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ploaded by Yu-Lin Lin

致,那些風雨裡的曾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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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那些風雨裡的曾經》
自序
我是一個很不珍惜回憶的人。手機裡的照片、電腦裡的文檔,總是每隔一陣
子就會清理一次,偶爾翻到以前寫的隨筆札記,也總會毫不留情的擦掉,彷彿這
樣做,就能忘卻所有不願回想的曾經。是的,我非常了解自己,所以我總會用鉛
筆寫,為的就是方便以後的毀屍滅跡。可以想見,如此害怕留下痕跡的我,現在
的處境有多尷尬,然而我還是必須忍耐著羞恥感,只有這樣,我才能說服自己,
我有面對過去的勇氣。
我並非善忘,只是擅忘。曾經的我以為這是好事,而我也以此為傲,傷痛算
什麼,忘記了就好了,忘了就什麼都不是了,沒有人可以永遠的傷害我。本著這
樣的信念,一天一天地活著,一年一年的活著,驀然回首,才發現我活得如此單
薄,單薄得不如一頁紙。茶餘飯後的話題總是那些被講爛的故事,面對世界,我
再也掏不出更多的自己,哪怕是細小零碎的生活片段,哪怕是隨口胡謅的日常。
我猛然驚覺,開始擔憂,在我將死之時,彌留之際,是否連人生跑馬燈,都會慘
澹得令人發笑。
現在的我終於鼓起一點勇氣,面對那些泛黃的記憶,也許不是太美好,但那
卻是我的一部份,儘管現在只是一張單薄的白紙,從現在開始增加一點厚度,也
還算是來得及吧。
正文
還記得,那年我十七歲,我發現自己跟別人不一樣。
我談了一場戀愛,轟轟烈烈,跌跌撞撞,就如同一般情竇初開的青春期少女,
唯一不一樣的是,我交的是女朋友。在被戀愛蒙蔽的當下,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
對,彷彿全世界只有兩個人,彷彿只要有愛什麼都不重要。然後,就如同所有愛
情小說的轉折情節,我被現實狠狠的打了──不只是狠狠的一巴掌,還接著左鉤
拳,上鉤拳,再來一記飛踢。而跟愛情小說最大的差別就是,這個故事沒有 happy
ending,而且如脫韁的野馬,沒有人知道劇情的走向,而我到現在還沒走到結局。
當時沉迷於兩人世界的我,自以為隱藏得很好,然而母親就像身上裝了雷達
一樣,總是能敏銳地發現孩子身上的異狀。
那時我在房間裡,她走進來,看到我衣櫃裡徒增的中性衣著,臉色大變。
被逼著出櫃的我,徬徨的看著她的臉。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這不正常,你為什麼不正常?!"
她筋疲力竭地哭喊,"這不正常,你為什麼不正常?!"
最後,她掩上門,嘆息"這不正常,你為什麼不正常。"
出櫃,從來不是一次短暫的爆炸,是如同核彈,慘烈的爆發後,輻射仍深深
地侵襲每一吋肌膚,每一口呼吸,直到兩人面容扭曲,衰敗腐壞。
這是永無止盡的長征,我跟母親的第一次冷戰。
偶爾,在夜裡踏出房門倒一杯水,會聽到隔壁房里隱隱約約傳來的啜泣聲,
於是我知道,那晚我會失眠。
偶爾,日子照往常地過,沒有特別的爭吵,兩人裝做什麼都沒發生,可是我
知道,不是什麼都沒發生。
最後一個爆發點,是某一次,我在床上發現了一張小紙條,那是當時女朋友
寄給我的鼓勵小紙條,寫了滿滿一盒,我珍惜的收在小盒子裡,藏在書櫃裡。一
看到它出現在床上,我發覺不對,著急地去翻找,才發現所有的紙條都被扔了。
當時的我怒不可遏,滿懷一股要和全世界作對的氣勢,衝出房門找母親理論。
我永遠記得那一刻,那時母親正在看著電腦裡的愛情小說。
難得今天我們相處的氣氛還不錯的。
難得我喊她那聲"媽"的時候她還是帶著笑意的。
當我提起那些紙條,我發現空氣正在凝結。
她怒吼著"你為什麼不能正常點?!"
我帶著淚奔回房間,也許是遲來的叛逆期作祟,生平第一次,"碰"地一聲,
我狠狠的摔上了門,聲音振聾發聵,我知道,今晚我倆都會失眠。
其實在摔上門的那瞬間,我就後悔了。我滿腦子都是母親方才凝滯的笑容。
我揪著胸口,一遍又一遍地問,"我為什麼不正常..."
沒有人能回答我。
我想到半夜裡傳來的母親的哭聲,想到她一個人含辛茹苦地撫養我到現在,
想到她每一次加班過後的倦容,想到她因為關節炎所受的折磨,最後,想到她逐
漸消失的笑容,我終於忍不住潰堤。我深深地受到了打擊,這時我才知道,原來
最令人心碎的不是苛責與怨懟,不是攻擊的言論,而是一個你最愛的人,光是因
為你的存在,就足以傷她的心,而你卻無能為力。
我不只一次揪緊我的胸口,想著我為什麼不正常。
我的心一遍又一遍的被拉扯,撕裂,在黑夜裡喘不過氣,在泥淖裡爬不出來,
我知道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但我卻不期待太陽升起,最好把黑夜永遠留給我,
最好不需要去面對依舊殘酷的明天。
我也不想不正常。
隔天,我腫著雙眼,沒有打招呼就出門上學,我不敢看母親的臉,怕她的眼
睛比我還腫,怕她的神情比我憔悴。
於是,老規矩的,一場爆發過後又是冷戰期。
當時我總是天天晚歸,偶爾接到母親的電話,隔著話筒都能聽到他聲音裡的
疲憊與滄桑,她責備的問我什麼時候才回家,跟以往氣燄高張的態度不同,卻更
令人窒息。我只能淡然地回復,要回去了,然後才緩緩踏上歸途,像是緊抓著最
後的尊嚴不放,像是得有人喊我回去我才回去。我好怕有一天,沒有人等我回去。
這場令人疲倦的馬拉松,最後以最老套卻最管用的方式結束。
我寫了一封長信,內容滿是關於我與我的感情,還有我對未來的樂觀,試圖
博取母親的認同,打著親情牌,那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後的底牌。如今我已記不
得內容,但我想我現在可能沒有勇氣直視那滿滿的青少年自以為是的情懷。那天
我照慣例的晚歸,就在我家附近的便利商店裡,寫完信,回家前接到母親催促回
家的電話,讓我的心安定了不少,然而在我把信交給她的時刻,我仍舊沒有看她
的勇氣。
母親寫了一封回信,內容滿是關於我,以及她如何愛我,我也沒有看那封信
的勇氣,我怕一看,情緒又潰堤。她認為我不正常,是因為她婚姻的失敗。我從
來沒有覺得單親讓我成為了失敗的人,從來沒有,然而她卻如此自責,這讓我的
抗爭成了一場笑話。愛,成了讓戰爭結束,最痛的方式。
後來的我們,閉口不談這件事。
以前的我,認為這就是一個,被拽出櫃之後又被硬生生塞回櫃子裡的故事。
現在的我,發現這是一個因為愛,所以自願走回櫃子裡,默默鎖上的故事。
出櫃這件事,就像一個未爆彈,我努力的把它掩埋起來,而母親也配合的補
上幾腳土,偶爾我會被揚起的沙塵嗆到,而我只是不作聲的掩著口鼻咳一咳。在
這風氣越來越開放的時代,電視裡有時會播出一些觸及同志議題的內容,每次看
到我總是會冒出冷汗,懸著一顆心,彷彿面臨一個龐然巨物正在埋藏未爆彈的地
方肆意踩踏,看它什麼時候會爆炸,我只能不動聲色的將它移開,不去看母親的
表情,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
這樣很累,但很有效,至少現在生活風平浪靜,跟一般的正常人一樣。
然而我知道,只要我還漂浮在海上,就會偶爾被起伏的海浪嗆一口,會面臨
滅頂的危機,還得隨時準備面對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襲來的海嘯。
這就是我的生活,我的日常,以後也會持續下去。我很幸運,周遭的朋友都
很支持,我沒有遭受到特異的眼光,沒有被排擠,沒有被嘲弄批評,這樣幸運的
我,在面對自我認同的時候,仍舊承受著巨大的痛苦。
那些生來就站在"正確"的一方的人們,以愛家為名,拒絕我們的存在;以神
之名,說我們是可憎的,我們生來就被神遺棄。我不只一次想怒吼,不只一次鼻
酸,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是如何在自我認同中掙扎,面對四面八方襲來的惡意,
面對世界無情的嘲弄,面對著恐懼,害怕自己真的是異類。如果,連自己愛的人,
都不承認自己,那時候,還有誰能撐住你。沒有人。那些生來幸運的人,他們輕
鬆地站在制高點,扔著石頭,嘲弄道:「待在深淵裡吧,怪物。」
我無法想像,在我們之中,會有人在那堆扔石頭的人裡,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容。
我不敢想像。
現在,我不知道怎麼做結尾,因為故事仍舊持續著,而今天有感而發,純粹
是因為今天,5/17,台灣的同志可以合法結婚了。有太多感觸無法形容,看到那
些獻上祝福的人們,尤其是藝人,不畏懼社會輿論,大方揮舞著彩虹旗,我的內
心是激動的,眼眶是濕的。天下著雨,有人說是老天在抗議,那個人難道不知道
嗎,下雨過後才會有彩虹呀。
於是告訴自己不要哭 我不要哭 我不能哭
往前方的路走一步 再走一步 就會幸福
鄧紫棋 G.E.M. 《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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