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批评 | 《白蛇 2：青蛇劫起》：女性主义、性别冲突与身份焦虑 | 《白蛇2：青蛇劫起》：女性主义、 性别冲突与身份焦虑 ［摘 陈可红 浙江传媒学院动画与数 字艺术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 陈可红 要］《白蛇2：青蛇劫起》作为传统民间传说的最新动画电影演绎，突破了 传统的以男性主角结构故事逻辑的做法，将女性主义视角延伸至主体和象征层 面，在以奇幻想象的超真实主义画面展开冒险故事过程中，探讨了当代女性所面 临的社会性别与身份焦虑问题，将传统故事中的人物进行全新的时空营造，赋予 其当代的面孔和精神，借以思考和表达当下女性的一些困境与女性母题，无疑能 够赋予古老东方传说新的生气和灵魂，将中国动画提升到新的高度。 ［关键词］ 《白蛇2：青蛇劫起》 女性主义 性别冲突 身份焦虑 《白蛇2：青蛇劫起》是香港导演 其中隐藏的当代女性所面临的社会性 口说女人是水做的，中国旧传统中也 黄家康继执导《白蛇：缘起》后的第 别与身份焦虑问题，无疑能够赋予古 常以“红颜祸水”比喻美丽女性，因 二部动画电影，是追光动画公司“新 老东方传说新的生气和灵魂，将中国 此本片开场凸显视觉奇观的“水漫金 传说系列”的最新力作。这是一部有 动画提至新的高度。 山”极具象征意义，最终法海以雷峰 塔镇压白蛇、流放青蛇，无疑表达了 着浓郁女性气息的动画电影，但与第 一部演绎成跨越千年的现代浪漫爱情 作为“他者”的男性 女性对男性秩序反抗的失败，仍以男 故事迥异，《白蛇2：青蛇劫起》精心 “女性主义的理论千头万绪，归 营造出东方朋克风格和废土气息，在 根结底就是一句话：在全人类实现男 目不暇接的追逐打斗与光怪陆离的奇 女平等。”1 女性主义的兴起从谋求 女性主义理论认为，女性是由男 观幻境中，讲述小青和小白姐妹情深 在政治、经济等领域解决女性与男性 性话语来构建的“他者”，而非“自然 的故事，无疑高度契合当代年轻观影 的不平等地位、反抗男权社会对女性 形成”的，这是女性被束缚和压迫的 群体的审美趣味。影片将女性主义视 压迫开始，逐渐拓展其边界和内涵， 源头。英国当代媒体与性别研究学者 角延伸至主体和象征层面，将传统故 延展到哲学和文化领域，这种性别对 休· 索 海 姆（Sue Thornham） 认 为 拉 事中的人物进行全新的演绎和塑造， 峙的紧张关系在《白蛇2：青蛇劫起》 康对“镜像阶段”的说明和对儿童进 赋予其当代的面孔和精神，借以探讨 中贯穿了全片。《红楼梦》借贾宝玉之 入语言或象征阶段的描述有益于“建 权对女性的压制而告终，这些都暗示 了整部影片的女性母题。 65 2021年第5期电影艺术内文3-94.indd 65 21/9/1 下午12:29 | 总第 400 期 2021 年第 5 期 | 构起我们作为人的主体身份”2。按照拉康的理论，男孩从 男性面具的女性自身，是女性身份的外在投射，这进一步 镜像阶段进入象征界，会发现身体拥有与女孩不同的性器 回应了影片中小青“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这一论断。 官，最终认同性别优势并进入父权语言体系，并确认自己 的主体身份。因此古典电影中男性是拯救世界的英雄，而 执念及其镜像 女性则是柔弱的、被保护的角色。但《白蛇2：青蛇劫起》 修罗城中，每个人都因强烈的“执念”而困于其中。 中偏偏没有这种常规意义上的男主，影片主要以女性视角 “执念”是世俗化的佛教用语，佛教典籍中一般称为“我 展开影像叙事，女性的独立、多情与爱心作为美德在影片 执”或“我见”，指执着于我，求之不得，却又放之不下， 中一再被确认，而男性没有一个“好人”，几乎都是负面 被视为烦恼之源。影片开头引用《大宝积经》：“世间众 形象，换句话说，影片中的男性反而是作为边缘化的“他 生，我执念重，多嗔好斗，堕入修罗道。”每位进入修罗城 者”被呈现的。 的人物都因此生愿望未能完成，又不愿放下，因而无法进入 比如，在小青眼里，作为男性威权符号化象征的法海 自身犯了色戒、杀戒，却满口佛教大义，拆散情侣、镇压 轮回，在修罗城中饱受煎熬。从社会心理学的角度来看， 这种执念其实是对自我实现的价值诉求，一种身份焦虑。 小白；许仙是软弱无能、靠不住的“负心人”，在小白被 值得关注的是，修罗城中男性的身份焦虑是清晰明确 镇压时，只会向法海磕头求告，一无是处；牛魔为法海所 的，即在男权社会中获得更具优势的地位与关注，这种地 蛊惑及自身私利，为了一统修罗城不分青红皂白，杀戮无 位与关注显然来自他者而非自身。阿兰·德波顿（Alain de 数；司马官人在危难关头视小青为累赘，弃她而去；执迷 Botton）在《身份的焦虑》中曾做过清晰的描述： “他人对我 于功名科举的胖书生，被小白所救又转手加害小白。相比 们的关注之所以如此重要，主要原因便在于人类对自身价值 之下，影片中的女性就显得有情有义得多。 的判断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确定性，我们对自己的认识很 影片中的女性主义不仅体现在将男性作为“他者”处 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人对我们的看法。”3 牛魔的执念之物 理，还表现在对霸权男性气质（hegemonic masculinity）的 是虎符，执着于重回故土再图霸业；胖书生的执念之物是 解构上，将之进行非人化想象：霸权男性气质越强大，菲 毛笔，执着于通过功名科举脱去蓝衫换红袍；司马的执念 勒斯中心主义者特质越显著，离人类形象设定越远，离动 之物是葫芦，显然酒色财气之余等闲辜负了芳心，追悔不 物越近。牛魔作为修罗城中最强大的反派，不但自身是肌 及。三人的故事都符合传统男性社会秩序的叙事逻辑和角 肉牛头男形象，攻城略地时属下立功了会被赐予“面具”， 色定位，他们的存在只是对固有男权秩序的重述与强化， 使他们能够自行选择一副面孔，这些属下几乎都选择变成 即便司马的执念是一名女性，也只是作为其野心的点缀物 “牛头马面”这种更强悍霸道的面孔。“修罗之城，须臾之 形”，显然对男性强权具有反讽效应，以此与小白再次选择 为小白模样形成鲜明对比。 而存在。 在弱肉强食的修罗城，女性的身份焦虑显然要更为复 杂多元。作为相对男性的差异性存在，女性身份确认必然 那么理想男性应该什么样呢？影片提供的答案只能是 要通过识别与男性的差异、在处理与男性的共处关系的过 转性重生的小白。21世纪消费主义时代，女性在一些领域 程中得以确认。桃花妖无疑符合传统叙事中对“红颜”的 开始主导消费意见，男性自然成为消费对象，五官精致、 界定，为情所困，凄怨哀婉，无法自拔，那位面目模糊、 人畜无害的阴柔之美大行其道，他们无一例外地都具有一 挂珮而去的男子，既是桃花妖情感托付的对象，也是此生 张阴性无须之脸。当代女性似乎打破了二元对立的两性特 悲剧命运的根源；而孙姑娘作为小青进入修罗城的引路 质，重新发现了乃至改造了性别气质的定义。小白转性为 人，在现实世界是登山爱好者，在修罗城则是机车和枪械 男，但并不具有典型的修罗城男性气质，本质上仍是戴上 的行家，这些爱好和技能属于典型的男性领域，是其现代 1 3 ［英］阿兰·德波顿．身份的焦虑．陈广兴，南治国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 李银河．女性主义．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8．2． 2 ［英］休·索海姆．激情的疏离——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导论. 艾晓明，宋素凤， 社，2007．7． 冯芃芃等译. 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66—68． 66 2021年第5期电影艺术内文3-94.indd 66 21/9/1 下午12:29 电影批评 | 《白蛇 2：青蛇劫起》：女性主义、性别冲突与身份焦虑 | 独立女性的象征，但在修罗城中，因为丧失了现代文明秩 作为六道轮回之一的修罗道，影片将之设定为不是 序的庇护，不想沦为强大男性的附庸，也时刻面临男性的 天上、地狱，也不是人间，而是一个虚幻之境，由众生求 侵凌；而小青则是通过寻找小白而不得，不停思考和确认 而不得的怨气所生，不同历史时空中执念深重之人均堕落 自身与男性的边界，走上与命运的自强抗争之路，由此获 于此。这样的时空设定完全割断了与现实历史的指向性， 得现代女性的自立意识来对抗身份焦虑。 这给创作团队天马行空式的“奇观”场景设定和“游戏副 值得注意的是，镜像作为小青自我身份确认的象征元 本”展开创造了条件。修罗城状如长蛇首尾相衔，却并不 素语言，在电影中多次重现。按照拉康的镜像理论，婴儿 相接，仿佛象征着堕落于此之人内心郁结不得圆满。“风火 意识到镜中的自我身份时，便能获得主体性而进入了象征 水气”四劫仿佛加快的四季更替，既是修罗城内在的时间 界，最终进入实在界，获得了成长。但在女性主义看来， 机制，也是轮回机制的一部分：驱赶灭杀那些因执念而羁 男婴与女婴的成长道路并不相同，男婴天然能够在父权秩 留于此的人进入轮回。 序中找到自身定位，而女婴的成长过程则不断被父权秩序 影片中，无人的摩天大楼摇摇欲坠，破烂的街道、 所建构。在修罗城中，小青对自身主体性不确定性的迷茫 废弃的汽车，仿佛战后的残余，都提醒着观众，这里曾经 也是不断通过镜像来表现和强化的：刚刚进入修罗城时， 是繁荣的都市文明。尽管也有笔记本电脑，但显然机械时 充满小青视野的是现代化高楼，巨大玻璃幕墙本身即是镜 代机车、枪械，甚至冷兵器时代的刀剑、斧锤、箭簇更为 面遗留；小青在水池边清洗，池水倒映出其无助的影像； 可靠高效。从女性主义视角看，与其说修罗城是一个对现 小青在孙姑娘房间，看到镜中自己的影像。镜像本来只能 代文明的末世想象，还不如说是对“男权秩序”的废墟呈 照见自身，但影片巧妙地设置了“无池”作为执念的镜像 现。修罗城中，帮派之间为了地盘争斗不休，野蛮、抢劫 而存在，能照见内心所执，执念的显现化过程更是自我主 和杀戮是这里的基本律法，男性秩序退化成简单粗暴的雄 体的再次确认过程。 性霸权，女性在此存活倍加艰难。小青初到修罗城即受到 不同朝代的人苟存于修罗城，不愿意抛弃记忆，在浩劫 牛头马面袭击，栖身章鱼避难所遭到牛头帮上门剿杀，被 肆虐中徘徊和煎熬，对自我身份认识越清醒，也就越绝望， 貌似强大却自私的司马欺骗；同时也收到过同为女性的孙 离开此处成为所有人共同的渴望。既然没有狐妖的神通来去 姑娘的友情和信任，得到过狐妖和蜘蛛女的帮助，获得过 自如，离开的方法便只有三种：其一，放下执念，跃入无 转性小白的痴情相助，男性对女性的压迫和猜忌，与女性 池，重入轮回，本质上是放弃自我和身份，桃花妖便选择了 之间的互信和帮助形成强烈对比。 这条路；其二，被杀重入轮回，如被幽灵怪咬中的胖书生、 修罗城作为“男权秩序”的废墟，仍处于不断地被摧 被牛头杀死的孙姑娘；第三，通过抗争和修炼，使自己强 毁和坍塌之中，暗示着传统“男权秩序”的虚弱和式微， 大，通过蛇尾和如果桥带着记忆走出修罗城，这是小青所走 男性威权时代即将终结的命运。影片两个动画场面直接象 的路。轮回也是传统秩序的一部分，对小青而言，放弃一切 征了男性威权的失败与倒塌：一是小青与转性小白坐在悬 重入轮回是对法海的彻底妥协，会使得从前她与小白一起 崖边，看着远处高耸的山峦一座接一座坍塌，眼神平静； 对抗法海的行为失去意义，这是她无论如何不会选择的。 二是黑风洞中，小青用二十年打败了法海，摧毁了耸立的 雷峰塔。无论是山峰的倒塌还是雷峰塔的垮塌，其实都象 男权秩序的废墟 征着男性“菲勒斯中心”的倒塌，其后必将迎来两性能够 按佛教说法，轮回是生命以不同的面貌和形式不断 平衡对等共处的美好时代。这个美好的时代就是当下的杭 经历着生死，是一个上下沉浮的循环往复的过程，人、动 州，小青看到，孙姑娘转世后变成雷峰塔景点的讲解员， 物、鬼、神都是不同的生命体而已，而只有修炼到涅槃境 桃花妖转世后被男友娇宠无比，即便胖书生也对妻子陪前 界才可以摆脱轮回。由于轮回有天、修罗、人、畜、饿 陪后，小心呵护。 鬼、地狱六种形式，所以又称为六道轮回。《白蛇2：青蛇 劫起》中的时空设定即本于此，法海的执念也源于此：驱 赶执念之人重入轮回，超度众生脱离轮回。 身份焦虑与消除 从女性主义理论鼻祖波伏娃的名言“女人并不是生就 67 2021年第5期电影艺术内文3-94.indd 67 21/9/1 下午12:29 | 总第 400 期 2021 年第 5 期 | 的，而宁可说是逐渐形成的”出发，第二次女性主义浪潮 这位男性便是司马。但司马是一名功利性极强的利己者， 区分出生物学性别与社会性别，后者并不能被生物学性别 将小青作为累赘抛弃。小青顿悟，决定进入黑风洞，并战胜 所限定，而是通过社会、文化和心理的影像而形成的，而 了作为男权维护者的法海。至此，两性之间完全失去了对话 亲属关系与婚姻结构则是社会性别的一部分，是“性别的 和解的可能，由此发展下去，小青的未来可能就是另一个九 4 社会关系的产物” 。 尾狐。转性小白两次在小青绝望时拯救了她，使她重拾对人 在男性秩序依然有效运作的都市文明社会，女性如 性的信心，其成长过程最终完成于对小白选择弱小男子结为 何重新寻找和定位自己的社会身份，是选择相信爱情走向 伉俪、选择传统女性社会身份从质疑到理解的转变。 婚姻，依照既有的男性社会秩序完成自身性别认知，扮演 在小青不停寻找小白的同时，小白也在轮回中不断寻找 贤妻良母、繁衍后代的角色，还是坚持独立的性别身份， 小青，她曾经在一世中从小女孩开始寻找，一直找成白发老 走向自由主义女性所追求的两性平等和公正，可以完全不 妪，但执念不改，又在下一世中投身成男孩继续寻找，直到 依赖于男性而生存，已经成为普遍性的现代焦虑。我们发 坠入修罗城，才遇见小青，但对于执念之人是谁已经模糊不 现，小白选择了前一条路，与许仙相爱结婚，寻求获得传 清。宋代的小白是男性社会秩序规训的结果，小青则是独 统女性身份；而小青最终走上了后一条路，成为具有独立 立和质疑的现代女性，能够主动在与男性的关联中重新定 意识的现代女性。这种选择差异其实蕴含着社会性别的选 义独立女性的社会身份，两者是不可分割的整体。 择差异，使得女性作为一个整体身份被人为割裂，成为焦 对于如何重新确认女性的身份，以及确认过程中被置 虑的根源。影片开头，小白即将被雷峰塔收走，伸手与小 于社会中与男性达成和解，影片并没有直接的答案，这也 青作别，二者形成了一种凝视对称关系，这种凝视对称关 是当下中国女性主义一直在思考的困境。但是，影片首尾 系在影片最后转性小白牺牲自我送小青离开修罗城时再次 黑色画面的镜头，画外音从“姐姐”变成“小白”，遥相呼 重现，构成了女性社会身份的割裂与痛苦的图像象征。 应，以及在修罗城中小青直接称呼小白，我们可以从这种 因此，我们可以将小青和小白看作是女性社会身份的 称呼的转变上，猜测影片给出的态度。称呼姐姐表示自己 一体两面，姊妹情深只是遮掩的情节外壳，二者因男性社 是需要对方保护的对象，而称呼小白更多的是表明自己已 会秩序而分离，穿越时空相互寻找以重新获得自身的完整 经长大，能够以平等人格进行交往。 圆满，构成了故事的主要脉络。 ［本文系2020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新时代中国动画 小青的执念是拯救小白，本质上是重新找回自我身 学派的重建与民族文化传播研究”（批准号：19ZDA333）阶 份。小青懊恼于小白找了一位软弱无能、不能保护自身的 段性成果；“山东动画产业在‘VR时代’发展机遇与对策研究” 男性许仙，发誓一定要找一位强大的能保护自己的男性， （项目号：17CWYJ17）阶段性成果。］ Green Snake : Feminism, Gender Conflict and Identity Anxiety Abstract: Green Snake , as the latest animated film evolved from a traditional folklore, breaks through the traditional logic of structuring upon male protagonists, extends the feminist perspective to the level of subjects and symbols, and explores the social gender and identity anxiety faced by contemporary women in the process of adventure, with the surrealist picture of fantastic imagination. By creating new space and time for the characters in the traditional story, the film gives them a contemporary face and spirit, and expresses some dilemmas of women and women's motif. This will undoubtedly give new life and soul to ancient oriental legends and elevate the Chinese animation to a new height. Keywords: Green Snake , feminism, gender conflict, identity anxiety 4 刘霓．社会性别——西方女性主义理论的中心概念．国外社会科学，2001，（6）：53． 68 2021年第5期电影艺术内文3-94.indd 68 21/9/1 下午12:29