷。残宵留得灯前影。卷帘今夜月眉弯,阑干倚 处谁堪并? 虞美人 寒梅落尽江南远,羌笛关山怨。不辞肠断写离情,更恐笔花熏泪易 成冰。琼楼玉宇今何似,未有归鸿字。旧欢还到梦魂中,无奈梦回帘外 五更风。 烛影摇红·雅州除夕 换尽年光,烛花依旧红如此。故家箫鼓掩胡尘,中夜悲笳起。拨冷 炉灰未睡,忍重提、昆池旧事。明朝还怕,剩水残山,春归无地。 彩燕飘零,玉钗蓬鬓愁难理。当筵莫劝酒杯深,点点神州泪。空忆 江南守岁,照梅枝、灯痕似水。星沉斗转,北望京华,危阑频倚。 鹧鸪天·寄千帆嘉州,时闻拟买舟东下 多病年来废酒钟,春愁离恨自重重。门前芳草连天碧,枕上花枝间 泪红。 从别后,忆行踪。孤帆潮落暮江空。梦魂欲化行云去,知泊巫山第 几峰? 笺曰:一九四一年春,余在乐山,任教技艺专科学校,时有友人为 余谋重庆讲席,已而未果。故词云尔。 蝶恋花 云外青禽传信到。恰是银屏,昨夜灯花照。十幅蛮笺书字小,语多 转恨情难了。 红袖高搂临大道。不信游人,却说还乡好。解道还乡须及早,绿窗 人易朱颜老。 鹧鸩天 何处清歌可断肠?终年止酒剩悲凉。江南春水如天碧,塞上寒云共 月黄。 波渺渺,事茫茫。江乡归路几多长?登楼欲尽伤高眼,故国平芜又 夕阳。 玲珑四犯·寄怀素秋用清真体 照海惊烽,早处处空城,寒角吹遍。转尽车尘,才得间关重见。杯 酒待换悲凉,可奈旧狂都减。未凭高客意先倦,凄绝故园心眼。 夜窗秋雨灯重翦。有离人、泪珠千点。伤心更作天涯别,回首巴山 远。愁寄一叶怨题,写不尽、吟边万感。剩断魂夜夜,分付与,寒潮 管。 琐窗寒 照壁昏灯,敲窗乱而,闭寒孤馆。谁魂一缕,欲共药烟飘断。最凄 凉、梦回漏残,影扶病骨衾重展。甚炉灰烛泪,销磨不尽,故欢新 怨? 双燕,归来晚。更莫问当年,酒边春感。前游纵续,早是心情都 换。任秦筝、零落雁行,赋愁惭觉如今懒。奈吹残、笛里梅花,极目江 南远。 霜花腴 久不得素秋书,却寄几番夜雨,隔乱云、凭谁问讯巴山?轻梦惊 春,剩寒欺病,孤衾自拥吴绵。带围渐宽,叹赋情犹费吟笺。负心期、 药里商量,小窗烧烛对床眠。 江水带潮回处,甚相思一字。不寄愁边?歌扇飘香,珠灯扶醉,清 欢忍记当年。莫凭画阑,对晚空如此山川。念乡关、别後无家,更愁开 社鹃。 解连环 余既赋金缕曲示印唐,来书云:得词泣诵再三,并传观师友,以博 同声一哭。因更寄此解。 暮云天北,趁归鸿说与,病中消息。望故国、千尺胡尘,叹零落锦 囊,枉抛心力。绝塞冰霜,早催换、春风词笔。想吟残烛影,湿透墨 花,彩笺无色。 京华古欢已掷。念过江意绪,同是愁客。算此日、馀泪无多,便伤 别伤春,忍教轻滴。满目山河,且留向、新亭悲泣。漫关心、断肠旧 句,几人会得? 摸鱼子·再寄素秋 记秦淮、胜游欢宴,惊风何事吹散?狂烽苦逐车尘起,经岁间关流 转。归路远。叹故国、盟鸥却向巴江见。离愁又满。甚歌席深杯,烛窗 秋雨,都化泪千点。 茶烟外,锦瑟华年偷换。朱弦难谱哀怨。江郎彩笔飘零久,今日画 眉都懒。(往在南雍,尝推眉样第一,秋每以相戏。因赋诗解之曰:谁 怜冷落江郎笔,不赋文章只画眉。)君莫管。任扶病、登褛更尽望京 眼。流光易晚。问斟酌词笺,商量药里,何日镇相伴? 烛影摇红 唤醒离魂,熏炉枕障相思处。漏惊轻梦不成云,散入茶烟缕。密约 卖钗又误,背罗帷、前欢忍数。烛花吹泪,篆字回肠,相怜情苦。 题遍新词,问谁解唱伤心句?阑干四面下重帘,不断愁来路。将病 留春共住。更山楼、风翻暗雨。归期休卜,过了清明,韶华迟暮。 汪先生曰:人但赏阑干两句,不知此下字字沈顿,尤为凄咽。 笺曰:人,谓章行严丈也。丈题涉江词诗有云:“重看四面阑干 句,谁後滕王阁上人。” 浪淘沙慢 断碣处,楼头柳色,陌上车辙。残篆和灰再拨,吟笺卷泪自叠。待 赠与、连环情不绝,又还恐、轻碎成玦。剩欲托微波向君诉,沈沈暮天 阔。 凄切,素弦未弄先折。便一片、春江流愁去,更奈江水咽。拚挽断 罗巾,从此离别。旧香未灭,偏系人、鸾带当时双结。休忆江南芳菲 节,阑干外、月华渐缺。念前约、相思销病骨。怕春晚、寂寂空庭,伴 独客,梨花满地鹃啼血。 大酺·春雨和清真 望暮云重,香炉润,烟楼微飏深屋。丝丝愁影乱,正珠帘低掩,玉 钩轻触。沁骨商声,消魂远韵,慵听人间丝竹。难忘当年事,渐江南地 溽,脆梅将熟。叹鸾枕添寒,画檐惊梦,锦衾人独。 题红流去速,问行客、何处停车毂?对暝色、繁枝飘泪,社燕寻 泥,倚危楼、为谁凝目?却念多情月,应不到、旧时阑曲。又寒汐、生 江国。风卷罗幕,凉逼灯花如菽。夜深共谁剪烛? 凉逼句,汪先生曰:六字横绝。 蝶恋花(题钱歌川夫人纪念册) 省识西南飘泊苦,一带回廊,犹占云深处。却恨来迟人乍去,远山 依约如眉妩。 见说绮窗留蜜语,似水浓情,郎似泥沾住。帘近秋河天上路,欢盟 恐被双星妒。 浣溪沙 蠹纸经年句懒赓,春风秋月掩重扃,人间犹有未亡情。 莲子枉教栽作藕,柳花何惜化为萍,不成沉醉更难醒。 附录二:沈祖棻小传 沈氏名祖棻,字子苾,别署紫曼,笔名绛燕,有“当代李清照”美 誉。海盐人,自上世徙居苏州,因家焉。一九零九年一月二十九日生于 大石头巷本宅。一九三四年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一九三六 年毕业于金陵大学国学特别研究班。一九三七年九月一日与余 (按:程千帆)结缡于屯溪。 一九四二年以诗律教授,历主金陵大学、华西大学、江苏师范学 院、武汉大学讲席,垂三十载,成就甚众。一九七六年休致,翌年六月 二十七日,觏逢车祸,逝世武昌,逾月,葬于石门峰公墓。 她的爱情——文章知己,堪比“赵李” 沈祖棻与李清照,有着太多的相似。拿词作来说,李清照有《漱玉 词》,沈祖棻有《涉江词》。拿爱情来说,“昔时赵李今程沈”。沈祖棻 与程千帆的爱情和李清照与赵明诚的爱情也有得一比。他们的婚姻都很 美满,但都处乱世,饱尝颠沛流离之苦。 两人相识于青青校园,本是才子佳人,却生逢国难。在颠沛流离 中,他们避难安徽屯溪,于1937年9月仓促成婚;在战火连连中,传世 之作《涉江词》一篇篇问世。她诉相思,“忘却相思,犹梦见,坠欢如 故。何苦?连梦也,不如休做”(《燕山亭》);念家园,“家近吴门饮 马桥,远山如黛水如膏”(《浣溪纱》);忆江南风物,“竹槛蕉窗雨乍 收,纱窗轻簟小茶瓯。枕边茉莉暗香浮” (《浣溪纱》);诉离乱夫妻 分离之苦,“孤烛影成双,驿庭秋夜长” (《菩萨蛮》);悲故国山河, “但伤心,无限斜阳,有限江山”(《高阳台》),“乱世死生何足道, 汉家兴废总难忘”(《浣溪纱》)…… 一篇篇词作或隐或显地记录着沈祖棻夫妇的流亡生活。 1940年4月,沈祖棻因腹中生瘤前往成都动手术,不料医院失火, 她仓皇逃出,所有衣物都被烧毁。程千帆闻讯惊恐万状,当找到妻子 时,两个相拥而泣。 1942年夏,她身体渐渐康复,和丈夫一起到成都金陵大学教书。 1943年秋,因中文系人事纠纷受到排挤。次年春,因怒而揭发学校将政 府发给教职员的平价米高价出售,夫妇俩一起被学校开除。 1949年,38岁的沈祖棻剖腹产下女儿程丽则。产后,她的身体越来 越差,起初怎么也找不出病因,最后才发现原来剖腹时庸医将手术纱布 遗留在了她腹内。为此她饱受两年病痛,连肠子都烂掉一截,不得不做 多次手术才把纱布取尽。 就在她在上海做手术时,上海解放。目睹陈毅大军进城纪律严明, 对百姓秋毫不犯,她激动万分。 1957年,程千帆被打成大右派,沈祖棻成为“罪人的妻子”,但“沈 先生公开场合从来没说要和程先生划清界限,程先生在大会上被批判, 回到家里,沈先生准备好西瓜,给他吃”。忆起恩师,吴志达有着无尽 的敬意,他说,那时“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夫妻很多。 文革开始后,程千帆属严重审查对象,夫妻城乡两隔。生活、精神 上的磨难没有压垮她,长年的病痛折磨也没有让她丧失生活信心。她与 女儿相依为命,与丈夫诗词唱和。沈祖棻感赋:“文章知己虽堪许,患 难夫妻自可悲。”程千帆唱和:“巴渝唱遍吴娘曲,应记阿婆初嫁 时。”后来女儿出嫁生子,外孙女早早(张春晓)承欢膝下,成了她晚 年生活的一抹亮色。为此她写出了著名的充满真诚和生活情趣的长篇诗 作《早早诗》:“一岁满地走,两岁咀舌巧。娇小自玲珑,刚健复窈 窕。长眉新月弯……” 可惜天妒英才。1977年6月27日,一场车祸让中华词坛一代巨星就 此陨落。 此后,程千帆穷己之力,将妻子的词作和论文整理、结集出 版。“30多年前那个酷热的夏天,我父亲承受心灵的巨创和身体的伤 痛,在珞珈山下那个简陋潮湿的平房里挥汗如雨,日夜伏案,为我母亲 整理遗著。母亲去世后,父亲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她的作品存世扬名,因 为这是对我母亲最有价值的回报和纪念。”女儿程丽则深情忆父母,令 她欣慰的是,自己的女儿早早承外婆衣钵,“早早从事古代文学研究, 虽然不能达到我父母的高度,但是也有所成。”文学博士早早,现任暨 南大学副教授,喜欢写小说。 目录 序 朱淑真 断肠诗词集 落花 初夏即景清昼 卜算子 点绛唇 点绛唇 东马塍 浣溪沙 减字木兰花 江城子 落花 念奴娇 念奴娇 菩萨蛮 菩萨蛮 菩萨蛮 菩萨蛮 清平乐 清平乐 秋夜 秋夜牵情 鹊桥仙 生查子 生查子 生查子 西江月 眼儿媚 谒金门·春半 忆秦娥 元夜 月华清 鹧鸪天 忆秦娥 浣溪纱 江城子 清平乐 蝶恋花 念奴娇 菩萨蛮 春日杂书十首·其八 恨春 新春 中春书事 春晴 晚春会东园 伤春 春日有作 初夏 圈儿词 东马塍 书窗即事 自责 自责 秋夜有感 夜雨 春宵 春昼偶成 伤春 春日感怀 春睡 约游春不去 约游春不去 春日杂书 有感 寄情 愁怀 旧愁 圆子 柳 黄花 新秋 冬夜不寐 闷怀 舟行即事 舟行即事 舟行即事 舟行即事 舟行即事 长宵 愁怀 其二 初冬书怀 除日/除夜 除夜 窗西桃花盛开 春半 春词二首 其一 春词二首 其二 春归五首 其三 春归五首 其四 春恨 选二 其一 春恨 选二 其二 春霁 春日即事 春日书怀 春日亭上观鱼 春日杂书十首 其一 春日杂书十首 其二 春日杂书十首 其三 春日杂书十首 其五 春日杂书十首 其七 春日杂书十首 其十 春日杂兴 春色有怀 春晓杂兴 春燕 春夜 春阴古律二首 其一 春阴古律二首 其二 春园小宴 次韵见赠简吴夫人 代谢人见惠墨竹 得家嫂书 灯花 独坐感春 读史 端午 对景漫成 对秋有感 对雪一律 对竹一绝 二色梅 芙蓉 膏雨 海棠 寒食永怀 和前韵见寄 其一 和前韵见寄 其二 贺人移学东轩 恨别 恨春五首 其二 恨春五首 其三 恨春五首 其五 后庭花 湖上咏月 画眉 会魏夫人席上 其一“飞”字韵 会魏夫人席上 其二 “雪”字韵 会魏夫人席上 其三 “满”字韵 会魏夫人席上 其四 “群”字韵 会魏夫人席上 其五 “山”字韵 寄别 / 寄恨 寄大人二首 其一 寄大人二首 其二 即事 江上阻风 酒醒 旧愁 其二 九日 绝句 绝句 绝句二首 其一 绝句二首 其二 白菊 长春花 长宵 初秋雨晴 初夏二首 其二 除夜 春归五首 其一 春归五首 其二 春归五首 其五 春日即事 春日闲坐 春日行 春日杂书十首 其四 春日杂书十首 其六 春日杂书十首 其九 春夜感怀 春游西园 春雨 / 雨中写怀 春园小宴 答求谱 代送人赴召司农 笛 / 中秋闻笛 吊林和靖二首 其一 吊林和靖二首 其二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一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二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三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其四 冬日杂咏 冬至 独坐 二色梅 附录:朱淑真小传 沈宜修 鹂吹集 忆王孙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如梦令 别恨 长相思 秋夜 点绛唇 浣溪沙 暮春感别 菩萨蛮 春闺回文 忆秦娥 更漏子 寄君晦 清平乐 三字令 春暮 桃园忆故人 乌夜啼 柳梢青 初夏 瑶池燕•和君晦韵 忆江南 湖上曲 忆江南 冬景 南乡子 晓起感怀 虞美人 踏莎行 临江仙 对雪忆君晦寄六妹 蝶恋花 系裙腰 春情 风中柳 感旧 江城子 重阳感怀 风入松 思君晦 满庭芳•春怨 凤凰台上忆吹箫•步月 声声慢 效旧人作韵用八声字 金菊对芙蓉 暮秋 玉蝴蝶 思张倩倩表妹 念奴娇 闺情 绛都春 上元后 忆旧游 感怀思倩倩表妹 水龙吟 冶城感旧 花心动 忆怀 霜叶飞 题君善祝发图 附录:沈宜修小传 序 本书收录宋代女词人朱淑真与明代才女沈宜修诗词作品,二人皆家 境优裕,聪颖警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不同的是朱淑真婚后生活并 不如意,抑郁而终,而沈宜修则家庭美满幸福,更有丈夫叶绍袁将她和 子女的作品编成《午梦堂集》,流芳后世。二人境遇对比看来不觉让人 唏嘘。在词作风格上,朱淑真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被称为“红艳诗 人”,而沈宜修词风老练典雅,成为午梦堂词人群的中坚与领袖。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南宋著名女词人,是唐宋以来留存作品最丰 盛的女作家之一。生于仕宦之家。幼警慧、善读书。 南宋初年时在世。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素有才女之称。 相传因父母作主,嫁予一文法小吏,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其 墓在杭州青芝坞。 沈宜修,明代才女。字宛君。出生书香世家,著名文学家沈璟侄 女,文学家叶绍袁之妻。她聪颖好学,才智过人,工画山水,能诗善 词,著有诗集《鹂吹》。其五女八男均有文采。 沈宜修老练典雅的词风得益于其性灵天赋与书卷学力。有评宜修作 品言:“格调近古,取法乎上,词采清丽,气韵不俗。” 朱淑真 断肠诗词集 落花 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苔。 初夏即景清昼 竹摇清影罩幽窗,两两时禽噪夕阳。 谢却海棠飞尽絮,困人天气日初长。 卜算子 竹里一枝斜,映带林逾静。 雨后清奇画不成,浅水横疏影。 吹彻小单于,心事思重剩。 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 点绛唇 风劲云浓,暮寒无奈侵罗幕。 髻鬟斜掠,呵手梅妆保。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 恁萧索。 春工已觉,点破香梅萼。 点绛唇 黄鸟嘤嘤,晓来却听丁丁木。 芳心已逐,泪眼倾珠斛。 见自无心,更调离情曲。 鸳帷独。 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 东马塍 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护田。 蚕事正忙农事急,不知春色为谁妍? 浣溪沙 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 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 恼人光景又清明。 减字木兰花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江城子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 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俏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 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落花 边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愿教青帝常为主,莫遣纷纷点翠台。 念奴娇 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不放玉花飞堕地,留在广寒宫 阙。云欲同时,霰将集处,红日三竿揭。六花翦就,不知何处施设。 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待出和羹金鼎手,为把玉 盐飘撒。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梁园燕客,夜明不怕灯 灭。 念奴娇 鹅毛细翦,是琼珠密洒,一时堆积。斜倚东风浑漫漫,顷刻也须盈 尺。玉作楼台,铅溶天地,不见遥岑碧。佳人作戏,碎揉些子抛掷。 争奈好景难留,风僝雨僽,打碎光凝色。总有十分轻妙态,谁似旧 时怜惜。担阁梁吟,寂寥楚舞,笑捏狮儿只。梅花依旧,岁寒松竹三 益。 菩萨蛮 秋声乍起梧桐落,蛩吟唧唧添萧索。 欹枕背灯眠,月和残梦圆。 起来钩翠箔,何处寒砧作。 独倚小阑干,逼人风露寒。 菩萨蛮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帷寂寞无人伴。 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 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 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菩萨蛮 湿云不渡溪桥冷,娥寒初破东风影。 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 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 菩萨蛮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 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 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 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 清平乐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 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 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清平乐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秋夜 夜久无眠秋气清,烛花频剪欲三更。 铺床凉满梧桐月,月在梧桐缺处明。 秋夜牵情 纤纤新月挂黄昏,人在幽闺欲断魂。 笺素拆封还又改,酒杯慵举却重温。 灯花占断烧心事,罗袖长供挹泪痕。 益悔风流多不足,须知恩爱是愁根。 鹊桥仙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 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 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 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 生查子 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 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 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保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 生查子 年年玉镜台,梅蕊宫妆困。 今岁未还家,怕见江南信。 酒从别后疏,泪向愁中尽。 遥想楚云深,人远天涯近。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西江月 办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 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 去去惜花心懒,踏青闲步江干。 恰如飞鸟倦知还,澹荡梨花深院。 眼儿媚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 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 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 谒金门·春半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 十二栏干倚遍,愁来天不管。 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 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忆秦娥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 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元夜 火树银花触目红,揭天鼓吹闹春风。 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 赏灯那得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 月华清 雪压庭春,香浮花月,揽衣还怯单保欹枕裴回,又听一声干鹊。粉 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 长恨晓风漂泊,且莫遣香肌,瘦减如削。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 落。况天气、妆点清明,对美景、不妨行乐。拌著,向花时取,一杯独 酌。 鹧鸪天 独倚阑干昼日长,纷纷蜂蝶斗轻狂。 一天飞絮东风恶,满路桃花春水香。 当此际,意偏长,萋萋芳草傍池塘。 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 忆秦娥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 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 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 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 浣溪纱 春巷夭桃吐绛英,春衣初试薄罗轻。 风和烟暖燕巢成。 小院湘帘闲不卷,曲房朱户闷长扃。 恼人光景又清明。 江城子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 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 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悄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 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 清平乐 风光紧急,三月俄三十。拟欲留连计无及,绿野烟愁露泣。 倩谁寄语春宵,城头画鼓轻敲。缱绻临歧嘱付,来年早到梅梢。 蝶恋花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 独自风前飘柳絮,随春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 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 念奴娇 冬晴无雪,是天心未肯,化工非拙。不放玉花飞堕地,留在广寒宫 阙。云欲同时,霰将集处,红日三竿揭。六花翦就,不知何处施设。 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待出和羹金鼎手,为把玉 盐飘撒。沟壑皆平,乾坤如画,更吐冰轮洁。梁园燕客,夜明不怕灯 灭。 菩萨蛮 湿云不渡溪桥冷,娥寒初破东风影。 溪下水声长,一枝和月香。 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 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 春日杂书十首·其八 一年妙处清明近,已觉春光大半休。 点检芳菲多少在?翠深红浅已关愁。 恨春 樱桃初荐杏梅酸,槐嫩风高麦秀寒。 惆怅东君太情薄,挽留时暂也应难。 新春 楼台影里荡春风,叶气融怡物物同。 草色乍翻新样绿,花容不减旧时红。 莺唇小巧轻烟里,蝶翅轻便细雨中。 聊把新诗记风景,休嗟万事转头空。 中春书事 乍暖还寒二月天,酿红酝绿斗新鲜。 日烘春色成和气,风弄花香作瑞烟。 莺舌似簧初学语,柳条如线未飞棉。 金杯满酌黄封酒,欲劝东君莫放权。 春晴 日暖风和明媚天,最宜吟咏入诗篇。 庭花吐蕊红如锦,岸柳飞花白似绵。 深院雕梁巢燕返,高林乔木谷莺迁。 韶光正近清明节,花坞楼台酒旆悬。 晚春会东园 红叠苔痕绿满枝,举杯和泪送春归。 仓庚有意留残景,杜宇无情恋晚辉。 蝶趁落花盘地舞,燕随狂絮入帘飞。 醉中曾记题诗处,临水人家半敞扉。 伤春 览镜惊容却自嫌,逢春长是病厌厌。 吹花弄粉新来懒,惹恨供愁近日添。 生怕子规声到耳,苦羞双燕语穿帘。 眉头眼底无他事,须信离情一味严。 春日有作 景近清明节,垂杨翠缕长。 塞鸿归朔漠,海燕渡潇湘。 花丽繁争景,莺娇巧转簧。 西园正明媚,收拾入吟乡。 初夏 枝上浑无一点春,半随流水半随尘。 柔桑欲椹吴蚕老,稚笋成竿彩凤驯。 荷嫩爱风欹盖翠,榴花宜日皱裙新。 待封一罨伤心泪,寄与南楼薄幸人。 圈儿词 相思欲寄无从寄,画个圈儿替。 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 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你。 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 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 整圆儿是团圆,半圈儿是别离。 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 还有数不尽的相思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 东马塍 一塍芳草碧芊芊,活水穿花暗护田。 蚕事正忙农事急,不知春色为谁妍。 书窗即事 花落春无语,春归鸟自啼。 多情是蜂蝶,飞过粉墙西。 自责 闷无消遣只看诗,不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自责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秋夜有感 哭损双眸断尽肠,怕黄昏后到昏黄。 更堪细雨新秋夜,一点残灯伴夜长。 夜雨 抱影无眠坐夜阑,窗风战雨下琅玕。 我将好况供陪梦,只恐灯花不耐寒。 春宵 梦回酒醒春愁怯,宝鸭烟销香未歇。 薄衾无奈五更寒,杜鹃叫落西楼月。 春昼偶成 默默深闺昼掩关,简编盈案小窗寒。 却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前取次弹。 伤春 阁泪抛诗卷,无聊酒独亲。 客情方惜别,心事已伤春。 柳暗轻笼日,花飞半掩尘。 莺声惊蝶梦,唤起旧愁新。 春日感怀 寂寂多愁客,伤春二月中。 惜花嫌夜雨,多病怯东风。 不奈莺声碎,那堪蝶梦空。 海棠方睡足,帘影日融融。 春睡 午窗春睡中,堆枕起来时。 瘦怯罗衣褪,慵妆鬓影垂。 旧愁消不尽,新恨忽相随。 有蝶传魂梦,无鸿寄别离。 约游春不去 邻姬约我踏青游,强拂愁眉下小楼。 去户欲行还自省,也知憔悴见人羞。 约游春不去 少年意思懒能酬,爱好心情一向休。 若到旧家游冶处,只应满眼是春愁。 春日杂书 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 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 有感 倦对飘零满径花,静闻春水闹鸣蛙。 故人何处草堂碧,撩乱寸心天一涯。 寄情 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 分明此去无多地,如在天涯无尽头。 愁怀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 东君不与花为主,何似休生连理枝。 旧愁 银屏屈曲障春风,独抱寒衾睡正浓。 啼鸟一声惊破梦,乱愁依旧锁眉峰。 圆子 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 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 柳 高缕千丝纤暖风,带烟笼雾市桥东。 绾成幽恨斜阳里,折断离情细雨中。 黄花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犹能爱此工。 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 新秋 一夜秋风动扇愁,别时容易入新秋。 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 冬夜不寐 推枕鸳帏不耐寒,起来霜月转栏干。 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 闷怀 黄昏院落雨瀟瀟,独对孤灯恨气高。 针线懒拈肠自断,梧桐叶叶剪风刀。 舟行即事 帆高风顺疾如飞,天阔波平远又低。 山色水光随地改,共谁裁剪入新诗。 舟行即事 画舸寒江江上亭,行舟来去泛纵横。 无端添起思乡意,一字天涯归雁声。 舟行即事 满江流水万重波,未似幽怀别恨多。 目断新闱瞻不到,临风挥泪独悲歌。 舟行即事 对景如何可遣怀,与谁江上共诗裁。 江长景好题难尽,每日临风愧乏才。 舟行即事 岁暮天涯客异乡,扁舟今又渡潇湘。 颦眉独坐水窗下,泪滴罗衣暗断肠。 长宵 霜月照人悄,迢迢夜未阑。 鸳帏梦展转,珠泪向谁弹? 愁怀 其二 满眼春光色色新,花红柳绿总关情。 欲将郁结心头事,付与黄鹂叫几声。 初冬书怀 触目圆池景,荷枯菊已荒。 风寒侵夜枕,霜冻怯晨妆。 江上风翻赤,庭前橘带黄。 题诗欲排闷,对景倍悲伤。 除日/除夜 爆竹声中腊已残,绀酥酒暖烛花寒。 朦胧晓色笼春色,便觉风光不一般。 除夜 穷冬欲去尚徘徊,独坐频斟守岁杯。 一夜腊寒随漏尽,十分春色破朝来。 桃符自写新翻句,玉律谁吹定等灰。 且是作诗人未老,换年添岁莫相催。 窗西桃花盛开 尽是刘郎手自栽,刘郎去后几番开。 东君有意能相顾,蛱蝶无情更不来。 春半 拭目凭阑久,柔风拂面吹。 莺花争妩媚,诗酒斗清奇。 已近清明节,初过上巳时。 莫萦寻俗事,随意乐春熙。 春词二首 其一 屋嗔柳叶噪春鸦,帘幙风轻燕翅斜。 芳草池塘初梦断,海棠庭院正愁加。 几声娇巧黄莺舌,数朵柔纤小杏花。 独倚妆窗梳洗倦,只惭辜负好年华。 春词二首 其二 屈指清明数日期,纷纷红紫竞芳菲。 池塘水暖鹣鹣并,巷陌风轻燕燕飞。 柳柳万条笼淑景,游丝千尺网清晖。 人间何处无春色,只是西楼人未归。 春归五首 其三 狼籍花因昨夜风,春归了不见行踪。 孤吟茕坐清如水,忆得轻离十二峰。 春归五首 其四 一点芳心冷若灰,寂无梦想惹尘埃。 东君总领莺花去,浪蝶狂蜂不自来。 春恨 选二 其一 桃李芬菲尔许时,苦无佳句记想思。 春光虽好多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 泪眼谢他花缴抱,愁怀惟赖洒扶持。 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 春恨 选二 其二 迟迟花日上帘钩,尽日无人独倚楼。 蝶使蜂媒传客恨,莺丝柳线织春愁。 碧云信断惟芳梦,红叶盛时想到秋。 几许别离多少泪,不堪重省不堪流。 春霁 淡淡轻寒雨后天,柳丝无力妥残烟。 弄晴莺舌于中巧,著雨花枝分外妍。 消破旧愁凭酒盏,去除新恨赖诗篇。 年年来到梨花日,瘦不胜衣怯杜鹃。 春日即事 闲将诗草临轩读,静听渔船隔岸歌。 尽日倚窗情脉脉,眼前无事奈春何。 春日书怀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帏千里泪长流。 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 月落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 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南向浮。 春日亭上观鱼 春暖长江水正清,洋洋得意漾波生。 非无欲透龙门志,只待新雷震一声。 春日杂书十首 其一 春来春去几经过,不是今年恨最多。 寂寂海棠枝上叶,照人清夜月如何。 春日杂书十首 其二 柳丝拂拂弄春风,日色春容一样同。 嫩草破烟开秀绿,小桃和露坼香红。 春日杂书十首 其三 松松丽日约馀寒,春向梅边柳上添。 蜂蝶自知新得意,展须忙翅入层帘。 春日杂书十首 其五 卷帘月挂一钩斜,愁到黄昏转更加。 独坐小窗无伴侣,凝情羞对海棠花。 春日杂书十首 其七 月筛窗幌好风生,病眼伤风泪欲倾。 写字弹琴无意绪,踏青跳菜没心情。 春日杂书十首 其十 自入春来日日愁,惜花翻作为花羞。 呢喃飞过双双燕,嗔我垂帘不上钩。 春日杂兴 窈窕风光艳艳春,无言桃李一番新。 青回野烧草初染,光冷幽香兰可纫。 官柳欲眠多能度,海棠贪睡足精神。 旧游似梦浑情懒,对景无聊愁杀人。 春色有怀 客里逢春想恨浓,故园花木梦魂同。 连堤绿阴晴烟里,映水红摇薄雾中。 春晓杂兴 挑尽残灯梦欲迷,子规催月小楼西。 纱窗偷眼天将晓,无数宿禽花下啼。 春燕 檐前日暖翩翩过,帘外风轻对对斜。 偏是社来还社去,年年不见腊梅花。 春夜 半檐斜月人归后,一枕清风梦破时。 无奈梨花春寂寂,杜鹃声里只颦眉。 春阴古律二首 其一 薄云笼日弄轻阴,试与诗工略话春。 蠢蠢杨柳初学线,茸茸碧草渐成茵。 园林深寂撩幽恨,山水昏明恼暗颦。 芳意被他寒约住,天应知有惜花人。 春阴古律二首 其二 陡觉湘裙剩带围,情怀常是被春欺。 半檐落日飞花后,一阵轻寒微雨时。 幽谷想应莺出晚,旧巢却怪燕归迟。 间关几许伤情处,悒悒柔情不自持。 春园小宴 万水初阴莺百转,千花乍拆蝶双飞。 牵情自觉诗豪健,痛饮唯觉酒力微。 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辉。 次韵见赠简吴夫人 南北常嗟见未因,停舟今喜笑谈亲。 张姬淑德同冰玉,李白高吟泣么神。 和管幸听鸣凤侣,滥竽还愧赏音人。 佳篇奖拂还过实,班卫声名岂易伦。 代谢人见惠墨竹 纷纷桃李皆凡俗,四时之中惟有竹。 非惟苍悴列风轻,对之自觉清人肉。 羡君年少多才艺,笔墨潜偷造化力。 扫出一枝爰惠我,清阴翠色惊满幅。 嗟我得之喜何似,贪夫忽获珠盈斛。 朝夕捧玩不知疲,如在太白楼上宿。 遽令标轴挂壁间,劲节直日长目前。 不必溪边寻六逸,不必林间访七贤。 岂使阎本与王维,独擅古今称神师。 又有屏间名浪得,误墨成形何足奇。 未若一笔扫一枝,渭川移来人莫疑。 珍藏欲默默不得,命牋索笔成新诗。 诗穷纸满意不尽,馈笔无语愧才稀。 得家嫂书 声声喜报鹊温柔,忽接芳缄自便邮。 一尺溪藤摛锦带,数行香墨健银钩。 倾心吐尽重重恨,入眼翻成字字愁。 添得情怀无是处,非干病酒与悲秋。 灯花 兰釭和气散氤氲,忽作元珠吐穗新。 膏脉破芽非藉手,敷芳成艳不关春。 疑猜海角天涯事,搅乱裘寒枕冷人。 我欲生怜心焰上,何妨好客致清贫。 独坐感春 翠密藏鸦绿柳堤,伤春懒矣步桃溪。 梦回窗下日当午,鶗鴂一声林外啼。 读史 笔头去取万千端,后世遭它恣意瞒。 王霸漫分心与迹,到成功处一般难。 端午 纵有灵符共采丝,心情不似旧家时。 榴花照眼能牵恨,强切菖蒲泛酒卮。 对景漫成 半窗残照一帘风,小小池亭竹径通。 枫叶醉红秋色里,两三行雁夕阳中。 对秋有感 风倍凄凉月倍明,人间占得十分清。 可怜宋玉多才子,只为多情苦怆情。 对雪一律 粉粉瑞雪压山河,特出新奇和郢歌。 乐道幽人方闭户,高歌渔父正披蓑。 自嗟老景光阴速,唯有佳时感怆多。 更念鳏居憔悴客,映书无寐奈愁何。 对竹一绝 百竿高节拂云齐,千亩谁人羡渭溪。 燕雀漫教来唧噪,虚心终待凤凰栖。 二色梅 瑶池会罢朝元客,缟素仙棠问道装。 芙蓉 满池红影蘸秋光,始觉芙容植在旁。 赖有佳人频醉赏,和将红粉更施妆。 膏雨 添得垂杨色更浓,飞烟卷雾弄轻风。 展匀芳草茸茸绿,湿透妖桃薄薄红。 润物有情如著意,催花无语自施工。 一梨膏脉分春陇,只慰农桑望眼中。 海棠 胭脂为脸玉为肌,未趁春风二月期。 曾比温泉妃子睡,不吟西蜀杜陵诗。 桃羞艳冶愁回首,柳妒妖娆只皱眉。 燕子欲归寒食近,黄昏庭院雨丝丝。 寒食永怀 淮南寒食更风流,丝管粉粉逐胜游。 春向眼前无限好,思亲怀土自多愁。 和前韵见寄 其一 忽得南来信,殷勤慰我心。 新诗怜俊逸,清伦忆俗音。 目断乡程远,楼高客恨深。 三年重会後,依旧见荆阴。 和前韵见寄 其二 忆昔江头别,相看对古津。 去来分橹棹,南北隔音尘。 把酒何时共,论文几日亲。 归宁如有约,彩服共争新。 贺人移学东轩 旷轩潇洒正东偏,屏弃嚣尘聚简编。 美璞莫辞雕作器,涓流终见积成渊。 谢班难继予惭甚,颜盂堪希子勉旃。 鸿鹄羽丁当养就,飞腾早晚看冲天。 恨别 调朱弄粉总无心,瘦觉宽馀缠臂金。 别后大拼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 恨春五首 其二 一瞬芳菲尔许时,苦无佳句纪相思。 春光正好须风雨,因爱方深奈别离。 泪眼谢他花放抱,愁怀惟赖潇扶持。 莺莺燕燕休相笑,试与单栖各自知。 恨春五首 其三 病酒厌厌日正方,一声啼鸟在花梢。 惊回好梦方萌蕊,唤起新愁却破包。 暗把後期随处记,闲将清恨倩诗嘲。 从今始信恩成怨,且与莺花作交谈。 恨春五首 其五 一篆烟消系臂香,闲看书册就牙床。 莺声冉冉来深院,柳色阴阴暗画墙。 眼底落红千万点,脸边新泪两三行。 梨花细雨黄昏后,不是愁人也断肠。 后庭花 岂意为花属后庭。 荒迷亡国自兹生。 湖上咏月 水光月色环相连,可清景两奇绝。 画眉 晓来偶意画愁眉,种种新妆试略施。 堪笑时人争彷佛,满城将谓是时宜。 会魏夫人席上 其一“飞”字韵 管弦催上锦裀时,体段轻盈只欲飞。 著使明皇当日见,阿蛮无计况杨妃。 会魏夫人席上 其二 “雪”字韵 香茵稳衬半钩月,来往凌波云影灭。 弦催紧拍捉将遍,两袖翻然做回雪。 会魏夫人席上 其三 “满”字韵 柳腰不被春拘管,风转鸾回霞袖管。 舞彻伊州力不禁,筳前扑簌花飞满。 会魏夫人席上 其四 “群”字韵 占断京华第一春,清歌妙舞实超群。 只愁到晓人星散,化作巫山一段云。 会魏夫人席上 其五 “山”字韵 烛光影里粉姿闲,一点愁侵两点山。 不怕带他下燕炉,无言相逐省弓弯。 寄别 / 寄恨 如毛细雨蔼遥空,偏与花枝著意红。 人自多愁春自好,无应不语闷应同。 吟笺谩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 窗外数声新百舌,唤回杨柳正眠中。 寄大人二首 其一 去家千里外,飘泊苦为心。 诗诵南陔句,琴歌陟岵音。 承颜故国远,举目白云深。 欲识归宁意,三年数岁阴。 寄大人二首 其二 极目思乡国,千里更万津。 庭闱劳梦寐 道路压埃尘。 诗礼闻相远,琴樽谁是亲? 愁看罗袖上,长揾泪痕新。 即事 旋妆冷火试龙涎,香绕屏山不动烟。 帘幕半垂灯烛暗,酒阑时节未忺眠。 江上阻风 拨闷喜陪尊有酒,供厨不虑食无钱。 酒醒 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 瘦瘠江梅知我意,隔窗和月漫腾腾。 旧愁 其二 花影重重叠绮窗,篆烟飞上枕屏香。 无情莺舌惊春梦,唤起愁人对夕阳。 九日 去年九月愁何恨,重上心来益断肠。 秋色夕阳俱淡薄,闺情离思总凄凉。 征鸿有序全无信,黄菊多情更有香。 自觉年来清瘦了,懒将鸾镜照容光。 绝句 杨花扰乱少年心,怕雨秋风用意深。 付与酒杯浑不管,从教天气作春阴。 绝句 乳燕调雏出画檐,游蜂喧翅入珠帘。 日长无事人慵困,金鸭香销懒更添。 绝句二首 其一 自折梅花插鬓端,韭黄兰茁簇春盘。 泼醅酒软浑无力,作恶东风特地寒。 绝句二首 其二 嘉胜春幡袅凤钗,新春不换旧情怀。 草根隐绿冰痕满,柳眼藏娇雪里埋。 白菊 回旋秋色漙情露,凌厉西风洁嫩霜。 莫作东篱等闲看,清新曾结广寒香。 长春花 一枝才谢一枝殷,自是春工不与闲。 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瘁片时间。 长宵 月转西窗斗帐深,灯昏香烬拥寒裘。 魂飞何处临风笛,肠断谁家捣夜砧? 初秋雨晴 雨后风凉暑气收,庭梧叶叶报初秋。 浮云尽逐黄昏去,楼角新蟾挂玉钩。 初夏二首 其二 冰蚕欲薾二桑阴,粉箨凋风曲径深。 长日渐成微暑意,喜看楼影浸波心。 除夜 休叹流光去,看看春欲回。 椒盘卷红独,柏酒溢金杯。 残腊馀更尽,新年晓角催。 争先何物早?唯有后园梅。 春归五首 其一 片片飞花弄晚晖,杜鹃啼血诉春归。 凭谁碍断春归路,更且留连伴翠微。 春归五首 其二 满地落花初过雨,一声啼鸟已春归。 午窗梦觉情怀恶,风絮欺人故著衣。 春归五首 其五 平畴交绿蔼成阴,梅豆初肥酒味新。 门外好禽情分熟,不知春去尚啼春。 春日即事 轻寒噤[痒]花期晚,皱绿差鳞接远波。 ([痒]字内‘羊’改‘辛’。) 跃藻白鱼翻玉尺,穿林黄鸟度金梭。 闲将诗草临轩读,静听渔船隔岸歌。 尽日倚窗情脉脉,眼前无事奈春何。 ([痒]字内‘羊’改‘辛’。) 春日闲坐 社燕归来春正浓,摧花雨晴一番风。 倚楼闲省经由处,月馆云藏望眼中。 春日行 春云漠漠连春空,映阶草色绿茸茸。 不寒不暖雨新霁,满城佳气浮葱葱。 岸柳依依微烟笼,园林淡荡催花风。 东君造化一何工,施青绘紫复匀红。 多少闲花与凡卉,不论妍丑争夭秾。 燕舞莺歌昼晷永,帘幙无人门字静。 何处飞来双蛱蝶,翩翻飞入寻香径。 可怜春色都九旬,朝欢暮宴归王孙。 秃毫写纸属诗人,长歌短什劳精神。 春日杂书十首 其四 柳垂新绿腻烟光,紫燕惺松语画梁。 午睡忽惊鸡唱罢,日移花影上窗香。 春日杂书十首 其六 斗草寻花正及时,不为容易见芳菲。 谁能更觑闲针线,且殢春光伴酒卮。 春日杂书十首 其九 濛濛细雨湿香尘,似欲藏鸦柳色新。 斗草工夫浑忘却,只凭诗酒破除春。 春夜感怀 清江碧草两悠悠,各自风流一种愁。 正是落花寒食夜,夜半无人倚空楼。 春游西园 闲步西园里,春风明媚天。 蝶疑庄叟梦,絮忆谢娘联。 踏草青茵软,看花红锦鲜。 徘徊月影下,欲去又依然。 春雨 / 雨中写怀 东风吹雨苦生寒,悭涩春光不放宽。 万紫千红浑未见,闲愁先占许多般。 春园小宴 春园得对赏芳菲,步草黏鞋絮点衣。 万木初阴莺百转,千花乍拆蝶双飞。 牵情自觉诗豪健,痛饮唯觉酒力微。 穷日追欢欢不足,恨无为计锁斜辉。 答求谱 雨好解开花百结,风括扶起柳三眠。 春醲酽处多伤感,那得心情事管弦。 代送人赴召司农 当年持节使,宽厚出诚心。 郡国承风远,朝廷注意深。 十行初下诏,四海望为霖。 几夜台星转,光侵九棘林。 笛 / 中秋闻笛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 吊林和靖二首 其一 不见孤山处士星,西湖风月为谁清。 当时寂寞冰霜下,两句诗成万古名。 吊林和靖二首 其二 短蓬载影夜归时,月白风清易得诗。 不识酌泉拈菊意,一庭寒翠蔼空祠。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一 明窗莹几净无尘,月映幽窗夜色新。 惟有梅花无限意,射人又放一枝春。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二 爱日烘檐暖似春,梅花描摸雪精神。 清香未寄江南梦,偏偏幽闲独睡人。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 其三 病起眼前俱不喜,可人唯有一枝梅。 未容明月横疏影,且得清香寄酒杯。 冬日梅窗书事四首其四 的皪江梅浅浅春,小窗相对自清新。 幽香特地成牵役,不似梨花入梦频。 冬日杂咏 爱日温温正涤场,老农击坏庆时康。 水催舂韵捣残雨,风急枷声带夕阳。 霜瓦晓寒欺酒力,月栏夜冷动诗肠。 厌厌对景无情绪,谩把梅花取次妆。 冬至 黄钟应律好风催,阴伏阳升淑气回。 葵影便移长至日,梅花先趁小寒开。 八神表日占和岁,六管飞葭动细灰。 已有岸旁迎腊柳,参差又欲领春来。 独坐 卷帘待明月,拂槛对西风。 夜气涵秋色,瑶河浸碧空。 草根鸣蟋蟀,天外叫冥鸿。 几许旧时事,今宵谁与同? 二色梅 缀雪融酥各自芳,两般颜色一般香。 瑶池会罢朝元客,缟素仙棠问道装。 附录:朱淑真小传 朱淑真,号幽栖居士,南宋著名女词人,是唐宋以来留存作品最丰 盛的女作家之一。生于仕宦之家。幼警慧、善读书。 有关朱淑真的籍贯身世历来说法不一,祖籍歙州(治今安徽歙 县),《四库全书》中定其为“浙江海宁人”,一说“浙江钱塘(今浙江 杭州)人”,南宋初年时在世。其父曾在浙西做官,家境优裕。幼颖 慧,博通经史,能文善画,精晓音律,尤工诗词。素有才女之称。相传 因父母作主,嫁予一文法小吏,婚后生活很不如意,抑郁而终,其墓在 杭州青芝坞。 朱淑真诗词多抒写个人爱情生活,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 缠绵,后期则忧愁郁闷,颇多幽怨之音,流于感伤,后世人称之曰“红 艳诗人”。作品艺术上成就颇高,后世常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朱淑真曾作一“圈儿词”寄夫。信上无字,尽是圈圈点点。夫不解其 意,于书脊夹缝见蝇头小楷《相思词》,顿悟失笑:“相思欲寄无从 寄,画个圈儿替。话在圈儿外,心在圈儿里。单圈儿是我,双圈儿是 你。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月缺了会圆,月圆了会缺。整圆儿是团 圆,半圈儿是别离。我密密加圈,你须密密知我意。还有数不尽的相思 情,我一路圈儿圈到底。”夫阅信,次日一早雇船回海宁故里。朱淑真 的“圈儿词”实际是咏月诗的形象化表达,是抽象画的另一种形态。诗人 的幽默含蓄风趣演绎得淋漓尽致。 沈宜修 鹂吹集 忆王孙 1. 天涯随梦草青青。柳色遥遮长短亭。枝上黄鹂怨落英。远山横。不 尽飞云自在行。 2. 风吹晓梦别关山。斜月人归窗影残。蝶怨蜂愁春意阑。隔雕栏。露 湿飞花绿意寒。 3. 芳笺题罢困红绡。小梦无端过断桥。月影江声送去潮。漫魂劳。帘 外轻风到柳条。 4. 云屏寂寂锁残春。锦瑟年华已半尘。芳草留香燕语新。绣苔茵。金 钿琼箫总殢人。 5. 梨花梦转杏花寒。碧叶琅玕玉珮珊。零落春花恨远山。倚阑看。又 见烟笼日半竿。 6. 银灯花谢酒初醒。梦去愁来月半明。玉漏沉沉夜色清。翠生生。芳 草能消几许情。 7. 翩翻蝶粉落梅梢。金井鸟啼隔绛绡。春树迷津归路遥。暗香消。长 把闲情逐水飘。 8. 海棠枝上杜鹃啼。憔悴春光燕子泥。香冷炉烟花影移。柳棉飞。落 尽红英水拍堤。 9. 芳菲谁向梦中怜。杨柳长亭几处烟。云断霞飞独黯然。浪书传。细 草空连落日边。 10. 锦川珠浦忆仙游。花落横江逐梦浮。梦觉纱窗月半钩。影悠悠。依 旧王孙桂树留。 11. 疏烟平野望苍茫。草色萧萧带叶黄。一片青山绕断肠。雁归忙。只 剩寒波送夕阳。 如梦令 别恨 1、 残月斜窥帘色。香烬梦回难觅。正是断肠时,禁得许多相忆。岑 寂,岑寂。雁唳一声寒碧。 2.元夕感怀 人静夜寒如昨。两度春风萧索。疏影月朦胧,依约半庭秋箨。垂 幕,垂幕。窗外哪知梅落。 3.夜月 月晕天边常有。心绪浑如中酒。酒醒是何时?楼外乌啼杨柳。依 旧,依旧。赢得梅花消瘦。 4. 明月影斜花皱。故向画屏寒透。云鬓几胜情,脉脉断魂时候。知 否,知否。今夜绿窗红袖。 5.秋暮 平野遥连湘渚。暮色凉生碧树。待望月华明,愁听闲宵风雨。无 绪,无绪。最是寒烟数缕。 6、 萧瑟西风初动。又是一番凉送。灯蕊小窗斜,往事不堪新梦。愁 重,愁重。绠短银瓶水冻。 7.寒夕 风月天边长美。佳兴如之何矣。萧瑟满疏林,惯与愁怀相倚。何 似,何似。枫落年年流水。 长相思 秋夜 1. 风萧萧。雨萧萧。四壁吟蛩入梦遥。愁肠酒不消。 灯影摇。帐影飘。听尽窗前一夜蕉。断魂难自招。 2. 路漫漫,恨漫漫。竹叶撩风送响繁。凄清满画栏。 夜将阑,漏声残。看尽馀灯伴晓寒。愁怀欲遣难。 点绛唇 1.春闺 啼鸟娇春,细风吹向愁边近。断肠难问。嫩箨含新粉。 梦绕天涯,总是无憑凖。黄昏信。落红成阵。买尽东风恨。 2. 代人写恨 满日秋光,厌听反舌啼声■。泪流多少,回望巫山遥。 几度相思,落得空烦恼。须知道,断肠难告,总付平波渺。 3. 宝镜空圆,薄情犹忆当初否。指环在手。对面成拖逗。 自悔无端,信得虚名骤。重阳后。安排消瘦。愁病长相守。 4. 往事堪悲,断魂最是风光好。又弹别调,再续应休了。 待欲抛开,忍见双欢笑。清灯悄。黄花愁老,恨逐西风晓。 浣溪沙 暮春感别 1. 芳草连天不耐芟。柳丝无力系征帆。垂条空折手纤纤。 人去河梁生寂寞,燕归帘幕自呢喃。可怜对酒湿青衫。 2. 飞絮江干雨乍晴,风前密叶缀红英。落霞偏映夕阳明。 不为春愁慵簇蝶,自多闲闷恼啼莺。断肠魂梦两无凭。 3.春情 淡薄轻阴拾翠天,细腰柔似柳飞绵。吹箫闲向花屏前。 诗句半缘芳草断,鸟啼多为杏花残。夜寒红露湿秋千。 4. 槛外游丝树树穿,断肠柳色最连天。春分偏为闷婵娟。 细雨自留金钿梦,野花偏衬玉骢烟。暮霞飞尽月明边。 5. 和君晦 抛掷琼箫懒弈棋。粉香融汗润酥肌。花时常自怨春迟。 上苑宫鸦啼落日,画屏香鸭锁离思。淡匀酒色晕红腮。 6. 春思萦人引线添,井梧初叶露馀霑。荼蘼开到雨廉纤。 午枕梦听新乳燕,花筛日转旧垂帘。无情风絮碧苔黏。 7. 秋思 束尽纤罗不禁秋。白蘋风浪几时休。断肠明月又如钩。 露湿丛花三径老,帘移疏影一庭幽。清砧久欲倚重楼。 8. 细雨浮烟隔绛纱,银床寂寞锁寒花。可堪秋思正无涯。 半渚西风催怨叶,一天落日送归笳。奈教闲闷暮云赊。 9 .桂芷侵香树影斜,平芜远映画阑遮。洞庭秋望几人家。 蛩露湿残山夜月,雁风飞落暮天霞。自怜妆镜减容华。 10. 七夕 落日妆成罢锦梭。步摇仙佩紫云罗。银河风静出金珂。 青鹊妆催眉月小,紫鸾彩簇步云多。双栖玉树笑嫦娥。 11.闺情 泛水浮红自在流,风前花落思悠悠。堤边杨柳弄轻柔。 细雨淡烟芳树寂,轻香浅梦画屏幽。寸肠禁得许多愁。 12. 倚遍阑干对夕阳。柳条闲自挂愁长。小池新绿卧鸳鸯。 黄鸟啼残怜夜月,梨花吹瘦惜余香。东风不管断人肠。 13.秋闺 新月桐帘影上钩,露寒庭院一天秋。金风飒飒夜悠悠。 砧杵带愁敲远梦,雁声衔恨落高楼。碧云流断暮江幽。 14.时往金陵赠别张倩倩表妹 枫叶无愁绿正肥,多情空自绕鸥矶。今宵千里断肠时。 一棹青山人正远,半床红豆雨初飞。别离无奈思依依。 15.侍女随春破瓜时善作娇憨之态诸女咏之余亦戏作 袖惹飞烟绿鬓轻,翠裙拖出粉云屏。飘残柳絮未知情。 千唤懒回佯看蝶,半含娇语恰如莺。嗔人无赖恼秦筝。 16. 春满帘栊不耐愁,蔚蓝衫子趁身柔。楚台风月那禁留。 画扇半遮微赩面,薄鬟推掠只低头。觑人偷自溜双眸。 17. 春日 细雨庭皋湿翠苕,深红浅碧缀良宵。东风惹得燕嗔娇。 杨柳丝摇春不定,梨花粉褪月无聊。年年空自锁春饶。 18. 谁送春风特地来。漫怜情思怨花猜。被花猜著只徘徊。 旧恨无人能捉摸,新愁独我未安排。眼前何处可忘怀。 19.和仲韶寄韵 春事阑珊可怨嗟,愁看柳絮逐风斜。碧云天际正无涯。 莫问燕台曾落日,休怜吴地有飞花。春风总不属侬家。 20. 仲夏即事 喜得新来几日闲。半晴梅雨绿窗间。小池初涨绿湾湾。 处处鸠啼帘不捲,时时花落草成斑。轻云飞去隔青山。 21.秋夜 露滴梧桐叶叶黄,流莺时度小回廊。画屏愁掩是潇湘。 何处碧笙吹断月,此时玉钿爇清香。消魂时候漏初长。 22. 早春感悼 休问楼前柳色匀。只应赢得镜中颦。年年此日作愁人。 草欲妒裙还似旧,月来窥梦却如新。可怜无处觅无春。 23. 帘外青灯几缕斜,天边寒色逗明霞。疏梅点点缀琼葩。 冻芷自教秦管咽,飞花还向蜀丝赊。画楼窗上只馀纱。 24.秋思 尽日轻阴锁画阑,横陈锦瑟曲声残。一庭秋色半阑珊。 览卷意慵添睡思,凭■花落惜春寒。篆烟聊拨袅屏山。 25. 细草侵阶映碧阑,薄云天际鸟飞残。晚风庭院叶珊珊。 自是多情何处问,枉教魂断不知寒。几回搔首杳如山。 26.偶成 日午庭皋一叶飞,世间莫问是和非。且看征雁傍云低。 苔上浅痕随步缓,阑前闲影任花移。不须重论古今时。 27.寒夜有怀 藓碧莎平草■陈,画阑十二月初新。寥寥疏景一庭匀。 露冷半天迷极望,云■几树映寒津。紫箫声里隔行人。 28.咏雪 昨夜银屏透峭寒,朝来庭霰绕阑干。天涯遥忆漫相看。 千里不分鸾袖色,三湘欲断雁书难。碎琼杂珮舞珊珊。 29. 细剪瑶华屑作尘,梅花长怨柳花春。梁园词客赋交陈。 淅沥半添修竹韵,纷纭偏作绿苔茵。琼枝玉树一时新。 30. 古蔓柴扉寂寂村,六花飞遍净无痕。催残丝草滞王孙。 几度映窗慵展卷,回看积路好关门。羁人应自独销魂。 31. 浙浙随风入画廊。沾来彩袖恨非香。故教撒粉恼何郎。 千片纨丝裁扇冷,一庭柳絮斗盐忙。灞桥可是胜潇湘。 32. 万里龙沙一望平,月明芦管作边声。征人何处不关情。 织尽回文俱白锦,落残珠泪伴青灯。断肠脉脉夜寒凝。 33. 潇洒幽窗彻夜明,飘颻散影积闲庭。谢庄衣上点盈盈。 唤女欲将呵手靧,呼儿捻取作茶烹。松风飒飒满帘生。 34. 洛渚翻霙陇树幽,素华飘落树枝头。风随白羽傍檐浮。 竹叶樽清疑匣粉,梨花梦冷入香篝。长亭此日最生愁。 35.雪霁 万树苍茫尽夕烟,庭梅半吐小窗前。星河耿耿月初悬。 寒漏声中消蕙草,腊花影里润芸蝉。此时良夜更堪怜。 菩萨蛮 春闺回文 1. 絮莺啼梦春光曙,曙光春梦啼莺絮。迟日下帘垂,垂帘下日迟。 看花凭玉腕,腕玉凭花看。红袖暖香笼,笼香暖袖红。 2. 碧烟凄影疏梅白。白梅疏影凄烟碧。春早又伤人。人伤又早春。 乱魂随梦断。断梦随魂乱。愁寄暮云流。流云暮寄愁。 3. 鸟啼怜遍春庭草,草庭春遍怜啼鸟。丝柳乍烟霏,霏烟乍柳丝。 竹窗摇影绿,绿影摇窗竹。帘逗月纤纤,纤纤月逗帘。 4.春闺 紫骝嘶遍垂杨晓,绿窗人正腰肢小。红袖拂琼箫,含情注小桃。 春归人去远,春去人归晚。莫把杏花吹,夜声啼子规。 5.送仲韶北上回文 碧烟凄绕愁行客,客行愁绕凄烟碧。肠断隔山长,长山隔断肠。 晓风凄月小,小月凄风晓。楼依奈人愁,愁人奈依楼。 6. 柳疏垂映长亭酒,酒亭长映垂疏柳。人去促飞尘,尘飞促去人。 雁征愁信远,远信愁征雁。弹泪染绡纨,纨绡染泪弹。 7. 叶飞愁别惊寒怯,怯寒惊别愁飞叶。流水送行舟,舟行送水流。 乱鸦归树晚,晚树归鸦乱。樽酒对销魂,魂销对酒樽。 8. 旧容销尽寒梅瘦,瘦梅寒尽销容旧。新恨别伤人,人伤别恨新。 杏林春醉景,景醉春林杏。嘶马听归期,期归听马嘶。 9.重午 薄罗皓腕笼香结,诗题纨扇初裁雪。日影下重楼,波浮菰黍流。 黄鹂啼乍歇,绿柳吹新月。芳草遍天涯,王孙归正赊。 10.赠张倩倩表妹 雁行吹乱云边字,青衫拭遍天涯泪。樽酒话愁长,相看各断肠。 此番人意热,不似前时节。留语待王孙,应思一饭恩。 11.暮秋夜雨时在金陵 闲庭滴沥秋宵雨,纱窗灯影愁无语。明月几时来,芙蓉何处开。 小楼应寂寞,一夜江枫落。雁唳碧天长,残更敲断肠。 12. 秋思回文 荇风摇碧帘遮影,影遮帘碧摇风荇。凉月照宵长,长宵照月凉。 暮云飞寂露,露寂飞云暮。幽思伴香篝,篝香伴思幽。 13. 燕惊归候悲纨扇,扇纨悲候归惊燕。蕉雨隔窗绡,绡窗隔雨蕉。 荳含花似瘦,瘦似花含荳。肠断正更长,长更正断肠。 14. 月圆空自长离别。别离长自空圆月。虫露泣残红。红残泣露虫。 竹敲风弄菊。菊弄风敲竹。愁夜一声秋。秋声一夜愁。 15. 碧天连渚秋云夕,夕云秋渚连天碧。山远共江寒,寒江共远山。 素裙飘薄雾,雾薄飘裙素。明月映波平,平波映月明。 16. 白蘋凄影悲秋客,客秋悲影凄蘋白。鱼渚恨无书,书无恨渚鱼。 玉肌凉夜独,独夜凉肌玉。银枕梦花兰,兰花梦枕银。 17. 古今流水愁南浦,浦南愁水流今古。清浅棹人行,行人棹浅清。 问谁凭去信,信去凭谁问。多恨怯裁歌,歌裁怯恨多。 18. 小屏萝荫馀香袅,袅香馀荫萝屏小。衣袖半烟霏,霏烟半袖衣。 日斜弹怨瑟,瑟怨弹斜日。低柳挂蝉嘶,嘶蝉挂柳低。 19. 曲阑凭遍看漪绿,绿漪看遍凭阑曲。流水去时愁,愁时去水流。 井桐疏叶冷,冷叶疏桐井。横笛晚舟轻,轻舟晚笛横。 20. 钏金松冷澄江练,练江澄冷松金钏。唇点罢桃匀,匀桃罢点唇。 绣帘窥月逗,逗月窥帘绣。情寄楚山清,清山楚寄情。 21. 落红催雨平阴薄,薄阴平雨催红落。烟树霭长川,川长霭树烟。 捣衣惊梦悄,悄梦惊衣捣。哀雁暮归来,来归暮雁哀。 22.咏怀 唾壶击破心灰折,旧游回首西风冽。疏柳一丝丝,夕阳长自垂。 画帘闲夜月,霜冷凝珂雪。云去碧天秋,花含无限愁。 23.元夕 疏风弄影梅初放,月圆春树笼烟飏。细雾拂灯华,琼卮落彩霞。 轻云飞送碧,寒雪凝光白。一管紫琼箫,声声出画绡。 24. 红飘满路春风扑,柳丝绕烟云连阁。香袅篆霏浮,帘移影月流。 更随尘暗去,人散飞霞处。春露滴花来,寒枝一半开。 25.元夕后送别长女昭齐 画屏开宴烧银烛,一樽重按阳关曲。小院罢灯红,落梅吹断风。 帘前今夜月,明晚伤离别。到得看花时,依然愁独知。 26.春思 轻分骤别伤情黯,惜花闷月香消减。愁缓缕金裳,纤罗透薄凉。 轻蛾顰浅黛,山远□□靉。天碧晚来晴,啼鸦更几声。 27. 濛濛细雨丝红落,乱莺啼树春愁恶。风絮舞闲庭,花寒锁昼清。 雕阑凭独遍,飞入双双燕。春色与归期,归迟春去迟? 28. 琅玕戛翠敲寒玉,参差弄影回廊曲。月色净无尘,花含一半春。 轻烟弄嫩柳,梅落疏风候。横碧挂星稀,闲云寂不飞。 29.对雪忆亡女 疏梅香吐西阑曲。娟娟一片潇湘绿。白雪绕庭飞。彤云接树低。 谢娘何处去。辜负因风句。莫把旧诗看。空怜花正寒。 忆秦娥 1. 春雪 东风劣,芳菲酿出花朝节。花朝节,夜来微雨,海棠啼颊。 午窗人寂喧翻叠,闲愁闲闷何时歇。何时歇,鹧鸪声断,梨花飘 雪。 2.春雨 风萧萧,露桃井上嫣红飘。嫣红飘,清明近也,细雨连朝。 柳丝笼雨摇纤腰,画帘飞燕愁春宵。愁春宵,淡烟草叶,薄霭花 梢。 3.寒夜不寐忆亡女 西风冽,竹声敲雨凄寒切。凄寒切,寸心百折,回肠千结。 瑶华早逗梨花雪,疏香人远愁难说。愁难说,旧时欢笑而今泪血。 更漏子 寄君晦 旧愁新,新梦去。长恨画帘莺语。堤草软,野花轻,随帆送棹行。 鸾镜掩,翠蛾敛,襟袖空馀泪点。生别恨,伴销魂,月□吹照门。 清平乐 1.代人闺怨 王孙何处,草遍羞回顾。啼鸟帘笼吹日暮,依旧春风空度。 泪流滴尽鮫绡。月明吹断琼箫。愁看楼前杨柳,倚栏独自魂消。 2.为侍女随春作似仲韶 凌波微步,已入陈王赋。薄命谁怜愁似雾,恼乱灯前无数。 樱桃红雨难禁,梨花白雪空吟。落得春风消瘦,断肠泪滴瑶琴。 3. 杨花无力,拂袖怜春色。长爱娇嗔人不识,水剪双眸欲滴。 春风宝帐多情,襄王空惹云行。恼得东君怊怅,夜寒脉脉愁盈。 4. 春暮 东风弄晓,绿柳堤边袅。何事丝丝垂缭绕,惹尽空闲烦恼。 落花舞絮盈盈,难禁春色飘零。日暮云天碧外,那堪百啭莺声。 5. 柔情如结。着意凭谁说。春去风翻帘外铁。几度天涯明月。 无端故故思量。绿窗梦远潇湘。啼鸟不知人恨,声声唤落斜阳。 三字令 春暮 花落尽,柳阴低,雨丝飞。香雾湿,彩云迷。带愁飞,飞去也,武 陵西。 新梦短,漏依依,剩相思。残月冷,晓烟凄。蝶香浓,莺语碎,断 肠时。 桃园忆故人 1.寄君晦 若天雁尽梅花晓,又是元宵过了。松月小窗残照,春雨池塘草。 乱云烟树凭青鸟,江山风帆越杳。莫待燕归花老,旧约应须早。 2.思倩倩表妹 故人别后空明月,倏忽清明时节。帘外子规啼彻,芳草春丝结。 盈盈一水同吴越,愁看东风吹歇。世事浮云升灭,休问凉和热。 乌夜啼 1.秋思 一树微花竞艳,半廊萝荫含秋。秋风未冷江莼老,清怨锁高楼。 梦断碧云易散,花飞明月空留。映阶细草茸茸绿,无意寄人愁。 2. 黛埽何如修桂,肠销浑似娇棠。新愁遍染罗巾泪,凉月坠琼珰。 脉脉笼残斜日,微微薰罢馀香。绣窗花落潇湘雨,憔悴立西廊。 3. 枕上细虫悄悄,窗前暗竹萧萧。残灯酒醒还□旧,何处觅魂遥。 杨柳今宵斜挂,芙蓉昨夜初潮。愁城日日随人锁,空怨碧琼箫。 4. 一片雨声淅沥,半窗灯影凄其。雨丝滴碎灯花坠,往事不胜悲。 天际湿云憔悴,人前乾梦依稀。薄罗凉透西风夜,春泪作秋漪。 5. 南浦依然柳色,西园犹剩莺声。无聊独向阑干依,徙依送云行。 树影长留夕照,镜花不似春情。断肠时候难重省,忽□暗愁生。 6. 雨过暮蝉轻噪,天开远骛低飞。清光原似当年好,人事古今非。 燕子尚留春恨,莲房又落秋衣。斜阳休问愁多少,遮莫尽鸥矶。 7. 心碎芭蕉悴绿,情随菡萏飘红。无端不是寻怊怅,几度自忡忡。 正遇悲凉初候,可堪憀栗西风。强将樽酒排闲闷,愁晕楚江枫。 8. 天外云笼余碧,窗前砌积残黄。秋声弄出秋无数,总是一凄凉。 好月欲邀谁看,乱风吹向人忙。江天黯淡催萧瑟,飞雁又河梁。 9. 风动月光欲溜,天空云影长摇。寻凉暂起湘帘捲,人共竹萧条。 曙景休追残梦,断魂莫问良宵。羞将愁镜临愁鬓,无语伴无聊。 10. 人事何如昔日,月明犹似当时。韶华本是无情物,过去不堪思。 一瞬漫教重忆,半生忽自凄悲。鹿蛸拂落还萦网,休问几千丝。 柳梢青 初夏 绿暗薇屏,红飘荇镜,春付浮萍。束素寒消,薄罗香细,数尽归 程。 新篁翠径初成,微雨后、荷珠溅倾。玉管声沉,桐花影外,一段闲 情。 瑶池燕•和君晦韵 1. 游丝扑絮,酣娇困。落尽。寒香素华留恨。檀融晕,镜中休问,还 羞认。 隔花梢、莺语新闷。芳霏损。能消几度花信,情难讯、春风幽韵。 愁青鬓。 2. 轻寒阵阵,欺花困。半袅。垂杨乍笼馀恨。藏微晕,罗巾愁湿,妆 前认。 傍帘栊、花影堆闷。香消损。东风几负春信,凭谁讯、平波正远, 怜双鬓。 忆江南 湖上曲 1. 湖上柳,罗带舞风轻。烟袅千条眠晓日,丝垂万缕拂春城。飞絮落 繁英。 寒食后,绿镜远山横。自少霸陵桥上折,长如芳苑殿前盈。浑欲不 胜情。 2. 湖上山,一抹镜中弯。南北峰高青日日,东西塔锁碧环环。淡扫作 云环。 微雨过,满袖翠红斑。石蹬半连烟缭绕,蔓萝深护涧潺湲。遥望四 天间。 3. 湖上女,高髻簇金钿。脂粉邀人随意傅,绮罗趁体及时穿。绰约晚 风前。 劳望眼,何处最婵娟。可是行云归楚岫,疑来解佩出湘川。空惹恼 人怜。 4. 湖上酒,□□泛琼卮。一石休辞倾竹叶,十千堪买醉兰枝。玉碗绿 浮蚁。 春景媚,帘影曳芳时。色映水晶甘露滴,光分琥珀落霞飞。人在习 家池。 5. 湖上水,流绕断桥横。渺渺泛连遥岫碧,溶溶浮向落花明。鱼浪簇 青萍。 环曲岸,漪练浸云平。棹引纤罗香拂拂,镜窥娇粉艳盈盈。歌管作 波声。 6. 湖上风,缥缈楚江东。入面凉生□粉白,飘衣态捲舞衫红。花落水 流中。 光转蕙,泛漾正无穷。十里杏香吹不尽,四围麦陇拂来重。清气猎 芳丛。 7. 湖上云,流影日氤氲。天上千重成蜃市,人间五彩作回文。徐起合 还分。 浮远盖,玉叶散晴曛。仙女瑶台衣作想,楚王巫峡梦曾闻。郁郁更 纷纷。 8. 湖上月,白露暖空游。瑶彩圆澄苍落皎,素光遥接绛槎流。蟾影最 宜秋。 三五夜,洁映云华浮。初见蛾眉临玉镜,还看团扇下琼楼。千里谢 庄愁。 9. 湖上雪,银砾散奁华。黄竹歌残山夜约,琼林玉坠镜台花。沙雁泣 悲笳。 梅竹畔,粉蕊落轻纱。柳叶不分张黛巧,絮团还绕谢帘斜。白屋万 人家。 10. 湖上雨,丝缕望朦胧。几度花催春梦晓,数声鸟唤画船濛。芳径洒 流风。 瑶草碧,望里失山峰。袅袅飘来沾袂湿,霏霏散去沐枝浓。回首暮 云重。 11. 湖山草,金谷斗芳菲。细软昔承游辇驻,芊眠新衬勒骢肥。香露滴 依依。 游子远,平蔼弄斜晖。自有青袍比秀色,从教宝靥见罗衣。百卉正 萋迟。 忆江南 冬景 1. 寒夜月,景墅最凄然。风雪可堪疏影照,婵娟偏惹冷香怜。罗袖掩 金钿。 清漏永,玉露湿馀烟。一片薄疑霜满地,千河迷漫冻无边。灯火酒 多缘。 2. 堤上柳,寂寂对霜葭。断尽愁丝难挂月,送残客酒未还家。羌笛怨 天涯。 明月夜,风露冷垂霞。西子眉消欹点麝,楚宫腰怯怨栖鸦。青向渭 城赊。 3. 天际雁,嘹唳唤人愁。几阵字排秦塞晚,一声笛落楚江秋。枫叶在 吴州。 湘浦别,寄恨托银钩。思妇高楼曾入梦,征夫沙碛漫回头。明月影 悠悠。 4. 冬暮雨,幽响滴空阶。细细犹疑随叶下,丝丝时趁泻珠来。清泪湿 干苔。 芭蕉畔,零落旧萧斋。香断漏残添寂寞,窗寒影弄助离怀。门掩独 徘徊。 5. 风陡峭,透户更穿屏。碎片时敲檐畔铁,凄声常作竹间筝。摇影乱 花棚。 闲伫立,小院珮飘珩。叶尽梧桐空有意,丝残杨柳最无情。吹雁落 江汀。 6.花落尽, 栏外晓烟空。拾翠芳洲人寂寂,题红深院月胧胧。娇鸟静帘栊。 沉香倚,倾国想芳容。百卉庭前凋玉露,一枝陇上报春风。折向胆 瓶中。 7. 帘外雪,飞舞下梁园。梦入梨花妆镜粉,吹寒梅蕊夜香魂。姑射珮 环纷。 遥望处,明月碎荒村。拂草还教蒿径寂,点池不妒荇波分。潇洒玉 氤氲。 8. 河畔草,一望尽凄迷。金勒不嘶新寂寞,青袍难觅旧葳蕤。野烧又 风吹。 胡蝶去,何处问归期。一架鞦韆寒月老,满庭鶗鴃故园非。空自怨 萋萋。 南乡子 晓起感怀 细雨寂疏栊。绣帐熏篝翠影重。娇鸟数声香梦杳,芳红。一片烟丝 弄晓风。 小蕊长茸茸。嫩柳轻桃染渐浓。又是春愁萦不了,忡忡。减尽容华 玉镜中。 鹊桥仙 七夕 1. 流萤度影,疏帘捲暮,银汉波横月小。鸾机停织晚妆新,看此候吹 箫人绕。 湘裙带缓,雾鬟钗坠,总有离怀休告。人间怊怅负佳期,枉自断乘 槎去杳。 2. 轻花拂露,长空挂月,人在秋香院小。盈盈一水两相思,□能得珮 环声绕。 铢衣罗薄,翠蛾愁损,试向琼绡低告。无端窗外晓光催,掩泣望星 桥又杳。 虞美人 1.瓶中腊梅 生香素面檀融晕,懒傅何郎粉。胆瓶折取贮仙葩,试看渐将春色逗 些些。 纤枝不斗东风巧,耐雪冲寒早。镜前新写汉宫妆,却把玉颜淡淡拂 轻黄。 2.立春 东风已上堤边柳,雪意还依旧。画罗彩胜学裁新,不道闲愁又送许 多春。 年年只是侵蓬鬓,花信何须问。待看双燕几时来,犹忆杏花长对月 徘徊。 3.春雪 玉楼吹落东风月,树树梨花发。江南春信碧云赊,偏引粉香随蝶梦 天涯。 归鸿欲度迷湘渚,远恨浑如许。休怜缥缈碎琼飞,却是助人幽思怯 春衣。 4.闰六月初七 年年新月钩帘小。鹊语星桥早。鸳鸯楼上罢流黄。正是香生碧簟夜 来凉。 今宵空惹回肠切。数尽萤明灭。双娥蹙泪湿娇愁。拚取恨随槎影再 悠悠。 踏莎行 1. 君庸屡约归期无定,忽尔梦归。觉后不胜悲,感赋此寄情。 粉箨初成,蔷薇欲褪,断肠池草年年恨。东风忽把梦吹来,醒时添 得千重闷。 驿路迢迢,离情寸寸,双鱼几度无真信。不如休想再相逢,此生拚 却愁消尽。 2. 梦断心灰,诗成泪滴,欲寻再梦难重觅。云山历历望中迷,无穷烟 树连天碧。 客舍云深,他乡路隔,难教夜夜长相识。天涯只为梦无凭,参横月 落茫茫黑。 3. 和凝云春思,翻教阿母疑余似破瓜年,亦何须疑,直当信耳,作问 疑词戏示琼草 芳草青归,梨花白润,春风又入昭阳鬓。绣窗日静绮罗闲,金鐳二 入人如蕣。 碧字题眉,红香写晕,青鸾玉线裙榴衬。若教阿母不须疑,妆台试 向飞琼问。 4.春草 绿闹春残,红衔蕊少,水流依旧平堤杳。东风杨柳挂愁丝,杏花只 送啼鹃老。 燕子飞飞,征帆渺渺,天涯尽是王孙草。昼长屏掩博山寒,烟光日 日屏前绕。 5. 雪乱杨花,豆圆梅子,帘前渐觉消春意。东风特为送春来,又教春 去愁难避。 迟日窥帘,晴花落地,游丝拂逼行人袂。平桥□绿自流红,莺声欲 向斜阳醉。 6.夜月感旧 叶露浮青,草烟凝碧。月明一片伤心色。无端花影落西墙,看看移 伴回廊寂。 往事堪嗟,闲愁重觅。阑珊竹纸行行墨。子规枝上自声声,可怜尽 被风吹入。 7.寒食悼女 梅萼惊风,梨花谢雨,疏香点点犹如故。莺啼燕语一番新,无言桃 李朝还暮。 春色三分,二分已过,算来总是愁难数。回肠催尽泪空流,芳魂渺 渺知何处。 临江仙 对雪忆君晦寄六妹 窗外萧萧疏竹声,一帘柳絮轻飘。暮寒庭院逼琼瑶。谢家芳玉树, 相对在梅梢。 团扇空思歌白紸,湘天雁语无聊。自怜杯酒独寒宵。故乡今夜月, 剡曲泛舟还。 蝶恋花 1. 桂竹梅柳蕉薇六影,次楚女子朱琼蕤韵,不得言影不得言本色。 蟾兔清辉浮碧树,帘榭横枝,恍惚淹留处。画出淮南招隐谱,光寒 却趁幽芳注。 叶底金鹅愁欲曙,蠹饵□□,以滴庐山露。汉殿灵波奇艳吐,风来 云外飘香暮。(桂) 2. 曲径扶疏栖凤羽,细数花阶,露冷桃枝聚。历乱湘妃罗袜步,斑斑 泪点浑难睹。 拂袖檀乐低映户,绿荫葳蕤,柯笛森如许。仙人壇石遥相顾,琅玕 粉拂红妆妇。(竹) 3. 几度春来眉黛妩,一夜池塘,楚女腰肢妒。栖得啼鸦垂远浦,梨花 好共风前觑。 绿倩东君曾作主,欲系行人,难绾征鞍住。灞上依依芳草护,斜阳 去后章台路。(柳) 4. 庾岭南枝看渐误,清浅浮香,空忆诗人赋。上苑同心谁并数,江城 笛里吹还膴。 公主犹怜妆额素,千里江南,又把秾阴度。雪夜扬州非似故,咏花 树下成新句。(梅) 5. 嫩绿轻翻巫峡楚,长倚湖山,缥缈临风举。翠袖不禁霜下舞,霓裳 恐化云飞去。 梦入潇湘疏雨助,淅沥清宵,似向纤阿语。花露润堪消肺暑,药阑 晚弄移阴覆。(蕉) 6. 浓染胭脂初雨过,绮阁红霞,满地馀烟雾。偏向黄昏重叠布,繁枝 不比梅花五。 却忆元郎聊共侣,官舍浔阳,不与春风据。一树堪怜难折取,开樽 且自歌金缕。(紫薇) 7.感怀 犹见梅寒枝上小,昨夜东风,又向庭前绕。梦破纱窗啼曙鸟,无端 不断闲烦恼。 却恨疏帘帘外渺,愁里光阴,脉脉谁知道。心绪一砧空自捣,沿阶 依旧生芳草。 8.元夕 疏影横帘烟景暮,万树银花,一夜东风吐。粉片落梅吹绣户,画堂 香缕飘红雾。 人约黄昏明月妒,何似芸笺,彩袖题三五。莫问沉沉壶漏度,夜深 还草鹪鹩赋。 9.七夕 佳节漫凭真与误,聊设罍尊,看取桥成渡。倩得蝉声邀日暮,斜河 一带疏云度。 乘兴花阴杯莫负,望里星飞,却是流萤错。遥忆难堪归去路,明朝 愁杀残机坐。 10.和张倩倩思君庸作 竹影萧森凄曲院,哪管愁人,吹破西风面。一日柔肠千刻断,残灯 结泪空成片。 细雨伤情过夜半,阵阵南飞,都是无书雁。薄幸难凭归计远,梨花 雨对罗巾伴。 11.偶感 昨夜月明花溅泪。落尽寒英,心绪浑如醉。风里烟丝将染翠。纱窗 晓鸟啼声碎。 蓦地愁来何处避。百转思量,掉下全无计。更被萋萋芳草殢。悠悠 长自相萦系。 12.小婢寻香婀娜有致楚楚如秋棠可怜年十二而死怆然哀之赋此 巫女腰肢天与慧,浅发盈盈,碧嫩红阑蕙。满地莺声花落碎,春茸 剪破难重缀。 蝴蝶寻飞香入袂,不道东风,拍断游丝脆。最是双眸秋水媚,可怜 雨溅胭脂退。 系裙腰 春情 东风薄劣絮飞斜。红香落、乱朝霞。榆钱不买春风住,人未还家。 翠绡泪滴点无涯。 小浣重重芳草绿,屏半掩、梦梨花。鹃声又唤黄昏近,几阵归鸦。 渐看月影到窗纱。 风中柳 感旧 青小荷钱,莲底藕丝萦抱。忆当年琼箫繚绕。妆台帘捲,看秾桃夭 好。有谁怜杜鹃啼老。 掩尽重门,只恐春风吹到。对朝云西楼半绕。愁怀如许,料天还知 道。碧窗月旧时曾照。 江城子 重阳感怀 1. 霜飞深院又重阳。漫衔觞,遣愁肠。为问篱边,能得几枝黄。聊落 西风吹塞雁,罗袖薄,晚风香。 韶华荏苒梦凄凉。望潇湘,正茫茫。木落庭皋,秋色满回廊。泣尽 寒螀悲蕙草,空怊怅,暮年光。 2. 西风自古不禁愁。奈穷秋。思悠悠。何似长江,滚滚只东流。霁景 萧疏催晚色,新月影,上帘钩。 芙蓉寂寞水痕收。淡烟浮。冷芳洲。断霭残雪,犹自倚重楼。纵有 茱萸堪插鬓,须不是,少年头。 风入松 思君晦 柳丝笼碧碧云低,淑景迟迟。问春几许枝头也,野花处处芳菲。梦 绕池塘青草,愁听上黄鹂。 小庭疏雨又蔷薇。瘦损红衣。欲凭远信青鸾杳,望天边,江树依 依。往事不堪重忆,云山极目魂迷。 满庭芳•春怨 1. 帘月光微,屏山昼寂,断魂长绕离亭。小窗人静,无语正伤情。独 对残灯明灭,空憔悴,难问寒英。熏笼倚,香销镂枕,愁极不闻更。 清清,听塞雁,天边嘹唳,往事频惊。叹薇花梦杳,翠黛凝横。漫 说流黄锦字,何处寄、天上瑶京。多少恨,凭风吹去,飞绕凤凰城。 2.端午 团扇裁冰,宫盘射粉,画帘不上银钩。绣符艾虎,双绕玉搔头。皓 腕轻笼綵缕,蒲英泛蚁绿金瓯。雕栏外,桐花低映,红袖赏扶留。 香浮。风淡淡,廻廊转午,人倚重楼。问当年菰黍,谁为飘流。杨 柳斜阳归晚,人去后曲散梁州。空余下,暮云凄霭,长绕楚江秋。 3.七夕 玉树香浮,金波彩泛,细风轻送云行。桥边乌鹊,千古说多情。何 事欢娱易散,空怊怅玉镜银屏。堪怜处,年年芳草,青黛锁秋横。 盈盈。增怅望,更更漏点,处处鸡声。看疏星渐晓,珠露飞英。肠 断鮫绡帕上,休回首枉自魂惊。还须问,长河渺渺,流向几时平。 4.感怀 秋色将分,暮云初合,四壁蛩韵悲憀。薄红微雨,几度自清宵。多 少西风萧瑟,吹不尽楚梦秦箫。疏杨外,芙蕖映水,清露镜中凋。 聊聊。无语处,酒凝杯冷,炉缓香飘。又莺愁蝶倦,花草烟消。且 把残灯重剔,寻旧句看取红绡,从今后,凭他风月,暮暮与朝朝。 凤凰台上忆吹箫•步月 1. 帘影横阶,翠绡垂榥,花阑芳径苔肥。看小庭烟醉,白月澄漪。帘 外将舒玉药,寻萼梦、雪汗凝蕤。金壶送,回廊静悄,墨洒花筛。 微微。罗衣耐冷,双繶向轻阴,夜渐阑时。想夕阳初下,云树参 差。又是婵娟千里,长相见、淡景霏霏。还待去,浓香软叠,绣幕重 帏。 2.代人恨别 好事多磨,重云掩月,晓风惊梦难留。又一番春色,恼乱枝头。湘 浦佩沉波冷,花影里枉自凝眸。添怊怅,燕来鸿去,锁尽闲愁。 休休。楚台已远,生惹得情深,何处忘忧。叹幽怀几许,总付东 流。那更栏前芳草,萦人思、恨满银钩。空回首,从今风雨,两地悠 悠。 声声慢 效旧人作韵用八声字 春光难问,烟草忘情,凭将綵管新声。宫额初消,雕梁紫燕声声。 湘帘半掩影碧,画阑干几树鹃声。杏花下,把琼箫低按,试学秦声。 绮陌香车竞艳,听清歌缓缓,是处春声。小院人闲,飞花悄悄无 声。松风忽来绣户,韵生凉吹作涛声。更有那,杨柳外莺语数声。 金菊对芙蓉 暮秋 凉雨人清,悄寒夜静,片霞天际斜飞。看青烟萦树,白月侵衣。松 梢露催残叶,碧苔上花影参差。雁应来早,怨虫喧砌,绣幕低垂。 自念独锁愁眉。渐画栏影转,斗柄初迟。又重阳去远,菊冷东篱。 芙蓉寂寞澄江晚,问姮嫦乍耐凄其。秋光又老,难留好景,莫负良时。 玉蝴蝶 思张倩倩表妹 蓦地流光惊换,画阑一带,烟柳初齐。乍暖轻寒,庭院尽日帘垂。 送愁来,数声啼鸟,牵梦去,几树游丝。忆当年。情含宝帐,未解春 思。 堪悲。盈盈极目,几多江水,隔若天涯。恨结丁香,也应还自怪香 綦。漫思量,花前旧约,空怊怅,虚负芳期。又谁知,夜窗魂断,晓镜 低眉。 念奴娇 闺情 1. 莺啼燕语,正芳菲时候,红娇翠小。日日东风吹细柳,缕缕似人烦 恼。径近花香,栏遮蝶梦,掩尽重门老。清明近也,隔帘愁遍芳草。 枝上杜宇声残,纱窗向晚,天碧横空杳。悄悄姮娥来伴我,沉水琼 绡青鸟。绣带垂裙,金钗坠枕,脉脉余情绕。起来惟有,画檐风马敲 晓。 2. 重五悼亡兼感怀 伤心时候,又端阳景色,依然满目。暗柳藏莺千百啭,声绕画帘风 竹。旧恨吟花,新愁泣梦,细雨凝蒲绿。泪残芳草,断魂何处难续。 休说箫鼓年年,龙舟竞渡,玉盌倾醽醁。今古兴衰多少事,不尽沅 湘万曲。明月山空,青松露寂,烟水飞云骛。落霞影里,乍如数椽茅 屋。 绛都春 上元后 轻烟逗雨。把阵阵柔风,低萦庭树。草色乍芳,梅影初斜消几许。 春光早暗莺惊时,序上也无端来去。鸭香蕙翠,鹊声弄喜,画阑私语。 渐近。飞花引燕,帘前舞、又惹人添离句。(纤)锁星残,玉胆瓶 欹银屏晚,松梢月冷浮清露。浅寒淡、碧云横暮。知见红绿争妍,纵堪 愁处。 忆旧游 感怀思倩倩表妹 叹无边景色,绿遍垂杨,红褪蔷薇。寂寂湘帘晚,是东风过尽,燕 子还飞。画栏几曲慵倚,清露半烟肥。怅旧恨惊心,闲愁蹙黛,带减罗 衣。 云迷。望何处,有宝镜银奁,筝雁依依。想杏花梢下,把红桃玉 笛,风月初吹。故人别后深怨,螺冷绛仙眉。更粉蝶双翻,阶前懒自纤 履移。 水龙吟 冶城感旧 1. 西风昨夜吹来,闲愁唤起依然旧。苔钱绣涩,蓉姿粉淡,悴丝摇 柳。烟褪余香,露流初引,一番还又。想秦淮故迹,六朝遗恨,江山不 堪回首。 莫问当年秋色,琐窗长自帘垂绣。淹留岁月,消残今古,落花波 皱。客梦初回,钟声半曙,雁飞归候。便追寻锦字,春绡多何,与寒笳 奏。 2. 砧声敲动千门,渡头斜日疏烟逗。莲歌又罢,萸房将採,愁凝翠 岫。巫峡波平,蘅皋木脱,粉云凉透。叹无端心绪,台城柳色,难禁许 多消瘦。 古道长安漫说,小庭闲昼应怜否。红绡雨细,碧栏天杳,三更银 漏。塞雁无书,清灯空蕊,但余绿酒。想当年白傅,青衫还倩,泪留双 袖。 3.六月二十四日和仲韶 碧天清暑凉生,流莺啼彻闲庭。又逢佳景,谁家游冶,芰裳兰钏。 曲岸扶疏,遥山掩映,铅华月遍。看盈盈无数,帘钩画舫,烟渚落霞千 片。 一望胭脂簇锦,恍当年馆娃遗钿。朱颜既醉,妆窥水镜,珠翻团 扇。露湿云凝,六郎无似,比将花面。还羡取十里,香风皓月,素波长 见。 4.悼女 绿阴惨结闲庭,捲帘不耐看风雨。竹深烟径,柳铺云影,淡然秋 浦。小阁凄凉,画屏寂寞,恨知何许。□杜鹃啼罢,落红吹散,祗剩得 愁如缕。 一自楚些赋后,又婵娟几番三五。琴书昼永,衣香犹在,绮窗无 语。雪絮吟残,梨花梦杳,伤心千古。倚阑干只有,芊绵芳草,碧丝难 数。 5. 淡烟浮翠枝头,熟梅时候偏怜雨。蕉翻恨绿,栀含怨粉,何堪胜 数。紫燕低飞,黄鹂巧啭,渐惊徂暑。向风前搔首,彩云易散,不尽泪 痕千缕。 寂寂绣床深锁,芸笺锦字成遗堵。月残香冷,红消碧碎,热肠相 许。欲觅仙踪,难寻方士,海天路阻。漫思量、窗有南山云竹,怎书愁 谱。 6. 庚午秋日,余作水龙吟二阕,儿俱属和,书之扇头。今经三载偶简 箧中扇上之词宛然二女。已物是人非矣。可胜断肠不禁泪沾衫袖因绪旧 韵赋此。 空明击碎流光,回肠一霎难寻旧。芳华消尽,凉蟾何意,半垂疏 柳。飞叶恨惊,凝云愁结,重重还又。怆秋宵寥廓,夜虫凄楚,伤心几 回低首。 盼望音容永绝,断肠祗剩文如绣。横烟拂□,征鸿将度,月寒花 皱。斜日衘江,围山欹陌,昔年时候。痛而今、泪与江流总向,西风同 奏。 7. 石城潮打千秋,消磨不尽还相逗。闲云无定,野水长萦,缤纷绕 岫。古古今今,朝朝暮暮,如何参透。叹依然风景,茫茫交集,但凭得 秋容瘦。 看取婵娟秋色,西风摇落应怜否。碧天空阔,寒烟无数,怨砧凄 漏。把杯邀月,醉浓秋极,情同苦酒。怅幽山丛桂,飘残何处,断香盈 袖。 花心动 忆怀 芳草含烟,送斜阳,枝头鸟声啼歇。弱柳弄条,轻碧分丝,过了上 元佳节。峭寒庭院帘栊晚,燃灯罢、蟾光初缺。暗香满、东风影里,岁 华惊瞥。 却恨无端薄劣。萦损尽柔肠,百回千折。晓色入帏,惜别匆匆,别 语何曾共说。而今徒有魂旋绕,争知人心空切。祗赢得,悠悠黯然愁 结。 霜叶飞 题君善祝发图 闷怀难表。西风弄,愁人踪跡颠倒。笑拚华发付凄凉,露泣芙蓉 老。梦破柳烟胡蝶晓。沈吟掷镜寒云扫。世事总休休,但倩取幽窗月 影,夜半留照。 憔悴,动处非狂,愁时非醉,画里人应知道。绕崖黄叶正纷纷,好 共哀猿啸。落蕊楚江君莫恼。芳洲处处悲秋草。自有闲云飞伴,松月山 空,桂丛烟渺。 附录:沈宜修小传 一门风雅 沈宜修于公元1590年出生在与分湖叶氏齐名的文苑世家松陵沈氏。 沈氏从元末起始居于松陵 ,在沈氏家族史上,令沈氏声名卓著的当属 沈宜修的从伯父沈璟(明代戏曲理论家、作家),除沈璟外,沈氏家族 成员尚有沈自晋(沈璟侄),著有《望湖亭》等传奇作品;沈自征(沈 宜修胞弟)所作杂剧《渔阳三弄》(含《鞭歌妓》、《簪花髻》、《灞 亭秋》),被时人评为明代以来“北曲第一”;以及沈自昌(著《紫牡丹 记》)、沈永令(著《桃花寨》)、沈自南(著《艺林汇考》)、沈宠 绥(著《度曲须知》)等十数人,因而,也有人用“吴江派”指称沈氏家 族的。沈宜修就成长于这样一个“一门风雅,人才济济”的大家族中。 失恃苦学 据沈自征所撰《鹂吹集序》云:沈宜修“夙具至性,四五龄即过目 成诵,(八岁)即能秉壶政,以礼肃下,闺门穆然”。“不肖弟幼顽劣, 争枣栗,辄鸟兽触姊,姊弗恚,以好言解之”,“先大人相顾,诧为不 凡”,从而令父母颇为钟爱。 由于家庭因素,除了父母偶尔教读外,沈宜修没有上过学。好在沈 氏这样的文苑世家,家中的女性长辈也多通文墨,有诗文等作品流传的 女性,见诸族谱或其他书籍的有十几人,幼无师承的沈宜修,勤奋好 学,向家中的女性长辈问字求学,自己勤加钻研,常能“得一知十,遍 诵书史”,打下了学问的基础。稍长一些,则手不释卷,但是每每想到 母亲早亡,于读书写字之余,家务劳作之间,常暗自悲伤。这从其出嫁 前的诗作无从得见,但从父亲过世时所写的悼亡诗《先严君弃捐之后音 容如昔燧火已周怆焉欲绝赋言志痛》一诗也可得证,诗中有:“哭兮不 复闻,回肠空自裂”之句,那种少年丧母,后又丧父之痛,读之让人肝 肠寸裂。 琴瑟和谐 沈宜修万历三十三年(1605)嫁与叶绍袁为妻,时年十六,此时宛 君已经“颀然而长,鬓泽可鉴”,归时“鹿车布裳,毫无怨色”。这桩婚姻 可以说是天作之合,既符合当时讲究的门当户对、男才女貌之类的外在 条件,又为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打开了一扇志趣相投的爱情之门。 无怪乎时人叹道:琼枝玉树,交相映带。那一年,叶绍袁十七岁,鹊起 时髦,珠莹玉秀,克称王谢风仪。沈宜修兰心蕙质,工于吟咏;他们之 间应该有过不少花前月下的诗赋酬和。好读书的沈宜修,但凡有空闲的 时候,喜欢博览群书,经史词赋,过目即终身不忘。又喜作诗填词,其 作品题材广泛、形式多样,构思新颖颇具少女气,见者无不赞为有谢道 韫之风。然而这样美慧多才的媳妇,婆婆却担心其作诗会影响叶绍袁的 读书,因为诗作成后难免夫妻共赏,甚至唱酬互答,使叶绍袁分心,因 此不喜欢也不希望沈宜修作诗,让沈宜修放弃作诗,一心操持好家务。 沈宜修虽然对婆婆的要求不满,但她毕竟是一个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女 子,不肯违背婆婆的意志,造成家庭不和,进而影响了丈夫叶绍袁的读 书,只得违心地暂时放弃了诗歌创作。沈宜修是一个爱清静整洁的女 子,在叶绍袁《亡室沈安人传》中说:“……性好洁,床屏几幌,不得 留纤埃。”初婚时的一床翠绡床帓,垂挂三十年“寒暑不易,色旧而洁整 如新。”沈宜修善于持家的品性在叶家家道中落之时更是凸现出来。 婚后数年,叶绍袁为了科举考试,读书学馆,当时叶绍袁与堂弟叶 绍颙住在一起读书,发愤努力。为了应对科举考试,需要作策论之类文 章,叶绍袁每每成文,都拿回家请沈宜修批评指正,沈宜修则常能指谬 归正,其见解让叶绍袁心服。为了帮助叶绍袁,沈宜修还常帮叶绍袁抄 写其为应试所作的策论之类文章,其一手漂亮的书法(尤其小楷),见 者无不赞为有卫夫人(古时著名女书法家)之风。然而文名著于江南的 叶绍袁在科举考试中却“累屈秋闱,偃蹇诸生间,家殊瓠落”,沈宜修对 考场失意的丈夫总是加以鼓励,“从牛衣中互相勉励”让丈夫对自己的才 学充满信心,“未尝做妾面羞郎之词也”。在这种情况下,沈宜修一方 面“上事下育,勉力拮据”,“不以动冯太夫人心”,一方面变卖自己的陪 嫁首饰补贴家用,以至“箧无余饰剩襦”。事母至孝,胞弟沈自征 语:“矜严事之,每下气吞声柔声犹恐逆姑心。迨夫儿女林立,姑少有 不怿,姊长跪请罪,如此终身”。然而沈 “米盐浆酒之暇,不废吟咏”。 在丈夫又一次赴试时,沈宜修赋诗《甲子仲韶秋试金陵》送之,其中 有“而今莫再辜秋色,休使还教妾面羞”句,风趣而又委婉地表明了自己 的希望。叶绍袁于明天启五年(1625)金榜题名,取为进士,“迨仲韶 登南宫,受鸾诰称命妇”,亦能“处之淡然,略不色喜”。叶从此走入仕 途。初授南京武学教授,再迁国子助教,不到二年再改工部主事,可谓 是仕途顺坦。 出身宦门,德性旷达的沈宜修却“待人慈恕,持已平易,下御婢 仆,必为霁容善语,即有纰缪,悉洞原其情之所在,故无撄和之怒,亦 无非理之谴”,这在旧社会是难能可贵的。尽管自己的生活也很困难, 有时还要借债,但沈“人有求而必应”。叶家祖上曾一度广有田产,传到 叶绍袁手里,因不善经营且家庭贫困,为补贴家用,只得变卖部分田 产,到后来已所剩无几。手里的部分田产,雇人种植,由佃户们种植粮 食,每年上交的田租可以作为家庭的主要收入来源。遇上灾年的时候, 叶家“于常额外倍加减去”而沈宜修更是仁慈,“命主计者,改置小量收 之”。叶绍袁的友人贫困不能自己时,沈宜修“即脱簪铒,鬻数十金与 之。”而此时,叶绍袁说“去此,君箱奁益空,宁无怨色。”叶绍袁感动 的说他日当以翟冠翠翘来报答她,但是沈宜修却说,“既已委身于君, 又何云报?” 他们夫妻生活中最开心的日子,要数叶绍袁辞官归隐的最初两年。 那一段时间,上有白首高堂的老母依然精神瞿烁,下有一群风华绝代才 情横溢的儿女,他们夫妻二人正当壮年,这样一个融融乐乐、慈亲友爱 的大家庭,玉树芳庭、书香满室,弥漫着文艺的氛围,又怎能不快乐 呢?清朝文学家张潮曾云:“值太平世,生湖山郡;官长廉静,家道优 裕;娶妇贤淑,生子聪慧。人生如此,可云全福。”用来描述这时的叶 家生活,可谓至当。 快乐的生活,最能激发人的诗兴,如这首《晓起》中所云:“芍药 如含笑,旖旎回廊曲。蔷薇更袅袅,满架纷红玉。景色良悠哉,聊以消 尘俗。”从之可见其早起之时的心情愉悦与欢快。叶绍袁学古人写了 《秋日村居》诗八首,沈宜修也依其韵作了八首和诗,其诗作洋溢着喜 悦,充满着对生活的热爱,其第一首中有:“地是柴村僻,门临荻野 开。远山堪入黛,曲小可浮杯”之句,第四首中有:“幽居自萧洒,一枕 莞花偏”之句,这些诗句道出了夫妻恩爱、家庭和睦的欢乐之情和对生 活的可爱。《分湖竹枝词》中一首:远树微茫湖月悬,银鱼风起浪头 鲜。乡村偏觉秋光美,艳逼芙蓉水底天。把欢乐之情融入景中,读之如 亲眼所见。还有在诗题中就标明快乐的《喜雨》中有“繁花鲜欲滴,细 草嫩堪浮”,以愉悦的心情写出了雨后的景色,颇有杜少陵《春夜喜 雨》中“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的意境。 丧女痛卒 孤身一人宦游在外的叶绍袁本来并不热衷于宦海沉浮,很快厌倦了 政务,加上对家中妻儿的牵挂和对老母的思念,遂以母冯氏年高为由, 陈情养亲,终弃官返乡。据其撰写的年谱记载:崇祯三年十一月,奉旨 允归终养。由此可见,叶绍袁具有极重的恋家情结。沈宜修为叶家共生 下了八男三女,“生平钟情儿女,皆自训诂”,在其悉心教导、言传身教 下,后皆有成就。叶家原本富裕,所居有池亭竹石之胜,闺门之内全工 诗词,他们相互题花赋草,镂月载云,成为江南大族间一时的风流佳 话。然而终因一生在朝日浅,官守清苦,绝意仕途之后,靠土地为生, 不重荣利。如其六子叶燮所说:“萧然生平,口不言钱”,“家居杜门, 一榻书卷”“处事接物,坦易乐与,而是非必以直”。又如袁景辂说:叶 氏“终日吟哦,不事生产,家渐败落”。从而这种世外桃源般的生活,并 没有延续多久。时世骤变,人有天命。崇祯五年的秋天,对于叶家来 说,应该是一个不祥的季节,厄运连续降临。年仅十七岁的叶小鸾在与 昆山张立平在行百年好合大礼之前五天,突然不起而卒。大姐叶纨纨哭 妹过度,不过两月便也随妹而去。二姐叶小纨伤痛之之余作《鸳鸯梦》 杂剧以寄意。在悲痛中,将姊妹三人写入戏中,情真感人。曾经繁茂的 绿叶,在萧瑟的秋风中纷纷飘落。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让沈宜修毫无 心理准备,促不及防,生命的天平开始倾斜。她始终无法接受,如此才 情绝代的子女会先自己而去,难道真是验证了天妒奇才一说?三年后, 在对儿女深深的怀念中,这位江南才女,撒手人寰。当时“婢女哭于 室,僮仆哭于庭,市贩哭于市,村妪、农父哭于野,几于舂不相、巷不 歌矣”。 从此,江南叶家随着岌岌可危的晚明,一起快速衰落。清顺治二年 (公元1645年)即明王朝覆灭第二年,叶绍袁夫妻与三子弃家隐居汾湖 (今江苏吴江东南60里芦墟镇西)。 目录 序 武则天小传 家世出身 初入宫廷 再次入宫 二圣临朝 登基为帝 女皇岁月 政变退位 臣轨 编者序 原序 卷上 同体章 卷上 至忠章 卷上 守道章 卷上 公正章 卷上 匡谏章 卷下 诚信章 卷下 慎密章 卷下 廉洁章 卷下 良将章 卷下 利人章 题《臣轨》后 附录:名人评价 序 武则天(624年-705年),名曌(zhào),并州文水(今山西文水 县东)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正统的女皇帝,也是即位年龄最大(67岁 即位)、寿命最长的皇帝之一(终年82岁)。为荆州都督武士彟次女, 母亲杨氏。 武则天十四岁入后宫,为唐太宗的才人,获赐号“武媚”。唐高宗时 封昭仪,后为皇后,尊号“天后”,与高宗李治并称“二圣”。高宗驾崩 后,作为唐中宗、唐睿宗的皇太后临朝称制。期间,改名为“曌”。 天授元年(690年),武则天宣布改唐为周,自立为帝,定洛阳为 都,称“神都”,建立武周王朝。武则天在位时,杀唐宗室,任用酷吏, 但她多权略,能用人,所以贤才辈出。又奖励农桑,改革吏治,重视选 拔人材。晚年逐渐豪奢专断,颇多弊政。 神龙元年(705年),武则天病笃,宰相张柬之发动兵变,拥立唐 中宗复辟,迫使其退位,史称“神龙革命”。中宗恢复唐朝后,上尊 号“则天大圣皇帝”。同年十一月,武则天于上阳宫崩逝。中宗遵其遗 命,改称“则天大圣皇后”,以皇后身份入葬乾陵。开元四年(716 年),改谥则天皇后。天宝八年(749年),加谥则天顺圣皇后。 武则天多智略,兼涉文史,颇有诗才。 武则天小传 家世出身 武则天为唐朝开国功臣武士彟次女,母亲杨氏(出身于隋朝皇室, 父为隋朝观德王杨雄之弟、遂宁公杨达),祖籍并州文水县(今山西省 文水县北徐村人)。武则天于武德七年(624年)生于利州(今四川广 元),一说生于长安(今陕西西安)。 武则天有异母兄长武元庆、武元爽,另有同母姐妹两人,一位是韩 国夫人武顺(史书称武顺为其姐,《武顺墓志》称其妹),另一位是郭 夫人。 父亲武士彟从事木材买卖,家境殷实。隋炀帝大业末年,李渊任职 河东和太原之时,因多次在武家留住,因而结识。李渊在太原起兵反隋 以后,武家曾资助过钱粮衣物,故唐朝建立以后,曾以“元从功臣”历官 工部尚书、黄门侍郎、判六尚书事、扬州都督府长史、利州、荆州都督 等职,贞观中,累迁工部尚书、荆州都督,封应国公。白寿彝在《中国 通史》中认为“按照武士彠的官阶爵位来说,应该是属于新升的高级士 族了。所以武则天已不是出自庶族地主官僚家庭,而是出自由庶族地主 官僚上升的士族官僚家庭”。 武士彟在贞观九年(635年)逝世后,她才十二岁。堂兄武惟良、 武怀运及武元爽等对其母亲杨氏失礼。不久,武则天随母亲从荆州搬回 长安居住。 初入宫廷 贞观十一年(637年)十一月,武则天年十四岁时,唐太宗听说她 仪容举止美,召她入宫,封为五品才人,赐号“武媚”,后世讹称武媚 娘。武则天入宫之前向寡居的母亲杨氏告别时说:“侍奉的圣明天子, 岂知非福?为何还要哭哭啼啼、作儿女之态呢?” 对于唐太宗时期武则天在宫中的生活,史书并没有详细的描述,仅 见武则天在晚年时回忆自己为太宗驯马一事。太宗有马名叫狮子骢,肥 壮任性,没有人能驯服它。武则天当时侍奉在侧,对唐太宗说:”我能 制服它,但需要有三件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棍,三是匕首。用铁鞭 抽打它,不服,则用铁棍敲击它的脑袋,又不服,则用匕首割断它的喉 管。“唐太宗夸奖武则天的志气。 但武则天并未得到唐太宗的宠爱,做了12年的才人,地位始终没有 得到提高,在唐太宗病重期间,武则天和太子李治建立了感情。 贞观二十三年(649年),唐太宗驾崩,武则天依唐后宫之例,和 部分没有子女的嫔妃们一起入长安感业寺为尼,但她与新皇李治一直藕 断丝连。 再次入宫 永徽元年(650年)五月,唐高宗在太宗周年忌日入感业寺进香之 时,又与武则天相遇,两人相认并互诉离别后的思念之情。 永徽二年(651年),因无子而失宠的王皇后看在眼里,便主动向 高宗请求将武则天纳入宫中,企图以此打击她的情敌萧淑妃。李治早有 此意,当即应允。 永徽二年(651年)五月,唐高宗的孝服已满,武则天便再度入 宫,入宫前武则天已怀孕了,入宫后生下儿子李弘。武则天回宫后的确 迅速打败萧淑妃,获得李治的宠爱,次年(652年)五月,便被拜为二 品昭仪。当时王皇后、萧淑妃经常与武昭仪争宠,互相说坏话,李治都 不听。 武则天工于心计,心狠手辣,兼涉文史。永徽五年(654年),武 则天产下长女安定思公主,据《新唐书》和《资治通鉴》记载,在安定 思公主出生后一月之际,王皇后来看望,怜爱并逗弄公主玩,王皇后走 出去后,武则天趁没人将女孩掐死,又盖上被子。正好李治来到,武则 天假装欢笑,打开被子一同看孩子,发现女儿已经死了,武则天啼哭。 问身边的人是怎么回事,身边的人都说:“皇后刚刚来过这里。”李治勃 然大怒,说道:“皇后杀了我的女儿!”武则天于是哭泣着数落王皇后的 罪过。王皇后无法解释清楚,李治从此有了”废王立武“的打算。但此事 有争议,成书于五代的《旧唐书》和《唐会要》只记载了小公主的暴 卒。 永徽六年(655年)六月,在后宫有谣言说王皇后与其母柳氏行厌 胜之术,李治得知后,大怒之下将其母柳氏赶出皇宫,而且还想把武昭 仪由昭仪晋封为一品宸妃,由于受到宰相韩瑗和来济的反对,最后不能 成事。当时朝廷以长孙无忌、褚遂良为首的元老大臣势力强大,李治的 权力受到很大限制,外廷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很多大臣反对唐高宗废王立 武,武则天前进的道路也因此充满艰辛。李治企图借“废王立武”重振皇 权,打击元老大臣势力。于是,武则天开始成为高宗政治上的“战友”。 不久,中书舍人李义府首个支持”废王立武“,得到李治和武则天的 重赏,很多中层官员看到支持“废王立武”有利可图便转而支持立武则天 为后,许敬宗、崔义玄、袁公瑜等大臣纷纷向李治连投递了请求立武昭 仪为后的表章。李治看到有不少人支持,废立之意再次萌生。功臣元老 中的李勣又说了一句“此陛下家事,何必问外人”,彻底打动了李治的 心,使李治和武则天在废立皇后的问题上的不利局面一下扭转过来了, 同年十月十三日,李治终于颁下诏书:以“阴谋下毒”的罪名,将王皇后 和萧淑妃废为庶人,并加囚禁;她们的父母、兄弟等也被削爵免官,流 放岭南。七天以后,李治再次下诏,将武则天立为皇后;与此同时,又 将反对最力的宰相褚遂良贬为外州都督。 显庆四年(659年)四月,武则天与唐高宗达成共识:将长孙无 忌、于志宁、韩瑗、来济等人削职免官,贬出京师。至此,李治基本实 现了君主集权。“废王立武”事件沉重打击了关陇贵族,自魏晋南北朝以 来皇权不振的情况被改变,对中国历史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二圣临朝 显庆五年(660年)十月,李治风疾发作,头晕目眩,不能处理国 家大事,于是让武则天处理朝政。然而也让武则天和李治出现了裂痕, 也导致了武则天差一点被废。 龙朔元年(661年)正月,武则天请禁止天下妇女为俳优之戏(古 代指演滑稽戏的艺人),李治采纳并下诏。四月,李治欲亲率大军进攻 高丽,武则天抗表进谏以为不可,被采纳。 麟德元年(664年),李治让宰相上官仪起草了废掉武则天的诏 书。墨迹未干时,武则天及时发现,软硬兼施,废掉皇后的事只好以失 败告终。于是,武则天向李治建议让她一起上朝,临朝听政。合称二 圣,使她的政治经验和影响力进一步增长了。 但武则天还不满足,她要与李治封禅泰山。由于唐高宗年间国力昌 盛,武则天积极窜掇李治封禅泰山。祭祀昊天上帝时先皇配享,祭祀皇 地祇时太后配享。封禅的时候先由皇帝初献,公卿当亚献。但封禅毕竟 没有皇后的事,于是她又说,封禅为祭地之仪,由太后配享,彰显后土 之德。让公卿当亚献非常不妥,因为男女有别。不能让外臣来祭祀。所 以要让她自己充当亚献,好孝敬孝敬自己的婆婆,李治果然答应。后来 在麟德三年(666年)正月初一这天,她与李治一块封禅泰山,充当亚 献,而且还给百官赐爵加阶,使百官对她感恩戴德。 乾封二年(667年),李治因久病不愈,命太子李弘监国。 上元元年(674年)八月,李治称天皇,武则天称天后,名为避先 帝、先后之称,实欲自尊。十二月武则天上表建议十二事: 一,劝农桑,薄赋徭。 二,给复三辅地(免除长安及其附近地区之徭役)。 三,息兵,以道德化天下。 四,南、北中尚(政府手工工场)禁浮巧。 五,省功费力役。 六,广言路。 七,杜谗口。 八,王公以降(下)皆习《老子》。 九,父在为母服齐衰(丧服)三年(过去是一年)。 十,上元《年号)前勋官已给告身(委任状)者,无追核。 十一,京官八品以上,益禀入(增加薪水)。 十二,百官任事久,材高位下者,得进阶(提级)申滞。 李治都同意,下诏颁布施行。武则天能够重视农业生产,规定各州 县境内,“田畴垦辟,家有余粮”者予以升奖;“为政苛滥,户口流移”者 必加惩罚。所编《兆人本业》农书,颁行天下,影响很大。而武则天执 政期间,其宗教政策乃以佛教在道教之上。 上元二年(675年),李治患的风眩症更厉害了,便与大臣们商 议,准备让武则天摄政。宰相郝处俊谏道:“陛下奈何将高祖、太宗的 天下,不传给子孙而委任给天后啊!”李治因而暂时停议。武则天得知 后,就召集了召集大批文人学士,大量修书,先后撰成《玄览》、《古 今内范》、《青宫纪要》、《少阳正范》、《维城典训》、《紫枢要 录》、《凤楼新诫》、《孝子传》、《列女传》、《内范要略》、《乐 书要录》、《百僚新诫》、《兆人本业》、《臣轨》等书。且密令这批 学者参决朝廷奏议,以分割宰相的权力,被当时的人称作“北门学士”。 同年,太子李弘病逝,改立李治与武则天的二子李贤为太子。 调露二年(680年),李贤因谋逆罪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因 此,又立了三子李显为太子。 永淳二年(683),李治驾到奉天宫,当时武则天从封泰山以后, 劝李治封禅中岳。李治因患病而终止。李治苦于头痛不可忍耐,侍医秦 鸣鹤道:“刺头微微出血,可以治愈。”武则天在帷帐中说道:“此医可 斩首,想要在皇上头上刺出血来吗!”李治说:“我苦于头痛,出血未必 不好!”侍医就用针刺百会,李治道:“我的眼睛看见了。”不久,诏命 皇太子李显代理国政,裴炎、刘齐贤、郭正一等人在东宫任同平章事。 李治从奉天宫回东都,病得很厉害,宰相以下大臣都不能晋见。同年十 二月,李治驾崩,临终遗诏:太子李显于柩前即位,军国大事有不能裁 决者,由天后决定。四天以后,李显即位,是为唐中宗,尊武则天为皇 太后。 登基为帝 光宅元年(684年)二月,李显打算任命韦皇后之父韦玄贞为侍 中,宰相裴炎力谏,李显生气地说:”朕即使把天下都给韦玄贞,又有 何不可?还在乎一个侍中吗?” 武则天以此为借口将李显废黜为庐陵 王,并迁于房州。立第四子豫王李旦为帝,是为唐睿宗,武则天临朝称 制,自专朝政。同年九月,徐敬业、徐敬猷兄弟联合唐之奇、杜求仁等 以扶支持庐陵王为号召,在扬州举兵反武,十多天内就聚合了十万部 众。武后当即以左玉钤大将军李孝逸为扬州道大总管,率兵三十万,前 往征讨。十一月,徐敬业兵败自杀。 垂拱二年(686年)三月,武则天下令制造铜匦(铜制的小箱 子),置于洛阳宫城之前,随时接纳臣下表疏。同时,又大开告密之 门,规定任何人均可告密。凡属告密之人,国家都要供给驿站车马和饮 食。即使是农夫樵人,武则天都亲自接见。所告之事,如果符合旨意, 就可破格升官。如所告并非事实,亦不会问罪。同时,武则天又先后任 用索元礼、周兴、来俊臣、侯思止等一大批酷吏,掌管制狱,如果被告 者一旦被投入此狱,酷吏们则使用各种酷刑审讯,能活着出狱的百无一 二。这样,随着告密之风的日益兴起,被酷吏严刑拷打致死的人日渐增 多。于是在朝廷内外便形成了十分恐怖的政治气氛,以致大臣们每次上 朝之前,都要和家人诀别,整天都惶惶不可终日。为奖励告密,武则天 对告密者破例授官。是年杀安南王李颖等宗室十二人,又鞭杀故太子李 贤二子,唐之宗室被杀戮殆尽,其幼弱幸存者亦流岭南。 武则天谋夺李唐的社稷,翦除唐宗室,诸王不自安,欲起兵对抗。 还未有共识的时候,博州刺史琅邪王李冲,垂拱四年(688年)八月于 博州(今山东聊城东北)举兵。豫州刺史越王李贞起兵豫州(今河南汝 南)呼应。武则天分遣丘神勣、魏崇裕击之。琅邪王李冲起兵七日败 死;九月,越王李贞兵败自杀。武则天想尽除李氏诸王,使周兴等审讯 之,迫韩王李元嘉、鲁王李灵夔、黄国公李撰、东莞郡公李融、常乐公 主等自杀,亲信等均被诛。 同年,武则天命令薛怀义率令万多人,毁乾元殿,建明堂,花了近 一年落成,高二百九十四尺,阔三百尺。共三层,上为圆盖,有条九龙 作捧著的姿态。上有铁凤,高一丈。饰以黄金,称为“万象神宫”。明堂 既成,又命僧薛怀义铸大像,大像的小指也可以容纳数十人,于明堂北 起五层高的天堂来收纳这个大像。所花费用以万亿计,政府财政为之枯 竭。武承嗣命人凿白石为文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号称在洛水中 发现,献给武则天,武则天大喜,命其石曰“宝图”。之后武则天加尊号 为“圣母神皇”。 天授元年(690年),武则天宣布改唐为周,自立为帝,定洛阳为 都,称“神都”,建立武周王朝。 载初二年(691年)七月,法明等撰《大云经》四卷,说武则天是 弥勒佛化身下凡,应作为天下主人,武则天下令颁行天下。命两京诸州 各置大云寺一所,藏《大云经》,命僧人讲解,并将佛教的地位提高在 道教之上。九月侍御史傅游艺率关中百姓九百人上表,请改国号为周, 赐皇帝姓武。于是百官及帝室宗戚、百姓、四夷酋长、沙门、道士共六 万余人,亦上表请改国号。武后准所请,改唐为周,改元天授。尊号圣 神皇帝,改元天授,但仍以李旦为皇嗣,赐姓武氏。立武氏七庙于神 都,追尊周文王曰:始祖文皇帝。立武承嗣为魏王,武三思为梁王,其 余武氏多人为王及长公主。 女皇岁月 长寿元年(692年)九月,武则天派王孝杰与阿史那忠节率军出征 西北。十月二十五日,王孝杰大破吐善,收复龟兹、疏勒、于阗、碎叶 安西四镇,设安西都护府于龟兹。在群臣一致反对的情况下,武则天毅 然对安西四镇增兵三万。这一措施使安西四镇从此安定,直到唐玄宗时 再无反复。 长寿二年(693年)正月初三,武则天听信谗言,杀皇嗣李旦(唐 睿宗)的妃子刘氏、德妃窦氏,李旦几遭诬陷,险些受祸。初七,又降 封李旦之子皇孙李成器、恒王李成义等为郡王。九月初九,武则天加 号“金轮圣神皇帝”,制作金轮、白象等“七宝”。 十四日,武则天又为其 曾祖父、祖父及父亲加谥。 长寿三年(694年),武三思率四夷首领请以铜铁铸天枢,立于端 门外,以歌颂武则天的功德。武则天亲题曰:“大周万国颂德天枢”。天 枢铸造历时八月而成,高一丈,用铜铁二百万斤。 天册万岁元年(695年)正月初二,武则天加号为“慈氏越古金轮圣 神皇帝”。五月,契丹首领李尽忠和孙万荣率兵起义,攻陷营州,杀都 督赵文翙。武则天派将军曹仁节、张玄遇、李多祚等率兵征讨。由于误 中吐蕃伏兵,全军覆没。接着,武氏再派武攸宜、王孝杰等率兵讨伐, 均大败而归。 神功元年(697年)四月,武则天又派武懿宗、娄师德、沙咤忠义 率兵二十万,讨伐契丹。六月,孙万荣兵败被杀,契丹余众归降于突 厥。 同年,酷吏来俊臣欲罗告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又欲诬皇嗣李旦及 庐陵王李显(唐中宗)与南北衙共同谋反,拟一网打尽。武氏诸王与太 平公主都十分害怕,共同揭发其罪行,下狱处以极刑。仇家争食其肉, 不一会就食尽。来俊臣凶狡贪暴网罗无辜,织成反状,杀人不可胜 计,“赃贿如山,冤魂塞路”。武后亦知天下愤怨,下令数他的罪状,并 没收其家财。 圣历元年(698年),武承嗣、武三思谋求当太子,几次使人对武 后说:“自古天子没有以异姓当做继承人的。”武则天犹豫未决,狄仁杰 对武后说:“姑侄之与母子,哪个比较亲近?(武承嗣、武三思皆武后 之侄,中宗、睿宗则武后之子),陛下立儿子,那么千秋万岁后,会在 太庙中作为祖先祭拜;立侄子,那么从未听说侄子当了天子,把姑姑供 奉在太庙。”又劝武则天召还李显。自此后,武则天决意立李显为太 子,将他秘密接回洛阳。皇嗣李旦请求逊位于李旦,武则天遂立李旦为 皇太子。 政变退位 武则天解决了继承人的问题后,志得意满,加上年龄增长,开始耽 于享乐。 武则天的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年少美姿容,常傅朱粉、穿着华 丽的衣服。武承嗣、武三思等都争着追捧他们,甚至为他们执鞭牵马。 当时,武则天已经进入真正意义上的暮年,老病缠身的她长时间不能上 朝,对朝政的控制力下降,她将二张兄弟当做耳目,二张逐渐插手朝 政,陷害宰相魏元忠,不仅跟大臣结怨,也使得武则天回归李唐、传位 太子的形势发生逆转,引起了政局的复杂化,武则天母子、君臣关系也 因此空前紧张起来。据史料记载,武则天孙女永泰公主因与丈夫武延基 和皇兄、时为邵王的李重润一起议论二张,被构陷处死。 神龙元年(705年)正月,武则天病笃,卧床不起,只有张易之、 张昌宗兄弟侍侧。宰相张柬之、崔玄暐与大臣敬晖、桓彦范、袁恕己 等,交结禁军统领李多祚,佯称二张谋反。于是发动兵变,率禁军五百 余人,冲入宫中,杀死二张,随即包围武则天寝宫,要求武则天退位。 武则天被迫禅让帝位与太子李显,徙居上阳宫(洛阳禁苑之东)。 李显上武则天尊号为“则天大圣皇帝”,武周一朝结束。二月,唐朝复 辟,百官、旗帜、服色、文字等皆复旧制,复称神都为东都。 神龙元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六日(705年12月16日),武则天在上阳 宫的仙居殿病逝,享年八十二岁。遗诏省去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 并赦免王皇后、萧淑妃二族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三人的亲属。神龙 二年(706年)五月,与高宗合葬乾陵。 虽然唐室依照她的遗诏谥号,后来仍有数次修改: 唐隆元年(710年),改为天后。 景云元年(710年),改为大圣天后。 延和元年(712年),改为天后圣帝,不久后,改为圣后。 开元四年(716年),改为则天皇后。 天宝八载(749年),加谥则天顺圣皇后。 臣轨 编者序 上元二年(公元675)三月,女皇武则天引文学之士著作郎元万 顷、左史刘祎之等人,修撰此书,为臣僚借鉴之书。本书分上下2卷, 共10篇,以儒家传统道德观念为基础,论述为臣者正心、诚意、爱国、 忠君之道。原书久佚,现有《粤雅堂丛书》本,据曰本《佚存丛书》本 刊行。 武则天非常重视著述,召学士先后撰成《玄览》、《古今内范》、 《青宫纪要》、《少阳政范》、《维城典训》、《紫枢要录》、《凤楼 新诫》、《孝子传》、《列女传》、《内范要略》、《乐书要录》、 《百寮新诫》、《兆人本业》、《臣轨》等书。她另有《垂拱集》、 《金轮集》等著述。 原序 盖闻惟天著象,庶品同于照临;惟地含章,群生等于亭育。朕以庸 昧,忝位坤元。思齐厚载之仁,式馨普覃之惠。乃中乃外,思养之志靡 殊;惟子惟臣,慈诱之情无隔。(靡,无也。圣心无私,故视之若一 也。)常愿甫殚微恳,上翊紫机,爰须众僚,聿匡玄化。伏以天皇,明 逾则哲,志切旁求。(《书》曰:“知人则哲,惟帝其难之。”又 曰:“旁求俊彦,启迪后人。”)簪裾总川岳之灵;珩珮聚星辰之秀。 (簪裾、珩珮所以别贵贱也。左思《蜀都赋》曰:“近则江汉炳灵,代 载其英,蔚若相如忄爵,若君王。”《毛诗》曰:“嵩高惟岳,峻极于 天。惟岳降神,生甫及申。”《春秋佐助期》曰:“汉将萧何,昴精生于 丰,通于制度也。”)群英莅职,众彦分司。(莅,临也。《文子》 曰:“知过万人谓之英。”孔安国《尚书传》曰:“美德曰彦。”)足以广 扇淳风,长隆宝祚。(《易》曰:“圣人之大宝曰位。”)但母之于子, 慈爱特深。虽复已积忠良,犹且思垂劝励。(《书》曰:“咸怀忠 良。”)昔文伯既达,仍加喻轴之言;(《列女传》曰:文伯相鲁,敬 姜谓之曰:“吾语汝,理国之要,尽在经耳。夫服重任行远,道正直而 固者,轴也。轴可以为相。”文伯再拜,受教矣。)孟轲已贤,更益断 机之诲。(《列女传》曰:孟子之少也,既学而归。孟母方织,问学所 至矣。孟子曰:“自若也。”孟母以刀断其织。孟子惧而问其故。旦夕勤 学不息,师事子思,遂成天下之名儒。)良以情隆抚字,心欲助成。痹 贿,太子及王已撰修身之训,群公列辟未敷忠告之规。(《论语》 曰:“忠告以善道之。”)近以暇辰,游心策府,(《穆天子传》 曰:“观先王之策府。”)聊因炜管,用写虚襟。(襟,心也。《毛诗》 曰:“静女其娈,贻我彤管。彤管有炜,悦怿女美。”)故缀叙所闻,以 为《臣轨》一部。想周朝之十乱,爰著十章;(《论语》曰:“武王 曰:‘予有乱臣十人。’”郑玄曰:“乱,治也。武王言我有治政事者十 人。谓文母、周公、召公、太公、毕公、荣公、太颠、闳夭、散宜生、 南宫括也。”)思殷室之两臣,分为两卷。(谓伊尹、傅说也。)所以 发挥言行,镕范身心。(《易》曰:“六爻发挥,旁通情也。”)为事上 之轨模,作臣下之绳准。(《□□》曰:禹之为君也,左准绳,右规 矩。)若乃遐想绵载,眇鉴前修;(《楚辞》曰:“謇吾法夫前修。”) 莫不元首居尊,股肱宣力。(《书》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又 曰:“予欲宣力四方,汝为。”)资栋梁而成大厦,凭舟楫而济巨川。 (《书》曰:“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唱和相依,同功共体。 (《毛诗》曰:“唱予和汝。”)然则君亲既立,忠孝形焉。奉国奉家, 率由之道宁二;(《毛诗》曰:“率由旧章。”)事君事父,资敬之途斯 一。(《孝经》曰:“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臣主之义,其至矣 乎!(父子虽至亲,犹未若君臣之同体。故曰“其至矣乎。”)休戚是 均,可不深鉴。(休,美也。戚,忧也。)夫丽容虽丽,犹待镜以端 形;明德虽明,终假言而荣行。(《汉书》张良言:“忠言逆于耳利于 行,毒药苦于口利于病也。”)今故以兹所撰,普锡具僚,诚非笔削之 工,贵申裨导之益。(《史记》曰:孔子文辞有可与人共者,弗独有 也。至于为《春秋》,笔则笑,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辞。《说 文》曰:裨,倍益也。)何则?正言斯重,玄珠比而尚轻;巽语为珍, 苍璧喻而非宝。(《庄子》曰:“黄帝游于赤水之北,遂归,遗其玄 疏。”《论语》曰:“巽与之言,能无悦乎?”《周礼》曰:“苍璧祀 天。”)是知赠人以财者,唯申即目之欢;赠人以言者,能致终身之 福。(《家语》曰:孔子去周,老子送之,曰:“富者赠人以财,仁者 赠人以言。吾虽不能富而窃仁者之迹,请送子以言也。”)若使佩兹箴 戒,同彼韦弦,(《韩子》曰:西门豹之情急,故佩韦以缓巳。董安干 之心缓,故佩弦以急己也。)修己必顾其规,立行每观其则,自然荣随 岁积,庆与时新,家将国而共安,下与上而俱泰。察微之士,所宜三 思。(《论语》曰:季文子三思而后行也。庶照鄙诚,敬终高德,凡诸 章目,列于后云。) 御撰 卷上 同体章 夫人臣之于君也,犹四肢之载元首,耳目之为心使也。(四肢谓手 足也。元亦首也。《左氏传》曰:狄人归先轸之元。耳听目视皆由于 心,故为心之使也。)相须而后成体,(君为元首,臣为股肱,上下相 须,乃成其体也。)相得而后成用。(君俟臣理,臣俟君食,上下相 得,乃成其用也。)故臣之事君,犹子之事父。(资敬同也。)父子虽 至亲,犹未若君臣之同体也。(古有无子之父,无父之家,未有无臣之 君,无君之国,故云未若也。)故《虞书》曰:“臣作朕股肱耳目, (孔安国曰:“言大体若身。”)余欲左右有人,汝翼;(孔安国 曰:“左右,助也。我所有之人,富而教之,汝翼成我也。”)余欲宣力 四方,汝为。”(宣,布也。孔安国曰:“布力立理之功,汝群臣当为之 也。”)故知臣以君为心,君以臣为体。(臣禀君令,故以君为心;君 须臣力,故以臣为体也。)心安则体安,君泰则臣泰。未有心瘁于中, 而体悦于外,君忧于上,而臣乐于下。(瘁,病也。言心病则体病,君 忧则臣忧也。)古人所谓“共其安危,同其休戚”者,岂不信欤! 夫欲构大厦者,必藉众材。虽楹柱栋梁、栱栌榱桷,长短方圆,所 用各异,自非众材同体,则不能成其构。(言有栋梁栌栱之材,长短相 扶,然后成其广厦。)为国者亦犹是焉。(谓人夙欲理国者,亦必资其 众贤也。)虽人之才能天性殊禀,或仁或智、或武或文,然非群臣同 体,则不能兴其业。(言有仁智文武之臣,同其心体,然后兴其功业 也。)故《周书》称殷纣有亿兆夷人,离心离德,(夷,平也。孔安国 曰:“平人,凡人也。虽多而执心,用德不同也。”)此其所以亡也; (言殷以离心而亡也。)周武有乱臣十人,同心同德,(乱,治也。孔 安国曰:“言治理之臣虽少,而心德同。”)此其所以兴也。(言周以同 德而兴也。) 《尚书》曰:“明四目,达四聪。”(孔安国曰:“广视听于四方, 使天下无壅塞也。”)谓舜求贤,使代己视听于四方也。昔屠蒯亦 云:“汝为君目,将司明也。(汝,嬖舛也。杜预曰:“职在外,故主视 也。”)汝为君耳,将司听也。”(汝,师旷也。杜预曰:“乐所以听, 耳也。”)轩辕氏有四臣,以察四方,故《尸子》云:“黄帝四 目。”(言有贤臣。为君视于四方。)是知君位尊高,九重奥绝, (《楚词》曰:君之门,若九重也。)万方之事,不可独临,故置群 官,以备爪牙耳目,(《毛诗》曰:“圻父予王之爪牙。”《书》曰“臣 作朕肱耳目。”)各尽其能,则天下自化。(尽其臣之所能。)故冕旒 垂拱无为于上者,人君之任也;(《晏子》曰:“古者,人君冕前有 旒,恶多所见也。”《书》曰:“垂拱而天下理。”《论语》曰:“无为而 理者,其舜欤?”)忧国恤人竭力于下者,人臣之职也。(《书》 曰:“臣为上为德,为下为人。”又曰:“乃命三后,恤功于人。”《至忠 章》曰:竭力尽劳而不望其报。) 《汉名臣奏》曰:“夫体有痛者,手不能无存;心有惧者,口不能 勿言。(言手必存之,口必言之,以喻忠臣事君,有过必谏也。)忠臣 之献直于君者,非愿触鳞犯上也,良由与君同体,忧患者深,志欲君之 安也。”(《韩子》曰:“龙之为虫也,扰柔而可狎而骑。然而喉下有逆 鳞,若婴之,则杀人。人主亦有逆鳞,说者婴之,则不几全也。”) 陆景《典语》曰:“国之所以有臣,臣之所以事上,非但欲备员而 已。(言君之俟臣,欲其助己宣化,岂但备其员数而已。)天下至广, 庶事至繁,非一人之身所能周也。(必俟贤臣之力。)故分官列职,各 守其位,(各有司在。)处其任者,必荷其忧。(忧其所主事也。)臣 之与主,同体合用。主之任臣,既如身之信手;臣之事主,亦如手之系 身。上下协心,以理国事。(协,合也。)不俟命而自勤,(同体故 也。)不求容而自亲,(协心故也。)则君臣之道著也。”(臣主同 体,上下协心,是其道著。) 卷上 至忠章 盖闻古之忠臣事其君也,尽心焉,尽力焉。称才居位,(称己之才 而居其位。)称能受禄。(称己之能而受其禄。)不面誉以求亲,(不 面誉其君,以求亲己也。)不愉悦以苟合。(不苟悦君心,而与之 合。)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左传》曰:“公家之利知无不为,忠 也。”)上足以尊主安国,下足以丰财阜人。内匡君之过,外扬君之 美。不以邪损正,(为正不为邪也。)不为私害公。(纳公而奔私 也。)见善行之如不及,(《论语》曰:“见善如不及。”)见贤举之如 不逮。(若鲍叔荐管仲,子皮升子产也。)竭力尽劳而不望其报,程功 积事而不求其赏。务有益于国,务有济于人。(言臣竭力尽劳,程功积 事而不求其赏报者,务其益国济人故也。) 夫事君者以忠正为基,忠正者以慈惠为本。故为臣不能慈惠于百姓 而曰忠正于其君者,斯非至忠也。(至忠之臣,则先行慈惠于百姓,而 后忠正于其君也。)所以大臣必怀养人之德,而有恤下之心。利不可 并,(去小利也。)忠不可兼。(行大忠也。)不去小利,则大利不 得;不去小忠,则大忠不至。故小利,大利之残也;小忠,大忠之贼 也。(若存小利,则大利不成;若守小忠,则大忠必废。故小利为大利 之残,小忠为大忠之贼,所以必舍小而取大也。)昔孔子曰:“为人下 者,其犹土乎!(言臣之事君,竭忠尽节,夙夜匪懈,勤劳不倦,无所 不为,如土之性也。)种之则五谷生焉,掘之则甘泉出焉。草木殖焉, 禽兽育焉。多其功而不言。”(不自伐其功也。)此忠臣之道也。 《尚书》曰:“成王谓君陈曰:‘尔有嘉谋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 尔乃顺之于外。’”(孔安国曰:“汝有善谋善道,则入以告汝君于内, 汝乃顺行之于外也。”)曰:“‘斯谋斯猷,惟我后之德。’(孔安国 曰:“此善谋此善道,惟我君之德善。则称君人臣之义。”)臣人咸若 时,惟良显哉。”(孔安国曰:“臣于人者,皆顺此道,是惟良臣,则君 显明于世也。”) 《礼记》曰:“善则称君,过则称己,则人作忠。”“善则称亲,过 则称己,则人作孝。” 《昌言》曰:“人之事亲也,不去乎父母之侧,(言常在其左右 也。)不倦乎劳辱之事。(言虽有劳辱之苦,而不以为倦也。)见父母 体之不安,则不能寝;见父母食之不饱,则不能食。(忧思在心,故忘 其寝食。《孝经》曰:“病则致其忧。”)见父母之有善,则欣喜而戴 之;(乐之而不厌。)见父母之有过,则泣涕而谏之。(恐其不从己, 故涕泣以感之。)孜孜为此以事其亲,焉有为人父母而憎之者也。(孔 安国《尚书传》曰:孜孜,劝勉不怠也。)人之事君也,使无难易,无 所惮也;事无劳逸,无所避也。(言皆乐为之,不以难易劳逸而生惮避 也。)其见委任也,则不恃恩宠而加敬;其见遗忘也,则不敢怨恨而加 勤。(见君之委任,则拾恩而加敬。见君之遗忘,则不怨而加勤。此为 臣之道。)险易不革其心,安危不变其志。(革,改也。言不以安危险 易而改变其心志也。)见君之一善,则竭力以显誉,唯恐四海之不闻; (欲君之善遍于天下。)见君之微过,则尽心而潜谏,唯虑一德之有 失。(恐君之过闻于他人。)孜孜为此以事其君,焉有为人君主而憎之 者也。故事亲而不为亲所知,是孝未至也;(亲知然后乃为孝也。)事 君而不为君所知,是忠未至也。(君知然后乃为忠也。)古语云:“欲 求忠臣,出于孝子之门。”(言忠臣必出于孝子也。《孝经》曰:“故以 事君则忠也。”)非夫纯孝者,则不能立大忠。(言大忠必出于纯孝 也。《左传》曰:颍考叔纯孝。爱其母,施及庄公也。)夫纯孝者,则 能以大义修身,知立行之本。(《论语》曰:“孝悌也者,其为人之本 欤!”郑玄曰:“言人有其本性,则成功立行也。”)欲尊其亲,必先尊 于君;(君尊而亲卑故。)欲安其家,必先安于国。(国大而家小 故。)故古之忠臣,先其君而后其亲,先其国而后其家。何则?君者, 亲之本也,亲非君而不存;国者,家之基也,家非国而不立。”(亲由 君而得存,家因国而得立。故先君而后亲,后家而先国。) 昔楚恭王召令尹而谓之曰:“常侍管苏,(管氏苏名,常侍于 君。)与我处,常劝我以道,正我以义。(言常以为君之道义劝正我 已。)吾与处不安也,不见不思也。(以其劝正己故。)虽然,吾有得 也,(谓得其为君之道义。)其功不细,(言劝正之功甚大。)必厚禄 之。”乃拜管苏为上卿。若管苏者,可谓至忠至正,能以道济其君者 也。 卷上 守道章 夫道者,覆天载地,高不可际,深不可测。(言道之广大,无所不 包。故上覆于天,下载于地,高而不可穷其际,深而不可测其原。)苞 裹万物,(道之放布,无不含容。)禀授无形。(千品万物,皆始于 道。)舒之覆于六合,卷之不盈一握。(言能屈伸随变。)小而能大, (小入无间,大苞无外。)昧而能明,(外暗而内明也。)弱而能强, (后身而身先也。)柔而能刚。(卑而不可逾也。)夫知道者,必达于 理;(理由道达。)达于理者,必明于权;(权由理明。)明于权者, 不以物害己。(不以外物而害于己。)言察于安危,宁于祸福,谨于去 就,莫之能害也。(夫权道反经合义,无所不通,审其安危,明其去 就,福至不喜,祸至不忧,唯变所适,故莫之能害也。)以此退居而闲 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佐时而匡主,忠立名显而身荣。(言以此道 退居,而闲游潜遁,则江海山林之士皆服从于己;以此道佐时,而匡其 君主,则忠名显而身先荣也)。退则巢、许之流,进则伊、望之伦也。 (退谓闲游,进谓匡主。)故道之所在,圣人尊之。(言道之所在者, 圣人尊贵之。故黄帝问广成于峒山,唐尧见四子于汾水。) 《老子》曰:“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河上公曰:“道以无为为常 也。”)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河上公曰:言候王而能守道, 万物将自化效于己也。)“以道佐入主者,(河上公曰:谓人主能。以 道自辅佐。)不以兵强于天下。”(河上公曰:以道自佐之主,不以兵 革顺天任德,敌人自服。)“夫佳兵者,不祥之器,(河上公曰:祥, 善也。兵者,惊精神,浊和气,不善人之器也。不当修饬也。)故有道 者不处。”(河上公曰:有道之人,不处其国也。)又曰:“上士闻道, 勤而行之;(河上公曰:上士闻道,自勤苦竭力而行。)中士闻道,若 存若亡;(河上公曰:中士闻道,治身则长存,治国则太平,欣然而存 之。退见财色荣利,感于情欲,而复亡也。)下士闻道,大笑之。(河 上公曰:下士贪狠多欲,见道柔弱,谓之恐惧;见道质朴,谓之鄙陋, 故大笑也。)不笑不足以为道。”(河上公曰:不为下士所笑,不足名 之为道也。) 《庄子》曰:“夫体道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 (言体道之人,随物变化,故自天祐之吉,无不利也。)一心定而万事 得。”(事得由乎心定。) 《文子》曰:“夫道者,无为无形,(湛然安静,莫见其形。)内 以修身,外以理人。(言理人修身皆资于道。)故君臣有道即忠惠; (君惠而臣忠也。)父子有道即慈孝,(父慈而子孝也。)士庶有道即 相亲。(更相亲爱。)故有道即和同,无道即离贰。(言人有道者虽疏 远而必和同,无道者虽亲近而必离贰,言道不可不贵也。)由是观之, 无道不宜也。”(道周万物,故所在皆宜也。) 《管子》曰:“道者,一人用之不闻有余,(才自足也。)天下行 之不闻不足。(道济群品,故皆足也。)所谓道者,小取焉则小得福, 大取焉则大得福。(言福之大小,在其所取之也。)道者,所以正其 身,而清其心者也。(言正身清心,非道不可矣。)故道在身则言自 顺,行自正,事君自忠,事父自孝。”(夫言行合宜,忠孝得节,皆由 于道,故君子守之也。) 《淮南子》曰:“大道之行,犹曰月,(言道明自广远,如曰月临 天下,无所不至也。)江南河北不能易其所,驰骛千里不能移其处。 (自江至河不能千里,故其所不易。千里之内晷景同,故其处不移。道 亦然也。)其趋舍礼俗,无所不通。(道能通于万事。)是以容成得之 而为轩辅,傅说得之而为殷相。(得,谓得道。)故欲致鱼者先通水, (泉深而鱼自至。)欲致鸟者先树木,(林茂而鸟自归。)欲立忠者先 知道。”(知道而忠自立。)又曰:“古之立德者,乐道而忘贱,故名不 动心;乐道而忘贫,故利不动志。(言立德之人,志在于道,贫贱之辱 尚乃忘之,则名利之荣岂能动矣也。)职繁而身逾逸,官大而事逾少。 (以道理之故也。)静而无欲,(志清静而无所欲也。)淡而能闲。 (心恬憺而能闲逸也。)以此修身,乃可谓知道矣。(言能以此六者修 身,然后乃可谓之知道矣也。)不知道者,释其所以有,求其所未得。 (不知道之人,则释其已之所以有,而求其已之所未得者也。)神劳于 谋,知烦于事。(劳于分外故也。)福至则喜,祸至则忧。祸福萌生, 终身不悟,此由于不知道也。” 《说苑》曰:“山致其高而云雨起焉,(山高而后有云雨也。)水 致其深而蛟龙生焉,(水深而后有蛟龙也。)君子致其道而福禄归矣。 (道成而后有福禄也。)万物得其本则生焉,百事得其道则成 焉。”(本亦道也。) 卷上 公正章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曰月无私烛,四时无私为。(夫天覆于上, 地载于下,曰月之为临烛,四时之有代谢,而岂有私哉。)忍所私而行 大义,可谓公矣。(夫志士仁人,佐时匡主,顺天地之道,行公正之 心。不以亲昵而变其情,不以利害而易其操。故周公诛其弟,石碏戮其 子,行大义而灭其亲,如此者,可谓公矣也。)智而用私,不若愚而用 公。(智而用私,弥长其邪愚,而用公,转近于正。)人臣之公者,理 官事则不营私家,(营私家则官事不成。)在公门则不言货利,(言货 利则公门不正。)当公法则不阿亲戚,(阿亲戚则公法不行。)奉公举 贤则不避仇雠。(避仇雠则野有遗贤。《左传》曰:外举不弃雠。)忠 于事君,仁于利下。(言人臣之公者,事君则尽忠,利下则尽仁。)推 之以恕道,行之以不党,伊、吕是也。(伊尹、吕望也。《论语》 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又曰:“君子群而不党。”)故显名存于 今,是之谓公也。(伊、吕忠义于汤、武,公正于殷、周,竭意君朝, 无心私室,故得功存于古,名显于今,可谓人臣之公也。)理人之道万 端,所以行之在一。一者何?公而已矣。(唯公可以当此一焉。)唯公 心可以奉国,唯公心可以理家。(言无公心则不可理家奉国矣。)公道 行,则神明不劳而邪自息;(公道既行,则人皆正直,故神明不劳而奸 邪自息也。)私道行,则刑罚繁而邪不禁。(私道既行,则人皆虚诈, 故虽繁其刑罚而奸邪不止也。)故公之为道也,言甚少而用甚博。(公 正无私,其事易立。故出言虽少,而所用则博也。) 夫心者,神明之主,(神不心不明,故以心为主。)万理之统也。 (统摄万理,皆由于心也。)动不失正,天地可感,而况于人乎!故古 之君子,显积其心。(言动发心神,不失其正,则虽天地之大亦可感 矣。天地可感,而况于人乎!是以古之君子树德立功者,莫不显积其心 矣也。)夫不正于昧金而照于莹镜者,以莹能明也;不鉴于流波而鉴于 静水者,以静能清也。镜、水以明清之性,故能形物之形,见其善恶。 而物无怨者,以镜水至公而无私也。镜水至公,犹免于怨,而况于人 乎!(言人能公正者,则必不能怨也矣。)孔子曰:“苟正其身,于从 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又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 不正,虽令不从。” 《说苑》曰:人臣之行有六正、六邪,行六正则荣,犯六邪则辱。 (言荣辱随其所行也。)夫荣辱者,祸福之门也。(祸福由荣辱而生 也。)何谓六正六邪?六正:一曰萌芽未动,形兆未见,(谓事未发之 时。)照然独见存亡之机,得失之要,预禁乎未然之前,使主超然立乎 显荣之处,(谓使功格上天,德流后裔也。)天下称孝焉。(称主之 孝。)如此者,圣臣也。二曰虚心白意,(白谓洁白。)进善通道, (通有道之人于其君。)勉主以礼义,谕主以长策,(勉谓劝勉,谕犹 晓也。长策,若张良八难,陈平六奇。)将顺其美,匡救其恶。(《孝 经》曰:“将顺其美。”。郑玄曰:“善则称君。”又曰:“匡救其恶。”郑 玄曰:“过则称己。”)功成事立,归善于君,不敢独伐其劳。(伐犹取 也。言功事立虽由于己,而皆归之于君,不敢独取其劳也。)如此者, 大臣也。三曰毕身贱体,夙兴夜寐,(《毛诗》曰:“夙兴夜寐,。无 忝尔所生。”)进贤不懈,(进举贤良而不解怠。)数称于往古行事, 以励主意,庶几有益,以安国家。(往古行事者,谓往君所行之事。若 尧、舜、禹、汤者,称之以励其君。)如此者,忠臣也。四曰察见成 败,早防而救之,(谓察见其君有成败之事,则早设智谋以防救之 也。)引而复之,(君若已有倾败,则引使复其未有之时。)塞其间, (塞君为恶之间隙也。)绝其源,(绝君为过之根源也。)转祸以为 福,令君终以无忧。(能转君昔时之福,以为今曰之福,而令终世无忧 也。)如此者,智臣也。五曰守文奉法,任官职事,(文谓簿书也。 职,主也。)辞禄让赐,不受赠遗,(言以贞白自居,故虽有禄赠,皆 让而不受也。)衣服端齐,食饮节素。(守其廉洁,不为奢侈。)如此 者,贞臣也。六曰国家昏乱,所为不谀,(虽国之昏乱,恶贞丑正,任 奸用邪,而不谄谀以曲从君意。)然而敢犯主之严颜,面言主之过失, 不辞其诛,身死国安,不悔所行。(夫昏虐之君,好行诛戮,怒忠直之 士,喜谄佞之人而能不惮严颜,面言过失,不辞身死,冀护国得安。故 龙逢以亡,比干以丧,志存必诛,故不悔所行也。)如此者,直臣也。 是谓六正也。 六邪:一曰安官贪禄,(安其所居之官,贪其君之爵禄。)营于私 家,不务公事,(营私家之荣,弄公室之事。)怀其智,藏其能,(不 用之以匡其君也。)主饥于论渴于策,犹不肯尽节,(言君思其善论, 想其良策,同于饥渴,犹不肯尽节以告之也。)容容乎与代沉浮,上下 左右观望。(容容,自安之貌。左右观望,言希旨而取容。)如此者, 具臣也。二曰主所言皆曰善,主所为皆曰可,(言进退随君,不为匡谏 也。)隐而求主之所好而进之,以快主之耳目,(隐犹私也。言私求具 主之所好之物而进之,以快其主之耳目心意也。)偷合苟容,与主为 乐,不顾其后害。(言苟得与君合志,同为欢乐,岂顾有其后害也。) 如此者,谀臣也。三曰中实诐险,外貌小谨,(内慢而外恭也。)巧言 令色,(《论语》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又心疾贤,(疾害贤 能,恐君用之。)所欲进,则明其美而隐其恶;所欲退则明其过而匿其 美,(冀己意之得行。)使主妄行过任,赏罚不当,号令不行。(皆由 进人退人不实故也。)如此者,奸臣也。四曰智足以饬非,辨足以行 说,反言易辞而成文章,(能令是非无定所也。)内离骨肉之亲,(弃 宗族也。)外妒乱朝廷。(陷良善也。)如是者,谗臣也。五曰专权擅 威,(威权皆在于己而不由其君也。)持操国事,以为轻重,于私门成 党,以富其家,(擅发己情,持操国事,以为轻重。于其私门,成其朋 党,以富其家业也。)又复增加威权,擅矫主命,以自贵显。(又增己 之权,矫主之命,而作威作福,以自尊显也。)如此者,贼臣也。六曰 谄主以邪,坠主不义,(进谄媚之言,用邪僻之行,而使其君陷于不 义。)朋党比周,以蔽主明。(谗佞之人共为朋党,以蔽主之明,不得 使其彰著也。)入则辩言好辞,(谄于主也。)出则更复异其言语, (谤其君也。)使白黑无别,是非无间。(间,犹隔也。言能点白作 黑,饰非为是,使白黑是非无隔别也。)候伺可不,推因而附然,使主 恶布于境内,闻于四邻。(谓候伺君之行事,谤毁以成其恶,如可推 寻,因而附会,以为突然,遂使主之过恶彰布境内,流闻四邻也。)如 此者,亡国之臣也。是谓六邪。 贤臣处六正之道,不行六邪之术,故上安而下理,生则见乐,(见 人所乐。)死则见思,(见人所思,)此人臣之术也。 卷上 匡谏章 夫谏者,所以匡君于正也。(谓匡救其君使合于正道。)《易》 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易》曰,《蹇卦》六二爻辞也。王辅 嗣曰:处难之时,履当其位,居不失中,以应于五,不以五在难中,私 身远害,执心不回,志匡王室者也。故曰“王臣蹇蹇,匪躬之故”也。) 人臣之所以蹇蹇为难。(臣之事君鲜能忠正,故以蹇蹇之材为难也。) 而谏其君者,非为身也,将欲以除君之过,矫君之失也。君有过失而不 谏者,忠臣不忍为也。(忠臣则必谏其君。) 《春秋》传曰:齐景公坐于遄台,梁丘据驰而造焉。公曰:“唯据 与我和夫!”晏子曰:“据亦同也,焉得为和?”公曰:“和与同异 乎?”对曰:“异。和如羹焉,水、火、醯、醢、盐、梅,以享鱼肉,宰 夫和之,齐之以味,济其不及。”(杜预曰:“济,益也。”)君臣亦 然。(杜预曰:“亦如羹。”)君所谓可而有否焉,(杜预曰:“否不可 也。”)臣献其否以成其可;(杜预曰:“献君之否,以成君之可 也。”)君所谓否而有可焉,臣献其可以去其否,是以政平而人无争 心。故《诗》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杜预曰:《诗》颂殷中宗 也。言中宗能与贤者和齐可否,其政如羹,敬戒旦平也。和羹备五味, 异于大羹也。)今据不然。君所谓可,据亦曰可;君所谓否,据亦曰 否。若以水济水,谁能食之?同之不可也如是。” 《家语》曰:“哀公问于孔子曰:‘子从父命孝乎?臣从君命忠 乎?’孔子不对。又问三,皆不对。趋而出,告于子贡曰:‘公问如此, 尔以为何如?’(尔,汝也。)子贡曰:‘子从父命,孝矣;臣从君命, 忠矣。夫子奚疑焉。’(奚,何也。)孔子曰:‘鄙哉!尔不知也。昔万 乘之主,有诤臣七人,则主无过举;(言举事无过失也。《孝经》 曰:“天子有诤臣七人,虽无道,不失天下。”)千乘之国,有诤臣五 人,则社稷不危;(《孝经》曰:“诸侯有诤臣五人,虽无道,不失其 国。”)百乘之家,有诤臣三人,则禄位不替。(替,废也。《孝经》 曰:“大夫有诤臣三人,虽无道,不失其家。”)父有诤子,不陷无礼; (《孝经》曰:“父有诤子,则身不陷于不义”)士有诤友,不行不义。 (《孝经》曰:“士有诤友,则身不离于令名。”)子从父命,奚讵为 孝!臣从君命,奚讵为忠!’(言其不得为忠孝也。《孝经》曰:“从父 之令,焉得为孝乎?”郑玄曰:“委曲从君父之令,善只为善,恶只为 恶,又焉得为忠臣孝子乎!”)” 《新序》曰:“主暴不谏,非忠臣也;畏死不言,非勇士也。(能 谏暴君,不畏其死,乃为忠勇。)见过则谏,不用即死,忠之至也。 (见君之有过,则犯颜而谏之。谏而不用,则以死继之。可谓忠之至 也。)晋平公问叔向曰:‘国家之患孰为大?’对曰:‘大臣重禄而不极 谏;近臣畏罪而不敢言;下情不得上通。此患之大者也。’(言此三者 皆国家之大患也。)公曰:‘善。’乃令曰:‘臣有欲进善言而谒者不通, 罪至死,”(谒者,官名也。言臣欲有进善言于其君,而谒者之官不通 闻于上,则罪至于死。) 《说苑》曰“从命利君谓之顺;从命病君谓之谀。逆命利君谓之 忠;逆命病君谓之乱。(夫臣于人者,不其难乎!察通变之理,识安危 之机,然后可以事其君矣。故《书》曰“为臣不易。”)君有过失而不谏 诤,将危国家殒社稷也;(见君之有过失不能尽忠以谏诤,则是将欲危 其国家殒其社稷也。)有能尽言于君,(谓尽忠贞之言于其君,无所藏 隐也。)用则留,不用则去,谓之谏;(君用其言则留,不用其言则去 也。)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诤;(谓能以死诤其君也。)有能率群 下以谏君,(群下,谓众臣也。)君不能不听,(言必听也。)遂解国 之大患,除国之大害,(由其用谏故也。)竟能尊主安国者,谓之辅; 有能抗君之命。反君之事,(谓夺君之私心归之于正义。)以安国之 危,除主之辱,而成国之大利者,谓之弼。故谏诤辅弼者,所谓社稷之 臣,明君之所贵也。”(言谏诤辅弼,虽事迹有殊,至于安国宁人,其 功不异,故俱谓社稷之臣,而明君之所贵也。)又曰:“夫登高栋临危 檐而目不朐、心不惧者,此工匠之勇也;(朐犹动也。)入深泉刺蛟 龙,抱鼋鼍而出者,此渔父之勇也;入深山刺猛兽抱熊罴而出者,此猎 夫之勇也;临战先登暴骨流血而不辞者,此武士之勇也;居于广廷作色 端辩以犯君之严颜,前虽有乘轩之赏未为之动,(杜预《左传》注 曰:“轩,大夫车。”)后虽有斧锧之诛未为之惧者,此忠臣之勇也。君 子于此五者,以忠臣之勇为贵也。”(夫武士、猎夫、工匠、渔父,虽 有匹夫小勇,而不能成其大功。至于忠果之臣、公正之士,广庭作色犯 主严,不愿乘轩之荣,不忧斧锧之戮,而使国安人泰,理定功成,道著 当时,名流后代,故为君子之所贵也。) 《代要论》曰:“夫谏诤者,所以纳君于道,矫枉正非,(矫君之 枉,正君之非。)救上之谬也。(救君上之谬误。)上苟有谬而无救 焉,则害于事。(害于理人之事。)害于事则危。(国不安也。)故 《论语》曰:‘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郑玄曰: 相,扶工者也。)然则,扶危之道莫过于谏,(谏则无倾危也。)是以 国之将兴,贵在谏臣;家之将兴,贵在谏子。若君父有非,臣子不谏, 欲求国泰家荣,不可得也。”(《孝经》曰:“子不可以不诤于父,臣不 可以不诤于君。”郑玄曰:“君父有不义,臣子不谏诤,则亡国破家之道 也。”) 卷下 诚信章 凡人之情,莫不爱于诚信。(诚谓无虚操,信谓不愆期。言能忠诚 信实者,则人皆爱矣。)诚信者,即其心易知。(言无诚信者,则不可 知矣。)故孔子曰:“为上易事,为下易知。”(上有诚信则易事,下有 诚信则易知。)非诚信无以取爱于其君,非诚信无以取亲于百姓。(人 有诚信,则君爱之,君有诚信则人亲之,言致亲爱唯在诚信也。)故上 下通诚者,则暗相信而不疑;其诚不通者,则近怀疑而不信。(言君臣 诚通者,则暗合而无疑;诚异者,则虽近而不信也。) 孔子曰:“人而无信,不知其可。(郑玄曰:“不知其可者,言不可 行也。”)大车无輗,小车无軏,其何以行之哉?”(郑玄曰:大车柏 车,小车羊车。輗穿辕端著之,軏因辕端节之。车待輗軏而行,犹人之 行不可无信也。) 《吕氏春秋》曰:“信之为功大矣。(谓天地、四时、君臣、父 子、兄弟、朋友皆待信而成,故曰大也。)天行不信则不能成岁;地行 不信则草木不大。春之德风,风不信则其花不成;夏之德暑,暑不信则 其物不长;秋之德雨,雨不信则其谷不坚;冬之德寒,寒不信则其地不 刚。夫以天地之大,四时之化,犹不能以不信成物,况于人乎!(言人 不可以无信也。)故君臣不信,则国政不安;(有倾危也。)父子不 信,则家道不睦;(失孝慈也。)兄弟不信,则其情不亲;(无恭友 也。)朋友不信,则其交易绝。(不能久也。)夫可与为始、可与为终 者,其唯信乎!(信则终始不二。)信而又信,重袭于身,(袭犹服 也。)则可以畅于神明,通于天地矣。”(畅亦通也。) 昔鲁哀公问于孔子曰:“请问取人之道。”孔子对曰:“弓调而后求 劲焉;马服而后求良焉。士必悫信而后求智焉。(言弓不调而劲,则摧 折;马不服而良,则泛佚;士不信而智,则虚诈也。)若士不悫信而有 智能,譬之豺狼不可近也。”(夫士无悫信而有智能,适足助其奸雄之 材而为乱君父师,比豺狼而纵虐,其可近哉。)昔子贡问政。子 曰:“足食,足兵,人信之矣。”(郑玄曰:“政有此三者,则国强 也。”)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子贡 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人无 信不立。”(郑玄曰:“言人所特急者,食也。自古皆有死,必不得已, 食又可去也。”) 《体论》曰:“君子修身,莫善于诚信。(言诚信乃修身之本。) 夫诚信者,君子所以事君上,怀下人也。(怀,归也。)天不言而人推 高焉,地不言而人推厚焉,四时不言而人与期焉,(有信故也。)此以 诚信为本者也。故诚信者,天地之所守而君子之所贵也。(天地有诚 信,然后万物成;君子有诚信,然后百行著。故天地所守,君子所贵 也。”) 《傅子》曰:“言出于口,结于心。(结谓缠结。)守以不移,以 立其身。(谓守其前言而不移易也。)此君子之信也。故为臣不信不足 以奉君;为子不信不足以事父。(奉,又事也。言事君事父不可以无 信。)故臣以信忠其君,则君臣之道逾睦;子以信孝其父,则父子之情 益隆。(言臣不能以信忠于其君,则君臣之道离贰;子不能以信孝于其 父,则父子之情衰薄也。)夫仁者不妄为,(为得其时。)知者不妄 动。(动合于礼。)择是而为之,(不为非也。)计义而行之。(计合 于义而后行之。)故事立而功足恃也,身没而名足称也。(由其动为不 失故也。)虽有仁智,必以诚信为本。故以诚信为本者,谓之君子; (言虽有仁智,苟无诚信则不可以为君子也。)以诈伪为本者,谓之小 人。(言小人必无诚信也。)君子虽殒,善名不减;(身没而名扬 也。)小人虽贵,恶名不除。”(位隆而恶著也。) 卷下 慎密章 夫修身正行不可以不慎,(谓若曾参、颜回之俦。)谋虑机权不可 以不密。(谓若孔光、陈宠之俦。)忧患生于所忽,(忽,轻也。《周 书》苪良夫曰:“惟祸发于人所忽也。”)祸害兴于细微。(言祸害之 事,皆从细微而起,故蚁溜漂都突烟樊邑也。)人臣不慎密者,多有终 身之悔。(夫不慎于始,则祸成于末,虽终身积悔,其可及哉!故孟德 长恨于英雄,智伯永惭于水灌也。)故言易泄者,召祸之媒也;事不慎 者,取败之道也。明者视于无形,聪者听于无声,谋者谋于未兆;慎者 慎于未成。不困在于早虑;不穷在于早豫。(早虑则不因,早豫则不 穷。故《书》曰:“敬戒无虞。”《易》曰:“思患豫防”。)非所言勿 言,以避其患;非所为勿为,以避其危。(为所非为,必致倾危。)孔 子曰:“终曰言,不遗己之忧;终曰行,不遗己之患,(口无择言,身 无择行,故忧患不至,而吉乃大来也。)唯智者能之。”(若非智者, 则必有其忧患也。)故恐惧战兢所以除患也,恭敬静密所以远难也。终 身为善,一言败之,可不慎乎!(失之毫厘,以差千里。成之难,毁之 易。虽终为善,而一言败之,不可不慎也。)夫口者,关也;舌者,机 也。出言不当,驷马不能追也。(《论语》曰:“驷不及舌。”郑玄 曰:“君子过言出口,驷马追之不及也。”)口者,关也;舌者,兵也。 出言不当,反自伤也。(人之出言,若不当于理,则及自伤己,同于兵 刃也。)言出于己,不可止于人;行发于迩,不可止于远。(迩,近 也。若言布于人,行流于远,虽欲复止,其可得乎?故君子慎之也。) 夫言行者,君子之枢机。(韩康伯曰:“枢机,制动之至。”)枢机之 发,荣辱之主。夫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言于未睹 未闻之前而戒惧之,故能免于患难也。)莫见乎隐,莫显乎微,(言隐 微尤为显见,以其无隐不彰,无微不著故也。)是故君子慎其独。(独 谓独居。)在独犹慎,况于事君乎!况于处众乎!(言事君处众,则慎 之弥甚也。)昔关尹谓列子曰:“言美则响美,言恶则响恶。身长则影 长,身短则影短。(响随言而美恶,影随身而短长,以逾忧患宠荣,亦 随人所行也。)言者所以召响也,身者所以致影也。(言之所以召响, 身之所以致影,亦犹慎之所以致福,慢之所以召祸也。)是故慎而言, 将有和之;慎而身,将有随之。”(而,汝也。言祸福之理既由人而 兴,故当慎汝之言,慎汝之身。) 昔贤臣之事君也,入则造膝而言,出则诡词而对。(人或问之,则 不告以实也。《风俗通》曰:“礼谏有五,讽为上。故入则造膝,出则 诡词。辞善则其称君,过则其称己也。”)其进人也,唯畏人之知,不 欲思从己出;其图事也,必推明于君,不欲谋自己造。畏权而恶宠, (畏其威权,恶其贵宠,而不欲居之。)晦智而韬名。(晦其深智,藏 其美名,不欲使人知之。韬,藏。)不觉事之在身,不觉荣之在己。 (言能混齐荣辱。)人闭其口,我闭其心;人密其外,我密其里。(里 犹内也。心尚闭之,况其口乎?内尚密之,况其外乎?)不慎而慎,不 恭而恭,(或于无形。)斯大慎之人也。故大慎者,心知不欲口知;其 次慎者,口知不欲人知。(口知,谓口言也。)故大慎者闭心;次慎者 闭口;下慎者闭门。昔孔光禀性周密,凡典枢机十有余年,时有所言, 辄削草稿。(谓进言于其君也。削草稿者,惧其事泄于外。)沐曰归 休,兄弟妻子燕语,终不及朝省政事。(言其义慎深也。)或问 光:“温室省中树皆何木也?”(温室,殿名也。在长乐宫中。)光默而 不应,更答以他语。(舍温室之树而别以他语答之。)若孔光者,可谓 至慎矣,故能终身无过,享其荣禄。(周密故无过,至慎故享禄也。) 卷下 廉洁章 清静无为,则天与之时;(清静无为,天之德也。人能体之,则天 与之时,所谓用天之道矣。)恭廉守节,则地与之财。(恭廉守节,地 之德也。人能体之,则地与之时,所谓分地之利矣。)君子虽富贵,不 以养伤身;虽贫贱,不以利毁廉。(言君子之人,虽处富贵,不以奢侈 之养而伤其身;虽居贫贱,不以无义之利而毁其廉。言所为必合于道 也。)知为吏者,奉法以利人;不知为吏者,枉法以侵人。(言知为吏 之道者,则奉公法以利人;不知为吏之道者,则枉公法以侵人也。)理 官莫如平,临财莫如廉。廉平之德,吏之宝也。(吏能廉平,则患难远 己,故为宝也。)非其路而行之,虽劳不至;非其有而求之,虽强不 得。(越分故也。)知者不为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知其不可故 也。)是以远害而名彰也。故君子行廉以全其真,守清以保其身。富财 不如义多,高位不如德尊。(夫不义而处富财,必招却夺之患,无德而 居高位,必践倾危之灾。故富财不如义多,高位不如德尊也。) 季文子相鲁,妾不衣帛,马不食粟。(性廉洁也。)仲孙它谏 曰:“子为鲁上卿,妾不衣帛,马不食粟,人其以子为吝,且不显国 也。”(仲孙不晓文子之意,故发此言。)文子曰:“然吾观国人之父 母,衣粗食蔬,吾是以不敢。(欲与国人同其好恶。)且吾闻君子以德 显国,不闻以妾与马者。夫德者,得之于我,又得于彼,故可行也。 (若唯自得,则不足以行矣。)若独贪于奢侈,好于文章,是不德也。 何以相国?”(文章,谓锦绮之属也。)仲孙惭而退。 韩宣子忧贫,叔向贺之。(贺其贫也。)宣子问其故。对曰:“昔 栾武子贵而能贫,故能垂德于后。今吾子之贫,是武子之德,能守廉静 者,致福之道也。吾所以贺。”宣子再拜,受其言。 宋人或得玉,献诸司城子罕。子罕不受。献玉者曰:“以示玉人, (杜预曰:“玉人,能治玉者也。”)玉人以为宝,故敢献之。”子罕 曰:“我以不贪为宝,尔以玉为宝。若以与我,皆丧宝也,不若人有其 宝。” 公仪休为鲁相,使食公禄者不得与下人争利,(争商贾之利也。) 受大者不得取小,(大谓君禄,小谓人利也。)客有遗相鱼者,相不 受。客曰:“闻君嗜鱼,故遗君鱼。何故不受?”公仪休曰:“以嗜鱼, 故不受也。今为相,能自给鱼。(言己为相,禄足以自给其鱼。)今受 鱼而免相,谁复给我鱼者?吾故不受也。” 卷下 良将章 夫将者,君之所恃也;(恃之以御侮也。)兵者,将之所恃也。 (恃之以胜敌也。)故君欲立功者,必推心于将;(推其诚心于将。) 将之求胜者,先致爱于兵。(致其慈爱于兵。)夫爱兵之道,务逸乐 之,务丰厚之,不役力以为己,不贪财以殉私。内守廉平,外存忧恤。 (言将爱兵之道,务使其逸乐、丰厚,不可役兵之力以为于己,不可贪 兵之财以殉其私,内守廉平之性,外存忧恤之心也。)昔窦婴为将,置 金于廊下,任士卒取之。私金且犹散施,岂有侵之者乎!吴起为将,卒 有病痈者,吴起亲自吮之。其爱人也如此,岂有苦之者乎! 夫将者,心也;兵,体者也。(言兵将共为心体也。)心不专一, 则体不安;将不诚信,则卒不勇。(言心能专一,然后体安。将有诚 信,然后卒勇也。)古之善将者,必以其身先之。(必以其身先于士 卒,而不避矢石之害也。)暑不张盖,寒不被裘。军井未达,将不言 渴;(达谓遍得汲也。)军幕未辨,将不言倦。当其合战,必立矢石之 间,所以齐劳逸、共安危也。 夫人之所乐者,生也;所恶者,死也。然而矢石若雨,白刃交挥, 而士卒争显贿,非轻死而乐伤也。夫将视兵如子,则兵事将如父;将视 兵如弟,则兵事将如兄。(若将无子弟之恩,则兵无父兄之敬,皆由其 将也。)故语曰:“父子兄弟之军,不可与斗。”由其一心而相亲也。是 以古之将者,贵得众心。(言以得众心为贵也。)以情亲之,则木石知 感,况以爱率下,而不得其死力乎!(言将若能以情亲其士卒,则虽曰 木石犹感应矣。况以仁爱率下,而不得其死力乎!言其必得之矣。) 《孙子兵法》曰:“兵形象水。水之行,避高而就下,兵之形,避 实而击虚。故水因地而制形,(谓因地高下,制其避就之形也。)兵因 敌而制胜。(谓因敌虚实制其克捷之胜也。)兵无常道,(随时之变) 水无常形。”(任地之势。)兵能随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良将也。所 谓虚者,上下有隙,将吏相疑者也;所谓实者,上下同心,意气俱起者 也。善将者,能实兵之气以待人之虚;不善将者,乃虚兵之气以待人之 实。虚实之气,不可不察。(虚者,丧兵之本。实者,胜敌之源。得失 由之,故不可不察。) 昔魏武侯问吴起曰:“兵以何为胜?”吴子曰:“兵以整为胜。”武侯 曰:“不在众乎?”(武侯之意,以众为胜矣。)对曰:“若法令不明, 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之师,何益于用。(杜预 《左氏传》曰:鼓以进军,金以退军。)所谓整者,居则有礼,(有军 旅之礼也。)动则有威;(有征伐之威也。)进不可当,退不可追; (进退不失其宜故也。)前却如节,左右应麾。(谓得前却之节,应左 右之麾也。)与之安,与之危,其众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 疲。”是之谓礼将也。吴起临战,左右进剑。吴子曰:“夫提鼓挥桴,临 难决疑,此将军也。(军法,合战则将自鼓也。)剑之任非将事也。” 夫将有五材四义。知不可乱,明不可蔽,信不可欺,廉不可货,直 不可曲,此五材也。受命之曰忘家,出门之曰忘亲,张军鼓宿忘主, (宿谓止宿。鼓以进之。)援桴合战忘身,此四义也。将有五材四义, 百胜之术也。(谓得百战百胜之术。) 夫攻守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之;无恃其不攻,恃吾之不 可攻也。(言攻战守备之法,无恃其敌不来,当恃吾有备以待之;无恃 其敌之不攻,当恃吾之兵整不可攻也。)夫将若能先事虑事,先防求 防,如此者,守则不可攻,攻则不可守。(我守则彼不可攻,我攻则彼 不能守,言其进退由己也。)若骄贪而轻于敌者,必为人所擒。(囗为 敌人所擒虏也。) 昔子发为楚将攻秦,军绝馈饷。(军中馈饷,无后继之也。)使人 请于王,因归问其母。其母问使者曰:“士卒得无恙乎?”使者曰:“士 卒升分菽粒而食之。”(以其绝于馈饷,故用升分菽粒,言不能全菽 也。杜预《左氏传》注曰:“菽,大豆也。”孔安国《尚书传》曰:“米 食曰粒。”)又问曰:“将军得无恙乎?”对曰:“将军朝夕刍豢黍 粱。”(牛羊曰刍,犬豕曰豢。)后子发破秦而归,母闭门而不纳。 (怒其失为将之道,故不许入门。)使人数之曰:“子不闻越王勾践之 伐吴欤?客有献醇酒一器者,王使人注江上流,使士卒饮其下流。味不 足加美,而士卒如有醉容,怀其德也。战自五焉。(士卒怀其恩德,故 至于战阵,各自尽力,一当敌之五焉。)异曰又有献一囊糗糒者, (《书》曰:“峙乃糗粮。”孔安国曰:“皆当贮峙汝糒糒之粮也。”)王 又以赐军士,军士分而食之。甘不足逾嗌,(嗌,咽喉也。)士卒如有 饫容,(饫,饱也。)怀其恩也。战自十焉。(一当敌之十也。)今子 为将,士卒升分菽粒而食之,子独朝夕刍豢黍粱,何也?夫使人入于死 地而康乐于其上,(死地,谓升分菽粒。康乐,谓刍豢黍。)虽复得 胜,非其术也。(言非为将之道术也。)子非吾子,无入吾门!”子发 谢,然后得入。及后为将,乃与士卒同其甘苦,(能齐其劳,共安危 也。)人怀恩德,争先矢石,(争先犯于矢石。)遂功名曰远。若子发 之母者,可谓知为将之道矣。 昔赵孝成王时,秦攻赵。赵王使赵括代廉颇为将。括母上书 曰:“括不可使将也。(言括之才不任将帅。)始妾事其父,(括之父 奢。)父时为将,身所奉饭而进食者,以十数;(亲自奉饭以十数者, 所以厚养其士,欲尽其力。)所交者,以百数。(以友道交之者,又百 数也。)大王所赐金币者,尽以与军吏士大夫共之。(不独受君之 赐。)受命之曰,不问家事。(专于君命。)今括一旦为将,东向而 朝,(东向而朝者,避君之南面也。)军吏无敢仰视之者,(言括不抚 士,故军吏惧也。)王所赐金帛,归悉藏之。(不与士卒共之。)乃 曰:‘视便利田宅可买者。’(欲取之以自益。)父子不同,执心各异, (奢仁惠,括贪虐。)愿王勿遣。”(勿遣代廉颇也。)王曰:“吾计已 决矣。”(谓用括之心已定矣。)括母曰:“王终遣之,即有不称,妾得 无随坐乎?”(言括之有罪,必坐于己也。)王曰:“不也。”(言必不 使罪相及也。)括遂行,代廉颇为将四十余曰,赵兵果败,括死军覆。 (终如括母之言也。杜预《左氏传》注曰:“覆,谓威力兼备,若罗网 所掩覆。一军见擒制,故以覆为文也;”)王以括母先言,不加诛也。 若赵括母者,可谓豫识成败之机也。 卷下 利人章 夫黔首苍生,天之所甚爱也。(《书》曰:“惟天惠人。”《史记》 曰:“秦命人为黔首。”)为其不能自理,故立君以理之。(《左传》 曰:天生人而树之君。)为君不能独化,故为臣以佐之。(《书》曰: 树后王君公,承以大夫师长。)夫臣者,受君之重位,牧天之甚爱。 (牧,养也。)焉可不安而利之,养而济之哉!是以君子任职则思利 人,事主则思安俗。故居上而下不重,处前而后不怨。(言君子既能利 人安俗,故居上而下不以为重,处前而后不兴其怨。) 夫衣食者,人之本也。(人非衣食不生,故为人之本也。)人者, 国之本。(国非人不立,故为国之本。)人恃衣食,犹鱼之待水;国之 恃人,如人之倚足,鱼无水则不可以生,人无足则不可以步。故夏禹 称:“人无食则我不能使也。功成而不利于人,则我不能劝也。”(皆引 过以归也。)是以为臣之忠者,先利于人。(利人,然后乃为忠也。) 《管子》曰:“佐国之道,必先富人。人富则易化。是以七十九代 之君,法制不一。(不相袭也。)然俱王天下者,必国富而粟多。(言 国富粟多,乃可以王于天下。)粟生于农,故先王贵之。(贵其农 也。)劝农之急,必先禁末作;(末作谓雕文纂组也。)末作禁,则人 无游食;人无游食,则务农;(务勤农业。)务农则田垦;(垦,开 也。)田垦则粟多;(仓廪实也。)粟多则人富。(百姓足也。)是以 古之禁末作者,所以利农事也。(末作妨于农事,故禁。)至如绮绣纂 组,雕文刻镂,或破金为碎,(谓雕文刻镂也。)或以易就难,(谓绮 绣纂组也。)皆非久固之资,徒艳凡庸之目。如此之类,为害实深。故 好农功者,虽利迟而后富;好末作者,虽利速而后贫。但常人之情,罕 能远计,弃本逐末,十室而九。(本谓农功,末谓末作。)才逢水旱, 储蓄皆虚,良为此也。(为弃本逐未故也。)故善为臣者,必先为君除 害兴利。所谓除害者,末作也;所谓兴利者,农功也。” 夫足寒伤心,人劳伤国,自然之理也。养心者不寒其足,为国者不 劳其人。(为犹理也。)臣之与主,共养黎元,必当省徭轻赋,以广人 财;(谓省人徭役,十一而税也。)不夺人时,以足人用。(《论语》 曰:“使人以时”。) 夫人之于君,犹子于父母,未有子贫而父母富,子富而父母贫。 (言必同其贫富也。)故人足者,非独人之足,国之足也;人匮者,非 独人之匮,国之匮也。是以《论语》云:“百姓不足,君孰与 足?”(孰,谁也。)故助君而恤人者,至忠之远谋也;损下而益上 者,人臣之浅虑也。(谓减损下人而增益君上。) 《贾子》曰:“上古之代,务在劝农,故三年耕而余一年之蓄,九 年耕而余三年之蓄,三十年耕而人余十年之蓄。故尧水九年,汤旱七 载,野无青草而人无饥色者,诚有此备也。”(有此劝农之备。)故建 国之本,必在于农。忠臣之思利人者,务在劝导,家给人足,则国自安 焉。 论曰:夫君臣之道,上下相资,喻涉水之舟航,比翔空之羽翼。 (《管子》曰:“齐桓公叹曰:‘孤之有仲父,若飞鸿之有羽翼也。’”) 故至神攸契,则星象降于穹苍;妙感潜通,则风云彰于寤寐。(《王文 宪集•序》曰:“寤寐、风云,{穴是}资人杰。”《易》曰:“云从龙, 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其同体也,则股肱耳目不足以匹其 同;其益政也,则麹蘖盐梅未可以方其益。(《书》曰:“若作酒醴, 尔惟麹蘖,若作和羹,尔惟盐梅。”)谅直之操由此而兴,节义之风因 斯以著。是知家与国而不异,君与亲而一归。显己扬名,惟忠惟孝。 每以宫闱暇景,博览琼编,观往哲之弼谐,睹前言之龟镜, (《书》曰“允迪厥德,谟明弼谐。”)未尝不临文嗟尚,抚卷循环。庶 令匡翊之贤,更越夔、龙之美,(夔、龙,皆虞舜之臣也。)爰申翰 墨,载列缣缃。何则?荣辱无门,惟人所召。(《左传》曰:“祸福无 门,惟人所召。”)若使心归大道,情切至忠,(《老子》曰:“大道甚 夷,而人好径。”)务守公平,贵敦诚信,抱廉洁而为行,怀慎密以修 身,奉上崇匡谏之规,恤下思利人之术,(《书》曰:“臣下不匡其刑 墨。”《论语》曰:“因人之所利而利之。”)自然名实兼茂,禄位俱 延,(《庄子》曰:“名者实之宾。”)荣不召而自来,辱不遣而斯去。 然则忠正者致福之本,戒慎者集庆之源,若影随形,犹声逐响。 (《书》曰:“惠迪吉从逆凶,惟影响”。)凡百群彦,可不勖欤! 垂拱元年撰 题《臣轨》后 唐武后撰《臣轨》二卷,与太宗《帝范》并行,今亦有合刻本流布 于世。二书《唐志》著录而《宋志》不载,《臣轨》唯郑樵《艺文略》 并载之,其他无见也。及清乾隆中纂《四库全书》、《帝范》独录出于 《永乐大典》,而不及《臣轨》,则亦似不存焉。余家旧藏抄本《臣 轨》一部,往往杂以武后制字,是盖当时原本尔。但诸书所载制字,间 与此异,未详其孰是。今一仍抄本之旧云。己未星夕前一曰,天瀑识。 本注不著撰人名氏,《唐志》云贾行注《帝范》,则此注疑亦贾 作,然未可必也。天瀑重识。 附录:名人评价 崔融:英才远略,鸿业大勋。雷霆其武,日月其文。洒以甘露,覆 之庆云。制礼作乐,还淳返朴。宗礼明堂,崇儒太学。四海慕化,九夷 禀朔。沈璧大河,泥金中岳。巍乎成功,翕然向风。 沈既济:太后颇涉文史,好雕虫之艺。……太后君临天下二十余 年,当时公卿百辟,无不以文章达,因循日久,浸已成风。 陆贽:后收人心,擢才俊,当时称知人之明,累朝赖多士之用。 李绛:后命官猥多,而开元中名臣多出其选。 刘昫:治乱,时也,存亡,势也。使桀、纣在上,虽十尧不能治; 使尧、舜在上,虽十桀不能乱;使懦夫女子乘时得势,亦足坐制群生之 命,肆行不义之威。观夫武氏称制之年,英才接轸,靡不痛心于家索, 扼腕于朝危,竟不能报先帝之恩,卫吾君之子。俄至无辜被陷,引颈就 诛,天地为笼,去将安所?悲夫!昔掩鼻之谗,古称其毒;人彘之酷, 世以为冤。武后夺嫡之谋也,振喉绝襁褓之儿,菹醢碎椒涂之骨,其不 道也甚矣,亦奸人妒妇之恒态也。然犹泛延谠议,时礼正人。初虽牝鸡 司晨,终能复子明辟,飞语辩元忠之罪,善言慰仁杰之心,尊时宪而抑 幸臣,听忠言而诛酷吏。有旨哉,有旨哉!龙漦易貌,丙殿昌储。胡为 穹昊,生此夔魖?夺攘神器,秽亵皇居。穷妖白首,降鉴何如。 鲁宗道:唐之罪人也,几危社稷。 宋祁:昔者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其于杀君篡国之主,皆 不黜绝之,岂以其盗而有之者,莫大之罪也,不没其实,所以著其大恶 而不隐欤?自司马迁、班固皆作《高后纪》,吕氏虽非篡汉,而盗执其 国政,遂不敢没其实,岂其得圣人之意欤?抑亦偶合于《春秋》之法 也。唐之旧史因之,列武后于本纪,盖其所从来远矣。夫吉凶之于人, 犹影响也,而为善者得吉常多,其不幸而罹于凶者有矣;为恶者未始不 及于凶,其幸而免者亦时有焉。而小人之虑,遂以为天道难知,为善未 必福,而为恶未必祸也。武后之恶,不及于大戮,所谓幸免者也。至中 宗韦氏,则祸不旋踵矣。然其亲遭母后之难,而躬自蹈之,所谓下愚之 不移者欤! ②武后之恶,不及于大戮,所谓幸免者也。 司马光:虽滥以禄位收天下人心, 然不称职责,寻亦黜之,或加 刑诛,挟刑赏之柄以驾御天下,政由己出,明察善断,故当时英贤亦竞 为之。 洪迈:汉之武帝、唐之武后,不可谓不明。 孙承恩:力乘阳刚,才济阴慝。运用四海,驱使百辟。今古大变, 宇宙穷凶。虐熖一时,秽名无穷。 赵翼:古来无道之君好杀者,有石虎、符生、齐明帝、北齐文宣 帝、金海陵炀王;其英主好杀者,有明太祖。然皆未有如唐武后之忍者 也。……真千古未有之忍人也哉! 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千百,后既 为女王,而所宠幸不过数人,固亦未足深怪,故后初不以为讳,而且不 必讳也。……然则区区帷薄不修,固其末节,而知人善任,权不下移, 不可谓非女中英主也。 翟蔼:武氏以一妇人君临天下二十余年,是不比於母后之称制者, 而直自帝自王也,此其智有过人者。 岑仲勉:武后任事率性,好恶无定,终其临朝之日,计曾任宰相七 十三人。 郭沫若:政启开元治宏贞观,芳流剑阁光被利州。 宋庆龄:武则天是封建时代杰出的女政治家。但就家庭角色而言, 不难看出武则天也是个好妻子。 翦伯赞:武则天的打击门阀贵族和提拔普通地主做官的政策,是符 合当时社会发展趋势的,因此她的作用是积极的……武则天在巩固封建 国家的边疆方面,也做了不少工作。 目录 南方有佳人:庄姜 庄姜其人 庄姜小传 绿衣 燕燕 柏舟 日月 终风 南方有佳人:庄姜 庄姜其人 宋人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认为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 她是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 《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时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 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庄姜小传 宋人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认为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 她是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相传《诗经》里《燕燕》为其所 作:“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不及,泣涕如 雨”,后代诗评家推为“万古离别之祖”。庄姜可谓诗经时代美女姿本代 言人,《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庄姜时说:“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 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眇兮。”。可是庄姜嫁 给了昏惑的庄公,夫妻不和,婚姻不幸,心中非常痛苦。自古红颜多薄 命,此话就像是老天的诅咒。上天赋予女人美貌之时,却总要搭上悲惨 的命运,似乎只有这样才显公平。作为美色、美德、美才兼具的标准美 女,庄姜自是难逃一“悲”字。老天给了她美貌和尊贵,但却没有赐给她 一个好男人和一段好姻缘。 庄姜并不姓庄,而姓姜,是姜子牙后人, 贵为齐国公主,因为嫁给了卫国国君卫庄公,而被人称为庄姜。她风风 光光嫁人后,却因为没有生孩子,而遭到了长期的冷落。卫庄公脾气暴 戾,甚至还有虐待庄姜的嫌疑。后来,他又娶了陈国的厉妫和戴妫。 不快乐的庄姜,只能在诗歌中寄托哀思。在《终风》、《柏舟》、《绿 衣》和《日月》中,庄姜的不幸福表露无遗,常常“耿耿不寐”、“忧心 悄悄”。庄公死后,她又遭遇了残酷的宫廷夺权政变。戴妫生有一子桓 公,善良的庄姜视若己出,十分疼爱。但桓公继位不久,就被庄公的另 一个儿子州吁所杀。州吁后来又被卫国人所杀。在这连环的宫廷谋杀 中,庄姜多遭变故,已看尽人间悲凉,孤独得像一叶飘荡于水中的空 船。 绿衣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⑴。心之忧矣,曷维其已⑵! 绿兮衣兮,绿衣黄裳⑶。心之忧矣,曷维其亡⑷! 绿兮丝兮,女所治兮⑸。我思古人⑹,俾无訧兮⑺。 絺兮綌兮⑻,凄其以风⑼。我思古人,实获我心⑽! 注释 ⑴里:衣服的衬里。 ⑵曷(hé):何,怎么。维:语气助同,没有实义。已:止息,停 止。 ⑶裳(cháng):下衣,形状像现在的裙子。 ⑷亡:用作“忘”,忘记。 ⑸女(rǔ):同“汝”,你。治:纺织。 ⑹古人:故人,古通“故”,这里指作者亡故的妻子。 ⑺俾(bǐ):使。訧(yóu):古同“尤”,过失,罪过。 ⑻絺(chī):细葛布。绤(xì):粗葛布。 ⑼凄:凉而有寒意。凄其:同“凄凄”。以:因。一说通“似”,像。 ⑽获:得。 译文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面子黄里子。心忧伤啊心忧伤,什么时候才 能止! 绿衣裳啊绿衣裳,绿色上衣黄下裳。心忧伤啊心忧伤,什么时候才 能忘! 绿丝线啊绿丝线,是你亲手来缝制。我思亡故的贤妻,使我平时少 过失。 细葛布啊粗葛布,穿上冷风钻衣襟。我思亡故的贤妻,实在体贴我 的心。 创作背景 《国风·邶风·绿衣》是中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中的一首 诗。此诗前人认为是庄姜因失位而伤己之作,今人一般认为是男子的悼 亡之作,表达丈夫悼念亡妻的深厚感情,是中国文学史上传世最早的悼 亡诗。全诗有四章,采用了重章叠句的手法,构思巧妙,由表入里,层 层生发,情感表达含蓄委婉,缠绵悱恻。 名家点评 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作《绿衣》诗者,言卫庄姜伤己也。 由贱妾为君所嬖而上僣,夫人失位而幽微,伤己不被宠遇,是故而作是 诗也。” 宋代朱熹《诗经集传》:“庄公惑于壁妾,夫人庄姜贤而失位,故 作此诗,言绿衣黄里,以比贱妾尊显.正嫡幽微,使我忧之不能自已 也。” 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 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 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 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 人。 译文 燕子飞翔天上,参差舒展翅膀。妹子今日远嫁,相送郊野路旁。瞻 望不见人影,泪流纷如雨降。 燕子飞翔天上,身姿忽下忽上。妹子今日远嫁,相送不嫌路长。瞻 望不见人影,伫立满面泪淌。 燕子飞翔天上,鸣音呢喃低昂。妹子今日远嫁,相送远去南方。瞻 望不见人影,实在痛心悲伤。 二妹诚信稳当,思虑切实深长。温和而又恭顺,为人谨慎善良。常 常想着父王,叮咛响我耳旁。 作品介绍 《国风•邶风•燕燕》是先秦现实主义诗集《诗经》中《国风•邶风》 中的一篇,是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之作。诗歌采用重章复唱的手法, 既易辞申意,又循序渐进,且乐景与哀情相反衬;从而把送别情境和惜 别气氛,表现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读。 关于这首诗具体的创作背景,《毛诗序》记载是“《燕燕》,卫庄 姜送归妾也。”,是卫庄姜于卫桓公死后送桓公之妇大归于薛地的诗。 赏析一 《燕燕》全诗四章,前三章重章渲染惜别情境,后一章深情回忆被 送者的美德。抒情深婉而语意沉痛,写人传神而敬意顿生。 前三章开首以飞燕起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颉之颃 之”,“下上其音”。《朱子语类》赞曰:“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 神出。”阳春三月,群燕飞翔,蹁跹上下,呢喃鸣唱。然而,诗人用意 不只是描绘一幅“春燕试飞图”。而是以燕燕双飞的自由欢畅,来反衬同 胞别离的愁苦哀伤。此所谓“譬如画工”又“写出精神”。接着点明事 由:“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父亲已去世,妹妹又要远嫁,同胞手足今 日分离,此情此境,依依难别。“远于将之”、“远送于南”,相送一程又 一程,更见离情别绪之黯然。然而,千里相送,总有一别。远嫁的妹妹 终于遽然而去,深情的兄长仍依依难舍。这里诗歌运用艺术手法表现出 感人的情境:“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伫立以泣”、“实劳我心”。先是 登高瞻望,虽车马不见,却行尘时起;后是瞻望弗及,唯伫立以泣,伤 心思念。真是兄妹情深,依依惜别,缠绵悱恻,鬼神可泣。这三章重章 复唱,既易辞申意,又循序渐进,且乐景与哀情相反衬;从而把送别情 境和惜别气氛,表现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读。 四章由虚而实,转写被送者。原来二妹非同一般,她思虑切实而深 长,性情温和而恭顺,为人谨慎又善良,正是自己治国安邦的好帮手。 她执手临别,还不忘赠言勉励:莫忘先王的嘱托,成为百姓的好国君。 这一章写人,体现了上古先民对女性美德的极高评价。在写法上,先概 括描述,再写人物语言;静中有动,形象鲜活。而四章在全篇的结构上 也有讲究,前三章虚笔渲染惜别气氛,后一章实笔刻画被送对象,采用 了同《召南•采苹》相似的倒装之法。 《燕燕》之后,“瞻望弗及”和“伫立以泣”成了表现惜别情境的原型 意象,反复出现在历代送别诗中。“伫立以泣”的“泪”,成为别离主题赖 以生发的艺术意象之一。 赏析二 《燕燕》,《诗经》中极优美的抒情篇章,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 之作。论艺术感染力,宋代许顗赞叹为“真可以泣鬼神!”(《彦周诗 话》)论影响地位,王士禛推举为“万古送别之祖”(《带经堂诗话》)。吟 诵诗章,体会诗意,临歧惜别,情深意长,实令人怅然欲涕。 然而,诗中的送者和被送者究属何人,却众说纷纭。这对理解诗意 颇为关键,必须首先明确。《毛诗序》曰:“《燕燕》,卫庄姜送归妾 也。”郑笺进而认为“归妾”就是陈女戴妫(ɡuī)。《列女传•母仪篇》则 认为这是卫定姜之子死后,定姜送其子妇归国的诗。魏源《诗古微》调 和上述两种说法,以为这是卫庄姜于卫桓公死后送桓公之妇大归于薛的 诗。其中,《毛序》“卫庄姜送归妾”说,影响至今。今人解说《燕燕》 者,也往往立足本事,一一比附。其实,“送归妾”之说,既与《史记• 卫世家》所载史实不尽相符,也与古代妻妾尊卑之礼有违。宋代王质 《诗总闻》因此提出质疑,并认为当是“兄送其妹出嫁”。清人崔述《读 风偶识》申述其说:“余按此篇之文,但有惜别之意,绝无感时悲遇之 情。而诗称'之子于归’者,皆指女子之嫁者言之,未闻有称大归为'于 归’者。恐系卫女嫁于南国而其兄送之之诗,绝不类庄姜、戴妫事 也。”崔氏据诗篇内容分析其作者,精当有理。笔者认为当从此说,即 卫君送其妹远嫁南国。或以为,《燕燕》缠绵悱恻,不类兄妹,而似情 人,此见与诗篇末章不合,也对上古民俗未能详熟。文化人类学证明: 血亲关系在上古民族中起着决定性作用。而华夏先民特别重视血缘根 基,所谓血亲重于姻亲,天伦先于人伦。因此,《燕燕》的惜别之情, 如果说出现在妻妾之间是不太可能的,那么,出现在兄长与女弟之间是 完全可信的。 现在,我们以审美的心态来欣赏这首曾使童年的王士禛“枨触欲 涕”的万古送别佳作。全诗四章,前三章重章渲染惜别情境,后一章深 情回忆被送者的美德。抒情深婉而语意沉痛,写人传神而敬意顿生。 前三章开首以飞燕起兴:“燕燕于飞,差池其羽”,“颉之颃 之”,“下上其音”。《朱子语类》赞曰:“譬如画工一般,直是写得他精 神出。”你看,阳春三月,群燕飞翔,蹁跹上下,呢喃鸣唱。然而,诗 人用意不只是描绘一幅“春燕试飞图”。而是以燕燕双飞的自由欢畅,来 反衬同胞别离的愁苦哀伤。此所谓“譬如画工”又“写出精神”。明代陈舜 百《读风臆补》曰:“'燕燕’二语,深婉可诵,后人多许咏燕诗,无有能 及者。”不可及处,正在于兴中带比,以乐景反衬哀情,故而“深婉可 诵”。 接着点明事由:“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父亲已去世《下文可 证》,妹妹又要远嫁,同胞手足今日分离,“别时容易见时难”(南唐李 煜《浪淘沙》),此情此境,依依难别。“远于将之”、“远送于南”,相送 一程又一程,更见离情别绪之黯然。 然而,千里相送,总有一别。远嫁的妹妹终于遽然而去,深情的兄 长仍依依难舍。于是出现了最感人的情境:“瞻望弗及,泣涕如 雨”,“伫立以泣”、“实劳我心”。先是登高瞻望,虽车马不见,却行尘 时起;后是瞻望弗及,唯伫立以泣,伤心思念。真是兄妹情深,依依惜 别,缠绵悱恻,鬼神可泣。前人对此,极为称赞。清人陈震《读诗识小 录》说:“哀在音节,使读者泪落如豆,竿头进步,在'瞻望弗及’一 语。”以“瞻望弗及”的动作情境,传达惜别哀伤之情,不言怅别而怅别 之意溢于言外,这确为会心之言。 这三章重章复唱,既易辞申意,又循序渐进,且乐景与哀情相反 衬;从而把送别情境和惜别气氛,表现得深婉沉痛,不忍卒读。 为何兄长对女弟如此依依难舍?四章由虚而实,转写被送者。原来 二妹非同一般,她思虑切实而深长,性情温和而恭顺,为人谨慎又善 良,正是自己治国安邦的好帮手。你看,她执手临别,还不忘赠言勉 励:莫忘先王的嘱托,成为百姓的好国君。这一章写人,体现了上古先 民对女性美德的极高评价。在写法上,先概括描述,再写人物语言;静 中有动,形象鲜活。而四章在全篇的结构上也有讲究,前三章虚笔渲染 惜别气氛,后一章实笔刻画被送对象,采用了同《采蘋》相似的倒装之 法。 《燕燕》之后,“瞻望弗及”和“伫立以泣”成了表现惜别情境的原型 意象,反覆出现在历代送别诗中。“伫立以泣”的“泪”,成为别离主题赖 以生发的艺术意象之一。谢翱《秋社寄山中故人》“燕子来时人送客, 不堪离别泪湿衣”,可谓对《燕燕》诗境最简当的概括。“瞻望弗及”的 惜别情境,则被历代诗人化用于不同的送别诗中。如李白用于朋友惜 别,苏轼用于兄弟惜别,张先用于情侣惜别,何景明《河水曲》“君随 河水去,我独立江干”似刻画夫妇惜别(参阅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 《燕燕》,确为万古送别之祖。 赏析三 一、题解及诗序讲解: 诗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 【1】燕燕本来即燕子,时至寒冬向南飞。此处代指妾戴妫 (归),桓公被弑故南归。 “燕燕”,按《毛诗正义》的说法,就是指燕子。《诗经通论》引 《诗名解》也说:“按,鳦鸟,本名'燕燕’,不名'燕’,……若夫单 言'燕’者,乃乌也。” 此诗为什么以“燕燕”为名呢?因为燕子属于候鸟,到了冬季,北方 的燕子在冬季的时候会南飞,春季的时候返回北方。 此诗写的是“卫庄姜送归妾”。这位即将归去的妾是谁?是来自陈国 的女子,陈国国君是妫(归)姓,所以称之为戴妫。这里所说的燕子, 就是代指戴妫。 戴妫是谁?按《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卫庄公娶了齐国一个名 叫“东宫得臣”之人的妹妹,即夫人“卫庄姜”,因为卫庄姜虽然貌美却没 有生育子女, 后来,卫庄公又娶来陈国国君之女,名叫厉妫。厉妫生了孝伯,而 厉妫早死。不知到这位“孝伯”是不是“州吁”。她的妹妹作为媵妾,随着 姐姐厉妫嫁给卫庄公,生下了卫桓公。 《左传》没有说卫庄公娶厉妫作为“夫人”,但是,《史记•卫世 家》里面却说以厉妫为“夫人”。按礼,诸侯不能娶两个“夫人”,而且当 时卫庄姜尚在,《毛诗正义》认为娶之为夫人,不合史实。 《卫世家》说,卫庄公把厉妫作为“夫人”,是卫庄公失礼;那位小 妾僭越夫人之位,卫庄公也以“夫人”待之,也是失礼。 厉妫大概是作为“卫庄姜”的“媵妾”身份娶过来的,可是,《左传》 中说:“同姓媵之,异姓则否。”可见,卫庄公以“媵妾”身份娶厉妫,是 非礼之事。 《左传》没有说戴妫生下儿子之后就死了,只是说卫庄姜把戴妫所 生的儿子当做自己的儿子来抚养。《卫世家》却说戴妫死后,卫庄姜奉 卫庄公之命抚养其子。《正义》认为,“戴妫死”之说也不合史实。 卫庄公薨(轰),就是卫庄公辞世之后,本来继位的国君是戴妫所 生的儿子,名叫“完”,继位后,就是卫桓公。那位僭越小妾所生的儿 子,名叫州吁。桓公在位的第四年春季,州吁弑(是)桓公。 桓公被弑之后,州吁残暴,大权在握,卫国的一些臣子助纣为虐、 为虎作伥,戴妫作为卫桓公的生身母亲,感觉到卫国就好比已经进入冬 天,所以选择了像燕子南飞一样离开。 如果戴妫只是暂时回到陈国,可以称之为“归宁”;如果是回家探望 父母,则后世称之为“省(醒)亲”。此次戴妫是一去不复返,所以叫 做“大归”。 何以知到“大归”之人,是戴妫呢?《毛诗正义》说,因为此诗中 有“先君之思”的说法,指的就是卫庄公已薨,桓公已经继位。桓公被杀 之后,永远离开卫国的应该是桓公的母亲,桓公的母亲就是戴妫。 戴妫作为桓公的母亲,在桓公尚在位的时候,不能随便“归宁”,即 使要“归宁”,卫庄姜也没有前去送别之礼。 正因为庄公、桓公都已经“薨”了,意味着戴妫既失去了丈夫,又失 去了儿子,她要离开卫国的时候,州吁不会去送,而卫庄姜作为“夫 人”,作为桓公的养母,与戴妫本来就友善,又都为桓公之死而感伤, 所以,“泣涕而送之”,而且“越礼远送于野”。 【2】庄姜戴妫别离后,内外相应救国家。春秋经中大复仇,贼子 弑君当讨伐。 按礼来说,姜氏身为夫人,“送归妾”是“越礼”之事,“越礼远送于 野”更是“越礼”之事,但是,卫庄姜为什么要远送戴妫呢? 按《春秋公羊传》,臣子弑君,被弑之君的臣子应当讨伐弑君的乱 臣贼子。可是,桓公被弑,却一时之间无法讨伐。 从后来的史实来看,无论是戴妫“大归”,还是卫庄姜送别,都是为 了来日讨伐弑君的乱臣贼子。所以,姜氏“送归妾”貌似“越礼”,而实际 上则符合仁义。 《诗义折中》说:“州吁弑立,卫人胁从。而庄姜戴妫乃能内用谋 臣,外用与国,讨贼定乱,其功可谓奇矣。” 意思是说,州吁弑君,自立为君,卫国之人协助他。可是,卫庄姜 和戴妫两人,在卫国国内任用谋臣,在外借用友邦之力,讨伐贼子,平 定叛乱,功绩出奇。 由此可知,卫庄姜留在卫国,是为了“讨贼定乱”;戴妫回到陈国, 也是为了“讨贼定乱”。《传说彙(汇)纂》根据《史记》的记载, 说“州吁袭杀桓公自立,欲伐郑,请宋陈蔡与俱。石碏(确)与陈侯 谋,因杀州吁于濮。” “因史以论诗,则戴妫之大归,正后日石碏用陈以讨贼之由也。然 则庄姜之越礼远送而惓惓于戴妫、为之泣涕不置者,当非仅寻常妇人女 子离别之情,其亦有他望也欤?” 意思是说,州吁自立为君之后,要去攻打郑国,请求宋国、陈国、 蔡国出兵相助。当此之时,卫国的贤大夫石碏去跟陈国的国君谋划,趁 机在濮地杀掉了州吁。 或许石碏就是卫庄姜所任用的谋臣,陈国国君能愿意与石碏谋划杀 掉州吁之事,或许与戴妫有关。这意味着卫庄姜和戴妫在分别之时,就 已经商定下了对策。 但是,《诗经》需要作为“经”来解说,而不应该作为“史”来解说, 所以,发生在此诗写作之后的事情,我们这里不必多说。 古语说:“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诛乱臣贼子”的责任和义 务,臣子、儿子是首当其冲的。卫桓公被弑,当然要讨伐弑君的州吁。 在州吁还没有得到讨伐的情况下,卫桓公的生身母亲戴妫要永远回 到“娘家”陈国,卫桓公的养母卫庄姜去远送,如果不是为了将来讨伐弑 君者,也就只是普通的“姐妹之情”。 从“送别”之后,卫庄姜联络卫桓公的臣子石碏(确)、戴妫去得陈 国国君的出力相助,终究惩罚了弑君的州吁,从此来说,《燕燕》 的“送别”也就非同凡响了。 表面的“姐妹送别”之中的深处,隐含着卫庄姜和戴妫讨伐乱臣贼 子、安定卫国、维护正义的壮举奇功,也体现着卫庄姜和戴妫的贤德。 此诗所写的是春秋时期,卫国卫庄公的夫人卫庄姜,在卫庄公死 后,卫庄姜抚养起来的、卫庄公的妾戴妫(归)所生的儿子做了卫桓 公,一个名叫“州吁”的乱臣贼子杀了卫桓公,自己做了国君。 在此情况下,戴妫要回到娘家陈国去,卫庄姜把她送到了野外。她 们俩事先已经定下了为儿子复仇、杀掉乱臣贼子的计划。 这个计划,后来在她们两人的相互协作之下,获得了成功。除掉了 乱臣贼子,为卫桓公复仇了,使卫国重新获得了安定,伸张了正义。 二、第一章讲解: 原文:燕燕于飞,差(ci1)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 弗及,泣涕如雨。 【1】燕飞必然尾翼张,戴妫将要回故乡。庄姜戴妫难离舍,不忍 相视但见裳。 所谓“燕燕”,就是燕子。“于飞”,相当于说即将飞走。诗中所要表 达的意思是,戴妫即将离开卫国,踏上回陈国的路程了。 所谓“差池其羽”,是说燕子飞起来的时候,不仅翅膀伸展开,而且 燕尾的羽毛也会伸展开。“差”读作“参差”的“差”,有长短不齐的意思。 “池”的本义与“城”相关联。城墙叫做城,紧靠着城墙的护城河叫做 池。建造城墙的土,往往取自最近的地方;土被挖走而后,再由此而建 造出护城河。 由此来说,城墙和护城河本来就是一体,可是,这里只说到 了“池”,而没有说“城”,意味着指低下的地方。 “其羽”,既是指燕子翅膀上的羽毛,也是指尾巴上的羽毛。我们知 道,燕子身上的羽毛,以黑色为主,也有白色。没有其他的颜色。 由此我们可以联系上前一篇《绿衣》之中所说的礼服颜色问题。戴 妫既然也是妾的身份,当然应该是身穿黑色的礼服,礼服的里子则应当 是白色素纱。 燕子羽毛的颜色,可以说跟戴妫礼服的颜色恰好相称(衬)。这意 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戴妫是一个完全遵循礼制的人,与《绿衣》里那位 僭越的小妾截然相反。 把“差池其羽”合在一起来看,“差”意味着燕子的翅膀和燕尾的羽毛 都张开了,这是准备要飞起来的样子。可是,“池”字则意味着翅膀和燕 尾还在低垂着,是即将起飞却还没有开始起飞的样子。 我们前面说过,燕子属于候鸟,一旦北方到了寒冷的季节,它就要 飞到南方去。现在燕子为什么要飞而还没有起飞呢? 燕子怎么想的,我们不知到,可是,在这里,燕子是用来象征戴妫 的。因为卫国国君已经被篡权夺位,被篡权夺位而且被弑的国君就是她 的亲生儿子,卫国已经到了寒冷的时候。 所以,虽然戴妫不忍心离开,舍不得离开,但是,当此之时,她却 不得不离开;再加上戴妫与卫庄姜多年的友善,还有两人所谋划的救国 复仇大事,心情必然非常沉重。 戴妫这种心事重重,已经决定要走,却割舍不得的情况,就像燕子 要飞却仍然不愿立即飞走一样,送别时的情景由此可见。 此诗既然是以“燕燕”为题,而且燕子所代指的是戴妫,也就意味着 这里所写的,是卫庄姜眼中、心中的戴妫。 对卫国,对卫庄姜那种难以割舍的情感,加上救国复仇的沉重责 任,使她们的离别非比寻常。恐怕不忍或者无法四目相对,而是双双低 着头。 因为双方都低着头,所以,卫庄姜所看到的是戴妫的衣裳。“燕燕 于飞,差池其羽”这一句里根本没有涉及到衣裳,为什么我们在这里谈 到衣裳上去了呢? 因为燕子的颜色就是黑白两色,正好与戴妫的礼服颜色相同,既然 这里所说的燕子代指戴妫,那么,燕子的羽毛也就与戴妫的礼服有了关 联。再说,燕子有羽毛,犹如人有衣服。 《毛诗郑笺》说:“差池其羽,谓张舒其尾翼,兴戴妫将归,顾视 其衣服。”这个解释只说了燕尾,而没有说翅膀;说到了戴妫回头看到 了卫庄姜的衣服。 这种解释,恐怕有不妥之处。因为这两句是说戴妫“将行”的情况, 包括相对告别和上车欲行的情况,而且应该是卫庄姜眼中所见的情景。 如果说燕尾对应戴妫的“下裳(常)”,那么,燕子的翅膀则好比戴 妫上衣的两臂。相对告别的时候,卫庄姜只见戴妫的衣裳,不会连抬头 看一下上衣都没有。在戴妫登车的时候,抬起的两臂则犹如燕子欲飞而 未飞时,已经张开却还低垂着的翅膀。 固然,戴妫不会不回头看一看卫庄姜,但是,既然此诗所写的 是“卫庄姜送归妾”,而且卫庄姜的礼服未必也是黑白两色,所以,应当 只是说卫庄姜看戴妫的衣服。 【2】戴妫登车踏征程,庄姜满怀离别情。此别恐无再见日,送到 郊外仍未停。 前两句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是戴妫“将行”,而卫庄姜与之“相 别”;这里的“之子于归,远送于野”是戴妫“已行”,而卫庄姜“目送”;后 两句的“瞻望弗及,泣涕如雨”是戴妫“已远”,而卫庄姜“未归”。 以前我们已经遇到过“之子于归”的说法了,但是,所说的却都 是“这个女子要出嫁成家,得到人生归宿”的意思。 可是,在这里,“之子于归”四个字丝毫未变,意思却截然相反,其 中的感叹究竟有多么深刻,也就可想而知了。 戴妫虽然在卫国宫中出于媵(硬)妾的地位,但是,当初前来,也 可以算是出嫁了,也算是得到了自己的归宿,可是现在呢? 现在的戴妫,“丈夫”卫庄公已薨(轰),唯一的儿子卫桓公已经被 弑,而且儿子被弑之仇留在卫国也难报,因此,戴妫已经失去了归宿。 卫国后宫已经不是戴妫的归宿,所以,她要回陈国;为了给儿子复 仇,为了除掉卫国的乱臣贼子,所以,她要回陈国。 “之子于归”,是卫庄姜所见、所思。戴妫唯一的亲生儿子、卫庄姜 的养子卫桓公被弑,戴妫失去了归宿,卫国被乱臣贼子所控制,当然不 是卫庄姜的责任。 可是,卫庄姜清楚,自己身为卫庄公的夫人、后宫的“君主”、卫桓 公的养母,对这一切悲剧的发生,不能不“自责”; 为卫桓公被弑而复仇,为救卫国而讨伐乱臣贼子,卫庄姜当然认为 自己是责无旁贷的。所以,在位戴妫送别的时候,卫庄姜的心情之沉 重,绝不会亚于戴妫,而应更为沉重。 贤德的卫庄姜,绝不会推卸责任,当初卫庄公在世的时候,她为卫 庄公的好色和失礼而担忧卫国的命运,如今这种担忧只能更加强烈。 卫庄姜也清楚,戴妫此次“大归”,无论将来讨伐乱臣贼子是否成 功,无论为卫桓公复仇是否成功,都不会再回到卫国了。 由于以上种种原因,所以,卫庄姜不仅把戴妫送出了后宫,不仅送 出了京城,而且送出了郊外,一直送到了野外。 载着戴妫回陈国的车已经上路,戴妫的车一定会有帷幕遮挡,所 以,卫庄姜当时恐怕是连戴妫的衣服、身影都见不到了,只能目送戴妫 的车。 卫国已经不是戴妫的归宿之地,回到陈国又会怎么样呢?毕竟戴妫 早已是出嫁之女,如此回到陈国,她的娘家人会如何对待她呢? 两人事先商定的救国复仇大计,其难度之大,是难以想像的;其变 数之多,是难以预料的。究竟能否成功呢? 卫庄姜的担忧,不是为自己,而是为戴妫,为卫国,这正是贤者的 情怀和抱负,也正是卫庄姜的责任感和正义感的体现。 《毛诗郑笺》说:“妇人之礼,送迎不出门。今我送是子,乃至于 野者,舒己愤,尽己情。”其中所说的“愤”,是指郁闷,而不是愤怒。 《论语》中有“不愤不启,不悱(匪)不发”之言。朱子解释 说:“愤者,心求通而未得之意。悱者,口欲言而未能之貌。启,谓开 其意。发,谓达其辞。” 意思是说,如果不是弟子心里想了却想不明白,就先不要去启发; 如果不是弟子能说却说不清楚,就不要直接告诉他答案。 据此,所谓“舒己愤,尽己情”,就是说,使自己内心的郁闷能够得 以舒缓一下,尽自己对戴妫、对卫国的情义和责任。 【3】燕子一去天空旷,戴妫一去无影踪。庄姜忧苦再难禁,低泣 泪流如雨倾。 “燕燕于飞”而燕已去,卫庄姜但见天空一篇空旷;戴妫之车已越过 平原,远山遮住了卫庄姜的望眼,无影无踪了。 所谓“瞻望弗及”,其中的“瞻”是指站在高处,极力向远处看;其中 的“望”,是站在某地,极力向远处看。可是,无论怎么极力去看,终究 还是看不到一点踪影。 初唐的陈子昂有一手《登幽州台歌》,被后世所称道:“前不见古 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陈子昂极度夸张地写他的“孤独”,他好像是到了从古到今、从今到 未来,整个人世间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地步,可是,他毕竟只是遇到了建 言不被长官接纳、有志难伸、功业难立的困境而已。 卫庄姜则不是为了自己的志向、命运而担忧困苦,而是为戴妫、为 卫国而担忧困苦,所以,陈子昂之忧无法与卫庄姜相提并论。 陈子昂“独怆然而涕下”,还不需要有意躲避他人,而纵情落泪,而 卫庄姜所处的环境是,弑君的乱臣贼子大权在握,身忧国危,她根本不 能公开表现她的悲忧困苦。 所以,卫庄姜“泣涕如雨”,不仅丝毫没有夸张的成分,而且这种哭 泣绝不足以表达她的悲忧困苦;卫庄姜只有在这野外,才敢于饮泣流 泪,而不敢放声大哭,更不能在城里宫中把这种悲忧困苦表现出来。 所谓“泣涕”,是无声地抽泣和流泪;有声则谓之哭;声大则谓之嚎 啕。可想而知,当卫庄姜回到城里宫中的时候,只能“忍气吞声”。 也许要说比“忍气吞声”更令人难以忍受的是中唐孟郊的《吊李元宾 坟》中的诗句:“眼咽此时泪,耳凄在日言。” 意思是说,当初孟郊的眼睛看到过的是活生生的李元宾,而如今看 到的确实李元宾的坟墓,眼泪已经夺眶而出,却还要把已经流出来的眼 泪再吞咽回去; 当初孟郊的耳朵听到过的是活生生的李元宾的言谈说笑,而如今再 也听不到了,所以回想当初所听到的言谈说笑不禁感到凄苦。 如果说陈子昂的那首诗是夸张,那么,孟郊的这句诗则不仅夸张, 而且是在文字技巧上刻意求奇了。 华夏之文,贵于“载道明道”,“辞达而已”,而不贵“人工雕饰”;中 国之诗,贵在“重拙大”与“言志”,而不贵“新巧奇”与“尚情”。 《燕燕》的“泣涕如雨”是自然而然的,表现得是自然而然、难以遏 制的饮泣流泪,其中有正义复仇之志,有讨贼救国之险,有失去养子之 苦,有永别戴妫之忧。 王勃的诗《送杜少府之任蜀川》,有“无为在岐路,儿女共沾巾”的 诗句,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卫庄姜是身居深宫的女子,忍气吞声更 艰难。 三、第二章讲解: 原文:燕燕于飞,颉(谐)之颃(航)之。之子于归,远于将 (江)之。瞻望弗及,伫(住)立以泣。 【1】虽然燕子南归去,永远正直不低头。患难之时真情现,德如 松柏可共谋。 第一章所说的“燕燕于飞”,说的是燕子从“未飞”到“起飞”,意思是 戴妫从“即将告别”到“踏上征程”。 这一章所写的“燕燕于飞”,说的是燕子起飞之后,在天空飞翔的样 子。所谓“颉之颃之”,其中的“颉(谐)之”,是指从下向上飞,“颃 (航)之”是从上往下飞。 卫庄姜和戴妫,因为儿子卫桓公被弑,国君之位被乱臣贼子篡夺, 所以,此时落入了她们人生的最低谷,可是,她们相信一定会有复仇定 国的成功之日。 其次,从两字的本义以及后世所使用的意思来说,含有“富贵不能 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岁寒后凋”之意。 卫庄姜眼看着戴妫已经像燕子一样飞去,想像着燕子飞行的样子, 必然时高时低。卫庄姜和戴妫的心情,恐怕也会像燕子一样时高时低。 然而,卫庄姜马上想到的是“颉颃”,也就是永不颓丧泄气,永不失 其冰霜之操。人们常说:“患难见真情”。 在此患难之际,最难得的就是“患难与共”、“同仇敌忾”的朋友。卫 庄姜为能有戴妫可以共谋复仇定国之大计,必然深感欣慰。 无论是个人之事,还是国家之事,都需要有能够患难与共的朋友。 我们都希望着能有这样的朋友,更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应该承认这样的 人。 希望他人成为与我们患难与共的朋友,自己却不想与朋友患难与 共,那就根本就不是想要跟别人交朋友,而是想从朋友那里得到好处, 岂不是骗子? 【2】庄姜远送到野外,恨不双飞与双宿。戴妫远去早不见,身边 有谁能相助? 正因为卫庄姜知到戴妫就是可以患难与共的朋友,是志同道合之 人,所以,在为戴妫送别的时候,一直送到了野外。 本章的第二句是:“之子于归,远于将之。”这里的“之子”是“这个 女子”的意思,指的是戴妫。“于归”是指要回到她的娘家陈国去了。 所谓“远于将之”,意思是说,卫庄姜送别的时候,所送到的地方, 比礼制所规定的地方远出很多很多。 “远于”,是“比……还远”。“将”字,有时候是指“迎接”,有时候是 指“送别”,这里是“送别”的意思。“将之”,就是按照礼制,为戴妫送别 所应该分别的地方。 卫庄姜这么说,意味着她实在不想与戴妫分开,可是,她毕竟是一 国的“夫人”,没有君主之命不能离开卫国,也不应该违背礼制送得太 远; 再说,戴妫此去,是回到她的娘家陈国,卫庄姜根本没有理由与戴 妫一起去;更为重要的是,分别之后,她们都清楚自己所担当的重任是 多么的重,又是多么的艰难、危险。 卫庄姜把戴妫送到了远远超出礼制的地方,仍然不忍离别,在正常 情况下,这种违背礼制的做法,是一个国家的“夫人”所不应该的,因为 要“发乎情止乎礼义”。 为什么这一次卫庄姜可以违背礼制呢?因为卫庄姜送戴妫,虽然其 中不无个人情感的因素,但是,她们都不是仅仅为了个人情感。 戴妫回陈国,不是为了“避难”、“远害”;卫庄姜留在卫国,也不是 为了“苟延残喘”、“苟且偷生”,而是为了复仇定国的大计。 上一章的末句是“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这一章的末句后半部分改 成了“伫立以泣”,都是在已经告别之后的事情。 所谓“伫立”,是长时间的站立而不动,意味着在戴妫早已不见踪影 的情况下,卫庄姜还继续站立在那里很长时间,没有离开。 女士的哭泣,未必都是懦弱的体现。卫庄姜的哭泣,是自然而然 的,但绝不是懦弱的。她没有因此而对复仇定国大计有丝毫犹豫。戴妫 恐怕也是如此。 因为有卫庄姜和戴妫的这种节操和志向,所以,卫国在被乱臣贼子 篡权夺位之后,才能让乱臣贼子得到讨伐,使卫国重新恢复安定。 卫庄姜和戴妫仅仅是为了君主吗?仅仅是为了儿子吗?不是。与其 说她们是为了丈夫和儿子,不如说是为了国家;与其说是为了国家,不 如说是为了维护正义。 四、第三章讲解: 原文: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 劳我心。 【1】燕子南归已飞去,上下翻飞音有异。戴妫(归)已回陈国 去,坎坷别语在耳际。 “燕燕于飞”,说的是燕子已经飞走;“下上其音”,说的是随着飞翔 的高低而发出不同的声音。不过,这里所说的,只是想像的说法,而不 是实写。 燕子飞去,意味着戴妫已经远离了卫国,走在了回陈国的路上。燕 子飞翔的声音,意味着卫庄姜回想当初戴妫临别时的话。 所谓“下上其音”,《毛诗正义》解释说:“飞而上曰上音,飞而下 曰下音。”这是从燕子飞翔的声音来说的。 所谓“飞而上”,指的是向上飞翔。“飞而下”,指的是向下降低。所 谓“上音”和“下音”,《毛诗正义》说:“音无上下,唯飞有上下。” 《毛诗郑笺》说:“'下上其音’,兴(星)戴妫将归,言语感 激。”因此,不能说“音无上下”。我们可以从两方面理解。 第一,从声音的“上下”来说,意味着戴妫临别前说话声音有高低。 可想而知,当说到分别的时候,戴妫的语言会低沉一些;当说道复仇定 国的时候,戴妫的声音会高亢。 这是卫庄姜在戴妫已经远去之后,伫立在原地,回想戴妫临别前的 话语,那种因感叹,那种激愤之情,溢于言表。 第二,从燕子的飞翔高低来说,意味着卫庄姜想像着,戴妫在回陈 国的路上,恐怕不仅充满坎坷颠簸,而且心情也一定非常不平静。 此诗,是卫庄姜所作,因此,直接写出来的是卫庄姜的感情和行 动,而戴妫的所感所行,都是通过卫庄姜的想像而写出来。 【2】庄姜远送到卫南,戴妫回陈苦难言。戴妫身影早不见,此令 庄姜心劳烦。 “之子于归”,其中的“之子”意思是“这个人”,指的是戴妫。“远送于 南”,是指庄姜把戴妫送到了卫国野外,而戴妫要去的地方是陈国,陈 国在卫国的南面。 前面只是说卫庄姜送到了很远的地方,这里直接点明是要到南方 去,亦即要到陈国去。我们前面说过,戴妫此去的原因。 戴妫和卫庄姜已经谋划好了,卫庄姜留在卫国联络可以为被弑的卫 桓公复仇、除掉乱臣贼子以定国的大臣,可是,事情究竟如何却还一点 头绪也没有。 从两人的情况来说,虽然最终目的是一个,但是,戴妫所侧重的是 除贼复仇,卫庄姜所侧重的是除贼定国。 所谓“实劳我心”,其中的“实”通“寔”,亦即“是”,表示“这个”。这 里所指的意思,一方面是为戴妫担心,另一方面则是为复仇定国之事担 心。 其中的“我”,是指卫庄姜。在诗中,用了“劳”字,而不是“忧”字。 如果用“忧”字,意味着侧重于为戴妫担心,这里用“劳”字,则意味着侧 重于复仇定国之事。 要除掉一个国君大权在握、凶狠残暴的乱臣贼子,本来就不是一件 容易的事,何况两位无权无势的两位女子要完成如此艰险的一件大事 呢? 所谓“劳”,虽然有“忧心”之意,更多的则是“操劳”之意。要完成如 此艰险的一件大事,当然需要万分小心、详细谋划。 这也就意味着,戴妫回陈国,是为了请求陈国的援助,而且是复仇 定国计划的开始实施;戴妫一走,卫庄姜当然也就要把计划付诸实施 了。一场惊心动魄的复仇定国大业已经开始。 五、第四章讲解: 仲氏任(认)只(之),其心塞(色)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勗(序)寡人。 【1】仲氏本是戴妫字,庄姜不称戴妫名。依礼讳名称字号,而今 中国礼不行。 “仲氏”是谁?“仲”是戴妫的“字”,而不是“名”。为什么不叫“名”而 叫她的“字”呢?是尊敬之意。 按照传统,只要是读书人,或者注重礼仪的家庭,都会给孩子起 名,到举行“成人礼”的时候,再取“字”,以后可以自己取“号”。 按照《礼记•曲礼上》的说法,男子二十岁举行“冠(贯)礼”,女 子十五岁举行“笄(机)礼”,都属于“成人礼”,只是男女有所不同。 就在举行“成人礼”的时候,由主人家请来的“正宾”给孩子取 字。“正宾”应该是德高望重、学识渊博的人。字是从名“孳生”出来的, 合称“名字”。 【2】戴妫谨慎且深邃,终日温和且贤惠。本性善良且真诚,所谋 之事必无违。 所谓“其心塞渊”,其中的“其心”是指戴妫之心,“塞”是指可以藏得 住事,“渊”是指虑事缜密而且深邃。这是秘密谋划之事不会泄露的关 键。 所谓“终温且惠”,是指一天到晚都脸色温和,而且乐于助人。这是 说戴妫平时给人的印象,不仅和善,而且廉洁。 韩愈先生说过:“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也就是说,心中存有仁 义的人,说出来的话,从来没有伤人之意,而使人有如沐春风的感觉。 所谓“淑慎其身”,其中的“淑”是“善良”的意思,“慎”是谨慎的意 思。这是说戴妫的内心品德。 卫庄姜与戴妫所谋划的事情,是绝对不可泄露之事,因此,保守秘 密是必须的,人品可靠更事必要的保障。 孔子说:“暴(抱)虎冯(凭)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 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卫庄姜能与戴妫谋划此事,正是如此。 如果有一个人凭着自己的力量和大胆,赤手空拳地要去和装备齐全 的敌人去打仗,也许有成功的可能,但是,终归是冒险。 他个人的失败也影响到你的事业,这样随便冒险的人,能与之为伍 吗?如果有一个人要过河,自己不会游泳,也不凭借着船只或者桥梁, 最后只能被淹死。 虽然他说“我不怕死”,但这种人只能是空有血气之勇,难以成事, 而足以坏事,要想成就事业,能与之为伍吗? 面对事情,知道谨慎小心,不掉以轻心,不盲目自大,能够事先谋 划,不匆忙上阵,不畏缩不前,这样的人,才是能够成就事业的人,才 是我们可以与之为伍的人。 当然,有德然后能如此,才是正道。如果无德却如此,那就叫做阴 谋诡计、老谋深算,因此,“终温且惠”和“淑慎其身”是非常关键的。 【3】戴妫庄姜思庄公,戴妫以此勉庄姜。深明大义诚可贵,千秋 万世美名扬。 “先君之思”,意思是“思先君”,是指戴妫心中所想的是庄公,而不 是想个人的得失,更不是因个人得失而做出任何违背礼义之事,反而能 够深明大义地劝解勉励姜氏。 所谓“先君”,是指已经去世的国君。一般来说,对已经去世的人叫 做“先”,比如“先考”、“先妣(比)”、“先儒”等等,但是,“先生”却没 有此意。 戴妫以及卫庄姜心中想念着“先君”,意味着什么呢?卫庄公当初做 得好吗?从《绿衣》一篇,我们可以知到,卫庄公做得并不怎么样。 那么,想念卫庄公的什么呢?须知,卫庄公也不是不想把国家治理 好,更不想让国家混乱,让奸贼篡权,让百姓遭殃,只是没有能控制好 自己的欲望。 所以,卫庄姜和戴妫所思念的,一是卫庄公本人,二是卫庄公希望 国家安定、除掉奸贼,这样才能维护国家的安定。 “以勗(序)寡人”,意思是说,戴妫勉励卫庄姜。在戴妫看来,卫 庄姜的责任更加重大,处境更加凶险。这是戴妫对卫庄姜的安慰和勉 励。 “寡人”是卫庄姜称呼自己,意思是“寡德之人”,是一种谦称。有戴 妫这样贤淑的人与卫庄姜共同谋划复仇定国之大计,正是卫国的希望。 事实上,她们最终却是除掉了乱臣贼子,平定了卫国。 赏析四 读《诗经》,常常感慨这邶国的人不简单,其文明程度不在成周之 下。不仅诗做得好,而且情来得真。一首《燕燕》更是把人们的思绪拉 回到了这个神秘的邶国。 说它神秘,一来,这个国家存在时间短,所处位置众说纷纭,给人 平添了几分神秘;二来,《邶风》里的诗,不仅诗人不如二南那样自表 身份、自述经历,而且诗中的本事也是含蓄莫测。 为什么古人在编选《诗经》之时,不把邶风与卫风编在一起,大约 是有意要把带有新风(一称淫声)的卫风与这神秘古朴的邶风区别开来。 读《诗经》,诗不能写得太好,太好了,容易引起后人太多的误 解。 像前面那首《绿衣》,就因为写得太好,致使后人打死也不相信 《毛诗序》,宁愿把它与后世悼亡诗联系起来,称之为千古悼亡之音的 先声。这一首《燕燕》也是如此,也被后人视为千古送别伤离诗。清人 王士禛就说:“合本事观之,家国兴亡之感,伤逝怀旧之情,尽在阿堵 中。《黍离》、《麦秀》未足喻其悲也,宜为万古送别诗之祖。” 如果从为文学而为文学的角度而言,说它是万古送别诗之祖,一点 也没有抬举它。然而,古人不是为了文学而文学,孔子编《诗》教 《诗》,五百年间引《诗》用《诗》,都是要合礼义,明教化的。所 以,诗中之送别,只是本事。本事的背后是人,人才是《诗经》的重 心。有德之人则歌之咏之,无礼之人则讽之谏之。 扬之水说,《燕燕》之叙事,也有一个虚与实的问题。其实,何止 《燕燕》,《邶风》里面,甚至整部《诗经》都有一个虚与实的问题。 何谓虚?虚就是诗人所叙之风物情怀,即即兴所发之自然景观;何谓实?实 就是诗人所咏之情景背后的历史本事。前者即情,后者即志。然而,这 还只是其中一面。再细细回想,所言之志,却在诗人吟咏中虚化了,而 原本不过是兴之所起的情却在诗人眼里实化。此之谓虚中有实,实中有 虚,虚实相生。 这首《燕燕》,《毛诗序》称:“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解释此本 事之原委道:“庄姜无子,陈女戴妫生子名完,庄姜以为己子。庄公 薨,完立,而州吁杀之,戴妫于是大归,庄姜远送之于野,作诗见己 志。”“大归”就是不容于国,不得不回娘家。后人总觉得毛序、郑笺是 多余的,甚至是牵强的,都仅仅以诗观诗,就诗解诗,而无视诗中之 史、诗中之情志。 此诗也是以“燕燕”起兴。看燕燕,上下双飞、羽毛舒张,是一派很 好的春光。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却要把你相送。想我处此人伦大 变,非常之情不能以常礼自禁,不知不觉“远送于野”,“远送于南”。真 好比十里长亭,又十里短亭。直到你的身影远去,任我登高而望也望不 着的时候,我的眼泪早已堪比珍珠。读到“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一句, 就不能不令人想起晏小山的《临江仙》:“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 飞。”此情此景,景同心同。从此后,燕子去了,还会归来;伊人远 去,春风不再。 或许是顾影自怜,或许是前车在鉴,诗人心中的伤感是自然而然的 产生了。如果这样,那么诗中的女子也不过如此。然而,紧接着末章一 转,想起昔日姐妹们在一起的日子,她的为人是那么可靠,她的心地是 那么厚道、温柔、谨慎,处事是那么周到,并且常常用先君的话来劝慰 我。诗虽然只写到这里,然而其意却似无法就此了了。诗人想到这些, 自然会回想当年姐妹燕燕双飞的情景,对远去的姐妹更是会念念不巳。 焦琳对这一章解说得非常到位,“此言妫氏既去之后,念之而无时或已 之情也”,“若以为称述戴妫之贤,纵极其佳,而意已尽于所言”,但若 解得庄姜之情,乃是“妫氏虽去而姜氏目中时不绝妫氏之影,耳中时不 绝妫氏之声,即戴妫之贤亦益生动,不但作评语断定其人品已也”。 可以试想,这样的姐妹,尽管在庄公生前,因生育问题,远去的妹 妹更得宠于丈夫,然彼此之间应该是关系较为亲密的。史书上也载,姬 完虽是戴妫的亲生儿子,而仁德的庄姜也将他视为己出。要不然,她也 不会不顾“妇人送迎不出门”之常礼,来一个长亭更短亭。所以郑笺 说:“妇人之礼,送迎不出门。今我送是子,乃至于野者,舒己愤,尽 己情。”扬之水也说,此一章“见性情,见境界,见一真挚诚笃而不拘拘 于尔汝之私的和厚胸次”(《诗经别裁》)。全诗复沓质实,却把诗人 对刚刚经历过的那场人伦大变(即弑其君完)的一种气愤,以及对戴妫丧 子大归的处境的深切悲怀,写得感天动地。 自此以后,“燕燕”也就成了继杜鹃之后又一种伤心的痴情的鸟。 赏析五 《燕燕》之旨,歧说颇多。其中最“经典”说法就是稼轩词中出现的 那句:“看燕燕,送归妾”——毛序:“《燕燕》,卫庄姜送归妾 也。”《左传•隐公三年、四年》载卫庄公之妻庄姜无子,将庄公妾(陈国 女子)戴妫之子完当作自己的儿子。完继位不久,就在州吁之乱中被 杀,其母戴妫被遣返母家。庄姜与戴妫情谊深厚,而今夫丧子已,又送 妾大归,依依不舍,乃作伤别诗《燕燕》。郑笺、孔疏、朱集传均附 和“送归妾”说,但进一步说“归妾”即卫桓公生母;而魏源《诗古微》则 以为是桓公夫人。 如果是这样理解的话,有三个地方较难索解,特分析之:首先, 是“燕燕”的比兴,说“于飞”,则不是一只而极有可能是一对燕子,后面 又有“差池其羽”、“颉之颃之”,燕子素以雌雄颉颃,飞则相随,《诗经• 谷风》中有“燕尔新婚,如兄如弟”,古诗亦有“思为双飞燕,衔泥巢君 屋”,则描述为相爱的情侣似乎更合适些。但描述为感情亲密的朋友, 勉强些也能说得过去。 其次,是“仲氏”的含义,直解应为“二妹”,可以理解为庄姜对戴妫 (GUI,平声)的昵称。最后,是“寡人”的称呼,在金山词霸中查到,也 可以是“古代王侯夫人的自称”。《朱子语类》中基于此理解,对本篇的 内容尤其是最后一段,进行了比较详细的阐述和发挥: 或问:“燕燕卒章,戴妫不以庄公之已死,而勉庄姜以思之,可见 温和惠顺而能终也。亦缘他之心塞实渊深,所禀之厚,故能如 此。”曰:“不知古人文字之美,词气温和,义理精密如此!秦汉以后无 此等语。某读诗,于此数句;读书,至'先王肇修人纪,从谏弗咈,先民 时若;居上克明,为下克忠,与人不求备,检身若不及;以至于有万 邦,兹惟艰哉’!深诵嘆之!” 时举说:“燕燕诗前叁章,但见庄姜拳拳于戴妫,有不能已者。及 四章,乃见庄姜于戴妫非是情爱之私,由其有塞渊温惠之德,能自淑慎 其身,又能以先君之思而勉己以不忘,则见戴妫平日于庄姜相劝勉以善 者多矣。故于其归而爱之若此,无非情性之正也。”先生颔之。 第二种说法是刘向《列女传•卷之一•母仪传•卫姑定姜》。“卫姑定 姜者,卫定公之夫人,公子之母也。公子既娶而死,其妇无子,毕三年 之丧,定姜归其妇,自送之,至于野。恩爱哀思,悲心感恸,立而望 之,挥泣垂涕。乃赋诗曰:“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 野,瞻望不及,泣涕如雨。”送去归泣而望之。又作诗曰:“先君之思, 以畜寡人。”君子谓定姜为慈姑过而之厚……颂曰:卫姑定姜,送妇作 诗,恩爱慈惠,泣而望之。……”这种说法认为是“卫定姜送子妇归”。 以上这两种说法在理论上都可以解释得通,长处是有了一定的道德 灌输意义,但细细诵读其诗,总觉得其感情不是女人之间,况燕燕于 飞,定是雌雄颉颃,比兴未免不伦不类,诗经中比兴是理解主旨的一大 关键,如此解释总觉牵强。笔者认为关键是:此篇的主人公解释为男 方,似乎比庄姜、定姜更容易让人(尤其是现代人)接受。王质《诗总 闻》、崔述《读风偶识》采取的是“兄送其妹远嫁说”,并认为作者或主 人公该是卫人(闻一多《风诗类钞》则以为是薛君),这种说法似乎就 近了一层,而且从“寡人”的自称来看,主人公当是卫君更合理些。此 外,高亨《诗经今注》有卫君送别情人说,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有 情人出嫁他姓说,这些说法更多的迎合的前面,但在最后一段解释时, 未免显得轻率和吃力。 理解本文,一则必须要和原文相符,不可仅从个人意愿出发,二则 定位不必过于局限。从“之子于归”句来看,联系诗经中其它篇章中出现 的同样内容,理解为出嫁更合适。 “远送于野/远于将之/远送于南”后面紧接“瞻望弗及”,则可知其事 为远送“之子”,且伤其不可携行也;“泣涕如雨/伫立以泣/实劳我心”则见 其伤心之甚,见其与“之子”感情之深;最后一段是对“仲氏”良好品德的 赞美,言其心性之好,且劝勉吾以先君之思;“先君”、“寡人”的称呼则见 送行之人身份非凡。从对“之子”的赞美来看,“终温且惠,淑慎其身”更 像是男方对女方的评价,则理解为“卫君送二妹远嫁”更切近些,若命题 更宽泛些,则不妨定位为“送亲远嫁之思”。其中“亲”应理解为亲爱之 人,而不仅是亲戚。 然则执此说,则燕燕之兴则不符矣。如何解释?笔者认为,燕燕之 兴,兴的不是卫君和其二妹,而是“二妹夫妇”二人。诗经中《汉广》、 《鹊巢》、《行露》等篇章中都提到了亲迎的风俗,尤其《鹊巢》 中“百两御之”更是描述权贵的婚嫁场面,理应是先有其丈夫亲迎至卫, 然后卫君送别妹妹及妹夫。换句话说,虽然篇章中未有提及,那是艺术 性的省略,但二妹的旁边还是应该有个“二妹夫”的。卫君为妹妹的出嫁 感到欣慰,所以前面的“燕燕于飞,差池其羽”实则是描述妹妹夫妇间的 和乐场面,同时也是对其婚后生活的祝福;后面感情忽然转悲,则是为 以后再难见到亲妹妹而感到难受,最后一段提到妹妹的好品德,即是对 妹妹的临别评价,表达自己的看重,也有告知其夫方的意思。我想如果 兄妹情深,又面临这种时刻,当哥哥的有这种心情,是十分自然的。 “燕燕”之典常被后人所用,而其篇章的艺术性,代有好评。 宋•许顗《彦周诗话》:“诗壮语易,苦语难,深思自知,不可以口 舌辩。“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 如雨!”此真可泣鬼神矣。张子野长短句云:“眼力不知人,远上溪桥 去。”东坡《送子由诗》云:“登高回首坡陇隔,惟见乌帽出復没。”皆 远绍其意。” 王国维《文学小言》“燕燕于飞,差池其羽”。“燕燕于飞,颉之颃 之”。“眼睍黄鸟,载好其音”。“昔我往矣,杨柳依依”。诗人体物之 妙,侔于造化,然皆出于离人孽子征夫之口,故知感情真者,其观物亦 真。 韦应物《初发扬子寄元大校书》:凄凄去亲爱,泛泛入烟雾。归棹 洛阳人,残钟广陵树。今朝为此别,何处还相遇。世事波上舟,沿洄安 得住。其情味与此篇颇似,怅望一别,不可再见之情怀无两,不同者其 感情更含蓄些。 朱熹《诗集传》: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 望弗及,泣涕如雨。兴也。谓之燕燕,重言之也。差池,不齐之貌。之 子,指戴妫也。归,大归也。庄姜无子,以陈女戴妫之子完为己子。庄 公卒,完即位,嬖人之子州吁杀之。故戴妫大归于陈,而庄姜送之,作 此诗也。 此章以“能参差其羽,然後至哀,君子慎其[独也]”解《诗•邶风•燕 燕》首章“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 涕如雨”之意,对於正确把握诗意有一定价值。 楚简本和帛书《五行》此章的“能参差其羽,然後至哀”,帛书《五 行》篇下文有更详尽的说解:“婴婴于(飞),貤(池)其羽”。婴婴,与 〈兴〉也,言其相送海也。方其化,不在其羽矣。“'之子于归,袁(远) 送于野。詹(瞻)忘(望)弗及,[泣]涕如雨’。能貤(池)其羽,然笱能至 哀”,言至也。“貤(池)”者,言不在嗺(衰)絰,不在嗺(衰)絰也,然笱能 至哀。夫丧正絰脩领而哀杀矣,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 郑玄《笺》:“差池其雨,谓张舒其尾翼,兴戴嬀将归,顾视其衣 服。”是解“差池”为“张舒”、“顾视”。 楚简的“能参差其羽,然後至哀,君子慎其独也”就是主张看轻外在 的丧服,而注重内心的哀敬。要做到“至哀”,就必须“慎其独”,遵从专 一之道,要为专一於内心的哀敬而敢于不顾外在的形式。 楚简《五行》篇成书的下限是战国中期偏晚,其解说更近於《诗 经》产生的时代,其权威性不容否定。由此看,兄送其妹远嫁说、送别 情人说、情人出嫁他姓说,显然不能成立。刘向《列女传》卫定姜送子 妇大归说虽然有丧夫之哀,但重点是在定姜对媳妇的不舍,与楚简 的“能参差其羽,然後至哀,君子慎其独也”说也不合。比较起来,还是 《诗小序》“卫庄姜送归妾也”说与楚简更合。戴嬀因其子桓公见杀而大 归,庄姜越礼远送而惓惓于戴嬀,王鸿绪《汇纂》、唐文治《大义》以 为是庄姜与戴嬀密谋报州吁杀子之仇的原因,有一定道理。正因为报仇 而归,所以庄姜叮嘱其要不顾细行而专一於“至哀”。这样,整个诗意就 好理解了。 《毛诗序》曰:“《燕燕》,卫庄姜送归妾也。”郑笺进而认为“归 妾”就是陈女戴妫。魏源《诗古微》调和上述两种说法,以为这是卫庄 姜于卫桓公死后送桓公之妇大归于薛的诗。 泊客对此,实难苟同。 一是“送归妾”之说,既与《史记•卫世家》所载史实不尽相符,也 与古代妻妾尊卑之礼有违。卫庄姜名为国君夫人,送归妾实为违礼。这 于《诗经》克己复礼的目的不同。 二是赏析三中的专家称:“表面的“姐妹送别”之中的深处,隐含着 卫庄姜和戴妫讨伐乱臣贼子、安定卫国、维护正义的壮举奇功,也体现 着卫庄姜和戴妫的贤德。”,则更谬也。首先,从来没有听说过宫闱之 中有这样的“姐妹情深”。其次,就算她们有着革命感情,“姐妹相送”是 为了讨伐乱臣贼子、安定卫国、维护正义,乃大义、大礼。泊客就问一 个小小的道理:卫庄姜和戴妫是要隐秘地联合起来推翻一个政权、王 权。能够这样光天化日之下送了又送吗? 三是“燕燕”的比兴,说“于飞”,则不是一只而极有可能是一对燕 子,后面又有“差池其羽”、“颉之颃之”,燕子素以雌雄颉颃,飞则相随 也。 四是从“之子于归”句来看,联系诗经中其它篇章中出现的同样内 容,理解为出嫁更合适。 因此,《燕燕》实乃卫君送别其妹远嫁,表达送亲远嫁之思,为千 古送别伤离诗,中国诗史上最早的送别之作。 其实,深读《燕燕》诗篇,哪里还在乎是否“送亲“还是“卫庄姜送 归妾也。”呢?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 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 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 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先君之思,以勖寡 人。 兄长送别今日就远嫁南方的二妹,送了一程又一程,心中的离别之 情越送越感伤,想起“ 其心塞渊、终温且惠,淑慎其身”的二妹今后就不 能经常见面,不由“ 泣涕如雨”、“ 伫立以泣”、“ 实劳我心”,泪流雨 降,伫立泪淌,实在痛心悲伤。吟诵诗章,兄妹之间情深意长,跃然纸 上,实令人怅然欲涕。 柏舟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微我无酒,以敖以 游。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愬,逢彼之 怒。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 也。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 摽。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 飞。 译文 柏木船儿荡悠悠,河中水波漫漫流。圆睁双眼难入睡,深深忧愁在 心头。不是想喝没好酒,姑且散心去邀游。 我心并非青铜镜,不能一照都留影。也有长兄与小弟,不料兄弟难 依凭。前去诉苦求安慰,竟遇发怒坏性情。 我心并非卵石圆,不能随便来滚转;我心并非草席软,不能任意来 翻卷。雍容娴雅有威仪,不能荏弱被欺瞒。 忧愁重重难排除,小人恨我真可恶。碰到患难已很多,遭受凌辱更 无数。静下心来仔细想,抚心拍胸猛醒悟。 白昼有日夜有月,为何明暗相交迭? 不尽忧愁在心中,好似脏衣未 洗洁。 静下心来仔细想,不能奋起高飞越。 作品介绍 《国风·邶风·柏舟》,全诗五章,每章六句。此诗以“隐忧”为诗 眼、主线,逐层深入地抒写作者的爱国忧己之情,倾诉个人受群小倾 陷,而主上不明,无法施展抱负的忧愤。全诗直诉胸臆,径陈感受,风 格质朴,其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善用比喻,而富于变化,另外其语言亦 复凝重而委婉,激亢而幽抑,侃侃申诉,娓娓动听,在《诗经》中别具 一格。 赏析一 这是一首情文并茂的好诗。俞平伯认为:“通篇措词委婉幽抑,取 喻起兴巧密工细,在朴素的《诗经》中是不易多得之作。” 全诗共五章三十句。首章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起兴,以柏舟作 比。这两句是虚写,为设想之语。用柏木做的舟坚牢结实,但却漂荡于 水中,无所依傍。这里用以比喻女子飘摇不定的心境。因此,才会“耿 耿不寐,如有隐忧”了,笔锋落实,一个暗夜辗转难眠的女子的身影便 显现出来。饮酒邀游本可替人解忧,独此“隐忧”非饮酒所能解,亦非遨 游所能避,足见忧痛至深而难销。次章紧承上一章,这无以排解的忧愁 如果有人能分担,那该多好!女子虽然逆来顺受,但已是忍无可忍,此 时此刻想一吐为快。寻找倾诉的对象,首先想到的便是兄弟,谁料却 是“不可以据”。勉强前往,又“逢彼之怒”,旧愁未吐,又添新恨。自己 的手足之亲尚且如此,更何况他人?既不能含茹,又不能倾诉,用宋女 词人李清照的话说,真是“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词)。 第三章是反躬自省之词。前四句用比喻来说明自己虽然无以销愁,但心 之坚贞有异石席,不能屈服于人。“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我虽不容于 人,但人不可夺我之志,我一定要保持自己的尊严,决不屈挠退让。读 诗至此,不由人从同情而至敬佩。那么主人公那如山如水的愁恨又是从 何而来呢?诗的第四章作了答复:原来是受制于群小,又无力对付他 们。“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是一个对句,倾诉了主人公的遭遇,真是满 腹辛酸。入夜,静静地思量这一切,不由地抚心拍胸连声叹息,自悲身 世。末章作结,前两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于无可奈何之际,把目 标转向日月。日月,是上天的使者,光明的源泉。人穷则反本,“故劳 苦倦极,未尝不呼天也”(司马迁语),女子怨日月的微晦不明,其实是因 为女子的忧痛太深,以至于日月失其光辉。内心是那样渴望自由,但却 是有奋飞之心,无奋飞之力,只能叹息作罢。出语如泣如诉,一个幽怨 悲愤的女子形象便宛然眼前了。那么女主人公是怎样的人呢?小人又何 指呢?各家之说中,认为女主人公是贵族妇人,群小为众妾的意见似乎 比较可取。 全诗紧扣一个“忧”字,忧之深,无以诉,无以泻,无以解,环环相 扣。五章一气呵成,娓娓而下,语言凝重而委婉,感情浓烈而深挚。诗 人调用多种修辞手法,比喻的运用更是生动形象,“我心匪石,不可转 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几句最为精彩,经常为后世诗人所引用。 赏析二 无论说这首诗是写君子怀才不遇、受小人欺侮的内心痛苦,还是说 写的是妻子被丈夫遗弃而不甘屈服的忧愤,却有一点是无可置疑的:个 体的句我价值在现实中惨遭否定,郁郁不得志,痛苦忧愤成疾,以诗言 志,表明自己志向高洁,矢志不渝,坚贞不屈。 因此,这是一篇内心情怀的自白书。 物不平则鸣,这大概是千古不易的真理。人在世上度过,不可能一 帆风顺,不可能时时处处事事顺心如意,总会有坎坷、困难、挫折、不 幸。如果有了这样的遭遇,连表达的冲动都没有,就麻木得太可以了。 表达的方式可以有多种,诗(包括其它文学形式)仅仅是方式之一,所 以古人说诗“可以怨”,也就是表达内心的幽怨愤恨之情。也许,这是一 种比造反或暴力行为更合统治者胃口的方式,因而受到包括圣人孔子在 内的显赫人士的推崇。在他们看来,“许可以怨”的最佳标准是“怨而不 怒”,也就是说,表达怨恨是允许的,合情合理的,但要把握好“度”, 不能大火爆,太愤激,太直露,太赤裸裸,而要含蓄委婉,温文尔雅。 用现在的话来说,表达内心的不满、忧愁、怨恨,是一种“发泄”。 发泄出来了,心里就好受了,就容易平衡了。这种效果,很像古希腊哲 学家亚理斯多德所说的“净化”,通过净化,保持心理的卫生和健康。 不过,我们从《柏舟》中读到的不平之情,似乎不那么“怨而不 怒”,不那么温文尔雅。反复地申说,反复地强调,反复地倾吐,足以 一遍又一遍地震撼人心。可以设想。主人公遭受挫折的打击之大,已到 了不得不说、非说不可的地步。 是的,人在现实中常常像一根软弱无力的芦苇,但却是一根会思想 的芦苇。他可能没有力量摆脱命运的不公,没有力量反抗制度的压迫, 无法避开他人的陷阱。但是,他可以思想,可以由此反思自我存在的意 义和价值,并把它表达出来。从更高的意义上说,当他在这样做的时 候,便是在用自己的方式肯定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而不仅仅是一种 单纯的发泄和自我表现。 赏析三 《柏舟》之解 1.妇人遭受遗弃,又为群小所欺,坚持真理,不甘屈服的抒愤诗。 2.亦有解释,此诗是一个不遇明主、抱负难展的臣子在倾诉自己心 中的忧愤。 《柏舟》,言仁而不遇也——《诗序》 一种解: 《柏舟》写的是庄公长期不和庄姜一起生活,《柏舟》即作者自 况,柏木之舟质量是坚实细密的,比喻作者人才出众,但却是飘荡水中 的一只空船。庄姜的隐忧无法排解,耿耿不寐“我心匪鉴,不可以 茹,”“我心匪石,不可以转”,“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是写她忧愁的情 绪,摆脱不掉的苦闷。意象联想十分贴切。 作者也有主观努力,想主动地槁好和庄公的关系“薄言往诉,逢彼 之怒”通过作者提炼成的这一细节,将作者的痛苦表述得如此清晰。 而“忧心悄悄,恫于群小,”丈夫既对她不好,身边那些小人也一齐落井 下石,作者只能忧心悄悄,只能是“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只能仰望天 空,希望象小鸟那样白由飞翔。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诗经·国风·邶风·二子乘舟》有“二子乘 舟,泛泛其景。”古人乘船用“泛”字,给人一种舒缓貌,很能引起不尽 的遐思。读到此句的时候,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样的画面:一对情 窦初开的青年男女,泛着小舟,在夕阳下,于荷花深处,谈情说爱,海 誓山盟。但如果结合全诗,我们发现,此处只是一个人在“泛”舟。此 时,“泛”字的舒缓貌所流露出的不再是情意绵绵,而变成了精神恍惚。 我仿佛看到,徐徐前行着的小舟上正坐着一位心不在焉的诗人。很自然 地想到了李清照的“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诗人是在发愁 吗?如果是的,诗人又为何发愁呢?又想到了《越女歌》:“今夕何夕 兮,藆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誓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同 样是乘舟,《柏舟》表达的是不是同样的情思主题呢?借助于其他作品 来揣摩这两句的含义,其实主要是受了中国传统的象征体系的影响。这 种象征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是从诗经开始建立起来的,今天我们重读诗 经,正可以把这种象征体系反过来运用,由后人的作品来体味最原始的 诗经的象征系统。以上对诗人形象的种种猜测,仅仅是由“泛彼柏舟, 亦泛其流”一句发散开去,我们正是带着这些疑问迫不及待地读下去 的。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此句交代了诗人确有“隐忧”。“耿耿”二字 的含义正可以由“耿耿于怀”来类推,“耿耿于怀”这个成语是不是由此而 来呢?这个我们不妨存疑,也并不影响我们的阅读和理解。“微我无 酒,以敖以游。”诗人说他(她)不是不能携酒以游。先秦时代,生产 力低下,只有贵族才有可能喝酒,此句暗中交代了诗人的身份。携酒以 游,这似乎是男人的事,但我们并不能由此就认定诗人是男子。这是因 为贵族女子未必不会饮酒,后世女词人李清照不就是贵族女性饮酒的代 表吗?所以诗人的性别问题还要存疑,还需要继续读下去。 “我心匪鉴,不可以茹。”这句话是说:镜子可以不分美丑善恶将一 切东西的影象都照进去,我的心则不能像镜子那样不分美丑善恶都加以 容纳。这样的比喻令人耳目一新。我们一般地将镜子比喻成美好的事 物,比如说“心如明镜”“以铜为鉴”等等。我们正可以从这样的比喻中受 到启发,有意识地运用这样的比喻,进一步扩大镜子在现代汉语中的象 征意向。在内容上,此句表达了作者明辨是非的性格特点。“亦有兄 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这两句话让我想到了《孔雀东 南飞》中的刘兰芝。刘兰芝“逼迫兼兄弟”,诗人的形象是不是和刘兰芝 类似呢?通观《柏舟》的前两节,似乎说得通,诗人由此也很可能是一 位女性。但我们不能由此就敲定诗人和刘兰芝是同样的遭遇。凡此种种 猜测,我们只有继续往下读,以求答案。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两句比喻确实精 彩。《孔雀东南飞》中有如出一辙的句子:“盘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 蒲苇一时韧,便作旦夕间。”但毫无疑问,《孔雀东南飞》明显化用了 《柏舟》中的这两句。读古文的时候,我们总有类似的发现,就是一个 诗人的诗句其实是化用了前人的诗句,有时候这个前人还是化用了比他 更早的人的诗句。这也是学习古代文学,对作品追根溯源的乐趣之一, 特别是读诗经,这样的发现并不新鲜。这两句话用比喻的形式,进一步 申明了诗人的抗争。“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此句明确表示了诗人的威 武不能屈。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这里的“群小”是谁呢?是“兄弟”?我们不得 而知。“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诗人的命运似乎和刘兰芝差不多。“静 言思之,寤辟有摽。”《诗经·国风·卫风·氓》有“静言思之,躬自悼 矣。” 邶和卫这两个诸侯国后来合并成了卫,因此《邶风》《卫风》语 言上有很多的相似之处,《氓》是一位被遗弃的女子所作,《邶》是不 是也同样如此呢?也许是的。“摽”字,《诗经·国风·召南·摽有梅》也 有,但解释仁者见仁,只可以确定“摽”是一个动词。有人把“寤辟有 摽”解释为气得锤胸顿足,似也可取。 “日居月诸,胡迭而微?”这句话是说日月的光辉有时也会被浮云遮 住而暗淡。这样的比喻也够新颖。这样的比喻除了可以表示遭受压迫之 外,还可以形容生不逢时、怀才不遇。不过古人却鲜有此意义的引 用。“心之忧矣,如匪浣衣。”这样的比喻很有生活气息,但是不禁怀 疑,没洗衣服有这么忧吗?可能古人的生活和现在差别太大吧。“静言 思之,不能奋飞。”这一句和“静言思之,寤辟有摽”复沓,这也是诗经 常用的修辞手法,再言诗人的不肯屈从命运。 纵观全诗,诗人运用各种各样的比喻来完成对诗人自我形象的塑 造,在表达诗人不屈的性格方面是清晰有力的。虽然对诗歌描写的故事 缘由我们不能作出明确的判断,但我们也不妨把诗人当作一个被遗弃的 女子或守志不嫁的寡妇来处理。虽然这样会狭隘我们的视野,但这样有 利于形成记忆,有利于我们有方向地对诗经的原句进行引用和创作。阅 读诗经,能够引起我们丰富的联想,有时能够串联我们所学的其他知 识,这是一件令人乐此不疲的事情。学习诗经,能够了解我国灿烂文化 的源头,能够广博一个人的古文化知识。孔子曰:“不学诗,无以 言。”放到现在来说,诗经在交际应用方面虽然没有那么重要了,但对 于一个人的文化修养却依然有着不可低估的影响。 新解释:“日居诸月”?'日居之于月’?这个漓江出版社图文本《诗 经》已经说到了,即是日食。但不是日月交替'亏蚀’。古人由于没有现 在人们的天文学知识,不知道日食是日、月与地球相互运动规律的结 果,也不明白月亮本来是不发光,而只是借助日光反射才发光而已,当 三者在接近一条直线排列时,月亮在中间遮挡,自然就有'日食’,'迭而 微’即从'初食’、'偏食’再到'全食’的过程。由于缺乏这常识,他们当然地 认为日也发光、月也发光,合在一起——即'日居之于月’,如此应该 是'明’才是,怎么反而依次、逐渐地'微’、'亏’、'昏暗’下去呢?正因此极 不理解,才'怪而问之’!这类似屈原《天问》:何以天柱绝于西北,而 地东南倾?今天看来不成问题的问题,但是古人由于时代所限,很是严 肃地思考,却百思不得其解。同时,此种反常而令人不解的'凶兆’照临 下土、下土是冒,自然就不是什么“光辉普照”。 生活里琐事繁多,却又无处倾诉,愁绪纷杂,心里不畅快,收拾好 家事,老人安睡了,小孩到邻居家去玩了,掩上门扉,沿着青石小路, 到村口河边上,解了揽绳,划着自家的柏木小舟,静静泊到一个水声之 外无人声的所在,黑瓷碗里倒上浅浅一杯家酿米酒,搁到船舷边上,空 对清风,把多少个不寐夜晚里深藏的心事,融到纷纷杂杂的江流的乱影 里。这是读完《柏舟》后,心里素描出的一小幅山水画面,也算是对这 首诗的一种绘画式的解读。一个用如此方式舒解自己内心的女子,是个 哀而不怨的人。《柏舟》的诗情,在家常女子吐露细微的心事,用小 舟、静水、女子的不寐之眼勾画出一个精致的空幽画面,而其中装的酒 色却是俗常生活的波纹。这样画面式的创作,算是诗情影响后人,源流 深远的图谱方式。和这些四言诗里衍生出来的后世诗海里富饶多姿的五 言诗和七言绝句不同,先秦的四字诗谱更加朴实率真,有着安然面对时 间的原始意象。 先秦古人的诗句,是和着当时的丝竹喑哑古钟击鸣一起吟唱的,来 让白日里奔波山野林莽的农耕牧民感受到劳顿之后的身心舒畅。四言歌 里,韵律齐整,叙事家常,在落日草坪或宗庙祠堂里,粗布衣衫的众人 静静听这些乐声,除了祈福之外,还能获得一点内在的共鸣和心灵的愉 悦。可惜的是,吟唱的古乐到今天已经基本失传,我们只能在文字的意 境里勾画古老先民留在时间里的斑斑痕迹,在古今流传的欢情伤歌里, 揣摩些神奇与古妙的中华语言深藏在时间里的一些幽暗通道。 《诗》云:“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感世事之无常,诗人易老;叹 流年之飞逝,丹青难留! 秋水顾盼流转之间,美人似乎见惯人物代谢,看尽繁华事散,依旧 巧笑嫣然,千载不变。 屈子泉下有知,复叹“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否? 桃花乱落,山鬼幽怨:“岁既晏兮孰华予?” 年华老去,是谁让我永如花艳? 年华老去,是谁让你永如花艳? 爱情本身具有排他性和独占性,女人对待爱情的态度尤甚。他是她 心尖上的那个他,而她竟然不是他心尖上唯一的一个她,对一向眼高于 顶自视甚高的她来说,真叫人情何以堪,与你我本来就是屈尊下贵,你 却在这里说风凉话,辱尽我脸面,真是此恨不出,实难为人,雾数得 紧!可惜了这样的雾数感情,即使经历有多刻骨铭心,未免也同鸡肋一 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只好在心上来来回回辗转反侧,摩挲够了折 磨够了,个中愁思滋味备尝遍,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到了郁闷得天地 无光时,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想想,这样的感情还有维系下去的必要 吗,他是贱人贱骨到死也改不了了,自己若一味沉沦恐怕一辈子都要情 海生波醋江倒腾,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再留无益,只好走罢。 每当看到《诗经》的这一首,不知为何,都悲从中来。有悲凉的无 奈,在字句中渗出来,凉凉地漫流满心。 能把命运掌握在手的人,多么幸运啊!经济环境优游的人,才有闲 心经营文化和素质。而芸芸众生却只能:“忧心悄悄,愠于群小。觏闵 既多,受侮不少。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心之忧 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 赏析四 作为所谓“变风”之首,《邶风·柏舟》是《诗经》的名篇,历代多 有称引,其艺术价值也多获得好评。对于这首诗的主题,历来有一定争 议,本文意图考察一下各种关于《邶风·柏舟》主题的说法,然后给出 自己的意见。 在历代注释、解说《诗经》的著作中,对《邶风·柏舟》的主题的 解释主要有三种,其源头和代表分别是毛诗、鲁诗和朱熹说。另有两种 不那么详细和流行的说法,分别是齐诗说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简 《孔子诗论》说,这两种说法也将被略加讨论。 1、毛诗说: 《毛诗序》:《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倾公之时,仁人不遇, 小人在侧。 郑玄笺: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则贤者见侵害。 孔颖达疏郑笺:笺以仁人不遇,嫌其不得进仕,故言“不遇者,君 不受己之志”,以言“亦汎其流”,明与小人并列也。言“不能奋飞”,是 在位不忍去也。《毂梁传》曰:“遇者何?志相得。”是不得君志亦为不 遇也。二章云“薄言往诉,逢彼之怒”,是君不受己之志也。四章云“觏 闵既多,受侮不少”,是贤者见侵害也。 另外,郑玄《诗谱·序》:“邶不尊贤”,孔颖达正义曰:“《柏舟》 言'仁而不遇’,是邶不尊贤也。” 2、鲁诗说: 清代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鲁诗学者汉代刘向《列女传·贞顺 篇》文:卫宣(或说“宣”字应为“寡”)夫人者,齐侯之女也。嫁于卫, 至城门而卫君死。保母曰:“可以还矣。”女不听,遂入。持三年之丧 毕,弟立,请曰:“卫,小国也,不容二庖,愿请同庖。”(或下有“夫 人曰:'惟夫妇同庖。’”几字。)(终)不听。卫君使诉于齐兄弟,齐兄 弟皆欲于君,使人告女。女终不听,乃作诗曰:“我心匪石,不可转 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厄穷而不悯,劳辱而不苟,然后能自致 也;言不失也,然后可以济难矣。《诗》曰:“威仪棣棣,不可选 也。”言其左右无贤臣,皆顺其君之意也。君子美其贞一,故举而列之 于《诗》也。 又引鲁诗学者汉代王符《潜夫论·断讼狱篇》文:贞女不二心以数 变,故有匪石之诗。 3、朱熹说: 朱熹《诗集传》:妇人不得于其夫,故以柏舟自比。言以柏为舟, 坚緻牢实,而不以乘载,无所依薄,但汎然于水中而已。故其隐忧之深 如此,非为无酒可以遨游而解之也。《列女传》以此为妇人之诗。今考 其辞气卑顺柔弱,且居变风之首,而与下篇相类,岂亦庄姜之诗也欤? 以上三种说法都比较有影响力,有比较详细的解说。而有另外两种 说法则比较简略,没有什么解释体系。这是因为这两种说法,一种是晋 代已经失传的齐诗说,由清代人辑佚;另一种是来自由上海博物馆收藏 的战国楚竹简《孔子诗论》,现将此二种说法列在下面: 4、齐诗说: 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引与齐诗有关的《易林·屯之乾》(《咸 之大过》同)文:汎汎柏舟,流行不休。耿耿寤寐,心怀大忧。仁不逢 时,复隐穷居。 5、《孔子诗论》第二十六简: 《北(邶)·白(柏)舟》,闷。 以下分析这五种说法各自的理据。首先从最简略的《孔子诗论》开 始。 上海博物馆购回收藏的战国楚竹书《孔子诗论》第二十六简载有对 《邶风·柏舟》的评析,内容为一个“闷”字。这段简文的上下皆有墨 钉,表示分段,说明这是一个完整的评论。可能对于古人来说,一个字 的评论已经很足够,但对于我们来说,无论如何是太少了。北京师范大 学历史学院的晁福林教授写过一篇《赞美忧愁:论上博简诗论关于诗· 柏舟的评析》专门论析这条一个字的评论(晁教授最后得出的结论是 《邶风·柏舟》这首诗表达了孔子关于隐士的态度,从而展示出他的政 治思想。)晁教授的基本观点是:“闷”字有两种意义,第一“它多表示 忧愁,而很少用作郁闷之意”;第二,“闷字用例皆述男子丈夫之事,无 一例言及妇人者”。对比三种传统说法(即本文所列前三种说法),晁 教授由此赞同毛诗说。 晁教授认为竹书的“闷”字评论支持了毛诗说,主要是因为毛诗 说“仁而不遇,小人在侧”,进而“贤者见侵害”的确是一件令人忧愁郁闷 的事,这是合乎逻辑的。 然后分析其次简略的齐诗说。 《易林》是西汉焦延寿撰,故又称《焦氏易林》,属于齐学系统, 与齐诗学说是同一学派,故王先谦引用它作为齐诗说的一个说法。 王先谦辑佚鲁齐韩三家诗遗说,应当是能找到的全部有力材料都列 出来了,而使《易林》的齐诗义与《列女传》的鲁诗义相符的材料就是 《贞女解》了。单就《贞女解》里那句话来看,其实也不一定是同贞女 有关,只是那句话同“贞女解”这个标题联系起来才合于鲁义。而《贞女 解》与《易林》也只是重合了“穷居”二字,虽然可能有专指鲁义贞女守 节典故的用法,但现在没有看到《贞女解》前后文和其他资料。 毛、鲁、朱三种诗说的文字训诂没有大问题(朱熹的训诂一般是承 袭前人),那么就对比他们对诗各章的解说和整体的解说。 第一章。“汎彼柏舟,亦汎其流。”毛诗说解说为柏木舟本应用以载 物,如今却没有用,而与其他东西一起漂在水上,这是以柏木舟比喻仁 人。孔颖达疏还特意指出,《诗经》中还有其他诗提到“松舟”、“杨 舟”的,这表明其他木也可以做舟,而特意说柏木适宜做舟,就是比喻 仁人特别适宜做官。以柏木舟随水漂流比喻仁人不见用。王先谦辑鲁诗 说解说为柏树经冬不凋,蒙霜不变,所以用以比喻节妇守义坚定,而柏 舟漂流在水中则比喻节妇守义却无所依傍,周围的人,包括卫君臣和齐 兄弟,都软硬兼施逼义妇改嫁。清代牟庭著《诗切》用鲁诗说, 云:“舟所以载人涉水,自此岸而达彼岸,如媒之合男女,故诗人多以 舟喻婚嫁者。柏舟,取其声也,以喻逼迫为婚,非其意也;亦汎其流, 喻己不能自由,亦既从人之意也。”朱熹说这是弃妇之诗,说柏木坚 实,故以为舟,但却只是漂流于水中,这是弃妇自比,表现出弃妇忧愁 之深。毛、鲁两家解说出来的诗的比兴手法都很精妙,没有什么不合理 的地方。朱熹的解释相比显得简单,毛、鲁义的解说紧扣各自对全诗主 题的主张,对单句的解说和全篇的解说都有加强的作用,而朱熹对本句 的解释与他对全诗主题的主张基本无关,只说表现了忧愁,而这又怎么 是弃妇的忧愁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毛诗正义》载郑玄笺:“仁人既不遇, 忧在见侵害。”孔颖达疏比郑玄笺更详细:“仁人既与小人并列,恐其害 于己,故夜儆儆然不能寐,如人有痛疾之忧,言忧之甚也。”王先谦辑 鲁诗义和朱熹义对此句均无特别解说。王先谦认为这句应和下一句连在 一起。毛诗说承接上句进一步“讲故事”,使这个“忧”具体到忧愁的内 容。毛诗说庞大又流传久远,逐句的详细解说是仅由个人完成的朱熹说 和由辑佚而重现的鲁诗说所不能比的。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毛诗、鲁诗。朱熹说都解释为由于忧愁 深,所以并非饮酒、遨游能解。鲁诗、朱熹都认为这首诗出自妇人之 手,而反对者其中一个论点就是关于这句,他们认为饮酒、遨游之类都 是男子之事,妇人不应有如此举动。朱熹没有为这个问题辩护,反而前 面说“今考其辞气卑顺柔弱”,又没有说明“辞气”究竟如何“卑顺柔弱”, 没有具体字句的分析,不知理据何在。王先谦则解释说:“《泉水》、 《竹竿》皆言出游、写忧,合证此诗,明饮酒遨游,妇人所不讳,诗又 设想之词耳。”《毛诗序》:“《(邶)泉水》,卫女思归也。嫁于诸 侯,父母终,思归宁而不得,故作是诗以自见也。”“《(卫)竹竿》, 卫女思归也。适异国而不见答,思而能以礼者也。”《邶风·泉水》、 《卫风·竹竿》皆有“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兄弟父母)”、“驾言出 游,以写我忧”句,《泉水》又有“出宿于泲(干),饮饯于祢 (言)”句,可见王先谦所说甚有理,《泉水》、《竹竿》并非主题和 作者性别有争议篇目。另外,《泉水》、《竹竿》写出游、饮酒(虽然 是饯行)都是实写,而《邶风·柏舟》的这句只是虚拟的假设,如王先 谦所说“诗又设想之词”,似不能以此句断定作者不是女性。 第二章。“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本句之前已经在比较三家训诂的 时候有过分析。毛诗说“仁人不遇,小人在侧”,解说这句是仁人黑白善 恶分明,恶小人之辞也。王先谦辑鲁诗义解说为若听从改嫁的建议(请 同庖),则是容人污秽,节妇坚守贞义,故不能容。毛诗、鲁诗均依其 诗旨,均在情在理。朱熹只复述了一次句子,而没有联系诗旨解释。以 朱熹说为弃妇诗,则此句未知为何在此,为丈夫所弃,那么“不能度 物”是不能度什么?(朱熹释“茹”为“度”)不能度丈夫的变心、遗弃? 不能对丈夫找“小三”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毛诗郑玄解释说作者是国君的同姓臣,兄 弟本当相依据,但国君亲小人远贤臣,所以作者责之。王先谦辑鲁诗义 解释为节妇亦向其在齐国的兄弟申诉,但兄弟却加入到逼其改嫁的行 列,所以也诉说兄弟不可依据。朱熹再次只翻译而没有解说。毛诗说的 确在情在理,但强调往诉兄弟也的确像是妇女所为,鲁诗说甚有理。朱 熹弃妇诗说也基本同鲁诗说,但他也没有稍为详细的解说,略为可惜。 “薄言往诉,逢彼之怒。”这句是和上句连在一起的,这样才比较好 解说。 第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句诗和 《毛传》的“石虽坚,尚可转。席虽平,尚可卷。”和《郑笺》的“言己 心志坚平,过于石席。”都已经成为名句了。诗人忠贤而见疏远,犹坚 守自己的义节不变,更显出诗人一心精忠为国。王先谦辑鲁诗说亦用坚 守义,只不过变成寡妇坚定地守节,又进一步说“当时女既不听,必有 厄穷、劳辱之事,故以转石、卷席为喻,言能屈其身,不能挫其志,所 以济难者恃此,自致其心而不失也。”则“转石”和“卷席”就不仅是用来 比喻心志坚定了,更用来借指寡妇备受刁难的事。如果作诗的本义果真 如此,那么这句的真实构思得太精妙了。朱熹说弃妇诗,用来解释这句 也显得有些不通。朱熹解字句与毛诗说相同,但妇人为夫所弃,强调自 己心志坚平是何种用意?强调自己对丈夫的感情不变?强调自己依然会 忠于丈夫的家族、坚守妇道?或者是强调自己能够承受住丈夫变心的打 击?我考虑未细,朱熹又无解说,不过联系上下文,似乎本诗并不只有 感情倾诉的内容,也有提到同周围人的事,(比如“如有隐忧”,《郑 笺》、《孔疏》解释为仁人忧在见侵害。比如诉诸兄弟而逢之怒,比 如“愠于群小”、“受侮不少”),所以若用朱熹说的话,本句用第二种解 释、即作者强调自己依然会忠于丈夫的家族、坚守妇道会比较好。 “威仪棣棣,不可选也。”毛诗说解释为个人德备于内,仪容形于 外,自审无失,“遭时制宜”,而不遇于君,郑玄笺云“所以愠也”是人之 常情。朱熹说为“威仪无一不善,又不可得而简择取舍,皆自反而无阙 之意。”意与毛诗说近,只是“选”字的解释有不同。对于一个贵族(姑 且认为起码是贵族,因为他还能有群妾;朱熹说可能是庄姜,那级别也 够高的)的夫人来说,讲“威仪”不知道是否合适?如果合适,那么也可 以印证上句朱熹说以坚守妇道为义的观点。鲁诗说“贞女虽处忧辱,不 敢斥言卫君臣,但称其威仪富盛可观,而是仪非礼之意,言外可 见。”从文意顺承来说,贞女上句强调自己守节坚定不可屈,本句暗指 责卫君臣是仪非礼,勉强可通。但从一般写诗读诗的角度来说,上句写 我怎样怎样,同一章下句没有提示却转了主语变成卫君臣怎样怎样,稍 显唐突,一般阅读还真不容易发现。虽然文言文有不提示而转换主语之 例,但本章上句说心志坚平,下句说威仪可观,同类相承,文气未断, 不转换主语也可以甚至更好,因此以为鲁诗说此句稍有瑕疵。另外,鲁 诗说作者贵为国君夫人,犹不说自己“威仪棣棣”而要转主语说卫君臣, (其实说诗人自己也可通啊),相比之下朱熹说作者亦为夫人,可能是 一般夫人,可能是国君夫人,却讲自己“威仪棣棣”,在把握礼节的“中 庸”上,似乎不及鲁诗说。 第四章。“忧心悄悄,愠于群小。”毛诗说解为仁人忧心,被朝中小 人所怨恨。鲁诗说解为“此群小谓卫诸臣”。朱熹说解为:“言见怒于众 妾也。”毛、鲁二家诗说合情合理,而朱熹说则显得有点夸张,令我等 现代人难以想象:三妻四妾已经觉得很多了,这里还达到了“群”的数量 级,而且还颠覆了后宫互相勾心斗角的印象,同心协力加害于作者,也 实属难得一见。晁福林教授在《赞美忧愁》一文中提到“群小”一词历来 指奸臣,从无解作众妾的,我以为甚是。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毛诗说解为受侵侮于小人。鲁诗说解为受 齐兄弟、卫君臣之侵侮。朱熹无解说。此句接上句意思易明,各家解说 亦合理可通,并非争论点所在。 “静言思之,寤辟有摽。”毛诗说孔颖达疏曰:“故我于夜中安静而 思念之,则寤觉之中,拊心而摽然,言怨此小人之极也。”鲁诗说王先 谦说:“贞女言审思此事,寐觉之时,以手拊心,至于擘击之也。”朱熹 无解说。毛、鲁义相近,只是个别字眼训诂不同,无碍大意,意思易 明,各家情理可通,并非争论点所在。 第五章。“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毛诗说郑玄笺云:“日,君象 也。月,臣象也。微,谓亏伤也。君道当常明如日,而月有亏盈,今君 失道而任小人,大臣专恣,则日如月然。”谓君臣之道失。但郑玄这种 解法,“君道当常明如日”,莫非臣道当亏盈如月?这要勉强解释才可 通。不如解日为阳象,月为阴象,君道为阳,臣道为阴,与《易》义相 同,本句释为君臣阴阳互补相承之道失。但这样解难有郑玄“则日如月 然”之意,可见郑玄的解法有优有劣。不过这样逐字去解 释“日”、“月”是什么意思可能有点解释得过了头,很可能作者只是想表 达一种“天理何在?!”的感情。王先谦此句用韩诗义,解为“日月更迭 而隐,人所共睹,惟穷居苦节之妇人,终身晦闇,若天日所不照临,故 言日月胡常如微隐而不见,韩义较毛为优矣。”韩诗“迭”字作“ ”,解作 常。这个解释紧扣贞女守节的主题,而且很出人意表。既然是贞女自觉 守节穷居,如果礼节真的定得那么死的话,那么晦闇不见天日不是早就 该预计到要承受的事了吗?又为何使用“胡”这样的疑问语气?明知故问 有加强感情的效果,这样表达的是叹守节艰苦的感情。但有人可能会说 节是你自己要守的,没人逼的呀,还巴不得你改嫁呢,现在穷居苦节又 有什么好抱怨的呢?对于这个问题,虽然有寡妇实在不喜欢求婚者这种 可能,但按鲁诗义,恐怕还是解释为纵使艰苦,但为了道义,一定要坚 守贞节这样符合一点。但前文一直没有提到这种感情,有这里这样解释 的背景再回看前文,才发现前文中的“忧”可以两解为一是忧被迫改嫁, 二是忧守节生活艰苦;而且看到下文“不能奋飞”句也可以解释为守节生 活艰苦,想摆脱这种生活,但为了道义,一定要坚守下去,所以“不能 奋飞”。朱熹说:“言日当常明,月则有时而亏,犹正嫡当尊,众妾当 卑。今众妾反胜正嫡,是日月更迭而亏,是以忧之。”朱熹的解释有抄 袭郑玄的成分,但最让人莫名其妙而且恼火的是,本来朱熹的诗旨说被 认为是最平民化(只是猜测过为庄姜所作,而无强调其贵族身份)、最 有平凡实在的感情(写一个妻子被变心的丈夫抛弃,“妇人不得于其 夫”)的,但在全诗末章这个感情爆发的地方却竟然是在忧愁“正嫡当 尊,众妾当卑,今众妾反胜正嫡”这样的事,与爱情、亲情等等感情全 无关系。再反观朱熹全诗的解释,发现原来从无一处涉及感情事,看来 在朱熹眼中丈夫抛弃妻子这样的事情,最该受质疑和谴责的不是感情方 面的问题,而是礼仪规矩尊卑的问题,明白到原来视其为怨妇诗从感情 方面来解读多是“五·四”之后以文学看待《诗经》的结果。《毛诗序》 说“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朱熹这里只见礼义不 见情,也可以说是有点舍本逐末了。当然,从鲁诗/韩诗和朱熹的诗旨 出发,也可以将这句简单看作“天理何在?!”的哭诉,也各能解释得 通。 “心之忧矣,如匪澣衣。”毛诗说郑玄笺说:“衣之不澣,则愦辱无 照察。”纯粹是一个比喻。鲁诗说王先谦说:“衣久著不澣,则体为不 适,妇人义主洁清,故取为喻,《葛覃》'薄澣我衣’即其证。此正女功 之事,非男子之词。”朱熹说“至于烦冤愦眊,如衣不浣之衣”,亦为比 喻。本句意义无甚争议,争议所在是关于作者性别的问题,这个下文再 谈。 “静言思之,不能奋飞。”毛诗说郑玄笺说:“臣不遇于君,犹不忍 去,厚之至也。”孔颖达疏笺说:“同姓之臣,故恩厚之至,不忍去 也。”不忍,诗中同词却是“不能”,似乎有些偏差。窃以为有另一种可 能,即“奋飞”指有所作为,“不能奋飞”则是因为君不受己志而不能有所 作为、有所贡献。鲁诗说王先谦说:“贞女志不还齐,故不必入国而竟 入。今欲返国,卫君臣亦不止之,祗以既为国君夫人,越竟即为非礼, 虽欲奋飞,义不能也。”有个小问题,为什么当初不必入而竟入,现在 又要走呢?而且卫君臣也算通情达理了,想走就走,(但原来不是想逼 婚的吗?)反而显得诗人是太拘泥于礼教了,有点礼教吃人的味道。朱 熹说纯属翻译。可以看出,鲁诗说也是虽然事关男女夫妇,但从头到尾 都只涉及礼教问题,不过鲁诗说从诗旨开始就明说了这是一个礼教问 题,而没有考虑到感情方面的问题。 赏析五 此诗到底为何人何事而作,历来争论颇多,迄今尚无定论。简略言 之,汉代时不仅今古文有争议,而且今文三家也有不同意见。《鲁诗》 主张此诗为“卫宣夫人”之作,后为刘向《列女传》之所本,《韩诗》亦 同《鲁诗》说(见宋王应麟《诗考》)。《诗序》说:“《柏舟》言仁 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这是以此诗为男子不遇 于君而作,为古今文家言。今文三家,《齐诗》之说,与《诗序》同。 自东汉郑玄笺《毛诗》以后,学者多信从《毛诗》说,及至南宋, 朱熹大反《诗序》,作《诗序辩说》,又作《诗集传》,力主《柏舟》 为妇人之诗,形成汉、宋学之争论。元、明以降,朱熹《诗集传》列为 科举功名,影响颇大,学者又多信朱说,但持怀疑态度的亦复不少,明 何楷、清陈启源、姚际恒、方玉润等皆有驳议,争论不休。 至今尚未形成一致的意见,今人之《诗经》选注本、译注本各有所 本,或主男著,或主女作。高亨《诗经今注》、陈子展《诗经直解》均 以为男子作,而袁梅《诗经译注》、程俊英《诗经译注》又皆以为女子 作。 细究诗义,当以卫臣不遇于君之作为是,陈子展先生说得很准 确:“今按《柏舟》,盖卫同姓之臣,仁人不遇之诗。诗义自明, 《序》不为误。”此诗人的身份为男子 --- 而且是大臣,绝非平常男子 (下文尚有论述),这从诗中“无酒”、“遨游”、“威仪”、“群小”、“奋 飞”等词语即可看出。况且,主此诗为女子之作者的理由实不充分。刘 向、朱熹之说均自相矛盾:刘向《列女传》虽以《柏舟》属之卫夫人, 但是他在上封事,论群小倾陷正人时,两引此诗仍用《毛诗》义(《汉 书·楚元王传·刘向传》,又在《说苑·立节》中引用此诗时,也用《毛 诗》义,说“此士君子之所以越众也”'朱熹先从刘向之“卫宣夫人”说,后 又疑其为“庄姜”(《诗集传》),切在《孟子·尽心下》:“'忧心悄悄, 愠于群小’孔子也。”注曰:“《诗·邶风·柏舟》....本言卫之仁人见怒于群 小。孟子以为孔之事可以当之。”是不能自圆其说的,也都是自语相 违。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此诗既属《邶风》,为何却咏卫国之事?原 来“邶”、“鄘”、“卫”连地,原为殷周之旧都,武王灭殷后,占领殷都朝 歌一带地方,三分其地。邶在朝歌之北,鄘。卫都朝歌,为成王封康叔 之地,“邶、鄘始封,及后何时并入于卫,诸家均未详。....惟邶、鄘既 入卫,诗多卫风,而犹系其故国之名。”(方玉润《诗经原始》)所以 邶诗咏卫事也是可以理解的。另外,方玉润认为此诗可能即为邶 诗,“安知非即邶诗乎?邶既为卫所并,其未亡也,国事必孱。......当此 之时,必有贤人君子,......故作为是诗,以其一腔忠愤,不忍弃君,不 能远祸之心。”也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这首诗凡五章。第一章写作者夜不能寐,原因是怀有深忧,无法排 遣。首二句,“泛彼柏舟,亦泛其流”,以自喻,虽以喻国,以舟自喻, 喻忧心之沉重而飘忽,以“舟喻国,泛泛然于水中流,其势靡所底止, 为此而有隐忧,乃见仁人用心所在”(《诗经原始》)。诗一开始就写 出了抒情主人公沉郁的心情。接着点明夜不成眠的原因是由于痛苦忧伤 一齐涌积心头,这里既有国家式微之痛,又有个人不遇于君、无法施展 抱负之苦。“隐忧”是诗眼,贯穿全篇。末二句写出了作者的忧国之心和 伤己之情,即使美酒、遨游也不能排除自己的痛苦忧伤。何楷《诗经世 本古义》云:“饮酒遨游,岂是妇人之事?”以驳朱熹之说,自有相当理 由。第二章表明自己不能容让的态度和兄弟不可靠。“我心匪鉴,不可 以茹”二句,表白不能逆来顺受之意,辞意坚决、果断,以镜作喻,说 明自己不可能像镜子那样不分善恶美丑,将一切都加以容纳而照进 去。“亦有兄弟,不可以据。”写兄弟之不可依靠。《孔疏》云:“此责 君而言兄弟者,此仁人与君同姓,故以兄弟之道责之;言兄弟这正谓君 与己为兄弟也。”虽过于落实,但从后两句“薄言往恕,逢彼之怒”看 来,却与《离骚》中“茎不察余之中情兮”两句的意思相近,说它是借喻 君主,未必不符合原意。第三章“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 可卷也!”表明自己坚定不移的刚强意志。这四句以“石”、“席”为喻, 表明自己意志的坚定,语句凝重,刚直不阿,哪里有丝毫的“卑顺柔 弱”之处(况且即使“辞气卑顺柔弱”也并不能作为妇人之诗之证)。“威 仪棣棣,不可选也”二句,更是正气凛然,不可侵犯。尤其是“威仪”一 词,决不可能是妇人的语气,特别是在古代男尊女卑的社会环境 里。“威仪”从字面上讲,是庄严的仪容之意,《左传·襄公三十一年》 记载北宫文子曾对卫侯论及“威仪”说:“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 象谓之仪。”并引“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为证,这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另外全章六句,每二句的下句均用“不可”一词,形成否定排比句,铿锵 有力,气势极其雄健。第四章写茕独无助,捶胸自伤,原因是被群小侵 侮,一再遭祸受辱。“群小”一次对说明作者的身份很有用处,陈启源在 《毛诗稽古编》中说:“朱子至谓群小为众妾,尤无典据。呼妾为小, 古人安得有此称谓乎?”那么,“群小”“指虐待她的兄弟等人”行不行 呢?回答也是否定的,因为果然如此,她就不可能“薄言往怒”了!所 以“群小”,只能释为“一群小人”,犹《离骚》中之“党人”一样。第五章 写含垢忍辱,不能摆脱困境,奋起高飞,由此感叹统治者昏聩。首二 句:“日居月诸,胡迭而微”,以日月蚀喻指蛛蛛昏聩不明。姚际恒 曰:“喻卫之君臣昏暗而不明之意。”(《诗经通论》)中二句“心之忧 矣,如匪纺衣”,喻写忧心之深,难以摆脱。严桀云:“我心之忧,如不 纺濯其衣,言处在乱君之朝,与小人同列,其忍垢含辱如此。”(《诗 缉。)末二句“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写无法摆脱困境之愤懑。“奋 飞”一词语意双关,既感愤个人处境困顿,无法展翅高飞,不能施展抱 负,又慨叹国家式微振兴无望。我们不能想象,在那礼制重重,连许穆 夫人家国破灭归唁卫侯都横遭阻拦的春秋时代,一个贵族妇人(或普通 妇女)能高唱“奋飞”,有“想突破生活的樊笼,争取自由幸福”的思想。 黄元吉云:“妇人从一而终,岂可奋飞?”(〈传说汇篆〉)比之将古代 妇女思想现代话的倾向,还是基本无误的,虽然它也脱离了时代实际。 这是一篇直诉胸臆,径陈感受,风格质朴的显示注意作品,“隐 忧”为诗眼、主线,逐层深入地抒写爱国忧己之情,倾诉个人受群小倾 陷,而主上不明,无法施展抱负的忧愤。首章便提出“忧”字,接着写不 得“兄弟”的同情,深忧在胸,屋脊排遣;然后再写自己坚持节操,不随 人转移;后边又写群小倾陷,而主上不明,只得捶胸自伤;最后抒发无 法摆脱困境之愤懑,向最高统治者发出呼喊,从而将爱国感情表达得十 分强烈。 此诗最突出的艺术特色是善用比喻,而富于变化:首章“泛此彼 舟,亦泛其流”,末章“日居月诸,胡迭而微”是隐喻,前者既喻国事飘 摇不定,而不直所从,又喻己之忧心沉重而飘忽,后者喻主上为群小所 谗蔽,忠奸不明。“心之忧矣,如匪纺衣”,为明喻,喻忧之缠身而难去。 二章之“我心匪鉴”、三章之“我心匪石”,则均用反喻以表达自己坚定不 移的节操。至于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所说的“三'匪’字前后错综 ”则是指诗在句法上的表化,“我心匪席”连用排比句,而“我心匪 鉴”句为单句。 另外,诗的语言亦复凝重而委婉,激亢而幽抑,侃侃申诉,娓娓动 听在〈诗经〉中别具一格。 《柏舟》一诗的主旨,主要有三说。一曰毛诗说“仁而不遇“;二曰 鲁诗说“贞女不二心以数变“;三曰朱熹说“妇人不得于其夫“。 关于诗旨的争论,最基础的莫过于作者性别的问题。 泊客以为,作者当是妇人。 何也? 一是“微我无酒,以敖以游。”不能点出作者一定是男性。妇人也可 饮酒(当然,酒在上古时代仅属于贵族之用。这也再次证实了泊客坚持 认为的《诗经》均乃贵族之作)。 二是“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这是典型的妇人在婆家心里有了委 屈,到娘家朝兄弟诉苦啊。 三是“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作者将心里的忧闷比作没有洗过的衣 服。试想,男人(尤其是上古男权主义横行时代的男人)作诗比喻时会 采用“洗衣服”这个概念? 四是整首诗确有幽怨之音,却无激亢之语,不似男子的口气。从诗 的内容看,是一首女子自伤遭遇不偶,而又苦于无可诉说的怨诗。 但《柏舟》是不是一定是贞女守节不成或是被丈夫遗弃呢? 恐怕也不见得。 如果是贞女说,“ 亦有兄弟,不可以据。薄言往诉,逢彼之怒。”似 乎有点道理,其兄弟也逼她(作者)改嫁。但“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这句呢? 如果是弃妇说,那“我心匪鉴,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是说被弃妇坚定地衷心婆家,向往丈夫吗? 显然不是。 而且“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对于一个妇 人,甚至对于一个男子,该是多大的一件事,才能让她(他)如同发 誓,绝不放弃初心,一定坚贞不屈啊。 因此,泊客以为,《柏舟》一诗,写出了妇人在家庭生活中的愤 懑,痛苦忧愤成疾,以诗言志,表示绝不屈服命运之意。 当然,无论是上古时代的妇人,还是怀才不遇的君子,甚至是当代 办公室里的争斗,其实,都可以代入,那就是在现实中惨遭否定,被君 上或领导蔑视,被群小攻击侮辱,郁郁不得志,但自身志向高洁,矢志 不渝,坚贞不屈。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这就是向命运不屈 的呐喊。 日月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 胡能有定?宁不我顾?日居月诸,下土是冒。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报。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日居月诸,东方自出。 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述! 译文: 本诗描写受男子抛弃的妇女对自己不幸遭遇的哀叹,以及结束这种 痛苦生活的沉痛呼吁。诗写对日月倾诉,正是因为绝情男子变心带来的 走投无路的呼吁,甚至于埋怨父母,这正是穷而呼天,“忧患疾痛之 极,必呼父母”的人生至情。但就这样,女子还仍然无法忘记,所谓“俾 也可忘”,正是因为无法可忘,这更反衬了男子的无情,女子的多情。 作品介绍 《国风·邶风·日月》是《诗经》国风中一首弃妇抱怨丈夫变心的 诗。该诗以日月起兴为比照,声诉被遗弃后的幽愤,指责丈夫无定止。 同时她又很怀念她的丈夫,仍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能够“顾”(想念) 她,“报”(答理)她。 赏析一 这是一首弃妇申诉怨愤的诗。《毛诗序》说:“《日月》,卫庄姜 伤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朱熹 《诗集传》说:“庄姜不见答于庄公,故呼日月而诉之。言日月之照临 下土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处,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 有定哉?”都说此诗作于卫庄姜被庄公遗弃后,以此诗作者为卫庄姜, 所指责的男子为卫庄公。而鲁诗则认为是卫宣公夫人宣姜为让自己的儿 子寿继位而欲杀太子伋,寿为救伋,亦死,后人伤之,为作此诗。今人 一般认为这是弃妇怨丈夫变心的诗。 诗的第一章把读者带入这样的境界:在太阳或月亮的光辉照耀下, 一位妇人在她的屋旁呼日月而申诉:日月能如常地照耀大地,为何我的 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样顾念我!以后各章的第一句“日居月诸”作为起兴, 还有一种陪衬的作用。日月出自东方、照临大地,是有定所,而结为夫 妇的“之人”竟心志回惑,“胡能有定”。作者之所以反覆吟咏日月,正是 为了陪衬其反覆强调的“胡能有定”的。 第二第三章承第一章的反覆咏叹,真是“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 诉不已,更三诉之”(方玉润《诗经原始》)。第四章沉痛已极,无可 奈何,只有自呼父母而叹其生之不辰了,前面感情的回旋,到此突然一 纵,扣人心弦,“埋怨父母极无理,却有至情”(牛运震《诗志》)。 诗中没有具体去描写弃妇的内心痛苦,而是着重于弃妇的心理刻 画。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是很复杂的,有种被遗弃后的幽愤,指责丈夫 无定止。同时她又很怀念她的丈夫,仍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能 够“顾”(想念)她,“报”(答理)她。理智上,她清醒地认识到丈 夫“德音无良”;但情感上,她仍希望丈夫“畜我”以“卒”。朱熹《诗集 传》说:“见弃如此,而犹有望之之意焉。此诗之所为厚也。”这种见弃 与有望之间的矛盾,又恰恰是弃妇真实感情的流露。因此,《日月》能 强烈震撼读者的心灵。 延伸解析古代学者以为这是首弃妇声诉幽怨的 愤诗,且很多人认定是“卫庄姜”(卫庄公夫人)感喟“州吁之难”(卫庄 公庶子“公子州吁” 弑杀庄姜养子、卫桓公“姬完”的宫廷政变)的穷困 诗。这种观点看似成立的理由是比较充分的,日月比喻国君与夫人,未 亡人庄姜目睹宫廷剧变(卫公子州吁首开弑杀犯上之风,挑衅姬周宗法 制度,被时人认为大逆不道),所以作诗追念先君亡夫,痛惜枉死的嗣 君养子,哀叹自己的不良遭际但是仔细研究诗中细节,弃妇之说则疑窦 颇多。尤其是抱怨父母一节,既不合于周人礼法(强调“孝悌”),也语 意突兀:常人以给父母养老送终为俗,怎可颠倒要求父母终养自己?实 际上结合周初历史和邶人的渊源,综合看待《国风.邶风》的低闷、忧 郁风格,将这首诗同样视为殷遗怀旧的歌谣可能才更靠谱。熟悉中国上 古史的研究者都知道:周朝推翻商朝后,最初的政策对亡国民众比较友 好,武王君臣采取了各种措施极力安抚;后来因殷顽叛乱、周公旦才在 镇压平叛后对其施以重大惩罚。 如果扩大思路,将周人、商人这段恩 怨变化的背景套入到《邶风.日月》篇中,则很多细节就更容易对号入 座、解释通畅。日月起兴,是因为天道有恒,衬托人世容易变幻,暗喻 商族亡国亡族(没有灭族,大贵族微子、萁子和其他小贵族保留了商族 血脉,但纣王和武庚禄父这条主根化为浮云了)的沧海桑田悲剧。两厢 难处,是当年周、商两族复杂关系的真实写照。处境飘摇窘困,是因为 大叛乱后惩罚加身。作为曾经显赫、现 在弱势的“殷顽”,自然会抱怨周 朝,很容易将所有灾难都委过周室而不愿意深刻自省。所以诗中屡屡出 现“逝不古处”、 “宁不我顾”……、 “德音无良”的抱怨,希冀处境得到改 善,如此才“俾也可忘”。抱怨父母其实完全是比喻。犹如说:我们商人 的祖先是天下共主,轮到我们这代人却不仅失去霸权,还因两次战败 (前为武王克商的“牧野之战”,后为周公东征的二次征服),宗族亲人 被离析打散、族群主体被监视居住。“胡能有定?报我不述。”也可以顺 理成章解释。中国上古传统,灭人国而不绝其祀,夏、商、周三代均遵 循这条重要国际规则。传说夏后(夏朝君主的称号)册封上古著名氏族 为诸侯(实际上是认可);汤王灭桀,也专门册封禹王的后人,承认各 地氏族部落首领的诸侯地位(夏商封建都不是严格意义的封建制度,所 谓封国其实是氏族部落或更大型的联盟而非地域国家,周朝的封建制才 是真正意义的叠层封建联盟体制,周朝封国很多都是打破了血缘关系的 地域型国家);武王遵守传统,册封周人认定的上迄黄帝、炎帝、下止 夏禹、商汤的后裔为诸侯。只是由于武庚组织叛乱,周公才粉碎了武庚 的政权,重新安排处置“殷顽民”。诗中的“报我不述”应该是指武庚政权 被粉碎的事情,作者认为周朝这样处置不合古礼和惯例。对这首诗的新 解属于个人的一家之说,可以存疑,也欢迎有兴趣的朋友深度研究和发 掘,权当是对继承发扬我国古老的国学文化略效绵薄之力。如果新说被 证明成立,那么《邶风.日月》的创作时间就不是春秋,而是远为久远 的周初。这首诗文辞古朴、风格与《邶风.柏舟》雷同也就相当自然, 前面仔细分析过“柏舟”、可以更肯定的说和周初的大叛乱关系密切。 赏析二 这是一首弃妇申诉怨愤的诗。 诗的第一章把我们带入这样的境界:在太阳或月亮的光辉照耀下, 一位妇人在她的屋旁呼日月而申诉。日月能如常地照耀大地,为何我的 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样顾念我!以后各章的第一句“日居月诸”作为起兴, 还有一种陪衬的作用。日月出自东方、照临大地,是有定所,而结为夫 妇的“之人”竟心志回惑,“胡能有定”。作者之所以反覆吟咏日月,正是 为了陪衬其反覆强调的“胡能有定”的。 第二第三章承第一章的反覆咏叹,真是“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 诉不已,更三诉之”(方玉润《诗经原始》)。第四章沉痛已极,无可奈 何,只有自呼父母而叹其生我之不辰了,前面感情的回旋,到此突然一 纵,扣人心弦,“埋怨父母极无理,却有至情”(牛运震《诗志》)。 诗中没有具体去描写弃妇的内心痛苦,而是着重于弃妇的心理刻 画。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是很复杂的,有种被遗弃后的幽愤,指责丈夫 无定止。同时她又很怀念她的丈夫,仍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能 够“顾”(想念)我,“报”(答理)我。理智上,她清醒地认识到丈夫“德音无 良”;但情感上,她仍希望丈夫“畜我”以“卒”。朱熹《诗集传》说:“见 弃如此,而犹有望之之意焉。此诗之所为厚也。”这种见弃与有望之间 的矛盾,又恰恰是弃妇真实感情的流露。因此,《日月》能强烈震撼读 者的心灵。 赏析三 一、题解与诗序 诗序:“《日月》,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难(四声),伤己不 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 1.天道运行成四季,日来月往却无言。昼夜交替月圆缺,生机流转 在人间。 此诗为什么以“日月”为题?为了用“日月”来说明国君与夫人的关 系。不要认为只是写卫庄公和卫庄姜的关系,所有的夫妻关系都是如 此。 一个国家朝廷,国君应该像太阳那样普照他的百姓,夫人应该像月 亮一样使百姓安宁。国君行仁政,则百姓能得其应得之利、应得之乐; 夫人母仪天下,则百姓家庭和睦。 可是,卫庄公竟然不能像太阳一样给百姓带来利乐,卫庄姜也因此 而不仅失去了夫人之位,而且无法使朝廷稳定,无法使后宫安宁,所 以,卫庄姜才会“伤己”。 2.君子责己不责人,遇事反躬问自心。怨天尤人总无益,君子忧道 不忧贫。 《诗序》里说得很清楚,这首诗是“卫庄姜伤己”。什么叫“伤己”? 不是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感伤,而是为自己没有尽到“夫人”的责任而感 伤。 有什么好感伤的呢?因为卫国遭受了“州吁之难”。也就是说,因为 州吁作乱弑君,卫庄姜的养子(也就是戴妫的亲生儿子)卫桓公被州吁 所弑,造成了卫国的一场劫难。 这场劫难,当然不能说是卫庄姜造成的,但是,卫庄姜却认为自己 不能推卸责任。在卫庄姜看来,因为自己不能得到“先君”卫庄公的信 任,才会使国家受困、百姓受穷。 惟有仁人君子,才能如此“反求诸己”;我们要学习“君子之道”,当 然也需要学习着这么去做。怨天尤人,不是君子应有的所作所为。 在卫庄公好色、小妾僭越的时候,卫庄姜尽心劝谏,从《绿衣》可 知;卫庄姜遇到卫桓公被弑,与戴妫商议复仇定国,从《燕燕》可知。 从以上内容可知,卫庄姜始终在尽心尽力,但是,终究未能避免错 误和悲剧的发生,在此诗中,卫庄姜没有把责任推给卫庄公,也没有抱 怨处境的艰难,这正是我们所要学习的。 二、第一章讲解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故)处(楚)。胡能 有定,宁不我顾。 1.日为阳而月为阴,从来阳以阴为根。国君夫人如日月,和合方能 安国民。 所谓“日居月诸,照临下土”,按照《毛诗正义》的解释,意思是 说,太阳和月亮照耀着大地上的人和万物。 《毛诗郑笺》说:这里所说的日月,是比喻国君和夫人,两人应当 同心同德、齐心协力去治国,这是永远不变的道理。 这个解释,把“居”和“诸”都当成了虚辞,虽然能讲得通,但是,总 觉得不是很妥帖。所以,我们仔细探究一下。 查《说文解字注》,“居”就是“居处(楚)”之意;“诸”可以直接用 作“者”。如果按照这个解释,就可以理解为“日居月者”。 “日居月者,照临下土”的意思是,日居于月,其作用在于“照临下 土”。“日居于月”,从当今的天文学是无法解释的,可是,从国君与夫 人、夫妻关系却能解释。 国君为阳,夫人为阴;国君因为有夫人,然后能有居住之家。这好 比说,丈夫有妻子,然后可以说是有家。 然而,国君的职责所在,是要使国民身心安宁,国家安定;夫人的 职责所在,是要使国君有一个安定的家。 卫庄姜深知自己的职责所在,而且也知到国君与夫人是“一体”这个 千古不能变的道理,她也正是要履行自己的这个职责。 2.夫人不忍责国君,责备亡夫岂忍心?臣子对外讳君恶,引咎自责 不尤人。 “乃如之人兮”这是什么意思呢?“乃”有加重语气的作用,含有“不 料”、“竟然”的意思。“如之人”,意思是“像这个人”。 “这个人”指的是卫庄公。卫庄姜为什么不明说出是卫庄公呢?不忍 明言。一方面,按礼来说,夫人不应明责其国君。另一方面,毕竟卫庄 公是国君,又是她的丈夫。 为什么夫人不应明责其国君呢?我们从《论语·述而》中的一段话 来解释一下。有个陈国的司寇,问孔子说鲁昭公是否知礼,孔子回答 说“知礼”。 其实,不是鲁昭公确实“知礼”。在孔子离开之后,那位司寇就向孔 子的弟子巫马期作(一声)了个揖(衣),说出了鲁昭公的失礼之处。 巫马期说,鲁昭公娶了一个与鲁国国君同姓的吴国女子,他自己也 知道这是失礼的,所以,有意避嫌,不提女子的姓氏,却称之为“吴孟 子”,这还能算知礼吗? 巫马期说,君子不能有偏袒之心,孔子如此隐瞒鲁昭公,便是护 短,便是偏袒,要是这么做,不仅鲁昭公不知礼,而且孔子也是不知 礼。 巫马期把陈国司寇的话告诉了孔子,在此情况下,孔子没有否定, 而是说自己很幸运,只要有过错,就有人给指出来。 孔子为什么会这么做呢?孔子的做法正是符合礼的做法。朱子说, 孔子不能自己说是为了避讳国君之恶,那等于变相的承认;又不能说鲁 昭公娶同姓女子是符合礼的。 所以,孔子先是说“知礼”,这是“为尊者讳”之礼。避讳尊者的过 错,不是为了给尊者隐瞒,更不是为了给尊者狡辩。后来好似承认“错 误”,其实是谦逊之礼。 小人议论“尊者”的过错,是应该给以理解的;臣子对君主的过错, 在面对君主的时候应该当面指出、当面诤谏,而不能四处宣传。 对于卫庄姜来说,卫庄公不仅是国君,而且是丈夫,还是已经驾崩 的丈夫。因为是国君,所以不应责备;因为是亡夫,所以不忍责备。 卫庄姜的诗歌中没有责怪卫庄公之意,我们在解说这些诗歌的时 候,却无法不把卫庄公的过错乃至罪恶说出来。 3.逝有以往之含义,正义解释为逮及。细究其字之联系,可知庄姜 忆往昔。 “逝不古处”是什么意思?《毛诗正义》中,把“逝”解释为“逮 (待)”,又把“逮”解释为“及”。我们来说说这三个字的联系。 综合以上的说法,“逝”解释为“逮”和“及”,其中包含了三者的意 思,即以往、嫁娶、追逐的意思。落实到诗句之中,则表示当初卫庄姜 嫁给了卫庄公,两人之间的关系如何。 4.今人说古不分辨,是非善恶皆称古。经典说古必合正,不合正道 不传述。 刚才我们仔细探究了一下“逝”字的意思,接下来我们说“不古处”的 意思。“古”在此是“故”的意思。“处”是“相处”的意思。 “古”,《说文解字》中说:“古,故也。从十、口。识(志)前言 者也。”所谓从“十”和“口”,意思是说,通过代代口耳相传、凭借记忆 而传述历史事迹的人。 所谓“隐恶扬善”的“隐”,意思是“不显不藏”,就是不故意隐瞒,也 不故意张扬。所说的话,载于书册则成为“文”。如果“文”不合道义,也 就不是华夏文化之“文”了。 孔子说过,当言而不言则失人,不当言而言则失言,君子既不失 人,也不失言。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所谓“故”,其右边的“攵(扑)”就是一只手拿着一个“直尺”或者棍 棒的样子。把“古”直接解释为“故”的时候,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所记所传的“古”之人、事,都要符合规矩,符合正道。据此 可说,“不古处”意味着不遵循自古相传的正道和规矩相处,也就是不符 合礼义,失去了“月配日”之义。 5.不守礼义不从谏,内心国家皆难安。怨而不怒诚且正,感伤怨叹 心不偏。 接下来,我们说说“胡能有定,宁不我顾。”其中“胡”是“何”的意 思,解释为“怎么”;“定”是“止”的意思,解释为“使内心和国家安定”。 “宁”是“曾(增)”的意思,解释为“竟然”、“终究”;“我”是卫庄姜 自指;“顾”是“顾念”的意思,因为“顾”有“回头”的意思,所以我们解释 为“回头想一想”。 结合“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我们就可以说,“胡能有定,宁不 我顾”的意思是,在与卫庄公成婚之后,卫庄公一直不遵循礼义与卫庄 姜相处,不听从卫庄姜的谏言; 卫庄公这样做,怎能有内心的安定?怎能有国家的安定呢?如果卫 庄公能回头想一想卫庄姜的谏言,也不至于到此地步,可是,卫庄公竟 然始终未能如此回头想一想。 国君,有礼义而不去守,有谏言而不能听,有善言而不能从,则内 心难以安宁,国家难以安宁。这是古今中外颠扑不破的道理。 卫庄姜的这个说法,是在为自己而感伤,是在为卫庄公而叹息,是 在为国家而感叹。如果说是“有怨言”,也只是“怨叹”,而不是对卫庄公 的“怨恨”。 这就是《诗经》之中“怨而不怒”的体现。人们一般会把“怨而不 怒”解释为“感情或行为有节制,不太过分,也无不及”,这个解释是似 是而非的。 为什么说它似是而非呢?首先,“感情或行为有节制”没有说用什么 来“节制”,更没有说“感性或行为”的“发心”之处。 “感情或行为”应该发自“诚意”、“正心”,而不是仅仅由外在事物所 引发出来的;仅仅由外在事物所引发出来的“感情或行为”,已经是在左 右“良心”和“良知”了。 用什么来节制的,从根本上来说,是用“良心”和“良知”来节制;从 表现来说,则是用“礼义”来节制。 卫庄姜“伤己”而“怨”,所“怨”的不是自身的不幸遭遇,更不是对卫 庄公的“怨恨”,而是出自“诚意”和“正心”的“感伤”和“怨叹”。 卫庄姜“有怨”,但不至于“恨”,更不至于“怒”,表面看来是以“礼 义”来自我节制,而实际上则是出于“恻隐之心”、“夫妻之情”。 其次,说“不太过分,也无不及”,是对“中庸”的误解,是把“中”误 解为“折中”了。况且,这么说根本无法知道如何叫做“不太过分”和“无 不及”。 朱子说:“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所谓“不偏”,是不偏 离正道;所谓“不倚”,是不倚赖外物。所谓“无过”,是不超越其时其 位;所谓“不及”,是不合其时其位。 卫庄姜的“感伤”和“怨叹”,发自“恻隐之心”,不是“怨天尤人”;从 时间来说,是在事情已成、悔恨无用的时候;从低位来说,是一国之夫 人的“感伤”和“怨叹”。 三、第二章讲解 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三声)。胡能有 定,宁不我报。 1.国君有家可安身,天子之命但遵循。天子则须遵天道,上下一体 安民。 上一章说的“日居月诸,照临下土”,到了这一章,只改了后四个 字,成了“下土是冒”。所谓“冒”,是“覆盖”的意思。 我们可以用“帽”来理解这个“冒”字。“帽”与“冠(官)”不同。帽子 是实用性的,会把头部全遮住,以便保护头部。“冠”不是实用性的,不 是起保护作用,而是起礼仪作用。 这个修改,看起来好像没有什么差别,但是,仔细思量,却有很大 的不同,不可忽略过去。那么,差别何在呢? “照临”所说的是“日”的作用,但是“日”是无法“下土是冒”的。能够 覆盖“下土”的是上天,而不是太阳。 《毛诗郑笺》说,“覆犹照临也”,这个解释欠妥。因为如果这样解 释,那么,此章的意思就是完全重复上一章的内容了,那还用再说一遍 吗? 那么,解释为“上天”,其涵义就丰富而且深刻了。“日居月诸”, 是“日”居宿在“月”,其中的“日”指国君,“月”指夫人,因此,犹如说国 君以夫人为家。 可是,一国的国君不仅有自己的国家,上面还有“天子”,就好比日 月的运行都是在天上运行,都是遵循天道。 我们再回到这首诗的讲解上来。从“天下”来说,天子为君,诸侯为 臣,君臣都能遵循道义而行,然后可以使百姓安宁。 可是,卫庄公不把心思和精力放在治国安民上,当然也就是没有遵 循天子之命。本来“天无私覆”,而且对“天下”无所不覆,卫庄公如此作 为,意味着什么呢? 卫国的百姓不安,也就好比是卫国得不到上天的庇护了。实际上不 就是如此吗?卫庄公的罪过,导致了州吁弑君,而卫桓公因此而死于非 命。 乱臣贼子掌握了卫国大权,卫国的朝廷被颠覆了,百姓也不得安宁 了。这是谁造成的呢?是卫庄公造成的。 2.一女一子成好字,一男一女结夫妻。人间男女多无数,成夫成妻 却唯一。 “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跟第一章相比,也只是把“古处”改成 了“相好”,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古处”是遵循往圣先贤所传下来的礼义而相处,侧重的是礼义问 题。“相好”则是从“夫妻恩情”方面来说的。 我们来说说这个“好”的意思。从读音来说,有两种注音,一是读作 三声,以是读作四声,我们这里采用读作三声的说法。 《说文解字》中说:“好,美也。从女子。”徐锴注:“子者,男子 之美称。”我们就从这里说说“好”字与夫妻关系的问题。 既然是“从女子”,又是“美”的意思,也就意味着是男女之间相互感 觉另一方的“美”。这个“美”不是建立在“美色”前提之上的。 就像卫庄姜那样,从自身找原因,从自身的尽心尽力去解决,先能 劝谏;劝谏无功,事情已成,要像卫庄姜那样,先要体谅,然后还要弥 补。 可是,虽然卫庄姜如此贤淑,卫庄公的良知却被色欲蒙蔽,致使小 妾僭越;卫庄姜劝谏无效,卫庄公贻误国事,乱了朝纲,致使州吁作 乱,卫桓公被弑。 一个人只能与一个人“相好”,两者之间只能是夫妻。但卫庄公不听 从劝谏,纵容小妾的僭越,已经完全不顾夫妻恩情了,在此情况下,卫 庄姜反思以往,怎能不无限感伤? 《毛诗郑笺》说:“其所以接及我者,不以相好之恩情,甚于己薄 也。”意思是说,卫庄公与卫庄姜,所谓结发夫妻,卫庄公在对待卫庄 姜的时候,却不顾夫妻之间的恩情,甚至竟然如此薄情。 3.有人犯罪当治罪,治罪须与罪相当。过轻过重均不可,诚敬正直 两无伤。 “胡能有定,宁不我报”,与第一章也只是一个“报”字的不同,因 此,我们就从这个“报”字的含义说起。 《说文解字》解释说:“报,当(荡)罪人也。从幸从[服字的右半 部分](扶)。”《唐韵》说:“复也,酬也,答也。”什么意思呢? 《日月》这首诗,此章中所说的“胡能有定”,意思是说,卫庄公竟 然不能顾及夫妻恩情了,后宫岂能安定?朝廷岂能安定?国家岂能安 定?天下岂能安定? 所谓“宁不我报”,《毛诗正义》解释为“尽妇道而不得报”,是说卫 庄姜守德守礼,有情有义,尽职尽责,结果,卫庄公却无动于衷,没有 任何效果,终究未能避免悲剧的发生,使得卫庄姜非常伤心。 然而,卫庄姜虽然非常伤心,却在卫桓公被弑,乱臣贼子当权的情 况下,与戴妫(归)共同谋划,复仇定国,可见不是怨恨,而是感伤哀 叹。 四、第三章讲解 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 (比)也可忘。 1.太阳每天出东方,月亮每月从东起。光明普照天下人,一言一行 合仁义。 所谓“日居月诸,出自东方”,其重点当然是在“出自东方”这四个字 上。《毛诗正义》说:“日始月盛,皆出东方。笺云:自,从也。言夫 人当(裆)盛之时,与君同位。” 《正义》的解释,兼及日月,也就是兼及卫庄公和卫庄姜两人。郑 玄笺的解释偏重于卫庄姜了,此解尚有不到之处。 怎么理解郑玄笺所说的“言夫人当盛之时,与君同位”呢?这里所说 的“夫人”当然是指卫庄姜。“当盛之时”是什么时候呢? 是卫庄姜在卫庄公心目之中还是“夫人”,卫庄公尚未对那位僭越的 小妾动私欲的时候。“与君同位”是什么意思? 因为“夫妻一体”,因此,卫庄公在国君之尊位,卫庄姜身为夫人, 也在尊位,犹如在坐北朝南的两把椅子上坐着,则国君在东侧,夫人在 西侧,臣民则向北而拜。 为什么说此解尚有不到之处呢?因为此解没有说到“仁德”。从此章 的下句来说,有“德音无良”一句,说明与“东方”必然有关。 日月虽然有别,却都能给天下带来光明和生机。所谓“出自东方”, 从字面意思来说,就是太阳和月亮都是从东方出现。 太阳是每天都从东方升起,月亮并非每天都升起,但是,从人类的 视觉角度来说,每个月的月亮都是在东方天空开始出现,其后则出现在 天空的时候越来越向西偏移。 从国君和夫人来说,“为人君,止于仁”,这是《大学》中的说法。 一国之君,礼应一切言行都出自仁爱之心,以期能够国泰民安。 再者,东方对应春季,春季是万物发生的季节。如果说天地为君, 日月为臣,那么,日月从东方而出,好比是说,日月之光明是天地“好 生之德”的践行者。 落实到卫庄公和卫庄姜身上来说,天子与王后犹如天地,卫庄公和 卫庄姜则犹如日月。天子与王后的“仁民爱物”之心,要通过他们落实给 卫国臣民。 另外,在日月两者之间,月亮本身虽然不是无光,但是,月光主要 是来自日光。假如日光不强,则月光暗淡。 落实到卫庄公和卫庄姜身上来说,“夫为妻纲”,丈夫不仁,则妻子 之位难正。卫庄公自私而好色,因此宠信小妾而未被礼义,导致小妾僭 越而卫庄姜失位。 2.人心感物而发声,组合相应称作音。中正平和才是乐(月),无 良则非有德人。 “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毛诗正义》解释说:“音,声。良, 善也。笺云:无善恩意之声语于我也。” “乃如之人兮”,仍然是指卫庄公,我们在学习第一章的时候曾经说 过,卫庄姜不忍心直指卫庄公,按照礼义也不应该直指卫庄公。 除此之外,不直指当事人本人,还有另一方面的意义。即使不 是“经”中的“诗文”,能够传诵于后世的意义,也在于这样的诗文具有普 遍的意义。 我们可以把“之人”理解为一个“象”,大体上相当于当今文学之中所 说的“文学形象”。这个“形象”不仅是“这一个”,更是用“这一个”象征“这 一类”。 经典中的诗文,是用“这一类”来表明一个古今中外都能贯通的道 理。所以,我们在学习的时候,不要认为我们是在“欣赏”,不要认为是 在学习知识,更不要认为是在了解历史事实,而是要学习这个道理。 《毛诗郑笺》说,所谓“德音无良”,是说卫庄公没有对卫庄姜说过 任何良善之言、恩情之语。这是把“音”解释为“声”了。 其实“声”、“音”、“乐(月)”三者是不同的。《礼记·乐记》中 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於物而动,故形於声。声相应 (硬),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必)音而乐(月)之,及干(竿)戚、 羽旄(毛),谓之乐(月)。” 卫庄姜期望着卫庄公能够发出“良善之音”,所以使用了“德音”这个 说法就,“无良”二字却否定了“德音”这个说法。 也许正因如此,《毛诗郑笺》才没有用“音”来解释,而是用“声”来 解释。卫庄姜不忍心直接说卫庄公“无德”,而郑玄可以直接说卫庄 公“无德”。 3.庄公无德乱已生,庄姜伤感徒愤懑(闷)。一失足成千古恨,功 过是非有定论。 “胡能有定,俾也可忘”,《毛诗郑笺》解释说:“俾,使也。君之 行如此,何能有所定,使是无良可忘也。” 第一章的“胡能有定”,侧重说的是怎能使国家安定;第二章,侧重 说的是怎能使朝廷安定;此章,则是侧重说怎能使内心安定。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第一章是从礼义角度来说的,第二章是从国 君与夫人的夫妻恩情来说的,第三章则是从国君的德行来说的。 当然,三者之间又是贯通在一起的,是互相联系的整体。不守礼 义,不顾恩情,缺乏德行,三者的任何一方面,都会使国家难以安定, 而缺乏德行则是根本原因。 因为德行欠缺,则必然夫妻恩情淡薄,必然不守礼义,正如《礼记 ·大学》所说的那样:“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 者厚,未之有也。” 所谓“俾也可忘”,理解起来稍微难一些。“俾”是“使”的意思,不过 后面省略了“所使之人”;而且前面的“胡能”二字也贯通到“俾也可忘”这 一句了。 使谁可忘呢?首先,卫庄姜想要忘记卫庄公的“德音无良”,可是, 这是事实,而且已经导致了悲剧发生,卫庄姜即使想要忘掉卫庄公 的“德音无良”,又怎能忘掉呢? 其次,卫庄姜期望卫国的良臣贤士能忘掉卫庄公的“德音无良”,可 是,一国之君竟然无德无礼,给卫国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创(疮)伤,良 臣贤士怎能忘掉? 再次,卫庄姜期望卫国百姓能忘掉卫庄公的“德音无良”,对百姓所 造成的伤害永远无法挽回,百姓岂能忘掉呢? 每个人的一生,其足迹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时间的进程无法回转, 人生的历程无法重来。卫庄公的无德,卫庄姜的贤淑,永远留在了历史 上,谁能改变? 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孟之贤德,千秋万世不会改;桀纣、 幽厉、胡亥、隋炀、秦桧之邪恶,千秋万世不会变。 我们每个人生于当世,然而,我们应该知到:“以今观今则谓之今 矣,以后观今则今亦谓之古矣;以今观古则谓之古矣,以古自观则古亦 谓之今矣。”避免“一失足,成千古恨”。 我们今天为卫庄公“无德”而慨叹伤感,如果我们自己不修身,却自 以为是地拿自己的一生做试验,终究会使他人、后人为我们而慨叹伤 感。 五、第四章讲解 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序)我不卒(足)。胡能有 定,报我不述。 1.天地日月皆好生,仁慈无私也无穷。国君夫人所有人,生来皆有 善之性。 此诗的每一章开头,都是“日居月诸”,强调的是“日月”,也就是强 调国君和夫人是“一体”的“夫妻”,对于国家来说,国君和夫人具有至关 重要的作用。 那么,卫庄姜为什么在此诗的最后一章先说这个问题呢?应该是表 明卫庄公也好,卫庄姜也好,本来都跟所有人一样,生来就具备善良的 本性。 2.天为父兮地为母,君子以仁为己任。夫死子亡庄姜在,责无旁贷 救卫民。 “父兮母兮,畜(续)我不卒(族)”,《毛诗正义》没有解释; 《毛诗郑笺》则解释说:“畜,养。卒,终也。父兮母兮者,言己尊之 如父,又亲之如母,乃反养遇我不终也。” 第一章所说的只是“日月”,所以有“照临下土”一句;第二章则说到 了“天地”,所以有“下土是冒”一句; 第三章和第四章兼顾“天地日月”,所以有“出自东方”和“东方自 出”两句。“东方”是从“天地”而言的,“出”则是从“日月”而言的。 北宋的张横渠先生在《西铭》开头就说:“乾称父,坤称母。”这个 说法不是张横渠先生所创造出来的,更不是杜撰出来的,而是从《易 经》来的。 在中国文化之中,对于人类来说,乾坤,就是天地,天地是人类的 父母;日月,则好比是天地的使者。 卫庄公已逝,卫桓公被弑,卫国落在了乱臣贼子手中,而天地日月 之仁,不会从此而断绝。因此,卫庄姜联合戴妫,要担当起复仇定国的 重任。 虽然“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然而,“公道自在人心”,“力挽 狂澜”是仁人志士的责任,义之所在,责无旁贷,成败以及个人安危, 应当置之度外。 从“君为天,臣为地”来说,君臣之责,在于敬天保民。身为卫国国 君的卫庄公已经不在,乱臣贼子已经篡权夺位,则意味着既不能敬天, 也不能保民。 卫庄公在世之时,未能敬天保民,其危害已经成为现实,需要有人 来“挽狂澜于既倒”,担当起敬天保民的责任。于是,卫庄姜要联合朝 臣,复仇定国,以安国民。 从“国君为天,夫人为地”来说,国君在世之时,夫人从君、谏君, 卫庄公已经不在,继位之君被弑,夫人卫庄姜不能不担当起复仇定国的 责任。 从“丈夫为天,妻子为地”来说,任何家庭之中,如果丈夫不在了, 儿女未成年或者失去了,则妻子就要把她的丈夫的责任也担当起来; 同样道理,当妻子不在了,儿女未成年或者失去了的时候,丈夫也 是“既当爹又当娘”,把家庭的责任全部担当起来。 以上所说的,是侧重于“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的角度来说的,是从 责任担当的角度来说的,所以,我们解释“畜我不卒”的时候,没有 把“我”仅仅解释为卫庄姜。 3.庄公似父又似母,因为是夫也是君。纵然一方有罪过,终究难忘 夫妻恩。 《毛诗郑笺》说:“父兮母兮者,言己尊之如父,又亲之如母,乃 反养遇我不终也。”对此解释,我们联系上下文来看一看。 所谓“尊之如父,又亲之如母”,是卫庄姜对卫庄公,既像对待父亲 那样尊敬,又像母亲那样亲爱。 卫庄公是卫庄姜的丈夫,为什么卫庄姜说“尊之如父”呢?对妻子来 说,丈夫好比是自己的天,自己和孩子不仅需要丈夫的养育和保护,而 且可以得到丈夫的引导。 卫庄公在世、在位的时候,从礼义方面来说,应该养育和保护卫庄 姜,应该给卫庄姜做出表率,应该教育好子女。 可是,当卫庄姜的夫人之位被小妾僭越的时候,卫庄公不仅不是保 护者,反而让僭越者变本加厉,怎能不令卫庄姜伤心? 州吁的残暴,卫桓公的被杀,卫国的混乱,虽然不能说完全是卫庄 公的罪过,但是,州吁得宠篡权,却不能不说是卫庄公重新僭越的小 妾、自身失德失政所致。 这是说,卫庄公应该如何,而不是怪罪卫庄公如此。卫庄姜慨叹的 是,虽然卫庄公应该像“天”一样,却没有做到像“天”。 卫庄姜没有因此而不把卫庄公当做丈夫,毕竟夫妻就是夫妻,不论 丈夫多么不好,仍然还是自己的丈夫。 卫庄姜没有因此而陷入怨叹之中,而是在卫国已经陷入混乱的情况 下,与戴妫谋划了复仇定国大计,并且付诸实施了。 这也就是说,无论男女,修身都是自己的事。妻子期望丈夫有德, 同时也不能因为丈夫德行不够就不顾自身的修养。 卫庄公是卫庄姜的丈夫,为什么卫庄姜说“亲之如母”呢?说“丈 夫”像“母亲”,似乎有些不伦不类,所以,需要加以说明。 卫庄公毕竟不仅仅是卫庄姜的丈夫,还是卫国的国君。这一方面说 明了卫庄姜为什么会“尊之如父”,另一方面也可以说明卫庄姜为什么 会“亲之如母”。 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虽然说卫庄姜是因为自身有德,然后能被 卫庄公的父辈选中,从而得“夫人”之位。 但是,卫庄姜身居“夫人”之位以后,能否充分发挥“夫人”应有 的“母仪国人”的作用,能否继续在“夫人”之位,却不能不取决于卫庄公 的作为。 卫庄公如果失去了国君之位,当然卫庄姜也就不是“夫人”了;卫庄 公失德而好色,而不顾百姓,因此,卫庄姜的“夫人”之位也险些失去。 从此来说,对卫庄姜来说,既像天,又像地;因此,卫庄姜说, 既“尊之如父”,又“亲之如母”。两者之间不冲突。 为什么不冲突呢?因为天和地本来就是“一体”的。天地之分,是因 为从人的角度来说的。人所立足之地谓之地,人头上所顶者谓之天。 从《易经》来说,乾坤两卦是门户。《周易·系辞传》中说:“乾道 成男,坤道成女。”这是从“男女有别”的角度来说的。 从这个解读继续来说,那么,男人首先要符合男人的正道,女人要 符合女人的正道;也就是说,男人要像个男人,女人要像个女人。 可是,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是“人”。天地都无私而能仁,男女也 需要无私而能仁。这是天地相同之处,也是男女相同之处。 在这个相同之处以外,我们要继续说的是,男子的修养,既要遵循 天道,也永远不能失去地道;女子的修养,首先要遵循地道,如果能遵 循天道则更好。 从这个角度来说,所谓“畜我不卒”,也就是卫庄姜感叹卫庄公的驾 崩,而自己再也得不到卫庄公的恩情,自己对卫庄公的思念也无法解决 了。 4.背离天道不修德,若非自暴则自弃。遵循正道守礼义,然后百姓 能安逸。 我们最后说说“胡能有定,报我不述”。这里所说的“胡能有定”,是 从天地日月本来就有“好生之德”,国君夫人本来就应该遵循“天地之 道”来说的。 然而,卫庄公把心思用在满足个人私情私欲上,不遵王道,不行仁 政,不顾夫妻恩情,如此怎能使国家百姓得以安宁? 所谓“报我不述”,《毛诗正义》说:“述,循也。”《毛诗郑笺》 说:“不循,不循礼也。”这个解释,与《说文解字》相同。 回到诗的本文,所谓“报而不述”什么意思呢?天地日月有“好生之 德”,卫庄公应该遵循天地日月的“好生之德”,这样才叫做“报”。 可是,卫庄公却没有遵循天地日月的“好生之德”,表现为不遵循礼 义行事,因此,不能保国安民,却导致了小妾僭越、儿子被弑、百姓不 安。 这一章是卫庄姜从总体上说治国安民之道,也就是在告诫后世的我 们:只有重视自身的道德修养,遵循天地之道,施行仁政,才是齐家、 治国、平天下的正道。 赏析四 日居月诸,照临下土。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胡能有定?宁不我 顾。日居月诸,下土是冒。乃如之人兮,逝不相好。胡能有定?宁不我 报。日居月诸,出自东方。乃如之人兮,德音无良。胡能有定?俾也可 忘。日居月诸,东方自出。父兮母兮,畜我不卒。胡能有定?报我不 述。 许多人异口同声把这诗注解成一首怨妇诗。我可不这样看,就觉得 这个女子她在做人上,表现出了相当有格局,她根本不屑于控诉埋怨 的,她不过是在写日记罢了,一来缓解一下自己的孤独感,二来以书写 的方式平缓一下焦灼的心情。我们谁不曾写过日记?私人的,自说自话 的,对于心灵的一次次梳理,终于在文字里成全了自己。比如这个女 子,丈夫不爱自己了,这是真切的不容改变的,但她也不至于就到了活 不下去的地步了,整天对生活失去信心以致蓬头垢面的,才不是她这样 的人的作风。在诗中,我依然可以捕捉到她的骄傲。不过,这种骄傲隐 藏得也深,她有自己的主见,根本就不是一名软弱的怨妇。 你看,她是个多么有格局的人,这首诗一共四个自然段,她在每一 段开篇,都以日月起兴,端得不同凡响: 日月的光芒,普照大地。我嫁的这个人,却不再像以往那样待我 了。怎么变得这样了?一点也不顾及我了。 日月的光芒,覆盖住大地。我嫁的这个人,却不再像过去那样对我 好了。怎么变成这样了?一点也不念及夫妻之情了。 日月,每天都从东方升起。我嫁的这个人,却不再以好言好语安慰 我了。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应该把他那些无良之行都忘了。 日月,每天都挂在东方。我尊他如父母,他却不这样对我。怎么变 成这样了?我可不想继续纠缠在这些事中了。 她在日记里把这诗写完,也就把心彻底放下了,根本不会继续在心 里面继续纠缠。她跟怨妇最本质的区别,无从哭诉哀号,她不过在一点 点地反省,反省自己和那个人的感情,怎么变成这样?怨妇是不懂得反 省的。写日记的这个女子,她特别要强,不过是深感孤独,才在日记里 抒抒怀罢了。比起如今的职业女性们,她可要有主见得多。落入诗中的 情绪,始终淡淡浅浅。得不到丈夫的爱,不至于绝望地去“请死”。 “请 死”是故乡安庆地区农村流行的一种说法,非常形象化——所谓“请 死”,按字面上解,就是请求死亡的意思,是主动寻死的一种强烈意 愿。 这首《日月》里的女子,虽然不幸面临丈夫移情,但她可没有方寸 大乱,她才不是寻常的角儿呢,看她以日月起兴,可见心里边也不见得 多自甘卑微,依旧一如既往地婉转自侍,不比现在的男女,凡情感受 挫,便赴汤蹈火地奔报刊杂志里专设的情感信箱而去——这种不能自我 承担不能自我消化的做法,是让古人相当瞧不起的,尤其让《日月》里 这位女子瞧不起。如今,但凡识几个字写几笔文的,纷纷开起情感信 箱,个个以专家自居,为一些没有主见的男女指点迷津,效果如何,鬼 知道——一如爱情,它根本就是个鬼,相信它的人偏偏看不见,而不信 它的人呢,就更遇不到了。但,情感信箱,这可是个赚钱的好职业,当 今国内开得最火的要数连岳信箱了,这个人的信箱总算有一些含金量, 我们读它,并非抱着听怨妇故事的目的,而是奔着欣赏连岳的文采去 的,到后来,那些怨男怨女的故事成了一个铺垫,我们真正欣赏的是连 岳以哲学的手段去分析爱情的得失,总归有一种见地,起到了拨开云雾 见日出的效果,然后,三方皆大欢喜:作为读者的我们获得了文字的审 美愉悦,倾诉方照样获得了新生一样的阳光,而靠写作赚钱的连岳方更 是满意——他收获了可观的稿酬。如今,在当下的中国,若幻想靠写作 为生,是相当的不容易。若你又对“知音体”不以为然,则很难致富的。 唯有连岳是个例外,他开创了以哲学眼光指导情感纠纷的先河,在广大 小资妇女中具有相当高的美誉度。那么,他的稿费标准一直水涨船高, 则是情理中的事情了。 若当今的每个失爱的人都能修炼到《日月》里女主人公那样的段 位,怕连岳以及所有主持情感信箱的“作家们”都要失掉饭碗了。《日 月》里的这个女子,她太能承担自己了,即便深陷孤独的困境,也决不 写信去求助于不相干的陌生人,而是自己静静地写着日记,然后慢慢地 化解心结。所以,我说她是一个骄傲的人,在打击面前,颇显从容,更 是一个有定力的人。一个有定力的人,必是一个有格局的人,什么都可 以默默扛起来。我最欣赏她的“报我不述”,也就是不再纠缠的意思,一 下把自己跟怨妇区别隔绝开来。日月犹在,生活还是要继续的,我一不 披头散发到处去求助,二不再绝望得要寻死。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我 就该静下心来想想以后的路怎么走下去。诗到不再纠缠而戛然而止。什 么叫不纠缠?不纠缠就是忘却,然后活出新天新地来。 孔子说,诗三百,哀而不怨。真是有道理,《日月》就是典型的一 首哀而不怨的诗,它也是一首孤独的诗,自我梳理的诗,不比《氓》, 不过是不识字的妇女找人代写的怨妇诗——同样是弃妇,但《日月》是 不同于《氓》的,弃妇不代表就会发展成怨妇,所以,我才说《日月》 里的女子,是个相当有格局的人。一个人做到有格局,怕也是难的吧, 她要忍受多少寂寞孤独,慢慢把悲哀消化,然后从容地走出来,开始新 一轮的生活。这所谓的新一轮生活,怕是再也没有了心仪的人,两心交 印地陪伴,独自一人守着残烛孤灯,走完下半生。这说来说去,依然免 不了伤痛,从容也罢,方寸大乱也罢,都是一种悲哀的事情,还是岁月 安稳来得团圆祥和。可是,这样的温暖承诺,我们又怎肯轻易出口?现 代的人,是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了,那么,才想着去中国的古诗里去寻觅 慰藉,求得哪怕一刻的宁和,在精神上从容地把自己释放掉。 一直以来,情感与日月一样永恒,终是让人心心念念地牵肝扯肠。 赏析五 (一)题解 1.是一首弃妇申诉怨愤的诗。《毛诗序》说:“《日月》,卫庄姜伤 己也。遭州吁之难,伤己不见答于先君,以至困穷之诗也。”朱熹《诗 集传》说:“庄姜不见答于庄公,故呼日月而诉之。言日月之照临下土 久矣,今乃有如是之人,而不以古道相处,是其心志回惑,亦何能有定 哉?”都说此诗作于卫庄姜被庄公遗弃后,以此诗作者为卫庄姜,所指 责的男子为卫庄公。 2.而鲁诗则认为是卫宣公夫人宣姜为让自己的儿子寿继位而欲杀太 子伋,寿为救伋,亦死,后人伤之,为作此诗。 3.今人一般认为这是弃妇怨丈夫变心的诗。 (二)呼日月而申诉 诗的第一章把读者带入这样的境界:在太阳或月亮的光辉照耀下, 一位妇人在她的屋旁呼日月而申诉:日月能如常地照耀大地,为何我的 丈夫不能如以往一样顾念我!以后各章的第一句“日居月诸”作为起兴, 还有一种陪衬的作用。日月出自东方、照临大地,是有定所,而结为夫 妇的“之人”竟心志回惑,“胡能有定”。作者之所以反覆吟咏日月,正是 为了陪衬其反覆强调的“胡能有定”的。 (三)第二第三章承第一章的反覆咏叹 真是“一诉不已,乃再诉之,再诉不已,更三诉之”(方玉润《诗经 原始》)。第四章沉痛已极,无可奈何,只有自呼父母而叹其生之不辰 了,前面感情的回旋,到此突然一纵,扣人心弦,“埋怨父母极无理, 却有至情”(牛运震《诗志》)。 (四)见弃与有望之间的矛盾 诗中没有具体去描写弃妇的内心痛苦,而是着重于弃妇的心理刻 画。女主人公的内心世界是很复杂的,有种被遗弃后的幽愤,指责丈夫 无定止。同时她又很怀念她的丈夫,仍希望丈夫能回心转意,能 够“顾”(想念)她,“报”(答理)她。理智上,她清醒地认识到丈 夫“德音无良”;但情感上,她仍希望丈夫“畜我”以“卒”。朱熹《诗集 传》说:“见弃如此,而犹有望之之意焉。此诗之所为厚也。”这种见弃 与有望之间的矛盾,又恰恰是弃妇真实感情的流露。因此,《日月》能 强烈震撼读者的心灵。 (五)宋人朱熹在《监本诗经》中认为庄姜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 人 她是春秋时齐国公主,卫庄公的夫人。《诗经·卫风·硕人》中描写 庄姜时说:“手如柔荑tí,肤如凝脂,领如蝤蛴qiúqí,齿如瓠犀hù xī,螓 首蛾眉,巧笑倩qiàn兮,美目盼兮。” (六)命运不际,奋以自强 悲剧是人生中严肃的事情,它不是悲哀,悲惨,悲痛,悲观或死 亡,不幸的同义语,它与日常语言中的“悲剧”含义不同,它是'震撼心 灵’之作,它是以'自勉,自强,自觉,自戒’之用。恩格斯:“悲剧的本 质在于表现历史的必然要求和这个要求的实际上不可能实现之间的悲剧 性的冲突。” 爱情,家室,室家,家庭,与人生,人类的进步分不开, 它不仅是个人问题,更是社会问题。 有人说,家室,爱情是一颗心与 另一颗心的碰撞;有人说是夜色中那颗最亮的星星;也有人说,是人生 中最美的红宝石;为了爱情,家庭,为了爱的那个人,卓文君舍弃万贯 奔向司马相如;孟姜女千里迢迢哭倒了长城;林黛玉含泪焚诗稿;祝英 台纵身跳入黄泉。……她们用自己的心,用血,用泪,用命去诠释着情 感,真理,德品,希望和向往!天下诸多的怨女一缕缕正义情感的洪流 汇成巨大的精神力量,冲刷着人间的不公,洗涤着人们的灵魂,教育着 后人,推动者历史的前进,社会的进步! 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译文 本诗描写一个被男子玩弄后又抛弃的女子的悲伤和期望。诗借刮 风、下雨、天阴、打雷比喻男子喜怒无常,放纵无礼,粗暴傲慢的性格 和善于调笑的手段,给一个天真、纯洁女子带来了无尽的烦恼和悲哀, 女子却没有怨怒和悔恨,反而夜中不眠期望男子挂念,其实是借男子来 写自己想念。感情复杂、曲折、人物性格对比鲜明,充分展现了女子的 多情多义和男子的粗暴无情。 赏析一 关于此诗的主旨,《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 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认为是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吁的欺 侮而作。朱熹《诗集传》说:“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 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认为庄姜受丈夫卫庄公欺侮而作。其实, 这是写一位妇女被丈夫玩弄嘲笑后遭弃的诗,当出自民间歌谣,与庄姜 无关。 诗共四章。以女子的口吻,写她因丈夫的肆意调戏而悲凄,但丈夫 离开后,她又转恨为念,忧其不来;夜深难寐,希望丈夫悔悟能同样也 想念她。其感情一转再转,把那种既恨又恋,既知无望又难以割舍的矛 盾心理真实地传达出来了。 第一章写欢娱,是从男女双方来写。“谑浪笑敖”,《鲁诗》 曰:“谑,戏谑也。浪,意萌也。笑,心乐也。敖,意舒也。”连用四个 动词来摹写男方的纵情粗暴,立意于当时的欢娱。“中心是悼”,悼,担 心忧惧的意思,是女方担心将来的被弃,着意于将来的忧惧。 第二章承“悼”来写女子被弃后的心情。“惠然肯来”,疑惑语气中不 无女子的盼望;“莫往莫来”,肯定回答中尽是女子的绝望。“悠悠我 思”转出二层情思,在结构上也转出下面二章。 第三、四章表现“思”的程度之深。“寤言不寐”,是直接来写,“愿 言则嚏”、“愿言则怀”则是女子设想男子是否想她,是曲折来写。而归 结到男子,又与第一章写男子欢娱照应。全诗结构自然而有法度。 诗各章都采用“比”的表现手法。陈启源指出其比喻的特点:“篇中 取喻非一,曰终风曰暴,曰霾曰曀,曰阴曰雷,其昏惑乱常,狂易失心 之态,难与一朝居”(《毛诗稽古编》)。因比而兴,诗中展示出狂风 疾走、尘土飞扬、日月无光、雷声隐隐等悚人心悸的画面,衬托出女主 人公悲惨的命运,有强烈的艺术震撼力。这在古代爱情婚姻题材的诗歌 中是别具一格的。 赏析二 《终风》和《日月》相当好玩,都是将人的情感和自然界的事物联 系起来,而且都是以庄姜为女主角的弃妇诗。庄姜嫁给庄公后不久,不 知为什么夫妻感情不好起来,而庄公的宠妾却趁机邀宠,并且生下州 吁。人们哀怜庄姜有才有貌却不能见宠于卫庄公,日久嫌隙渐深。一代 佳人,竟成弃妇。这样一想,古人的爱情不过美在当初,还是“人生若 只如初见”。如今人前卫做法一般是先上床,再慢慢发掘爱情,反是反 过来了,不过也有一番好处。 关于《终风》的主旨,《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 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认为是庄姜遭庄公宠妾之子州 吁的欺侮而作。朱熹《诗集传》说:“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 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应该承认朱熹这点见地还是具有突破性的,他起码见出了《终风》 是卫庄姜伤己也,并非因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朱熹认为这 诗是写庄公和庄姜夫妻感情冲突的,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 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 细品诗意,朱熹说的很有道理,虽然子蒸父妻在春秋时不算乱伦, 然而以庄姜的性格她只有切齿痛恨而已,不可能有诗中女子既哀且怨却 万般留恋,难以割舍的心绪。 如果朱熹给卫庄公的性格下的定义接近事实,“庄公之为人狂荡暴 疾”,那么结合史实来看,将诗中女子看作庄姜还真是未尝不可。也有 评家说,这是卫国普通的女子所唱的,怨恨不能获得所爱。这样的解释 当然更好,比局限在某一个人身上更有突破性。 但诗中的男子,注定不是一个贫家子。你看他游戏花丛,若即若 离,随心所欲,断不像个寒门小户没见过女人的小子。他的所为更像一 个君王,起码是贵族,身边不止一个女人。(比如不来庄姜房里他可以 去找其他的妾室)所以他敢高兴时我就来临幸你,不高兴了你就得给我 在房里晾着。你换一个贫家男子试试,正门到正室不过三尺,夫妻两个 抬头不见低头见,你还怎么躲,心里再怎么憋屈,到了晚上照旧要躺在 一张床上。所以床头打架床尾和的是平头百姓,而“长门自是无梳洗, 斜倚熏笼坐到明”的是帝王家。 从“顾我则笑,中心是悼”看出女的相当眷恋那来去如风的男子,她 为他喜,为他忧,因为他在和她笑谑的时候,是相当可爱,能够惹她心 花怒放的。花心的男人可爱就在“花心”上,他随随便便就能让眼前女子 心花怒放。待他厌弃而走,又留给人无限的留恋不舍。 做个花心的男人很容易,但需要资本,或自有讨好女人的独到之 处。做钟情男子反倒不容易。能够成为女人心上朱砂痣的男人,必定是 有些功夫的。一个浪漫狂野,放荡不羁的男人,像你在沙漠里看见的海 市蜃楼,他是伤人的,也是迷人的。 其实,是不应该把《终风》看作弃妇诗的,《终风》里面漂浮不定 的感情,只是在游离,在变淡。还不到水落石出,无法挽回的程度。那 女子对男子的怨艾,多少还有点《郑风·狡童》的意思。《狡童》 曰:“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 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郑女和情郎之间有了小龃龉,情 人之间斗气不来往不讲话,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郑女太在意对 方,冷战着,她便坐卧不宁,寝食难安。这样的状态心情和《终风》里 的卫女很是相似。难道就能说她被人抛弃了吗? 《终风》以暴风来比喻那薄情多变的男人,是很形象的。一个像风 一样的男子,将血液溶解到风里的男子,甚至自我到让人无力去指责他 自私。 爱这样的人,从开始就注定了一生漂泊。无论你做原地守候的稻草 人,还是随他同行的飞鸟,一样都是辛苦的。也许等他倦下来,到达他 的目的地时,你已丧失了爱他,同他共守的热情。那么此后千山万里 路,你要做好独身遣返的准备。没有失败的感情。不是你不好,不是他 不好,你们只是不适合。 羌笛何需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赏析三 诗序:《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 也。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到)。 终风且霾(埋),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易),不日有曀。寤(物)言不寐,愿言则嚏(替)。 曀曀其阴,虺虺(辉)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一、题目和诗序讲解 1.持续整天谓终风,既狂且暴吹不停。终风终有终结日,未到终结 心不宁。 此诗为什么用“终风”作为标题呢?这需要先知到何谓“终风”。所 谓“终风”,是持续一整天的风,说的是风一直持续不断,时间很长。 平时,我们只说“春风”、“秋风”,而不说“夏风”、“冬风”。为什 么?“夏风”是“春风”的延续,“冬风”是“秋风”的尾声。 春风吹来,生机渐渐发生;秋风吹来,生机渐渐敛藏。这里所说 的“终风”究竟是什么风呢?持续一天的风,而且从诗的内容来看,是既 狂且暴的风,当然是“秋风”。 然而,又不仅仅是“秋风”,从“终风”的“终”字可以知到。每年四 季,从春季开始,到冬季结束,“终风”意味着是“年终”的风,亦即“冬 风”。 《毛诗正义》引用《韩诗》的解释说,终风是指“西风”。所谓“西 风”,也就是秋风。这是从“阴气始盛”来说的;“终风”则是从“阴气至 盛”而言的。 在《邶风》的前几首诗中,第一首《柏舟》说“卫顷公之时,仁人 不遇,小人在侧”,对卫国来说,已经是秋风吹来了。 第二首《绿衣》说,卫庄公好色失德,导致“妾上僭,夫人失位”, 对于卫国来说,好比寒流秋雨,生机受到严重摧残。 第三首《燕燕》说,卫庄公已驾崩,夫人卫庄姜的养子、小妾戴妫 (归)的亲生儿子即位为卫桓公,不久卫桓公被乱臣贼子州吁所弑,卫 国好比到了冬至时分。 寒风凛冽的冬至时分,是阴气达到了极盛的时候,同时也就是“物 极必反”、“一阳来复”的时候,就在此时,卫庄姜与戴妫共同谋划着复 仇定国之计。 第四首《日月》说,“遭州吁之难(四声)”以后,卫庄姜“伤己不 见答于先君”,是卫庄姜在“困穷”之时的反思与自责。 这里的第五首《终风》,也是卫庄姜的反思与自责。不过,我们需 要知到,卫庄姜绝不是仅仅是在反思与自责。这种反思与自责,恰恰是 卫庄姜要担当起复仇定国责任的根本。 须知,在这反思和自责的时候,卫庄姜与戴妫所定的计划正在进行 之中,只不过还没有最后成功而已,可是,这也就是卫国的希望之所 在。 所谓“终风”,是刮一天的大风。“一天”的时间长不长?从卫国的四 季循环来说不长,但是,对于卫庄姜和戴妫来说,则是非常漫长的“一 天”。 已经到了冬季最严寒的时候,就意味着春天即将到来。因此,“终 风”虽然持续一天,却也意味着即将到终结、春天即将到来之时。 可是冬季即将终结,春天即将到来,这个时候也正是阴气最为猖 獗、残暴之时,是最黑暗、最危险的时候,因此,卫庄姜的心境和处境 可想而知。 要看一个人是否有操守,就是要看在这种处境之下的心境。在此处 境下,仍然能保持良心、良知,仍然能担当起责任,才是真有操守的 人。 卫庄姜之志,卫庄姜的操守,由此可见。因为“诗言志”,所以,我 们学习《诗经》,也就是要“见贤思齐”。女子尚且能如此,男子岂能不 更加以此自勉? 2.日月终风两首诗,皆言卫庄姜伤己。前者侧重是夫君,后者侧重 是自己。 《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 不能正也。”我们先来说说这段原文的意思。 商汤灭夏桀,周武王灭商纣,不是“弑君”,而是为了“救民于水 火”而“讨伐独夫”。原因何在?在于商汤和武王的做法都是出于仁心。 凡是出于私心而弑君的,哪怕所弑之君就是桀纣之类,也没有什么 可称道之处。因为这样的人篡夺了权力地位之后,也不会用仁心待民治 国。 虚伪的“仁义礼智”,对于世人来说,其欺骗性更强更大,因此,这 些虚伪狡诈之人,对世道人心的危害更大,绝非仅仅是“狗咬狗”的问 题。 在《诗序》之中,对于前一首诗《日月》,和这一首诗《终风》, 都有一句“卫庄姜伤己”的说法,而且一字不差,可是,必须注意“同中 有异”。 在《日月》之中,其内容都是说在卫庄公好色失德,而卫庄姜自己 感觉到没有能使卫庄公避免错误、改正错误。 而《终风》这首诗中,是因为“遭州吁之暴”以后,卫庄姜“见侮慢 而不能正”。所谓“见侮慢”,是说被州吁侮辱怠慢。 所谓“不能正”,不是说自身“不能正”,而是不能“挽狂澜于既倒”而 使卫国回到正道上来。毕竟“终风”依然在不停地刮着,所以,卫庄姜知 到自身的责任重大。 在此,我们虽然不能直接说卫庄姜“仁以为己任”,但是,“仁”不是 空言,必须要由具体的事情来体现。卫庄姜所做的事,能说不是“仁”之 事吗? 一个敢于担当责任,而且又能够担当责任的人,才是可信可靠的 人。卫庄姜是这样的人,应该想想我们自己是否是这样的人。 二、第一章讲解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xue4)浪笑敖,中心是悼(到)。 1.州吁言行似终风,有时狂暴而逞凶。庄公教子上邪路,如此后患 便无穷。 “终风且暴”是什么意思呢?《毛诗郑笺》说:“州吁之为不善,如 中风之无休止。而其间又有甚恶(饿)。” 郑玄先生的意思有两个方面。第一,凛冽的寒风,不仅吹拂终日, 而且没有停止过。这意味着州吁为为非作歹不止一日,贯穿在平时的一 言一行之中。 第二,刮了一整天的风,当然不是平和的风,而且必然会有狂风、 暴风。这意味着州吁脾气不仅平时就不好,而且还常常暴跳如雷。 州吁如此,表明他从来就没有品德。州吁能够做出弑君篡权之事, 也非一朝一夕所造成的。可是,是怎么造成的呢? 州吁是卫庄公与他的宠妾所生的儿子,残暴好武,喜欢谈兵。州吁 的这种嗜好和技能是怎么形成的?是卫庄公所造成的。 当然是卫庄公为州吁所请的师傅,决定了州吁的学习内容。州吁如 此,当然深得卫庄公喜爱,又因为卫庄公喜爱,所以就任其所为,更是 对州吁的怂恿。 并非没有人劝谏卫庄公。大夫石碏(确)曾经劝谏说过:“我听 说,爱护子女,就要用正道去教育他,不要引到他走上邪路。骄横、奢 侈,荒淫、放荡,这是走上邪路的开始。” 可是,卫庄公根本不听,州吁当然也就越来越向邪路滑了下去。 就这样,过了不到三年,州吁就与石碏之子石厚合谋,弑卫桓公并 取而代之。这场灾难的产生,不就是卫庄公的教育不当所造成的吗? 州吁失教,走上邪路,做出十恶不赦之事,从事实来说,固然是卫 庄公的责任。可是,卫庄姜在此,并非推卸责任,而是恰恰相反。 卫庄姜,身在夫人之位,按礼来说,当然有教育州吁的责任,卫庄 姜“伤己”,也就是在感伤自己当时未能尽自己的责任。 事实上,卫庄姜想要教育引导州吁,州吁的生母不允许;卫庄姜虽 然是夫人,却早已在卫庄公纵容小妾僭越的时候,失去了卫庄公的宠 信,失去了夫人之位。 州吁如此穷凶极恶,成为乱臣贼子,其罪固然当诛。但是,如果换 一个角度来看,州吁难道不也是受害者之一吗? 2.州吁存心本不善,粗野放浪起狂澜。为人如此须管教,待到害成 叹枉然。 “谑(xue4)浪笑敖(傲)”,是卫庄姜所见的州吁言行;“中心是 悼”,是卫庄姜对州吁的伤感之情。重点是后面一句。 州吁对长辈、“国夫人”卫庄姜是“谑”的态度,也就意味着对卫庄姜 没有丝毫敬心,更没有任何善意,而且可以说是不怀好意。 所谓“浪”,《说文解字》解释为河流名称,这里所用的当然不是河 流名称之意,而是“粗野放荡”之意,以及“因风起浪”之意。 “浪”本来就是因风而起、不受拘束的,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表现 为“浪”,则意味着喜怒无常、不顾礼义,当然表现为粗野放荡。 微风吹水而生波,狂风激水则起浪。终风吹拂则波不断,有时暴风 则浪汹涌。因此,“浪”字对应前面的“终风且暴”一句。 把“谑浪”联系在一起来看,因为州吁本来就不怀好意,所以,当他 看到卫庄姜以及其他人而产生不满的时候,就好比席卷一切的浪涛,不 顾一切了。 3.州吁病重不自知,只是未到受害时。庄姜没有恨州吁,哀伤恐惧 显仁慈。 所谓“笑敖”,其中的“笑”字,上承“顾我则笑”而来。“敖”是“傲”的 通假字。“顾我则笑”只是讥笑,到此点明了州吁不仅讥笑卫庄姜,而且 非常狂傲,目中无人。 《毛诗正义》引用《释诂(姑)》的注解说:“笑,心乐业。敖, 意舒也。”从此作解,可以说“笑敖”意味着州吁把对卫庄姜的“谑浪”当 做一种快乐和舒服的享受。 对于州吁来说,卫庄公是其父,而卫庄姜虽然不是他的生母,但 是,因为卫庄姜是“夫人”,所以,卫庄姜犹如他的母亲。 州吁在“国夫人”面前,对“如母”的卫庄姜面前,竟然非常狂傲、目 中无人,也就意味着已经“病”得非常严重了。 对此,卫庄姜不是谴责卫庄公,不是痛恨州吁,而是“中心是悼”。 所谓“中心”,是发自内心的;所谓“是”,是指所见到的州吁的言行举 止;“悼”是内心感受。 “悼”是什么意思?《说文》解释为“惧”。段玉裁先生说,《方言》 解释为“哀”和“伤”,《毛诗正义·桧(贵)风》解释 为“动”,“动”与“惧”相合。 由此来解释如下。卫庄姜见州吁如此,所以“心动”。如何“心动”? 为州吁而“哀伤”,为国家百姓而“恐惧”。 因为州吁如此下去,而没人教育引导,必然会有自取灭亡的时候, 所以为他而“哀伤”;必然会引发国家的混乱和动荡,所谓为此而“恐 惧”。 可是,卫庄姜虽然“哀伤”、“恐惧”,却无能为力,因此,《毛诗郑 笺》说:“悼者,伤其如是,然而己不能得而止之。” 卫庄姜如此,正是君子之仁慈之心的体现,正是君子反求诸己的体 现。诗中所写的是“卫庄姜”,我们不要认为仅仅是为了赞美卫庄姜。 《诗经》写卫庄姜,其实是告诉我们正人君子、仁人志士,就是如 此,应当如此。如果我们学习此诗,没有“见贤思齐”之心,那就是白白 读此诗了。 三、第二章讲解 终风且霾(埋),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1.烈风依然刮整日,飞尘如雨杂毒质。州吁言行已像貍,处于从虫 变兽时。 “终风且霾”,意思是说,不仅风刮了一整天,而且夹杂着尘土,尘 土像下雨一样落下来,遮天蔽日。 第一章里所说的“终风且暴”,只是说风力猛烈,肆意狂吹,毫无遮 拦而已。这里所说的“终风且霾”,则意味着狂风卷起了沙尘,这些沙尘 已经能够伤人,还不至于杀人。 这意味着,此时的州吁,所作所为就像貍一样,已经接近于兽类, 但毕竟还像虫子一样危害较小一些,表示还没有达到穷凶极恶的程度。 我们根据诗歌所写,说州吁从“终风且暴”到“终风且霾”,意味着越 来越具有危害性,越来越像禽兽了,我们不应该由此产生痛恨州吁或者 痛恨卫庄公的念头。 为什么我们不应该有这种念头呢?因为卫庄姜作此诗,不是因为痛 恨州吁和卫庄公,也不是为了让他人、后人如此。 卫庄姜作此诗的时候,是痛心、伤心之情,是对自我的反思反省, 如果我们由此而产生对州吁和卫庄公的痛恨,那就完全违背了卫庄姜的 心意,而且有悖于“温柔敦厚”之旨。 我们读此诗的时候,身为父亲,就要避免卫庄公的错误;身为母 亲,就要学习卫庄姜;身为子女,就要避免成为州吁那样的人。 2.虽然州吁子不子,庄姜却不违母德。厚德载物坤之道,期望州吁 能易辙。 所谓“惠然肯来”是什么意思呢?《毛诗正义》说:“言时有顺心 也。”说白了,就是州吁偶然顺心的时候,才肯到卫庄姜这里来。 州吁顺心的时候才来,并不是说他见到卫庄姜的时候不再侮慢,因 为在他的心中只顾自己是否顺心,绝不会考虑到卫庄姜是否顺心,更不 是为了让卫庄姜顺心。 但州吁虽然如此,卫庄姜身为“国夫人”,又是州吁名誉上的“母 亲”,所以,卫庄姜把州吁的偶然前来看做是一种“恩惠”。 《毛诗郑笺》说:“有顺心然后可以来我旁,不欲见其戏谑 (xue4)。”这个说法,后半句有所不妥。 卫庄姜固然不愿意被州吁所戏谑,但是,卫庄姜之德,决不至于放 弃“母爱”,更不至于失去“国夫人”的品行。 接下来,我们说说“莫往莫来,悠悠我思”。所谓“莫往”,是说卫庄 姜无法作为母亲前去看州吁;所谓“莫来”,是说州吁不能作为儿子前来 拜见卫庄姜。 所谓“悠悠我思”,是说卫庄姜因为不能作为母亲去见州吁,州吁也 不作为儿子前来拜见卫庄姜,所以内心一直不安。 卫庄姜的这种心思,正是“坤道”的体现。在《易经》之中,因 为“乾道成男,坤道成女”,所以,乾卦是天道之象,坤卦是地道之象。 天道无私,无所不覆;地道无私,无所不载。《坤卦·彖传》中 说:“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类咸亨。” 明朝张尔岐先生《周易说略》说:“所谓亨者如何?坤之厚无一物 之不载,其载物之厚德真能上合天之无疆。……德厚如此,是以品物当 其光大之会,无不畅茂条达而咸亨焉。” 慈母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一个子女,即使子女有错有罪,即使子女不 孝,慈母也永远不会失去其慈爱之心。 当然,慈母的母爱,不是是非不分,不是溺爱,不是纵容。卫庄姜 有心要感化和教育州吁,可是,如今能见到州吁的时间本来就很少,即 使见了面也没有感化和教育的可能。 卫庄姜难以释怀的忧愁苦思,不仅由于与州吁失去了母子亲情,更 在于无法让州吁改弦易辙。眼看着危险越来越近,卫庄姜怎能不痛心疾 首呢? 四、第三章讲解 终风且曀(易),不日有(又)曀。寤(物)言不寐(妹),愿言 则嚏(替)。 1.阴云密布蔽日光,州吁邪恶更增强。欲望不灭则趋恶,贪心不足 蛇吞象。 从每章第一句的用字来说,第一章用“暴”,意味着州吁只是脾气暴 躁,还谈不到有作恶之心。不过,因为不仅无人教育,反而受到纵容, 使他越陷越深。 第二章用“霾”,意味着州吁已经近于禽兽,有了作恶之心。卫庄姜 无法去感化,无法去教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越来越接近犯上作乱的 邪恶之道。 2.州吁虽恶母不怪,只是深深为之忧。寄言天下子和女,孝顺父母 莫苛求。 所谓“寤言不寐”,其中的“寤”是指“醒着”,“言”是指“我”,“不 寐”是指“不能入睡”。总起来说,就是使我一直醒着而不能入睡。 所谓“愿言则嚏”,有两种解释。第一种解释,是《毛诗郑笺》的说 法:“汝思我心如是,我则嚏也。” 实际上怎么样呢?州吁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卫庄姜的这种慈爱、伤 感、痛心的真情,所以,卫庄姜没有“打喷嚏”。 第二种解释,是《毛诗正义》的“注疏”中的说法:“原以母道往加 之,我则嚏跲(节)而不行。”这种解释比第一种解释可取。 按照这个解释来看,“愿言则嚏”的意思就是,卫庄姜希望着自己能 凭借母亲的身份,用母亲对待儿子的正道,去关心和教育州吁,却因为 已经生病受伤而无法前往。 在第二章里面,州吁还偶然到卫庄姜这里来,可是,到了这一章 里,卫庄姜已经受到严重伤害,虽然非常挂念州吁,虽然非常担心州 吁,州吁却不再前来,自己也无法去见州吁了。 俗话说:“可怜天下父母心。”卫庄姜对州吁的慈爱之心如此真挚深 切,可是,州吁竟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要在卫庄姜伤口上撒盐。 唐朝诗人孟郊的《游子吟》中那句“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是 大家非常熟悉的,可是,天下身为子女的人,有多少人真心理解“母 爱”呢? 古人说:“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很多人误解此话,因此而反对和批 判它。其实,此话所说的不是父母真的就没有过错,而是子女不忍心把 过错归于父母。 且不说母亲没有任何过错的时候,子女应该孝顺父母;即使是母亲 有过错,孝顺的子女也不忍心把过错归于母亲。 想想舜如何对待他的父亲瞽叟,如何对待他的继母,想想“缇萦救 父”,也就知到我们身为子女应该怎样对待父母了。 五、第四章讲解 曀曀其阴,虺虺(辉)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1.阴云已经蔽天空,阴气即将到极大。州吁已经到悬崖,庄姜期望 能勒马。 第三章所说的是“终风且曀”,是说虽然阴云蔽日,但是,毕竟还有 晴天的时候。即使到了“不日有(又)曀”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晴天的时 候。 这一章所说的“曀曀其阴”,情况更为严重了。“曀曀”意味着阴云由 薄变厚,一严密地遮蔽了日光,到了“暗无天日”的程度。 “曀曀”和“其阴”连用,意味着阴云不仅非常厚密,而且连日不开。 这是阴气即将达到极盛的状态。 在这一章,题目以及连续三章的“终风”不见了,是不是风停了呢? 按照《尔雅》所说的“阴而风为曀”来说,既然是“曀曀”,就仍然有风。 我们从自然现象来说,有时在大雨之前会没有一点风,而变得极为 沉闷;有时在大雨之前风力更大,从而成为狂风骤雨。后者的危害更 大。 对于州吁来说,这是州吁的暴戾之气即将达到极盛的状态;对于卫 国来说,虽然还没有发生暴乱弑君的事情,但是已经极其危险了。 对于卫庄姜来说,这是非常殷切地期望州吁能够“悬崖勒马”的时 候。如果州吁不能“勒马”,便意味着州吁会落入万劫不复的“悬崖”,卫 国将深受其害。 这不是在威胁州吁,而是作为母亲、“国夫人”的卫庄姜,对州吁的 最后一线希望。慈母对子女、“国夫人”对国君之子女、君子对天下众 人,永远不放弃最后一线希望。 天下那些像州吁一样利欲熏心的人啊,或许你处在“终风且暴”的状 态,或许处在“终风且霾”的状态,或许处在“终风且曀”的状态,也许到 了“曀曀其阴”的状态; 不管是处于什么状态,如果能在此时“幡然醒悟”,也就不至于使父 母继续伤心下去;如果仍然“执迷不悟”,给父母留下的就是永恒的伤心 了。 然而,州吁不但没有“悬崖勒马”,反而“虺虺其雷”。接下来,我们 就来说说“虺虺其雷”的意思。 2.庄姜伤痛到如此,州吁暴躁如雷鸣。雷声令人生惊悚(耸),此 雷不使万物生。 《毛诗正义》解释说:“暴若震雷之声,虺虺然。”意思是说,“虺 虺”就是州吁狂暴之声就像打雷一样,所说的是州吁的狂暴。 朱子《诗集传》解释说:“雷将发而未震之声。”意思是说,即将即 将打雷,但是,打雷已经成为必然,只是还没有震动,犹如箭在弦上、 弓已拉满,手一送箭就离弦。 《正义》的解释,侧重的是州吁的狂暴。虽然卫庄姜因为他的做法 已经伤痛至极,他却变本加厉。朱子的解释,侧重的是州吁的暴乱弑君 行为已经到了势不可免的地步。 龙所发的雷,春季可以生万物,秋季可以使万物休歇;虺是蜥蜴, 没有发雷之能,因此,这里说说的“虺虺其雷”,也只能是说州吁暴跳如 雷而已。 如此暴跳如雷,绝非仁民爱物之心的体现,而是残暴不仁的体 现。“虺”本来就不是“真龙”,却要遮天蔽日,因此,暗含篡权夺位之 心。 3.庄姜心为州吁忧,日夜难眠痛且愁。虽然州吁将极恶,庄姜母爱 传千秋。 “寤言不寐”四个字与上一章相同,所不同的是“愿言则怀”取代了上 一章“愿言则嚏”中的“嚏”字。 “寤言不寐”虽然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其程度却必然更加严重。毕 竟州吁的暴烈即将达到极限,到了不可救药的地步。 此时的卫庄姜必然伤心至极,痛心至极,担心至极,岂能睡一个安 稳觉呢?因此,“寤言不寐”必然字同而意不同。 “愿言则怀”,也有《毛诗正义》和《毛诗郑笺》的不同解释。《正 义》说:“我(卫庄姜)夜觉常不寐,原(愿)以母道往加之,我则伤 心。” 意思是说,卫庄姜内心所想的是,希望自己按照为母之道去劝说教 育州吁,意味着此时的州吁不再到卫庄姜这里来,恐怕也卫庄姜到他那 里去了。 在此情况下,卫庄姜只能自己伤心,却无可奈何了。《正义》 把“怀”解释为“伤”,是指发自内心的伤痛。 《郑笺》说:“怀,安也。女(汝,州吁)思我(卫庄姜)如是, 我则安也。”意思是说,卫庄姜认为,州吁能心中思念卫庄姜也这样“寤 言不寐”,那么,卫庄姜也就能心安了。 这个说法也有可取之处。卫庄姜即使到了快要绝望的地步了,仍然 对州吁存有一线希望,意味着卫庄姜没有放弃州吁,可叹州吁最终也没 有为卫庄姜考虑过。 卫庄姜的母爱,卫庄姜的德行,完全符合“坤道”。后世、今天那些 身为母亲的,虽然未必有卫庄姜那样的德行,但是,去有卫庄姜那样的 母爱。 当天下有较多的母亲没有这种母爱的时候,则是天下的悲哀、人类 的悲哀。因为,这也就意味着大地出现了缺陷。 后世、今天那些身为子女的人,应该深深体谅母亲的苦心,尽自己 的孝顺之心。即使父母犹如大舜的父母,也应该学习大舜对父母的孝顺 之心。 因为只有这样,才是人子之正道,才是家风的希望。不慈不孝,由 我而断;尽慈尽孝,由我而始。这是家庭的希望,也是国家天下的希 望。 赏析四 一 《毛诗》序认为“终风,卫庄公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 不能正也” 认为诗中所写是庄姜失宠于庄公,为自己的境遇而伤心,是庄姜遭 庄公宠妾之子州吁的欺侮而作。这本身就有杂糅史实的不通之处。前面 说庄姜国失宠于庄公而伤己,而后面却是庄公死后之事,“遭州吁之 暴”指的是桓公为州吁所杀,而这时庄公已死,此时庄姜怎能还在为失 宠而感伤?这只是《毛诗》序对《诗经》的刻意曲解。把经书与阴阳五 行结合起来,使学说充满迷信的宗教气味。也正是因为这种曲解维护了 统治阶级的利益,以便利用《诗经》控制士人的头脑,愚弄人民、奴化 人民、迷信百姓。使《毛诗》得到了官方的认同。所以,《邶风?终 风》非庄姜自伤之词。 朱熹曾经在《诗集传》之中发挥说:庄公“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 斥言之。”认为庄公性格暴躁,与庄姜夫妇之间起了冲突。“故但以终风 且暴为比”用终风来比喻庄公暴躁的性格“言虽其狂暴如此、然亦有顾我 则笑之时”。因为是夫妇也总有相见欢笑的时候,“但皆出于戏慢之意, 而无爱敬之诚”,庄公对庄姜却缺乏尊重,没有夫妇间的敬爱之情。“盖 庄公暴慢无常,而庄姜正静自守,所以忤其意而不见答也。”所以庄姜 对庄公仅以“暴”字便断言男子之暴虐,用“一天到晚刮风,而且是很急 暴,好比庄公的性情”做为首句的释意。可是“暴”不是只能为“暴虐”, 也可以解为“曝晒”或“疾雷”。太阳和疾雷,这些都是阳刚之气的体现, 女子以此为意象起兴,说的是对追求和诱惑自己的那种难以抗拒的吸引 力,是那种使她神魂颠倒、日夜相思而不寐的魅力。所以,朱熹的庄公 暴虐说也不能言之成理。 除了毛诗与朱熹的庄公之说之外,《终风》还有一个“妇女受强暴 男子的调戏欺侮,而无法抗拒或避开,因作此诗”之说。这种曲解从诗 义上就能够推翻。“妇女受暴”说以太阳、刮风、下雨或打雷来比喻男子 的欺侮行为,看似恰当,暴力男子如烈日、疾雷般行为暴虐。但前后语 境来看并不合乎逻辑。试想若是受暴的女子,必然对施暴的男子恨之入 骨,便不会对他有一点点的留恋和思念,而诗歌后半部分,第二到第四 节皆有描写思念之词。如果只有恨意又怎么能写出“莫往莫来,悠悠我 思”和“寤言不寐,愿言则怀”的句子。所以妇女受暴说也不能成立。 “夫妇词”最早由齐诗提出,到了袁梅时有所发展。袁梅在《诗经译 注》中认为这首诗写的是一个女子对狂放不羁的丈夫又气又爱的心情, 相聚时,他的戏谑无礼使她烦恼;分离时,又想他想得是愁绪千万。笔 者认为,这种释义可以很深刻地认识这首诗的内涵,看到诗中所述的相 恋之情。但是不足之处在于仍未跳出“夫妇之词”的旧套。从生活常识来 看,夫妇之间应不存在“莫来莫往”,这里更应是描写情人相会的语言。 虽然仍有不足,但袁梅的释义比古代曲解都合理得多。 综上所述,对于以上这些观点的否定,笔者更赞同叶先生的观点。 《邶风·终风》不应局限于夫妇之词,更非庄姜自伤之作,而是一位情 窦初开的少女内心情感的独白。前两章写的是少女与情人相见的美好时 光,后两章是少女对远方情人的思念之情。 二 《终风》的天气意象,比兴手法 要正确理解《终风》的内在涵意就要正确理解其中的天气意象。其 中有两个关键性的词语:“暴”和“悼”。笔者认为更好的解释是“暴”是烈 日、疾雷一样的天气意象,以此来比喻男子的那种阳刚之美,男性的魅 力。太阳和雷电都可以看做是天父的阳刚表现,以此比喻阳刚的男子既 形象又贴切。“悼”既非“心中恼怒”亦非“悲伤”,而是少女心动、心荡的 描绘,对于情人的调笑,少女自然既害羞又气恼,而这种思想的表现之 下就是纯情少女的心思。这样解释“暴”和“悼”更能契合文意。所以笔者 同意“《终风》采自民间歌谣,是关于打情骂俏一类的调戏之言。实与 庄姜无关,所谓庄姜自伤,非采诗者之言,而序诗者之言”之说。 《终风》一诗体现了《诗经》赋、比、兴的写作手法,每章开始陈 述,同时比与赋相结合,以“风”喻男子的狂放不羁的气质和少女无法抗 拒的魅力。全诗大量用兴,并以天象隐喻男子阳刚之气,风与日、霾、 云、雷四种意象结合起来,都是用来形容女性爱情幻想中的配偶形象。 表面上写着天气,实则表现了小女儿细微的情绪变化。整首诗把情窦初 开的少女对狂放不羁的情人“见则怨,不见则思”的那种情人间独有的矛 盾心理展现在读者面前,可以说写景入画,写情入微。《邶风?终风》 是描写男女之间纯真爱情的诗篇,非《毛诗》所谓“庄姜伤己”,亦非朱 熹的写“庄公暴虐之词”,更不是写“妇人受暴之词”。 三 考释《终风》 《诗经·邶风·终风》这首诗在一般《诗经》的选本并没有载入。对 这首诗内容的解释在不同的注译本中,也不尽一致。本文试着就朱熹 《诗经集注》和高亨的《诗经今注》以及其他注译本,结合上面的论 证,再加上自己的理解再译《终风》: 首先考释第一章,“终风且暴”。朱熹解为“终日风也”,为望文生 义,这里“风”作动词,“且”是递进,“暴”,朱熹说是“疾也”;高亨按照 《说文》中的释义:“瀑,疾雨也。”叶舒宪先生刚认为“暴”是太阳。再 从后三章的“终”和“且”的对称结构和后面的情节来看,应解为“太阳”, 后文“终风且霾”和“终风且噎”都是有关联的天气意象间的递进关系,而 不是修饰关系。所以,这一句应解为“天刮着风,烈日炎炎”,这样意思 才能顺利合理。“顾我则笑”,见文知义,字义浅显,但是谁顾谁笑呢? 台湾的马持盈先生说是男子顾、笑。由前文可见全诗为女子自述,所以 此处应该是少女在回忆男子每次见到自己时,都是满面笑容。“谑浪笑 敖,中心中悼”把见了情人的欢喜却又恼情人无礼讥笑的少女微妙心情 表现得淋漓尽致,其中“悼”字用得最妙,传神地表现了少女心动、心荡 的感觉。 第一章表现了女子对男主人公又爱又恼的情感,既无法抗拒男主人 公的魅力,又恼他狂放不羁调笑自己,是女子回忆过去与男子相处时的 情景。美好的回忆对应着晴朗的天气。 接下来看第二章,“终风且霾”。霾指尘土,天刮着大风,尘土飞 扬。“惠然肯来”,“惠然”一词,朱熹的释为“顺也”,高亨则说:“顺也。 装成柔顺的样子。”陈介白先生解释为:“惠是爱。”笔者个人以为“惠 然”既是深爱又是顺意。全句的意思是指少女期冀男子能怀着深沉真挚 的爱情,顺着她的意来看望她。“往”、“来”这里是偏正词组,偏重 来,“莫往莫来”是指不来,美好的希望落了空。“悠悠我思”,朱 熹:“悠悠,思之长也。”高亨释为“忧也”。笔者认为“悠悠我思”是倒 文,“思我”之解,此处与上句相连是一假设,假设男子不来相会,对女 子的思念之情的传神描写。 第二章写的是女子对男主人公如愿赴约的欣喜和满意。既写出了相 会的美好,又写出少女所思:假如男子没来,但也会和自己一样,思念 着对方。 再看第三章,开篇即“终风且噎”,天刮着大风,又阴着天。“不日 有噎”,指看不见太阳,一片昏暗。“寤言不寐”,女子醒着躺在床上, 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愿言则嚏”,“愿”释义为“思也。”“嚏”,朱熹认 为“鼽嚏”即因鼻塞而打喷嚏。高亨则认为“嚏借为彘,怒也。”笔者认同 朱本的意见。女子由打喷嚏而猜想到是因心爱的男子在远方思念自己所 致。“寤言不寐,愿言则嚏”这句诗把女子的情思体现得最为透彻,她半 夜醒来,思念情人不能入睡。“嚏”字只一笔,就把恋爱中少女对心上人 的思慕写得出神入化。 第三章是写少女因对男子思念之情,产生出一种美好的愿望:虽远 隔两地,但情思绵绵,自己是因情人的热切思念而喷嚏连声。可以说此 处把一个怀春的少女思念爱人的画面栩栩如生地展现在了读者的面前, 使读者为少女的觉悟所感动。 最后考释第四章,“噎噎其阴”,天阴沉沉的。朱熹认为“虺 虺”是“雷将发而未震之声”。高亨仅说是“雷声”。所以 “虺虺”是模状远 方不太响的雷声。此处意义应是女子因听到雷声响在远处,不禁又思念 起身在他乡异地的情人。“寤言不寐”,热烈的思念使女子辗转反侧不能 入睡。“愿言则怀”,朱熹释义:“怀,思也。”高亨解释:“悲伤。”笔者 较为认同朱本“怀”就是思念,全句的意思应是心中希望情人正在怀恋思 念着自己。 终章把全诗的思念之情推向高潮,少女对情人思念之情深切,入夜 无法入睡,通过对之前一幕幕情景的回忆,愿情人也如同自己一般思念 之情满怀。 综上所述,《终风》前两章是女子回忆过去与男子相处时的情景。 无论天气如何都不能阻隔二人相会。而后两章,对应着阴霾的天气,着 重写女子思念男子的情形。由全诗可知,《终风》是通过自叙的方式, 含蓄的手法,委婉曲折地表现出一个痴情少女对自己爱人的炽热情思, 刻画了一个既对男子有少许怨尤,又充满美好愿望,同时还具有复杂细 腻情感的纯朴少女形象。 重做译文如下: 那天天刮着大风,烈日炎炎,他见了我就满脸欢笑,他对我戏言调 笑,玩笑胡闹,我心中气恼他的态度轻佻、无礼。 那天天刮着大风,尘土飞扬,他又欣然顺我意来与我相会,若是他 真的不往不来,愿他同我一样思念悠悠之情不断。 那天天刮着大风,天色阴暗,天空中不见晴日,阴云密布,我辗转 反侧无法入眠,喷嚏连连,定然是他对我的思念不断。 那天天阴沉沉地,天色昏暗,突然听闻阵阵雷鸣,不禁想起远方的 他来,夜不能寐,思念之情涌上心头,愿他一般思我之心满怀。 赏析五 《红楼梦》中有这样的一个情节:贾宝玉与林黛玉在花丛中读《西 厢记》,天清气朗,微风和煦,《西厢记》中的文辞又生香而出,宝玉 一下子来了灵感,笑着对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 那‘倾城倾国的貌’。”黛玉一听生起气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 书中用来形容张生和崔莺莺恩爱表白的话语被宝玉说出口,差不多 就是等于求爱了。林妹妹作为一个贵族小姐,有着必须的矜持,不是随 时随地就能面对心中神圣的爱情,几乎下意识地就发怒,说宝玉欺负 她,声称要告诉舅舅去。在那种的场景下,宝玉脱口而出的话,谈不上 是示爱,反而更有调情的嫌疑。 大多时候,调情跟示爱差不多,不过黛玉应该知道,二者实质上正 好相反,示爱是真爱,而调情离真爱却远了。熟读诗书的黛玉从《邶风 ·终风》中知道这些。《终风》说的就是一个严肃面对爱情的女子,却 不幸碰上一个调情爱好者的苦闷事。 男子初见女子就对她笑容满面,还能说会道,开开玩笑,潇洒浪 漫。而女子对此却满心忧伤,无法言说。她觉得爱情是一件严肃的事, 就算一个人原本性格活泼,一旦遭遇爱情,也不由得变得庄重起来—— 严肃对待爱情这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事情。 且看这个男子怎么做: 既刮风又下大暴雨,见我他就嘻嘻笑。戏言放肆真胡闹,心中惊惧 好烦恼。 既刮风又尘土飞扬,是否他肯顺心来。别后不来难相聚,思绪悠悠 令我哀。 既刮风又天色阴沉,不见太阳黑漆漆。长夜醒着难入眠,想他不住 打喷嚏。 天色阴沉暗淡无光,雷声轰轰又开始响。长夜醒着难入眠,但愿他 也把我想。 《终风》里的这个男子,戏谑轻薄,尽管见识广博,谈笑风生。她 望着他,只是默默地倾听,爱情在他那里,还没有卸下面具,他还没有 以最干净的心灵来面对。从他飞扬的神采中,似乎都能看出了自己以后 的命运。她想要的是一份真诚的爱情,而他肯拿出来的只是一时的感 情。爱情与调情的区别之处,也许就在于爱情需要全身心的付出,而调 情则是一时的情感冲动,或者报有其他的目的。 张爱玲名作《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都是调情的高手,他 俩都抱着目的开始爱情交手,范想赚取白的芳心,而白也想赚一个冤大 头结束自己下半生的漂泊。结果呢,彼此调情,彼此精于算计,都不想 真心以对,爱情变成一场没有休止的拉锯战。倒是最后的一场战争成全 了他们的爱情。 在这里,调情只能让感情陷入困境,而爱情则可以把平凡变伟大, 把瞬间变永恒。《倾城之恋》中在那生死攸关的瞬间,他们没有了挑逗 与算计,彼此唯一的心思就是希望对方平安,为此甚至想要付出自己的 生命,如此才终于断定两个人的相爱。 贾宝玉对林黛玉说“我就是那‘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城倾国 的貌’”之时,也正是他心情暴躁不安的时期。整天无事可做,穿梭于众 多姐姐妹妹之间,讨好献殷勤,他对黛玉的这句话怕也不是出于真心, 在敏感的黛玉看来,确实是调情之语。黛玉也只好一边恼怒一边掉下眼 泪,怕也是《终风》里那个女孩子一样的悲凉。 爱情的伟大之处在于击败调情,把调情转化为爱情的养分。那时 候,在爱情里,没有轻浮,没有亵渎,只有天长地久。 《终风》里的女子,不知道是不是庄姜,不管是谁,她都没有白流 苏与黛玉幸运。到最后她也没有把调情化成爱情,他抛弃了她,并且不 再回来,尽管他曾经给她带来那么多的美好。她对于这一切也心知肚 明,然而现实让她无能为力,只能一个人承受着伤害。 耿耿不寐的长夜,当暴风刮得猛烈之时,就想起他对着自己嘻嘻地 笑,戏谑的欢乐。一个人独处睡不着觉,但愿自己的思念能让他打个喷 嚏,好让他知道自己在想念他。据说,一个人要是被惦记着,就会打喷 嚏。真的希望他能回来,给自己真正的爱情。即使这些都做不到,那至 少他能够把自己怀念。 关于《终风》男女主人公最后有没有结果,诗没有继续说下去,但 似乎是没有了下文,生命就此擦肩而过。不过,也有可能在某一天,男 子懊悔了会回来,但怕也是因为浪子的心已经疲惫,而不是因为真懂得 了爱情。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在这样刮风打雷的 夜里,你会想起谁?还希望谁想起自己?李清照说:“风住尘香花已 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若是如此,物是人 非,调情也好,爱情也好,都只能是一场悲凉的梦。 关于《终风》诗旨,有《毛诗》说此诗为“庄姜自伤”之词;有《齐 诗》认为此诗乃“夫妇之词”;有明朱熹“庄公暴虐”;有袁梅女子对丈夫 又气又爱的矛盾心理之说;还有叶舒宪女子对男女之间细微情感的描 写,写女子对恋人既爱又恼的思念之情。 《毛诗》说此诗为“庄姜自伤”之词,大缪也! 重读本诗: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这首诗,哪有一句是写庄姜与其子(尽管非亲生)州吁爱恨交加 的? 也不应该把《终风》看作弃妇诗的,哪有怨了还爱着?更是盼着? 这样的弃妇诗? 让我们深读。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原来,“他”一见我 就笑!还老是对自己“谑浪笑敖”。对自己调笑,虽然自己也并非讨厌, 甚至还暗暗开心。可是,为什么心里总有“悼”之情?总有些惊惧和害 怕?那是因为,“他”对自己越是放肆了,越是亲近了,可自己就越担 心,他只是在跟自己玩玩的啊!自己实在是太想跟“他”要好了啊!--所 谓“天若有情天亦老”也!这时候自己的心就是“暴风之心”。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不知道是什么缘 由,有的时候,“他”会顺着自己的心愿来看自己,可是,有的时候离别 了,却似乎又把自己抛在脑后了。自己的一遍痴情,难道换来的就是伤 情么?这时候自己的心就是“雾霾之心”。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嚏。”相思,相思,想且 思念。这样的相思,还能入睡?这个时候的“他”,大概在一直打喷嚏 吧?可,是不是自己是在单相思呢?这时候自己的心就是“阴沉之心”。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曀曀其阴,虺虺 其雷“。躺在自己家的床上,辗转反侧,有雷无雷都是睡不着,暗自伤 神,独自流泪。这个时候,只是幻想着,是不是“他”也正把自己思念着 了?这时候自己的心就是“暗淡之心”。 写到这里,意到此处。还会有谁认为是“庄姜自伤”之词?“夫妇之 词”?耶或“庄公暴虐”之词?这首《终风》明明描写了男女之间,情人 易变之心嘛! 唉,人生若只如初见......向来缘浅,奈何情深...... 目录 序 薛涛 薛涛诗词精选 井梧吟 鸳鸯草 池上双凫 风 月 蝉 春望词四首 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 宣上人见示与诸公唱和 酬人雨后玩竹 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僚同赋早菊 咏八十一颗 四友赞 柳絮咏 金灯花 朱槿花 忆荔枝 秋泉 采莲舟 菱荇沼 江边 九日遇雨二首 听僧吹芦管 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 斛石山书事 西岩 题竹郎庙 赋凌云寺二首 海棠溪 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 十离诗十首 赠韦校书 酬辛员外折花见遗 酬郭简州寄柑子 和郭员外题万里桥 送郑资州 江亭饯别 春郊游眺寄孙处士二首 送姚员外 酬祝十三秀才 贼平后上高相公 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 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 摩诃池赠萧中丞 乡思 送卢员外 斛石山晓望寄吕侍御 寄词 送友人 别李郎中 赠远二首 寄张元夫 上王尚书 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 赠段校书 和李书记席上见赠 送扶炼师 酬文使君 酬李校书 酬雍秀才贻巴峡图 赠苏十三中丞 酬杨供奉法师见招 酬杜舍人 酬吴使君 筹边楼 棠梨花和李太尉 和刘宾客玉蕣 江月楼 谒巫山庙 寄旧诗与元微之 附录一:薛涛小传 附录二:薛涛年表 鱼玄机 鱼玄机诗词精选 赋得江边柳 赠邻女 寄国香 寄刘尚书 浣纱庙 卖残牡丹 酬李学士寄簟 情书(一作书情寄李子安) 闺怨 春情寄子安 打球作 暮春有感寄友人 冬夜寄温飞卿 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 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 和友人次韵 和新及第悼亡诗二首 愁思 秋怨 江行 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 题任处士创资福寺 题隐雾亭 重阳阻雨 早秋 感怀寄人 期友人阻雨不至 访赵炼师不遇 遣怀 寄飞卿 过鄂州 夏日山居 暮春即事 代人悼亡 和人 隔汉江寄子安 寓言 江陵愁望寄子安 寄子安 送别 迎李近仁员外 送别 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 和人次韵 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因次其韵 折杨柳 附录一:鱼玄机史料 附录二:鱼玄机小传 附录二:鱼玄机年表 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诗词精选 述国亡诗 宫词 附录:花蕊夫人小传 序 本书收录唐代薛涛、鱼玄机及五代十国才女花蕊夫人的诗词佳作, 薛涛与鱼玄机盛名已久,都是唐代著名的女诗人。而花蕊夫人更是长于 宫词,且有气节,川蜀在那个混乱不堪、群雄逐鹿的年代,能青史留 名,广为传诵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而是花蕊夫人,可见其影 响之一斑。 一 薛涛,字洪度。于唐代宗大历三年出生。薛涛幼时即显过人天赋, 八岁能诗,其父曾以《咏梧桐》为题,吟了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 干入云中”;薛涛应声即对:“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涛的对句 似乎预示了她一生的命运。 唐德宗时,朝廷拜中书令韦皋为剑南节度使,统略西南,韦皋是一 位能诗善文的儒雅官员,他听说薛涛诗才出众,而且还是官宦之后,就 破格把乐伎身份的她召到帅府侍宴赋诗,一年后,韦皋惜薛涛之才,准 备奏请朝廷让薛涛担任校书郎官职,后虽未付诸现实,但“女校书”之名 已不胫而走,同时也被世人称为“扫眉才子”。 二 玄机,女,晚唐诗人,长安人。初名鱼幼微,字蕙兰。咸通中为补 阙李亿妾,以李妻不能容,进长安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与文学家温庭 筠为忘年交,唱和甚多。后被京兆尹温璋以打死婢女之罪名处死。鱼玄 机性聪慧,有才思,好读书,尤工诗。 尽管鱼玄机名传千古,但因其非官宦显要,正史官文终不能留下片 纸只字,故于其之研究多在其诗。其作品有《鱼玄机集》一卷。 三 花蕊夫人,后蜀皇帝孟昶的贵妃,五代十国时期女诗人。幼能文, 尤长于宫词。得幸蜀主孟昶,赐号花蕊夫人。 其宫词描写的生活场景极为丰富,用语以浓艳为主,但也偶有清新 朴实之作,如“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 绕树藏身打雀儿”这一首,就写得十分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情趣;其 《述国亡诗》亦颇受人称道,实难得之才女。 薛涛 薛涛诗词精选 井梧吟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鸳鸯草 绿英满香砌,两两鸳鸯小。 但娱春日长,不管秋风早。 池上双凫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飞还。 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风 猎蕙微风远,飘弦唳一声。 林梢明淅沥,松径夜凄清。 月 魄依钩样小,扇逐汉机团。 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蝉 露涤音清远,风吹故叶齐。 声声似相接,各在一枝栖。 春望词四首 (一)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 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二) 㨫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 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三)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 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四)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 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 (一)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二)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宣上人见示与诸公唱和 许厕高斋唱,涓泉定不如。 可怜谯记室,流水满禅居。 酬人雨后玩竹 南天春雨时,那鉴雪霜姿。 众类亦云茂,虚心宁自持。 多留晋贤醉,早伴舜妃悲。 晚岁君能赏,苍苍劲节奇。 浣花亭陪川主王播相公暨僚同赋早菊 西陆行终令,东篱始再阳。 绿英初濯露,金蕊半含霜。 自有兼材用,那同众草芳。 献酬樽俎外,宁有惧豺狼。 咏八十一颗 色比丹霞朝日,形如合浦圆珰。 开时九九知数,见处双双颉颃。 四友赞 磨润色先生之腹,濡藏锋都尉之头。 引书媒而黯黯,入文亩以休休。 柳絮咏 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 他家本是无情物,一向南飞又北飞。 金灯花 阑边不见蘘蘘叶,砌下惟翻艳艳丛。 细视欲将何物比,晓霞初叠赤城宫。 朱槿花 红开露脸误文君,司蒡芙蓉草绿云。 造化大都排比巧,衣裳色泽总薰薰。 忆荔枝 传闻象郡隔南荒,绛实丰肌不可忘。 近有青衣连楚水,素浆还得类琼浆。 秋泉 泠色初澄一带烟,幽声遥泻十丝弦。 长来枕上牵情思,不使愁人半夜眠。 采莲舟 风前一叶压荷蕖,解报新秋又得鱼。 兔走乌驰人语静,满溪红袂棹歌初。 菱荇沼 水荇斜牵绿藻浮,柳丝和叶卧清流。 何时得向溪头赏,旋摘菱花旋泛舟。 江边 西风忽报雁双双,人世心形两自降。 不为鱼肠有真诀,谁能夜夜立清江。 九日遇雨二首 (一) 万里惊飙朔气深,江城萧索昼阴阴。 谁怜不得登山去,可惜寒芳色似金。 (二) 茱萸秋节佳期阻,金菊寒花满院香。 神女欲来知有意,先令云雨暗池塘。 听僧吹芦管 晓蝉鸣咽暮莺愁,言语殷勤十指头。 罢阅梵书劳一弄,散随金磬泥清秋。 试新服裁制初成三首 (一) 紫阳宫里赐红绡,仙雾朦胧隔海遥。 霜兔毳寒冰茧净,嫦娥笑指织星桥。 (二) 九气分为九色霞,五灵仙驭五云车。 春风因过东君舍,偷样人间染百花。 (三) 长裾本是上清仪,曾逐群仙把玉芝。 每到宫中歌舞会,折腰齐唱步虚词。 斛石山书事 王家山水画图中,意思都卢粉墨容。 今日忽登虚境望,步摇冠翠一千峰。 西岩 凭阑却忆骑鲸客,把酒临风手自招。 细雨声中停去马,夕阳影里乱鸣蜩。 题竹郎庙 竹郎庙前多古木,夕阳沉沉山更绿。 何处江村有笛声,声声尽是迎郎曲。 赋凌云寺二首 (一) 闻说凌云寺里苔,风高日近绝纤埃。 横云点染芙蓉壁,似待诗人宝月来。 (二) 闻说凌云寺里花,飞空绕磴逐江斜。 有时锁得嫦娥镜,镂出瑶台五色霞。 海棠溪 春教风景驻仙霞,水面鱼身总带花。 人世不思灵卉异,竞将红缬染轻沙。 罚赴边上韦相公二首 (一) 萤在荒芜月在天,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目断云霄信不传。 (二) 按辔岭头寒复寒,微风细雨彻心肝。 但得放儿归舍去,山水屏风永不看。 十离诗十首 犬离主 出入朱门四五年,为知人意得人怜。 近缘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里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只缘一点玷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跳跃深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赠韦校书 芸香误比荆山玉,那似登科甲乙年。 淡沲鲜风将绮思,飘花散蕊媚青天。 酬辛员外折花见遗 青鸟东飞正落梅,衔花满口下瑶台。 一枝为授殷勤意,把向风前旋旋开。 酬郭简州寄柑子 霜规不让黄金色,圆质仍含御史香。 何处同声情最异,临川太守谢家郎。 和郭员外题万里桥 万里桥头独越吟,知凭文字写愁心。 细侯风韵兼前事,不止为舟也作霖。 送郑资州 雨暗眉山江水流,离人掩袂立高楼。 双旌千骑骈东陌,独有罗敷望上头。 江亭饯别 绿沼红泥物象幽,范汪兼倅李并州。 离亭急管四更后,不见车公心独愁。 春郊游眺寄孙处士二首 (一) 低头久立向蔷薇,爱似零陵香惹衣。 何事碧鸡孙处士,伯劳东去燕西飞。 (二) 今朝纵目玩芳菲,夹缬笼裙绣地衣。 满袖满头兼手把,教人识是看花归。 送姚员外 万条江柳早秋枝,袅地翻风色未衰。 欲折尔来将赠别,莫教烟月两乡悲。 酬祝十三秀才 浩思蓝山玉彩寒,冰囊敲碎楚金盘。 诗家利器驰声久,何用春闱榜下看。 贼平后上高相公 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 始信大威能照映,由来日月借生光。 续嘉陵驿诗献武相国 蜀门西更上青天,强为公歌蜀国弦。 卓氏长卿称士女,锦江玉垒献山川。 上川主武元衡相国二首 (一) 落日重城夕雾收,玳筵雕俎荐诸侯。 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 (二) 东阁移尊绮席陈,貂簪龙节更宜春。 军城画角三声歇,云幕初垂红烛新。 摩诃池赠萧中丞 昔以多能佐碧油,今朝同泛旧仙舟。 凄凉逝水颓波远,惟有碑泉咽不流。 乡思 峨嵋山下水如油,怜我心同不系舟。 何日片帆离锦浦,棹声齐唱发中流。 送卢员外 玉垒山前风雪夜,锦官城外别离魂。 信陵公子如相问,长向夷门感旧恩。 斛石山晓望寄吕侍御 曦轮初转照仙扃,旋擘烟岚上窅冥。 不得玄晖同指点,天涯苍翠漫青青。 寄词 菌阁芝楼杳霭中,霞开深见玉皇宫。 紫阳天上神仙客,称在人间立世功。 送友人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 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别李郎中 花落梧桐凤别凰,想登秦岭更凄凉。 安仁纵有诗将赋,一半音词杂悼亡。 赠远二首 (一)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 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二)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 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寄张元夫 前溪独立后溪行,鹭识朱衣自不惊。 借问人间愁寂意,伯牙弦绝已无声。 上王尚书 碧玉双幢白玉郎,初辞天帝下扶桑。 手持云篆题新榜,十万人家春日长。 段相国游武担寺病不能从题寄 消瘦翻堪见令公,落花无那恨东风。 侬心犹道青春在,羞看飞蓬石镜中。 赠段校书 公子翩翩说校书,玉弓金勒紫绡裾。 玄成莫便骄名誉,文采风流定不知。 和李书记席上见赠 翩翩射策东堂秀,岂复相逢豁寸心。 借问风光为谁丽,万条丝柳翠烟深。 送扶炼师 锦浦归舟巫峡云,绿波迢递雨纷纷。 山阴妙术人传久,也说将鹅与右军。 酬文使君 延英晓拜汉恩新,五马腾骧九陌尘。 今日谢庭飞白雪,巴歌不复旧阳春。 酬李校书 才游象外身虽远,学茂区中事易闻。 自顾漳滨多病后,空瞻逸翮舞青云。 酬雍秀才贻巴峡图 千叠云峰万顷湖,白波分去绕荆吴。 感君识我枕流意,重示瞿塘峡口图。 赠苏十三中丞 洛阳陌上埋轮气,欲逐秋空击隼飞。 今日芝泥检征诏,别须台外振霜威。 酬杨供奉法师见招 远水长流洁复清,雪窗高卧与云平。 不嫌袁室无烟火,惟笑商山有姓名。 酬杜舍人 双鱼底事到侬家,扑手新诗片片霞。 唱到白苹洲畔曲,芙蓉空老蜀江花。 酬吴使君 支公别墅接花扃,买得前山总未经。 入户剡溪云水满,高斋咫尺蹑青冥。 筹边楼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棠梨花和李太尉 吴钧蕙圃移嘉木,正及东溪春雨时。 日晚莺啼何所为,浅深红腻压繁枝。 和刘宾客玉蕣 琼枝玓瓅露珊珊,欲折如披云彩寒。 闲拂朱房何所似,缘山偏映日轮残。 江月楼 秋风仿佛吴江冷,鸥鹭参差夕阳影。 垂虹纳纳卧谯门,雉堞耽耽俯渔艇。 阳安小儿拍手笑,使君幻出江南景。 谒巫山庙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 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 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寄旧诗与元微之 诗篇调态人皆有,细腻风光我独知。 月下咏花怜暗淡,雨朝题柳为欹垂。 长教碧玉藏深处,总向红笺写自随。 老大不能收拾得,与君开似好男儿。 附录一:薛涛小传 薛涛,长安人,父亲薛郧在京城长安当官,学识渊博,把这个唯一 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从小就教她读书、写诗。 薛涛八岁那年,薛郧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歇凉,他忽有所悟,吟诵 道:“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头都没抬,随口续上了父亲薛勋 的诗:“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那一年,薛涛不过八九岁。她天分 很高,让父亲又喜又忧。 薛郧为人正直,敢于说话,结果得罪了当朝权贵而被贬谪到四川, 一家人跋山涉水,从繁华的京城长安搬到了遥远的成都。没过几年,他 又因为出使南诏沾染了瘴疠而命丧黄泉。那时薛涛年仅14岁。母女俩的 生活立刻陷入困境。薛涛不得已,凭借“容姿既丽”和“通音律,善辩 慧,工诗赋”,在16岁加入乐籍,成了一名营妓。 那时的官员们往往都是科举出身,文化素质不低,要让他们看得上 眼,不仅需要美貌,更需要才艺、辞令和见识,而这正是薛涛的长项。 身在娱乐场中,使得她与当时许多著名诗人都有来往,在这份名单中不 乏像白居易、张籍、王建、刘禹锡、杜牧、张祜等诗坛领袖。薛涛作诗 500多首,然而这些诗歌大多散失,流传至今仅存90余首,十分令人惋 惜。 附录二:薛涛年表 薛涛(约768~832年),字洪度。父薛郧是一京都小吏,安史之乱 后居成都,薛涛于唐代宗大历三年出生。 薛涛幼时即显过人天赋,八岁能诗,其父曾以《咏梧桐为题,吟了 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薛涛应声即对:“枝迎南北鸟, 叶送往来风”。薛涛的对句似乎预示了她一生的命运。 十四岁时,薛郧逝世,薛涛与母亲裴氏相依为命,迫于生计,薛涛 凭自已过人的美貌及精诗文、通音律的才情开始在欢乐场上侍酒赋诗、 弹唱娱客,被称为“诗伎”。 唐德宗时,朝廷拜中书令韦皋为剑南节度使,统略西南,韦皋是一 位能诗善文的儒雅官员,他听说薛涛诗才出众,而且还是官宦之后,就 破格把乐伎身份的她召到帅府侍宴赋诗,薛涛遂成为成都著名营伎(供 镇守各地的军事武官娱乐所用的乐伎)。 一年后,韦皋惜薛涛之才,准备奏请朝廷让薛涛担任校书郎官职, 后虽未付诸现实,但“女校书”之名已不胫而走,同时也被世人称为“扫 眉才子”。 后来,韦皋因镇边有功而受封为南康郡王,离开了成都。继任剑南 节度使的李德裕,同样非常欣赏薛涛之才,在薛涛的有生之年,剑南节 度使总共换过了十一位,而每一位都对她十分青睐和敬重,她的地位已 远远地超过了一般的绝色红伎。 鱼玄机 鱼玄机诗词精选 赋得江边柳 翠色连荒岸,烟姿入远楼。 影铺秋水面,花落钓人头。 根老藏鱼窟,枝低系客舟。 萧萧风雨夜,惊梦复添愁。 赠邻女 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 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 寄国香 旦夕醉吟身,相思又此春。 雨中寄书使,窗下断肠人。 山卷珠帘看,愁随芳草新。 别来清宴上,几度落梁尘。 寄刘尚书 八座镇雄军,歌谣满路新。 汾川三月雨,晋水百花春。 囹圄长空锁,干戈久覆尘。 儒僧观子夜,羁客醉红茵。 笔砚行随手,诗书坐绕身。 小材多顾盼,得作食鱼人。 浣纱庙 吴越相谋计策多,浣纱神女已相和。 一双笑靥才回面, 十万精兵尽倒戈。 范蠡功成身隐遁,伍胥谏死国消磨。 只今诸暨长江畔,空有青山号苎萝。 卖残牡丹 临风兴叹落花频,芳意潜消又一春。 应为价高人不问, 却缘香甚蝶难亲。 红英只称生宫里,翠叶那堪染路尘。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孙方恨买无因。 酬李学士寄簟 珍簟新铺翡翠楼,泓澄玉水记方流。 唯应云扇情相似,同向银床恨早秋。 情书(一作书情寄李子安) 饮冰食檗志无功,晋水壶关在梦中。 秦镜欲分愁堕鹊, 舜琴将弄怨飞鸿。 井边桐叶鸣秋雨,窗下银灯暗晓风。 书信茫茫何处问,持竿尽日碧江空。 闺怨 蘼芜盈手泣斜晖,闻道邻家夫婿归。 别日南鸿才北去, 今朝北雁又南飞。 春来秋去相思在,秋去春来信息稀。 扃闭朱门人不到,砧声何事透罗帏。 春情寄子安 山路欹斜石磴危,不愁行苦苦相思。 冰销远涧怜清韵, 雪远寒峰想玉姿。 莫听凡歌春病酒,休招闲客夜贪棋。 如松匪石盟长在,比翼连襟会肯迟。 虽恨独行冬尽日, 终期相见月圆时。 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打球作 坚圆净滑一星流,月杖争敲未拟休。 无滞碍时从拨弄, 有遮栏处任钩留。 不辞宛转长随手,却恐相将不到头。 毕竟入门应始了,愿君争取最前筹。 暮春有感寄友人 莺语惊残梦,轻妆改泪容。 竹阴初月薄,江静晚烟浓。 湿觜衔泥燕,香须采蕊蜂。 独怜无限思,吟罢亚枝松。 冬夜寄温飞卿 苦思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 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莫定梧桐处,暮雀啾啾空绕林。 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 住处虽同巷,经年不一过。 清词劝旧女,香桂折新柯。 道性欺冰雪,禅心笑绮罗。 迹登霄汉上,无路接烟波。 次韵西邻新居兼乞酒 一首诗来百度吟,新情字字又声金。 西看已有登垣意, 远望能无化石心。 河汉期赊空极目,潇湘梦断罢调琴。 况逢寒节添乡思,叔夜佳醪莫独斟。 和友人次韵 何事能销旅馆愁,红笺开处见银钩。 蓬山雨洒千峰小,嶰谷风吹万叶秋。 字字朝看轻碧玉,篇篇夜诵在衾裯. 欲将香匣收藏却,且惜时吟在手头。 和新及第悼亡诗二首 其一 仙籍人间不久留,片时已过十经秋。 鸳鸯帐下香犹暖,鹦鹉笼中语未休。 朝露缀花如脸恨,晚风欹柳似眉愁。 彩云一去无消息,潘岳多情欲白头。 其二 一枝月桂和烟秀,万树江桃带雨红。 且醉尊前休怅望,古来悲乐与今同。 游崇真观南楼,睹新及第题名处 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 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 愁思 落叶纷纷暮雨和,朱丝独抚自清歌。 放情休恨无心友,养性空抛苦海波。 长者车音门外有,道家书卷枕前多。 布衣终作云霄客,绿水青山时一过。 秋怨 自叹多情是足愁,况当风月满庭秋。 洞房偏与更声近,夜夜灯前欲白头。 江行 大江横抱武昌斜,鹦鹉洲前户万家。 画舸春眠朝未足,梦为蝴蝶也寻花。 烟花已入鸬鹚港,画舸犹沿鹦鹉洲。 醉卧醒吟都不觉,今朝惊在汉江头。 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 无限荷香染暑衣,阮郎何处弄船归。 自惭不及鸳鸯侣,犹得双双近钓矶。 题任处士创资福寺 幽人创奇境,游客驻行程。 粉壁空留字,莲宫未有名。 凿池泉自出,开径草重生。 百尺金轮阁,当川豁眼明。 题隐雾亭 春花秋月入诗篇,白日清宵是散仙。 空卷珠帘不曾下,长移一榻对山眠。 重阳阻雨 满庭黄菊篱边拆,两朵芙蓉镜里开。 落帽台前风雨阻,不知何处醉金杯。 早秋 嫩菊含新彩,远山闲夕烟。 凉风惊绿树,清韵入朱弦。 思妇机中锦,征人塞外天。 雁飞鱼在水,书信若为传。 感怀寄人 恨寄朱弦上,含情意不任。 早知云雨会,未起蕙兰心。 灼灼桃兼李,无妨国士寻。 苍苍松与桂,仍羡世人钦。 月色苔阶净,歌声竹院深。 门前红叶地,不扫待知音。 期友人阻雨不至 雁鱼空有信,鸡黍恨无期。 闭户方笼月,褰帘已散丝。 近泉鸣砌畔,远浪涨江湄。 乡思悲秋客,愁吟五字诗。 访赵炼师不遇 何处同仙侣,青衣独在家。 暖炉留煮药,邻院为煎茶。 画壁灯光暗,幡竿日影斜。 殷勤重回首,墙外数枝花。 遣怀 闲散身无事,风光独自游。 断云江上月,解缆海中舟。 琴弄萧梁寺,诗吟庾亮楼。 丛篁堪作伴,片石好为俦。 燕雀徒为贵,金银志不求。 满杯春酒绿,对月夜窗幽。 绕砌澄清沼,抽簪映细流。 卧床书册遍,半醉起梳头。 寄飞卿 阶砌乱蛩鸣,庭柯烟露清。 月中邻乐响,楼上远山明。 珍簟凉风着,瑶琴寄恨生。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过鄂州 柳拂兰桡花满枝,石城城下暮帆迟。 折牌峰上三闾墓, 远火山头五马旗。 白雪调高题旧寺,阳春歌在换新词。 莫愁魂逐清江去,空使行人万首诗。 夏日山居 移得仙居此地来,花丛自遍不曾栽。 庭前亚树张衣桁,坐上新泉泛酒杯。 轩槛暗传深竹径,绮罗长拥乱书堆。 闲乘画舫吟明月,信任轻风吹却回。 暮春即事 深巷穷门少侣俦,阮郎唯有梦中留。 香飘罗绮谁家席, 风送歌声何处楼。 街近鼓鼙喧晓睡,庭闲鹊语乱春愁。 安能追逐人间事,万里身同不系舟。 代人悼亡 曾睹夭桃想玉姿,带风杨柳认蛾眉。 珠归龙窟知谁见,镜在鸾台话向谁。 从此梦悲烟雨夜,不堪吟苦寂寥时。 西山日落东山月,恨想无因有了期。 和人 茫茫九陌无知己,暮去朝来典绣衣。 宝匣镜昏蝉鬓乱,博山炉暖麝烟微。 多情公子春留句,少思文君昼掩扉。 莫惜羊车频列载,柳丝梅绽正芳菲。 隔汉江寄子安 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 鸳鸯暖卧沙浦,鸂鶒闲飞橘林。 烟里歌声隐隐,渡头月色沉沉。 含情咫尺千里,况听家家远砧。 寓言 红桃处处春色,碧柳家家月明。 楼上新妆待夜,闺中独坐含情。 芙蓉月下鱼戏,螮蝀天边雀声。 人世悲欢一梦,如何得作双成。 江陵愁望寄子安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寄子安 醉别千卮不浣愁,离肠百结解无由。 蕙兰销歇归春圃,杨柳东西绊客舟。 聚散已悲云不定,恩情须学水长流。 有花时节知难遇,未肯厌厌醉玉楼。 送别 秦楼几夜惬心期,不料仙郎有别离。 睡觉莫言云去处,残灯一盏野蛾飞。 迎李近仁员外 今日喜时闻喜鹊,昨宵灯下拜灯花。 焚香出户迎潘岳,不羡牵牛织女家。 送别 水柔逐器知难定,云出无心肯再归。 惆怅春风楚江暮,鸳鸯一只失群飞。 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 闲居作赋几年愁,王屋山前是旧游。 诗咏东西千嶂乱,马随南北一泉流。 曾陪雨夜同欢席,别后花时独上楼。 忽喜扣门传语至,为怜邻巷小房幽。 相如琴罢朱弦断,双燕巢分白露秋。 莫倦蓬门时一访,每春忙在曲江头。 和人次韵 喧喧朱紫杂人寰,独自清吟日色间。 何事玉郎搜藻思,忽将琼韵扣柴关。 白花发咏惭称谢,僻巷深居谬学颜。 不用多情欲相见,松萝高处是前山。 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因次其韵 昔闻南国容华少,今日东邻姊妹三。 妆阁相看鹦鹉赋, 碧窗应绣凤凰衫。 红芳满院参差折,绿醑盈杯次第衔。 恐向瑶池曾作女,谪来尘世未为男。 文姬有貌终堪比, 西子无言我更惭。 一曲艳歌琴杳杳,四弦轻拨语喃喃。 当台竞斗青丝发,对月争夸白玉簪。 小有洞中松露滴, 大罗天上柳烟含。 但能为雨心长在,不怕吹箫事未谙。 阿母几嗔花下语,潘郎曾向梦中参。 暂持清句魂犹断, 若睹红颜死亦甘。 怅望佳人何处在,行云归北又归南。 折杨柳 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 愿得西山无树木,免教人作泪悬悬。 附录一:鱼玄机史料 唐才子传 (元)辛文房 撰 鱼玄机 玄机,长安人,女道士也。性聪慧,好读书,尤工韵 调,情致繁缛。咸通中及笄,为李亿补阙侍宠。夫人妒,不能容,亿遣 隶咸宜观披戴。有怨李诗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与李郢端公 同巷,居止接近,诗筒往反。复与温庭筠交游,有相寄篇什。尝登崇真 观南楼,睹新进士题名,赋诗曰:“云峰满目放春情,历历银钩指下 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观其志意激切,使为一男 子,必有用之才,作者颇赏怜之。时京师诸宫宇女郎,皆清俊济楚,簪 星曳月,惟以吟咏自遣,玄机杰出,多见酬酢云。有诗集一卷,今传。 三水小牍 (唐)皇甫枚 撰 鱼玄机笞毙绿翘致戮 西京咸宜观女道士鱼玄机,字幼微,长安倡家女也。色既倾国,思 乃入神。喜读书属文,尤致意于一吟一咏。破瓜之岁,志慕清虚。咸通 初,遂从冠帔于咸宜,而风月赏玩之佳句,往往播于士林。然蕙兰弱 质,不能自持,复为豪侠所调,乃从游处焉。于是风流之士争修饰以求 狎,或载酒诣之者,必鸣琴赋诗,间以谑浪,懵学辈自视缺然。其诗有 「绮陌春望远,瑶徽秋兴多」,又「殷勤不得语,红泪一双流」,又 「焚香登玉坛,端简礼金阙」,又云:「多情自郁争因梦,仙貌长芳又 胜花。」此数联为绝矣。一女僮曰绿翘,亦特明慧有色。忽一曰,机为 邻院所邀,将行,诫翘曰:「无出。若有熟客,但云在某处。」机为女 伴所留,迨暮方归院,绿翘迎门曰:「适某客来,知鍊师不在,不舍辔 而去矣。」客乃机素相昵者,意翘与之狎。及夜,张灯扃户,乃命翘入 卧内。讯之,翘曰:「自执巾盥数年,实自检御,不令有似是之过,致 忤尊意。且某客至,款扉,翘隔阖报云:『鍊师不在。』客无言,策马 而去,若云情爱,不蓄于胸襟有年矣,幸鍊师无疑。」机愈怒,裸而笞 百数,但言无之。既委顿,请杯水酹地曰:「鍊师欲求三清长生之道, 而未能忘解佩荐枕之欢。反以沈猜,厚诬贞正,翘今必死于毒手矣。无 天则无所诉;若有,谁能抑我彊魂?誓不蠢蠢于冥莫之中,纵尔淫 佚!」言讫,绝于地。机恐,乃坎后庭瘗之,自谓人无知者。时咸通戊 子春正月也。有问翘者,则曰:「春雨霁,逃矣。」客有宴于机室者, 因溲于后庭,当瘗上,见青蝇数十集于地,驱去复来。详视之,如有血 痕,且腥。客既出,窃语其仆。仆归,复语其兄。其兄为府街卒,尝求 金于机,机不顾,卒深衔之。闻此,遽至观门觇伺,见偶语者,乃讶不 覩绿翘之出入。街卒复呼数卒,携锸共突入玄机院发之,而绿翘貌如 生。卒遂录玄机京兆府,吏诘之,辞伏,而朝士多为言者。府乃表列 上,至秋,竟戮之。在狱中亦有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明 月照幽隙,清风开短襟。」此其美者也。 北梦琐言卷九 (宋)孙光宪 撰 唐女道鱼玄机字蕙兰,甚有才思。咸通中,为李忆补阙执箕帚,后 爱衰,下山隶咸宜观为女道士。有怨李公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 心郎。”又云:“蕙兰销歇归春浦,杨柳东西伴客舟。”自是纵怀,乃娼 妇也,竟以杀侍婢为京兆尹温璋杀之。有集行于世。 附录二:鱼玄机小传 玄机,女,晚唐诗人,长安(今陕西西安)人。初名鱼幼微,字蕙 兰。咸通(唐懿宗年号,860—874)中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不能容, 进长安咸宜观出家为女道士。与文学家温庭筠为忘年交,唱和甚多。后 被京兆尹温璋以打死婢女之罪名处死。鱼玄机性聪慧,有才思,好读 书,尤工诗。与李冶、薛涛、刘采春并称唐代四大女诗人。 鱼玄机生平不见正史。尽管鱼玄机名传千古,但因其非官宦显要, 正史官文终不能留下片纸只字,故于其之研究多在其诗。其作品有《鱼 玄机集一卷,诗作现存有五十首之多,《全唐诗有收录。 鱼玄机姿色倾国,天性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后与著 名诗人词人温庭筠相识,为其徒,并吟诗作对。鱼玄机十五岁的时候, 在崇真观提了一首诗“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 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就是因为这首诗,影响了鱼玄机一生,鱼玄 机留下这首诗,后来被当时的状元李亿看上,牢牢记住了鱼幼微的名 字,鱼幼微之前也对状元郎的名字有所耳闻。李亿身边的人告诉李亿, 沉鱼落雁的鱼幼微倾城倾国,李亿心里无比揣度后也还是要寻找这个鱼 幼微。终在小巷子里觅得佳人,闭月羞花配上一表人才,相得益彰,只 是,李亿在半年前以娶得一妻,而且妻子裴氏家族达官显贵。一见钟情 相必相爱,李亿置了一处小宅子,两个人便开始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 子。朝朝暮暮,含情脉脉,春夏秋冬,千娇百媚。鱼幼微知道裴氏的存 在,可是李亿却一直不敢告诉自己的妻子自己另觅得一佳人,当时裴氏 并没有在长安,两夫妻算是异地,后来一年多以后,李亿娶了鱼幼微为 妾,鱼幼微还一直想象着,自己与裴氏会如何相处,应该如何相处,但 是,其实直至那时,李亿也一直不敢写信告诉自己的妻子自己娶妾。后 来不出所料,李亿迫于家中压力,给鱼幼微了一封休书。可是鱼幼微怎 么可能就这么放下,她去找李亿,连个大门都进不去,天天在门口徘徊 五六个时辰,她故意穿着裸露,半露酥胸的茜罗裙,为了李亿,不顾别 人围观,不顾坊间的七嘴八舌,风雨无阻,下了大雨,湿了全身,裙子 紧贴着肌肤,通体线条勾勒就好像用了大色号的笔,清晰透彻。裴氏害 怕流言,抓着李亿回了鄂州,鱼幼微痛彻心扉,作了诗,《赠邻女:羞 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浅垂泪,花间 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鱼玄机说恨也恨,其实是爱的深 切,她随着跑去鄂州,说愿意当李亿的偏房,可以服侍裴夫人,大太 太,可是,裴氏根本无法容下她,闭月羞花之貌,才气兼备的女子,完 全可以理解裴氏对鱼玄机有多忌讳。才貌兼备的女子,当个偏房都被 拒,这也才使得一个十七岁的女孩子江南江北愁望,相思相忆空吟。后 来鱼幼微开始远游,到处留诗。之后回到长安,便去做了女道士,青衣 拂尘。 出家后,鱼玄机对李亿却还一往情深,写下许多怀念他的诗。鱼玄 机孤零一身,她无可奈何地发出“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的痛苦而又 绝望的心声据记载,后因打死婢女绿翘,为京兆尹温璋判杀。 附录二:鱼玄机年表 唐会昌四年(844) 一岁 出生于鄠杜,起名鱼幼薇。 约唐宣宗大中三年(849)约五岁 迁下邽就学。 约唐宣宗大中八年(854) 约十岁 返回鄠杜,与温庭筠相识。鱼幼薇作《卖残牡丹,温庭筠作《题鄠 杜郊居、《春尽与友人入裴氏林探渔竿。 约宣宗大中九年(855) 约十一岁 据《因话录载“大中九年沈询侍郎以中书舍人知举”。唐赵璘撰《因 话录卷六《云溪友议卷八载:“潞州沈尚书询,宣宗九载主春闱。”知沈 询在这年主持科考。又据《唐摭言卷十三:“北山沈侍郎(询)主文 年,特召温飞卿于帘前试之。”温庭筠落第上千言出任方山尉。鱼幼薇 作《早秋,温庭筠作《早秋山居相和。 大中十二年春(858) 十四岁 李亿状元及第,崇真观题诗,与李亿相识,在温庭筠的撮合中,嫁 之。 大中十二年(冬)十四岁 温庭筠作《晚坐寄友人,鱼幼薇作《冬夜寄温飞卿相和。 大中十三年秋 十五岁 鱼幼薇作《感怀寄人,庭筠以《鄠郊别墅寄所知相和。幼薇再作 《闻李端公垂钓回寄赠、《赠邻女相赠。 十三年冬(859)十五岁 前往江陵。在路上作《春情寄子安。 咸通元年春(860) 十六岁 寻亲江陵,作《光、威、裒姊妹三人少孤而始妍乃有是作…因次其 韵。该年秋作《江陵愁望寄子安、《隔汉江寄子安、《次韵西邻新居兼 乞酒、《寄子安、《酬李学士寄簟。又作《寄飞卿求助,温庭筠寄《初 秋寄友人,鱼幼薇作《和友人次韵相和。九月九日重阳日在荆州,等侯 温庭筠作《重阳阻雨、《期友人阻雨不至。 咸通二年春(861)十七岁 作《赋得江边柳(一作临江树)、《情书(一作书情寄李子安)、 《暮春有感寄友人。 咸通二年(861)年秋 十七岁 幼薇决定东游。温庭筠作《送人东游,幼薇作《送别相和。船行长 江作《江行、《过鄂州(今武昌)。在武昌上岸作《遣怀、《夏日山 居、《题隐雾亭、《寄国香。温庭筠作《寄山中友人,鱼幼薇作《和人 次韵相和,温庭筠作《寄山中人再和。寻亲不成,幼微入道作《访赵炼 师不遇、《寄题炼师、《题任处士创资福寺。 咸通三年(862)春 十八岁 幼薇返回长安,作《暮春即事。此时先后收到温庭筠所寄《渚宫晚 春寄秦地友人,《西江贻钓叟骞生(一作西江寄友人骞生)。遂作《和 友人次韵。 咸通四年(863)十九岁 在昭义节度府任职。 咸通七年(866)二十二岁 在咸宜观出家,改名鱼玄机。 咸通八年(867)二十三岁 辞职回长安作《酬李郢夏日钓鱼回见示。秋天,适逢李亿来长安, 作《左名场自泽州至京,使人传语、《迎李近仁员外。 咸通九年(868)春 二十四岁 委托温庭筠送李亿回府,温作《送李亿东归。在咸宜观中作《和新 及第悼亡诗二首,温庭筠作《和友人悼亡(一作丧歌姬)相和。又作 《代人悼亡,温庭筠作《和友人伤歌姬相和。继而因妒杀女婢绿翘被捕 入狱作《狱中作。获救出狱后,改名虞有贤或鱼又玄。 咸通十年(869)初春 二十五岁 鱼玄机作《送卧云道士,从此隐居虢州(今河南省灵宝市地区)苦 读诗书。 ###作者简介 花蕊夫人,后蜀皇帝孟昶的贵妃,五代十国时期女诗人。姓徐,一 说姓费。幼能文,尤长于宫词。得幸蜀主孟昶,赐号花蕊夫人。 其宫词描写的生活场景极为丰富,用语以浓艳为主,但也偶有清新 朴实之作,如“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回头索取黄金弹, 绕树藏身打雀儿”这一首,就写得十分生动活泼,富有生活情趣;其 《述国亡诗》亦颇受人称道,实难得之才女也。 “窗窗户户院相当,总有珠帘玳瑁床。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 炷牙香。” 四川在那个混乱不堪、群雄逐鹿的年代,能青史留名,广为传诵的 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而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诗词精选 述国亡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 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宫词 五云楼阁凤城间,花木长新日月闲。 三十六宫连内苑,太平天子住昆山。 会真广殿约宫墙,楼阁相扶倚太阳。 净甃玉阶横水岸,御炉香气扑龙床。 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 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 东内斜将紫禁通,龙池凤苑夹城中。 晓钟声断严妆罢,院院纱窗海日红。 殿名新立号重光,岛上亭台尽改张。 但是一人行幸处,黄金阁子锁牙床。 夹城门与内门通,朝罢巡游到苑中。 每日日高祗候处,满堤红艳立春风。 厨船进食簇时新,侍宴无非列近臣。 日午殿头宣索鲙,隔花催唤打鱼人。 立春日进内园花,红蕊轻轻嫩浅霞。 跪到玉阶犹带露,一时宣赐与宫娃。 三面宫城尽夹墙,苑中池水白茫茫。 直从狮子门前入,旋见亭台绕岸傍。 离宫别院绕宫城,金版轻敲合凤笙。 夜夜月明花树底,傍池长有按歌声。 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 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 旋移红树斫新苔,宣使龙池更凿开。 展得绿波宽似海,水心楼殿胜蓬莱。 太虚高阁凌虚殿,背倚城墙面枕池。 诸院各分娘子位,羊车到处不教知。 修仪承宠住龙池,扫地焚香日午时。 等候大家来院里,看教鹦鹉念新诗。 才人出入每参随,笔砚将行绕曲池。 能向彩笺书大字,忽防御制写新诗。 六宫官职总新除,宫女安排入画图。 二十四司分六局,御前频见错相呼。 春风一面晓妆成,偷折花枝傍水行。 却被内监遥觑见,故将红豆打黄莺。 殿前排宴赏花开,宫女侵晨探几回。 斜望花开遥举袖,传声宣唤近臣来。 小球场近曲池头,宣唤勋臣试打球。 先向画楼排御幄,管弦声动立浮油。 供奉头筹不敢争,上棚等唤近臣名。 内人酌酒才宣赐,马上齐呼万岁声。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娇。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自教宫娥学打球,玉鞍初跨柳腰柔。 上棚知是官家认,遍遍长赢第一筹。 翔鸾阁外夕阳天,树影花光远接连。 望见内家来往处,水门斜过罨楼船。 内家追逐采莲时,惊起沙鸥两岸飞。 兰棹把来齐拍水,并船相斗湿罗衣。 新秋女伴各相逢,罨画船飞别浦中。 旋折荷花伴歌舞,夕阳斜照满衣红。 少年相逐采莲回,罗帽罗衫巧制裁。 每到岸头长拍水,竞提纤手出船来。 早春杨柳引长条,倚岸沿堤一面高。 称与画船牵锦缆,暖风搓出彩丝绦。 内家宣锡生辰宴,隔夜诸宫进御花。 后殿未闻宫主入,东门先报下金车。 端午生衣进御床,赭黄罗帕覆金箱。 美人捧入南薰殿,玉腕斜封彩缕长。 选进仙韶第一人,才胜罗绮不胜春。 重教按舞桃花下,只踏残红作地裀。 侍女争挥玉弹弓,金丸飞入乱花中。 一时惊起流莺散,踏落残花满地红。 七宝阑干白玉除,新开凉殿幸金舆。 一沟泛碧流春水,四面琼钩搭绮疏。 山楼彩凤栖寒月,宴殿金麟吐御香。 蜀锦地衣呈队舞,教头先出拜君王。 天外明河翻玉浪,楼西凉月涌金盆。 香销甲乙床前帐,宫锁玲珑闭殿门。 细风欹叶撼宫梧,早怯秋寒著绣繻。 玉宇无人双燕去,一弯新月上金枢。 夜寒金屋篆烟飞,灯烛分明在紫微。 漏永禁宫三十六,燕回争踏月轮归。 晓吹翩翩动翠旗,炉烟千叠瑞云飞。 何人奏对偏移刻,御史天香隔绣衣。 金井秋啼络纬声,出花宫漏报严更。 不知谁是金銮直,玉宇沉沉夜气清。 内庭秋燕玉池东,香散荷花水殿风。 阿监采菱牵锦缆,月明犹在画船中。 东宫花烛彩楼新,天上仙桥上锁春。 偏出六宫歌舞奏,嫦娥初到月虚轮。 纱幔薄垂金麦穗,帘钩纤挂玉葱条。 楼西别起长春殿,香碧红泥透蜀椒。 翠华香重玉炉添,双凤楼头晓日暹。 扇掩红鸾金殿悄,一声清跸卷珠帘。 金作蟠龙绣作麟,壶中楼阁禁中春。 君王避暑来游幸,风月横秋气象新。 清晓自倾花上露,冷侵宫殿玉蟾蜍。 擘开五色销金纸,碧锁窗前学草书。 翠钿贴靥轻如笑,玉凤雕钗袅欲飞。 拂晓贺春皇帝阁,彩衣金胜近龙衣。 琐声金彻阁门环,帘卷珍珠十二间。 别殿春风呼万岁,中丞新押散朝班。 鸡人报晓传三唱,玉井金床转辘轳。 烟引御炉香绕殿,漏签初刻上铜壶。 御按横金殿幄红,扇开云表露天容。 太常奏备三千曲,乐府新调十二钟。 宫女熏香进御衣,殿门开锁请金匙。 朝阳初上黄金屋,禁夜春深昼漏迟。 三月金明柳絮飞,岸花堤草弄春时。 楼船百戏催宣赐,御辇今年不上池。 内人稀见水秋千,争擘珠帘帐殿前。 第一锦标谁夺得,右军输却小龙船。 夜色楼台月数层,金猊烟穗绕觚棱。 重廊屈折连三殿,密上真珠百宝灯。 天门晏闭九重关,楼倚银河气象间。 一点星球重绛阙,五云仙仗下蓬山。 禁里春浓蝶自飞,御蚕眠处弄新丝。 碧窗尽日教鹦鹉,念得君王数首诗。 斗草深宫玉槛前,春蒲如箭荇如钱。 不知红药阑干曲,日暮何人落翠钿。 太液波清水殿凉,画船惊起宿鸳鸯。 翠眉不及池边柳,取次飞花入建章。 御座垂帘绣额单,冰山重叠贮金盘。 玉清迢递无尘到,殿角东西五月寒。 春心滴破花边漏,晓梦敲回禁里钟。 十二楚山何处是,御楼曾见两三峰。 博山夜宿沈香火,帐外时闻暖凤笙。 理遍从头新上曲,殿前龙直未交更。 春殿千官宴却归,上林莺舌报花时。 宣徽旋进新裁曲,学士争吟应诏诗。 钓线沈波漾彩舟,鱼争芳饵上龙钩。 内人急捧金盘接,拨剌红鳞跃未休。 蕙炷香销烛影残,御衣熏尽辄更阑。 归来困顿眠红帐,一枕西风梦里寒。 东宫降诞挺佳辰,少海星边拥瑞云。 中尉传闻三日宴,翰林当撰洗儿文。 酒库新修近水傍,泼醅初熟五云浆。 殿前供御频宣索,追入花间一阵香。 白藤花限白银花,閤子门当寝殿斜。 近被宫中知了事,每来随驾使煎茶。 西球场里打球回,御宴先于苑内开。 宣索教坊诸伎乐,傍池催唤入船来。 昭仪侍宴足精神,玉烛抽看记饮巡。 倚赖识书为录事,灯前时复错瞒人。 后宫阿监裹罗巾,出入经过苑囿频。 承奉圣颜忧误失,就中长怕内夫人。 管弦声急满龙池,宫女藏钩夜宴时。 好是圣人亲捉得,便将浓墨扫双眉。 密室红泥地火炉,内人冬日晚传呼。 今宵驾幸池头宿,排比椒房得暖无。 画船花舫总新妆,进入池心近岛傍。 松柏楼窗楠木板,暖风吹过一团香。 三清台近苑墙东,楼槛层层映水红。 尽日绮罗人度曲,管弦声在半天中。 安排诸院接行廊,外槛周回十里强。 青锦地衣红绣毯,尽铺龙脑郁金香。 安排竹栅与笆篱,养得新生鹁鸽儿。 宣受内家专喂饲,花毛间看总皆知。 年初十五最风流,新赐云鬟便上头。 按罢霓裳归院里,画楼云阁总重修。 金画香台出露盘,黄龙雕刻绕朱阑。 焚修每遇三元节,天子亲簪白玉冠。 六宫一例鸡冠子,新样交镌白玉花。 欲试澹妆兼道服,面前宣与唾盂家。 三月樱桃乍熟时,内人相引看红枝。 回头索取黄金弹,绕树藏身打雀儿。 小小宫娥到内园,未梳云鬓脸如莲。 自从配与夫人后,不使寻花乱入船。 锦城上起凝烟阁,拥殿遮楼一向高。 认得圣颜遥望见,碧阑干映赭黄袍。 水车踏水上宫城,寝殿檐头滴滴鸣。 助得圣人高枕兴,夜凉长作远滩声。 平头船子小龙床,多少神仙立御旁。 旋刺篙竿令过岸,满池春水蘸红妆。 苑东天子爱巡游,御岸花堤枕碧流。 新教内人供射鸭,长将弓箭绕池头。 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慢裹头。 闲向殿前骑御马,挥鞭横过小红楼。 沉香亭子傍池斜,夏日巡游歇翠华。 帘畔玉盆盛净水,内人手里剖银瓜。 薄罗衫子透肌肤,夏日初长板阁虚。 独自凭阑无一事,水风凉处读文书。 婕妤生长帝王家,常近龙颜逐翠华。 杨柳岸长春日暮,傍池行困倚桃花。 月头支给买花钱,满殿宫人近数千。 遇著唱名多不语,含羞走过御床前。 小雨霏微润绿苔,石楠红杏傍池开。 一枝插向金瓶里,捧进君王玉殿来。 锦鳞跃水出浮萍,荇草牵风翠带横。 恰似金梭撺碧沼,好题幽恨写闺情。 春天睡起晓妆成,随侍君王触处行。 画得自家梳洗样,相凭女伴把来呈。 舞头皆著画罗衣,唱得新翻御制词。 每日内庭闻教队,乐声飞上到龙墀。 春早寻花入内园,竞传宣旨欲黄昏。 明朝驾幸游蚕市,暗使毡车就苑门。 半夜摇船载内家,水门红蜡一行斜。 圣人正在宫中饮,宣使池头旋折花。 春日龙池小宴开,岸边亭子号流杯。 沈檀刻作神仙女,对捧金尊水上来。 梨园子弟簇池头,小乐携来候宴游。 旋炙银笙先按拍,海棠花下合梁州。 慢梳鬟髻著轻红,春早争求芍药丛。 近日承恩移住处,夹城里面占新宫。 别色官司御辇家,黄衫束带脸如花。 深宫内院参承惯,常从金舆到日斜。 日高房里学围棋,等候官家未出时。 为赌金钱争路数,专忧女伴怪来迟。 摴蒱冷澹学投壶,箭倚腰身约画图。 尽对君王称妙手,一人来射一人输。 慢揎红袖指纤纤,学钓池鱼傍水边。 忍冷不禁还自去,钓竿常被别人牵。 宣城院约池南岸,粉壁红窗画不成。 总是一人行幸处,彻宵闻奏管弦声。 丹霞亭浸池心冷,曲沼门含水脚清。 傍岸鸳鸯皆著对,时时出向浅沙行。 杨柳阴中引御沟,碧梧桐树拥朱楼。 金陵城共滕王阁,画向丹青也合羞。 晚来随驾上城游,行到东西百子楼。 回望苑中花柳色,绿阴红艳满池头。 牡丹移向苑中栽,尽是藩方进入来。 未到末春缘地暖,数般颜色一时开。 明朝腊日官家出,随驾先须点内人。 回鹘衣装回鹘马,就中偏称小腰身。 盘凤鞍鞯闪色妆,黄金压胯紫游缰。 自从拣得真龙种,别置东头小马坊。 翠辇每从城畔出,内人相次簇池隈。 嫩荷花里摇船去,一阵香风逐水来。 高烧红烛点银灯,秋晚花池景色澄。 今夜圣人新殿宿,后宫相竞觅祇承。 苑中排比宴秋宵,弦管挣摐各自调。 日晚阁门传圣旨,明朝尽放紫宸朝。 夜深饮散月初斜,无限宫嫔乱插花。 近侍婕妤先过水,遥闻隔岸唤船家。 宫娥小小艳红妆,唱得歌声绕画梁。 缘是太妃新进入,座前颁赐小罗箱。 池心小样钓鱼船,入玩偏宜向晚天。 挂得彩帆教便放,急风吹过水门前。 傍池居住有渔家,收网摇船到浅沙。 预进活鱼供日料,满筐跳跃白银花。 秋晚红妆傍水行,竞将衣袖扑蜻蜓。 回头瞥见宫中唤,几度藏身入画屏。 御沟春水碧于天,宫女寻花入内园。 汗湿红妆行渐困,岸头相唤洗花钿。 亭高百尺立春风,引得君王到此中。 床上翠屏开六扇,折枝花绽牡丹红。 内人承宠赐新房,红纸泥窗绕画廊。 种得海柑才结子,乞求自送与君王。 翡翠帘前日影斜,御沟春水浸成霞。 侍臣向晚随天步,共看池头满树花。 金碧阑干倚岸边,卷帘初听一声蝉。 殿头日午摇纨扇,宫女争来玉座前。 嫩荷香扑钓鱼亭,水面文鱼作队行。 宫女齐来池畔看,傍帘呼唤勿高声。 新翻酒令著词章,侍宴初闻忆却忙。 宣使近臣传赐本,书家院里遍抄将。 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楼双夹斗鸡场。 内人对御分明看,先赌红罗被十床。 寝殿门前晓色开,红泥药树间花栽。 君王未起翠帘卷,又发宫人上直来。 海棠花发盛春天,游赏无时引御筵。 绕岸结成红锦帐,暖枝犹拂画楼船。 日晚宫人外按回,自牵骢马出林隈。 御前接得高叉手,射得山鸡喜进来。 朱雀门高花外开,球场空阔净尘埃。 预排白兔兼苍狗,等候君王按鹘来。 会仙观内玉清坛,新点宫人作女冠。 每度驾来羞不出,羽衣初著怕人看。 老大初教学道人,鹿皮冠子澹黄裙。 后宫歌舞今抛掷,每日焚香事老君。 法云寺里中元节,又是官家诞降辰。 满殿香花争供养,内园先占得铺陈。 金章紫绶选高班,每每东头近圣颜。 才艺足当恩宠别,只堪供奉一场闲。 内人深夜学迷藏,遍绕花丛水岸傍。 乘兴忽来仙洞里,大家寻觅一时忙。 小院珠帘著地垂,院中排比不相知。 羡他鹦鹉能言语,窗里偷教鸲鹆儿。 岛树高低约浪痕,苑中斜日欲黄昏。 树头木刻双飞鹤,荡起晴空映水门。 大臣承宠赐新庄,栀子园东柳岸傍。 今日圣恩亲幸到,板桥头是读书堂。 树叶初成鸟护窠,石榴花里笑声多。 众中遗却金钗子,拾得从他要赎么。 小殿初成粉未干,贵妃姊妹自来看。 为逢好日先移入,续向街西索牡丹。 内人相续报花开,准拟君王便看来。 逢著五弦琴绣袋,宜春院里按歌回。 巡吹慢遍不相和,暗数看谁曲校多。 明日梨花园里见,先须逐得内家歌。 黄金合里盛红雪,重结香罗四出花。 一一傍边书敕字,中官送与大臣家。 宫人早起笑相呼,不识阶前扫地夫。 乞与金钱争借问,外头还似此间无。 小随阿姊学吹笙,见好君王赐与名。 夜拂玉床朝把镜,黄金殿外不教行。 日高殿里有香烟,万岁声长动九天。 妃子院中初降诞,内人争乞洗儿钱。 宫花不共外花同,正月长生一半红。 供御樱桃看守别,直无鸦鹊到园中。 殿前铺设两边楼,寒食宫人步打球。 一半走来争跪拜,上棚先谢得头筹。 大仪前日暖房来,嘱向朝阳乞药栽。 敕赐一窠红踯躅,谢恩未了奏花开。 御前新赐紫罗襦,步步金阶上软舆。 宫局总来为喜乐,院中新拜内尚书。 鹦鹉谁教转舌关,内人手里养来奸。 语多更觉承恩泽,数对君王忆陇山。 分朋闲坐赌樱桃,收却投壶玉腕劳。 各把沈香双陆子,局中斗累阿谁高。 禁寺红楼内里通,笙歌引驾夹城东。 裹头宫监堂前立,手把牙鞘竹弹弓。 舞来汗湿罗衣彻,楼上人扶下玉梯。 归到院中重洗面,金花盆里泼银泥。 宿妆残粉未明天,总立昭阳花树边。 寒食内人长白打,库中先散与金钱。 众中偏得君王笑,偷把金箱笔砚开。 书破红蛮隔子上,旋推当直美人来。 水中芹叶土中花,拾得还将避众家。 总待别人般数尽,袖中拈出郁金芽。 玉箫改调筝移柱,催换红罗绣舞筵。 未戴柘枝花帽子,两行宫监在帘前。 窗窗户户院相当,总有珠帘玳瑁床。 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牙香。 附录:花蕊夫人小传 花蕊夫人,约883年出生,后蜀皇帝孟昶的贵妃,五代十国时期女 诗人。姓徐,一说姓费。幼能文,尤长于宫词。得幸蜀主孟昶,赐号花 蕊夫人。四川在那个混乱不堪、群雄逐鹿的年代,能青史留名,广为传 诵的不是皇帝,也不是文臣武将,而是花蕊夫人。 花蕊夫人,五代时后蜀君主孟昶的妃子,明初学者陶宗仪在他的 《辍耕录》一书中说:“蜀主孟昶纳徐匡璋女,拜贵妃,别号花蕊夫 人。意花不足以喻其色。” 花蕊夫人聪慧贤淑,风情万种,不但貌比天仙,而且才华出众,擅 长诗词。她的诗风清丽婉转,且多咏叹宫中琐事,与王遂的《宫词》有 异曲同工之妙。她有百首词流传于后世,这就是有名的《花蕊夫人宫 词》。周颐在《蕙冈词话》里说她才调冠时,非平常女子。 花蕊夫人生不逢时,红颜薄命。相传后蜀君主孟昶少年风流,为寻 找不到美女而闷闷不乐。 后来,有一心腹太监在青城探访得一位美 女。这位美女风姿绰约,淡施粉黛,容颜绝世,给人一种空谷幽兰、自 然淡雅之感。孟昶如获至宝,立即将其留在宫中,封为慧妃。慧妃喜欢 芙蓉花和牡丹花,孟昶投其所好,马上为她修建了一座牡丹苑,还下令 在城墙上种满芙蓉花,就连寻常百姓家也要家家栽种。每到芙蓉花开时 节,成都城上花团锦簇,争奇斗艳,红如火,白似雪,远看如朝霞绚 烂,近旁则花香沁人,孟昶感慨万千:“你真美呀!这芙蓉不足以形容 你的柔媚,这牡丹不足以形容你的明艳,你是人中之花,花中之蕊。 啊,朕封你为花蕊夫人。”至此,便有了花蕊夫人的美称。 花蕊夫人的诗作虽然大都描写宫廷生活杂事,但写得清新脱俗,灵 巧生动,既没有胭脂气,也没有富贵俗气。 诸如: 龙池九曲远相通,杨柳丝牵两岸风。 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往碧波中。 殿前宫女总纤腰,初学乘骑怯又骄。 上得马来才欲走,几回抛鞚抱鞍桥。 罗衫玉带最风流,斜插银篦慢裹头。 闲向殿前骑御马,横边摸过小桥头。 然而由于孟昶整日游乐,不理朝政,公元964年,宋太祖赵匡胤发 兵南袭后蜀,蜀军不堪一击,很快就被攻破。孟昶只得自缚请降,成了 北宋的阶下囚。花蕊夫人也在所难免,与孟昶一同被押解进京。一路上 颠簸跋涉, 苦不堪言,花蕊夫人在一处驿站的墙上提笔写到: 初离蜀道心将碎, 离恨绵绵。 春日如年, 马上时时闻杜鹃。 三千宫女皆花貌, 共斗婵娟, 髻学朝天, 今日谁知是谶言。 写罢,她已是泣不成声,泪下如雨,惶惶间弃笔而去。 到了汴京,宋太祖假意安抚孟昶,把他封为检校太师兼中书令、秦 国公。宋太祖一见花蕊夫人,喜爱不已,便将她收入宋宫。7天后,孟 昶无缘无故暴死于宅第。花蕊夫人悲痛欲绝, 在宫中挂上了孟昶的画 像,以示纪念。后来,花蕊夫人怀着对孟昶的刻骨怀念和别离之悲在宋 太祖面前口占一绝: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 十四万人齐 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 宋太祖听了,非但不恼怒,反而击节称赏,连声赞道:“卿真可谓 是锦心绣口了!”后来,宋太祖死,赵光义继位,他早就对花蕊夫人垂 涎三尺,此时就想逼她就范。花蕊夫人哪肯再度失身偷生,因此宁死不 从,竟被恼羞成怒的赵光义一箭射死。 关于她的死,还有一种说法。她被宋太祖纳入后宫,依然怀念前夫 孟昶,把孟昶的画像供奉在内宫,骗宋太祖说是《张仙送子图》,后 来,她年老色衰,最后郁郁而死。 926年,一代艳后香销玉殒。 目录 序 红楼梦影 红楼梦影序(西湖散人撰) 第一回 贾侍郎药医爱子 甄知县刑讯妖僧 第二回 蒋玉函完璧归赵 花袭人破镜重圆 第三回 阻风雪兄弟谈心 训子侄夫妻反目 第四回 王夫人含饴弄孙 史湘云遗孤诞女 第五回 祭宗祠贾氏重兴 宴廷臣皇恩宠渥 第六回 憨宝玉轻视奇珍 敏探春细谈怪物 第七回 梅公子会试进京 柳郎君搭帮探友 第八回 一帘风雨祀花神 半夜绸缪偿孽债 第九回 劝扶正凤姐怜夫 因积德平儿生子 第十回 宝玉叔侄入翰林 探春姊妹邀诗社 第十一回 靖边疆荣公拜相 置别墅赦老隐居 第十二回 诸闺秀花径游春 众纨裤柳阴试马 第十三回 说官司金氏求情 斗龙舟薛蟠送礼 第十四回 制瓜灯闺中斗巧 赏荷花席上联吟 第十五回 聘淑媛贾兰受室 喜乘龙巧姐于归 第十六回 赖尚显万里传书 梅瑟卿千金赠妾 第十七回 邢岫烟割肉孝亲 贾存周承恩赏寿 第十八回 五儿私乞玫瑰露 王婆夜遇芙蓉神 第十九回 梅花雪啜茗怀人 消寒诗食瓜夺彩 第二十回 万柳庄恶奴欺主 会仙桥老舅遭拳 第二十一回 颤鸾篦如玉吹笙 啭莺簧双红度曲 第二十二回 舞凤凰三星共照 佩麒麟四美联姻 第二十三回 告亲老贾琏辞差 谒慈帏荣公罢相 第二十四回 指迷途惜春圆光 游幻境宝玉惊梦 附录一:顾太清小传 附录二:顾太清年表 序 顾太清被文学界公认为“清代第一女词人”,晚年以道号“云槎外 史”之名著作小说《红楼梦影》,成为中国小说史上第一位女性小说 家。其文采见识,非同凡响,因而“八旗论词,有“男中成容若,女中太 清春”之语。本书收录其小说《红楼梦影》原文,此书在历史上有划时 代的意义,也成为顾太清标志性的作品之一。 顾太清,名春,字梅仙。原姓西林觉罗氏,满洲镶蓝旗人。嫁为贝 勒奕绘的侧福晋。她为现代文学界公认为“清代第一女词人”。太清三四 岁时起即由祖母教字,六七岁时又为她专请老师教文化。因顾太清是女 流,学习不为科考赴试,故专攻诗词歌赋。她自幼不缠足,又有天赋, 时作男儿装,填得一手好词。所涉猎题材之广,反映生活之吟,竟出自 久居清廷宗室中一贵夫人之手,实不能不令人惊叹。 红楼梦影 红楼梦影序(西湖散人撰) 大凡稗官野史,所记新闻而作,是以先取新奇可喜之事,立为主 脑,次乃融情入理以联脉络,提一发则五官四肢俱动。 因其情理足信,始能传世。 《红楼梦》一书,本名《石头记》,所记绛珠仙草受神瑛侍者灌溉 之恩,修成女身,立愿托生人世,以泪偿之。此极奇幻之事,而至理深 情独有千古。作者不惜镂肝刻肾,读者得以娱目赏心,几至家弦户诵, 雅俗共赏:咸知绛珠有偿泪之愿,无终身之约,泪尽归仙,再难留恋人 间;神瑛无木石之缘,有金石之订,理当涉世,以了应为之事。此《红 楼梦》始终之大旨也。海内读此书者,因绛珠负绝世才貌,抱恨夭亡, 起而接续前编,各抒己见。为绛珠吐生前之夙怨,翻薄命之旧案,将红 尘之富贵加碧落之仙姝。死者令其复生,清者扬之使浊,纵然极力铺 张,益觉拟不于伦。此无他故,与前书本意相悖耳。 今者,云槎外史以新编《红楼梦影》若干回见示,披读之下,不禁 叹绝。前书一言一动,何殊万壑千峰,令人应接不暇;此则虚描实写, 傍见侧出,回顾前踪,一丝不漏。至于诸人口吻神情,揣摹酷肖,即荣 府由否渐亨,一秉循环之理,接续前书,毫无痕迹,真制七襄手也。且 善善恶恶,教忠作孝,不失诗人温柔敦厚本旨,洵有味乎言之。 余闻昔有画工,约画东西殿壁,一人不知天神眉宇别具神采,非侍 从所及。画毕睹之,愧悔无地。此编之出,倘令海内曾续《红楼梦》者 见之,有不愧悔如画工者乎?信夫前梦后影并传不朽。是为序。 咸丰十一年,岁在辛酉,七月之望。西湖散人撰。 第一回 贾侍郎药医爱子 甄知县刑讯妖僧 话说贾政扶贾母灵柩,贾蓉送了秦氏、凤姐、鸳鸯的棺木,到了金 陵,先安了葬。贾蓉自送黛宝的灵,也去安葬。贾政料理坟墓的事。一 日接到家信,一行一行的看到宝玉、贾兰得中,心中自是欢喜。后来看 到宝玉走失,复又烦恼,只得赶忙回来。 在道儿上又闻得有恩赦的旨意,又接家书,果然贾赦赦罪,贾珍复 职,更是喜欢,便日夜趱行。一行到毗陵驿地方,那天乍寒下雪,泊在 一个清净去处。贾政打发家人上岸投贴,辞谢朋友。总说即刻开船,都 不敢劳动。 自己在船中写家书,先要打发人起早进京。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 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 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舱,欲 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 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贾政吃了一大惊,忙问道:“可 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宝玉,你如何这 样打扮?跑到这里?”宝玉未及回言,只见岸上有一僧一道赶来。此时 早有人将宝玉搀了进去。这里贾政一声“拿”,只见众家人带领水手将 僧、道捆了。贾政吩咐道:“你们小心那妖人的邪术。”只见两个小跟班 儿的五福儿、四德儿跑了去,每人脸上浇了一泡溺。贾政派人看守妖 人,一面将备悉写了一封信,拿了全帖,差人去报武进县。 且说这知县姓甄名应喜,就是甄应嘉的兄弟,乃是进士出身,用了 榜下知县,为官清正,真是恺悌君子,无人不感激。 这日正坐早衙放告,头一起带的是伙骗财物的。这原告是个晋人, 姓郝名义,就在这鼓楼前开着个长发布店。有个伙计叫作傅有义,当初 本是个穷人,这郝老西儿因他打的算盘好,就留他作了伙计,有二年的 光景,待他也很好。这天姓傅的来了个亲戚,姓胡叫胡充。说是跟官, 那官府船上要用四捆布,讲明价钱,雇了小车子推着,就教这傅伙计同 了他的亲戚押着布去领钱。至今一个多月,连推车的都没了影儿了。县 令听了,着郝老西儿回去听传。这里发票拿人。 第二起是开集艳堂的魏钱氏,他有个女儿叫作魏小青,是从苏州过 来的,真是色艺双全。本处有个原任的公子,姓洪双名大器,同着他家 的清客白墀,还有个朋友是监生,叫卜希文。 这三个人常到他院中摆酒过宿。先还给钱,后来就把家中的古玩陈 设都拿来折算。这日姓卜的借了他女儿一只金镯子,重五两二钱,说是 作样子。讨着总说没打得。过了十几天,又打发保儿去讨。恰巧遇见他 进当铺,保儿就跟了进去,藏着听。原来是他把镯子暂押了几吊钱,如 今又拿了票子来找价要卖。正在商量,被保儿一眼瞧见是他家的东西, 便说:“卜相公,怎么卖起我们的镯子来了?”卜监生如何肯认,便说是 他娘子的,保儿讹他,凌辱斯文,动手就打。保儿也就还了他的席,二 人揪扭在一处,保儿的头也打破了,所以被地方拿了送县。知县审明口 供,行文到学里,革去监生,枷号一个月,又断了十吊大钱给保儿养 伤。当铺无干,释放。又传了魏钱氏当堂领赃。 那洪、白二位也就不究了。 将要退堂,又有普济寺的住持悟了和尚喊冤。因他庙里有几间闲房 出租,有个秀才名叫吴彦时,十分寒苦,租了一间耳房用功。和尚怜他 是个秀才,也不教他自己起火食,每日随着大众吃斋。先还是偷了海灯 的油照亮儿,后来就教和尚给他买蜡,渐渐的又嫌饭食不合口味,没荤 腥儿,又要喝陈绍。闹的和尚烦了,要收房子。他倒说,既是“普济”, 原该大家吃的。 这和尚本来老实,只好将就他。谁知越闹越凶,教和尚替他接唱 的。和尚无法,便请了几位相公们评理。他倒说这普济寺本是他的香火 院,这和尚不安分,要撵了他,另换住持。和尚闹不过秀才,只好写张 呈子来告状。县官问明原告,又行文到学里要了这吴秀才来。皆因公堂 有神,吴秀才自然也就说了实话。 知县就把这圣教中的败类交给老师,打了十板,记了一过,立逼着 搬出庙去。和尚从此也就不敢慈悲了。 知县完了这三案,才打鼓退堂。将到书房坐下,见门上的拿着一个 全帖、一封书子进来回道:“工部贾大人差人下书。”县官说:“贾大人 不是起了身了吗?”门上的回道:“据来人说,他们丢了的那位少爷找着 了,还拿了两个妖人。”知县说:“嗳呀,这贾宝玉还是奉旨寻访的呢。 怎么偏偏的在我地方上。”说着看了来书,说:“你教长班拿我的手本先 同来人去,我随后就到。再派四个快点,带了刑具去伺候。”门公答应 去了。这里知县吃了饭,传轿出门。走到毗陵驿的地方,早有驿丞在道 旁迎接。知县在轿子里拱了拱手,轿子已竟过去。到了码头上,不见有 贾政的官船。又过了一个小坡,远远的望见败芦丛中露着一根桅杆,上 挂一面大黄旗,上头写着“工部左堂”,便知是贾政的座船。临近了,见 一群戴缨帽的人在那里指手画脚。只见长班跑了过来说:“贾大人的官 船在这里。”于是住了轿。船头上的人嚷道:“搭上来罢,地下滑。”这 知县断乎不肯,便搭了跳板扶手,又铺上棕毡,知县下轿上船。这里贾 政迎了出来,让了门。到得官舱里,知县就要行礼。贾政连忙拉住, 说:“贵县咱们又是亲戚,又是世交。这如何使得?”说着彼此作了揖, 分宾主坐下。家人倒了茶,寒温了几句。知县说:“这件事实在是万 幸,可喜可贺。”贾政说:“总是贾政无德,才有这样异事。”知县 说:“也是世兄该有这几天的坎坷,但是那僧、道实在该死。”便叫跟班 的去传给快头,先将妖人押去,晚堂听审。 又向贾政道:“请世兄见见,不知可否?”贾政道:“原该叫他出来 请安的。”于是叫人将宝玉扶了出来,见他面色青黄,仍是僧装,见了 人也不请安,也不作揖,只是发怔。知县道:“管家,你扶少爷进去 罢。”便对贾政道:“据卑职看,世兄这光景竟是一团邪气,须得用药调 理才好。”贾政道:“贵治必有名医。”知县笑道:“医家虽有几个,也都 靠不住,无非是骗马钱耳!”说着打荷包里掏出一个纸包儿,打开是一 丸子金丸儿药。托在掌上,向贾政道:“这是去年家兄寄来的保心丹, 专能驱邪安神,用阴阳水调服。”贾政接过来,叫人依方调服。这里又 说些闲话,看了看表,问道:“吃下药去怎么样?”家人回道:“吃下去 只听肚子响了几阵,此刻出恭呢。”知县道:“你看看下来些什么?”家 人进去,少时出来说:“走了些黑东西,像膏药似的。”知县说:“你再 看看里头有什么没有?”家人又去看了,说:“里头有好些像红线似的虫 子。”知县向贾政道:“我们可以进去看看脉息。”贾政道:“原来贵县善 岐黄之术呢。”知县道:“岂敢。”说着进了房舱,见宝玉脸朝外睡着, 此时脸上已有些血色了。知县道:“不要惊动。”遂在床前一个小杌子上 坐下看脉,看了一会,出来对贾政道:“病是退了大半,须把病根除了 才好。”贾政道:“愚父子何以报答盛德?”说着又作了个揖,便要留 饭。知县告辞道:“还赶晚堂审案呢。”又嘱咐道:“他不要吃不可强 吃,明日再送两丸药来,须把邪物泻净,那就痊愈了。”说罢,告辞上 轿去了。 贾政送了知县,回进后舱。见宝玉仍然睡着,贾政便在对面坐了, 呆呆的看他。只见宝玉翻身醒来,此时心中已经明白,瞧见父亲,慌忙 跳下床来,抱着父亲的腿,放声痛哭。贾政道:“我的儿,几乎把为父 的坑死!”便也哭起来了。进来两个有体面的老家人劝住贾政,问宝玉 此刻觉怎么样?宝玉道:“觉着很饿。”贾政命人伺候他吃饭已毕,又问 他:“到底是怎么就跟了他们出来?”宝玉道:“那天同侄儿出场,走到 龙门口,人多一挤,就不见兰儿。我想着他必是在下处等我。刚走了几 步,就遇见那回送玉的和尚,说:‘他们都坐车回去了,我送二爷回府 罢。’说着,又过来个道士,在我身上拍了一下,就胡涂了。后来也有 明白的时候,也有胡涂的时候,只是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走的是些什么 地方。今早一阵明白,看见船上的旗字,又瞧见五福儿在后艄上,就知 道是父亲的船,我赶忙跳了上来,就又胡涂了。”说着,夜已深了,父 子安息。次日一早,知县就差人送了药来,又打听宝玉的光景,又说请 大人耽搁几天听听这案再起身。贾政赏了来人,只得在此听信。便写了 一封家信,就派鲍喜上岸,雇了个包程骡子,赶紧回家报信不提。 且说武进县将妖人过了一堂,十分狡展。第二堂,用了大刑,才吐 实情。因同党中有个妖妇马道婆,是宝玉的干妈。因马道婆的引情,认 识贾府。后来马道婆用餍魇法害宝玉,又教他们去解救。马道婆又把宝 玉的玉偷了出来,教他们送去,故作神奇,无非为骗贾府的银钱。又究 出那年把锦衣府赵大人的公子拐去,用邪术闭了心壳,假作罗汉降凡, 到处惑众敛钱。 没一年的光景,就把个少年公子折磨死了。所以那日在举场,遇见 宝玉只身在那里发怔,他们就照赵公子的例办理,不想天网恢恢,遇着 他父亲的船。罪无可辞,知县审明口供,当堂画供,作了文书,详了制 台。因这宝玉是新科举人,又是国戚,曾奉谕旨寻找的人,所以连忙具 折奏闻。马道婆另案业经绞了,无庸议。便请了王命,派了四个刽子, 把这两位神仙送到太虚幻境去了。 这里知县差人把案底送与贾政看了,贾政父子才知全是马道婆一人 兴妖,十分感激甄知县。自己到武进县谢过知县,即日开船趱行。此刻 已是初冬,河面渐渐冻了。不知贾大人如何到京,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蒋玉函完璧归赵 花袭人破镜重圆 话说蒋玉函这日娶袭人过门,见他愁生粉靥,泪洒秋波,断不肯俯 就。那姑爷原是极能柔情曲意的,所以也就不肯相强了。到了第二天, 开箱看见那条猩红汗巾,忽然又想起那年行酒令儿,听见说袭人姓花, 便知是宝玉的通房了。想宝玉待他的情意,倒觉不好意思,故意的拿了 那条汗巾问袭人道:“这是买的呀,还是人送的呢?”那袭人见了这汗 巾,更加伤心,并不回言,惟有痛哭而已。蒋玉函原是戏旦出身,那些 风月场中是他熟悉的,也就不肯细问了。便道:“当初二爷待我的恩 情,想来姑娘也知道罢。如今也不用伤心了,我自有个道理。”说罢, 便叫小丫头告诉外头套车;又叫老张妈来,说:“你好好的伺候花姑 娘。”说罢,换了衣裳出门去了。这老张不知就里,自然是泡香茶,摆 点心,不必细说。 且说花自芳自送亲回来,便与他女人商量给姑娘送吃食,接回门。 正自张罗,忽听外头叫门,便叫他女儿蕊儿出去瞧。 这孩子跑出去,隔着门缝儿看见,便嚷道:“爹呀,新姑爷来 了!”花自芳听了一怔说:“他这会子作么来呢?”他女人说:“想是他们 南边的规矩,谢亲来了。”花自芳听了,便抓了顶帽子出去迎接。开了 门,见那蒋玉函戴着项熏貂的帽子,穿着酱色洋绉面大毛皮袄,翻穿着 猞猁狲的马褂。见他这个打扮,不像谢亲的样儿,竟不知是那葫芦药。 彼此作揖,让到房里。 他女人也见了,倒了茶坐下。花自芳便说:“老妹丈,这么早来有 何见教呢?”蒋玉函说:“小弟此来,是为令妹的事情。自昨日进门,水 米未沾唇,直哭到如今。当初媒人原说是老太太房里的,如今才知道是 在宝二爷那边的。小弟也曾受过二爷的恩惠。我虽是生意行中的人,这 点良心是不敢昧的。”花自芳听了这话,半天才说道:“依老妹丈怎么样 呢?”蒋玉函笑道:“花大哥以后不可如此称呼!依小弟说,就劳尊嫂去 将令妹接回。或是在家等候宝二爷的信息,或是仍回府去。那时节又全 了令妹的志,又尽了小弟的心。岂不是两全其美呢?”那花家的便接言 道:“这话不是那么说,我们姑娘原有点儿脾气,只好姑爷将就些儿, 那有接回来的理呢?要是说到宝二爷那层呢,更是没的事了。那宝二爷 不知上那角里去了,是死是活还未可定呢!他还回来吗?”蒋玉函 说:“他既能高中,断不是没结果的人。前日还听见都老爷们说,万岁 爷有旨意叫各省出告示找寻呢,岂有不回来的理?”花自芳说:“他回来 不回来咱们也不管,但是好好的一件事,这是怎么说?”蒋玉函说:“小 弟的主意已定,先将令妹接回,一应的妆奁,容日照单奉璧。还有一 层,小弟在京年久,并没个亲人,就和花大哥作个异姓弟兄,那才更亲 热呢。”花自芳叹了一口气道:“说是这么说,到底不成事啊。”他女人 说:“等我劝劝姑娘再说罢。”那蒋玉函站起身来,拱了拱手说:“就请 嫂嫂辛苦一趟罢。”说着便上车去了。 这花自芳送了蒋玉函回来,对他女人说:“这是从何说起!”他女人 说:“可说呢,要是为别的事呢,我当初也和媒人露了点口话儿。再 者,瞧他那光景不是为那个似的。”花自芳说:“那倒不是。他本是个有 名的相公,或者和宝二爷有交情也是有的。”他女人说:“他才没说吗? 你都吓胡涂了,不用说了。等到那儿见事作事罢。你雇车去,我收拾收 拾好走。”这花自芳自去雇车,这花家的从新梳了梳头,穿了一件绿绫 子棉衬衣,套了一件宝蓝宫绸面花灰鼠皮袄,换了两只新鞋。此时车已 雇来,他便带了个小小厮祥儿,上了车,竟奔蒋家。 不一时,到了蒋家,下车进去。早见蒋玉函迎了出来,又作了揖。 这花家的也拜了拜,让到上房。老张掀起红毡板帘,笑着说:“舅奶奶 来劝劝我们新奶奶罢!坐着直哭了一宿。”那花家的也不理他,进到堂 屋,蒋玉函便说:“请东里间坐罢,我还有点事呢。”说着去了。这花家 的掀起红绸软帘,见袭人云环不整,珠泪双抛。见他嫂子进来,起身让 坐。他嫂子说: “我的姑奶奶,你要怎么闹呢?”袭人说:“你不用混说,且把来意 说给我听听。”他嫂子便将蒋玉函的话细细述说了一遍,袭人甚实感 激。花家的又说:“依我说,姑娘你也别一冲的性儿,就这姑爷模样 儿、家当儿、那一样儿配不过你。要说是为宝二爷,我劝你直不用惦着 他,他连老爷、太太、二奶奶都掷了,还有你啊!”袭人说:“他撇了父 母妻子,那是他的错;不忘受恩深重,这是我的心。咱们在这儿也不用 说了,等到家,同了哥哥再说罢。”此刻老张倒了茶来,袭人便对他 说:“请你们蒋大爷来,我有话说。”老张答应去了。不一时,蒋玉函进 来,他姑嫂站起身来让坐,他便在挨门的一张椅子上坐了。 袭人含悲说道:“才听见我嫂子说,和我哥哥作了异姓弟兄,如今 便是兄妹了。深感大哥的仁义,成全妹子。此恩也只好来生报答罢,先 受妹子一拜。”说罢,便磕下头去。慌的蒋玉函连忙还礼说:“姑娘,这 是怎么说呢?”袭人含泪道:“如今既是兄妹,倒可以说了。”便将那年 忠顺府要人,宝玉挨打的事说了一遍。这蒋玉函深感宝玉是个情种,不 觉滴下泪来,说道:“姑娘把随身的东西收拾收拾,好同嫂嫂回去。”袭 人听了,便将随身用的打了两个包袱。此时花家的便不称呼姑爷了,说 道:“这件事实在对不住兄弟,只好明儿教你大哥来磕头罢。”蒋玉函笑 道:“嫂嫂言重了,往后来我和大哥还要常见呢。” 于是姑嫂作别,上车去了。这蒋玉函作了这么一宗美事,倒觉心里 痛快。正是: 不因花事随风去,那得珍珠照夜来。 且说袭人同他嫂子到家,花自芳接了进去,袭人便放声痛哭。他哥 哥说:“姑娘,这不是和我过不去吗?”袭人听了这话,便止住哭声 说:“难道我和妈说的话你不知道吗?在太太呢,自然是那么说。你们 为什么趁着我病的昏沉,就拉了出来? 我要想别的主意罢,到底是一奶同胞,又怕坑了你。亏了那姓蒋的 讲礼,不然我的命不着你们要了吗?”说着又哭起妈来,花自芳也便哭 了。他女人在旁边抹了抹眼睛,劝道:“不用哭了,咱们说正经的罢。 依姑娘是怎么样呢?”袭人说:“我也不犯跟着你们受罪,你进去把这件 事细细的回了。太太、奶奶施恩,我还是服侍二奶奶去。”花自芳 说:“吃了饭,你就进府去。”说着,大家吃饭。未免他夫妻又安慰袭 人,按下不提。且说贾府自宝玉去后,王夫人昼夜啼哭。亏了宝钗明 白,百般的劝解。又有亲友们因贾兰中了来道喜的;也有因宝玉的事来 打听的;又忙着张罗贾兰履试;这王夫人也只好扶病支持而已。 这日饭后,正与李纨、宝钗、平儿围炉闲话。这平儿因他待巧姐儿 跟前有功,商量着等贾赦回来就要扶正。所以也随着李纨、宝钗在王夫 人前解闷。见个小丫头进来回道:“花自芳媳妇请安来了。”王夫人 说:“叫他进来。”这花家的进来给王夫人和奶奶们都请了安。王夫人 说:“你小姑子过去好哇?”这媳妇回道:“奴才正是为他的事,求太 太、奶奶的恩典来了。”王夫人说:“你说罢!”便将袭人的事,从头至 尾说了一遍。 王夫人又伤起心来,宝钗更觉悲痛。王夫人半晌说道:“当初原是 我因为他服侍二爷一场,怕耽误了他那岁数儿,才教你们好好的聘嫁 他。怎么又要回来呢?”宝钗道:“他原是不肯出去的,又不敢违背了太 太的命。如今既是那姓蒋的如此慷慨好义,就求太太施恩,叫他回来跟 着我罢。我本来也是离不开他的。”王夫人含泪点了点头儿说:“就是那 么着罢。”平儿道:“那年宝二爷挨打,就是为他吗?”李纨道:“你忘 了?那回忠顺府送戏,他不是还唱了一出《题曲》,老太太很喜欢,还 赏了一匹尺头。”平儿说:“就是他吗?这就怪不得了。”王夫人道:“这 姓蒋的未免太苦了,闹的人财两空,倒怪可怜见儿的。”平儿笑道:“太 太要是可怜他,就照样儿陪他一个。”王夫人道:“你教我拿谁陪 他?”平儿道:“现有个人,模样儿、身量儿、岁数儿、连名姓都一 样。”说的李纨、宝钗都笑了。李纨问道:“他也姓花么?”彩云笑 道:“不但姓花,他们还是姐妹呢。”宝钗道:“不是姐妹是什么呢?”彩 云道:“二奶奶不知道,袭人的妈还是他干妈呢!”王夫人道:“你们说 的到底是谁呀?”平儿说:“太太不是要给珍珠说人家儿么?太太瞧这件 事怎么样?”王夫人说:“这倒罢了,我本也不肯配家里的小厮。”便对 花家的说:“再赏你个小姑子罢,回去告诉你男人,教他对那头儿就说 我的主意,嫁妆也不用拿回来。你们也不用费事,我再赏你们几个钱, 给他添补点儿零碎东西。拣个好日子,把袭人送进来,把珍珠接出去就 结了。”这媳妇听了,欢天喜地,给王夫人磕了头。正说着,忽听贾兰 的声音,跑进来说:“太太,爷爷打发鲍喜报喜来了!”王夫人自宝玉走 后,便十分钟爱贾兰,只道又是他来承欢解闷,便说道:“这小子又来 哄我。”只见贾兰掀帘进来,手里拿着封书子,先给王夫人请安道喜; 呈上书子,又给母亲、婶娘都道了喜。王夫人见是贾政亲笔写的平安家 报,且不开封,便问贾兰:“什么喜事,吓人忽拉的。”贾兰说:“我叔 叔回来了,还不是喜事么?”王夫人听了这话,便问:“你叔叔回来在那 儿呢?”贾兰道:“才听见鲍喜说的,自然信上写着呢。”王夫人便把书 子递给李纨道:“你们先看罢。” 一面教小丫头带进鲍喜来,“我问问他”。 这里,李纨等退入里间,自去看信。不多一时,隔着玻璃见鲍喜戴 着顶破皮帽子,穿着件灰色布缺襟袍子,上头穿着黑羊皮马褂,满面风 尘进来,给王夫人磕了头,道了喜,站起来回道:“老爷问太太好。”说 着又请了个安,说:“奴才二爷请太太安。”王夫人道:“你老爷好哇? 你二爷在那儿呢?快些说罢。”鲍喜便将如何见着宝玉,如何拿获妖 僧,知县如何治病,细细的回了一遍。王夫人听了悲喜交加,问 道:“老爷得几时到京呢?”鲍喜说:“奴才是起早赶来的,老爷到家只 怕得月底月初,听说还要听听那案呢。”王夫人道:“你出去把这些事回 你琏二爷去罢!”鲍喜答应着自去回话。这里李纨、宝钗、平儿连忙出 来给王夫人道喜。那花家的在廊下已竟听见,忙着进来道了喜,跑回家 给袭人报信去了。 此时荣宁两府,上上下下,无人不知宝玉回来的信。此刻贾琏也下 了衙门,见过了鲍喜,便进来给王夫人道喜,又见了李纨、宝钗彼此都 道了喜。王夫人教他派人拾掇书房,预备接风。不一时,薛姨妈也来 了,大家见了面,无非是欢喜,不必细说。王夫人便留姨太太住下。到 了晚上,就把珍珠换袭人的事告诉了一遍,又说袭人的名字原叫珍珠, 薛姨妈也甚实欢喜。 过了两日,花家的便送袭人进来,见面时不免又是一番悲喜交加。 那珍珠,王夫人已向他说明,今日又赏了一百银,还有他伺候老太 太时积蓄的,零零碎碎也倒拉了两车,叩谢了主人,大家未免又是难舍 难离的。后来嫁到蒋家,甚实舒心乐意,不必管他。这里王夫人惟有日 夜盼望他父子到家,算着今日不知走到那里了?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回 阻风雪兄弟谈心 训子侄夫妻反目 话说宝钗日正看着袭人、麝月、莺儿、秋纹四个人给宝玉抖晾皮衣 裳,拾掇铺盖。只见王夫人打发小丫头来说:“太太叫二奶奶呢。”宝钗 听了就嘱咐了他们几句,便往上房来见王夫人,说:“太太叫我呢。”王 夫人笑道:“有件事和你商量,我想袭人的事老爷回来就不用提了。不 然,老爷有好些拘泥脾气,那倒不相宜。他既是回来,你索性挑个好日 子替他开了脸。 如若老爷问时,就说是我的主意。就是环儿罢,自从他妈死了,倒 像那没笼头的马。说亲呢,又没有那合适的人家。我想就把彩云给他收 了,到底有个招揽儿。你想怎么样?”宝钗笑道:“太太想的很是,我也 风言风语的听见说环兄弟在外头闹的利害。”王夫人道:“还有一件,宝 玉这一回来,你也劝着他用用功。明年还要会试,倘能中个进士,也赎 赎咱们家的脸。别教他整日家和丫头们一块儿顽顽笑笑的。”宝钗笑 道:“我还有一件事要求太太。我想麝月、莺儿也都大了,却倒很中 用,莫若把这两个也留下,就是使唤着也方便。秋纹就配了焙茗,剩下 的几个都小呢。”王夫人笑道:“既是你这么贤惠,我有什么不肯的?只 是别教他们鸡争鹅斗的,看人家笑话。”宝钗笑道:“太太自请放心,有 我呢,他们也不敢。”王夫人点了点头,便说道:“到家快了,他应穿的 衣裳早些打点出来,省的临期忙。”宝钗道:“才可不是瞅首他们抖晾 呢。”王夫人道:“去罢,叫他们弄就是了。可别自己动手,小心着点儿 好。”宝钗答应着自去料理不提。 且说贾政此时已入山东交界,运河堪堪冻实了,便叫人到码头上雇 了两辆二套的太平车,他父子坐;四辆五套的大车,拉行李;还有几个 骡驮子,便起早登程。走了几日,这一天只见彤云密布,拉绵扯絮的下 起大雪来。一望无际,真是白茫茫的一片银海。车夫们只嚷冻的慌,那 众人也觉寒冷。正走着,只见路旁有几间草房,并没院墙,周围是篱 笆,倒被雪压倒了一半。柴门外一株老树,树枝上挂着个破笊篱,一个 砂酒壶。 旁边一堆粪,早被那雪埋住,有几只鸡在那里刨食。 贾政叫家人去买些酒来,大家搪寒。家人下了牲口,用革命子敲那 柴门,出来了一条癞狗扑着乱咬。半晌,出来个老婆子,头上罩着块蓝 布,穿着件挺厚的蓝布短棉袄。下边没穿裙子,是一条酱色布的破棉 裤,两只黑油布的靴子。手里拿着半拉破瓢,问道:“你们是作什么 的?”家人道:“你这里卖些什么?”婆子道:“卖酒,还有麻花豆腐、鸡 子。要吃饼,是现打。”家人问道:“酒卖多少钱一斤?”婆子道:“不论 斤,六个钱一碗。”家人走到车边回了贾政,贾政道:“买碗酒来看 看。”家人买了一碗酒,捧到车边。贾政见是一个拳头大的白砂碗,盛 着多半碗烧酒,接过来尝了尝,笑道:“虽是村酿,滋味却醇。”便将剩 的半碗叫人送给宝玉,教他煞煞寒气。于是众人也有喝酒的,也有吃麻 花豆腐的。一阵吃完,算还了钱,上了牲口又走。 看看天晚,那雪越下的大了。前面已是站头,紧走了一阵,早见打 前站的家人在路北一座店门前等候,招呼车辆赶进店来,搀着他父子下 车,掸了掸雪。早有人掀起那旧毡帘子,贾政进来,见是一明两暗三 间,靠后墙一张条案,前面一张八仙桌子,两张椅子,当地笼着一个炭 盆,迎面挂着幅三星图,旁边一副对联。贾政叫人拿灯照着,看上写 着: 帘影招来天下士,鸡声唤醒梦中人。 贾政看了,点了点头,对宝玉道:“上联不过是店家的话,下联颇 有点道理。”宝玉道:“这字写的也可以,但不知是什么人作的。”又见 满壁上写着好些歪诗,也不去看他。家人便请示老爷,就摆饭罢。又 问:“老爷在那屋里歇觉?”贾政道:“我就在东间,你二爷在西间。”说 着摆上饭来。将要吃完,只听许多车马进店。家人们出来看,只见从车 上搀下位老者。灯光之下,不是别人,却是贾赦。忙过来请了安,回 道:“奴才老爷在那边呢,就请大老爷那边坐罢。”早见贾政爷子接了出 来,请了安,两下的家人都请了安。宝玉搀着贾赦回到上房坐下。说起 贾母去世,大家哭了一场。贾赦把宝玉搂在怀里,哭着说道:“刚有这 么一个好的,又弄了这么件事情出来,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政叫人 摆饭,说道:“吃了饭我细细的告诉哥哥听。”又叫家人把大老爷的行李 搬到西屋里,把你二爷挪到厢房去。贾赦道:“不用。就教宝玉跟着我 睡罢。”便向宝玉道:“你先睡去罢,我还得喝会了呢。”贾政道:“大爷 叫你睡去呢。”于是宝玉先去睡了。这里贾政便将宝玉的事从头至尾说 了一遍。贾赦道:“本来咱们这样人家,就不该招惹那些人。老太太原 是好善,最可恶那些姑子们,倒像是他的家,一去了就满道是处的混 钻。咱们到了家,严严的传给门上,那些东西们永远不许进府,少好些 是非。”贾政道:“哥哥说的很是。这一到家,有好些得整理的呢。”说 着夜已深了,各自安歇。次日起来,仍是大雪不住。家人上来回 道:“骡夫教求老爷多住一天,地下太难走,牲口搁不住,就是咱们的 东西也怕遭塌。”依贾政还要赶路,贾赦说:“多住一天也使得,下站叫 他们多辛苦些儿就有了。”于是又住了一天。 次日雪霁天晴,一同起身。走了几天,离京只有两站。这日天气甚 好,多走了三十多里,天已晚了。见路西一个大客店门上挂着工部左堂 的灯笼,便知有人接出来了。将车赶进店门,早见贾琏戴着貂帽,穿着 宝蓝大毛袍子,翻穿海龙马褂,拿着个明角小提灯,站在屋门口指挥众 人。见车进来,把灯递给跟班的,跑下台阶,迎着车,给父亲、叔叔都 请了安。宝玉跳下车给贾琏请安。大家进了门,见屋里甚是干净,笼着 火,点着安息香。二位老爷就在东边顺山大炕上坐了,贾琏替太太们众 人都说了请安问好的话,又张罗着摆饭。众人搬完行李都请了安。 父子四人吃完晚饭,贾赦问贾琏:“家里除了宝玉的事,还有什么 新鲜事?”贾琏摸不着头脑,又不敢说有无。贾赦道:“我在口外遇见个 藩王,却不认识。只是和我说:‘千万别见怪。来人原说是府上的使 婢,后来知道是令孙女,赶着把庚帖送回去了,把自己的家臣也革 了’,只是陪不是。我们不在家,怎么就闹到这步田地?”贾琏听了,走 过来跪在父亲面前,哭着说道:“老爷不问,儿子也不敢说。”便将巧姐 儿的事细细说了一遍。二位老爷听了,气的目瞪口呆。贾赦道:“那老 少二位舅老爷呢,向来就是见利忘义的手!那三个东西难道把侄女妹子 换了钱使,从此永不见人了吗?将来怎么见祖先?可见是利令智昏 了!”又向贾政道:“还有你嫂子,越老越昏。难道儿子不是他生的,就 该信着自己的兄弟作出这忍心害理的事来!”贾政道:“也不必生气了, 到家再说罢。”又说了些家中零碎事,大家歇了。 次日寅初就动身,到家已是酉正的光景。见大门外许多家人站立迎 着车,一一的都请了安。进了大门,是本家的子侄等候迎接。下了车, 都过贾赦这边来。进了垂花门,女眷们都在上房院子里迎接。大家见过 了,王夫人带着李纨先过去了。此时宝钗是临月的身子,所以没来,就 在那边等着见贾政。这里贾政父子略坐了坐,也就过来了。王夫人正在 坐等,听见说老爷过来了,王夫人站起身来迎到屋门口,拉着宝玉痛 哭,众人无不落泪。宝钗因在公婆面前不好十分悲痛,略站了站,王夫 人就教他回房去了。李纨递了茶,又有仆妇、丫头们都给老爷、二爷请 了安。王夫人就教李纨带着贾兰也过去了。贾政一抬头,见贾环站在那 里,厉声道:“出去!明日再和你说。”贾环吓的退了出去,一溜烟儿跑 了。王夫人命宝玉坐在身边,摘下帽子来,摸着他的头发道:“这不僧 不俗的可怎么好呢?”贾政道:“只好除了至亲一概不会客,就说用功 呢。到明年会试的时候,也就长起来了。”又把妖僧的事说了一遍。王 夫人听了道:“那马道婆实在不是东西,老太太和我怎么样的待他,因 他是宝玉的干妈,所以那生日八字他都知道,就作起没良心的事来,一 般也遭了报了。”说着已有三更天气,王夫人就教宝玉:“歇着去罢,老 爷也乏了。”宝玉答应着出来,早有小丫头拿灯送去。 宝玉进了院门,见袭人、麝月、莺儿迎到院里。宝玉进房坐下,袭 人捧过碗茶来,宝玉在灯下一看,说:“我出去几个月,怎么都改了样 儿了?”袭人把脸一红,搭讪走开。宝钗略说了几句话,见宝玉似有困 意,便向袭人道:“你就服侍二爷在东套间睡罢。”袭人道:“已经铺在 里间了。”宝钗道:“我这两天夜里不住起来,倒闹的大家不安。你听我 说,以后你们倒三儿,一个服侍二爷、俩跟着我。”宝玉笑道:“这才公 道呢。”说着,见莺儿捧着个银茶盘,里头是个细磁小盖碗,说:“奶奶 的药蒸得了,就吃罢。”宝钗道:“临睡再吃罢。” 宝玉问道:“你吃什么药?”宝钗道:“太太叫吃宁坤丹呢。”听了 听,钟打十二下。宝钗道:“该睡了,明日还有好些事呢。”宝玉知宝钗 产期已近,不便同宿。就着袭人服侍在套间去睡。 袭人就把蒋家的事哭诉了一番,这宝玉不但不嗔怪他,反倒感那蒋 玉函是个义士。这一夜自然是相怜相爱,不必细说。 次日起来,洗了脸就上去请安,随着贾赦、贾政到祠堂行了礼。贾 赦向贾政道:“到我那边去,有件事咱们商量。”说着同到东所,见了邢 夫人,坐下。贾赦教把贾环、贾蔷、贾芸带来。贾琏答应,带了三人进 来,跪在贾赦面前。贾赦道:“你们做的好事,几乎把我的孙女儿逼 死。难道你们还不及平儿吗?贾氏门中如何有这样子弟!”说着教贾琏 把他们带到祠堂,每人重打二十板子。贾琏领命,自去打人。贾赦向贾 政道:“我出去这几年,几乎把这把老骨头掷在外头。好容易蒙皇上天 恩,叫了回来。一到家就惹气。”指着邢夫人,说:“他听信他兄弟作出 这样事来,不说自己认错,反护着他兄弟,和我闹。”正说着,贾琏带 领了三人进来磕头。贾赦说:“环儿岁数儿小,也没有那么大胆子,都 是这两个畜生主谋。以后,他们两个除了祭祀不许进门。要是叫我撞 见,定拧折了腿。”说罢,三人诺诺而退。 贾赦又说道:“瞧这家里光景,我是不能住了。在外头朋友们帮了 几个钱,我要在离城近的地方置个小园子,倒可以娱老。”贾政道:“何 不把大观园收拾一处住呢?”贾赦道:“那还是在家里,我总愿意在城外 头住。”贾政向贾琏道:“你就留心打听着。”贾琏道:“前日冯紫英来提 了一处,托我给他会个主儿。说离城有十几里,五十多间房子,有山有 水。要四千五百银。”贾政问道:“谁家的?”贾琏说:“是个内相的,本 人没了,这是他侄儿卖。然而他们脑中有什么邱壑,恐其局面不 大。”贾赦道:“我原不要大,只要合适就好。”贾政道:“你闲了就同冯 老大去看看,要是树木好,还可以因树为屋呢。”贾赦道:“我只交给你 三千银办去,赚不赚将来也是你的。”说着便留贾政在这边吃了早饭过 去。后来贾琏去找冯紫英,不知那园子成与不成,且听下回分解。 第四回 王夫人含饴弄孙 史湘云遗孤诞女 话说贾政自那日到家,忙着报服满、销假、请安、上衙门。 又有亲友家请酒、送戏,一概辞谢。这日正在上房和王夫人闲坐, 只见周姨娘在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道:“快叫人接姨太太 去。”贾政问:“什么事?”王夫人说:“只怕是媳妇要添了。”贾政 道:“你快去看看!”王夫人扶着小丫头到宝钗房里,见宝钗蛾眉紧蹙, 不胜其苦,麝月搀着在地下来回的走。那收生的高姥姥坐在椅子上吃 烟,见王夫人进来,他站起身来说:“太太过来了!”王夫人问道:“怎 么样?”姥姥说:“还有会子呢。”人回:“姨太太来了。”早有仆妇们接 了进来,彼此问了好,又向宝钗问道:“觉怎么着?”宝钗勉强笑了一 笑。姥姥说:“快了。”又向薛姨妈问道:“大爷家的妞儿好哇?”薛姨妈 道:“这两天变狗呢。”王夫人说:“姨太太看着他们蒸上药,我找九合 香去。”薛姨妈道:“去罢,这里有我呢。怪冷的天,别来回的跑了,看 冻着。”王夫人自去找香,才要过来,见莺儿笑嘻嘻的进来,给王夫人 请了个安说:“太太大喜,添了个哥儿。”王夫人看了看钟,正是申初二 刻,乐的扶了莺儿就走,忙着回头说:“快告诉老爷去!”到了这里,薛 姨妈迎着互相道喜。进屋来,见姥姥正断脐带。王夫人说:“好大个胖 小子!”又问:“宝钗喝了定心汤没有?”宝钗道:“才喝了白糖水 了。”王夫人道:“暖着些,别着凉。”又笑道:“叫宝玉来瞧瞧他儿 子。”早有小丫头们跑去把宝玉叫来,宝玉给王夫人、薛姨妈都请了 安。 王夫人道:“你瞧瞧!”宝玉笑道:“我从来没瞧见过小孩子。”姥姥 道:“二爷等着罢,后头跑着一大群呢。”说的家人都笑了,宝玉红了 脸,就往外走。王夫人道:“你回来,我告诉你,明日早起,祠堂、各 长辈都要磕头的。”宝玉笑道:“这是什么规矩?”王夫人道:“头生儿还 得到你丈母娘家去呢。”薛姨妈说:“那倒不必,在这里见过就是 了。”宝玉走到王夫人耳边说了几句。王夫人说:“很不必,我已经叫人 拾掇出西套间来了。”说着李纨、平儿、周姨娘都来道喜。姥姥把孩子 裹好递与薛姨妈说:“太太抱着罢,我洗了手就要走了。”王夫人 说:“你什么事这么忙?”姥姥说:“太太不信,问问东大街张宅里催了 几次了,少奶奶也是头生儿。” 王夫人道:“既是这么着,别误人家的事。”便叫玉钏儿拿了四两银 给他洗手,薛姨妈也是四两。姥姥谢了。王夫人又说:“后日早些来, 等你吃面呢。”姥姥答应着去了。这里传给茶房,染喜果送亲友;又传 给厨房,后日预备汤饼面;又说连大太太那边下人都有。李纨回 道:“才打发人到姨妈那里,还有三姑奶奶、史大妹妹、我三妹妹、琴 妹妹各处都去送信。”王夫人笑道:“何苦都教人家费事?”李纨道:“大 家都关切的很。姨妈和三姑奶奶两处不必说,那三处要不告诉他们也不 依我。”于是大家看着宝钗喝了粥。王夫人又叮咛了几句,各自散去。 次日,梳了头就过这边来。见宝钗在暖阁里,头上勒着包头,身上 披着大红绉绸白狐肷抖篷。见王夫人进来,笑着说:“太太昨日没乏着 啊?”王夫人说:“喝了粥没有?”宝钗说:“喝了。”王夫人问:“孩子 呢?”宝钗道:“他揣着呢。”王夫人一回头,见袭人坐在炕里头,怀里 揣着孩子。王夫人说:“你会吗?”袭人笑道:“哭的怪可怜儿的,我怕 他害冷。”薛姨妈说:“学着点也好。明儿自己有了才省的累人呢。”袭 人把脸一红,低下头去。 只见李纨、平儿也都过来,又见薛家的老婆子进来,后头有二门上 的小厮挑着八个红盒子、又抱进个红布大包袱来。婆子都请安道喜已 毕,走到王夫人跟前说:“这是我们太太送姑奶奶的,包袱里是给哥儿 的,还有两份是两位奶奶送姑奶奶的。”王夫人道:“何必如此费 心。”又笑道:“你来的好早哇!” 薛姨妈说:“昨日晚上我就教刘家的回去了。”王夫人道:“我说 呢,买东西也得工夫儿呀!”宝钗问婆子道:“明日奶奶们都来吗?”婆 子说:“妞儿发热呢,大奶奶不能来,二奶奶是准来的。”说着又有几家 送礼。 只见宝玉的乳母李嬷嬷进来,王夫人说:“你上次讨药,你们媳妇 添了吗?”嬷嬷说:“早满了月了。”王夫人问:“养个什么?”嬷嬷 说:“又是个丫头!”王夫人问:“贵儿几个孩子?”嬷嬷说:“还有头里 媳妇留下的两个。”王夫人说:“你叫他进来,给哥儿开开口。”嬷嬷 说:“什么开口不开口的,太太的恩典,就教他奶哥儿罢。”薛姨妈 说:“他进来,你们孩子呢?”嬷嬷说:“给了他嫂子了。”平儿说:“他 那些还要过继人家的?”嬷嬷说:“他的都是小厮,爱个女孩儿。”王夫 人问:“平儿,你怎么知道?”平儿说:“他就是跟大老爷的靳禄的妹 子,小名儿叫香儿。”王夫人问:“当过差吗?”嬷嬷说:“没有。就是他 妈和他哥哥在里头。”王夫人说:“你叫他去罢。”去了一会,就把媳妇 带来。见他身上紫茧绸棉袄套着青绉绸长背心,露着两只月白绉绸小袖 子,细细儿的身子,鼓鼓儿的脸,高高儿鼻子,弯弯儿的眉毛,长长儿 的眼睛,黑黑儿的头发,白白儿的皮肤,淡淡儿的擦着点脂粉。进来都 请了安,王夫人问:“你今年多大了?”媳妇回道:“奴才二十三了。”又 问:“你们贵儿呢?”媳妇笑着说:“三十一了。”王夫人点了点头,便 道:“你给他吃吃罢。”媳妇答应着就解开怀。薛姨妈说:“挤挤再吃。” 只听人说:“三姑奶奶来了。”就有许多仆妇、丫头簇拥着探春进 来。见他穿着石青刻丝八团夹花皮褂,露着大红刻丝立水袍,围着镂金 嵌宝双龙项圈,戴着珠钗翠钿,越显得霞脸云环,真是光照四堵。大家 见过礼,王夫人说:“没见老爷呢?”探春道:“才进来的时候在厅上见 了,还没见二哥哥呢。” 便叫人请了宝玉进来,兄妹说笑了一回。只见史湘云嬷嬷进来,宝 玉就出去了。 王夫人就问:“姑奶奶好哇!”这婆子请了安,说道:“姑奶奶打发 奴才来,又是道喜,又是报喜。”王夫人问:“添了吗?是男是女?”婆 子说:“昨日晚上三下钟,添了个妞儿。”王夫人叹道:“史大姑娘的命 真苦,自幼儿没了父母;出了嫁,姑爷倒好呢,偏又没了;墓生儿是个 哥儿也好,偏又是个妞儿!”说着伤起心来。薛姨妈道:“那姑爷是什么 病没的?”婆子说:“姑娘过门的时候原没病,后来因努着了,就吐血。 已经治好了,谁想五月节不知怎么又吐起来了,总没治好,这也是姑娘 的命。太太却很疼姑娘,昨日怕他伤心,倒说什么小厮、女孩儿只要结 实就好。”薛姨妈说:“养不着好儿子还不及女儿呢!像我那儿子,十个 也跟不上这一个女孩儿。”说着眼圈儿也红了。 李纨忙拿话岔开,就问探春:“你住几天?”探春说:“我们太太 说,教瞧着侄儿上摇车儿再回去。还听见说,满月的时候还要送戏 呢。”王夫人说:“满月正是灯节儿,大家都忙忙的,何苦又费心,你就 该拦。”平儿说:“不知那个班子?”探春道:“不是京班,是我们姑太太 家打外头带来的。有一出极好的灯戏,是《蟠桃会》。”“有什么好 看?”探春说:“不是常唱的那个《蟠桃会》。听见说制这一出戏的切末 子,就是五千块洋钱呢!”宝钗说:“你看过么?”探春说:“这出灯戏没 看过,你瞧有一个唱《寻梦》的,倒像个熟人。”宝钗问:“像谁?”探 春说:“就像那年唱《蕊珠记》的,比他还要像呢。”袭人说:“还说 呢,为史大姑娘说了那么一句话,惹的那位闹了个够!”李纨说:“算 了,以后这些话少提罢。”袭人自知失言,幸而宝玉没在这里。于是大 家都过王夫人那边吃饭去了。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洗三,就有邢夫人、尤氏、贾蓉妻胡氏,亲戚里是李婶娘、邢 岫烟、宝琴、李绮,还有探春的婆婆周太太,宝琴的婆婆梅太太,李绮 的婆婆甄太太都来看洗儿添盆,未免大家又推让一回。今日贾政命取名 叫作贾芝,芝兰双秀的意思。这里众人坐着闲谈,王夫人问:“梅公子 得几时到京?”梅夫人说:“至迟二月到,好赶会试。”正说着,回进 来:“珍大爷、小蓉大爷都到京了。”皆因女客在座,所以先通报一声。 众人听了,都往李纨那边去了。这日贾珍进来见了邢、王二位夫人,未 免悲喜交加。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叫:“歇着去罢,闲了咱们再 谈。”贾珍答应着退出去了。这里王夫人又向尤氏道:“你也去张罗去 罢!”于是尤氏婆媳过宁府去了。这里众客也有住下的,也有回去了, 不知不觉的到了十二天。这日薛家送来一只肥羊、一个摇车儿,自然应 用的东西一件不少。 此时已到年底,这荣国府里外张罗,换对子,挂门神,擦供器,挂 灯笼,送年礼,免不了又有穷本家来告帮,上上下下忙个不了。不知荣 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回 祭宗祠贾氏重兴 宴廷臣皇恩宠渥 话说荣国府自从查抄之后,接连着史太君仙逝,鸳鸯姑娘殉主,又 失了盗,把个冰清玉洁的妙师傅也白日飞升了。可怜那当家理计的琏二 奶奶生生急死。好容易中了两个举人,偏把一位宝二爷丢了。家运一 败,百病来侵。又遇见那几个不肖的子弟,趁势偷典偷卖,把个轰轰烈 烈的荣国府闹的瓦解冰消。 满园中不过些狐嚎鬼叫,各房里无非是怨语啼声。所以那些赵文华 似的朋友,也都躺了;汤裱褙似的奴仆,也都跑了。真是古人那两句说 的,正是: 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 那一种凄凉败落的光景,令人不堪回首。皆因素日仗着祖上的功 业、家里的银钱,骄奢淫佚,毫无忌惮,才闹的一败涂地。 诚然是臣罪当诛,却遇着天子圣明,念他家汗马功劳,赏还了世职 家产,政老爷袭了荣国公,渐渐的升腾起来,真是否极泰来,百福骈 臻。恰巧在毗陵驿就遇着宝玉,又在旅店里见着贾赦,兄弟、父子团 圆,到了家又是宝玉生子,贾珍复职,这宁荣两府又兴旺起来。所有那 些抹粉脸的亲友,仍旧趋炎附势;丧良心的奴仆,又来摇尾乞怜。这政 老爷原是个最能容人容物的忠厚长者,也就不念旧恶了。所有外头一切 的应酬,仍交贾琏掌管。 这日正是除夕,荣宁两府从大门直到内宅门,皆是洞开,都挂了大 明角灯,两边尽是朱红架子明角矗灯,各檐下挂着五彩玻璃流苏宫灯。 众人都到祠堂那边伺候,此时贾敬已死,便是贾赦主祭,贾政陪祭。贾 珍献爵,贾琏、贾琮献帛,宝玉捧香,贾蓉、贾兰展拜垫,贾菖、贾菱 守焚池,阶下青衣奏乐。 将磕下头去,忽听一声响,只见神案上那二尺多高的大画灯吐出两 股青烟,直冲中梁,结在一处,冉冉地垂了下来,篆成“吉祥”二字。贾 赦对贾政低声说:“祖宗显灵,我们更须报效朝廷,方不负君恩祖 德。”说罢,又磕了三个头。此时焚帛奠酒已毕,退出,又到正堂影 前。女眷们也从祠堂行礼过来,男女各按昭穆站定,传菜供饭,捧酒上 汤,自有贾府一定的规矩。 供献罢,都行过礼,尤氏便请邢、王二位夫人到上房献茶。 略说了几句话,王夫人就要过去,尤氏说:“二位婶娘轻易不过 来,我已经预备下晚饭了。”邢夫人道:“大年下的,都忙过了年,慢慢 的吃罢。”尤氏道:“过了年,二位太太赏个日子,咱们娘儿们热闹热 闹,还要接三姑奶奶呢。”王夫人问:“你们几儿接呀?我是初六接 他。”尤氏道:“太太初六接,我们只好改日子了。”王夫人说:“索性初 八一同过来罢。又热闹,又省的尽着累你。”尤氏说:“有什么累的,倒 是人多的热闹。就请二位太太同姑奶奶、四姑娘还有珠大妹妹,早些过 来。”李纨道:“你请我,还是吃呀,还是替你当差呢?要是吃,我就 来;要是当差呢,我没工夫。我还看家呢。”尤氏笑道:“好妹妹,你千 万来帮帮我,二位太太倒好伺候,三姑奶奶也好说话。”说着伸了四个 指头说:“我就惹不起他。”李纨说:“他和我就好,倒是你爱招他。”王 夫人站起身来说:“那边还有好些事呢。”尤氏笑道:“老太太又是想芝 哥儿了。”说的众人都笑了。于是出来上车,回到荣府。尤氏婆媳也跟 了过来。贾母上房供着那年省亲时贵妃赐的沉香拐杖、伽南念珠作为遗 念。大家都行了礼,又到贾赦那边辞了岁,都到王夫人上房。当地接着 三张八仙桌,供着神纸,前面便是干鲜果品、素菜、粉汤、三牲。供桌 前挂着大红云缎二色金富贵长春的桌围,地下铺着大红洋毡。众人又给 贾政、王夫人都磕了头。各房互相辞岁,满院里灯烛辉煌,真是花团锦 簇,上下人等欢天喜地。已到了爆竹声中一岁除的时候,贾政接了神, 朝贺元旦去了。 荣宁两府拜过祖先,各人又都受礼毕。又有亲友们来贺节,天天络 绎不绝。早到了初六,接了探春回来,又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宝琴、 李绮,邢岫烟因家里有事没来。这日,邢夫人打发人来辞说,凉着了。 惜春因众姊妹都来,也就出来了,还有尤氏婆媳、平儿、巧姐儿都进 来,大家贺节、道新喜。巧姐儿穿一件杏黄缎绣三蓝百花间着孔雀金线 的蝴蝶周身是青倭缎挖玲珑卍字边的皮氅衣,相映着金碧辉煌,走到王 夫人跟前说:“这是蓉大哥哥从苏州带来送我的,忙着作上,为芝兄弟 满月穿。我父亲教我穿过来给太太瞧,说是宫内的花样。”王夫人 说:“提起宫内,我还有件藕色地穿珠子绣球梅的,也是宫中的花样。 明日作上,也送你罢。可就是沉些儿。”只见女人们带进常走动的两个 瞎姑儿来,叩了节,拿起乐器合唱了一个吉祥曲儿。站起身来说:“劳 那位姑娘的驾,替我们给二奶奶请安,叩新喜。”又说:“哥儿满月快 了,太太才是造化人呢。再娶了三奶奶,更热闹了。”王夫人说:“还没 说着呢。你们有知道的姑娘吗?”李先儿说:“倒有一家,怕太太不愿 意。”王夫人说:“什么人家?”李先儿说:“有位蔡老爷,作过一任昆山 县,如今退归林下。夫人亡故,也没有公子,就是一位小姐,芳名叫作 如玉,才貌双全,琴棋书画,描鸾刺凤,连诸般音律都懂得。多少人家 求亲,蔡老爷都不愿意,总要和公侯府里作亲。”王夫人问:“十几 了?”李先儿说:“十七岁了,咱们三爷的贵庚呢?”王夫人说:“十八 了,过了节你去说说。”张先儿站起身来请示:“亲家太太、姨太太听那 回书?”薛、李二位说:“不拘什么都好。”这女先儿定了弦,说了一回 《春香闹学》。 此时探春等都到宝钗这边来,大家相贺已毕,探春向宝钗道:“李 瞎子给三爷提亲呢。”宝钗问:“谁家的姑娘?”探春道:“是个做过知县 的,膝下只有一位小姐,赞的就和鼓儿词一样。我实在不爱听,找你来 了。叫人快请二爷去。”不一时,宝玉进来,向众人问了好。见他穿着 一套火狐肷的袍褂,李纨道:“你不热吗?”宝玉说:“正是有点热,才 陪客来着。”李纨问:“谁来了?”宝玉说:“三姑爷没走,甄世兄来了, 他们一同找薛大哥去了。如今咱们找个解闷的玩意儿,作什么呢?”宝 钗说:“掷状元筹。”宝琴说:“不及六逸览胜图好。”宝玉听了,乐的手 舞足蹈说:“到底是琴妹妹想的有趣。” 催着袭人拿览胜图。李纨说:“都有了儿子了,还是这么小孩子 气。”宝玉说:“请众位到我方丈里坐坐!”大家就过西耳房来。早有人 打起大红洒花软帘,进钻山门是套着的小小三间,两明一暗。东间通院 子的门上放着大红洋呢板帘。门西是排插,临窗一个窄榻,铺着绣花炕 垫。中间放一张文竹小炕桌,两边是大红绣花盘金坐褥。当地一个珐琅 短腿小火盆,墙上挂着文衡山小楷写的《洛神赋》。北窗下,楠木架上 一溜儿四盆牡丹。迎门是个洋玻璃穿衣镜。里间门上钩着个桃红洒花帘 子,地下铺着栽绒毡子。北边暖阁上挂着月白湖绉绣满了折枝梅花的帐 子,里边锦衾、绣被、鸳枕,流苏帐钩上挂着两个极精工的络子,络着 两个蝈蝈葫芦。床前摆着三尺来高,累累然一盆佛手。西墙上挂着仇十 洲画的“汉宫春晓”,两边对联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莺声只在院西东。 探春看了这对子笑了笑,走近又看看图书已是模糊了。这花梨小条 案上,中间紫檀架上,一座千岩万壑白玉山,戈窑盆里种着两盆水仙, 堆着些文石。窗前花梨小方桌上摆着文具,两张花梨椅上铺着宝蓝刻金 椅垫。李纨说:“好华丽屋子!”探春说:“就是没坐处。”宝玉说:“这 不是椅子,再拿几张进来。”李纨隔着玻璃一看,院子里堆着几块假 山,种着几竿凤尾竹。 回头问宝玉:“这山子是新堆的吗?”宝玉说:“还是那年我搬过的 时候堆的。” 只见袭人进来说:“摆好了,请上场儿罢。”大家笑着过来,前炕上 铺着红毡,设着览胜图骰盆。宝钗说:“谁占那个?”惜春先说:“羽士 是我的。”宝琴说:“敛侠是我的。”探春说:“剑侠是我的,你正对词 客,还有绮妹妹呢!”李绮说:“我不会这个。”李纨说:“我是渔 父。”宝钗笑道:“你本是老农,如今又要作渔父了!”宝玉说:“横竖缁 衣没人敢占,那是我定了。”大家都笑起来。宝玉说:“还短个美 人。”探春指宝钗,宝钗说:“你看我怎么像个美人?”探春说:“看你挽 着纂儿,披着抖篷,很好的幅海棠春睡。”宝玉听见海棠春睡四个字, 忽然想起那年秦氏房中挂的正是“海棠春睡图”,不觉把脸一红。众人不 知其故,都说:“美人还不理会呢,缁衣的脸倒红了。”惜春说:“好二 嫂子,屈尊你配个角儿罢。”于是大家掷起览胜图来。 只听东套间一片笑声,李纨说:“也不怕吓着孩子。”走过去掀起帘 子一看,原来是巧姐、平儿、袭人、麝月、莺儿、素云六个人赶老羊。 李绮旁边瞧热闹,只见巧姐出来。宝钗说:“你怎么不玩了?”巧姐 说:“怪热的,下来走走,三姨儿替我呢。二叔叔输了吗?成了我父亲 了,一耍钱就输。”探春说:“他许下我的灯,不知怎么样?”巧姐 说:“听见说买的不好,叫他们糊得了,要求四姑娘画呢。”惜春 说:“怎么找寻起我来了?”探春说:“告诉你父亲,我不要家里画的, 要买的。” 正说着,王夫人那边请吃点心。大家一同过来,吃完点心又闲谈一 回。晚饭后,薛、李二位、宝琴、李绮各自回家不提。 且说初八这日,王夫人、探春、李纨都到宁府来,惜春不愿见尤 氏,推故不来。邢夫人害眼,也没过来。尤氏因无外客,叫了一班小 戏,就在上房院里搭了个行台,挂了堂帘。堂屋中间给王夫人设了个罗 甸榻,铺着锦褥,上面又是狼皮罩褥。两边是罗甸高儿,设着花瓶,插 着玉堂富贵鲜花。古铜小炉里焚着百合香饼,又有盖碗、唾盂等类。西 间大炕上铺了大红洋呢绣花座褥,请探春坐了。旁边一张洋漆小炕案, 上面摆着茶杯、槟榔盒。尤氏又把巧姐接了过来,又让李纨在里间屋里 看戏。 只见贾蓉捧着牙笏请王夫人点戏,王夫人点了一出《访仙问寿》。 又让探春、李纨,探春点了一出《儿孙福》的《势僧》,李纨点的是 《蒲鞋夜课》。又让巧姐,巧姐说:“我不懂得,大娘替我点罢。”尤氏 就点了《抱娃入府》。王夫人赏了两桌钱、八对荷包。吃了饭,尤氏还 留听夜戏。王夫人乏了,大家也就跟了过来。 忙忙乱乱已到上元佳节。圣天子在位,五谷丰登,万民乐业。这 日,在御花园大宴群臣,全分烟火、又有鳌山、宝座、百戏、花灯,还 有各国使臣朝贺新正。真是: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又颁赏了许多物件,不必细说。 且言贾府这日正是芝哥满月,果然周家送了戏来。因天冷,不便在 大观园台上,就在荣禧堂院里搭了台,挂满了各样花灯。 就有亲友家都送了礼来。又是史湘云的妞儿满月,自然送了礼去。 又给芝哥剃头,忙个不了。一时女客到齐,正上午席,人回:“老爷回 来了。”宝钗就过这边来伺候磕头。且说贾大人领了御赐的蟒袍一袭, 珊瑚朝珠一盘,玉陈设八件,宫灯四对,殿板新书一部。回到家中,就 把个碧玉寿星、白玉仙鹤,供在贾母遗念前。磕了头说:“这是御赐儿 子的,老太太在天之灵看着也欢喜。”说着,掉了几点眼泪。回到自己 上房,见宝钗盛妆伺候磕了头。只见两个老嬷嬷用锦被包了芝哥见爷爷 来,贾政看这婴儿真是粉妆玉琢,如何不爱?便把个白玉雕成的太狮少 狮赏了芝哥。又问宝钗:“那边客多少?”宝钗回道:“有二十几位,两 位王妃先走了。”周姨娘说:“听见有很好的灯戏。”宝钗笑道:“这出戏 的行头就是五千块洋钱,自然是好。”贾政叹道:“什么好,不过是刮了 百姓的脂膏在亲友面前作阔。”向宝钗道:“你去张罗罢!”宝钗答应着 退出。回到这边,进了荣禧堂后门,林之孝家的迎着说:“太太要了饭 了,刚要请奶奶去。”宝钗说:“摆罢!”林家的带着一群女人们上菜, 尤氏、李纨、宝钗、胡氏递酒安席。此时正唱《火云洞》,锣鼓喧阗, 十分热闹。王夫人叫进贾兰,吩咐:“这出下去加一出《弹词》,等背 起光再开灯戏。”于是吃了晚饭。忽听一捧锣声,众家人七手八脚把那 洋錾活信荷叶灯扭转向外,将灯影逼住。台上早跳出四大天王来,看那 手中的法宝,头上的簪缨,都点着明晃晃蜡烛。又是八个云童,手拿绢 帛制就五色云灯。中间设着瑶池,两边都是桃树,枝上的蟠桃累垂,吊 挂的都是小红灯。众云童舞了一回灯云,那西王母驾着双凤辇,那辇上 四角流苏都是琉璃像生百果,点着小白蜡。 四个女仙围随,各人捧着富贵长春的花蓝,点着红烛。西王母唱了 一支《点绛唇》,就有八洞神仙、三星、五老都拿着各种花灯合唱一套 《混江龙》。只听一派笙箫,观音大士早又出场,但见足下蹈着一朵千 瓣莲花灯,两边荷叶上站着善才、龙女,唱着《油葫芦》的曲子,绕场 一遍。那一只白鹦鹉在满台上飞舞,也看不出是什么消息儿。薛姨妈 说:“灯戏也看过,都不及这个。”李婶娘笑道:“难为他,那朵莲花怎 么走的那样活泛?”王夫人说:“总没有这鹦哥飞的有趣!”正说着,一 阵铙钹,见麻姑秉着一支仙槎,这仙槎上是一架百子千孙葫芦。 每个葫芦都点着小蜡。群仙朝过王母,只见白猿翻了一回觔斗,双 手捧着个大蟠桃跳下台来,跪在院子当中。不知怎么点着走线,从那桃 里放出无数花爆。众客都赞,亏了这个院子,差些儿的还不够这猴儿闹 的呢!大家笑了一回,众人都有赏赐。王夫人是四桌钱、四桌荷包,余 外赏了白猿二两银子,一卷尺头。 众客告辞,都说客去主人安。这里贾琏早派下人打灯笼送客。 于是王夫人等送了客,又叫重赏周家送戏的家人,又叫贾琏派人查 看灯火要紧。向贾琏道:“你也去歇歇吧,明日还是节呢。”不知明日如 何过节,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憨宝玉轻视奇珍 敏探春细谈怪物 话说王夫人连日过节劳乏,就犯了咳嗽老病,大家都来省视。又见 嬷嬷抱了芝哥来给太太请安,王夫人接过来抱在怀中,说:“怪冷的, 你也来瞧我。”那孩子两只小眼看着太太似乎要笑,王夫人说:“兰儿小 的时候,都说是灵,这个更精了。”众人正然说笑,只见宝玉、贾兰进 来请安。同众人都见过,又说起前日的灯戏怎么热闹。探春叫侍书拿槟 榔,宝玉说:“不用拿,我这里有。”说着就把荷包摘下递与探春。探春 接过来,不拿槟榔,且看荷包,说:“这是谁做的?这么细针线!”李纨 凑过来看,是个大红缎子扎的岁寒三友腰子荷包,说:“这是袭姑娘手 笔。”探春问:“你怎么知道?”李纨说:“去年他给我作生日,就是这个 样的。”只见那一头拴着个金线和青线织的络子,络着那块宝玉。李纨 说:“宝兄弟,怎么拿他拴呀?”宝玉说:“他又算什么呢?”王夫人就从 探春手里接过,说:“越大越荒唐,这是你胎里带来的宝贝,最能避 邪,如同你的性命根子一样。”宝玉说:“既能避邪,怎么闹出那些事 来。”王夫人说:“都是你轻慢的缘故,才招出那些事来。”宝玉说:“太 太说我轻慢他,他就恼我。如今就给这小孩子带罢,横竖他不会得罪 他。”说的众人大笑起来。王夫人就把这玉解了下来,给芝哥带上。 探春说:“也怪,怎么这些事都凑在咱们家?二哥哥的玉,宝姐姐 的金锁,史妹妹的麒麟,那几年闹的还了得!”李纨问宝钗:“你的锁带 着呢么?”宝钗说:“这么大人还带那个?昨日给史妹妹家的妞儿作了满 月了。”探春说:“你知道么?他的麒麟丢了!”宝钗说:“恍惚听见,可 不记得谁说的。”宝玉说:“可惜了儿的,怎么会丢了?”王夫人说:“自 己的倒不要紧,可心疼人家的。”宝玉说:“不是心疼人家的东西,皆因 手工实在细的很。”探春说:“我有一件东西要送他妞儿带,那才是宝贝 呢!”宝玉忙问:“什么宝贝?”探春说:“这段故事一个时辰也说不 完。”宝玉说:“好妹妹,你说给我们听听。”探春道:“那年在海疆的时 候,有个渔人叫冯得宝,每日在海口捕鱼。那一日忽见海中间涌起海市 蜃楼来,那海市上一样也有树木、花草、楼阁,甚至连匾对都有。那些 飞禽走兽不必说,又有许多穿红挂绿的女子,拥着一个仙女,自然该是 龙女了。那龙女就倚栏观海,从他身上不知掉下个什么物件来,一道金 光落在海里,霎时海市收敛。只见那海面上还是一片霞光,这渔人就想 去捞,如何捞的着?”宝玉说:“既是龙女佩带的,如何教他得着。但不 知那龙女失了这宝贝,心里怎么样呢!”李纨说:“你不用替龙女担忧, 听罢!”探春说:“这渔人最孝母,想着得了这宝贝,卖了钱养母。就买 了香烛祭奠祷告,只见那金光就奔了他的船来,忙着用罩去捞,那物就 跳入罩里。他磕了头,抱到船舱里,又怕他走了。守了一夜,次日到码 头上去卖。人都不认得,没人要。就有多事的给他出主意,教他献到总 制衙门里,或者有赏。那渔人就信了那人的话,把这宝贝献到衙门 来。”王夫人就问:“到底是个什么?”探春说:“有三尺多大,有角、有 鳞、有鬣、有蹄。周身的鳞甲都像珍珠的光,白角、赤鬣、乌蹄,映着 太阳,就放出三尺多长的光芒来。要放在水里,就和虹霓一样的圆圈子 围着。”宝玉问:“后来怎么样?”探春说:“我们老爷赏了那渔人五十两 银,留下了。也没人认的他是什么,就给了我了。拿出去教师爷们瞧, 有的说是龙变化的,有说是麒麟的,有说是大禹治水的时候下的镇物, 也有说就是山海经上的妴胡。甚至有说驮八卦就是这个,我可不知出在 那一部书上。”贾兰问:“如今还会放光吗?”探春说:“总没试了,不知 还灵不灵。”宝玉说:“拿出来咱们试试看。”探春说:“我没带来。”宝 玉说:“打发人取去。”探春说:“他们不会拿,等我再来带了来。据我 看仿佛点麒麟,所以要送云妹妹。”正说着,见小丫头进来说:“李先儿 来了。”只见两个媳妇儿,一个拉着李先儿,一个替他拿着乐器。进来 给王夫人请了安,又给众人请了安,问了好。王夫人道:“你是为亲事 来吗?”李先儿说:“昨日到蔡老爷那里,一提就很愿意。明日是个好日 子,来拜咱们老爷,就见见三爷。”王夫人道:“既是相看,该带了去才 是礼。”李先儿说:“我也是这么说,那蔡老爷又说:‘没夫人就是自己 作主,何必费事!’”王夫人说:“那也使得。”李先儿说:“咱们老爷愿意 吗?”王夫人道:“老爷说只要姑娘没残疾,人家愿意就好。”于是说了 一回闲话,又听了回书。吃过晚饭,王夫人赏了他一两银,一吊车钱。 李先儿回家不提。 且说贾政在书房吃了饭进来。王夫人就把李先儿的话述了一遍。贾 政问道:“这蔡公到底是那里的人,叫什么名字?知道了也得请出位媒 人来。难道李瞎子算保山不成?”王夫人道:“明日见了他自然就知道他 的籍贯名字,再请媒人不迟。”又叫了贾环来说:“明日有人相看你,别 那么乌眉皂眼的,看人家笑话。”贾环答应着去了。一宿晚景不提。到 了次日,且说宝玉正在房里同宝钗二人看着莺儿喂蝈蝈儿,又叫麝月洗 水仙。袭人说:“你多舀点儿水来,奶奶屋里的梅花也得浇了,黄雀儿 只怕也得添水了。”麝月说:“挑一担来够不够?”袭人说:“那也用不 了。”麝月说:“连你洗澡哇。”袭人说:“快去罢!回来还给奶奶拿首饰 呢。”只见小丫头进来说:“老爷叫二爷见客去呢!”宝玉说:“又是什么 客?”丫头说:“才听焙茗说是三爷的丈人来了。”宝钗笑道:“还没放 定,就是丈人了!”宝玉忙着换了衣服出去,好半天的工夫才进来。 宝钗问道:“这蔡公怎么样个人?到底叫什么名字?”宝玉说:“等 我换了衣裳慢慢的告诉你。”袭人服侍换了衣裳,坐下说:“这可该说 了。他姓蔡,名叫和羹,有五十多岁,原籍四川。如今入了京籍,捐班 出身,又是左丞相的干门生。”宝钗笑道:“怎么是干门生呢?”宝玉 说:“是拜认的老师。”宝钗又问:“为人谈吐还风雅吗?”宝玉说:“纯 是个势利场中的热人。”宝钗说:“既是势利场中人,怎么又肯退归林下 呢?”宝玉说:“那是李瞎子不知道,不是告休,是丁忧的,二月就满服 了。叙起来是詹师爷的同乡,和老爷说的很投机。 当面就许亲,便委了老詹作媒,说嫁了女儿就要出去了。”袭人 说:“这倒是个爽快人。”宝玉说:“爽快?那是炼成了的江湖派!”宝钗 笑道:“到底是经了一场患难的好处,你竟有瞧的出人来的日子!”宝玉 笑道:“我要是瞧不出人来,早就……”说到这里便咽住了。宝钗问 道:“早就怎么?”宝玉笑道:“早就瞧不出人来了。”宝钗道:“词穷 了,也只好搭讪罢了。” 正说着,听见贾兰问:“叔叔在家么?”宝玉说:“你进来罢。”贾兰 进来请了宝钗的安,又问了袭人的好。宝玉道:“你坐下!”贾兰坐下, 袭人倒了碗茶来。贾兰忙站起身接过来,说:“姐姐歇着罢。”宝玉 说:“你找我什么事?”贾兰说:“都是那位太亲翁一阵苦赞闹的,老爷 子逼着要功课。我母亲说我的文章、诗都要求叔叔修饰修饰。”宝玉 说:“你的文章是很好,就是诗太纤巧些,纯是晚唐派,却倒是时尚, 都不用收拾的。我这几个月直没作文章,诗虽有几首,都却不是试体。 你没听见几时要看呀?”贾兰道:“那有定准呢?”宝玉道:“你有现成的 借给几首好搪差使。”贾兰道:“有几首诗,还有几篇文章,索性都给叔 叔拿来罢。可得叔叔自己抄抄,不然怕爷爷认得笔迹的。” 贾兰说罢,站起来告辞要走。宝钗道:“等等,我有件东西送 你。”叫莺儿去多宝格上有个玻璃匣子,轻轻拿来。只见莺儿捧着个一 尺多长、三寸多宽的匣子,放在桌上,揭开匣子盖,拿出个臂隔来递给 宝钗。宝钗递与贾兰说:“这是你大舅舅从广东带来送我的,我送了你 罢。”贾兰接过来谢了宝钗,看了看,原来是旃檀香雕的唐明皇游月宫 的故事。宝钗说:“你看那须眉毫发,裙褶衣纹,连那些乐器,真是细 入无间,难为他怎么下刀!”宝玉听了,便接过一看,那里是广寒宫, 竟是太虚幻境的样子。看那婵娥时,宛然是林黛玉的小照。便从唐明皇 想到杨贵妃,又转念到林黛玉身上。想那六军不发原是为国家大事,才 弄的个“君王掩面救不得”。林妹妹又是为什么呢?被众人瞒神弄鬼,生 生害了性命!那明皇时,竟有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替他寻找。如今 那里有李少君、临邛道士一流人物,也替我传个消息。此时宝玉心中真 是千头万绪,呆呆的看那臂隔。不禁不由的就念出一句“能以精诚致魂 魄” 来。宝钗听了,向贾兰道:“快拿了去罢,不然你叔叔又要游月宫去 了。”说的大家都笑了。宝玉递与贾兰,贾兰说:“我找出来,就打发人 送过来。”宝玉说:“很好,不然怎么缴差啊!”宝钗道:“告诉你母亲, 有我们大嫂子送他的东西,少时我教人送过去。”贾兰拿了臂隔,答应 着去了。宝钗到王夫人处伺候晚饭,见贾政进来向王夫人说道:“那蔡 公虽是捐班出身,却是个能品。原来是詹师爷的同乡,也是四川人。瞧 了环儿很喜欢,就托詹师爷作媒,当面许了亲事。 他三四月里就要起身的。”王夫人道:“那么着,咱们得早些儿娶 啊。”要了黄历看了看,二十六是黄道日子,正好放定。商量请邢夫 人、探春、尤氏,连自己是四位。又叫林之孝家的派人与李先儿送信, 又派了林之孝家的、吴新登家的两个老仆妇拿定礼。只见人回:“珍大 爷过来了。”贾珍进来请了贾政、王夫人的安,又问了李纨、宝钗好。 贾珍道:“侄儿听见个喜信,今日晚膳后的旨意,叔叔升了吏部尚 书了。”贾政道:“那是谣言,我前头还有好几个人呢。”王夫人问:“你 听见什么人说?”贾珍道:“这话不假,是个枢密院的朋友特送这个信来 的。他走了,我就回叔叔来了。”正说着,贾琏、宝玉、贾环、贾兰, 都来道喜。贾琏说:“今日晚膳后旨意,叔叔补授吏部尚书,报喜的在 大门上嚷呢。” 贾珍笑道:“我已经讨了头报的赏钱了,你还是二报呢!”说的大家 都笑起来。贾政道:“你大哥哥才说,我还不信,怎么有这样格外的殊 恩呢。你快张罗写折子,五鼓谢恩。”贾琏答应去了。 王夫人又把贾环定亲的事告诉贾珍,贾珍说:“自己家的事,婶娘 何必客气,明日侄儿媳妇过来,婶娘吩咐他就是了。”只见贾赦那边打 发人来说:“奴才老爷、太太给二老爷、二太太道喜。今日天晚了,明 日亲身过来。”贾政道:“明日我还要过去呢,倒不要劳动大老爷过 来。”王夫人道:“我还要打发人请你们太太,二十六给三爷定媳妇 呢!”那婆子说:“二太太这边真是喜事重重,不像我们那里,一天家老 爷太太净怄气!”王夫人见他语无伦次,便叫人让他去下房喝茶。婆子 说:“太太别赏茶了,回去罢。天晚了,走着怪怕的。”王夫人说:“回 去替说请安罢。”婆子答应着去了。这里王夫人便忙着张罗定亲的事, 又说:“明日自然有道喜的来,咱们还有几天忙呢。”不知贾府如何忙, 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梅公子会试进京 柳郎君搭帮探友 话说贾大人升了吏部尚书,每日贺客盈门。王夫人张罗作衣服、打 首饰,给环哥娶亲。此时荣国府上下内外真是忙人多,闲人少。暂且不 提。 话分两头,且说有一位原任翰林梅老爷的公子,名叫鼎臣,号瑟 卿。虽然年纪不大,却是当代的名士。父亲亡故,只有寡母在堂。娶妻 薛氏,小字宝琴,也是有名的一位闺秀。这梅瑟卿并无弟兄,只有个胞 伯,现作嘉兴府知府,膝下无儿,就是这梅瑟卿承祧两房。所以这梅太 守寄信,叫到任上。过了年,进京会试。写了一只头号太平船,派了几 个仆人择日下船。先把行李发去,又有寄去的许多东西,到京送亲友; 又有夫人寄去的些绣货花绒等类。这日梅公子拜辞了伯父、伯母。那太 守夫妻未免嘱咐些一路上诸事小心,约束家人们不许滋事,这里净听喜 信。梅公子一一遵命,洒泪分别。带着家人们下了船,就有嘉兴县、秀 水县都差人送了礼来,梅公子俱各璧回。次日天明,烧了福纸,送的家 人回衙销差。这里鸣锣开船。 此时正是新春天气,两岸边嫩柳舒黄,一路上柔波泛绿。 过了几个大码头,也有差人上去买些东西的时候,却也无甚耽搁。 这日到了苏州码头上湾住船,真是天下第一繁华之处。看那河里的船 只,岸上的轿马,又有经商买卖,昼夜不断,可谓“朝朝寒食,夜夜元 宵”。梅公子带了两个家人进城去逛了一回,买了些玩物,下船吩咐家 人,明日叫一只灯船去游虎丘。 次日就雇了只极好的灯船,又叫了个有名的妓女金阿四伺候少爷。 又请示要清音不要?瑟卿道:“我不过是叫个人唱一两支曲子下酒,人 多了就闹的荒了。”又笑道:“倒是这阿四不知怎么样,如若平常,咱们 好换。”这些家人谁不讨少爷的欢喜,就把那阿四带过来见少爷。见他 头上挽着云髻,鬓上簪着一枝红梅花,身上穿着件鹦脖色湖绉小毛皮 袄,下面是西湖色绉绸百褶裙,裙下窄窄双弯,穿着鸦青缎白绫高底 鞋。淡扫蛾眉,薄施脂粉,天然一段丰韵。瑟卿见他如此妆饰,就知不 是那寻常妖妓,真是苏小重生,秋娘未嫁。便同他过船,就带了那小跟 班的锦奴,还有奶公高升。后边又随了只火食小船,两个家人带着厨子 伺候洒酒温菜。这边自有他们的随手。阿四就问:“少爷,听什么曲 子?”瑟卿说:“先喝点酒,润润喉,等回来时趁着月色再领新声 罢。”一面喝着酒,又讲究谁的词章好,谁的曲文好,慢慢摇着船,趁 着风和水软,看着那岸上的细草含烟,遥川凝黛,已到了虎丘。 便携了这阿四,带着锦奴,又叫奶公提着酒榼上了岸,到各处去逛 了一回。见游人甚多,便走到剑池边,拣了块平石,正倚着一株老梅坐 下。又买了些细果,二人在石上对酌。阿四一抬头,见对面松树下站着 一个翩翩少年,穿一件翠蓝扣绉皮袄,加一件青莲色洋呢棉半臂,戴一 顶绛色毡帽,登一双薄底缎靴,呆呆看着瑟卿。阿四说:“对面那人, 少爷认的他么?”瑟卿道:“看着眼熟,一时想不起来。”锦奴说:“好像 那年在薛舅爷家见过他。”瑟卿便想起说:“别管是不是,叫他一声 看。”遂叫了一声:“柳二哥。”那人迎了几步说:“瑟卿先生久违 了。”说着就拱了拱手,瑟卿站起身来也拱拱手说:“二哥过来坐 罢。”又叫阿四见了。锦奴斟了一杯酒,瑟卿问道:“二哥这几年作什么 生理?”柳湘莲道:“萍踪浪迹,也没什么一定的事情。才在千人石那边 瞧着像你,比先发福,所以不敢冒认。”梅公子说:“二哥,你还是那 样,就是略黑些,如今在何处作寓?”湘莲道:“就在此不远,太虚宫暂 住。出了月,要进京去看看朋友们,打算还要东游呢!”瑟卿道:“妙 极,咱们就一同进京。”湘莲道:“好却好,你又要多一番事。”瑟卿 说:“二哥要这么说,就不是交情了。你把行李就搬到我船上去。”湘莲 问:“你的船在那里湾着?”瑟卿说:“在阊门。”湘莲又问:“你几时北 上?”瑟卿说:“本来明日就要起身开船的,便是多住一两天也没什么要 紧。”湘莲道:“既是明日开船,我就失陪了。”说着,站起身来说:“明 早船上见罢!”瑟卿一把拉住道:“不用忙,咱们下船去喝会子酒,听听 曲子,明日再取行李不迟,难道还有什么留连吗?” 湘莲笑道:“一个七十多岁的老道,我留连他作什么?”说的大家都 笑了。阿四道:“你二位不必争,太虚宫是必由之路。略停停船,上岸 去取,岂不省事!”瑟卿道:“就是罢!”说着站起来就走。湘莲道:“你 们美人名士,掺个我作什么?未免唐突这山水。”瑟卿说:“难道那《离 骚》上说的美人,务必是女的?”一路上说说笑笑,早到河边。搭跳板 上船,重整杯盘。 阿四问:“少爷听曲子罢!”瑟卿问湘莲:“听那支?”湘莲道:“只 拣得意的唱罢!”阿四:“先生吹柳耆卿的《倾杯乐》。”那随手刚要吹 笛,瑟卿说:“拿箫来,我给我随着。”于是瑟卿吹着洞箫,金阿四轻拍 檀板,低低唱道: 冻冰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偏润长堤芳 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闲倚 危樯回眺。 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榭,烂熳莺 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顿负光阴多 少! 唱罢,湘莲说:“‘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瑟卿吹箫, 金娘度曲,真是替敝本家的词增色!”阿四笑道:“叫柳二爷见笑 了!”湘莲说:“那里话,宋词里常唱的也就是苏东坡、泰少游、姜白 石、柳耆卿的这几家容易入拍。”梅公子满斟一杯说:“柳二哥喝了这杯 酒,奉求你唱几句给他听听。”湘莲说:“我何曾会唱?”阿四道:“听柳 二爷的议论,就知是行家。”瑟卿道:“你说不会,那回在薛大哥席上同 冯紫英不是唱来?”柳湘莲被他们磨不过,便说:“还是你吹罢!看错了 教他们笑话。”阿四忙递过箫来,瑟卿吹着。湘莲说:“我也陪你个《倾 杯乐》柳词罢,这可是九十四字的。”此时月光初上,照的满船如同白 昼。看那水面灯光月彩,真是万点金波,满河里游船已少,趁着这水影 烟光,真令人有离尘之想。梅瑟卿就吹起洞箫,柳湘莲唱道: 楼锁轻烟,水横斜照,遥山半隐愁碧。片帆岸远,行客路杳,簇一 天寒色。楚梅映雪,数枝艳报青春消息。年华梦促,音信断,声远飞鸿 南北。算伊别来无绪,翠销红减,双带长抛掷。但泪眼沉迷。看朱成 碧。惹闲愁堆积,雨意云心,酒情花态,辜负高阳客。 唱完,满船上无人不赞。阿四各斟了一杯说:“柳二爷再到敝处, 务求光降,我还要拜先生呢!”瑟卿说:“你住在那里?他来时好找 你。”阿四说:“住吴县衙门后边,枇杷巷。”瑟卿在湘莲肩上拍了一下 说:“记真了,枇杷花下闭门居。”湘莲笑道:“大家都记着些。”此时夜 已深了,又听阿四弹了一回琵琶,已到官船。早有家人们在船头伺候, 阿四又送他们过船。梅瑟卿赏了他三十块花边、两匹绫绢。柳湘莲便从 身上摘下块汉玉同心佩,递与阿四说:“聊以相赠。”那阿四俱各谢了, 自回船去。这里梅、柳二人谈了几句,各自安歇。 次日天明开船,走了有四五里的光景,湘莲指道:“快了,那就 是!”瑟卿顺着他的手一看,见松柏掩映,透出几段红墙。临近了,见 墙头上露着碧森森的几竿修竹,又有一枝娇艳艳的红茶化探出墙外。瑟 卿说:“好个去处!”湘莲道:“里头地方忒窄。”说着便叫船家拢岸。那 高升派了个火夫陶乙跟了柳二爷去挑行李,柳湘莲带了陶乙下船。去不 多时,只见柳湘莲头里走着,陶乙挑着一个竹箱,大小两个包袱,上拴 着一口宝剑、一张弹工,慢慢走来。锦奴说:“爷倒不像,柳二爷这琴 剑书箱才像赴考的呢。”说着,柳湘莲就上了船,赏了陶乙五百大钱。 瑟卿教把行李安置在后房舱,二人吃了饭。 瑟卿问道:“你这几年到底在那里来着?”湘莲说:“自那年为了件 事出京,到广东香山县找个朋友。谁知我的时气不好,才到几天他就丁 忧了。我把他送到湖南原籍,住了半年。 过洞庭湖,在湖北住了几天,就往江西去游了游庐山。遇着个朋 友,替他管了点闲事,上了趟杭州,就在西湖住下了。去年腊月二十四 才到的苏州。”瑟卿就问:“你替人管什么事?”“是保了一镖银子!”瑟 卿笑道:“你可是文武全才。”湘莲叹了口气说:“也不过是谋生罢了。 再者,趁着这岁数儿,老了就不行了。这一到京,熟人还不知有谁没谁 呢?去年见那告示上,可惜那宝老二怎么会丢了!”瑟卿说:“你没见京 报上吗?有了。”就把奏摺上的话,说了一遍。湘莲道:“他们弟兄里, 还就是他是个人物。那几位令兄都靠不住。”瑟卿道:“我那位襟丈,只 听见人说,总没会过。”湘莲问:“你们是什么亲戚?”瑟卿说:“他的夫 人就是荆人的堂姊。”湘莲说:“就是薛大哥的令妹吗?”瑟卿说:“正 是。”湘莲说:“这都是我离京之后的事了。”二人一路上说说笑笑,颇 不寂寞。这日到了镇江,湾了船。次日叫了只江船,带了锦奴,主仆三 人去逛金山。各处游玩多时,又登那宝塔,观看江景。见瓜州一带帆樯 上的号旗映着日光,灿若云霞,真是江天一览。 初来时,和尚原不知是嘉兴府的少爷,问了锦奴才晓得,慌忙烹 茶、摆点心,又要摆斋。瑟卿说:“都不必,我们随喜随喜,今日还要 过江呢。”和尚说:“天晚了,少爷明天再过江罢,请到那边看看苏学士 的玉带。”二人便同和尚到方丈来看苏东坡的玉带。瑟卿教锦奴送了和 尚二两香资。锦奴向和尚讨了一大枝白梅花担在肩上,慢慢绕到前边。 和尚送出山门,两下里拱拱手,开船。湘莲问锦奴:“你作什么弄这累 赘?”锦奴道:“两碗半茶值二两银吗?”湘莲笑道:“那三十块洋钱你怎 么不说呢?”锦奴笑道:“他可比和尚长的好看呢!这和尚我就嫌他腆着 个大肚子,混充弥勒佛。”说的连船家都笑了。瑟卿还要焦山去,湘莲 说:“你看远处那几点黑,怕是要起风,早些回去罢!”瑟卿见江猪拜 风,也就不往焦山去了。回到官船,只见和尚驾一只小快船赶来,送了 一担第一泉水、两瓶茶叶、一小篓笋干、两包豆豉。家人们找家伙装 水,梅公子说:“不拘腾在那里,少时就还倒江里去。”家人回说:“这 是第一泉的。”瑟卿说:“我们在庙里喝的才是呢!这就是随便舀的江 水,也只好留下罢,开发四两银!”家人答应,自去打发和尚。 梅公子见天色尚早,教船家趁着这东风过江去。走到扬州,梅公子 上岸,坐了轿子到扬州府去拜了年伯。那知府留吃便饭,天晚回船,知 府又送了些土仪。次日早行,到清江浦换船,渡过黄河,便从王家营起 旱进京。在路上商量,湘莲要到薛家去住,梅公子那里肯依他,一定要 他在家里住。 这日进了都门,到了梅宅,瑟卿先进去拜了母亲,见了妻子,把任 所的事情说了一遍,又把路上遇见柳湘莲的事告诉母亲。梅夫人 说:“既是有客,你出去照应照应。”瑟卿说:“他少时就要见母亲 呢。”说罢,到书房,见湘莲洗了脸,换了衣裳,等着一同进内拜见梅 夫人。未免彼此客套了一回,就留在小花园住下,派了个小小厮狗儿伺 候。次日柳湘莲雇了辆车到薛家,见了他母子十分亲热。又将梅瑟卿留 住的话说了一遍,薛姨妈说:“二姑爷作人本来好,又和气又活动,不 像大姑爷总有点痴痴的。”湘莲坐了好久,就往贾府来拜宝玉。且说宝 玉因场期将近,这日正在内书房抱佛脚。忽见焙茗答应飞跑出去,宝玉 整整衣冠迎接出来,二人见面,执手寒温,进房坐下,焙茗倒了茶来。 宝玉就问他这几年行止。湘莲便把对瑟卿说的话又述了一遍,又告诉说 梅瑟卿待他的光景。宝玉听了说:“可惜,这个人我总没见过,殊为恨 事。”湘莲道:“他这两日就来拜你。”又问了回宝玉如何走失,如何回 来。宝玉细细说了一遍,便向湘莲说:“我要是出了家,今日咱们就见 不着了。”宝玉问:“怎么?”湘莲笑道:“你们府门上大书特书‘僧道无 缘’,自然就见不着了。”宝玉问焙茗:“我怎么没看见?”焙茗说:“在那 边垛子上贴着呢!”宝玉又问湘莲:“你这进京打算怎么样呢?”湘莲 道:“瞧瞧你们,还要出山海关逛逛医吾闾山呢。”宝玉说:“真吗?”湘 莲道:“怎么不真。”二人谈心,宝玉留他吃晚饭,吃与不吃,下回分 解。 第八回 一帘风雨祀花神 半夜绸缪偿孽债 话说宝玉留柳湘莲吃饭,刚放筷子,贾兰进来。宝玉教他见了湘 莲,又问他:“吃了饭没有?”贾兰说:“还没呢!”宝玉说:“就在这里 吃罢。”叫锄药到大奶奶那边说:“我叫阿哥在这里陪客呢,不用等他吃 饭。”锄药答应去了。这里三个人吃着饭闲谈。宝玉问一路上的古迹, 又问梅瑟卿的为人。 柳湘莲便把一路上的景致细细敷演出来。说到游金山,贾兰 道:“你们二位倒暗合了杜审言的一句诗。”湘莲问“那一句?”贾兰 说:“恰恰乎是‘梅柳渡江春’。”三人一齐大笑起来。 宝玉说:“怎么有这样巧事呢。”贾兰道:“天下这些名胜,我几时 才能见见这世面!”湘莲笑道:“今年中了进士,点了翰林,放个差出去 就可以见着了。”贾兰笑道:“未必有那造化罢!就是有那命,到了那个 时候,被众人拘束起来,寸步难行,终不及足下这闲云野鹤舒服。”湘 莲笑道:“各有各好处。”宝玉向湘莲道:“你说要出关,索性等我出了 场,咱们多盘桓几天。”湘莲道:“我也是这么说,等听了你们的喜信 儿,我们再起身。”宝玉问:“你同谁去?”湘莲说:“薛大哥要贩些皮 货,叫我替他照应点儿。” 贾兰问道:“这保镖也遇见过贼没有?”湘莲说:“怎么没有?那年 从江西上杭州,走到玉山地方,这日有点阴天,走到申酉的光景,忽然 从竹林里出来五个人,为首的是个年轻的,走过来拦住脚夫们。我问 他:‘什么事?’他说:‘谁许你们这么公然走路?’我就问:‘不公然走 路,谁还给你下帖子通知你!’正说着过来个老头子,有六十多岁,比 我高着还有一头,一部大长白胡子,打着他们的乡谈,我也不懂。他就 扯开弹弓,我容他放了三个空弹子,到了第四个,我就还了手,把他的 那个弹子碰回去,正打在老头子的竹笠子上。那个年轻的过来拱拱手, 问了名姓。我也问他的名姓。”宝玉说:“想来是一家子。”湘莲笑 道:“那里是一家人,都是些乌合之众。那个年轻的姓罗叫亚群,那老 的叫马振,还有一个姓褚,一个姓申,那一个我不记得了。原来真 是‘盗亦有道’,都陪个礼,不用咱们说话,他就督催着脚夫赶路,五个 人一直送过山才回去,一路上也都说说笑笑的。”贾兰说:“那一弹子要 是打不着怎么样呢?”湘莲笑道:“也只好都送了他。”说的又都笑起 来。此时饭已吃完,喝了茶,湘莲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宝玉 说:“闲了来谈谈。”湘莲说:“来倒容易,怕搅了你们用功。”说罢,拱 拱手自回梅宅去了。这里宝玉叔侄送客,进来同到王夫人上房,就把柳 湘莲来拜的话说了一遍。王夫人说:“这不就是尤三姑娘要嫁的那个人 吗?”宝玉说:“可不是他。”贾兰说:“太太瞧他还会保镖呢!”王夫人 笑道:“这么个能干人,怪不得尤三姑娘要嫁他!后来怎么又闹的抹了 脖子呢?”宝玉说:“都是东府里闹的那些原故。”王夫人说:“本来尤三 姑娘那两只眼睛长的犯相,不娶那样媳妇也罢了。”又说了几句闲话, 王夫人叫他们自去歇着。于是叔侄各自回房。 且说宝玉一进院门,只见上房灯烛辉煌,恍惚宝钗在炕上坐着,还 有几个人瞧不出来是谁。他便顺着西厢房的走廊来到窗下,隔着玻璃一 看:见宝钗坐在炕里头,面向北;摆着一桌果菜,袭人坐在东边,挨着 排插;麝月、莺儿坐在地下椅子上,向南;又是说,又是笑。只见小丫 头双环出来泼水,宝玉向他摆摆手,双环会意,悄悄的说:“怪冷的, 二爷何不进去,排插后头不是杌子。”宝玉点点头儿,趁着丫头掀帘 子,就跟进来,坐在杌子上。 只听宝钗说:“你倒是喝呀!”袭人说:“喝呢,奶奶也喝呀!”麝月 说:“奶奶不用让他,他等人全了才喝呢!”莺儿说:“如今咱们这屋 里,连上带下才几个人呢!那年二爷的生日,我跟了姑娘往怡红院去, 那时候人才多呢,那个热闹法儿!”宝钗说:“那个热闹也不是常 事。”袭人说:“真可是大家只为热闹,喝醉了,七颠八倒,躺下就睡。 那一遭不是我们俩伺候着灯儿火儿的,饶是小心,还听多少闲话,造多 少谣言,上头知道了还担不是。如今虽说人少些,省好些心。就像今日 罢,奶奶这么赏脸,妹妹们拿我当个姐姐似的,就是多喝点儿也没乱 儿。”麝月笑道:“你白试试,要是喝醉了,保管你有乱儿。”袭人啐了 一口说:“你又扯到那里去了!”宝钗叫莺儿:“瞧瞧外边儿的火碗灭了 没有?趁热吃点罢。”麝月说:“奶奶不知道,他留着肚子吃体己 呢。”袭人笑道:“等我闲了,撕你那嘴。”莺儿说:“这有什么呢?”麝 月说:“可说呢,昨日晚上我给奶奶剥橙子,剩的就给我吃了,这不是 体己么,我怎么不着急呢?”说的宝钗也笑起来。莺儿叫人换热酒,双 环答应过来,莺儿说:“你不中用,再叫个大些的。难道这么早就都睡 了不成?” 只听宝玉笑着说:“没睡,伺候着呢!”三个人一齐站起,宝钗在炕 上也欠欠身。宝玉说:“请坐。”自己就坐在袭人对面。袭人与宝玉、宝 钗都斟了一杯,又给麝月、莺儿斟了一杯,他二人又回敬袭人。宝钗问 宝玉:“你几时进来的?”宝玉笑道:“他们三个人争体己的时候就来 了。”说的三个人都不好意思起来。宝玉问宝钗:“什么事如此盛 谈?”宝钗道:“袭姑娘的生日,难道你忘了么?”宝玉说:“不是明日 么?”宝钗道:“今日先替他作寿日,明日正日子再吃面。”宝玉笑 道:“趁着我不在家,这才是体己呢。”袭人说:“这是奶奶赏的。这些 年,爷还没这么赏脸过呢。倒会说便宜话。”麝月说:“不用闹这些个给 我们娘儿们瞧了。”说的都笑了。又喝了几杯,听见钟打了十一下,宝 钗说:“不早了,再喝会儿该歇着了,明日还要磕头呢。”宝玉说:“我 也困了。”于是大家起席,盥漱已毕,各自安歇。 宝玉想起方才莺儿说那年在怡红院过生日的话来,那是何等热闹, 一时之间星流云散!如今虽有妻妾四人相伴,宝钗之端庄,袭人之恭 谨,麝月、莺儿原是小丫头出身,虽然收了房,仍是各守本职。如何像 晴雯之骄傲,芳官之轻狂,所以弄的个宝玉竟不能恣情纵欲,倒被他们 拘束起来。因想到明日花朝,正黛玉二十冥寿,要祭奠一番,又不好明 说,只说祭花神便可瞒过他们。这一夜真是展转反侧,直到鸡叫才略睡 睡。天亮就起来,梳洗毕,到上房请了安,便出去叫焙茗买几样鲜果, 再买两盆春兰。此话不提。 且说宝钗晓妆已毕,看着袭人打扮上,带着到上房给王夫人磕头。 他自己又到李纨、周姨娘处去让。此时宝玉从书房进来,宝钗尚未回 家,只见婆子们掇进两盆兰花,还有两大蒲包鲜果。麝月笑道:“寿礼 来了!”宝玉说:“别混说,这是祭花神用的。你找两个好花盆换上,再 瞧瞧那果子是几样,预备几个好盘子。”麝月就问:“供在那里?不用香 烛吗?”宝玉说:“晚上才祭呢。”说罢就出去了。宝钗同袭人回来,看 见花果,便问:“谁送的?”麝月就将宝玉的话述了一遍,宝钗想了想 说:“是了,今日是林姑娘生日,还是二十岁呢。不要说破,只怕晚上 还要往潇湘馆去呢。”袭人道:“那可使不得,屋子又潮湿,再搭着这阴 天,还得奶奶拦他。”宝钗笑道:“不用拦他,也拦不住。索性叫老婆子 去把屋子拾掇出来,笼上火盆,预备下茶水。屋子弄暖着点儿就是 了。”袭人自去分派人往潇湘馆去。麝月找出两上蓝田玉的花盆,瞧了 果子是八样,就拿了八个缠丝玛瑙的盘子,又是一个古铜小炉,用珐琅 小盒装了一盒沉檀,又收拾出一份洁净茶具。宝钗笑道:“好好预备, 不然林姑娘是要见怪的。” 正说笑道,平儿打发老婆子拿着个拜匣,笑嘻嘻给宝钗请了安,又 问了袭人好,说:“这是我们姑娘给袭姑娘祝寿的。 原要亲身过来,这两日有点不舒服。”袭人笑道:“不敢当,年年叫 姐姐费心。”宝钗问婆子:“只怕也快了罢?”婆子说:“听见说是月 底。”袭人让他喝茶,婆子说:“不喝了,家里忙呢。”袭人腾了匣子, 给了五百钱,说:“回去替我给姐姐道谢罢!”婆子答应去了。袭人把四 件活计送与宝钗看,宝钗说:“这槟榔包儿是他自己作的,实在下工 夫。”袭人说:“奶奶留下使罢!”宝钗说:“你留着用罢。我有个平金 的,也是他送的。”只见宝玉掀帘进来,问道:“谁送什么?”宝钗 道:“平姑娘给袭姑娘作生日的。”袭人铺下红毡,说:“等着给爷、奶 奶磕头呢!”宝玉笑道:“不必了。”袭人便拜了下去,宝玉连忙拉他起 来,又给宝钗磕头,宝钗拉起,说了几句祝词。又有众人拜寿、道喜, 热闹半天。 晚饭后,宝玉向宝钗道:“今日花朝,我想咱们在园子里住的时 候,逢时遇节大家玩耍,后来就搁下了。今日我要祭祭花神,自然是园 子里清净些,你替我想个地方儿,那一处好?” 宝钗笑道:“清净中之最清净者,莫过潇湘馆。然而祭花神须得一 篇祭文,可别像祭芙蓉神的那些‘共穴’、‘同灰’、‘情深’、‘命薄’的字 样,用不得!芙蓉神原不大识字,这花神可是品学兼优的,倘或冒犯 了,又得一篇后祭文赔不是。”宝玉说:“你怕我作的不好,你就替我作 一篇。”宝钗冷笑道:“又不是我祭,不犯尽着作那冒名顶替的事 情。”说的宝玉无言可答,只好搭讪而已,笑着说:“三个人匀两个跟了 我去,祭文也到那里再作罢。”宝钗道:“他的生日没有不去的理,就叫 麝月、莺儿跟去罢。”又问道:’今晚回来不回来?”宝玉道:“自然是祭 完了回来好,又怕园门关的早,好些累赘。”宝钗道:“说准了,好把铺 盖拿了去,不然怕冻着。”宝玉笑道:“这也好,索性明日一早回来,倒 省事。”宝钗听了,叫袭人打点铺盖,又叫老宋妈跟了去,在下房伺候 茶水,又说:“你们俩也拿床被去,看冻病了又是事。”于是婆子们将祭 礼、花果,暨铺盖、脸盆等都搬运到潇湘馆去。这里宝玉不住的瞧表, 宝钗说:“该去了,看下起来,就是那一篇祭文还得作几个时辰呢!”宝 玉站起身来说:“咱们走罢!”宝钗笑道:“见了花神想着替我问候 罢。”宝玉带了麝月、莺儿笑着去了。进了大观园,一路寻思这祭文的 作法,太庄重不能尽情;若把私心写出,又怕得罪了黛玉。左思右想, 犹疑不定,又不好回去和宝钗商量,说:“也罢,索性不用那些繁文, 全凭这一瓣心香以表精诚,或可梦中相见亦未可知。”打定主意,不知 不觉已到潇湘馆。见那满院的修竹更比从前茂盛,连那石子甬路上都迸 出春笋来。抬头一望,密不见天,真是苍烟漠漠,翠霭森森,窗轩寂 寂,帘幕沉沉。屋檐下还挂个不全的铁马,被东风吹的叮当乱响。此时 将近黄昏,宝玉心中十分伤感。 莺儿过去掀起绛毡板帘,见当地笼着个花梨架白铜小火盆,临窗桌 堆着那祭礼,满屋里却无灰尘。便教他两个把兰花供在迎面案上,又把 小方桌抬来放在中间,把鲜果摆好,又供了碗雨前茶,前面设上小炉。 麝月问:“二爷不是要写字吗?”宝玉道:“不写了,你舀水来洗洗手, 拈香。”正自安排,听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宝玉净手拈香,恭恭敬 敬磕了四个头,默祷一番,起来坐在椅子上痛哭了一场。麝月、莺儿看 着又是好笑,又想起黛玉在日的光景,不免也都伤起心来。二人商量, 过来也磕了四个头。宝玉站起来,看里间,见床上堆着两卷铺盖,宝玉 说:“把我的就铺在套间林姑娘常睡的暖阁里。你们俩就在这床上 罢!”麝月钩起秋香色软帘,只闻得一种香气,深浸脑髓。麝月说:“什 么香?”莺儿说:“这是林姑娘。”麝月问:“你怎么知道?”莺儿说:“那 年我跟着姑娘们放风筝,我光着脖子。林姑娘怕我吹着,就把自己的一 条白绉绸手巾给我围上。后来我还去,就赏了那手巾,就是这个香味 儿。 我放在箱子里薰衣裳都香了。”麝月说:“瞎说,这些年还香?”宝 玉听见这些话,便说:“你们不知道,像这样香总不会散的。所以古人 曾说过‘至今三载留余香’,这正是一样的香了。”莺儿说:“这么说起 来,我们姑娘那冷香丸的香气自然将来也是不散的了。”麝月瞅了他一 眼,莺儿自知夫言,忙着铺设好了,服侍宝玉宽衣睡下。二人背起灯 光,自去歇息不提。 且说宝玉虽躺下并未睡着,想起黛玉在时,花容月貌并那雅谑娇 嗔,无一样不令人销魂,未免在枕上落了几点眼泪。忽听一阵风来,吹 的那满院的嫩梢相触,便想起《西厢记》上的“风弄竹声则道金佩响”, 真成了“意悬悬业眼,急攘攘情怀。”正想着,只听窗个有脚步声,宝玉 起身一看,见个垂髫侍儿提着个绛纱宫灯,后面一个美人手扶小婢,姗 姗而来。进门来,宝玉细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黛玉。头挽云髻,身披 雾过去縠。宝玉迎着问道:“妹妹身上好?”那美人并不答言,而带薄 嗔,坐在生前常坐的椅子上,说:“宝玉你好……”说到这里,便滴下泪 来。宝玉说:“妹妹还是恼我呢!”回头看了看,不见那两个侍儿,便走 近前来,说:“并非我负心,因是双亲之命。自你仙逝后,我时时在 念,刻刻难忘。你若不信,拿出心来你看!”黛玉道:“你这些话,我都 不懂。自你搬出园去,我每日无非是调鹦、看竹,及时行乐。”此刻, 宝玉恍惚自己娶的原是黛玉,仿佛今日正是佳期。向黛玉笑道:“数载 苦心,也有今日了。”暗想道:“他们都说娶的是宝姐姐,原来还是林妹 妹。”看他两道似蹙非蹙的眉,两只似睁非睁的眼。宝玉情不自禁,那 黛玉也就半推半就,这一夜绸缪缱绻,不必细说。 只听一声鸡鸣,宝玉从梦中惊醒。那枕上云香,被中艳影,依稀尚 在。看了看残灯微焰,窗纸发白。想方才的梦景,若说是梦,又历历分 明;若说非梦,仍是我一人在此。也不管他是梦不是梦,也算是了结了 我二人的心愿。翻来覆去,见天已大亮,自己起来,走到外间,见他二 人并未卸妆,合盖着一床被,尚在梦乡。宝玉轻轻的坐在旁边,麝月一 睁眼看见,便推莺儿。 二人笑着起来,说:“二爷好早,别是没睡罢!”宝玉笑问:“昨夜 花神来了没有?”麝月说:“怎么没来?”宝玉问:“你听见说什么没 有?”麝月向莺儿使个眼色,莺儿说:“那些话我可不说了。”宝玉又 问:“你们到底听见没有?”二人齐说:“岂止听见,还瞧见了呢!”宝玉 又问:“瞧见什么了?”麝月说:“那更说不得了。”宝玉听见这话,只道 昨夜的事他们有所见闻,便红了脸,笑道:“不用闹了,咱们家去再说 罢。”不知宝玉到家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劝扶正凤姐怜夫 因积德平儿生子 话说宝玉带着麝月、莺儿回到自己房中,见宝钗正在窗下临镜,袭 人站在背后篦头。袭人说:“回来了。”宝钗回头问道:“见着花神了? 花神可好哇?”宝玉笑着坐在旁边,说:“什么好不好,不过是心到神知 罢了。”宝钗笑问莺、月二人:“你们瞧见花神没有?”宝玉只怕他们说 出昨夜的话来,忙着说道:“信他们胡说呢,”麝月笑道:“没见着花 神,倒遇着雨神了。”莺儿说:“这一夜下的还了得,对着那竹子更响的 利害。”麝月忙着伏侍宝玉梳洗毕,又吃了一碗莲子桂元汤,便往上房 请安去了。这里二人便将昨晚如何上祭,如何哭,今早又谆谆盘问他们 的话,细细说了一遍。宝钗对袭人笑道:“不这么样,他也不依。倘或 再发起呆性来,倒不好。”麝月说:“这一夜又冷又怕,他躺下就着了。 只听后院里不知什么响,吓的我蒙上头才睡着了。今日二爷起来,我们 还不知道呢。”此时宝钗晓妆已毕,穿了衣服到王夫人处请安。只见李 嬷嬷跟了巧姐儿过来请安,王夫人问嬷嬷:“平儿这儿日怎么样?”嬷嬷 说:“怀都下去了。”王夫人又问:“你们太太张罗了些什么?”嬷嬷 说:“昨日赏了五两银子,教他自己制办。”王夫人道:“也可怜见的, 头生末下的知道用什么呢?我业经都作出来了,明日是个好日子,叫人 送过去,那个叫他留着零碎使罢。我派了老赵嬷嬷跟着,他进来了没 有?”嬷嬷说:“进来三四天了。”于是大家吃了饭。 李纨约了宝钗同了巧姐儿去看平儿。进了院门,嬷嬷说:“大奶 奶、二奶奶瞧平姑娘来了。”只见平儿、丰儿笑着迎了出来。彼此问了 好,进房坐下,丰儿倒了两碗茶来。平儿笑道:“怎么劳动二位奶奶来 瞧我。”宝钗说:“太太很惦着你呢!”嬷嬷就把王夫人的话说了一遍, 平儿说:“太太这样恩典,叫我怎么报答呢!”说着眼圈红了,又 说:“若是有我们奶奶也好哇。”说到这里更伤起心来。巧姐听见提起他 娘来,也就滴下泪来。李纨说:“这倒不是看你来,倒是招你伤心来 了!你好好的给太太养个孙子,更疼你了。”说了一回散话,都往巧姐 房里来。宝钗问:“巧姑娘做什么活呢?”巧姐拿出个红缎褡裢,上面是 福缘善庆的花样。宝钗问:“拉锁子跟着谁学的?”巧姐说:“平姐姐教 的。”李纨问平儿:“姑娘的东西也得代着手儿作了。”平儿说:“作出三 十双鞋来了。”李纨说:“我们也都作出几双来了。”巧姐见说他的嫁 妆,就进里间去找出几篇仿来给他二人看。宝钗说:“字写的更长 了。”李纨笑道:“你那天给我瞧的那跳格儿呢?”巧姐说:“那一天我拿 去给二叔叔瞧,兰哥哥说写的不好,我就烧了。”李纨笑道:“那是怄你 呢,我瞧着很好。”又坐了一回,李纨说:“走罢,到你们家看看芝儿 去。”说着就同着宝钗起身,巧姐、平儿等送出院门回去。无话可提。 到了次日,王夫人差人送来产妇婴儿可用之物,平儿看了十分感 激。到了晚上,贾琏进来,平儿将那些东西给贾琏看了,也是感激, 说:“明日我替你给太太磕头去。”说了回闲话,喝了几盅酒,就叫丰儿 服侍睡下。原来平儿自从受孕后,便不与贾琏同房,自在东里间。近日 王夫人又派了贾琏的赵嬷嬷与他作伴,贾琏带着丰儿在西里间住。刚然 睡着,只见凤姐笑嘻嘻的同着尤二姐进来,坐在炕沿上说:“我们给你 道喜来了。”贾琏问:“什么喜事?”凤姐笑道:“咱们有了儿子了。”贾 琏笑道:“平儿虽然怀孕,尚未分娩,还不知是男是女呢。”凤姐指着尤 二姐说:“那不是!”贾琏一看,果然尤二姐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尤二姐 满眼含泪,望着贾琏点头。此时贾琏并不记得他二人已死,便问凤 姐:“这孩子到底是谁养的?”凤姐叹了口气说道:“老太太告诉我的, 说你我的行为断不能有后。皆因平儿素日为人恤老怜贫,处处积阴功、 存口德,到后来还要受诰封呢。所以我来劝你从今以后,把那酒色财气 都检点检点。酒是最能乱性,喝高了兴,竟会把礼义纳常撇之脑后。 色之一字,更是要紧。只图一时之乐,坏了他人的名节,坏了自己 的行止。还有那嘴角儿上的阴骘,更是要紧,断不可谈论人家闺阁暧 昧。见人升官,就起嫉心;见人有钱,就生妒心,不可不慎。你已是三 十多岁的人了,老爷、太太年老,你有几个亲人?依我说,就把平儿正 了位,于你也有帮手,于孩子也有照应。如今虽然都是他经手,到底众 人不服,他未免掣肘。 你们好好的过罢,我再来瞧你!”回头向尤二姐道:“咱们给他送去 吧。”说着起身同去。贾琏此时又像知道他们已死,从梦中哭醒,见残 灯尚在,看了看丰儿蒙头沉睡。贾琏叹了气,又朦胧睡去。 且说平儿睡醒一觉下了地,打开灯罩拨了拨灯。小解了,用凉水洗 了手,重新上炕。躺下才一合眼,见凤姐带着尤二姐进来,尤二姐怀里 抱着个孩子。平儿就请安问好,说:“奶奶回来了?怎么这么巧,都一 同来了?”凤姐说:“因你在孩子跟前用心,我来谢谢你。”平儿说:“奶 奶这是怎么说呢!”凤姐说:“告诉你罢,我们来给你送儿子来了。皆因 你暗中有多少阴骘,携带的二爷也不致绝后。将来你受子之荣,也有人 称你太夫人呢!”便向尤二姐说:“你不用舍不得,将来也要沾光 呢!”只见尤二姐就把那孩子塞在他被窝儿里。平儿急的说:“这是怎么 说。”只觉心头突突乱跳,及至醒来,觉得身子底下精湿一大团,吓的 说:“赵奶奶快起来罢,可不好了!”赵嬷嬷从梦中惊醒,听见儿啼。偏 是灯又灭了,鞋又找不着,就光着脚下地摸火纸点灯,口里说道:“我 的小奶奶,你倒是早些言语呀。”平儿说:“我还不知道呢!”贾琏原未 睡实,听见婴儿啼哭,又是他们两个人说话,就把丰儿叫起,对了个 灯,看了看表,正是子正。自己也披衣过来,见赵嬷嬷还在那里找火 纸,见拿了灯来,说:“丰姑娘你把他抽起来,我好招拂孩子。”丰儿跳 上炕来抽平儿,平儿说:“你慢着些,我还起不来呢。”赵嬷嬷掀开被一 看,才忙着把平儿的小衣褪下,见胎胞婴儿搅在一处,伸手就抱。贾琏 见他赤着脚,抓了来把血,又是着急,又是好笑,说:“妈妈,你把袜 子穿上罢,看着了凉。”便叫丰儿扶平儿坐起。自己到厢房窗外把巧姐 儿的李嬷嬷叫来。李嬷嬷上了炕,把胎胞和孩子理清。此时老婆子们也 都起来,烧通条熬定心汤。李嬷嬷把脐带剪断,包好孩子交给平儿抱 着,又把炕上的血迹收拾干净。贾琏见是个男子,想起将才的梦来,要 告诉平儿,又怕他伤心害怕。这平儿喝了定心汤,慢慢的把梦中之事告 诉贾琏。贾琏说:“你奶奶可是穿着那在日常穿的那件月白棉袄吗?”平 儿问:“爷怎么知道?”贾琏就把夜间的梦说了一遍,大家都觉诧异。 此时天已闪亮,贾琏看着平儿喝了粥,自己也喝了一碗粥,就往贾 赦、贾政各处道喜回话,又到祠堂各处磕头。不一时,就有王夫人、邢 夫人送过粥米、糖蛋等物。又见李纨、宝钗都来看视。平儿又把昨夜两 梦告诉他们,二人亦觉稀奇。看那孩子,发长额宽,雪白粉嫩。李纨 问:“过了月了吗?”平儿笑道:“我还不知道呢?大奶奶瞧我这肚子里 挺硬,只是疼,别是还有一个罢?”大家都笑了。李纨说:“那是儿枕 疼,不要紧,揉揉就好了。”宝钗说:“我那里有宁坤丸,回去找了给你 送来。”平儿笑道:“上次二奶奶给的那药吃得吃不得?”李纨问:“什么 药?”宝钗说:“胎产金丹。”李纨说:“正吃么!”二人坐了一回,同去 到王夫人处回话。说平儿给太太磕头,又把他们的梦告诉了一遍。王夫 人想起凤姐不由伤心说:“平儿那孩子实在可疼,虽有本事,却不张 道。为巧姐儿的事,琏哥就有这意思。皆因大老爷回来竟闹气,也不敢 说。又搭着他有了喜,索性等养了再说。那也是定了的事了,倒是你们 俩给他挑挑嬷嬷。可比不得兰儿、芝儿的嬷嬷,这可得留点儿心,咱们 那位琏二爷是出名的淘气,别又弄出事来。”说的大家都笑了。只见贾 珍父子过来道喜,李纨、宝钗便往稻香村来,叫人传给林之孝家的,把 仆妇册子查查,有奶的传几个来挑嬷嬷。 至午后见林家的带进三个媳妇来,都请了安,一排站着。 林家的指着回道:“这个高身量的,是东角门的买办王德的媳 妇。”李纨问:“孩子多大了?”媳妇回道:“四个月了。”又问:“你多大 了?”媳妇说:“二十六。”李纨又问那两个。林家的话:“这白些的是跟 三爷的常寿儿的媳妇,二十一岁,孩子八个月。这个黑些的是茶房汤铭 的媳妇,三十二岁,孩子才满月。”宝钗问:“咱们家这些人,怎么才有 三个有奶的?”林家的回道:“奴才查了原是五个人,那两个一个是老宋 妈的孙子兴儿媳妇,现长奶疮;一个是鲍二的小姨子,乌贵媳妇,住娘 家去了。”李纨看了奶,就和宝钗商量留下王德家的、汤铭家的,带过 来请王夫人看。王夫人就留下汤铭媳妇,着林家的带去交给平儿,又 说:“照芝哥的小李嬷嬷例,每月也是一两五钱银的月费。”林家的教给 太太、奶奶们磕了头,跟着林家的去了。 晚饭后,贾政进内,王夫人把贾琏、平儿的梦说了一遍。 贾政道:“天道悠且远,鬼神茫昧然。那也没什么凭据。倒是和大 老爷、大太太商量,把平儿扶了正,于琏哥好些。算了媳妇,他也好谏 劝,我看那丫头还明白。他父母还是你们家的家生啊?还是外买 的?”王夫人说:“他就是跟我大哥的韦善的女儿,自幼儿就跟凤姑娘, 所以就陪了过来。”贾政笑道:“原来是他的女儿,这就怪不得了。那一 年我扈驾北狩,还借过他几天,是很朴实,官事也明白,比周瑞好多 了。”王夫人笑道:“那是他们老爷的总钥匙,他那儿子就不中用 了。”贾政道:“有个好女儿就是了。等满了月,就把这件事办了。今日 大老爷命名叫苓哥儿,十分欢喜,说要大办呢!”王夫人说:“七十岁得 头一个孙子,花几个钱也是乐的。”有事便长,无事便短,不觉已到三 月初三,王夫人的生日。 唱了两天戏,自然来些高亲贵友,不必细说。到了宝玉、贾兰进场 之时,王夫人和贾政商量,不必赁小寓,就从家里走,无非早些动身就 是了。李纨自去料理贾兰的考具,不提。且说宝玉看着宝钗、袭人与他 打点,又说带这个,又说带那个。袭人说:“你别跟着搅了,让奶奶打 点出来,你过了目,一装就得。”宝玉笑道:“你们怕搅,我可又走 了。”袭人听见这话,一阵心酸,滴下泪来。宝玉说:“在家又嫌搅的 荒,出家又舍不得,不然你就跟了我去。”说的袭人噗哧的笑了。收拾 完,次日四更就起来。叔侄两个来见贾政、王夫人。贾政嘱咐了些进场 的话,二人一一答应。王夫人想起乡场的事来,就说:“兰儿你和叔叔 拉着走罢。”贾政笑道:“太太不必乱想,这一回断不能走失了。”就叫 人出去看车齐了没有。宝玉说:“程师爷还要送呢!”贾政说:“这妥当 极了,就去罢。”二人请了安,各人又见过母、妻。宝玉又与李纨请 安,兰哥给婶娘也请了安。各人又嘱咐了几句,送他叔侄出去。 这里王夫人和宝钗盼了一日又一日的,把这九天熬过。见他叔侄二 人笑嘻嘻的进来请安问好,这婆媳才都把心放下。原来王夫人许下心 愿,背着贾政买了口猪祭天。 过了两日,十九正是苓儿的满月。贾赦教趁着这日摆酒唱戏,就推 平儿登了琏二奶奶的宝位。平儿到祠堂行礼,长辈磕头。那玉字旁比贾 琏小的都来拜见,平儿还了半礼。草字头的都给他磕了头。众下人都来 参见琏二奶奶已毕,王夫人便向平儿说道:“明日咱们商量喜事。”不知 王夫人商量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宝玉叔侄入翰林 探春姊妹邀诗社 话说平儿向王夫人问道:“太太吩咐什么事?”王夫人道:“今日都 乏乏的,明日再说罢”。薛姨妈笑道:“三爷的喜事也快了。”王夫人 说:“可不就是为那个事么,闹的我也受不得了,如今精神也贯不到 了,可见人老了真就没用了。”说的大家都笑了。李婶娘笑道:“亲家太 太上了年纪,也禁不得累了。正礼交给姑奶奶们办法,只怕他们更都想 的到呢,自己倒省心。”王夫人说:“我也是这么说呢。”于是大家吃 饭,又听了几出戏。王夫人便同薛、李二位辞了邢夫人,带着李纨、宝 钗等回来。王夫人留薛、李二位住下,各自安歇,不表。 到了次日,平儿带着巧姐到王夫人处请安道乏。此时李纨、宝钗也 都上来请安。王夫人道:“环儿的事交给你们三个人办罢,我不管了。 有的事,那些东西放定后,就张罗出来。该收拾什么,你们商量罢。外 头的事,我已经交给琏阿哥了。他说新房就用荣禧堂的西跨所,我想也 好。宝玉住东边,环儿住西边,通里头都有角门,媳妇们过来也方 便。”李纨笑道:“那也好,两边一样,还得添人呢。”王夫人说:“人也 不必多,够使的就是了,那边自然有陪房呢。”平儿说:“听见外头说, 没有双身的,就是紧跟的一个丫头,粗使的一个丫头。”宝钗笑道:“你 怎么知道?”平儿说:“不但知道这个,连他们的名字都知道,一个叫双 红,一个叫双碧。这双红和三奶奶同岁,说长的比三奶奶还好呢!他们 老爷要留下,姑娘不肯。”王夫人说:“想来是使惯了离不开。”平儿 说:“又会吹,又会唱,自然舍不的。”宝钗笑道:“三爷才是个有福的 呢,不像我们屋里那三个吃货儿。”说的众人都笑了。王夫人说:“吃饭 罢!”早有人去请了薛、李二位过来,平儿向他二人请安道乏。不一 时,掇上饭来。王夫人说:“你们娘儿四个跟着我们吃罢。”于是吃完 饭、盥漱已毕。王夫人留巧姐斗牌,巧姐向平儿耳边说了几句,平儿笑 道:“是了,你先玩罢。”王夫人问道:“什么事,这么鬼鬼祟祟的?”平 儿笑道:“他教我给他送钱来。”王夫人道:“好宝贝,不用家里要。去 和你玉钏儿姐姐要一串玩罢。”这里斗牌不提。 且说李纨、宝钗、平儿同到稻香村来,坐下喝茶。李纨说:“咱们 还是伙着办呢,还是分开呢?”钗、平二人说道:“随你,都使得。”李 纨说:“依我,咱们分开:衣服铺盖交给我,首饰交宝妹妹,收拾屋 子、派人交琏二妹妹。”平儿把脸一红,说:“大奶奶,这个称呼怪不得 劲儿的。”李纨笑道:“不这么称呼,怎么称呼呢?”宝钗正和素月看 蚕,听见这话,回过头向平儿说道:“家里叫你这么一句,你就不得劲 儿。明儿到了巧姑娘家,人家称呼你亲家太太,你又该怎么着呢?”说 的大家都笑起来。李纨道:“商量正经的罢。首饰交给他,为的是他们 三个姑娘可以帮着穿穿珠子,钉钉匣子。收拾屋子、派人交给你,因为 外头的事是你们爷经手,所以就是传人叫匠役都便当些儿。”宝钗向李 纨笑道:“省事的分给自己,费事的分给别人,这才公道呢。”李纨 说:“谁教我老姐姐呢,好妹妹我这两天又犯了水饮的病了,难道你不 疼我吗?”宝钗道: “这么说,就是了。”平儿说:“收拾屋子、派人, 还不知三爷有多少怨言呢?”李纨说:“那也管不了许多。”正说着,王 夫人处小丫头跑来说:“史姑奶奶来了。”三人忙着过来,见湘云正和王 夫人啼哭呢。看他那一身的素服,甚实可怜,不免又大家执手伤感了一 番。湘云要到贾母遗念前行礼,李纨、宝钗陪了过来。湘云拈了香,磕 了头,站起来。 想老太太在日疼他光景,不由的放声痛哭起来。旁边的人,也都滴 下泪来劝着。湘云回到上房坐下。湘云道:“我早就要来,因这里连连 的喜事,我的服色不便,所以直到这会才来。我怪想你们的,你们又都 不去。就是薛大嫂子倒瞧了我两趟,我还要请姨妈的安,回他的拜去 呢。”薛姨妈笑道:“你倒不必那么多心,孩子嫩,先别各处去。等秋凉 了,还要接你去住些日子呢。”李纨问:“你们妞儿呢?”湘云未及回 言,玉钏说:“在屋里吃奶呢。”李纨、宝钗、平儿都到里间屋看孩子 去。只见翠缕问玉钏儿:“宝二爷还在东院住吗?我瞧瞧他们去。”湘云 说:“你先替我问好罢,回来我还过去呢。”王夫人说:“你就势儿把他 们三个人都叫来,开了脸,姑奶奶还没瞧见呢。”湘云道:“不但他们, 连宝二哥哥回来还没瞧见呢。”王夫人便叫人去叫宝玉、贾环、贾兰, 又向湘云说道:“因为他说话不防头,你如今居孀,比不得小的时候, 所以我没教他去瞧你。”正说着,见袭人、麝月、莺儿同了翠缕进来, 都请了安,问了好。湘云见他三人开了脸,更觉俏丽。又见宝玉叔侄三 人进来相见。宝玉道:“大妹妹多咱来的?”湘云尚未答言,人回:“三 姑奶奶来了。”众人迎了出去,只见探春扶着侍书,后边跟着一群仆 妇、丫环,大家厮见。探春又给平儿道喜,平儿又道谢。进房来给薛、 李二位、王夫人都请了安,坐下。湘云道:“怎么这么巧,我也是才 来。”探春说:“小妞儿呢?”见袭人从里间抱了出来说:“给姨儿请安 罢!”探春接来抱在怀里细细端详,又看湘云,回头又看宝钗。湘云问 道:“你看什么呢?”探春笑道:“你们这孩子一点儿也不像你,倒和宝 姐姐一个模样儿,连耳朵上的朱砂痦子都一样!”王夫人问宝钗:“你的 痦子我还没瞧见呢。”宝钗说:“也怪,他瞧见我就笑。”探春笑道:“云 妹妹就把妞儿认给宝姐姐作干女儿罢。”平儿道:“这才好呢。以后就管 着他们叫干爹、干娘了。” 玉钏说:“我们琏二奶奶这两天乐的连话都说不清了,到底谁叫干 爹、干娘啊。”此时人多话乱,宝玉并未听见玉钏对平儿的话,他只听 见认干娘的话,便连连说道:“不敢当,不敢当。”招的众人哄堂大笑。 李纨慢慢的说道:“那自然是不敢当的,这可有什么可笑呢。”众人一听 这话,更都笑起来。这里平儿才悟过来,是说他。宝玉三人笑着跑了出 去。王夫人问探春:“你昨日怎么不来?”探春道:“偏偏是我们姑太太 的六十大庆,一家子都去了。”李婶娘说:“姑奶奶又听好戏来着,就是 那家么?”探春说:“就是他们家,又添了好些行头呢。”说说笑笑已到 晚饭时候,大家吃过了饭,王夫人说:“二位姑奶奶就同二位亲家太太 在蘅芜院住罢。”李婶娘说:“我今日还要回去呢。”王夫人说:“忙什 么?索性二十六看了过礼再走,娶的时候我还请陪新亲呢。”薛姨妈 道:“家里没事,住着罢。等二十七咱们姐儿俩一块儿回家。”说着带了 丫头先过大观园去了。 这里探春、湘云等着见过了贾政,顺路先到宝钗处。进了院门,见 宝玉抱着芝哥站在栏杆前看牡丹。湘云不由得一阵伤心,连忙忍住。宝 玉见他们进来,嚷道:“接过孩子去,有客来了。”探春笑道:“更能干 了,练的会抱孩子了。”宝玉笑道:“这就是如抱赤子了。”李纨走过来 说:“给我罢,让你好讲书。”说着,抱了芝哥说:“芝小子给姑姑们请 安罢!”湘云、探春引着他玩。宝钗说:“请屋里坐!”于是都进房来坐 下。袭人等倒了茶,又让妞儿妈去喝茶。宝玉问湘云:“你们妞儿的名 字叫什么?”湘云道:“叫掌珠。”探春问:“谁取的?”湘云说:“我们太 太取的。”宝玉道:“那孩子真也配这两个字。”又问:“三妹妹送的麒麟 带着没有?”湘云道:“实在是件宝贝,等明日午正放在水里看,他那光 彩真令人神摇目炫。就是难带,要烦莺姑娘打个络子,不知什么的好 看?” 宝钗道:“看了东西再配颜色。”众人说了会闲话,各自归寝。次 日,湘云到各处去看望。又是自王夫人起都请湘云吃饭,又是贾环过 礼,热闹了几天。不觉已到四月初十,正值宝玉的生日。这天大家商量 在红香圃摆酒,平儿说:“趁着史姑奶奶在这里,快把那石凳打扫出 来,铺上褥子,再坐席。”湘云笑道:“怎么你这么好记性儿呢?”正然 说笑,只见王夫人扶了玉钏,薛姨妈扶了同喜,尤氏跟在后边,慢慢行 来。这里众人迎了过来,王夫人向宝钗道:“都在这里坐吗?”宝钗 说:“等太太的示下呢!”王夫人道:“我们在这里,你们又不方便,莫 若我同你母亲在小花厅罢。有两个女先儿,我教人安置他们在那里等 呢,先过来看看芍药。”说着都坐下喝茶,薛姨妈笑向宝玉道:“你琴妹 妹也是今日,打发大媳妇去了。二媳妇也是今日。”王夫人指着平儿向 薛姨妈道:“他也是今日。”平儿说:“姨太太知道,昨日就赏过吃食 了;进太太的那八宝小猪儿、口蘑馅的寿桃就是。”王夫人笑道:“小猪 儿稀嫩的,看着怪不忍的吃他。”尤氏笑道:“都像太太这个慈心,铺子 里可卖给谁呢?”李纨说:“都像你那馋嘴呢,见什么吃什么!”尤氏 说:“要不是当着二位老太太,我就撕你那嘴。怎么凤丫头死了,那坏 鬼又附上你了!”说的都大笑起来。王夫人说:“你们也该坐席了,我们 也要喝去了,都不用送。”说着老姊妹俩站起身来,走到栏边看了回芍 药,自去吃酒、听书去了。 这里众人站在蜂腰桥看着去远,才慢慢回来。中间一席是湘云、探 春、惜春、尤氏、李纨、宝玉,东边一席是宝钗、平儿、巧姐。宝钗叫 小丫头去回太太,就说史姑奶奶、三姑奶奶替玉钏姐姐告一天假,小丫 头答应着跑去。尤氏向宝钗说:“把你们那三位美人也放出来见见天 日。”宝钗道:“还用放,早就跑出来了。”尤氏说:“我怎么没见他 们?”湘云说:“那不是!”只见东边木香棚下,花红柳绿围着一群人。 尤氏说:“都瞧什么呢?”巧姐说:“看着莺儿姐姐劈了细柳丝儿穿木香 花蓝呢,我也是才过来的。” 远远只见玉钏同小丫头走来,笑嘻嘻的说:“那位给我告假呀?”湘 云指指自己的鼻子。玉钏说:“多谢,多谢。”宝玉说:“东边坐。”李纨 说:“你把他们也叫了来罢。”宝玉笑着跑去,就同袭人等过来。手里提 着个木香花穿的篮子,里面插着些藤萝、刺璟、翠蝴蝶、月季、玫瑰, 中间是一大朵红牡丹,还有头发丝儿拴着两个蝴蝶儿,在花上盘旋飞 舞。众人齐赞莺姑娘手巧。宝玉叫麝月挂在背阴里,怕菜味儿薰了。 这里宝钗叫玉钏、袭人、麝月坐在自己席上,西边一席是翠缕、侍 书、莺儿、丰儿。宝钗便问:“紫鹃怎么没来?”惜春说:“他头疼 呢!”平儿说:“那一桌才四位呀,再凑两位才好。”宝玉笑道:“又不是 我请善会,何必定要六位一桌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宝钗说:“偏偏的 紫鹃又病了。彩云比不得跟太太的时候,如今在三爷房里倒不便让他过 来。”李纨道:“就把那桌上的菜拿几样给他们,也是一样。”宝钗 说:“周姨奶奶四样,三爷和兰阿哥一桌,早就送去了。再拿四样,每 人一盘一碗就得了。”婆子们答应,送菜去了。探春说:“二哥哥不到太 太那边斟斟酒去么?”宝玉刚站起身来,玉钏回过头来说:“我还忘了 呢,二位太太说千万不教你过去,说恭敬不如从命。”宝玉听了,便坐 下,说:“今日行个令才好。”尤氏说:“要行令,可别算我。”李纨 说:“你放心,咱们行雅俗共赏的击鼓传花。” 宝玉连忙跑到阶下,折了一朵紫袍金带芍药,刚归了坐,见一个小 丫头笑嘻嘻的跑着嚷道:“兰阿哥中了四十六。”众人问:“听见谁 说?”丫头说:“琏二爷告诉太太的。”李纨心中十分欢喜,因宝玉没 报,不好露出来,便说:“明日看了榜才是准呢。”众人刚要过去打听, 只见贾兰跑进来,也顾不的请安问好,便说:“叔叔是第十六,我是第 二十八。”宝玉问:“才那信是那里来的?”贾兰说:“那是他们师爷们在 城外看错了。这是报喜的,有报条不能错的。”宝玉问:“熟人还有 谁?”贾兰说:“我不晓得。”贾兰见过众人,尤氏拍着他的肩头说:“好 小子,这才可疼呢。”说着把自己一杯酒给他喝了,又让他吃。贾兰 说:“在外头吃饭了。”抓了一把瓜子儿先就去了。这里众人出席,到王 夫人这边来道喜。宝玉自去见贾赦、贾政不提。这里晚饭后都到王夫人 上房闲话一回,各去安歇。 次日天明,宝玉尚未起来,小丫头拿着《题名录》,说:“焙茗 说:‘给二爷瞧的。’”宝玉接来,披着衣裳到廊下去细看,隔着窗户 说:“你快起来罢,都中了。”宝钗说:“既是《题名录》,自然是都中 了,还用你说吗?”宝玉道:“我说的是熟人哪,第一名会元就是你们二 姑爷。还有云妹妹的兄弟,史老二中了第五十一。甄世兄是六十三。冯 紫英的侄儿,小冯老三中在六十七。还有程师爷的叔叔,中在一百零 八。”宝钗问道:“四十六的那个到底叫什么?”宝玉细看了看,笑 道:“也叫贾兰,是山东人。所以他们认作兰哥了。”宝钗问:“三姑爷 没中么?”宝玉细细找了找,说:“了不得,他中的还高呢,是第 九。”说罢,进房。梳洗毕,先到王夫人上房请安,又说众亲友得中, 大家听了无不欢喜。 又忙着殿试,梅公子又中了探花,用了翰林院编修。周姑爷、宝 玉、贾兰、史公子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甄宝玉、冯公子以部书属用,那 程老叔用了榜下知县。各家互相庆贺。偏偏环哥的吉期也是这几天。到 了是日,把蔡小姐娶了过来,果然是才貌双全,更兼善能窥测逢迎,所 以甚得王夫人的欢心,众姊妹也都爱他活动。 这日,湘云、宝琴、李绮、香菱、邢岫烟连本家的探春、惜春、李 纨、宝钗、蔡如玉、巧姐共十一人,都在新房坐着说笑。探春说:“咱 们共是十一个人,足够起诗社的。”宝琴问:“你打算怎么起法?”探春 笑道:“依我也不用照从前菊花、海棠那些题目。”湘云说:“又是什么 新号令?”探春道:“我要起个群芳社,咱们再凑一个人,用十二个月应 时的花卉写了阄儿,按着岁数儿先拈,谁拈着那一样……”李纨问:“自 然也有个体式呀。”探春说:“你听啊,先拈了题目,再拈或诗或词或赋 或歌抓着那体就作那体。”众人都说:“有趣!就是那一个人请谁好 呢?”宝钗道:“偏偏纹妹妹又到广西作知县太太去了,想想还有谁 呢?”巧姐道:“我可不会作诗。”探春说:“再把你除了,那不又短两个 人了么!”湘云道:“亏了今年没闰月,不然还短三位呢!我看这光景要 闹的‘民之作事,每于几成而败之。’”惜春说:“不怕,我出个主意。”不 知四姑娘有何高见,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靖边疆荣公拜相 置别墅赦老隐居 话说探春向惜春问道:“你有什么主意?”惜春说:“巧侄女儿既说 不会作诗,也别难他。莫若把我们大嫂子和琏二嫂子添上。”香菱 问:“他们二位会吗?”惜春道:“原不会的,不过足数儿。就把他们抓 的花名,教宝哥哥和兰侄儿替作。你们众位想使得使不得?”众人 说:“那也好,咱们也不用管谁找枪手,谁替作,只要足咱们的数 儿。”邢岫烟笑道:“我们如何作的过翰林先生们?”湘云冷笑道:“那位 兰太史的大作,没多见过,若论宝老先生,是领过大教的。在这群芳社 里只怕又是倒数打头呢。”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道:“咬着个舌 子,专爱克薄人!”探春说:“不好了,二嫂子急了,云妹妹快赔不是 罢!”湘云走过来拉着宝钗的手说:“好姐姐,别生气,宝哥哥的诗也 好,文章也好,字也好。不但我说好,自天子以至于庶人都说好,不然 怎么点翰林呢。”招的众人哄堂大笑。宝钗推着湘云说:“讨人嫌的,贫 嘴!”忽听窗外一人笑道:“什么事?乐的这么着!”众人一看,见尤氏 扶着个小丫头进来。众人起身让坐,蔡如玉递了一袋烟。巧姐问 道:“大娘打那儿来?”尤氏说:“太太那边。”巧姐问:“我妈妈呢?”尤 氏说:“和太太说话呢。”又问众人:“你们乐什么呢?”李纨便将刚才的 话说了一遍。尤氏问:“几时起诗社?是净作诗啊,还有酒吃没有?”探 春说:“我既邀请众位,自然要备个东道的,起社的日子也得择择。”李 纨道:“索性等环三妹妹住了对月回来,再定罢。” 正议论起诗社,见小丫头说:“太太请姑奶奶、奶奶们瞧图儿去 呢。”探春问:“什么图儿?”丫头说:“我不知道。”尤氏道:“我才来的 时候,遇见琏二爷、宝二爷、环三爷、蓉哥、兰哥都在槐树底下站着。 琏兄弟手里拿着个白摺子似的。 想来就是那个了。”说着都到上房,见王夫人正和他兄弟、叔侄们 说话。见他姊妹们进来都问了好,王夫人笑道:“你们看看这个!”贾琏 说:“四妹妹是讲究画的,再替布置布置。”王夫人叫玉钏儿把那纸铺在 八仙桌上,姊妹们围着细看。 探春问王夫人:“这是作什么的?”王夫人说:“话多着呢,问你琏 二哥哥罢。”贾琏说:“这是冯紫英说的那园子,如今大老爷留下了。教 我瞧着收拾,我可懂得什么呢?就托如意馆的陈先生画了这样子,求妹 妹们替我点缀点缀。”探春笑道:“我先不管。好了,你去请功;不好 了,你挨了骂抱怨我。”只见宝琴说:“虽是个图儿,画的颇有书卷气, 倒可以裱了挂挂。”湘云说:“这河里的水是从那里流过来的?”李纨 道:“真个怎么寻不着来源呢?”宝钗细看了看,笑道:“这不是原来从 稻田里隐着极细的一股水?”湘云说:“我说呢,只见去的闸口,不见有 来源。你看这山上的敞厅正对前面的柳林,实在敞亮。”王夫人道:“我 只爱那菜圃里的那几间草房,活像咱们那《桃源图》上的那样儿。” 探春问:“多少钱买的?”贾琏说:“三千五百银。”又向李绮 道:“听见冯紫英说,甄老伯问过这园子,妹妹自然知道。”李绮 说:“听见说来,后来不知为什么没买成功。”尤氏说:“别是有什么原 故罢?”贾蓉笑道:“什么原故,就为那里管家们要使的多,所以才散 了。”王夫人道:“三姑娘回家,这个话可别说呀!”李绮笑着答应了。 李纨问:“这园子在什么地方?”宝玉说:“在西城外偏南,地名叫万柳 庄。离城十八里,原是前朝驸马的园子,尽后头就是那公主的妆 楼。”又指着上面说:“这个屋子最有趣,看着是两间,却是三间。可惜 不能画出屋里的样儿来。这里头套着是一间,过去是四间,就是这临水 的成个葫芦式,那门上嵌着块石匾,是‘自然’二字。”香菱说:“这不是 两间吗?”宝玉说:“见方的四间,当日的工程实在好的很,看不出是怎 么盖的。正中间是个汉白玉连座子的大盆,刻着极细的花卉,里头刻的 是‘洗头盆’三个篆字。老爷说,仿佛汉唐的东西。”王夫人说:“公主的 园子才这么几间房子!”贾琏说:“当初原多,都坍塌了。何太监置过来 就是这些。如今围墙外头还有好些房子迹址呢。”贾兰说:“明儿把掷着 的那些石头都搬进去,够堆一大块山子的。”宝玉说:“大老爷说,要求 东平郡王写匾呢。”湘云问:“你们都看过了?”宝玉说:“去过两遍 了。”贾琏笑说道:“等收拾得好了,还要请妹妹们呢。”大家正然说笑 忽听东南隐隐雷声。王夫人向贾琏等说:“你们去罢。”贾琏、宝玉等答 应退出。尤氏说:“看下起来,我要和太太、姑奶奶们告假了。”探春 说:“你忙什么?”尤氏说:“媳妇就是这几天的。”王夫人说:“叫人看 车罢,你趁着没下,就过去罢。”尤氏答应,又向众人告辞。李纨、宝 钗、平儿、蔡如玉送了回来,香菱向宝琴、岫烟说道:“你们二位还住 几天?我要回去了。”王夫人说:“你可忙什么呢?”香菱笑道:“来了一 天了,家里就剩我们老太太和妞儿了。”宝钗问道:“他们哥俩呢?”香 菱说:“过了节就往通州接货去了。”正说着,就翻云掣电下了一阵暴 雨。平儿笑道:“这可是雨留人了。”王夫人说:“既是家里没人,早些 吃了饭走。这暴雨下的也不能长。”于是大家吃饭。此时雨已住了,东 边现出虹霓来,宝钗便叫人出去看车。 只见玉钏儿拿着个洋漆玲珑小捧盒说:“大奶奶把这个给姨太太带 了去。”王夫人问:“什么?”玉钏说:“茉莉花!”王夫人说:“姨太太家 还短这个?”玉钏说:“听见说那里的开过了,咱们的也开过了,这是外 头交进来的五千朵,给太太留了二千朵。”王夫人说:“索性都拿去吧。 等姨太太薰得了茶叶咱们寻着喝,岂不省了咱们的茶叶了。”说的大家 都笑了。李纨说:“你把那几朵栀子和那几枝珠兰都剪下来罢,再拿个 小盒子来一并带去。”一时盒子装好,香菱辞了众人,探春向香菱说 道:“下月初二日头一社,不许少一个人。如有推故不到的,罚他一个 人作十二首。”香菱笑道:“我是必来的。”众人送了回来,见过王夫 人。探春向宝钗道:“我到你们家去。”又对湘云等说:“咱们找二哥哥 去。”如玉听见这话,不便同去,便站住看着他们过了穿堂,自己回房 去了不提。 且说探春众人走到东跨所的角门,宝钗见探春竟往大观园去。宝钗 说:“你不是到我那边去吗?”探春说:“这早晚儿作什么去?我那么 说,为的是他就不好同来了。”李纨问:“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探春 说:“我没那么大造化,他哄的我实在难受,莫若咱们走开,让他一个 人哄太太罢。”宝钗说:“你别说,太太真喜欢,总说他和太太亲 热。”李纨说:“这么着才好,省的老人家闷的慌。”一路说说笑笑,早 进了园门。远远望见沁芳闸边一群人,不知在那里作什么。湘云 说:“咱们去看看是谁?”于是大家走来一看,见是宝玉、贾兰带着焙 茗、锄药、扫红,还有跟贾兰的歪毛儿、鹿顶儿在那里下了闸板,截住 水,弄了些水老鼠在那里放。见他姐妹们来了,众小厮垂手侍立。宝玉 说:“快来看罢。”探春说:“我们不如站在桥上倒好看。”湘云指着小小 厮,问道:“这孩子是跟谁的?”贾兰说:“跟我的。”湘云又问:“你几 岁了?叫什么名字?”小厮回道:“奴才十岁了,叫鹿顶儿。”岫烟、宝 琴都笑道:“好新奇名字?”李纨笑着说道:“你们不知道,他妈就是兰 哥儿的嬷嬷。那年跟着兰儿在园子里玩,被鹿撞了一跤,回去就养了 他,所以就叫鹿顶儿。”众人听了都笑起来。只见远远跑了两个人来, 走近了见是贾环带着常寿儿,提着一大筐水老鼠、水起花、水鸭子等 类。贾环说:“姐姐们,瞧这水鸭子放起来最有趣儿。”湘云问:“那里 买的这些?”贾环说:“不是买的,是常寿儿他丈人作的,年年家里放的 烟火,连送人的,都是他作。前日琏二哥哥教他作了好些,拿到新园子 里放去。”李纨说:“你们告诉他,作的时候小心些儿。”贾环说:“不 怕,他在那边花洞子里头他窨子里作。”说罢,叔侄三人带着人就放将 起来。正看的高兴,见水面上紫金蛇乱掣。宝钗抬头一看,说:“不好 了,西北上又上来了。”众人一见,层层黑云翻墨,涌了上来。此时天 色已近黄昏,因王夫人说过天气热,晚上都不用上去,所以都各自回 房。 正走着,迎头见侍书、翠缕二人,拉着手儿说说笑笑走来。 翠缕说:“叫我们好找,想不到在这里。”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几点雨 来,恰巧正走到蘅芜院的门口。进了院门,只闻得一阵阵香气,李绮 问:“这是什么花香?”宝钗说:“不是花香,这些草经了雨就是这样香 气。”于是众人走上台阶,都在抱厦底下坐了纳凉。那雨已是下起来 了,只见麝月打着伞,小丫头提着个小包袱,一个玻璃小提灯。湘云 说:“包袱、雨伞都有了,还短你们奶奶的油靴。”麝月指着包袱 说:“这不是。”众人只当是玩话,打开一看,原来是宝钗的一双旧鞋, 众人都笑起来。宝钗笑着骂麝月:“不是个人。”探春说:“必是袭姑娘 的主意,怕你遭塌了鞋,又得他们做。”麝月说:“不是。”宝钗说:“我 知道又是莺儿献殷勤,自己怕挨骂,支使了你来。”麝月笑道:“都没猜 着,是二爷着我来接奶奶,说地下泞的很,请奶奶早些过去罢。”众姐 妹一齐大笑,宝钗红了脸,啐了麝月一口。探春说:“你们众位也该散 了,好让我们关门听雨。”李纨说:“索性传园门上的老婆子们,用竹椅 子送你们各归洞府。”宝钗说:“栊翠庵路远,先把四妹妹送去。回来再 送绮妹妹和你。我不用椅子,倒是步行妥当。”探春笑道:“怪不的,我 哥哥知道你的脾气,赶着就送了鞋来。”说着大家又笑起来。此时雨已 住了,各自回房安寝。 次日早晨,都到王夫人处来请安,将吃了 饭,见贾兰拿着个贴儿进来说:“爷爷派了出差了。”王夫人众人都吃了 一惊,王夫人便问:“什么差使?往那里去?”贾兰便将上谕递与王夫 人,见上面写着:“谕旨。此案着派吏部尚书贾政、都统周琼驰驿前 往,务期弋获,毋使一名漏网。随带司员着一并驰驿。钦此。”王夫人 看完,递与探春,又问:“到底是往那里去,查办什么事情?”正问着, 人说:“老爷回来了!”王夫人迎着就问:“派了什么差了?”贾大人 说:“昨日西北上来了个五百里的报,是拒捕夺犯,还伤了一员官,把 县城都围了,看起来事情不小。才召见时,我也奏明和周某人是儿女姻 亲。皇上说:‘这也无所回避,你们两个人倒可以商量着办。’又问:‘几 时起身?’我奏的是初二日起身。又说:‘五天的光景,来的及吗?’我奏 对的是这个事情要紧。上头很喜欢,就把手上带的扳指赏了。” 说着就摘下来与王夫人和众人看。原来是羊脂玉的,镌着:“得其 环中”四个小小隶书。王夫人说:“难得这么合适。”又问:“这来回得多 少日子呢?”贾政道:“竟走路就得四个多月,还不知那里的实事是怎么 样呢?只怕到家总得年底罢。”又对探春说:“你公公派了差,你也得早 些回去,虽然不是兵差,也是好几个月的事情,不定还要打仗呢。”说 完,自己出去点派几位老练精明的司员;又教贾琏拣那靠的住的家人, 派了几个;又整顿弓矢、腰刀等类。这里王夫人带着周姨娘、玉钏打点 行李、衣服。李纨派人伺候车马,送探春回家。湘云拉着探春悄悄说 道:“这头一社的日子就碰巧了。”探春说:“只好再说罢。”于是众人送 了探春。回来,王夫人说:“我昨日作了个梦,很怪。可可儿的今日就 派了钦差。”众人见王夫人满面忧容,也不敢细问。 不知不觉到了六月初一,贾、周二位大人请下训来,贾府的子侄都 来送行。贾大人都嘱咐了一番,又向宝玉道:“你们都不用远送,就教 琏哥送一站就是了。你和兰儿在家好好用功,练练字,明年还考散馆 呢。”他叔侄二人垂手遵命。到了次日黎明,贾大人到祠堂拜辞了祖 先,又到贾母遗念前行了礼,便上马长行。宝玉等送到郊外方回。 这荣国府自贾大人起身之后,接连着探春小产,贾芝、贾苓出天 花,李绮的婆婆甄太太去世,就把王夫人婆媳忙了个昼夜不歇。渐渐天 又冷了,又惦着贾大人年老出征,谁还起的上诗社来,所以竟把这件事 也就搁下了。 忙忙乱乱,到了十一月二十四。贾、周二位钦差到京覆了命。天颜 甚喜,下了一道褒奖的旨意说:难为这文武两个老臣,办理甚善。真是 兵不血刃,并未耗费国帑。就各赐了御宴一桌,又各赏假一个月,在家 休息。贾政对王夫人笑道:“若问心,真真对不住皇上。只好也得本着 他们的奏折说几句,不然又是事情。”王夫人问道:“到底是怎么件 事?”贾政道:“原是拿了个偷马贼解省,半路上出来几个人,并未劫 去。那知县就出票拿贼,众衙役奉了这个差,就到各乡村搜寻。吓的那 些老婆孩子都奔了城来,知县见人多,吓的就把城门关了。不知怎么, 死了个外委,就报拒捕伤官。无非是小题大作,地方官想要邀恩的意 思。不想就派了钦差,只好审明白了,把那糊涂知县革了,拿了几个贼 就算完结了。真是天高皇帝远!”王夫人笑道:“为这么件事,跑了这么 远道儿,可见官事没准儿了。”贾大人在家休息,就有亲友来探望。到 了假满,出去请安。 此时已到年底,张罗过年的事。到了元旦,这日降下一道恩旨: 因办理边疆有功,吏部尚书贾政拜了东阁大学士,都统周琼授了御 前大将军。这二位大人谢了恩。就有许多亲友来贺喜,真是六亲同运, 锦上添花。那大老爷的园子业经收拾妥当,为的是今年好办七十岁。不 知怎样庆寿,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诸闺秀花径游春 众纨裤柳阴试马 话说贾相国自入阁之后,真是兢兢业业,调和鼎鼐,燮理阴阳,无 人不感激。这年新正,恰值中宫诞生皇子,万岁爷在阳春殿召见贾中 堂,又题起元妃在日何等贤淑,至今想起来还是伤心。这贾中堂便含泪 叩头,劝解了一番。又问贾中堂现有几子,有无差使?贾政奏道:“臣 长子贾珠少年亡故,长孙贾兰蒙皇上天恩,是翰林院庶吉士,次子贾宝 玉……”刚说到这句,皇帝就问,说:“我记得他不是中举之后还丢过一 回吗?如今有什么差使?”贾政碰头奏道:“皇上天恩,不弃驽骀,也是 庶吉士。”又问:“你还有几个儿子?”贾政又奏道:“还有第三子贾环, 尚未当差。”又问:“今年多大了?”回奏:“今年十九岁。”又问:“贾赦 还在不在?多大年纪?如今在家作些什么?”贾政奏道:“臣胞兄贾赦现 年七十岁,自蒙恩赦回,颇知悛改。家居无事,教教子侄们骑射。”皇 帝又说了几件官事,便说:“你出去传给枢密院,贾环赏给五品龙禁尉 之职。贾赦赏给三品的半俸,以养余年。”贾政当面碰头谢恩,出来传 了旨意。 回到家中,对王夫人细细说了一遍,一家人无不欢喜。自己又到贾 赦那边告述,只见贾琏捧了旨意进来,将此事回明。 又对贾政道:“叔叔明日带了三兄弟进去谢恩,我父亲还是叔叔代 奏哇?还是自己进去呢?”贾政道:“我今日奏的在家教你们射箭,皇上 很喜欢,还说身子健壮,自然是亲身谢恩的是。 你就教他们办了折子来我看。”贾琏答应着去了。这里王夫人带着 李纨、宝钗、平儿、如玉过来道喜,邢夫人接了进去款待。 又见奶子们抱了芝哥、苓哥进来,给爷爷请安。贾赦接过来一边抱 着一个,对贾政说:“这才是人生第一乐事呢。”说着嬷嬷们接了过去。 贾赦说:“这怎么好呢?给你们点什么呢?”就叫小跟班的双寿,“把我 前日得的那小羊儿,一个人给一只。”此时贾兰正站在旁边,笑着 说:“爷爷,那羊是三只!”贾赦道:“三只怎么?难道这么大小子还玩 羊吗?”贾兰笑道:“赏三个孙子,岂不是三阳开泰?”说的老弟兄两个 都笑起来。贾赦说:“拉了去罢,不许和兄弟们打架。”正说笑着,见贾 珍带着贾蓉进来道喜。贾珍又给贾赦、贾政磕头,说:“早膳后,旨意 侄儿放了京营总兵。”贾政道:“昨日问你来说着,说去年你的马箭射的 很好,今日却没提起。”又对贾蓉说:“你三叔有什么不知道的差使,还 要你照应些。”贾蓉笑道:“爷爷怎么这么说呢?”贾政道:“这倒不是我 谦逊,皆因你当了这些年了,诸事自然熟悉,总别教他外头得罪 人。”贾蓉答应了几个“是”,随着贾珍进内给邢、王二位夫人磕头道喜 去了。 这里贾赦对贾政道:“前日琏儿回那园子收拾得了,我就二月里挑 个好日子搬了去。你嫂子向来不管事,就不用去了。”贾政沉吟了一回 说:“依我说大太太还是同去的是,不管事也是由来久矣了,然而老夫 妻两下里,到底不相宜。”贾赦笑道:“我知道你的意思,皆因他们都年 轻,怕照应不到,哥哥当了老王八。”说的众人都忍着笑。贾中堂站起 身来说:“明日谢恩得早些进去。”说着带了宝玉、贾环,贾珍父子也就 随了出来。贾赦送出二门,回去。贾政对贾珍道:“你看大老爷的话, 教人怎么搭茬儿呢!”贾珍笑道:“想来又是醉了!”一路说着到了书 房,早有众门客迎了出来。这贾中堂看了折子,次日兄弟、父子、叔侄 一同谢恩。回来,贾赦、贾珍、贾环到祠堂磕头,又到贾母遗念前磕了 头。彼此两府互相庆贺,又有众亲友家贺喜,不必细叙。 到了二月初四,是个移徙的日子。贾赦信了兄弟的良言,同了邢夫 人并五位姨娘搬到万柳庄去。一路上香车宝马,惹的那乡间人携男抱女 站在路旁观看。有知道的,就说:“这是贾中堂的哥哥,买了何老公的 园子,今日搬家。”又有些人说:“怎么去年冬里就搬了好几天,俩三月 还没搬完?”这些观看之人纷纷议论。早到了万柳庄的村口,这村中无 非五六十户人家,也有两个小铺子。出了西村口,远远望见无边无沿的 淡黄新柳,那树林里露着一带粉墙。临近了,见两岸柳树中间是一道小 溪。到了石桥边,贾赦吩咐换马。家人伺候老爷下车上马,众人围随。 过了桥,是一条虎皮石砌的车道,通着向东的一座大门,门上嵌着汉白 玉的横匾,上边刻着是东平郡王八分书写的“隐园”两个大蓝字,顶上是 鲜红的一方东平郡王之宝。进了门,两边都是土山,上面许多树林,此 时新芽未吐,也认不出是何果木。从山豁里望见西南上一片大水。此时 早有家人飞马报信,所以刚过山口,就有贾珍、贾琏、宝玉、贾环带领 贾蓉、贾兰迎过板桥,在贾赦马前请安,又到邢夫人车边请了安,便张 罗大老爷去了。贾琏向邢夫人道:“给太太预备下小轿,请换上轿,还 有好多的路呢。”就有跟车上的仆妇、丫环搀扶下车上轿。四个小厮抬 起,贾兰随在后边缓缓而行。那宝玉飞也似的跑着嚷道:“这边不好 走,姨娘们的车顺着车道绕到北边,过了草桥在后角门下车罢!”众下 人都笑他多事,岂知是他天生的性情,这也不要管他。 且说贾赦骑马过了这三折的红板桥,便是朝东的一座抱厦,门上面 横楣是:“紫气东来”四个字,两边一副对联是: 对面青山瓜豆篱边寻活计, 绕门流水芰荷香里寄生涯。 进了门,是一条石子甬路,南面一带画廊,西边是个月洞门,便是 通花园的路,北边是垂花门,到了门前住了轿马。里面五间大过厅,装 修陈设不必细说。贾赦扶了贾兰往西院去了。这里贾琏、宝玉搀着邢夫 人下轿,进了门,见平儿领着巧姐迎着请安。邢夫人见迎面高高的五间 大正房,两边东西厢房,四周都是走廓,从钻山门望去,两边都有耳 房。邢夫人向宝玉道:“这倒像你那院子的样儿。”宝玉答应:“是!”贾 琏指着西厢房说:“这几天他们娘儿们就在这屋里住。”说着进入上房, 中间是八扇玻璃落地明的隔扇,西两间是敞的,东次间是坐落,东里间 便是大太太的寝室,设摆的朱围翠绕。邢夫人便问平儿:“我的东西 呢?”平儿回道:“太太的箱子都在后西间,后东间是跟太太的姑娘们 住,为的是叫着近便些。”邢夫人道:“这是两卷吗?怪不的那嵌扇里头 焌黑的。”平儿说道:“为搁箱子,都安了闸板。”此时邢夫人归了坐, 平儿捧过茶来。邢夫人问:“他们呢?”平儿说:“老爷吩咐姨奶奶们都 在楼上住,自己住在楼下。”邢夫人点点头,便向贾琏、宝玉说道:“你 们歇歇去罢!”贾琏说:“太太用了点心,过西院逛逛。” 邢夫人道:“索性等消停了,请了二太太和姑娘、奶奶们来,大家 逛着热闹。”贾琏、宝玉答应着退出。只听后院一片笑语,原来是嫣 红、紫云、金铃儿、玉铃儿、延寿五位姨娘进来。嫣红笑道:“太太不 上楼上瞧瞧去,花园子比大观园还好呢。看那西山不知有多远呢!”邢 夫人说:“自然好,这是真山真水。”平儿道:“又搭着昨日那几点雨, 更看的真。”玉铃儿说:“什么好看,站在上头怪晕的。”紫云说:“什么 是眼晕?这么说着好在楼底下跟着老爷住。”说的邢夫人也笑了, 说:“真个我瞧瞧这后院子。”扶了延寿的肩头,转过隔扇,后厦两边都 是板壁。邢夫人站在后门口一看,五间朱楼高插云汉,两边接连着都是 游廊,靠西边一颗合抱不交的老树。便问平儿:“这是什么树,这么 大?”巧姐说:“榆树,所以太太这屋子就是榆荫堂。”邢夫人说:“你们 都逛够了罢?”巧姐说:“我跟着我父亲都逛到了,我妈妈替太太收拾屋 子,没工夫。”邢夫人问平儿:“你们多咱进城?”平儿说:“二爷说,过 了老爷的好日子再回去。”邢夫人道:“我也是这么说呢。” 正说着,见贾珍、宝玉、贾环、贾蓉、贾兰进来见邢夫人,都要进 城。邢夫人说:“天晚了,看赶不进城去。”贾珍瞧了瞧表,申正二刻十 分,说:“不晚,侄儿是不敢在外头住。”只见贾赦进来说:“叫他们走 罢,都是有差使的。”于是贾珍等告辞出去。走到院里,邢夫人说:“宝 玉告诉你们太太,来的时候千万请二位亲家太太、姑奶奶们,都是至 亲,我就不下帖子了。”贾赦说:“你们去罢,天不早了。”众人答应出 去。贾琏看着他们上了马,十几里路,一辔头就进了城门。同到荣府, 见了贾政夫妇,说了些隐园的景致。贾珍父子在西府吃了晚饭,自回宁 府不提。 却说贾赦虽是隐居,真应了古人说的那一句:“富在深山有远亲”, 每日送礼的络绎不绝。温居的未完,接着又是祝寿的。就是那些宗亲王 位也都送了礼来,还要亲身来祝寿,都回了不敢当。贾赦这日在上房向 邢夫人母子说道:“我想,生日那两天,只怕客多。倒不如三月初三, 请二太太和亲家太太们出城来逛逛。”又对贾琏道:“如有送戏的,一概 辞谢。就说园子里没地方。”邢夫人说:“请他们索性住几天。”贾赦 道:“很使得,我挪到那葫芦屋子住去,你就和媳妇商量罢。”平儿巴不 得众姊妹来热闹,等贾赦出去,他就和邢夫人商量铺排屋子。谁在那屋 里,谁和谁同住。那些小姨娘听了,无不欢喜。 邢夫人道:“二太太和亲家太太们就在这我屋里很可以,倒是初三 不好请他。”平儿说:“想是老爷忘了。”邢夫人道:“初九是二爷的生 日,莫若请初八来,大家热闹热闹。”便叫贾琏将此事回了老爷。贾赦 笑道:“我老糊涂了,我连你的生日都忘了。也不用下帖子,二太太生 日你们两个自然是进城自处,都口请罢。” 这隐园主人忙了几天,已到三月初一。贾琏夫妻带着巧姐回家,与 王夫人拜寿。阖家欢乐了几天,各处都请准。似此春光明媚的时节,谁 不愿到郊外去游春散闷。 到了初七这日,都来荣国府会齐,更有各房的丫头如同告奋勇的一 般,都要跟去。那知王夫人不许多带人,自己就带玉钏和小丫头增福 儿,其余每位只许带一个人。薛姨妈带同喜,李婶娘的是秋香,众姊妹 们各带丫头一个。惜春因拜斗的工课未完,托故不去。李绮有服,贾蓉 妻胡氏患病,余者尽都愿去。 早将衣包、行李打点出来,又有送贾琏的寿礼。初八黑早就起来梳 妆,都到王夫人上房吃点心。薛姨妈对李婶娘道:“听见说路远的很, 倒不如我们同车,一路上也好说说话儿。”李婶娘笑道:“敢是好,我自 进了京,从没出过城。”正说着,婆子回道:“都预备齐了。”于是大家 动身。王夫人是一乘四人绿轿,薛、李二位同坐一辆蓝呢轿车。众姊妹 们都是朱轮翠盖八宝香车,后面便是十数辆跟车。又有几辆拉行李的三 套大车,竟把这条荣府大街塞满。一路上香尘滚滚,出了城门,竟奔万 柳庄而来。 不一时,到了隐园。下了轿车进内,就有邢夫人婆媳带着巧姐并五 位姨娘迎接,彼此请安问好,不必细说。到了上房,又请贾赦相见,贾 赦道:“早些吃了饭,二妹妹让着二位亲家太太和姑娘们到各处逛 逛。”王夫人答应着说:“请大老爷歇着罢,不用张罗,都不是外 人。”薛、李二位齐说:“既到名园,自然都要瞻仰的。”又说了几句 话,贾赦自到外边去了。这里吃过饭,大家换了衣裳。平儿回道:“给 四位老太太预备下小轿了。”薛姨妈道:“不用累人,我们走着逛 罢。”平儿说:“太太们可走不来,连我们走着还使的荒呢。这程子大老 爷很高兴,前几天就催着二爷拾掇屋子,摆陈设,说亲家太太们都是见 过世面的,别叫人笑话。”李婶娘笑道:“还怕笑话呢!我今日出了城, 连东南西北都辨不出来,惹的这老姐姐可笑我。”说着四位太太扶着丫 头出了垂花门。贾琏、贾蓉、贾兰伺候上了小轿,贾琏说:“蓉哥跟太 太们去,叫兰哥伺候姑奶奶们。”蓉、兰二人答应了“是”。贾蓉前面引 路,后边跟着几个丫环、仆妇往西园去了。 这里众人花枝招展,袖带飘扬,出了垂花门,上了对面的画廊。进 入里面,是临水的一溜十二间连房,前边是朱红栏干,里边尽是曲折。 装修一色文竹的桌椅床凳,摆着些小巧陈设。 走到尽西头,是座小小的抱厦,青山石砌的台阶,阶下一株空心老 柳,那细丝直垂到水面,随波飘荡。树根上系着两只画舫。 回头看这门上挂着块匾,是“爱莲精舍”四个字,两边一副对联,写 着: 翠扇轻翻朝露净,红衣笑舞晚风斜。 顺着抱厦绕到后廊,是一片竹林。穿过竹林,迎面是峻赠崛岉的高 山,隐着个洞门,门上刻着:“云根”二字。众人随着贾兰进了洞门,是 一条弯弯转转的山道,盘到上头,一片平坦。周围是玉石栏干,中间石 子甬路,东边一棵虬枝老怪松树,下开着两棵红白的辛夷,西边尽是五 色含苞牡丹。湘云说:“可惜早了几天。”探春道:“没什么可惜,左右 你是个没事人,住到牡丹卸了再回去。”香菱猛一回头说:“你们往西南 看罢!”于是众人一齐观看,见正西上一望无极,云端里隐着层峦叠山 献的西山,正南上看不见别的景,倒尽是密密濛濛的烟柳。走上台阶, 是四面出廊的五间敞厅。明柱上的对联是粉地绿字,写着: 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宝钗道:“虽是两句旧诗,在这个地方实在的恰当。”抬头看那匾 时,是“览胜轩”三个狂草。当地放张文石镶嵌的大罗汉床,围着十二扇 大理石天然山水的屏风,两边八张花梨嵌石太师椅,四张茶几。尤氏 道:“咱们歇歇罢!”大家坐下,又看东山墙上挂着蓝瑛画的“海屋添 筹”大横披,条案上设摆着几件夏鼎、商彝,西面可墙的一块大玻璃, 一张水晶镶的方桌,四张几凳。正看着,婆子们掇了茶来。宝钗擎杯叹 道:“可惜这样胜境,两个人没看见!”说着眼圈儿一红。湘云道:“你 说的自然是林姐姐和凤姐姐了。”地下婆子接言道:“昨日晚上我们奶奶 想起头里奶奶,还伤了会子心呢。”众人听了,都觉伤感。尤氏说:“走 罢,看太太们等急了。”说着就转过屏风。 后檐下开着几株海棠、梨、杏,往北一看,尽是稻田,篱笆围着几 间草房。西北犄角上,一片雪白。贾兰指着说:“那就是葫芦屋子。”这 里慢慢转下盘道,原来山后是片桃林,枝上开满了通红的桃花。底下都 娇黄的菜花。顺这羊肠细路出去,北边一座草亭,几块太湖石倚着几竿 修竹。过了小桥,只听水响,迎面小小院落,绿竹花幛,门上镶着“小 香雪林”四个楷书。院中别无杂树,种着二三十棵白丁香。三间小小的 书斋,门窗之上尽是一色的蓝玻璃。房中是一明两暗,西间挂着香色软 帘,门上贴着“寄盦”二字,便知是贾赦的卧室,不便进去。 贾兰过来开了迎面穿衣镜的消息,玉钏笑嘻嘻的迎了出来, 说:“太太等急了,这会子才来。”尤氏道:“我们还打了个茶尖呢。”进 了境门,窄窄的一间穿堂,望里一看,十分深杳。见太太们都在东窗下 坐着,当地放着个二尺多高、径过有三尺多大的石盆。李婶娘笑 道:“快看宝贝罢!”邢夫人说:“真是宝贝,盛上水冬暖夏凉。”众人绕 着细细的观玩,宝琴道:“这样好东西,必该还有字。”湘云说:“我们 找找!”看了半天,探春说:“这莲花瓣上刻着泰和三年七月制。”宝钗 道:“怪道这么好,原来是金章宗时的东西。”尤氏笑道:“别说洗头, 就是洗澡也够了。”说的众人都笑起来。又见西窗外黑压压的竹林,东 窗外老树上缠着些朱藤,乱堆着几块假山,从石缝里泻下一股激湍。岫 烟道:“我说那里水声呢!”香菱问宝钗:“不是有两个古字吗?怎么没 看见!”宝钗道:“我也没见。”平儿指着门上说:“那不是!”果然有块 小方石,刻着“自在”二字,并无款识。于是众人歇了一会,邢夫人 说:“只怕都饿了,咱们回去罢!”王夫人说:“我们逛了这多半天,大 老爷躲到那儿去了?”平儿说:“东山后头添盖了四十多间,所有外书 房、厨房、马圈、下人房都在那边。”王夫人说:“我说怎么没奴才们的 屋子呢。”说着出了小香雪林。早有贾琏派人撑过船来,众人上船,望 着那览胜轩,真似瑶台仙境。一路行来,从爱莲精舍下船回去不提。 到了次日,贾琏进城,各处行了礼,赶回园子。 到了十五,贾赦的生日。有许多亲友,又有本家子弟们都来拜寿。 吃了面,约着在柳林中间那条坦平黄土道上去试马。 为首的是贾珍,领着一班年轻公子,你赌我赛,十分高兴。偏偏的 乐极生悲,把个贾芹掉下马来,跌了个半死,不敢着老爷们知道,悄悄 抬了进去。众人甚觉扫兴,此时日已衔山,都告辞进城。不知贾芹性命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说官司金氏求情 斗龙舟薛蟠送礼 话说贾琏看着小厮们将贾芹抬到自己书房,恰巧门客詹光也来拜 寿,便留他帮着写写收礼的帐簿,所以住在这里。知道他通医道,叫他 看了看脉。詹先生说:“不怕,不过是一时血凝气闭。”有他四川带来的 丸药,用黄酒化开,灌了下去,渐渐醒转过来。将养了几天,贾琏又资 助了几两银子回家调理,不在话下。 且说那邢、王二位夫人并薛、李二位太太,因连日游玩劳乏,晚饭 后略坐了一会,各自安歇去了。宝钗等众人,都在平儿房里闲谈。只见 尤氏靠着巧姐的铺盖打盹,李纨向巧姐努嘴儿,巧姐走来拉着尤氏 说:“大娘别睡,咱们到楼上听五姨奶奶唱曲儿去。”尤氏合着眼 说:“好孩子让我闭闭眼儿,我不爱听那猫叫。”平儿道:“他弹的琵琶 很好,我新近才听见,走罢。”湘云道:“听曲儿倒是小事,看看月亮倒 有趣。”说着都站起身来,从西夹道轻轻的绕到后院,望见楼上有灯 光,下边静悄悄的。于是都慢慢的上了楼,见四个人围着八仙桌坐着, 低声豁拳,并未听见他们上来。湘云说:“好哇,也不张罗张罗我们, 躲在屋里饮酒赏月!”四个人吓了一跳,站起身来让坐。嫣红说:“怎么 没听见姑奶奶们和奶奶们上来呢?”紫云说:“不是我们不去伺候,我们 也巴不得的大家热闹呢。皆因没太太的话,不敢过去。姑奶奶们可别 恼。”湘云道:“不叫我们恼,除非是请请我们。”平儿说:“金姨奶奶和 玉姨奶奶好好的唱个曲儿给他众位听,就不恼了。”金铃儿笑说道:“看 太太听见。尤氏说:“不怕,有我呢。”李纨走过来看了看桌子上摆着几 碟乾果冷菜、四只酒杯,就问:“寿姑娘呢?”玉铃儿说:“不知躲在那 儿睡去了。”嫣红道:“他对我说来,不知二太太多咱回去,找他妹子说 说话儿。”宝琴问:“谁是他妹子?”李纨说:“你不知道?他和增福儿都 是我们吴管家的女儿。”香菱笑道:“怪不的一个模样儿。”此时那一轮 如冰似水的皓月正照楼窗,忽听东南上悠悠扬扬吹起笛来。香菱念 道:“谁家玉笛暗飞声。”探春说:“真个这是那里吹笛?”巧姐道:“准 是小东篱那边。”湘云问:“小东篱在那里?”巧姐说:“东山后头篱笆里 都是菊花,三间草堂屋里有程师爷写的‘五柳遗风’,还有一副对子。我 问我父亲,总没告诉我。”探春笑道:“什么是不告诉你,想是他不知道 怎么讲,倒不如问问你二婶娘罢。”巧姐便问宝钗,宝钗笑道:“你说出 来我们听听。”巧姐说:“上联是‘检书凭郑婢’,下联是‘种树有郭驼’, 想来是两个故典。”李纨笑道:“怪不得不告诉你,本来就没人告诉过他 么。”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巧姐拉了宝钗说:“好婶娘告诉我罢。”宝钗 说:“上句说的是汉朝的郑康成最讲学问,连他家的丫头都通文理。下 句是唐朝柳子厚,他有个园丁姓郭,叫橐驼,善能栽接花果。 所以他用的就是这两个典。” 尤氏说:“你们讲故典,我可要睡去了。”宝钗笑道:“不说了,不 说了。”平儿说:“二位姨奶奶唱个曲儿罢!”于是金铃儿打洋琴,玉铃 儿弹琵琶,金铃儿先唱了个《翠楼东》,玉铃儿便不肯唱。紫云 说:“没人叫唱,自己瞎哼哼,有人要听了,你又该拿”,说到这里,看 见巧姐,便说道:“不是姑娘在这儿,我有好话说你呢,永远脱不了那 本壳。”原来金、玉二人本是天津有名的女档子出身,赦老爷用二千九 百银买来,所以紫云看他不起,每以语言讥诮,故此二人深畏其锋。玉 铃儿看了他一眼,说:“随你嚼罢。”便整顿歌喉唱了个《艳阳天》,众 人无不称赞。此时门窗俱开,放进月光来。正然欢笑,见增福、延寿二 人拉着手儿上来,延寿说:“二太太说,天不早了,请姑奶奶、奶奶们 歇着罢,明日要进城呢。”李纨看看钟打过丑初二刻,说:“真可不早 了。”说罢,下楼各自安歇。次日梳洗罢,都到邢夫人上房请安。吃了 早饭告辞,都要回去。薛、李二位又向邢夫人道了谢,平儿、巧姐也都 一同进城。婆子回道:“外头预备齐了。”王夫人又请了大老爷进来,彼 此都说了些客套,才各自上了车轿,前呼后拥,回到荣府。 见了贾相国,夸了回隐园的布置。至晚饭后,用车马送众人回家。 按下荣府。且说尤氏回到宁国府,贾蓉迎了进去,至二门外下车入 内,就有胡氏领着众姬妾请安。到上房见了贾珍,说了几件官事,又说 了些家务。胡氏回道:“前日璜大婶娘来给太太请安。”尤氏问:“有什 么事么?”胡氏道:“脸上似乎有事,却没提什么。还问宝二婶娘来着, 我说都往大太爷园子里去了。我留吃晚饭,也不肯。临走,说过两天还 来呢。”尤氏道:“等他来了再说罢。” 原来这位璜大奶奶娘家姓金,就是那一年焙茗闹书房打架,金荣的 姑母。璜大爷借着宁荣两府的庇荫,当着分小差使,却也无荣无辱的个 老实人。他这位令正,其为人也小有才,专能胁肩谄笑,奉承尤氏、凤 姐。后来璜大爷去世,多亏尤、凤二人资助。凤姐死后,又要走薛、李 二位的门路。无奈那李纨是个一尘不染的脾气,无处下手。宝钗深鄙其 为人,因他常献些小殷勤,送些针线活计,不得已,年接送几两银子应 酬而已。 他又把当日奉承凤姐的那副面孔用在平儿跟前,这位琏二奶奶原是 受赒济人的,自然帮助他。如今又打进蔡如玉的门子去,不但谄谀,又 在背地里拿着彩云送礼。这位三奶奶遇着这么一员龙韬虎略的女将,就 认作知己。未免置了些真吃亏的首饰,买了些假便宜的陈设。常在王夫 人面前一力提拔,渐渐的太太也就上起当来,这也不必说他。因侄儿金 荣领了薛蟠的本钱,开了座三间门面的古董铺。他又是冷子兴的干儿 子,所以买卖却倒十分兴旺。谁知这天买了几件东西却是贼赃,被地方 访着,锁到锦衣府去,衙门里都知道他是薛大呆子的腻友,谁不想他的 银钱使用?所以押在班房且不过堂。偏偏薛蟠又不在京,急的他母亲找 了璜大奶奶去托人情。金氏知道贾珍是现任京营总兵,他就来求尤氏, 偏又不在家。 过了两日,打发小小厮套儿到了宁府,打听得尤氏已回,他就雇了 一辆车来找尤氏,将此事说明。尤氏说:“据我说,没什么要紧,不过 是衙门里想钱。”金氏道:“可不是为这个,那孩子最老实,胆子又小。 偏偏的薛大爷又不在家,我们嫂子知道大嫂子是爱行好事的,所以叫我 来求求大老爷。”正说着,人回:“老爷回来了!”只见贾珍进来,金氏 迎着请安问好,彼此坐下。尤氏就将金氏的来意告诉贾珍。那金氏又站 起来哀求了几句,贾珍道:“没要紧,蓉儿拿我个帖子打发常通告诉臧 先生一声儿就结了。那些官人你看着随便赏他们几个钱就是了。”贾蓉 答应自去派人。这里金氏说:“大老爷施了恩,还要拿出钱来。等荣儿 出来,叫他过来磕头。”贾珍笑道:“至亲照应是该当的。”说着便对胡 氏道:“请大婶娘你们那边坐坐,我吃了饭还得上衙门呢。”金氏搭讪了 两句,便同胡氏去了。这里贾珍笑道:“我不看着薛老大的面上,叫这 小兔子儿再开一回!”张佩凤站在地下笑着望窗外努嘴儿,贾珍笑 道:“怕什么,谁不知道!” 此时仆妇们摆上饭来,贾珍喝着酒对尤氏说:“如今的事愈出愈 奇,新近拿了一案,是个和尚自称蛋子和尚。”尤氏说:“这蛋子和尚怎 么听着这么耳熟呢!”佩凤说:“那回老盛婆子不是说《平妖传》给太太 听,太太还说他就是圣姑姑么?” 尤氏笑道:“我说呢!”贾珍接着道:“他有个师父,住在云蒙山水 帘洞,称为猿公。这猿公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善能呼风唤雨,喷云布 雾,常上天见玉皇大帝,要毁谁就毁谁。又究出那猿公好些不法的事 来。如今行文去拿,拿着时就地正法。”尤氏笑道:“这不成了那书上的 么?”贾珍道:“可不,就是那些胡涂人听了些小说、鼓儿词就依法奉 行,还算他能干。”说着吃完了饭。 将要出门,听外头传梆回事,叫小丫头去问。只见小丫头手里拿着 红帖子进来,原来是薛蟠从广东回来送的东西,一个名帖、一个礼单, 上面写着水法洋钟一座,玻璃家伙四桌,悲翠带钩一对,悲翠圆镯一 对,珍珠花大小二对,天青、大红、宝蓝、绛色洋呢各一板,各色广纱 二十四匹,葛布二十四卷,外有送蓉大爷的带玩艺儿的洋表一对,八音 盒一对,洋枪一杆,洋画一卷,下注“有匣”。贾珍道:“只好蓉儿的一 份全收,那一份拣轻的收他几件就是了。”婆子传出话去,不一时婆子 进来说:“回事的叫回老爷,送礼的话若不全收,他回去就要挨打,务 必求老爷留下。”贾珍道:“既如此,只好收下,你着进才带人拿进 来。”婆子答应去了。只见回事的进才带着二门上小厮们抬进,放在上 房廊下。女人们笑着说:“我们可拿不动!”贾珍道:“叫他们抬进来 罢!”于是婆子掀起帘子,都摆在当地八仙桌上。贾珍对尤氏说:“怎么 赏?”尤氏道:“只好四两银一个,赏用宫绸袍料。”又问进才:“几个抬 夫?”进才说:“八个。”尤氏说:“十六吊钱罢。”贾珍道:“拿个谢帖, 说请安问好道谢,一两天我还要瞧他们大爷去呢! 见面再谢。”进才答应去打发赏钱。不在话下。贾珍、尤氏等围着 桌子看东西,贾珍拿起表来打开一看,连忙扣上。对尤氏笑说道:“薛 老大这么大人了,还是这样淘气。”尤氏会意,说:“没出息的人,到老 也不能改的!”正说着,见贾蓉进来,尤氏说:“看东西罢。”贾蓉笑 道:“在那府里看见送琏二叔的,听见说和这里一样。”贾珍问:“都收 了么?”贾蓉说:“原是不全收,送礼的人不依。听见送二太太的龙舟好 极了。”贾珍道:“我也不管好不好。看看外头齐了,我可得走了。”贾 蓉道:“都伺候着呢。”贾珍换了衣赏,上衙门去了。这里贾蓉接着 说:“薛大叔带了两个广东人来,姓何叫何其能,儿子阿巧,现在跟 班。他老子专会收拾钟表,要看龙舟须得他父子,别人不能。” 正说着,见婆子带进王夫人那边两个女人,进来请了安,说:“太 太问奶奶好,奶奶们请安。太太说:姨太太那里送了两只龙船,节下请 奶奶、小蓉大奶奶,还教把姨娘们带过去看斗龙舟。”尤氏笑道:“还用 太太这么说,横竖请节安也要过去的,何必又累你们一趟。”女人笑回 道:“还请三姑奶奶、史姑奶奶、琴姑奶奶、李三姑奶奶,才我们来的 时候,已竟打发人请大太太去了。”尤氏说:“你们喝点茶再去请 客。”女人们笑道:“奴才们不喝茶了,好几家子呢。”尤氏说:“回去替 我请太太安,问奶奶们好。初五供了粽子我就过去。你们到了各家,都 替说请安问好罢。”二人答应去了。接连又有几家送节礼的。尤氏 说:“初三薛大爷的生日,还得好好的送一份礼才是。”贾蓉说:“他原 要在家里唱戏请客,姨太太不愿意,他请我们在城外吉祥会馆听 戏。”尤氏说:听戏不怕,可别闹事。”贾蓉笑道:“他皆因吃了几回硬 亏,如今安顿多了。”尤氏说:“听见如今和那姓柳的很好。”贾蓉笑 道:“本来那柳二爷的样儿,不知道的就要看错了。太太不记得那年同 着姨儿们在柳巷霍家听戏,那唱楼会的,人人都说于叔夜比穆素徽还好 呢。去于叔夜的就是他。”尤氏笑道:“我听戏就是看热闹,那里留这 神。”这里尤氏母子张罗节事不提。 且说到了端阳佳节,荣国府各处门上插了蒲艾,悬了灵符。 一清早,薛家就派了何其能父子来整理龙舟,请各家俱已到齐。 早饭后,都过大观园来,女眷们在大观楼上,爷们在临水的大花厅 上。远远望去,那上流头水中不知是板是布,作成一座彩画的龙门,只 听叮叮当当一派洋乐,从龙门里出来一条三丈多长的黄龙,张牙舒爪, 飞舞而来。龙背上是座玻璃小楼,竖着一根玻璃转花的桅竿,上面是琉 璃珠穿成的宝盖,璎珞流苏,龙头上坐着个七八岁的孩子,拿着一面小 黄旗,两边有二三十个美女划着画桨,船楼中作着换套的衣乐。那鳞甲 都是蛤蚌作的,映着日光十分耀眼。这里王夫人觑着眼说:“那前后两 嘟噜黑东西是什么?”众人笑道:“龙颏下是一颗带火焰的珠子,后头龙 尾上是个孩子打秋千。”邢夫人笑道:“你们说了我才看出来了。”探春 笑说:“本来大娘的眼睛比母亲的眼睛还花呢。”正说着,忽听一阵大吹 大擂的,一条青龙赶来,龙头上的孩子将手中青旗一展,追着那黄龙抢 珠子,两条龙在水面上追逐,十分有趣。李婶娘问道:“那孩子也是他 们带来的吗?”难为他,也不害怕呢。”众人都大笑起来。湘云笑 道:“都是薛大哥带来的。”宝钗说:“婶娘别理他,那都是些绢帛作 的。”李婶娘笑道:“我说呢,这大姑奶奶还赚我呢。”湘云笑道:“不是 薛大哥带来,难道好几千里他们跑来?那成了真孩子了!” 王夫人道:“提孩子,他们怎么没看来?”玉钟儿道:“看了一早起 了,才我过去取手巾,听见在那学舌呢。芝哥说:苓哥兄弟不会说,让 我告诉爷爷罢。’就滴滴搭搭的连说带比,把老爷乐的了不得。”正说 着,贾芝、贾苓还有掌珠妞儿三个孩子,都是一样大红戳纱短衫,松绿 戳纱裤子,老虎鞋,背后挂着许多节景,葫芦、五毒,粉额上抹着朱 砂“王”字。 王夫人笑问:“谁给你们画的?”贾苓说:“姐姐。”贾芝拉着王夫人 的袖子说:“我叫姐姐也抹这个,他不抹。”王夫人说:“那么大姑娘也 抹这个?”芝儿说:“妹妹怎么抹呢?”说的众人都笑了。尤氏问香 菱:“你们妞儿怎么不来?”香菱笑道:“还没出过门呢。”薛姨妈 说:“皆因那年添头生小厮时候,他不是迷过去了。说瞧见他父亲不知 说什么来着。后来添了这妞儿,总不教他出门。”这里只顾说话,也不 知那龙舟怎么收场。 平儿说:“午酒摆在那里?”王夫人说:“稻香村罢,闹大奶奶 去。”李纨笑着就同了平儿去预备雄黄酒,这里众人起身下楼。正走 着,那日光正射在掌珠身上,如同打了个大闪,众人都吃了一惊。原来 是他那宝贝映日放光,众人都说:“真是宝贝。”宝钗说:“明日真得看 看他那光彩,这比龙舟又好看了,那究竟是人工作的。”说着已到稻香 村,无非是饮酒行乐,不必细说。不知明日看那宝贝不看,且听下回分 解。 第十四回 制瓜灯闺中斗巧 赏荷花席上联吟 话说王夫人等在稻香村吃了果酒,都到上房吃晚饭,又闲谈了一 回,各自回家。这里预备车,平儿送邢夫人仍过东院住去,李纨等各自 回房安歇。过了些时,都到上房请安。早饭后,大家闲坐。王夫人问湘 云:“你们太太总不出门,到底有什么病?”湘云笑道:“没病,就是不 爱动,连娘家都不去。却很疼我,总说在家的时候姐妹们一处玩惯了, 怕我闷的慌,又说这里叔叔、婶娘又疼我,可以多住些日子,散散 心。”正说着,见尤氏进来给王夫人请了安,问了众人好。李纨道:“你 这么早就来了!”尤氏说:“不是今日瞧宝贝么?”宝钗笑道:“天阴的这 个样儿,还瞧什么呢?”小丫头们说:“掉点儿呢。”探春道:“趁着没下 起来,咱们园子里看荷花去。”尤氏说:“你们去罢,我跟着太太。”探 春道:“你可得去,云妹妹还要听你唱骤雨打新荷呢!”尤氏说:“嗳 哟,我知道什么新荷旧荷的。”说的众姐妹都笑了。李纨道:“你明日请 他到万柳塘,他才唱呢!”尤氏说:“又万柳塘了,是万柳庄!亏来还没 说着。”说的宝钗、探春、湘云都笑起来。王夫人不知其故,也随着他 们笑。平儿问:“我怎么没听见过?”这一问,更都哄堂大笑。 见三门上的老婆子拿着根青竹竿,挑着个西瓜进来。一看,原来是 玲珑体透的瓜灯,还有个小封套儿。说:“二姑奶奶给太太请安,问奶 奶们好。此刻在姨太太那里呢。先教把这个送给姑奶奶、奶奶们瞧,少 时还到咱们这里来呢!”宝钗接过封套。王夫人说:“赏他一吊钱,回去 说请姑奶奶同姨太太一块儿过来罢!”探春向宝钗手里接过封套,打开 一看,笑道:“这可是好东西,不给你们瞧。”不提防,湘云一把抢到手 里,李纨、宝钗都凑来同看,原来是一张冰纹笺,上写着一首《鹊桥仙 •咏瓜灯》: 并刀细镂,千花万叶,费尽良工心思。柔枝缠绕,却分明更间着连 环 字。窗前巧制,檐前轻挂,消遣闺中游戏。夜深光暗,到天明剩几 点盈盈烛泪。 看完,大家称赞。李纨说:“好却好,只是收的太颓败些。”湘云、 探春齐说:“这正是他见到的地方,本来如此。”正说着,见宝玉、贾兰 下了衙门,一同进来请安。湘云拿着那词,向宝玉笑道:“请教请 教。”宝玉接来一看,说:“到底琴妹妹有兴致,这几年咱们把这些事都 掷下了。”回头看见瓜灯雕的甚好,说:“咱们也弄这个玩玩。”李纨 说:“教外头作了,我们看罢。”宝玉道:“那没意思,还是我们自己作 有趣儿。”李纨说:“叔叔,瞧他那手才有趣儿呢。”王夫人忙问:“手怎 么了?”贾兰笑说:“昨日晚上就是作这个来着。走了刀,把左手大姆指 头划破,洗了一盆血水。今日还裹着呢。”王夫人拉过来看看说:“这么 大小子,还淘气。”只听人回:“姨太太、二姑奶奶都来了。”这里众人 都迎接进来。湘云先说道:“好词啊!”宝琴说:“难道就许你有‘卷起半 帘香雾’么?”别人听了还不在意,唯有宝玉听见这话,便想起那一年大 家填柳絮词,未免暗触伤心,就搭讪出去了。 这里众人坐了一回,探春说:“走罢,看荷花去,姨妈不去么?”薛 姨妈说:“先请罢,回来找你们去。”王夫人道:“留下三奶奶伺候姨妈 罢。”于是大家往园中去,将走到东跨所后角门,见静悄悄的掩着一 扇。宝钗道:“想是都睡了,别把黄雀儿喂了猫。”众人便轻轻的进了角 门,隔着花幛儿一看:原来袭人、麝月、莺儿三个人在廊下斗牌,小丫 头翠香捣指甲花儿,宝玉坐在凉榻上弄玉簪花,双环蹲在傍边搧风炉, 上面坐着个小银锅。宝琴低声说:“这样天气还弄火玩。”宝钗道:“又 是蒸粉呢!”探春道:“走罢,别搅了他们的局。”说着径往园中走去。 进了园门,就往藕香榭来。原来这藕香榭是向东的门,四面抄手游 廊,院内堆着些怪石,种着几棵梧桐、芭蕉。南面的五间大敞厅正临着 那一塘荷花。北边就是惜春旧住的绣阁。众人进了敞厅,见上面挂 着“藕香榭”退光漆嵌蛤蚌的匾,于是众人倚栏坐下。不多时,稻香村的 婆子送过茶来。湘云道:“叫个人去把藕香榭的旧主人请来,就说我们 都等着呢。”李纨道:“别人不行,碧月去罢。”宝琴问:“怎么讲?”李 纨道:“他和四姑娘最说的来。”探春道:“不好了,又一个疯子!” 不多时,碧月回来说:“四姑娘说:完了事就来。”众人问:“作什 么呢?”碧月道:“画画儿呢。”众人又问:“画什么呢?”碧月说:“瞧着 上头倒像没什么。”众人正猜着,只见惜春扶了小丫头磬儿进来,都问 了好。湘云问:“你画什么呢?”惜春说:“没画什么。”说着瞅了碧月一 眼说:“又是你嘴快!”都知惜春的脾气,也就不往下问。 只见李纨处的两个婆子拿着摄丝大捧盒走来,揭开看时,是几个蓝 玻璃家伙盛着时鲜果品。李纨说:“就摆在大圆桌上罢。杏仁酪得了, 给姨太太、太太送过一罐去,剩的用大银罐给我们冰上。”婆子答应去 了,又抬了一大竹筐西瓜、香瓜,一小坛酒来。“随便都用些瓜果。”宝 钗道:“今日你的东道,明日该我请了。”探春、湘云、宝琴齐说 道:“既是如此,明日还是在这里好。”众姐妹说笑一回,都过王夫人处 来。王夫人说:“二姑娘住下罢。”宝琴笑道:“是住下。”薛姨妈 道:“没看见行李都带来了!”于是大家吃了晚饭,一宿晚景不提。次日 早间,天色甚好。将到午初,王夫人说:“把他们都找来,趁天晴可要 见世面了。”婆子们答应去请,不一时贾珍、贾琏、宝玉、贾环、贾 蓉、贾兰并尤氏婆媳都来请安问好。王夫人道:“弄盆水来,把妞儿的 宝贝借来。”玉钏儿说:“早就预备下了。”婆子们用大铜盆盛了盆水, 问“放在那里?”探春说:“放在当院子里。”正说着,贾相国下朝进来, 见这些人都站在廊下,院里又有一盆水,便问道:“看什么?”王夫人就 将原故说了一遍,贾相国进房换了便衣也出来看。宝玉便将那物接来, 放在水中。此刻正是万里无云,正顶上一轮赤日照在水里,只见那物在 水里乱转,先不过在盆里虹霓似的一个圈子围着,后来就高出水面有三 尺多长,忽然那日光被一片浮云遮住。王夫人说:“收了罢。”宝玉 道:“我能放,却不知怎么收。”探春道:“捞起来就得了。”收了宝贝, 要相国说:“实在稀罕!”便对湘云道:“好生收着,别随便给孩子 玩。”湘云笑着答应,又对薛姨妈道:“前者大外甥送的那龙舟,里头就 有人议论。”薛姨妈道:“外省里新鲜物儿多的很,到了京城里就有这些 讲究。”贾相国道:“所以诸事不可不慎。”只听人回:“锦乡侯夫人来 了。”贾相国带着子侄们出去,众姊妹也都往园中去了。这里王夫人会 客,不提。 且说众人到了藕香榭,早已摆设停当。看那荷花开的十分茂盛,结 了许多莲蓬。宝钗教人采了几个莲蓬,湘云在席上用荷梗儿吸酒,众人 说他的玩法总新鲜。探春道:“今日可别辜负这荷花了。”宝琴道:“是 诗是词我都不怕。”湘云道:“颦儿死了,偏不许你独擅词坛。”忽听背 后一人笑道:“那位是盟长啊?”众人一看,原来是宝玉。李纨问:“你 打那里来?”宝玉道:“才听见里头传出去,三奶奶受暑,教请大夫。我 才到了屋里,问他们,说都在园子里,我就找你们来了。”探春说:“到 底是填词,还是作诗?是各人作各人的,是联句?”正在商量未定,忽 然一黑,下了阵暴雨。偏是南风,吹的满桌上都是水。 一时雨过天晴,满池荷叶擎着那水珠儿西歪东倒,一群小丫头在岸 上扑蜻蜓,远远的见玉钏手里拿着个东西,后头跟着个人。一时玉钏进 来捧着个荷叶式的翡翠盘子,盛着一盘茉莉花,盒子里是一碟水晶角 儿,一碟豌头糕。说:“花儿是太太教给姑奶奶们送来的,点心是璜大 奶奶孝敬太太的,太太教你们众位尝尝。”探春道:“咱们正没主意,茉 莉花来就巧了,就用《爪茉莉花》调名联句如何?”宝玉问:“是多少 字?”探春道:“这可不记得!”李纨说:“拿词谱一看就知道了。”宝钗 教小丫头去告诉莺儿,把词谱第二套拿来,回头问:“客走了吗?”玉钏 说:“客刚走,璜大奶奶就来了。此刻珍大奶奶、琏二奶奶都在上头 呢。我还忘了一件事,告诉你们,众位不必过去,晚饭就在这边吃 罢。”湘云递给他两个莲蓬说:“你走着吃罢。”玉钏说:“我见紫菱洲很 好的菱角,为什么不采些来?”李纨道:“你就带个信叫他们采些送 来。”玉钏去了。 见莺儿送了词谱来,打开同看,是八十二个字。宝玉问“那位起 句?”宝钗道:“谁出主意谁起。”侍书早把笔砚笺纸摆好。宝玉拿起笔 来。说:“我写。”先在纸上写了《调寄爪茉莉•即景联句》。探春便念 道: 雨过荷香,更添些况味。 宝琴接道: 微风动, 刚要往下念,湘云忙念道: 闹红轻坠,翻翻翠扇。 宝钗笑道:“好个‘闹红轻坠’,这可不让你了!”便接过笔来写道: 看不定,琼珠破碎。 忽听远远蝉鸣,探春笑道:“现成的来了。”念道:是何处断续蝉 声? 宝琴笑道:“你既问我,只好告诉你。”便念道:绿杨外,残照里。 宝钗道:“这过变的地方,可别脱了节。”李纨道:“吃点东西再 作,别像那年芦雪亭联句,不是作诗,倒像拚命似的。”湘云正倚着栏 杆,剥莲子往水里掷皮儿,把那芦梢上的蜻蜒惊起。他便一言不发,走 过来就写道: 蜻蜓款款立芦梢,弄双翅。 写完,仍旧剥莲子。众人笑问:“你为什么慢条斯礼的?”湘云笑 道:“快了,又说拚命似的;慢了,又有不是。”只见探春走过来写道: 临水阁,画栏同倚。 宝琴正擎着个玻璃盏,说:“三姐姐写罢。”念道:持觞索句。 宝玉问道:“许我献丑不许?”众人道:“正要领教呢!”宝玉便来接 笔,探春道:“你念罢,我写。”宝玉念道:片云生,催诗意。 众人笑道:“这可牵强。”宝玉道:“我说的是真景,你们看西南上 又涌上来了。”忽然一阵微风吹过些声音来,大家细细听去,是“花儿 鲜,叶儿鲜,菱角虽好,刺儿尖!”宝玉道:“妙极,他帮了我了。三妹 妹写上!”念道:向晚来,听隔岸菱歌起, 宝钗道:“荷苦七拚八凑的,真可是填词了。”正在说笑,只听满池 扑拉之声,飞起几只鹭鸶。宝钗道:“就用他收了罢。”向探春手里接过 笔来。写道: 有鸥鹭,莲叶底。 宝玉道:“这也未必不是凑的罢,你说我的不好,你就改改,这位 蘅芜君我真惹不起。”湘云问道:“二哥哥如今还怕宝姐姐么?”宝玉笑 道:“如今更怕了。”说的大家哄堂大笑,连地下伺候的丫头、婆子都笑 了。宝钗把脸一红,刚要回言,见平儿笑嘻嘻的拿着一枝并蒂莲花进 来,众人让坐,婆子斟了一杯酒。平儿向李纨道:“有人给你们阿哥提 亲呢。”要知亲事谁家,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聘淑媛贾兰受室 喜乘龙巧姐于归 话说众人正然说笑,见平儿拿着并蒂莲花进来,众人忙让吃酒。平 儿坐下,对李纨道:“有人给你们阿哥提亲呢。”宝玉先问:“谁来说 的,什么人家?”平儿道:“才璜大奶奶来说的,一个外任官,家里很财 主。姑娘十六岁,长的很好,知书识字,活计也好。太太问他:‘姓什 么?作什么官?’他说:‘也不知是知府是知州,新打外头回来的。提起 来,横竖老爷知道。’太太说:‘不知是谁,老爷焉能知道呢?’他 说:‘我先和太太说了,再打听去。’”探春道:“直不用理他,此刻走了 没有?”平儿道:“上头说了会子话儿,就瞧三奶奶和他干妈去了。”探 春问:“谁是他干妈?”宝钗道:“他和玉钏是把子,还给老白妈作了鞋 脚,认干妈。”湘云问道:“老白妈不是太太那边的针线头儿吗?”宝钗 道:“可不是!”李纨问宝钗:“你怎么知道的这么细,连送鞋脚都知 道。”宝钗道:“我们屋里浆洗上的老秦,是玉钏儿的姨儿,所以知 道。”平儿道:“其实玉钏很不待见他,皆因太太喜欢,乐得大家取合 儿。”宝玉道:“他那个令侄也和他似的,说话有头无尾。”平儿笑 道:“那可怎么作买卖?”宝钗道:“不用管他,很好的西瓜,你吃 罢!”婆子们挖上几碗西瓜来。正吃着,见平儿屋里小丫头喜儿来 说:“二爷请奶奶呢。”平儿问:“什么事?”丫头说:“不知要什么,丰 姑娘找不着,教请奶奶来了。”李纨道:“快去罢,别像那东西似的,连 你也丢了,你们二爷更着急了。”平儿笑着站起身来,回头向宝钗 道:“西瓜没吃够,寻给两个,拿了家去吃。”宝钗笑道:“我早就给巧 姑娘和苓儿送过西瓜、李子去了,你家去和孩子们抢着吃罢。”平儿笑 着去了。湘云道:“这位琏二嫂,真是袭了凤姐姐的职了,颇像他的样 子。”宝琴道:不但诙谐谈笑,连那一切举止竟无一不肖。”探春摇着头 道:“苦论居心,两个人差多了。” 宝玉道:“不用批论人了。今日的词,稻香老农看是那句好?”李纨 道:“据我看,‘坠’字和‘碎’字押的都响亮。‘是何处断续蝉声?’问的有 趣,‘绿杨外,残照里。’答的更妙。”宝玉道:“也不过是从姜白石的‘闹 红一舸’,苏东坡的‘琼珠碎又圆’套来的。”李纨道:“套古人不怕,套只 要用的好。就是你们那应制诗文,也未必不套古人罢?”湘云拍手笑 道:“阿弥陀佛,也遇见劲敌了。”宝玉笑道:“只好让你们人多,我不 说了。” 一抬头,见碧月站在李纨背后搧扇子,上面画着松树。接来一看, 原来是惜春画的一棵苍松,一块怪石,一段流水,一只老鹤在松下梳 翎,并无字迹。只顷着颗“栊翠闲人”的小方印。宝玉道:“想不到他倒 投了四妹妹的缘。”众人看了回扇子,湘云道:“我只惦着不知他昨日画 的是什么?”宝琴道:“咱们何不去看看?”探春说:“今日晚了,明日再 去看他。”此刻已摆上饭来,宝玉道:“弄点烧酒来。”探春向婆子 道:“和琏二奶奶要,他说有自己蒸的莲花白,寻些来。还请他这里吃 饭。”婆子答应去了。不多时,抱了两个玻璃瓶来,说:“琏二奶奶说, 这是自己蒸的莲花白,这是四月里的嫩荷叶泡的。还说,请姑奶奶、奶 奶们用饭罢。琏二奶奶为巧姑娘的喜事,到太太那边回话去了。” 这里众人吃了晚饭,都过王夫人处来。平儿正和王夫人说话,见他 们进来,王夫人道:“都坐下听,今日王大爷来说,周家送信,腊月要 娶。我想哥哥还没媳妇呢,妹子倒先出嫁。 可笑今日还来了个冒失鬼。”探春故意问道:“是谁?”王夫人 说:“璜大奶奶,他也不知道姓名官职,就来说亲。”宝钗问:“谁向他 说的?”王夫人道:“是在他侄儿铺子里买东西去的,他也说不清,我也 听不清。” 正说着,人回:“珍大爷过来了。”贾珍请了王夫人的安,众姐妹都 站起来问了好。王夫人说:“你坐下罢。”贾珍就在杌子上坐了, 说:“今日在里头,东平郡王把侄儿教去,问兰哥的岁数,又问娶亲没 有?”侄儿回道:“有几家提亲,尚在未定。”王爷说:“有一家很合适, 就是东平王的内侄孙女,掌院学士曾继圣的女儿。曾大人就是宝兄弟和 兰哥他们的老师,世代书香。”宝玉道:“本是曾子的后裔。”王夫人 道“自然是山东根子。”贾珍道:“王爷说先问问侄儿,明日要亲身和老 爷说呢。据侄儿听着,倒很妥当,才已竟回过老爷了,教回太太 来。”王夫人道:“好是好,可不知姑娘多大了?”贾珍道:“东平王来了 就知道了。”大家又说了回闲话,贾珍退出。这里众人又坐了一回,各 自归房安歇。次日都到上房请安,王夫人对李纨道:“昨晚老爷进来, 提起亲事很愿意。不知你的意思怎么样?”李纨笑道:“这件事,总是老 爷、太太作主,媳妇可知道什么呢。”于是大家都在王夫人处吃了早 饭,商量往栊翠庵找惜春去,宝玉也与他们同去。 进了园门,一路说说笑笑,刚过了蜂腰桥,听远远的一派云璈箫管 之声。湘云道:“何处吹来步虚声。”宝琴道:“想是四姐姐作功课。”探 春、宝玉齐说:“断乎不是他。”细听了听,原来是府墙外人家念道士 经。 到了栊翠庵,见庵门紧闭。湘云道:“待我扣门。”便用扇子轻轻敲 了几下,里面问道:“是谁?”湘云笑道:“是访道的。”婆子开了门,见 是他们,便说道:“姑奶奶、奶奶们连宝二爷都来了!”大家进了门,只 见惜春迎了出来。见他头上松拢云环,别着一支玉簪,并无花朵。穿一 件天水碧罗衫,拿着把芭蕉扇。一见众人,笑问道:“又没下帖,难得 都来了。”让到房中坐下。惜春道:“把前日姨太太送的梅片茶泡来。” 探春道:“凉些才好。”惜春道:“有竹叶汤是凉的。”宝玉听了, 说:“好极了。”于是大家都喝竹叶汤。宝琴问:“四姐姐作什么呢?”惜 春道:“没作什么,不过看看书。”湘云道:“我不信。”说着站起身,隔 着纱帘往里间望去,见墙上有一张素纸。掀帘进去一看,原来是张绢, 用针别在墙上,上边略烘染了点天光,托出一轮圆月,下边是一片平 水,水中隐隐的一个月影。湘云说:“你们快来瞧罢,这栊翠闲人总该 罚他每人给画一张。”惜春道:“那不是闲人,竟是忙人了。把我热死 了,你又得费眼泪。”说着,都进来看画。宝玉道:“何不就写‘清池皓 月’。”惜春道:“那又着相了。”说着仍到外间坐下。 宝钗问惜春:“紫鹃好了没有?”惜春道:“还没好呢。你看我这里 实在短人,虽有这庵里几个旧人,我却使不惯,不过作伴而已。要向你 们借人,如今各屋里都是刚够用。”李纨道:“不用借,等晓霞好了,我 回了太太,就把碧月奉送,如何?”惜春笑道:“只要你舍得。”李纨正 色道:“这倒不是玩话。”宝玉道:“四妹妹放心,我作保。”惜春 道:“先谢了大嫂子,就算定了。”宝钗道:“我瞧瞧紫鹃去。”说着便往 紫鹃房里来,见他坐在窗下发怔,瞧见宝钗进来,忙站起身来,笑 道“二奶奶来了。”宝钗道:“你怎么了?”紫鹃道:“不过是热着了点 儿,没什么大病,劳动奶奶来瞧。”宝钗道:“听见四姑娘说,我不放 心,来瞧瞧你。”只见里间屋里放着张洋漆小方桌,上面供着白檀小 龛,挂着个白绫弹花幔子,设着个古铜小香炉,一个小玉瓶里插几枝秋 海棠,戈窑碟里盛着新剥的几个莲子,供着个粉定小盖盘。宝钗心里早 已明白,揭起幔子,见牌位上写着“潇湘主人之位”。宝钗的那眼泪就像 断了线的珍珠一般,紫鹃也落下泪来。宝钗拭着泪,向紫鹃道:“也不 枉他疼了你一场。”出来便搭讪在墙阴里看海棠。只见双环跑来说:“老 爷叫二爷去会客呢。”宝玉就慌忙去了。宝钗进房来,众人见他满脸泪 光,问道:“为什么伤心?”宝钗就把紫鹃不忘故主事,说了一遍,众人 听了无不伤心称赞。 按下栊翠庵,且说宝玉回到房中换了衣冠,到书房来见老爷。贾政 道:“方才东平王前导已来,说王爷随后就到。所以叫你们伺候着。”只 见回事的跑来说:“东平王爷来了。”于是贾琏、宝玉、贾环、贾兰在大 门以内迎接。只听马蹄乱响,两对引马进来,接着又是两匹顶马,顶马 过,才是一乘黄绊蓝呢大轿。后边许多跟马,还有两个内监。他叔侄四 人在甬路左边迎着轿请安,东平王在轿内笑容满面,拱拱手。贾琏 道:“把轿子请进去。”往西一拐,又进一重门,是五间过厅。往里望 去,甚是壮丽。 见贾相国迎了出来,王爷命住轿。轿夫退去,两个内监过来揭起轿 帘,撤去扶手板,王爷下了轿,贾相国迎过来请安。 东平王连忙拉起,一同进了大厅,请东平王上坐,自己在下首侍 立。东平王道:“椅子上坐了好谈。”于是贾相谢了坐,就在下首椅子上 坐了。贾琏捧过茶来,东平王便将昨日对贾珍的话,说了一遍。贾相国 道“蒙王爷抬爱,贾政深感鸿慈。”东平王笑道:“岂敢,那曾杏坛之为 人,老相国自然深知。就是他那两个少君也颇有出息。妞妞今年十六 岁,我也常见,真是幽娴贞静,堪为令孙的淑配。曾夫人就是北靖王妃 的胞姊,都是孟家小姐,可称得世代书香。”贾相国十分愿意,又彼此 说了些谦言。东平王告辞,贾氏父子送出仪门。 就有司官请中堂看稿,贾政对贾琏道:“你先把今日的话告诉你婶 娘,明日你同宝玉到园子回回大老爷、大太太,我还得到东平府谢步 去。”说着自回书房办事去了。贾琏等进内细细回了王夫人,此时薛姨 妈、李婶娘都在这里,众人听了无不欢喜。王夫人道:“事情自然是准 了,咱们也该商量新房。我想总是守着稻香村近才好。”探春道:“论近 就是藕香榭、蓼风轩、缀锦楼,不过房子略小些。”王夫人道:“缀锦楼 就好,怡红院留着给芝儿,那是宝玉住过的。新花厅给苓儿,为他们那 边就近。”又对薛、李二位道:“二位亲家太太帮帮我们的忙。”薛、李 二人齐说道:“府上这些人,还用帮忙的?”王夫人道:“恐怕媳妇们想 不到,提提他们。”平儿笑道:“都有人疼,那位老太太疼我呢?”薛、 李二人道:“都是一样。”尤氏笑道:“只管放心,有我疼你呢。”平儿 道:“同着三位老太太说下,以后我可管着你叫娘了。”正然嘲笑,贾琏 进来请示收拾新房。王夫人便将本意告诉了贾琏,自去传匠役不提。 且说贾相国回拜东平王,择定八月纳彩,九月迎娶。众人忙了两个 多月,已到吉期。曾府上嫁妆十分丰盛,贾府是全分执事,官衔牌、粗 细鼓乐,又有众贺客轿马,把条荣府大街塞满,将曾小姐娶过门来。原 来曾学士两个儿子、一个女儿。长子曾文渊,现任徽州知府。次子文 澄,礼部员外郎。小姐芳名文淑,举止端方,温柔娴雅。三日后,行过 庙见礼,拜了尊长,一家大小无不喜爱。会亲、回九,一切繁文不必细 述。 这日大家都在王夫人上房看菊花。贾琏进来,满脸喜色,都请了 安,问了好。对王夫人道:“咱们家真是喜事重重。才下衙门,见府门 外围着许多人。门上的说:‘你们不到周宅去讨喜钱,净在这里嚷什 么?’报喜的说:‘府上的小姑爷中了解元,我们怎么不来讨赏?老中堂 一乐,抬出些元宝来,我们就发了财了。’”王夫人道:“按南边规矩, 女婿的衣巾、报录的喜钱都是丈人家的。”宝玉道:“《题名录》上,第 一名周乘龙,我才要回太太,二哥哥就来了。”尤氏笑道:“琏兄弟,听 见太太说了,快家去抬元宝罢。”贾琏道:“要是这么着,我明日辞了 官,也去报喜去,只怕比俸还多呢。”王夫人笑着骂道:“下作东西,快 开发喜钱去罢。还得差人到周家道喜去。”贾琏答应自去派人。薛姨妈 问道:“周亲家在那里住?”平儿道:“先在乡下,自从他公公捐了官, 就搬进城来。” 此时正是天短事多,已到巧姑娘出阁的时候。这里陪送十分体面, 那周家也学了许多京派。巧姐过门,真是郎才女貌。 会亲吃酒,又去了几位夫人诰命。周家仰慕贾府的势利,又搭着这 巧姑娘颇有母风,随机应变,甚得公婆的欢心,自然是合家欢乐。不知 不觉,忙过新年。未知明春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赖尚显万里传书 梅瑟卿千金赠妾 话说荣国府连连喜事。忙过新年,这正月里无非是拜年、请客,庆 赏元宵。不知不觉到了二月花朝。这日又是袭人生日,恰巧宝玉在衙门 值日,众姊妹都到宝钗房里来热闹一回,同到大观园。进了园门,望去 早有各房丫头、婆子把那些斗巧争奇的像生花挂在树上,小丫头们也弄 些红绿绸子条儿在花草上挂满,却也十分绚烂。行到蜂腰桥上,看那水 中树影更觉有趣。 看了一回,都到王夫人上房来说笑。只见贾琏拿着个禀贴、一封 信,进来请安问好毕,向王夫人回话。众人知道有事,都各自散去。 这里贾琏回道:“赖尚荣打发他兄弟尚显进京来请安。”王夫人 问:“他是云南那府?”贾琏说:“是曲靖府,现在署首府。”说着,玉钏 儿递过眼镜儿。王夫人见禀帖上写着:“奴才尚荣谨跪老爷、太太万福 金安……”王夫人笑道:“几年的孩子作到知府了,这信上的字多,你把 大概说说罢。”贾琏道:“他因为兰儿娶亲,巧姐出嫁,孝敬了五千银 子、一百两金子。才在外头见过老爷,老爷很有气,说知道他是穷官, 这刮地皮的钱断乎不收。急的那孩子紧磕头,求主子赏脸。恰好有客来 了,侄儿带他进来给太太请安,讨示下。”王夫人说:“叫他进来,我也 要瞧瞧他。但是那东西老爷既不收,我也不好作主。就因那年老太太的 事情,路费不够,向他借五百银,他写了封告苦的信,送了五十两银。 老爷赌气,原封带回,总说他没良心,所以这个自然不肯收。再者,咱 们也用不着这几个钱。”贾琏笑道:“虽然不希罕,也难为他大远的,这 点敬心。”王夫人点了点头儿。 贾琏出去带了赖尚显进来,给王夫人磕了头,替他一家子都请了 安。王夫人问道:“你奶奶,你爹妈都好哇?你奶奶还健壮?”尚显 道:“托主子福,奴才奶奶精神很好,就是行路总得人搀着。”王夫人笑 道:“也是该的,老封君了。”尚显说:“倒是奴才妈还是痰喘,幸而云 南天气好。”王夫人问道:“你哥哥跟前几个小厮?”尚显道:“还就是一 个丫头。奴才嫂子多病,收了两个人,也没生。”王夫人问:“你有几个 孩子?”尚显笑道:“四个小厮,两个丫头。”王夫人笑着说道:“你倒是 有造化的。”尚显说:“都是托主子的福荫。”说罢,又跪下磕了个头 说:“奴才哥哥打发奴才进京给主子请安道喜,尽奴才们一点孝心。奴 才哥哥在外头这些年,真是洁己奉公,断不敢伤了主人的脸。才见老爷 生气,也不敢细说,这原是奴才奶奶八十岁,众同寅送的寿仪。奴才奶 奶说:‘哥儿、姐儿的喜事,取个吉利。’”王夫人道:“你奶奶都想的 到。你在任上当了这几年的二老爷,更会说话了,起来说罢。”尚显又 磕了个头,站起身来向贾琏道:“二叔,你老人家也替我求求太太,施 恩赏收了,不然我也不敢回去。”贾琏向王夫人说:“既是老嬷嬷这点诚 心,求太太在老爷跟前美言,省的这孩子紧着磨。”王夫人道:“既是你 奶奶送哥儿、姐儿的,倒不好不收了。”尚显说:“原想打点首饰,皆因 外省匠役实在不好,恐其不合适。”又对贾琏说:“还有四只箱子,是云 南的土物儿,现在路上,三两日送过府里来。今日还要到大老爷园子里 去。”贾琏说:“只怕来不及。”王夫人问:“你几时回去?”尚显回 道:“总得过了午节。”王夫人说:“你跟着你二叔吃了晚饭再走。”尚显 答应了:“是”。王夫人又对贾琏说:“那就交吴新登、林之孝存库。”尚 显又给王夫人请了安,随着贾琏出去。 按下王夫人,且说宝钗自上房回来,进了角门,只听一片笑语。小 丫头双怜说:“奶奶回来了。”袭人等迎了出来,见焙茗媳妇秋纹领着个 孩子给宝钗请安。宝钗问道:“你来了!”说着进房坐下。袭人递过茶 来,宝钗问秋纹:“这孩子是你们小铛儿么?怎么不像你?”麝月笑 道:“怎么会像他呢?”宝钗说:“记得我还给你作满月,难道不是你生 的?”袭人道:“不是他下的,可是他孵的。”秋纹笑道:“奶奶不知道这 件事啊,奶奶瞧他像谁?”宝钗说:“我瞧着眼熟,想不起来。”莺儿 说:“跟珍大奶奶的万儿,记得不记得?”宝钗说:“不是那个细高挑 儿,有点像司棋的?”袭人说:“就是他!”秋纹说:“这件事,奶奶可别 对二爷说。”宝钗说:“这又奇了,与二爷什么相干?”秋纹说:“焙茗再 三的央告我,不教在里头说,怕二爷笑话他。”袭人说:“想来没和奶奶 说过。”麝月说:“那些好事自然都告诉过你。”袭人说:“扯臊,我没和 你说话!”秋纹说:“那年珍大奶奶放万儿出去,说人家儿,他都不愿 意,一心要嫁焙茗,情愿作二房。他妈又不肯,闹的要死要活的,又怕 弄出事来。我们那个一天家咳声叹气,我婆婆看着着急,又不敢作主。 我说,什么二房三房的,左右都是旧日的姐儿们,弄顶轿子抬过来就结 了。”宝钗笑道:“你倒是贤惠的。”袭人问:“你婆婆疼谁?”秋纹 说:“都一样,那怕买枝花儿也是一样。这孩子除了吃奶,总跟着我, 时刻不离。可是还有一件新闻,奶奶自然不知道。小芸二爷后续的就是 小红,林家当初不敢应,还是求了琏二爷向林管家说的。”宝钗道:“这 件事,我倒听见琏二奶奶说的,都知道,就瞒着太太那边。说新人腿上 有残疾,所以没带来磕头。”秋纹说:“头里的小二奶奶竟闹鬼,如今又 把坠儿也弄了去。人也闹,鬼也闹,没事就犯犯他们的陈事。说他们在 滴翠亭说的话,连林姑娘都听见了。宝钗心中暗笑,说:“这可冤屈死 人,谁那么大工夫,管他们那些闲事。”麝月问:“你怎么知道这么 细?”秋纹说:“我姑妈也在东廊下住,和他们家隔一堵墙,所以知道。 听说芳官也还了俗了。本来那时候我们的人也太多,如今又太少。”宝 钗说:“老爷总说人多耗费。太太屋里除了玉钏儿,大的四个,中的四 个,小的四个。周姨奶奶就是常贵一个。大奶奶那边素云、碧月、晓 霞,春草、秋香两个本是跟兰哥的,如今在小大奶奶屋里。三奶奶就是 陪房两个。我这里就是双环、双怜、翠香、翠羽,他们三个人每人一个 小丫头。四姑娘那边紫鹃多病,磬儿又不中用,就仗着侍砚一个,也闹 没人使。” 正在闲谈,小丫头说:“姨太太家刘妈来了。”只见刘家的进来请安 问好,宝钗站起来问了太太的安,又问奶奶们好。 刘家的一一回答,回头对小丫头说:“外头有两个盒子,是大奶奶 给哥儿带来的。”宝钗道:“哥儿搬了家了。”刘家的问:“搬到那屋里去 了?”宝钗道:“过了灯节儿就跟了太太去了。”刘家的说:“我还没到姨 太太那边呢。太太叫告诉姑奶奶,梅大太太到京了。”宝钗问:“怎么没 同到任上去?”刘家的道:“梅大老爷不是越级升了福建臬司,旨意不叫 进京,就上任去了。皆因二姑爷告假省亲,太太就同少爷进京的,等完 了姑娘的喜事才去呢。只有三位姨奶奶跟去了。梅太太这次进京,把柳 二爷的家眷也带来了。”宝钗说:“那个柳二爷?”刘家的说:“就是咱们 大爷的把弟。听见和姑爷也最相好。”宝钗问:“柳二爷几时有了家 眷?”刘家的说:“是二姑爷用一二千银子给他置的,此刻在梅府里住, 等八月才娶呢。”宝钗问:“你看见没有?”刘家说:“上次送礼看见过, 长的就和咱们太太里间屋里挂的那个吹箫的画儿似的。真是个美人儿, 一点的小脚儿,见了人说话很和气,一家子都喜欢。二姑奶奶爱的了不 得,说可惜的给了柳二爷。如今太太着大爷给他们置房子呢。家里这会 子忙的了不得。”宝钗笑道:“太太是最高兴替人张罗好事。你下头歇歇 去罢。”袭人说:“往我们屋里坐着去。”刘家答应去了。 只见秋纹拿了一包活计,笑道:“只顾说话,把正事忘了。这是领 下去的活计,都作得了。奶奶再打点些,我们两人作。 他的针线比我细多了!”正说着,人回:“李三姑奶奶来了。”宝钗 换了件衣裳,忙到王夫人上房见了李绮,彼此谈笑。见李纨带着媳妇曾 文淑,又有蔡如玉、平儿都来相见。李绮问:“云姐姐、琴妹妹也久没 见了。”王夫人说:“琴姑奶奶家里有事,这程子没来。云姑奶奶正这里 住着呢,着人请他去。”李绮道:“不用请,我瞧他去。还要到外甥新房 去看看。”又问:“云姐姐在那儿住?”宝钗道:“在蘅芜院住。我陪了你 去。”说着立起身,同李纨婆媳往大观园来。先到蘅芜院,一进门,见 翠缕、侍砚在栏杆上坐着,就知惜春在这里。翠缕、侍砚见他们进来, 忙站起来请安。宝钗向二人摇摇手,便轻轻走到窗下一看,见湘云、惜 春对坐下棋。惜春手里拈着个子儿说:“我要吃你这一块,又不忍 得。”湘云道:“你这些毒着儿是跟着妙玉学的,我竟没防到。”惜春 道:“也没见过下一回输一回的。”宝钗在窗外扑哧的一笑,倒把二人吓 了一跳。于是大家进房问好让坐。李纨问:“四妹妹今日怎么这么高 兴?”惜春道:“趁着你们众位在这里,评评这个理。他把我捉了来,叫 画一轴白描观音。那如何是随便的事,回去画又不依。又要下棋,他输 了就回去画,我输了当面就画。”李绮问:“到底谁输谁赢?”湘云不等 说完,笑着叫翠缕:“快收了罢,让我们说话儿。”众人说笑了一回,辞 了湘云、惜春。宝钗、李纨、李绮、曾氏都往贾兰房里坐了坐,就到稻 香村来用了点心,到王夫人上房吃了晚饭回去。这里各自回房。 次日宝钗从上房回来,见宝玉下班回到自己房中,袭人伺候换衣 裳。宝玉道:“换换衣裳还要拜客呢。”宝钗问:“拜谁?”宝玉说:“梅 瑟卿。还要给姨妈请请安。”于是换完衣裳自去拜客,到晚方回。宝钗 问道:“怎么这时候才回来?”宝玉道:“先到梅家,瑟卿就同到薛大哥 那里,柳老二也在坐。说起他新置的房子,就是蒋玉函紫檀堡的那处。 因为忠顺王赏了他一所宅子住,所以薛大哥不惜重价一心要买他那房 子。”宝钗问道:“什么原故偏要买?”宝玉道:“皆因柳老二爱他那些花 木,更兼盖造的精细。如今那边不肯说价,连一顷多果园都白送。这边 又不肯白要,托了许多人,两下里说和,前日才定准。”宝钗问:“到底 是买是送呢?”宝玉道:“作了一千六百银,所以大家约会明日去看房。 还叫转邀兰哥,为的是商量写写匾对。”宝钗道:“这些事,要是老爷知 道了,你可提防着。”宝玉道:“不怕,梅大爷是老爷最赞的人,总 说:‘据自己所见的少年公子,无出其右者。人品、学问都靠的住,毫 无纨绔习气。长和他谈谈,大有益处。’”宝钗笑道:“要知道他的行 为,只怕更要赞他呢。”宝玉道:“他原不错,不过略放诞些,却也是文 人的本色。” 正说着,见二门上的老婆子拿着两个字儿递给双环,说:“焙茗叫 回二爷,这是梅大爷那里送来的。”宝玉接来看了,一个是给自己的, 一个是给贾兰的。打开瞧了,是务必请明日早去的话。把那一个交给婆 子说:“你叫焙茗把这个送到兰阿哥那边,听个回信来回话。”婆子接 了,自去传话。不一时,见贾兰笑嘻嘻的走到院里,问:“叔叔在家 么?”宝玉说:“你进来罢。”贾兰进房给宝玉、宝钗请了安,把字儿递 与宝玉,说道:“叔叔想明日还是去不去呢?”宝玉道:“不去不是劲 儿。去罢,又怕老爷知道。”贾兰笑道:“要不是有蒋家这层,却倒无 妨。”宝玉道:“可不是为这个,咱们外头商量去。”于是叔侄二人出 来,焙茗跟到宝玉书房,问道:“爷明日去不去?来人还等着呢。”宝玉 将对贾兰的话又说了一遍。焙茗道:“爷索性回明白上头,就说是梅大 爷请吃饭。那是老爷最夸的人,自然没事了。”贾兰笑道:“好小子,会 撒谎。我明日有事也托你办,自然妥当。”焙茗笑道:“不是奴才会撒 谎,是见爷们没主意。”说着作了个手势,“这里头不是有他,也不用这 么为难了。”宝玉笑道:“滚罢!你对来人说,回去请安,明日我们准 去。”焙茗答应去了。不知宝玉叔侄明日去与不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邢岫烟割肉孝亲 贾存周承恩赏寿 话说宝玉叔侄次日回明了王夫人,往梅宅赴席,便带了焙茗、锄 药、跟贾兰的金印、小跟班的鹿顶儿。里头交出衣包帽盒,将要上马, 见贾环下班回来,下了马先与宝玉请了安,贾兰又与贾环请安。贾环问 道:“这么早,那儿去?”宝玉道:“梅瑟卿请吃早饭。”于是贾环进内。 这里叔侄二人到了薛家,先进去给薛姨妈请了安,又见过香菱、岫烟, 都问了好。出到书房,梅瑟卿、柳湘莲早来等候,彼此叙谈了一会。宝 玉向薛蟠道:“早些吃饭,恐其路远。”薛蟠道:“不忙,还有人呢。”一 言未了,只听院里笑道:“我可来晚了。”只见小厮们掀起帘子,进来一 人,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茜香罗的旧主人。 向众人请安问好毕,别人还不理会,唯有宝玉这一喜真是非常之 喜,忙过来拉了他的手,笑道:“如今作了官了,怎么旧日的朋友都不 认得了。”蒋玉函笑道:“岂敢,岂敢!皆因差使忙,所以短请安。再 者,尊府上没事也不好常去。上次与大老爷送寿礼,还是我去的。”宝 玉道:“我怎么不知道呢?”蒋玉函说:“想是你没听见说,昨日薛大爷 差人叫我今日来,好容易腾挪了一天,晓得你们众位都来,我惦记的 很。”瑟卿笑道:“不必说了,留着话城外说去罢。”只见众家人调桌搬 椅,不一时摆齐了饭,按次坐下。一时吃完了饭,传出去预备车马。 一行人出了城,走了半天才到。原来这紫檀堡是个小小的镇店,这 房子离村还有二里多路,门前一道小溪,上面架着座草桥,可通车马。 围着墙尽是槐柳榆楸,墙里的薜萝垂于墙外。 过了桥,是座清水脊的门楼,东边栅栏门,自然是车房、马圈,不 必说他。到了门前,一齐下马。迎门一座磨砖影壁,影壁前一块涧石, 早被那薜萝缠满。西边四扇洒金绿屏风,南面一溜门房,北边小小五间 客厅。厅后,东边小角门通厨房。西边雕花瓶儿门,望去里面树木阴 森。正面是垂花门,进了门,一道石子嵌的十字甬路。两边东西厢房, 院里两大棵西府海棠,南墙下开满玉簪花。北面小小三间出廊的上房, 玉色宫纱糊的窗隔,房中小巧,装修十分精致,不必细述。出了正院, 刚到瓶门,一股甜香扑人。这院里周围游廊,堆着几块假山,东边一棵 梧桐,西边一棵丹桂。看了那簌簌红樨,阴阴绿叶,宝玉、贾兰齐说 道:“有趣!”瑟卿笑道:“自然有趣,这正是‘喷清香,桂花初绽!’”说 说笑笑进了书房,房内并无隔断,前后出廊,两面都是纱屉,设着几张 桌椅。后院里一片竹林,两棵口檐的大芭蕉,廊下摆着有三四十盆秋海 棠,红白相兼,花光灿烂。宝玉见了白海棠,便想起那年大家作海棠诗 来,呆呆的看,众人不知其故。 只听薛蟠说:“喝酒罢!”宝玉一回头,见酒饭已齐,便来入座。贾 兰道:“可惜没带了笛来。”薛蟠道:“晚上早打发人连鼓板、弦子都送 来了,可唱什么好呢?”宝玉道:“你没听见我们年兄说:‘喷清香,桂 花初绽’,《小宴》就很好。”蒋玉函道:“那不是独角戏,只好唱第四 支‘泣颜回,花繁秾艳想容颜’那一支。”贾兰道:“那几句有什么听 头?”薛蟠向跟班的阿巧说:“你和蒋大人唱罢!”蒋玉函笑道:“薛大爷 又打趣人了。”薛蟠嚷道:“你们府里都称呼你大人,我们自然也该称大 人的,我先敬你一杯。”阿巧道:“小的唱的不好,况且那是正生角 色。”梅瑟卿斟了一杯酒,出席来递与柳湘莲,又作了个揖,说:“柳二 哥,你和蒋公唱罢!”湘莲笑道:“我唱你随!”瑟卿道:“只怕我这样儿 配不过你!”众人哄堂大笑。于是瑟卿吹笛,湘莲自己打鼓板,阿巧弹 弦子,柳、蒋二人同唱“天淡云闲”。只这一支,便把宝玉叔侄乐的手舞 足蹈。宝玉忙斟了两杯酒,笑道:“我借花献佛。”二人站起身一饮而 尽。接着,又是贾兰、瑟卿、薛蟠每人用大玻璃盏敬酒,蒋玉函笑 道:“柳二爷是海量,我要是这样喝法,真可要‘影濛濛空花乱双 眼’了!”宝玉道:“不怕,你要醉了,我和你同车把你送到家去。”瑟卿 笑道:“那又是一出了。”蒋玉函说道:“不用你们众位说,唱完了《长 生殿》,咱们再唱《花魁记》。”大家听了都笑起来。薛蟠道:“天也不 早了,唱完了吃些点心,该进城了。”宝玉问湘莲:“吉期定于何 日?”湘莲道:“老太太叫人择的八月十六。”贾兰问薛蟠:“二舅舅今日 怎么没来?”薛蟠道:“他忙的很,老太太派他置办衣服首饰,还托了我 们长利当铺周掌柜的帮办,总要鲜明热闹。”湘莲道:“为这件事,老人 家实在费心,我真不过意。”薛蟠说:“家母说来,那年平安州遇见贼, 若不亏了你,连我的性命都没了,岂止银钱呢。”湘莲道:“老人家若是 以此为念,那倒不是疼我了。”说着,吃完了点心,外面伺候已齐,各 乘车马。 一路上看那碧天云淡,野水波澄,柳叶添黄,苹丝减绿,远远的斜 日渐沉,暮烟初起。宝玉在马上看了这秋色,又想起刚才唱的《小 宴》。当日明皇与贵妃何等的恩爱缠绵,后来马嵬驿那般结果!正然颠 倒寻思,焙茗用鞭子指着说:“爷顺着那棵大松树往西瞧,那不是水仙 庵!那年九月初二,咱们在井台儿上烧香。”宝玉听了,想起祭金钏儿 的事来,不由一阵伤心,不知咕咕哝哝说了几句什么。焙茗说:“怎么 又伤了心了?”宝玉道:“谁伤心?是迷了眼了!不用胡说。”不一时, 进了城门。大家在马上拱了拱手,各自回家不提。 且说宝玉、贾兰到家,见过王夫人,贾兰自回园中去见母亲。宝玉 回到自己房中向宝钗略说了说今日出城的事,就叫袭人服侍睡下。袭人 出来悄悄向宝钗说道:“二爷今日出门回来,无精打采的,不是又有什 么心事?明日叫人问问焙茗就知道了。”麝月在旁说道:“常和那些人在 一处,有什么好处?”袭人因有薛蟠在内,恐宝钗嗔心,便瞅了他一 眼。宝钗笑道:“什么心事,不过马上颠了一天乏了。你也太多心 了。”说罢,宝钗卸了残妆,盥漱已毕,也就歇下。只听宝玉在梦中说 道:“香断总缘卿薄命,珠沉休怨我无情……”后头几句就听不真了。 次日起来,宝玉自到王夫人处请安。宝钗梳着头笑向袭人道:“你 倒猜着了,梦里念了两句诗。”袭人道:“奶奶说给我们听听。我虽不 懂,如今常听见奶奶和爷讲究,也略听出点儿来。”宝钗便念道:“香断 总缘卿薄命,珠沉休怨我无情。”袭人听了,笑道:“这成了那年祭芙蓉 花神,林姑娘还给改的什么茜纱窗。后来才知道不是祭芙蓉花神,是祭 晴雯。我们还都笑那位芙蓉神。听起这两句来又不知是朝着谁呢?”正 说着,宝玉进来问宝钗:“你们说什么两句两句的?”宝钗笑道:“有两 句好诗。”宝玉问道:“什么好诗,谁作的?”宝钗道:“我知道谁作 的?”宝玉道:“你念与我听听!”宝钗便念与他听。宝玉听了,便说 道:“因昨日他们唱《惊变》,我随便作了两句,又没写出来,你怎么 知道?”宝钗道:“你梦里说的!”宝玉笑道:“真所谓‘醉呓语,醒堪 怕!’”于是众人也就信了。不提。 过了几日,到了中秋佳节,仍在凸碧堂饮酒赏月。因连年诸姊妹死 的死,嫁的嫁,湘云又回家过节,颇觉岑寂,无非应酬而已。 次日便是柳家喜事,宝玉、贾兰、贾环、并贾珍父子、甄宝玉、梅 瑟卿等诸人都去贺喜闹房。热闹了一日,都夸赞非柳二爷这样人物,也 消受不起这位金氏奶奶。原来这位柳二奶奶就是那年梅瑟卿游虎丘所携 的金阿四。此次从苏州过,闻得鸨母已死,就用一千二百银在元和县替 他解了乐籍。求梅夫人带进京赠与柳湘莲为妾。 闲话少提,且说薛姨妈年老之人,连日辛苦,在城外住了几天,受 了秋寒,勾起老病,服药无效,卧床不起,十分沉重。 宝钗、宝琴都回家守病,王夫人、李纨、平儿、探春、湘云等轮流 看视。蟠、蝌二人领着家人分头张罗后事,幸而寿木寿衣都是早已预备 下的。香菱急的派人各庙烧香许愿。这日正是九月初一,邢岫烟拿着包 药到佛堂去。众人只道是祷告神佛,也不理会。过了半天,见他用小银 盘托着一盅药,走到薛姨妈床前侍立。薛姨妈睁眼看见,说道“你们又 要我吃这苦水。”岫烟含泪道:“太太吃了这药就好了。”宝钗在旁劝 道:“妈妈吃了这药罢,好了是我们大家的造化。”说着上床扶起头来, 就岫烟手里一饮而尽。香菱拿过嗽口水来嗽了口,依然睡下,合上眼便 昏昏沉沉睡去。有四刻工夫,醒来见宝钗、宝琴、香菱、岫烟四个人在 床前屏息坐守,便向他们说道:“这一觉睡的好舒服,倒像有点饿。”同 喜伺候嗽了口,众人齐问道:“想点什么吃呢?”薛姨妈笑向宝钗 道:“想点有味儿的吃。”宝钗说:“还是喝点粳米粥,等过两天再吃荤 的。”于是妯娌两个服侍喝了几匙粥,嫌口淡,宝钗撕了一点笋尖喂 了。便说道:“我才梦见一位白发老婆婆对我说:‘你原该寿终,因你侄 妇行孝借寿,再延你二十年寿数。’”说着向邢岫烟点点头儿说:“你快 给菩萨烧香去。”岫烟答应自去烧香。从此日见其好,不到半月精神复 原,倒比从前健壮,一家人十分欢喜。 又兼薛蟠生子,自然有许多亲友庆贺。此时二位姑奶奶各自回家, 才知道邢岫烟割肉煎药,姊妹二人十分感激。 过了几天,已近贾相国六旬寿诞之期。枢密院早有信来知会赏寿, 荣国府上下内外忙个不了。自府门至上房悬花结彩,传了两班新戏。前 几日就有众亲友送来寿礼。到了这日五鼓,各具公服等候接旨。至卯正 传到信来,贾相国率领子孙暨族中居官者,都在府门外跪接,两边奏着 细乐。一时天使到来,原来荣禧堂院里扎了三间彩亭,将御赐物件供在 上面。天使宣读旨意:御书福寿字各一方、黄金无量寿佛一尊、白玉寿 星一位、翡翠如意一柄、紫檀三镶如意一柄、仇英画“香山九老”一轴、 夏珪画“霖雨苍生”一轴、沈周画“富贵长春”一轴、唐寅画“麻姑献寿”一 轴、珊瑚朝珠一盘、伽南朝珠一盘,刻丝蟒袍料一件、平金蟒袍料一 件、宫锦十二端、一两重金锞一百个、一两重银锞五百个。钦差宣读已 毕,贾政朝上谢恩,送天使回朝覆命。接连是东平王亲笔一丈大寿字一 轴,对联一副,是: 因孝悌传家是必一身增五福, 以忠公治国故能众口祝三多。 西平王送来雕漆屏风一架,上面是金玉珠宝镶嵌的各样形式一百个 壁瓶,插满芙蓉桂花。北靖王是一个白玉盆里珊瑚架上翡翠枝叶赤金丝 蔓挂着大小一百个天然珍珠葫芦。忠顺王送的是府里新排的一班小戏。 余外各有洋酒不必细说。 西大厅院里搭了戏台,真是筵开玳瑁,褥隐芙蓉。又有众亲戚女眷 都在王夫人上房看戏,十分热闹。又说起薛姨妈如何病,邢岫烟如何割 肉,感动菩萨延寿二十年,众人听了无不称赞。这日戏文唱的是全本 《儿孙福》,都说那徐小楼虽然享福,究竟是寒士出身,那及这位中 堂,真是全福。你言我语,趋奉个不了。到晚席散,各自回家。 次日五更,贾相国入朝谢恩。探春、巧姐、湘云、宝琴住下,连看 了四五天戏。王夫人留邢夫人在城里多住几天,因大观园芙蓉盛开,诸 姊妹也要看花玩耍。谁知因芙蓉一开,又引出一件事来。要知如何,且 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五儿私乞玫瑰露 王婆夜遇芙蓉神 话说荣国府过了贾相国的寿诞,忙了几天。这日在凹晶馆设摆酒 宴,看那两岸上的芙蓉,映着那一片斜阳,另有一种媚人姿色。偏又有 几个倦蝶在花间来往,十分有趣。至晚席散,薛姨妈就同湘云住在蘅芜 院。灯下闲谈,便问湘云:“你们太太的什么亲戚在山西作官?从不爱 出门倒肯出外。”湘云笑道:“那里是太太的主意,太太也作不得主,都 是我们那位陆令萱,听见舅老爷要接到任上去住几个月,他就一力撺 掇。也不管一个太原总兵有多少来项,就想捞钱。”薛姨妈道:“人家衙 门里自然各有管事的人,如何容亲戚家的下人分肥?”湘云道:“姨妈不 知道,舅老爷的管家骆提婆是他儿子。”宝钗笑道:“妈妈不用信他谣 言,不知从那里拉到那里去。可巧他姓陆,他儿子姓骆,自然他主人就 该姓高了。谁听你讲北史呢!况且你们陆奶奶,我知道他没儿子。”薛 姨妈笑道:“我当作真事,谁知是古事!”湘云道:“怎么不是真事?虽 然不是亲儿子,比亲的还孝顺呢。这一到山西,母子同心,那衙门里就 不用想安静了。舅老爷上了年纪,本来是位忠厚长者,舅太太向来不管 事,姨娘又是他的侄女儿,如何不是一路呢?” 说着话,只听钟打了十一下。宝钗道:“不早了,妈妈明日还要回 家呢。”湘云道:“难道办满月还用老太太帮着?” 薛姨妈道:“虽不用帮着,也得早些回去,把我那后房收拾收拾, 你们好住。不然,看了夜戏回家,未免太辛苦。”湘云问:“几天?”薛 姨妈说:“家里唱两天,伙计们送一天,听见说柳老二和蒋大爷还要送 一天。接你姐妹们听完了戏再回家,岂不省事?。于是宝钗站起身来, 说:“妈妈歇着罢!”又向湘云笑道:“你也别叨叨了。”湘云笑道:“请 罢。”早有婆子、丫头执灯伺候,只见宝钗走到薛姨妈跟前,说:“三姑 奶奶也得留住。”薛姨妈道:“那自然,还要下帖请呢!”湘云道:“你真 不落事。”正说着,只听窗外麝月、莺儿的声音,说:“我们来的正是时 候。”宝钗问:“二爷进来没有?”莺儿说:“进来好半天了,和他下了两 盘象棋。他输了,还要下。二爷教接奶奶来了。”湘云问:“你们大姨奶 奶作什么呢?”麝月说:“快交立冬,又犯了病了。”薛姨妈道:“那孩子 的身子也是弱。”湘云问:“没吃药吗?”麝月说:“姨太太给的白凤丸, 吃着倒好,这两天吐的好些了。”湘云道:“都是那年在怡红院玩火,弄 成终身之患。”宝钗说:“越说话越长,没完了!妈妈歇着罢。”于是众 人簇拥着自去安歇。这里薛姨妈、湘云也就睡了,一夜无话。 到了次日,吃过早饭,薛姨妈辞了王夫人回家料理。过了两日,就 是薛家佛保满月,摆酒唱戏十分热闹。众亲友都去道喜庆贺。贾府上自 王夫人起,都去作满月,首饰、衣服、铃铛、寿星、羊酒、如意不必细 说。这日因袭人病着,宝钗只带了莺儿、双环、还有两个仆妇,留下袭 人、麝月看家。麝月向袭人说道:“都是为你这个业障装死儿,叫我没 的戏看。”宝钗说道:“原说你们替换着去,后两天是人家送的戏,还更 好呢。”袭人说:“你听见了,这么大还赶脚,也不害羞。”说着,一面 着婆子们把包袱等交出安车,这里众人送宝钗到上房请安。 恰好王夫人也收拾完毕,还有李纨婆媳、平儿、蔡如玉,更有各房 仆妇、丫环,伺候王夫人上轿,各人上车往薛家去了。 且说袭人、麝月送了宝钗回到自己房中,二人坐下吃饭。 袭人只喝了半碗粳米粥,麝月吃完饭。小丫头捧过漱口水来漱了 口,将洗了手,只听小丫头说:“柳家五姐姐来了!”二人齐说道:“他 来了还用回事?”只见五儿笑嘻嘻的掀帘进来,向二人问了好。袭人 道:“久不见你,更出息了。”麝月道:“那阵风把你吹来的?”五儿 说:“我实在想你们,皆因不在里头当美,不敢进来。”袭人道:“坐下 说罢。”五儿接着说道:“今日听见太太、奶奶都出门,所以进来瞧瞧姐 姐们。”麝月叫丫头倒茶。五儿含笑说道:“今日一来瞧姐姐们,二来还 要讨点东西。”袭人说:“你要什么?只要有,就送你。”五儿说:“皆因 我舅母伤寒病,六七天没出汗,只想玫瑰露吃,这话可别对我妈 说。”麝月笑道:“你这小蹄子,又不知闹什么鬼?”五儿把脸一红 说:“有个原故,我告诉你。我原说进来讨点儿,我妈说:‘进来瞧瞧姐 姐们,还不定有乱儿没有。再寻东西,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口舌!’”袭 人道:“这倒没要紧,寻药治病也是好事。我这里有姨太太给的一瓶。 秋纹上次寻了些去,还剩了半瓶,送你罢。倒是你多坐会,晚上我着老 宋妈送你去。”五儿说:“我可不能多坐,他老人家这两天正没好气呢。 回去晚了,又要骂我了。” 正说着,隔着玻璃见玉钏儿同了彩云进来,玉钏笑着说:“有客来 了。”说着进来,看见五儿,说:“嗳哟,你打那儿来?”袭人道:“我还 要问你,你们俩怎么走到一处?”玉钏道:“听见你欠安,早就要来瞧 你,这程子竟忙满月的活计。”麝月道:“瞎话,那些针线上的还用你 作?”玉钏道:“虽不作,比做还费事。太太出的样儿还得我告诉他们, 不然就做错了。”彩云道:“我们那边两个细针钱上的,一个害眼,一个 告假嫁女儿去了。都是我们娘儿三个做的,那一个五子夺魁的围嘴儿, 就是我扎的。” 五个人正然说笑,忽见二门上的老婆子回道:“姨太太给二位姑娘 送来一桌果子,还有六盒子:两盒点心、两海碗、两大盘菜。”袭人 说:“着小幺儿们挑进来交内厨房,明日再取家伙罢。”便叫小丫头拿了 两吊钱,说:“你对来人说,我们两个给姨太太磕头,这钱是送他喝茶 的,你可别说是赏的。”婆子答应去了。麝月笑道:“可巧今日有客来, 又得吃食,咱们热闹会子。” 袭人道:“真可是难得你们都有空儿。”回头问五儿:“你才说你妈 为什么没好气?”五儿道:“这几天下班儿,找东院老王奶奶要输赢帐, 他饶是不还钱,还说了好些闲话。”正说着,只听院里拐棍响,小丫头 说:“东院老王奶奶来了。”五儿站起身说:“我不见他!”就往东里间 去。袭人道:“我也怕他说话,就说我病了。”玉钏说:“他见了我,横 竖不能多坐。”小丫头掀起帘子,王婆进来。三人迎着问好让坐,齐 问:“你老人家今日好闲在!”王婆道:“太太在园子住,我们整天家没 事。”玉钏儿道:“为什么不找解闷儿事作?”王婆道:“你还说呢,那天 凑了几个人,原是解闷儿,谁知他们就当件正经事。”麝月问:“你老人 家输了赢了?”王婆道:“其实才输了几吊钱,他们就当帐要,你说可气 不可气。”又问:“花姑娘,莺姑娘呢?”麝月笑道:“奶奶都带了听戏去 了。”王婆道:“不是我说,要去都去才是!”玉钏儿道:“你可说呢。” 王婆道:“我找花姑娘寻药,我们亲家痰气,要寻几丸活络丹。”麝 月道:“这可没有。”玉钏儿道:“为什么不向你们二奶奶讨去,药库里 什么药没有?”王婆道:“我没那么大工夫和他张口。”玉钏儿说:“嗳 哟,这又奇了,难道你不拿他当奶奶待?”王婆道:“几天的陪房丫头, 不知怎么哄动了二爷,又遇着我们那位傻心肠儿的奶奶收在屋里,如今 扶了正,想和我拿主子的腔儿,可不能。”玉钏儿道:“怪不得那年为晴 雯的事,二太太说你直爽。”王婆道:“提起晴雯那丫头,实在没出息, 永远瞧不起人。好容易死了,还有人说作了花神,我不信有那样浪神 仙,不像姑娘们这么和气。还有一个讨人嫌的,就是柳家的五丫头。模 样儿和晴雯一样,见了人更酸,将来也不是个好货。我从小儿跟大太 太,后来出阁的时候陪过来,直到六七十岁,总是这么一个劲儿。不 然,主子、太太都说我好。”玉钏儿笑道:“原来你老人家的出身也和我 们一样,怪不的倒肯这么丫头长丫头短的。”说的麝月、彩云一齐大笑 起来。王婆道:“你们不用笑,要不是又能干又好,就这样靠的住 了。”麝月笑道:“若不靠的住,就把家交给你了。”说着三人又笑起 来。花、柳二人在屋里听着又是有气,又是好笑。 忽听二门上婆子问道:“王奶奶在这里吗?大太太打发人取东西来 了。”王婆答应着站起身来,玉钏儿说:“快去吧,看等着用。”才走到 门口,回头向玉钏儿道:“二姑娘,告诉你妈,今儿晚上在园门口班房 里还有一局呢。”玉钏道:“我妈跟太太出门了。”王婆道:“不忙,五天 的工夫呢。”说着自去。 这里袭人同五儿出来,说道:“这是怎么说,找到屋里来惹气,快 卷起帘子出出这酒臭。”麝月道:“别管他,咱们吃饭罢。”于是摆上果 菜,五个人坐下。又叫小丫头把宋妈叫来说:“你到柳婶子家,就说我 们四个人留下他们姑娘掷骰子,晚上着你送他回去。”老宋答应去了。 柳家的听见这四个人同他女儿玩耍,如何不乐从。 且说袭人等一边吃着饭,一边便说王婆方才的事。五儿说道:“他 说琏二奶奶也罢了,不知他们的事。我又不招不惹,管我像谁,既说像 晴雯,我就替晴雯报仇,收拾收拾这老蹄子。”玉钏儿道:“你还没听见 他背地里批评人呢,说我在太太跟前比鸳鸯伺候老太太时候字号还大。 太太的东西都在我手里,所以总要和我妈耍钱。说我们娘儿们在太太跟 前站的起来。”麝月向彩云道:“才是咱们两个,要是你们赵姨太太那脾 气儿,嘴巴子早上了脸了。”彩云道:“那会子要是大老爷留下他,他就 不这么说了。”玉钏道:“想是大老爷不爱那个扁鼻子。”麝月问:“你有 什么法子收拾他?”五儿向袭人道:“我记得芳官的行头不是还收着吗, 你找出来我自有用处。”袭人道:“算了罢,别闹了,看上头知道。”麝 月不等说完,站起身说:“你不用说,拿来必合你的意思。”便带了两个 小丫头去了。彩云道:“闹晚了,看二爷回来。”袭人道:“今日值宿, 早起去道了喜就上衙门。”玉钏道:“怪不得这样闹法。”只见麝月拿了 一件舞衣、一围宫翘、一条裙子,还有一件绣花短袄、一条彩裤。笑嘻 嘻对五儿说道:“对不对?”五儿笑道:“好极了!”众人问道:“要唱那 出?”麝月道:“都知晴雯作了芙蓉花神,他扮作花神,我扮作童儿,到 园子里等他,泄泄这口气。”五儿道:“不用远去。趁着月色,在芙蓉花 下等他。 他每日耍完了,为抄近,这是他必由之路。”玉钏道:“难道不怕听 出声音来?”五儿笑道:“我跟着芳官学过几句戏,就照戏上道白,他那 懂得?童儿不用说话。”于是五人吃完饭,又说了回闲话。天已黄昏, 麝月、五儿提了包袱,到老宋妈屋里去装扮。这里玉钏、彩云各自回去 不提。 且说麝月、五儿二人装扮起来,宋妈问:“姑娘们要唱那一出?”二 人嘱咐千万别说。听了听,已交三更。便悄悄走到芙蓉树下,看那一轮 明月照如白昼。远处只听拐棍响,就闪在树影里。只见王婆叨叨唠唠一 人走来,麝月在前,五儿在后,迎到面前说道:“王婆!今日相逢,断 不能饶你。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是大太太的陪房,我是老太太的丫头, 拨在宝二爷屋里当差,与你毫无干涉。你在太太跟前造了多少谣言,生 生把我气死。如今虽作了芙蓉花神,此仇不能不报,定要追你狗 命!”王婆也不知是神是鬼,捣蒜似的磕头:“只求神仙娘娘饶命,再也 不敢造谣言了。”五儿道:“既是苦苦哀告,暂且饶你。待我奏知玉帝, 下世罚你脱生个母猪,横骨擦心,终日在烂泥里打滚,永世不得人身。 但是,死罪已饶,活罪难饶。童儿,将他掌责一顿!”麝月走去揪住头 发,用力打了几个嘴巴。打的那婆子怪叫。五儿眼尖,见远远树林一片 灯光,就知李纨回来,便说道:“童儿暂且饶他,时刻已至,随我回仙 宫去者。”二人便向假山后,回到宋妈屋里卸了装,叫宋妈趁人乱送五 儿出去。他也就卷旗息鼓,回房去了。不知王婆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梅花雪啜茗怀人 消寒诗食瓜夺彩 话说五儿、麝月将王婆作践了一番,见远树梢头灯光,就知李纨回 来,各自散去。那王婆还在地下躺着哼哼。李纨走到跟前便问:“是那 个婆子喝醉了?”叫人用灯一照,是大太太那边老王,命人扶起他来, 他口里还求娘娘饶命。李纨说:“王妈,你怎么了?”此时王婆才听出是 李纨的声音,说:“大奶奶回来了。我到门上找人,回来将走到这里, 看见两个女鬼,吓的我就跌倒了。不是奶奶这位福神,老命还没了 呢!”李纨听了这话,早已明白了几分,说道:“妈妈快别说这些神呀鬼 的,看上头听见,这是你眼离。”就叫人送他回去。李纨一路暗想,不 知是谁和他玩笑。回到房中喝茶、洗手安歇。小兰大奶奶也就回房去 了,一夜无话。 次日梳妆已毕,薛姨妈又着人来请看戏,一连热闹了四五天。接连 又是探春婆婆的生日。不知不觉残秋已过,又到冬天。 这一日薛姨妈来道乏,周太太谢寿。到晚饭后客散,宝钗约李纨去 闲谈。到房中坐下喝了茶,李纨便说起那日从姨妈家回来,遇见王婆的 事,大家笑了一回。宝钗道:“不用说,一定是我们这屋里淘气的干的 这营生。”麝月笑道:“谁那么大工夫和他惹气?”李纨道:“别管是谁, 以后这个玩法不甚相宜。”宝钗道:“真可是,闹的上头知道可了不 得。”于是又说了回闲话儿,早有稻香村的婆子们掌灯来接,李纨回房 不提。 这里宝钗才卸了妆见宝玉自己提着个极精工的小玻璃灯,就是那一 年下着雨宝玉到潇湘馆去,黛玉所赠。宝钗站起身来,宝玉说:“请 坐。”便把灯笼交与袭人说:“小心着别碰了。”袭人接过灯来说:“二爷 也知道心疼东西了!”宝钗瞅了袭人一眼,便问宝玉:“听见说琏二哥到 园子去请安,你去不去?”宝玉说:“大老爷欠安,自然得去。天阴的很 沉,只怕是下雪。”又说了几句闲话,同归锦帐安歇。次日一早,宝玉 到上房请了安,就同贾琏、贾环、贾兰到隐园请安,至晚方回。宝玉同 环、兰二人到上房见了贾相国、王夫人,回明大老爷是着点凉,无甚大 病,又替邢夫人问了好。说琏二哥过几天才回来,回完了话各自回房不 提。次日平儿带了贾苓去请安,住了六七天,俟大老爷病好,才回来。 冬天日子短,不知不觉到冬至前一日,下起雪来。早饭后,都在王 夫人上房闲谈,要接薛家婆媳、宝琴、探春来赏雪。正说着,见惜春的 孟嬷嬷带着个小丫头,拿着两枝红梅花进来,请了安,说:“这梅花今 日才开,姑娘孝敬太太的,比往年开的迟些。”王夫人说:“虽然迟,朵 儿可大,不知园子里怎么样?”孟嬷嬷说:“奴才来的时候一路瞧着,有 几棵高枝儿上才有半开的。”又说道:“姑娘还说:‘等雪晴了。太太高 兴,请到庵里去看看梅花。’”王夫人笑道:“我要接姨太太、姑奶奶 们,等他们来了一同过去。你替我问姑娘好!”嬷嬷答应了,才要转 身,王夫人说:“你等等。”便叫玉钏把那佛手、冬笋装两盒子给姑娘带 去。玉钏装好盒子,向孟嬷嬷说道:“孟奶奶,我看怎么拿?”王夫人 道:“他自然不好拿,叫二门上的小幺儿拿着,跟了他去。”于是孟婆回 栊翠庵去。这里王夫人差人请薛家婆媳、探春、宝琴明日来赏雪过节。 湘云便对李纨、宝钗道:“趁着这雪去看梅花,不然晴了就没意思 了。”李纨道:“你忙什么?索性等他们来了,大家同去岂不有趣?”正 说着。婆子进来回道:“打发去请姨太太、姑奶奶的人回来,三处都是 请安问好,明日不能早来,等上了供才来呢。”王夫人道:“自然不能 早,我们也要拜祠堂上供呢。”只见平儿走到王夫人跟前,请示明日预 备什么?王夫人道:“都不是外人,除了馄饨,再传几样可吃的就是 了。就是那些野味也可以配着上,倒有意思。”平儿笑道:“太太提野 味,我已经给史大姑奶奶留着一条鹿腿呢。”众人听了都笑起来。湘云 说:“我烤鹿肉吃倒不要紧,你又得费工夫寻找镯子。”说着便向王夫人 道:“婶娘,瞧嫂子们竟欺侮我!”王夫人说:“以后他们再怄你,你就 告诉我,罚他们的东道,咱们娘儿俩吃。”玉钏笑道:“太太这个办法很 好,太太、姑奶奶吃剩下的我们好吃。”李纨说:“我从来不怄他。”宝 钗、平儿齐说道:“他那嘴头子饶骂了人,还笑话人不懂,谁还敢欺侮 他!”正然说笑,小丫头说:“老爷进来了。”于是众人屏息无声,贾相 国说:“连日瑞雪,可谓丰年有兆了。”又说了回闲话,各自回房。 次日正是长至节,贾相国五更进内朝贺去了。王夫人也就早起梳 妆,领着儿孙媳妇过东府拜了祠堂。回来又在贾母遗念前上供行礼毕, 将吃了早饭,人回:“姨太太、大奶奶来了。”因雪大,都在廊下迎接。 只见薛姨妈披着宝蓝洋呢斗篷,戴着蓝呢雪罩;香菱是大红洋呢斗篷、 雪罩。众人迎着请安问好。 进房坐下,李纨递了姨妈的茶,曾文淑递了香菱茶。王夫人 问:“二奶奶怎么没来?”姨妈说:“身子不方便,我不教出门。”王夫人 问:“几个月了?”姨妈说:“有三个月了。”李纨说:“怪不得,上次来 他说有点不舒服呢。”正说着,又回:“琴姑奶奶、三姑奶奶来了。”话 未了,宝琴、探春从外边就说说笑笑进来。宝琴穿着件金碧辉煌褂子, 是那年在大观园赏雪,贾母给的。探春也穿着件五色绚烂的雪衣。大家 请安问好毕,平儿就问:“二姑奶奶这件衣裳怎么还穿得?”宝琴 说:“可不是短了,前年我们大太太带到南边收拾的。”又问:“三姑奶 奶这件是什么的?”探春说:“我还不知是什么的,那年在海疆买外国 的。”王夫人说:“我瞧也不像中国东西。”湘云说:“总没见穿过!”探 春说:“没遇见下雪,所以没穿。”平儿请示:“传点心罢!”于是吃了点 心。此刻雪已微住,众姊妹要到惜春处看梅花。王夫人说:“看地下 泞。”李纨说:“传给园门上的婆子们打扫呢。”于是一同起身。薛姨妈 说:“替我问好,等晴了过去瞧他去。”李纨等答应,就往大观园来。进 了门,见那山石树木一片银装,顺着细路往栊翠庵来,风过处一阵清 香,抬头看时,墙头上探出横枝开满的红梅。到了庵门,早有几个婆子 在那里扫雪。进了门,惜春迎出,大家问了好。见小丫头蹲在廊下搧风 炉。进房坐下,丫头们倒了茶来。宝琴说:“好香茶!”湘云说:“只怕 也是梅花上的雪水。”惜春说:“这还是妙姑积下的!”香菱叹道:“可 惜,那样个人不知作何结果了?”宝琴道:“他的秉性孤高,未免太傲世 些!”惜春说:“他本来是那冷脾气。”探春说:“如今也不知是死是 活。”惜春说:“我前日还梦见在一个高山顶上和他下棋……”话未说 完,见宝玉进来说:“不用下棋了,作诗罢!”众人起身让坐。宝玉从怀 里掏出一张笺纸,写着消寒九首的题目,说:这是老爷拟的,知道今日 姐姐、妹妹都在这里,说不必拘,每位作一首也可,作九首也可。派了 大奶奶誊录,琏二奶奶办供给,作得了交上去,老爷评定甲乙。琏二嫂 托我说,他在芦雪亭等你们。快走罢,天不早了,闹到点灯就要抢卷子 了。”众人站起身要走,惜春说:“恕不远送了!”于是大家竟往芦雪亭 来,见平儿早已预备下点心酒果,笔砚笺纸。宝玉把题目贴在中间: 《寒窗》得风字,《寒砚》得冰字,《寒灯》得光字,《寒月》得天 字,《寒云》得多字,《寒山》得岚字,《寒江》得流字,《寒鸦》得 飞字,《寒林》得枝字。只见湘云拿着笔,口里说道:“有僣了。”先把 《寒窗》、《寒月》、《寒鸦》三个打了个尖圈子,底下写个“云” 字。宝琴说:“也够了罢。”接过笔来把《寒林》、《寒云》也圈 了,写了个“琴”字,说:“还有那位?”探春笑道:“他作三首,你也作 三首!”宝琴说:“这两首就够把结的了。”于是探春就把《寒山》、 《寒江》圈了,写个“探”字,把笔递与香菱说:“诗翁,该你了!”香菱 笑道:“我可不能,比不得咱们玩,这我不敢!”便向宝钗道:“姑奶奶 作罢。”李纨说:“依我说,你们二位每人一首就完了。”于是香菱占了 《寒灯》,写了“香”字。宝钗接过笔来就把《寒砚》圈了。李纨一回 头,问:“送题目的那去了?”婆子说:“奶奶问宝二爷呀,众位说着 话,没听见老爷叫会客去了。”李纨笑道:“我说呢,这么安顿!” 只见湘云等一边吃酒一边作诗。不多时,都送到李纨面前。 用一张大冰纹笺纸写上: 寒窗得风字 斗室虚明暖气融,坐闻庭树怒号风。 几竿瘦竹摇寒碧,一角斜阳抹淡红。 败叶乱敲声淅沥,冻云低压影朦胧。 天光更觉黄昏好,窈窕凉蟾挂半弓。 寒砚得冰字 帘风窗纸共凌兢,冷到书帷第几层。 鸜鹆眼昏朝有泪,凤凰池浅夜初冰。 凹藏宿墨寒云聚,匣启新晴暖气升。 收拾案头残画稿,闲教呵冻写吴绫。 寒灯得光字 街柝敲残夜未央,银缸掩映近藜床。 冷侵翠被三更梦,疏透晶帘一豆光。 暗牖风来花琐碎,短檠烟烬影凄凉。 阿谁更向窗前卜,奇吐双葩喜欲狂。 寒月得天字 凄凄如水复如烟,云净风清别一天。 桂冷无花摇镜面,梅疏扶影到帘前。 乌惊老树窥霜下,鹤守空庭藉雪眠。 此夜不知寒几许,欲从高处问婵娟。 寒云得多字 木落空林水不波,冻云无力被山阿。 淡烘斜照迷鸦阵,浓挟寒烟压鸟窠。 漠漠长天归去懒,沉沉幽谷聚来多。 知因酿雪饶情态,满目氤氲望若何。 寒山得岚字 遥天隐隐接浮岚,如睡峰峦态更憨。 朔雪乍飘疑傅粉,晚烟微漾忽拖蓝。 崖悬碎薜毁红乱,岭秀孤松冷翠酣。 此是山灵真面目,冲寒谁与试同探? 寒江得流字 丹枫落后大江秋,又见烟波带雪流。 就暖鱼虾浮水面,惊寒鸥鹭聚矶头。 澌澌冻合渔人网,格格冰胶占客舟。 最忆富春江上叟,一竿无恙老羊裘。 寒鸦得飞字 三三五五聚成围,风雪飘摇何处归。 晓角城西声历乱,夕阳天半影希微。 江枫冷落和双宿,苑柳萧条绕月飞。 指点寒山烟树里,丈人屋在好相依。 寒林得枝字 红叶飘残又几时,连林烟树郁寒姿。 森森远露峰千点,隐隐低悬日半规。 樵径荒凉人散早,巢痕冷落鸟归迟。 朝来忽觉琼瑶灿,瑞雪纷纷缀满枝。 李纨写完了诗,将原稿各人拿去。这里用封套封好,放在个文竹小 匣里,外面又封了口。将收拾完,只见贾兰打着把红绸雪伞,口里说 道:“抢卷子来了。”李纨说:“快拿去罢!”贾兰捧了匣子笑嘻嘻的去 了。 这里众人吃着饭,评论那句好,那句诗中有画。湘云便问:“薛大 哥又往那里去了?”宝琴道:“没出外,前日还到我那里去来。”宝钗 说:“不用理他,那又不是好话。”湘云笑道:“怎么不是好话?皆因薛 大嫂这句诗,所以才问说的!”大家都笑起来。香菱脸一红,说:“难为 你还作了会子师傅,早些说,我好改改。这是怎么说呢?”李纨说:“没 要紧,罚他依韵再作九首。” 正说着,远远两个人,后边跟着个人,仿佛挑着什么似的,走到桥 边放下。就有听差的婆子接来,跟在宝玉叔侄身后。宝玉说:“送礼来 了。老爷说这是上赏的,问《寒窗》、《寒月》、《寒云》、《寒鸦》 这四首是那位作的?就送那位。打开看时是一盒福橘,一盒苹果,一个 燉煌瓜,一瓶密渍荔枝。贾兰把诗打开,大家同看:《寒窗》、《寒 月》两首密圈;《寒云》圈了中间两联;《寒鸦》圈了后六句;其余也 有圈的,也有点的。宝玉问:“这四首到底是那位作的?”各人都把原稿 拿来同看。宝玉说:“可惜那年的菊花诗,老爷没看见。若是看见,不 知怎样批评。竟不知是谁夺彩呢?”宝钗瞅了一眼,恐怕湘云听见。李 纨说:“偏你有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湘云说:“别管那些,横竖我 作了相国的第一门生了。快把那瓜切来!”探春说:“小心肚子罢,别乐 大发了!”湘云说:“今日地炕太热,作诗又着急,倒是吃点凉的 好。”于是大家吃了回果子,天已不早。此时雪已住了,涌出一轮明 月,真是雪月交辉,照的大观园如同白昼。众人又看了回月色,各自回 房。 次日是李纨、宝钗、平儿、如玉四个人作东,请王夫人、薛姨妈、 李婶娘在园子里看雪后的梅花,又热闹了一天。这荣国府诸位闺秀竟不 去作那“刺绣五纹添弱线”的女工。每日无非说说笑笑,就把光阴虚度。 不知不觉残冬过了,又到新年。不知荣国府如何过年,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万柳庄恶奴欺主 会仙桥老舅遭拳 话说荣国府过新年自有一定的规矩,无非是摆酒、唱戏、庆元宵、 放烟火,不必烦叙。且说那隐园主人自从去冬一病,虽然服药有效,渐 渐的变成了半身不遂的病症。贾琏又有官差,又管着荣府的事务,竟是 鞭长莫及。所有这隐园的内外上下都交给管事的吴振志、林忠二人办 理。这吴振志就是吴新登的侄儿,林忠是林之孝的儿子。这两位奴少爷 自幼见的都是些王孙公子,讲的都是些吃穿花用,所以把那纨裤习气熏 染个透熟,如何能老诚持重约束下人。终日里两个人吃酒,看牌,吸食 鸦片。所有那些散众也就效尤,先还是偷着耍钱,后来就开局聚赌,抽 头钱。常言赌近盗,此话不虚,输急了商量偷窃。 这日正是月黑天,到三更之后,都拿了棍棒,先把吴、林二人捆 起,嘴里塞了棉花,就把帐房银钱抢掠一空,把那些帐簿掷了一院子。 有个车夫张二,因他身量高,都叫他长张。这长张性情直爽,不与那些 人合群。这夜听见闹贼,他不知有多少人,他就跳了墙,往韦村去调 兵。 你道这韦村是谁?就是现任琏二奶奶的乃翁,因平儿扶了正,那王 府上不肯使唤,赏了几千银子,在家养老。他就在离城二十里买了块庄 子,盖了几间草房,老夫妻二人带着十八九岁的儿子,也养着百数个庄 客。年老之人,又兼夜长尚未睡着,只听犬吠,就叫小小厮福寿出去 看。不多时,同了长工安祥进来说:“老爷子起来罢,贾大太爷那里闹 贼呢。”韦老忙忙披衣起来,说:“安伙计,你筛起锣来!”原来这韦村 西南一里多路,地名杜家洼。杜老者是本处土财主,年纪有八十多岁, 九个儿子,十六个孙子,八个重孙子,专作好事。这一村里并无别姓, 都是他杜家的人,就是耕种锄刨,甚至放牛赶车,尽是他家的了弟。这 杜老者与韦老者莫逆之交。 这夜听见锣声,就叫他儿子杜三带了五六十名子弟兵,拿了器械、 灯笼,直奔韦村。这里韦老者迎到草堂上,灯影里一看,说:“三相公 你父亲好哇!”杜三作了个揖说:“我父亲听见锣声,知道不是本村有 事,你道这是何说?原来他们约下的暗号,若是本村有事,是鸣双锣; 若是邻村有事,鸣单锣。 所以杜老知道不是本村。杜三就问:“不知是谁家有事?”韦老 说:“是贾大老爷园子里!车夫长张来送信。”杜三说:“这事闹起来可 不轻。他们搬下来的时候,风闻就有人打算。事不宜迟,大叔这里再派 几个人同去。”韦老说:“已经有了四十人,还有我们安伙计。奉托老贤 侄辛苦一趟罢!”杜三笑道:“邻邦相助也是该的。”忙着喝了一口茶 说:“走罢!”于是韦、杜两家百十多人飞奔隐园。 且说这里的贼见无人出头,放大胆还要往里去,并未防外援。众人 到了园门,见门还关闭,长张仍旧跳进墙去。开了门,众人一拥而进, 给了个凑手不及。就有眼尖的,瞧见那灯笼上有韦村、杜家洼的字样, 早就吓苏了,如何敢交手。所以一个也没跑脱,银钱东西全然未失。拿 住贼之后,贾家的下人才出来帮虎吃食,把贼都捆了,就各处去找管事 的。找到土山后,两个人馄饨似的缩作一团,放开绳子,才把嘴里的棉 花掏了出来,二人已是面无人色了。长张说:“先把他们二位搀到屋里 去罢。” 此刻天已大亮,看了看,三十多人,倒有一半是自己家里的。为首 的姓包,就是那年史太君出殡,荣府失盗,追贼的包勇的兄弟,名叫包 强。因他会几路拳脚,求了贾琏,就派在隐园看门。谁知他不安本分, 引了些毛贼来偷窃。这杜三相公见本家没人出头办理,他就作了主:一 面叫人去报官,一面叫人进城到宁荣两府送信。这本汛的千总,听是副 提督家失盗,忙忙带了几名营兵赶来伺候。杜三见了千总,拱拱手 说:“总爷来了。我交代明白,连贼带赃一样不短,我要失陪了。”那千 总也不知如何回答,惟有诺诺而已。贾家下人说:“杜三爷别走,等见 了我们的爷们再走。”杜三说:“我们不过是邻村,听见这里有事来帮 忙,如今贼也有了,赃也有了,本府的人也出来了,营里官兵也到了, 还有我们什么事?大太爷上头也不敢惊动,说请安罢。”说完,同了安 长工带着众人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